《观音从此,不敢看我》
1. 东海之滨
金光摩霄汉,祥云描须弥。
云端高处,众僧仰望,佛音广厚遍传雷音。金色莲台上,一尊大佛金光夺目,执礼相语。
佛祖从座,观世音尊者坐青狮一足垂地,手端净瓶插杨柳,面目清澄不惹尘埃、眉如远山不可捉摸、目似明星虽朗照人间而遥不可及。
忽一名僧人离座站问:“闻大士多行于南蟾部洲,佛祖曾言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是非恶海。可曾有遇到过不度之人?又当如何?”
尊者双脚落云端离了座台,步步生莲,双手合十行礼回答,道:“众生愚昧,方行教化,佛无不度之人,无不可度之人。”
那僧人若有所思,似不信无不可度之人。
佛祖低声唤道:“阿难,你向佛之心未定,去藏经阁吧。”
“是。”
待到佛法大会结束,众菩萨罗汉僧人都回了自己道场,观世音尊者将往人间度众生去。金蝉子跟随轻声唤道:“大士留步。”
尊者顿足,询问何事?
金蝉子说:“南蟾部洲多杀多争,自殷商灭亡,天地封神,武王姬发代商立周,至今已八百年。我上次去南蟾部洲,还是八百年前的事,不知如今是何景象?大士常行于人间,可否告知?”
尊者点头,将如今道来。
周四百年便毁在了幽王的手里,而后天下分崩,虽有大周之名,却各国自封,诸侯吞并,各自为霸。
群雄争霸纷乱又四百年,而今,秦王赢氏横扫六合席卷八荒,一统中原,自认为功盖三皇高过五帝,便名皇帝。
金蝉子闻言笑道:“看样子天下总算太平了。”
尊者不言,只微微摇头。
此去南蟾部洲,仍旧是因人间疾苦,天下大势之兴亡,爱别离、怨憎会,是不会消失的。
东海之滨,居于化外。愚钝贪婪,知神而不敬神。
此地有一个小渔村,村中有位知名的恶霸,因样貌丑陋十分惊悚,人们都叫她“阿丑”。
阿丑是个外来户,据说出生时吓死了接生婆,一家人被赶出村子才来到了小渔村。随着阿丑的长大,就连她的父母都忍受不了她的丑陋粗鄙蛮横,在一个月色朗朗的夜晚,将阿丑独自留在小渔村,再次搬家。
阿丑有多狠呢。
在爹娘不想将她抚养长大的时候,他们下不了死手,决定将她饿死。她没了奶水喝,便去捶打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肚子,让哥哥喝多少就吐多少,哪怕是特意抱开了,她也爬到哥哥身边狠狠打。
她没有的,别人不可以有。
别人有的,她也要有。
爹娘哭着懊恼着说她是个天生的坏胚,小阿丑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那时候的她还听不懂那般恶毒的咒骂。
稍长大些,六岁的时候。家里这些年清楚她的性子,偷偷攒了钱做了两束肉让哥哥跟着一个逃难来的儒生读书,但对她说是去田里干农活了。
阿丑好吃懒做,农活是不愿意干的,也就没有跟着去。
阿丑被单独留在家里,有天一个老光棍拿着个鱼饼过来。
与她说:“阿丑,这个鱼饼给你吃,只要你让我弄一下子。”
阿丑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知晓有鱼饼吃就应下了。
等到那老光棍解了裤腰带,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自己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我没有,你有?”
老光棍笑得猥琐,说:“你当然没有,你‘要’的话,我就‘给’你。”
小阿丑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认为他脸上高兴的表情是在炫耀自己拥有的东西。她取了柴刀就将那物砍掉,平静地说:“我没有,你也不能有。”
这样的事情自然很快就闹大,老光棍成了残缺,没脸见人就投海死了。
再长大些十岁的时候,阿丑看见娘在攒钱,每日都往一个土罐子里装钱,说那是哥哥娶媳妇的钱。
阿丑不懂,说自己也要攒娶媳妇的钱,哥哥有的,她就也得有。
这一回爹娘没有应下,说她不可能娶媳妇,只能嫁人……不对,应该也嫁不出去。
或许也就是这个话题,让爹娘意识到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他们要将她抚养到老。才终于下定决心,将她彻底抛弃,在深夜带着哥哥离开了小渔村。
阿丑很早就知道爹娘不喜欢自己,迟早会抛弃自己,所以她偷偷替换了哥哥的罐子,把钱拿走,换成了泥块。
那个明月朗朗的夜晚,她抱着装了一半的钱罐子,坐在简陋的茅屋上数着星星。
“月亮啊星星啊神仙们呀,我总能听到孤苦的农人得到漂亮神仙老婆的传说,我也孤苦一人,能不能也送我一个漂亮老婆?”童言无忌,尚不知所言何意,只是觉得——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又过六年,阿丑已经是当地知名的恶霸。
有人说她可怜,也有人说她可恨。
可怜她的人并不助她,憎恨她的人不敢伤她,她实在是……太丑了。丑到以为是恶鬼在世,以为伤了她就会被冤魂纠缠祸害家人。
这一天,阿丑带上那罐子钱,打算离开小渔村。
“哼,两个老家伙说我不能娶老婆,这里的恶心东西也说我不能娶老婆,我非要娶!这里人都怕我,我换个地方找不就是了。”阿丑一路嘀咕着,自从小时候父母为哥哥攒钱说将来娶老婆开始,她那别人有我也要有的理念就将此事铭记在心。
村镇里的乡邻都害怕她丑陋的面貌,又总是被她偷窃,自然不会告知她娶不到老婆的原因,看她气急败坏就当是个乐子。
才到村口,却见一个外乡来的陌生渔女被人推搡在地。那渔女长得也极丑,脸上一大块枯黑的胎记如同鬼魅,围着她的路人说尽羞辱之词,还将鱼篓里的鱼给扔进了池塘里。
“哈哈哈哈哈,又来一个丑八怪!不过比阿丑是好多了,她不是总想讨老婆吗,她们两个凑一起算了,省得祸害别人!”
阿丑听到在议论自己,自己跑了过来,一脚就踢在村民的小腿上,说:“这一个月,我盯着你家偷!晚上别睡太死,我吓不死你!”
任谁也不希望自己熟睡的时候被人叫醒,结果看到一张丑到恐怖的脸。
几个村民不敢反驳,互相拉着就跑开了。
“喂,你没事吧?放心,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丢的鱼嘛,一会我去帮你偷一篓子来。”阿丑很是随意的将摔倒在地的渔女扯起来。
渔女低垂着眼眸很是伤感,说:“多谢姑娘救我,你竟不怕我……”渔女抬头看向恩人,不由一愣。
世间当真少有这般丑陋的人,面目狰狞骇人、蓬头垢面。一双浑浊的眼睛,乍看以为是个瞎子,然而她盯着自己的视线是真切的。
“你……”阿丑顿时来了脾气,她虽自知世界上肯定没人能比自己丑,却也接受不了同为丑人还嫌弃她丑,“你!你长得也不美,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没被吓到过吗?怎见了我就觉得吓人了。”
“……”渔女微微摇头站了起来,轻轻掸去身上的土灰,被黑斑遮了一半的面目上竟能看出些许慈悲,与阿丑说:“你心地好,帮了我,我只是有些惊讶……竟还有同样遭遇的可怜人。”
阿丑哈哈大笑,说:“可怜?我怎可怜,我可怕!桀桀桀……”
阿丑不仅长得丑,笑声也很可怕。
如此不合时宜的乐观心态让渔女眼中有淡淡笑意,只道一声:“你有慧根。”话刚说完,阿丑的手掌心里多了一块金子。
阿丑疑惑抬头,却见眼前的渔女已经消失不见。但在远处的山尖上遥遥立着一位身披素纱、点缀宝石金饰、手持净瓶插柳的漂亮神仙。
阿丑得了金子很是高兴,立刻装进了那个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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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老婆的钱的罐子里。
她盯着远处山尖的漂亮神仙,想到自己曾向星星许的愿望:难道……真有漂亮神仙思凡了?
“喂……你能不能做我老婆啊——”阿丑对着远处的山高呼。
只一眨眼,漂亮神仙不见了。
阿丑想了想,先不离开小渔村了,近期有神仙出现!
第二天她到集市去为非作歹搜罗吃食,没想到竟又遇到一个陌生渔女被人围着。
不是昨天的丑渔女,这一位渔女美貌至极,令人移不开视线,周围的人也不是欺凌羞辱,而是众星捧月,纷纷求娶。
“这位姑娘实在美丽,我愿休妻,娶你为妻!”
“哎哟身上还有香味呢,不像那些个卖鱼的女人身上都是鱼腥味。不如跟了我享福吧?”
面对围着自己的出言调戏的男人们,渔女并未感到羞怯也没有恼怒,仍旧是淡淡笑着,说:“客人,买条鱼吧。”
“哎哟,好说好说,这摊子上的鱼我全包了,就在我们的婚宴上吃,哈哈。”
渔女仍旧笑着,说:“我卖的鱼,不能吃,只能用来放生。”
人们不由说笑起来,花了钱买的鱼不吃,拿去放生实在没道理。但为了讨得美人欢心,几位看热闹的有钱人随手就将钱币抛在鱼篮里,说:“全买下了,如此,可答应随了我?”
渔女摇头,说:“你们这么多人,我又不能都嫁。”说时她蹲下从一旁的包袱里翻出一卷帛书,缓缓展开道,“我自小喜爱佛法,今有一部《妙法莲华经》,此乃其中一品,名为《普门品》,你们若有人能一天之内将它背诵出来,不论身份高低,我都愿意嫁给他。”
众人雀跃,就连那些摆摊的贩子,路过的农户,都想试试看。
“这帛书只有一份,若是传阅,一天的时间哪够呢?”
渔女微微垂目,说:“我家就在镇子最南边,今日午时讲此经,可自带布帛抄录。”
有意求娶的众人皆是喜笑颜开,立刻就跑回家去备好笔墨。至于那些贩子路人,面露难色,整个镇子识字能书写的,也只有极少数人,像他们这样的平民别说是抄录了,家里都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布帛。
在人群最后面的阿丑却很是疑惑,镇子最南边,那不是自己的家吗?乡邻们对她向来是避而远之,放眼望去只有她家一座茅屋,什么时候搬来的漂亮邻居,自己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丑觉得古怪,立刻跑回了家去,的确没记错,附近就是只有自己一户人家。
刚确认完毕,就在不远处一棵树旁,眼睁睁看着空地起竹楼,一个颇为精致的屋舍立在那。
只有神仙才能办得到吧?!神仙?神仙……
阿丑翻出那块神仙赠送的金子,昨日漂亮神仙化作丑渔女,会不会今日的漂亮渔女也是神仙变的呢。
那个漂亮神仙说了,不管什么人,只要能通过背诵经文的考验,都会答应嫁过来。果真是神仙思凡了!太好了,自己也能和听过的故事里那样,有个漂亮老婆了!
阿丑认真地想:神仙如果嫁给了我,我是不是也能当神仙?当了神仙,就有吃不完的东西,不用偷抢别人家的剩菜剩饭了,也不用担心打架打不过别人了。
到了午时,那位漂亮渔女带着一条长长的队伍来到的镇子的最南边,也没见是怎么走上竹屋台阶的,已然端坐在架起来的竹屋地板上,单膝盘腿,另一只脚自然垂下,手捧《普门品》。
风里伴着淡淡的檀香,为得到美人而浮躁的男子们,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很快,他们想起来一件事,镇子最南边,似乎是那位恶霸阿丑的家。
视线看去,正好看到阿丑背着手笑嘻嘻地走过来,因长得丑,即使是开心的笑也显得十分狰狞。
她毫不客气,直接就站在渔女的正前方,说:“我也想娶你!”
2. 渔女招亲
小渔村周遭的人们哪怕是早就见惯了阿丑的样貌,每次遇到也还是会感到惊吓。此时听到她说要娶这个漂亮渔女,更觉荒诞可笑。
且不说她也是个女子,即便是个男子,这丑陋的样貌即便腰缠万贯也没有人瞧得入眼的。
阿丑听到周围细碎的议论嘲笑声,不以为然,看向渔女说:“既然是任何人背出来都行,凭什么不让我听。他们能娶老婆,我不能娶?”
“哈哈哈哈哈……”周围众人哄笑起来。
阿丑冷哼一声往家里跑,把那个保存了很久的钱罐子拿了出来,原先装着的半罐子是爹娘帮哥哥攒的,被她调换来的。还有一半的钱是她这些年攒的,至于来源,是从这个镇子上每一户人家里取的。
罐子的最上面,是漂亮神仙给的那枚金子。
众人看到这一罐子的钱,就猜出都是阿丑偷抢所得,尤其那枚金子,她怎么可能有金子!不知晓是哪位权贵人家的,丢了东西没跟她计较,她竟还拿出来显摆!
“这些都是赃款!你藏着也就罢了,既然拿出来了,就该还给我们!”前来求娶渔女的人们,立刻转变了态度,要申讨阿丑这个恶霸。
平日里人人都怕她的丑陋样貌,一两个人是不敢找麻烦的,现在几十号人呢,一人一句话加起来都声势浩大。
“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阿丑不占理也力争,“你们才是要抢我的钱!”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抓着罐子的一双双手,张嘴凶狠地咬过去。
众人几乎同时将手抬起来躲开,也使得一股力气把罐子扔得高高的。
阿丑的视线追随着罐子跌跌撞撞跑过去想要接住,感觉后背撞到东西停了下来,听到罐子落在什么上的很轻的声音。
她转身抬头,看见端坐在架起来的竹屋地面的渔女,钱罐子就落在那只白玉般的手中,稳稳当当地托着,慈悲的眉眼看了看她,又与众人说:
“只要能在一日之内背诵出这《普门品》,任何人,我都嫁。”这渔女乃是落伽山观世音菩萨所化,来这多杀多争的南蟾部洲普度众生,今日的美丽渔女和昨日的丑陋渔女都是一样的,皆是为考验当地人的善心品德。
佛家有言众生平等,这姑娘虽样貌丑陋,其质纯净犹如初生,似是不曾有人教她人间道理,凭本能与世人相处。
因此,菩萨萌生指引之意,将她引入正轨善道,乃是功德一件。
“若是你能背出来,我同样也嫁。”菩萨又特意与阿丑说了声,若能有向善求佛之心,不论是什么原因,只需看最后的结果。
“桀桀桀——”阿丑又发出她古怪可怕的笑声,抢占了第一排。
渔女貌美至极,温柔的眉目仿佛描了初春的晨光,音色空灵似穿竹林飘出来的叶,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让众生仔细倾听。
只有少数人带着笔墨布帛过来抄录经文,其他人都是不识字的百姓商贩,想着多听几遍兴许能背下来呢,反正是白得的美娇妻,试试又何妨。
阿丑没读过书自然也看不懂帛书上的文字,只能聚精会神地听着渔女的每一个发音,凭此记忆。
《普门品》有两千多字,只凭听声音跟着背诵是根本记不住的,其中还有很多听都没听过的词,是何意尚未知晓,更增加了背诵的难度。那些抄录好了文字的权贵纷纷离开此地,回家去专心背诵,否则在这里盯着美人说话,哪还有背诵的心思。
菩萨所化的渔女照着《普门品》讲了一遍,凑热闹的百姓走了一半,听不懂也记不住。
又讲了一遍,又走了一半,还是记不住,何况天色渐暗。
讲了三遍,只剩下阿丑还在原地站着,眉头紧皱听得格外认真。
“你还不走吗?”渔女垂眸问询。
阿丑摇头说:“我马上就能背下来了,要是现在走了,天黑困乏睡了一觉,兴许就全忘了。”
“哦?你已经能背下来了?”渔女眼中有赞许之意,只听三遍就能背下来,果真是有慧根。
“我只照着你说的记,不知晓是什么意思,你若是能仔细解释,我重新理一遍兴许就背下来了。”
菩萨已有点化之意,便细心解释。品中所言“观世音菩萨”,乃是佛门弟子,虽修行圆满而不愿封佛,只为普度众生。品中所载,便是观世音行走世间渡苦厄、救劫难、应所求的事迹。
阿丑听后心跳不止,有求必应?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她连忙问:“这个菩萨是在哪里能找到?”
菩萨微笑反问:“你找菩萨,为求何事?”
阿丑为难地挠了挠头,没有立刻接话,心里琢磨着:这个渔女和昨日的渔女应该都是山上见的漂亮神仙所化,是思凡来招夫的,机会难得,我若是娶了神仙,我能当神仙。可这提到的什么菩萨,好像更厉害许多,我若是去找菩萨求娶,错过了眼前的漂亮神仙,万一菩萨不答应,我岂不是两边都娶不到?
“没事。”阿丑想明白了,说,“不管菩萨了,我还是娶你吧。”
“……”菩萨一时语塞,行走世间数千年,大圆满已一千三百多年,已经极少有感到困惑的时候。按照刚才问答的逻辑,难道她是在考虑娶菩萨好,还是娶渔女好?
这姑娘的想法,当真古怪。
阿丑不再想别的,就认真听每一个发音,学到太阳落山,月亮高挂。越是努力去背,越羡慕菩萨的神通广大,没有从经文中学到什么向善向佛,反而心生嫉妒——
为什么神仙菩萨能轻易办到的事,自己却不能。
她嫉妒凶狠的眼神盯着那片写得密密麻麻的《普门品》帛书,抬头看向讲经的渔女时则换上笑脸,只不过她过于丑陋,真心笑时也显得几分狰狞。
阿丑当天夜里就已经将经文背了出来,但按照约定,时限是到第二天的子时过去才算结束,明日如果没有其他人能背出来,她就能娶到漂亮渔女,如果还有其他人能背出来,便还要再筛选。
“我最早背出来,不算数?”阿丑听到渔女的解释,很是生气,嘀咕道,“我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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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能抢。”
话罢,便离开了竹楼。
阿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把今天见到的那些来求娶的人全都割掉舌头,让他们没办法背诵,不就行了?她做事向来直接,眼里没有什么是非善恶,只有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急躁。
屋外朗月高照,竹林里几道影子蠢蠢欲动。
风吹过竹林时发出如同马嘶的声响,亦像是躲藏着怪物,将要在黑夜里出来,一声声都是哀嚎。
菩萨掐指,叹一声阿弥陀佛。诚如佛祖所言,南蟾部洲,险恶之地、愚昧未化、贪淫乐祸。藏在竹林缓缓靠近的,是白天前来求娶众人中的两人,此时夜深偷摸过来,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是谁在那?”菩萨所化的漂亮渔女特意走出竹舍,用还没走远的阿丑能听到的声音惊呼一声。
竹林里立刻窜出来两人,面露狠色,试图将渔女拖进竹林,嘴里还不干不净:“一个外乡来的女人还挑上了,背哪门子的经文,什么佛法菩萨惹人烦。今夜就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能挑谁!”
就在渔女将被拽进竹林之际,听到声音的阿丑扭头看了过来,当即暴怒,大吼道:“找死的狗东西,竟敢抢我老婆!”
阿丑冲进树林,浑浊的眼睛在黑暗的环境下竟似动物一般有着幽幽绿光,恶狠狠地盯着两个心怀不轨的歹人。忽地,她笑了笑,说:“你们来了也好,我本想去你们家里找你们的。”
“你、你……你找我们做什么?”那两人强装镇定,可阿丑实在是太丑,再加上那双可怕的眼睛,以及她脸上又怒又笑的古怪的表情,当真是恶鬼在世。
阿丑说:“我想去拔掉你们的舌头,不让你们背出经文。”
恶鬼要拔他们舌头!两人一听更觉胆寒,满脑子的不轨也只剩下恐惧,扭头就要跑。
阿丑追了上去,按住一人就掰开对方嘴巴,听到嘎嘣一声下巴脱臼的声音。歹人感觉舌头上传来一阵又辣又咸又苦的味觉,然后是痛觉,这才反应过来是阿丑那双脏兮兮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舌头。
“且慢,切勿伤人。”菩萨慈悲,此举只是为了考验阿丑的善心,并不是为给歹人教训。她不顾危险前来相救,就说明本心不坏,是个能度之人。
白玉般的手拉住阿丑的手腕,微凉的触觉也似玉。黑夜的竹林,月光也被层层竹叶遮挡,阿丑只能看见渔女的一个阴影轮廓,手腕上的触觉则更加明显。
阿丑愣在原地,也松开了那歹人,那人仓皇而逃,明天是必定不敢再来了。
“你,拉着我的手?”阿丑自言自语,“我长这么大,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他们说,我是恶鬼,被我碰到就会倒霉。但我看他们抢我钱的时候,好像就不觉得会倒霉了。”
“你心地善良,只是不曾有人教你道理。”
“善良?我吗?”阿丑反问,“他们都说我坏透了,我娘也说我是天生的坏胚,他们都怕我,多好呀,桀桀桀桀桀桀。”
菩萨的手僵了一下,微微摇头。
3. 竹篮打水
阿丑为了不让别人再来抢老婆,干脆就在竹舍门外躲着守夜。微风轻拂,鼻子里是淡淡的檀香味与竹叶的清香,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菩萨慈悲摇头,弹指轻笑,一层薄薄的被褥盖在了阿丑的身上。
青灯微亮,白玉般的手缓缓编织着鱼篮。
第二天中午,前来求娶的人们再次来到竹舍前,只不过少了一大半,让他们一一背诵,竟只有六个人能背下《普门品》。
菩萨所化的渔女便说:“我岂能同时嫁给六个人。”
阿丑揉了揉睡眼,听到声音连忙纠正,说:“七人!还有我呢,我也背出来了!”
因要继续筛选夫婿,所以又提出一天之内背诵《金刚经》,同样不管是谁,只要能背出来,就选为夫婿。
和昨天一样,识字的人纷纷抄录回去认真背诵,不识字的阿丑留下来一遍遍听,一遍遍记。
在讲解《金刚经》的时候,菩萨有心带着阿丑再重温一遍《普门品》,便提到一句“皆发无等等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然而,阿丑一脸迷茫,眉头紧皱地问:“刚才讲的几遍,好像都没听到这句。”
菩萨说:“是出自昨日背诵的那品。”
“哦~!”阿丑恍然大悟,直言说,“背完了,没用了,我就全忘了。你这次是要求背《金刚经》,我在背着呢。”
“……”世上还有这样奇怪的人,记得快,忘得更快,菩萨不信,又问,“你昨日背诵多遍《普门品》,难道全忘记了,没有半点印象?”
阿丑挠挠头,又桀桀桀笑了起来,说:“我就记得那什么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不知道漂亮不漂亮。”
南蟾部洲,愚昧未化,知神而不敬神,果真如是。
说到名字,阿丑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老婆的名字,便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观……观自在。”
“哦~!”阿丑听后若有所思,问,“观世音也姓观,你们是不是姐妹呀?城东的谁来着,以前是越国的官,听说娶了一对姐妹呢。唉,要不然你问问你姐妹,愿不愿意一起嫁给我。”
阿丑更觉得欣喜了,一个神仙老婆自己能沾光,两个神仙老婆就更沾光了。
这些毫无俗世基本观念的言语,和尚未蒙尘的孩子一样,乃是天性单纯。只是放在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身上时,世人会觉得愚蠢。
在神仙的眼里,人不分年龄,只从言语行为目的判断。一个已经长大的人,拥有婴孩般的“混沌”,才是最难得的,只是这种无善恶的状态,在大多数人看来并不是好品质。
菩萨纠正说:“观世音并非我姐妹,他在修行之前,是个男子。修行之后,无色无相无我,万千相。”
“哦……”阿丑应下,还是觉得困惑,问,“难道是男子,就不能一起嫁给我了吗?”
“……”菩萨语塞,这活了十六年的姑娘,竟没有人教过她最基本的常识。视线又扫到她的头发上,乱糟糟没有梳妆,脸上也脏兮兮,说是乞丐都不为过。
菩萨明知故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阿丑有些惊喜,说:“你还是头一个问我名字的呢,那我告诉你,不过你别告诉别人,我不喜欢那名字,我就是喜欢别人叫我阿丑。”
怎么会有人喜欢“阿丑”这样的名字呢。
阿丑说时完全没有悲伤,反而是一种很骄傲的语态:“我生下来就长得丑,父母本想将我饿死呢,他们给我取名叫竹炉,听着像是猪猡,就是怪我长得丑。后来,我听到他们说,取个大一些的名字压不住会早夭,就又取了个小名叫天龙。”
竟会有盼着自己孩子早死的父母,菩萨慈悲垂目。
阿丑又桀桀桀地笑起来,说:“我活到现在了,哼哼气死他们。我长大后呀,人们越来越怕我,有时候突然看到我,吓得大喊大叫,阿丑来了阿丑来了,那样子可好玩了!”
说着,阿丑直直盯着漂亮渔女,说:“等你嫁给我了,跟我一起去寻他们!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也是能娶到老婆的,而且,肯定!比所有人的都漂亮,都好!”
菩萨轻叹不语。
既是不语,就是没有拒绝,阿丑又笑起来,从对面的座位挪到了漂亮渔女的身边,说:“我呀,世上没人比我丑。我觉得你这么漂亮,世上没人比你美。那我们就是绝配呀!”
“……”菩萨无奈笑了笑,千万岁的神佛看一个十六岁的人,如看孩童,只当是童言无忌。
阿丑又微微挪近了一掌的距离,鼻子里的清净檀香味更安神了。
“老婆你好香啊……”阿丑凑过来闻了闻,鼻尖几乎都碰到了菩萨的耳垂。
“……”菩萨微微抬手将她拦开,指向对面的位置,“坐回去。”
“哦。”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阿丑已经能将《金刚经》背诵下来。其他求娶者来到竹舍,这次只剩下三人能背诵,毕竟比之前的《普门品》多了一倍的字数。
“这次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若能将《妙法莲华经》全七卷背下来,我便嫁。”
全七卷六万九千多字,能背下来的人,必定是将佛法谨记于心的人。
此次化作渔女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世人若无外力,不会去做一件不了解不熟悉的事情。以世俗的美色诱惑,让人们接触佛法,待他们了解佛法,自然也能从世俗的欲望中跳脱出来。
仍旧和之前一样,识字的三人纷纷抄录,将近七万字,光是抄录就花了一整天。
如此耗功夫的事情,即便不能背诵,抄录下来也是印象深刻,积攒功德,半只脚踏入空门。
阿丑也和前两次一样,赖在竹舍不走,依靠反复听讲声音来背诵。
“哎呀……怎不早说还要再背一遍,金刚经我已经全忘了。”阿丑烦躁地踢了踢墙壁,说,“我就说还是拔了他们舌头省事,今天若只有我一个人背出金刚经,这事不就成了吗。”
不仅仅是背过的一天全部忘记,观念想法上竟也是半点没受影响。
也因此,她想要娶神仙这事的想法,同样没有受到影响。她眼神鉴定,说:“那就再背一遍吧!”
三天时间,阿丑除了出门去偷食物,其他时间都在这竹舍里听渔女讲经。
菩萨将阿丑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眉眼之中有些许困惑:难道世上真有度不了的人吗?
落伽山莲池里的鱼听经几遍都能生出灵智懂得教诲,怎一个高于动物的凡人,这些天与自己相处一室,从早到晚都在聆听佛法,却连偷盗都改不了呢。
很快,三天时间过去,阿丑记得不如之前两次流畅,但也硬着头皮磕磕绊绊背诵了下来。
没想到,这么高难度的全七卷,竟还有一个竞争对手背了下来。
“是你!”阿丑记得这人,是十几年前逃难来的儒生,也是她六岁时父母瞒着她讲哥哥送去求学的儒生。
她懂得不多,都是从别人那听到的,外头纷争,好像是七个国家,其中一个叫秦国的很厉害,把儒生的国家给灭了,他就跑来了这里。后来又听说,那个秦国陆陆续续把其他国家也灭了,如今全部合并成秦国了。
至于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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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也是听说来的,以前好像很厉害,就像现在的秦国一样把别人的国家给灭了,后来越发展越差,又被一个叫楚国的给吞了,吞了后也不怎么管,尤其是小渔村这种边缘地方,大家总还说自己是越国人,反正也没什么人管。
不过那些纷扰,和她一个小渔村的恶霸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些故事,阿丑只嘀咕那个叫秦皇帝的人,当初怎么没顺手把这儒生杀了,真是讨厌,来和自己抢老婆。一把年纪头发都白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呢。
“再背别的就是了,你尽管出题吧!”阿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去拔了儒生的舌头。
然而,菩萨所化的渔女却说:“背诵经文都难不倒你们,我这次出个不同的题目。”
菩萨走回屋内,取出一个鱼篮,带着阿丑和儒生来到河边,说:“你们谁能用这竹篮装满水,我就嫁给谁。”
儒生自告奋勇,接过篮子就往河里打捞。
“这……竹篮打水一场空嘛!姑娘,你不想嫁人,也不该如此戏耍人嘛!”儒生不悦抱怨。
阿丑盯着河面许久,说:“我能装满竹篮!不过,你得告诉我,这个考验后面还有别的考验吗?”
“他已经放弃,只有你了,只要你能通过这个考验,我就嫁给你。”菩萨如是说。
“好!但是得给我一些时间。”
人间普度,本不会在一处停留太久,按照规划,小渔村传授佛法一事算是有进展,而竹篮打水是想用于显示佛法神通,驱使河中的鱼儿用鱼鳞糊住竹篮的网孔,证明慈悲之心能感化万物。
现在,菩萨很好奇,这个背诵完了全七卷还是没有半点参悟的凡人,会以怎样的方式装满竹篮。
阿丑拿走了竹篮,之后每天都往河边走一趟,但都没进行装水的行为。
日子一天天过去,菩萨也不催,仍旧在竹舍居住,每天都要将阿丑叫过来,给她讲一些向善的故事。阿丑每次都听得很认真,却从不把向善之事记在心里,她只是喜欢听老婆说话。
渐渐地天气转凉,越来越冷。
直到某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阿丑高兴地拿着竹篮,说:“我去装水给你看!”
菩萨似早就猜到她所想,说:“冰非水。”
然而,阿丑似乎也猜到冰会被否决,她信心十足地说:“自然是装满水!”
来看阿丑将竹篮装满水的不仅仅是菩萨一人,还有那些求娶失败没有通过考验的人们也都很好奇,阿丑能有这本事?如果阿丑真通过的考验,漂亮渔女会嫁给一个女人吗?
阿丑身上穿的都是偷来的衣服,天冷,所以是好几件薄衣服套着穿,她凿开河面上薄薄的冰层,将竹篮浸泡到河水下就拿起来,就那么悬着不动,手被冻得通红。
竹篮上的气孔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因冬天的低温结成冰,阿丑再将竹篮浸泡又拿起来,查漏补缺其他的气孔,如此反复,直到竹篮上所有的气孔都结了冰。
阿丑用已经冻僵的双手握住竹篮的柄,从冰层下的河水里打捞起来满满一篮的水。
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有着可怕的坚定,认准的事情绝不改变。
她说:“我办到了!我有老婆了!”
菩萨被她竹篮打水的毅力和诚心所打动,手一挥,显露法相,手中拂尘一扫,竹篮回到手中,也治好了阿丑冻得通红的双手。
“阿丑,你有慧根,亦有佛缘,可随我去落伽山修行。”
阿丑喜悦的表情瞬间垮下来,双目怒视菩萨,说:“什么????你说话不算话!!我老婆呢!!”
4. 蛇鼠蜘蛛
河面结了一层薄冰,空中的雪花缓缓飘落。
一袭素纱的仙人站在高处一棵杨柳树下,冬日枯萎的柳树此时竟发出了芽儿,垂下的柳丝在寒风里飘荡,连风似乎都带了暖意。
手托净瓶,玉指轻捻。白色的薄纱衣如流云翻动,颈上戴五彩宝石璎珞,腰间环佩流苏烫金,头上佛冠如金如玉,缀朱砂蓝宝,垂披云色头纱,身后光相蒸腾,神秘美丽不可方物。
“这就是观世音尊者?”围观的乡邻之中有人高呼一声,人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日子为了娶到貌美渔女所背诵的经文,无一不是在传颂菩萨的佛法,本不信神佛存在,而今亲眼所见,纷纷下拜请求。
有人求财,有人求子,有人求权。
阿丑盯着那些珠光宝气的珍贵之物,更加深了要娶到这个漂亮老婆的想法,哪怕不能沾光也成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偷偷拿走一串珠宝也足够逍遥一辈子了!
“我不去落伽山,你应该留下来嫁给我才是!”阿丑从河滩一路往上跑,跑到了岸边的柳树下,拽住那飘渺的霞衣,用一种质问的语气说,“你既然是思凡来招夫的,我又通过了考验,怎能说话当放屁呢,神仙也骗人吗?”
话语粗鄙,行为不端,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
“贫僧乃佛门弟子,何来思凡。”菩萨慈悲轻叹,即使是对普罗众生也只用贫僧谦称,修行永无止境,只要还在修行的路上,便是贫僧。
此来南蟾部洲是为点化愚昧世人,弘扬精妙佛法,引向善之心。这丑姑娘虽有慧根,却灵台混沌难明事理,接她往落伽山正是想点化她,开灵智。
她放着修行的机遇不要,竟执着于红尘俗事。
菩萨自然没有思凡,但既然是以招亲为普度之门,也算是结下因果,她不愿意往落伽山去,也该了却因果,度她出苦海。
“好吧。我留下。你通过了考验,我自当遵守约定嫁给你。”
“太好了,那,那我们今日就成婚吧!”
“你我约定,此后改去粗鄙陋习,诚心向善。若有恶行,我便一去不归。”
“可以!当然可以!”阿丑立刻应下。
“什么!她凭什么?!”围观众人见到阿丑这个不是偷就是抢,整天吓唬人的恶霸竟娶了个神仙老婆,自然是不高兴的,立刻就数落起来。
“菩萨,阿丑做的坏事之多,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可不能被她骗了!”
“就是啊,她那样貌必定是恶鬼投胎!她跟着你学了本事,只会害人!”
在场所有男子心中都浮现了相同的想法:与其嫁给阿丑,倒不如嫁给自己!既然菩萨说无众生相,这天大的便宜为何不能落到自己头上?!
菩萨垂眸,已看穿众人所想。
并非是敬畏神佛不可攀,而是觉得自己没得好处,就是吃了天大的亏。
阿丑笑得一如既往可怕,说:“桀桀桀——谁说我讨不到的老婆的!我现在有全天下最漂亮的神仙老婆,你们谁也别得罪我!否则我让我老婆杀了你们!”
菩萨微微摇头,阿丑连忙捂住嘴巴,试探问:“这也算坏事?我只是说点狠话吓唬他们,又没动手。”
佛目轻眨,霎时周围景象变化,从河边回到了阿丑的小茅屋。
家中很乱,自从父母带着哥哥抛下她后,诸多事物就没有再打理过。没人教她如何生活,她只照着别人对她的态度去生活,所以,她是一个恶霸。
伙房里已经结满了蛛网,老鼠在角落里做了窝,灶台上的锅破漏,屋顶也透风,灶堂里还有一窝蛇。
“阿弥陀佛。”菩萨轻叹一声,捻起净瓶中的杨柳轻轻一挥,屋内顿时干净整洁,不惹尘埃。
至于那蜘蛛、老鼠、和蛇,也因此得了柳枝的甘露灵力,由此生了灵智,竟开口说人话了。
“哎呀,家里怎么变得这么干净,我的窝都没了。嘶嘶——”蛇自言自语,随后大惊,“我,我在说人话?!”
“吱吱吱——”老鼠笑起来,“让你总想吃我们,啊,我的窝呢?我怎么也在说人话?”
角落的蛛网也没了,蜘蛛缓缓飘落下来。
菩萨伸出白玉手打算接住蜘蛛,阿丑却嘿了一声跳起来,将蜘蛛抓在掌心。
蜘蛛没敢说话,八只眼睛透过指缝看着如今的形势,它听老蜘蛛说过,如果有机缘的话,会有行走在人间的神仙,点化一些善良的动物,因此有变成人的机会。
阿丑缓缓展开掌心,盯着蜘蛛,似乎在等蜘蛛也开口说话。
不管之前如何,至少眼前这一幕能体现出她的善良吧。菩萨欣慰点头,问:“这三个东西住在你家里,是你的朋友吗?”
阿丑还在思考算不算朋友,蜘蛛就抢了话头,它看出来这个神仙是来帮助阿丑的,自然是个沾光的好机会。
“对!我们都是阿丑的朋友,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呢。”蜘蛛介绍的时候也不忘介绍蛇和老鼠,“蛇和我一样久,那只老鼠只生活了一年,不过它祖辈也是生活在这的。”
蛇吐了吐信子,默许了蜘蛛的说辞。
“嗯。”菩萨点头,看向阿丑,还是要她自己说出来才是。
然而阿丑挠挠头,如实回答说:“它们今天才会说话,怎么会是我朋友,我要所有人都怕我呢,怎么能有朋友。”
蜘蛛八只眼睛都在努力使眼色,说:“你明知道我们在你家里住着,却没有驱逐我们,肯定是把我们当朋友。”
阿丑一脸认真,解释说:“我家中又没有吃食,只能每天去偷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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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哪天没偷到……至少不会饿肚子。”
“……”
“……”
菩萨和三个刚开灵智的动物一样惊讶,怎么会有人把家里的蛇鼠蜘蛛当成储备粮呢。
或许比起钻研佛法,阿丑更需要的是一些生活的常识。
“阿弥陀佛。”菩萨轻叹,指了指阿丑乱糟糟的头发,“今日一善,就从打理自己的头发开始吧。”
冬日严寒,风呼啸嘶鸣,老百姓们都是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
因恶霸阿丑娶了个神仙老婆,引起乡邻们诸多不满。
他们虽背诵经文,知晓记载中的菩萨慈悲心肠,断做不出为了谁而杀人的事情来,也不会偏私一方。可书上这么写,他们不敢这么信,万一存在偏私,他们可就真不能得罪阿丑了。
“菩萨也说了,只要阿丑做恶事,就彻底离开,她能忍住不作恶吗?”
“诸位,即便菩萨走了,可……”一人打断了其他话语,正是与阿丑背经文竞争到最后的儒生,他眼中充满嫉妒怨恨,“可阿丑还在啊。”
阿丑在当地为非作歹多年,招了不少的仇,有的被偷过、被抢过,还有大半夜被阿丑吓过。他们都恨阿丑恨得牙痒痒,可谁都没有做第一个报复的人,生怕阿丑真是恶鬼,死后纠缠一家子不安宁呢。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儒生又说:“菩萨不是诛邪除恶的吗,这是个好机会呀!我就不信,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能答应给阿丑当老婆,本来都要走了,是阿丑以说话算话拉住的,就是碍于面子才应下的,心里肯定也埋怨阿丑呢!”
“有道理啊,你继续说。”
“既然如此,就想办法让阿丑惹恼菩萨,犯最不该犯的错!菩萨如果真慈悲,那也会因约定而离开,一去不回。如果假慈悲,肯定借机降罪,为民除害!”
“妙啊,妙!又该如何才能让阿丑惹恼菩萨呢?”
儒生冷哼一声,说:“我熟背《妙法莲华经》全七卷,知晓佛门清规戒律。”
众人屏息,等着儒生的主意。
“大乘有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这些戒律中,阿丑无论是杀生、偷盗、妄语还是饮酒,都会被规劝,到不了惹恼菩萨的地步,只有这淫邪……让她对菩萨做出逾越之举。”
众人纷纷叹高明,又问该如何欺骗阿丑呢。
“她如今正得意,我们借此机会吹捧道歉。她没读过书也没学过礼,连女人为什么娶不到老婆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其他。我们好心送她些书,教她该如何对待老婆,她有样学样,安能不惹恼菩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此计甚妙呀!”众人大笑,就这么决定了。
5. 慈悲眼泪
此时的阿丑还不知道往日结怨之人的谋划,她正在和自己的头发较劲。
几乎是从来没有打理过的头发格外难梳理,手随意抓了几下就被头发绕住。
她看向坐在窗户边淡然打坐入定的菩萨,黑夜已经降临,黑漆漆的屋内没有灯,只有月光从关不上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一尊白玉,蒙上一层雾。
“老婆,你的头发会打结吗?”阿丑没了耐心,便随意搭话。
入定的菩萨只留下白玉尊,元神却在普贤菩萨的道场。
文殊、灵吉也在,四大菩萨正在讨论几百年前东胜神洲的灵猴,当时惊动天庭,以为是妖孽出世。
“那猴儿乃天地灵气所孕,为至纯生灵,如今在花果山生活也有百余年了,今后不知如何造化。”文殊与众菩萨讨论,讲起各州生灵万物,讲起各州凡间见闻。
“大士此往南蟾部洲,可有收获?”灵吉笑问。
“东海之滨居于化外,我化作一渔女普渡,以背诵经文和竹篮打水为考验,最终有一人通过。”
三位菩萨都很是惊讶,竹篮打水如果没有法力,凡人如何通过?
灵吉说:“这人难道是个修士?”
文殊说:“莫非是有生灵相助的善人?”
普贤想了想,说:“是下凡救苦的仙人,与大士辩论?”
“非也。”观世音摇头,缓缓道来,“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用水浸透了竹篮,水膜冻住封死了篮孔,便打起了水。”
“有此大智慧者,大士为何不接引?”
“她不……”观世音正要将考验之后她的选择道来,有所感知停止了话题,说,“今日便说到此,她唤我了。”
待观世音大士离开后,文殊笑着与灵吉说:“大士普度众生,这回像是遇到难题了,难道有不可度之人?”
灵吉普贤摇头不语,认为世上无不可度之人,唯有度者不诚,境界不足。
东海之滨的小茅屋里,那尊白玉缓缓睁开眼睛,屋内却不见阿丑的身影。
菩萨掐指,见刚才屋内情景。
阿丑见菩萨不答以为是睡着了,走过来本想叫醒继续问,但她顿在咫尺盯着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明明想叫醒他询问,为什么又不想叫醒他呢?”
阿丑低头看了看手里打结的头发,开始在屋里翻找起剪刀。剪刀乃是铁器,是寻常人家中的贵重之物,当年被她爹娘一起带走了。
阿丑便跑了出去找锋利的东西,小渔村最常见的是贝壳。
屋外的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顺着脚印很容易就找到阿丑。
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片贝壳,正努力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划断。
菩萨的脚步悄无声息,俯首握住她的手,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理应不知晓剃度皈依的事。
阿丑自然不是皈依,她扭头看到是菩萨出来找自己,说:“我在理头发,打了结理不动,不如断了方便。”
“人间常说忠孝,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
“哦。”阿丑眨眨眼,突然桀桀桀坏笑起来,更加快了划断头发的动作,一边划一边说,“他们给的头发那我更不要了,难怪打结有臭味,因为他们只会给我坏了的东西!”
但是头发上落了雪化成水,又结了冰,贝壳根本割不动,这让她很是生气。
冻僵了的手通红,逐渐没了力气捏不住贝壳,脚也同样通红。
“你冻伤了,先回屋里去吧。”
阿丑正生气,仰头看向菩萨质问:“你明明是神仙,屋子都能一下子就干净,为什么要为难我的头发?我大冬天出门冻伤,也是为了办到你交代的事情,是你害了我。”
菩萨失笑,随即失了笑。
她的无知粗鄙与恶行都不是她本质坏,是她所遇到的人的一个缩影,正是人间苦厄。想到地藏,地藏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们都一样,是无法成佛的。
苦厄不会消失,地狱不会空,人间永远都是这样。
念及此,白玉般的脸庞上落下一滴慈悲泪。
阿丑哑言,下意识伸出手接住那滴眼泪,问:“神仙也会哭吗?是我责怪你,你伤心了?”
菩萨摇头不语,弹指间将她带回了小茅屋。
屋内多出了一个炭盆,缓慢燃烧着,有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温暖。阿丑惊喜地坐到炭盆边上取暖,又将已经变得格外干净的被褥裹在身上,心想:果然一定要娶神仙老婆!这日子一下子就变好了!
炭火是个金贵物,她偷了很多家的东西,只在几个旧贵族家里才见过呢。
蜷缩在角落里的老鼠和蛇也小心翼翼靠近,说:“阿丑,我们是朋友了,这么冷的天,我们的窝都没了……”
阿丑心情大好,掀开被褥一角允许老鼠和蛇一起取暖,蜘蛛不敢过来,它那小身板随便一压就死了,因此只在炭火上方远远垂着蛛丝。
菩萨见她此举,说:“这炭火便是你有向善之心的恩赐。”
若不是恩赐,便成了偏私。天下苦难者诸多,为何独她得了一盆炭火。
阿丑的手里还捧着那滴眼泪,她偷偷摸摸用舌头舔掉了掌心的眼泪,随后惊讶地看向菩萨,说:“咦?老婆你的眼泪怎么是甜的!我的眼泪是咸的,被我打哭过的人的眼泪也是咸的。”
“……”菩萨不语,一是没想到她接住眼泪保存,二是没想到她会尝眼泪。
“为什么又不说话?是我吃了你的眼泪,你不高兴了?”阿丑很快就想到了办法,抬起手就开始打自己,边打边说,“我感觉痛的时候就会掉眼泪,我还给你一滴就是了!”
阿丑从小就不爱哭,可有时候挨了打觉得痛,眼泪就不受控制,稍长大些后她越来越可怕,而且会还手,就没有人再打过她了。
老鼠和蛇吓得钻出了被窝,念叨着:“阿丑怎么连自己都打,一会可别打我们。”
冰冷的白玉手握住她的手腕,慈悲的眉目微微摇头阻止,解释说:“我的眼泪是甘露。”
阿丑忽觉一阵困顿,一晃便沉沉睡去。
炭火的温度十分暖和,裹着的被子还有淡淡的香味,耳朵里即使听到外面呼啸的寒风也不觉得冷了。
阿丑睡得很香,是她自出生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个觉,一夜无梦。
清晨阳光洒进来,炭火已经燃烧成为灰烬。
门外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是镇上的一些人过来找阿丑。
阿丑揉了揉眼睛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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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感觉头皮那种难受的感觉消失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竟柔顺干净,还有淡淡的香味,但头发的长度,的确是比寻常人短了一截,位置就是她昨天拿贝壳划的长度。
“桀桀桀,我就说嘛,明明屋子都能轻松变干净,非要和我的头发过不去。”阿丑看了眼仍在窗户边打坐的菩萨,想说些什么,又被屋外的叫喊声打断。
阿丑打开门出去,看见不少都是自己曾经偷抢过东西的,还有那个差点抢走自己老婆的儒生。
一群人站在门口往里张望,有人眼尖很快就看到了屋内的炭火,而且一个漏风的屋子,里面竟十分暖和,都觉得是因为阿丑家里有个神仙老婆,这让众人更是心生怨念。
他们脸上还是保持着故作挤出来的讨好歉意,强忍着对这丑陋面貌的厌恶说:“阿丑,以前是我们不好,说你坏话,如今你厉害了,比我们都厉害多了!你讨了个神仙老婆呢,还是神通广大的观世音菩萨,哎呀,我们是来道歉的!想请你屈尊,来参加我们给你办的道歉宴!”
阿丑非常得意,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说:“哼哼,我早就说过了,你们有的,我肯定要有!而且比你们所有人的都好!”她回头看向菩萨,又说,“我跟我老婆一起去。”
“诶?你老婆是神仙菩萨,哪是我们这些人能一起吃饭的呀!”众人继续吹捧,让阿丑单独赴宴,“反正就吃一顿饭,吃完了就回来,不妨碍你们团聚的。”
阿丑长久地被嘲笑厌恶,这一顿众星捧月的道歉饭,她是真的很想吃。
因此只犹豫了一小会,便跑回屋内和菩萨知会一声,然后高高兴兴地跟着几人一起走。屋内的菩萨掐指摇头,且看她会如何处理,又能否留一丝善念。
小渔村附近的城镇说不上繁华,因此所谓宴会,也就是菜色比较丰富的一顿饭。
阿丑不喝酒,就挑着肉吃,吃相难看让其他人都没了胃口。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正事是在吃完饭后呢。
等到阿丑风卷残云吃得差不多了,几个曾经的竞争者就一起围着阿丑煽风点火,一边道歉一边诚恳地说:“阿丑,你年纪小,知道成婚后需要做什么吗?我们这里有些画册,你可以照着上面的,对你老婆去做。”
阿丑接过画册,展开看了看。
几人指着画册上的人说:“喏,寻常夫妻都是这样的,丈夫在上面,妻子在下面。”
阿丑疑惑挠头,盯着画册上的人物逐渐不高兴,她说:“可是,我没有那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到阿丑所言,几人都大笑起来,他们忘了阿丑的常识少得可怕,竟以为得了“丈夫”的称呼就要做丈夫的事情。
然而,他们不笑还好,阿丑只是疑惑,他们一笑,阿丑立刻暴怒,问:“难道,你们都有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起来六岁的时候,那个偷偷摸摸到家里找到她,然后向她炫耀的老光棍。
“我知道了,你们根本不是好心!!!”阿丑生气地砸碎一只碗,抓着锋利的碗片骂道,“你们是在向我炫耀!你们比我多了东西!!”
她恶狠狠地怒视还在笑的几人,咬牙切齿道:“我没有的,你们也不能有!”
6. 轻吻眉心
儒生和几个同伙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他们是想让阿丑惹恼菩萨,轻则被抛弃,重则把她当恶鬼除了,没想到表面上热情好心的事情会惹恼阿丑。
“且慢!我们怎么会是炫耀呢,我们是好心帮你的呀!”几人连忙和阿丑拉开距离,喊着与她解释。
这和金银财宝不一样,是天生就有的,以此分辨世间男女。
阿丑眉头紧皱,以她的认知,所有人生下来都该是一样的,但不同的人去做不同的事,于是有了区别。她更觉得这几人是乱说,是真是假也不重要,只要他们比自己多了东西,就是不应该!
她紧紧捏着锋利的陶碗碎片,捏在手里被划伤一阵刺痛,阿丑下意识松了手,掌心渗出细密的血珠但又很快愈合,一股冰凉的冷意停留在掌心,她记得,掌心曾经接住了菩萨的眼泪,是眼泪治好了自己的手?
想到和老婆的约定,不能作恶伤人。
虽然阿丑不理解为什么伤人就是恶,他们说谎骗人炫耀才是恶,自己教训他们该是善!但她不希望神仙老婆因此离开,温暖的炭火、干净整洁的被褥,鼻子里淡淡地、安心的香味,她都不想失去。
“哼!这次就饶了你们!”阿丑将矮桌踢翻,气愤不已地离开了儒生的家。
阿丑的气还没消,路过的狗都要踹一脚。
走两步又听到谁家母鸡咯咯哒的叫声,觉得自己出来吃了一顿好的却空手回家不合适。
阿丑循着声音去找鸡舍,看见这户人家的夫妻正站在门口说话,一副将要分离的样子。
寒冬料峭,站在门外的男人穿着并不算厚实的衣物,手上一个东西不多的行囊,将要出远门。
站在门内的女人很是不舍得,拉着男人的手说:“你路上一定要多小心,我等你回来。”
男人同样拉着女人的手,说:“英娘,我要是三年五载都没回来,你就改嫁,我不会怪你的。”说完,便松手转身离开。
被唤作英娘的女人上前一步拽住了丈夫的手,踮起脚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等你。”
“嗯。”男人笑了起来,眼底尽是温柔,再次道别终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背影,英娘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阿丑看得出神,都忘记了生气。
她从鸡舍后面跳出来,盯着英娘问:“你们分别的时候,为什么要用嘴巴啃他的额头?”
“……”英娘被面目丑陋的阿丑吓了一跳,退开两步后又羞得脸颊通红,又怕又生气又羞怯地指责说,“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阿丑指了指英娘家的鸡舍,说:“那只鸡我就不偷了,你告诉我。我如今也有老婆了,整个村镇的人都知道,刚才他们说要教我一些夫妻的事情,可他们骗了我,他们只是想炫耀。我刚才看见你们,你们好像都很开心,为什么呢?”
英娘第一次听阿丑说这么多话,这个丑姑娘总是到处吓唬人偷东西,与人的交流是极少的。听她如此懵懂无知的话语,似乎没有印象中那么可怕了。
“因为我不舍得丈夫离开,我无法常伴身边,那是……是我的心,跟着他一起走。”英娘说着害羞地摸了摸滚烫的脸。
“心?”阿丑更疑惑了,“明明是嘴巴碰了一下,没看到你挖心出来给他呀,为什么说你的心跟他一起走。”
英娘接受不了阿丑这么直白的追问,只想赶紧打发走她,便说:“我这么做,当他想念我的时候,我就会像在身边!哎呀,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别问我了!你要偷还是要抢,都别问我了!”英娘羞涩地跑回了屋里。
阿丑没有拿英娘家的任何东西,低头思考着这奇怪的行为。
冬天的太阳没有什么温度,正值万物沉睡的季节,哪怕是正午时分,都仍旧冷飕飕的。
阿丑走了些路倒是挺暖和的,她搓了搓手,感觉今年冬天好像比以往都暖和,等回到了小茅屋门口,才想起来竟空手而归了。
破旧的小茅屋内,本该冬眠的老鼠蜘蛛和蛇都强忍着困意和打坐的菩萨保持一定距离,听菩萨轻诵经文,哪怕听不懂也受益匪浅。
阿丑推开门走进来,视线不由自主地直接就找向菩萨,在找到的同时也直接对上了一对欣慰含笑的眼眸。
“你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做恶事。”
“你怎么知道的?”阿丑惊讶地走过来坐下,仰头看着菩萨自己先回答,“哦对,你是神仙,你当然知道。那你知道他们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吗?他们说人和人天生就不同。”
菩萨点头,说:“人虽不同,但众生平等,由不同趋于大同,为大造化。”
“哦……”阿丑若有所思,一脸认真地问,“那老婆你也是吗?你说你是男儿身,是不是天生也比我多了棍棍?”
“……”
无论是修行前还是修行后,无论是在西方世界还是在人间普度时,曾解惑万千,都不可能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阿丑没等到回答,以为菩萨知道她以前剁了前来炫耀的老光棍一事害怕,便安慰说:“放心呀,你比我多东西,我不会生气的。你是我老婆嘛,你的就是我的。”
“……”菩萨哑言。
昔日纣王言语调戏女娲娘娘被降罪,致使加速了殷商的灭亡。阿丑不是一国之君,家徒四壁,没任何可以消亡失去的东西,本也该降责一个亵渎神灵的罪。
可她浑浊的眼睛眼神却格外清澈,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在讨论一粒糖,像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菩萨顿悟,错了。
她说的本就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正如为何猴子的尾巴长、兔子的尾巴短,为什么老鼠会打洞、蜘蛛会结网。
是自己在世间行走太多年,度人的时候也受到了人间纷乱尘埃的影响,觉得这样的话语是亵渎、是不敬,可她心中并无邪念,是一个简单的询问。
“阿弥陀佛。”菩萨抬掌轻叹,淡然道来,“是,我也有,女娲创造万物生灵,赐予我们不同的身体与面貌,而修行是去掉外相,无相即众生相。”
说时,瓶中杨柳轻轻挥动。
屋外还没有完全融化的雪从关不上的破旧窗户飞进来,落在菩萨的掌心里。随着双手的揉和捏造,竟捏出了两个小人。
“女娲创造了人,创造了生灵万物,她赋予了生灵同样创造生命的能力。受到感情与生命的驱使,人们会在尘世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结成夫妻,拼成圆满,繁衍生息,生下孩子,以此延绵。而修行是跳出外索的圆满,自成圆满,无外求,无贪念。”
女娲拥有捏泥成人的神力,菩萨也有捏雪人活过来的法力,掌心两个小小的雪人照着菩萨所言举止变化,一开始手拉手,又放开,随后各自坐下双手合掌成了光头,代表它们放弃外了物,割舍下人本性里的贪求,各自修行以求自身圆满。
“所以……”菩萨借此话头,准备接引阿丑入佛门修行,让她放下尘世里的贪求。
“所以这两个雪人,是我们的孩子?”阿丑惊喜地双手捧过两个会动的小雪人,她虽无知,但生活在小渔村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凡是结成夫妻的人,过了一些年数后家里就会多出个孩子来。
“……”菩萨垂目,对上阿丑那双浑浊的眼睛,或许正是因为眼中的浑浊使得看不清人间,才能保留最纯粹的心思。
而用俗世观念去揣测误解她的话语,判定举止的无知,反成了自己境界不足的狭隘。
此来南蟾部洲为度世人,设下重重考验,当她通过考验的那一刻,反而成了对菩萨的考验。
“阿弥陀佛。”菩萨轻叹一声,决定去雷音寺一趟。此番度化非一两日可成,说是度人,也是为自己的修行,因果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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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渡阿丑出苦海,也是修自己圆满的一步。
随着一声诵叹,阿丑掌心的两个小雪人正缓缓融化。阿丑的手心是热乎的,就像她热诚喜悦的心一样热,所以很快,两个雪人就彻底融化成了雪水,从指缝中悄然溜走。
“哎呀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死了!”阿丑惊呼一声,但无伤感,第一反应是自己杀了人,岂不是算作恶了?
菩萨缓缓站起来,端着净瓶说:“我回雷音寺一趟。”
“啊?”阿丑心里一凉,觉得老婆是早就想走了,故意捏了雪人,知道她好奇心重会拿过来查看导致融化,便有理由走了。
菩萨淡然道:“只去一日便回,我将请示佛祖,留在此地度你,待你何时改过,我再走。”
“真的一日便回?”
“真的。”
菩萨走出门,正要腾云离开,又被阿丑拽住。
她想起今天看见的那对离别夫妻,说:“虽然你一天就回来,也是要出远门,你应该先啃了我的额头再走,这样你不在的时候,我要是想起你,你也像是还在。”
“啃……你的额头?”菩萨愣住了,她又是从哪看到学了的奇怪事情,“今日出门,难道你还遇到了妖怪?”
“不是。”阿丑一脸认真地说,“就是你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要碰一下。”心跳无端快得很,她只是想示范一下,又不是做坏事,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菩萨高大威严,阿丑用力跳起来在白玉般的额头朱砂的位置碰了一下,因此磕到了牙齿整个人往后倒去。
这点力道自然不会伤到菩萨,一抬手扶住站不稳的阿丑,明白她说的啃是什么了。
这叫亲吻。
是人间相爱之人一种克制表达感情的行为。
菩萨答应了,因为神佛爱世人。
柔和的眉眼落下垂怜,菩萨俯身,发冠后披着的白纱拢下遮掩住外界,冰冷的薄唇在阿丑的眉心轻轻触碰,是赐福、是大慈悲。
阿丑本笑得开心,可看到老婆温柔的眼神反而不开心了,她问:“你说你普度众生,千处请求千处应,别人如果这么说,你是不是也答应?”
“佛只赐福于向善之人。”
“那我不要了。”阿丑立刻恼怒起来,用手抹掉额头残留的冰冷触感,竟按回到菩萨的嘴上,“还给你了,我不要,别人也不能要。你是我老婆,你不能啃别人!”
菩萨又叹一声,转身腾云离去。
随着菩萨的离开,外面的天又慢慢地下起了雪,阿丑心里却暖呼呼的。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很是得意地说:“英娘真笨,留在额头上又看不到,想念的时候怎么能像看到一样。留在手上才是想看就能看到嘛。”
阿丑盯着掌心,想起那一滴眼泪,想起那光滑温润的脸庞,和那双慈悲温柔的眼睛。
“桀桀桀——”阿丑高兴得偷笑,但她笑声实在是难听,“这样,我想让老婆啃哪就能啃哪。”说着,就用掌心拍打自己的脸,完完整整拍了一圈。
完毕,她心里生出一个想法,谁也没告诉她过可以这样。
阿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跳无端地快,她抬起手缓缓覆在自己的唇上。既然嘴巴碰额头是想念,两个嘴巴碰在一起,是不是彼此想念?
“吱吱吱——”老鼠叫了一声,阿丑被吓了一跳。
“你干嘛吓我!”阿丑很生气,拽起老鼠的尾巴就要往外扔。
老鼠连忙说:“我看你高兴,我也高兴呀!”蜘蛛老鼠和蛇困得想冬眠,但更想跟随菩萨修行,阿丑既然开心,就说明菩萨还会回来,它们就还有机会修成人形,甚至修得正果长寿不死。
只是,阿丑和这些才开灵智的动物都不知晓一件事,恰恰菩萨也因度苦厄困扰而忘记了的事。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7. 依律当剁
雪不知不觉又积了一层,阿丑等了一天一夜没看到菩萨回来,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换作往常,她必定是熬不住要去偷窃,此时想着万一老婆故意晚回来,其实在盯着自己呢。
阿丑只能继续熬着,又过了一天,实在是饿得头昏眼花受不了了,还是没见菩萨回来。
难道要她用饿死自己来表改过的决心?阿丑必定是不愿意的,这和让她梳理头发一样,分明就是为难她嘛。
阿丑不再忍耐,出门去偷窃了,家里的老鼠和蛇蜷缩在被褥里冬眠,蜘蛛将自己埋在了炭盆冷却的灰烬里,这样能隔绝些冷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冰雪消融,春日来临,生活在村镇里的乡邻们也逐渐活络多走动。
“唉你们知道吗,我昨天偷偷去村子最南边看了眼,菩萨好像不在了。”
“这我知道!前段时间阿丑来我家偷东西,我问她总还每天偷盗就不怕老婆跑了嘛,她就要打我呢!估计是被我说中了。”
“啧啧,连神仙都受不了阿丑呢,我们讨厌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嘛。”
人们私下议论嘲笑着,等见到了阿丑的身影又纷纷散开,怕她听到了盯着他们偷,或者大半夜爬进屋子吓唬他们。
阿丑相信神仙老婆不会撒谎,可也想不明白菩萨不回来的缘故,如果真要走,没必要许诺一天就回来。
当她想念老婆的时候,就用掌心在自己脸上贴一圈,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偷了两个鸡蛋,如果你能早些回来的话,我明天就只偷一个,否则,我就偷一整只鸡。”
渐渐地,阿丑发现,自从她老婆离开的消息传开后,小渔村的人们对她竟越发宽容起来,不像往常一样被偷了东西会骂骂咧咧,居然还笑嘻嘻地。
但是阿丑觉得那样的笑容不像笑,因为她看到后,会觉得不舒服。
这天早上,阿丑又去鸡窝里掏鸡蛋,正巧偷到了英娘家。
英娘经过上次的接触说话,不像以前那么怕阿丑了,又听到她被神仙抛弃……连神仙都不管这个丑姑娘了,她将来的日子要怎么办呢。
英娘心生怜悯,没有阻止阿丑的偷窃,唤了一声,说:“阿丑,我屋里有昨天晚上剩下的半条鱼,你要吃吗?”
“要。”阿丑没有礼貌,饿了就得吃,当然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尤其英娘这个人和其他想要抢老婆或者骗人的乡邻不一样,就连对她的丈夫印象也不错,因为她丈夫没有参加娶渔女的考验。
阿丑跟着英娘进屋,英娘让她等一等,起了灶火说把鱼炖热些再吃,如今天气刚暖和,放了一夜的鱼还是有些冻。
“这鱼的刺比较多,你仔细些。”英娘将热好的鱼端过来,心里叹息。此时没有惧怕,只觉可怜:天生就长得如此丑陋,后来又不学好,既不会种地也没有赚钱的本事,年轻时还能偷抢吃饱,将来呢?
阿丑吃着吃着,看见了英娘盯着自己的眼神,她恍惚了一下,喜悦问:“咦,老婆你回来了?你为什么变成英娘?”
“什么?”英娘回过神来,对阿丑的胡言乱语感到害怕,怎将她认成菩萨了?
阿丑也回过神来,疑惑地盯着英娘说:“你刚才的眼睛好像我老婆,你为什么要用他的眼神看着我呢?”她只记得和菩萨分别的时候,他低眉看着自己时,就是这样的表情。
“……”英娘皱眉,听不懂其中的关联意思,自己刚才是什么眼神?肯定不会是妻子对丈夫的眼神呀。
阿丑又说:“不,不是这样的,没有皱眉,好像什么表情都没有,又好像有。”
唉,什么都不懂的姑娘,神仙也够狠心,帮又不帮忙到底,又抛下她。
“对,就是这样的。”阿丑看向英娘再次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老婆和我分开的时候就是这样看我的,你不是我老婆,你为什么也这样看我。”
英娘无端心酸,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说:“阿丑,我这是可怜你呀……菩萨肯定也是可怜你,所以才嫁给了你几天,帮你挨过这个冬天。”
“可怜?”阿丑听到过很多次这个词,她不高兴地否决英娘的推测,说,“胡说,我从你们嘴里听过好多次可怜了,那时候不是这样的眼神。既然都是可怜我,除了我老婆,你们冬天没有给过我的炭火,也没有给我干净的家,没有把我的头发变干净。你们不是可怜我,如果你们是可怜我,那我老婆肯定不是可怜我。”
英娘噎了一下与她解释,说:“天下不太平,自家能吃饱就行没有闲心帮别人,我……我们肯定是可怜你的,你听了不要生气,你从小长得丑实在吓人,小时候还遇到老光棍欺负,又被爹娘抛弃……怎么会不觉得可怜呢,只是……”
只是,嘴巴说一句可怜简单,要去“怜”人就太难。
听到数落样貌丑陋,阿丑没生气,反而仔细琢磨起来。
同样是觉得她可怜,别人无动于衷照旧觉得她可怕,但是老婆觉得她可怜会真的帮她,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也没觉得她丑陋可怕。是因为神仙吗,神仙所以不觉得她丑吗?
阿丑摸了摸自己的脸,明白了!人和神仙不一样,所以人觉得她丑,神仙恰恰相反,或许她这面貌在神仙看来就是极好的!
这么一想,突然就再也不担心有人能抢走自己的老婆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比自己丑!在神仙的眼里,自己就是最最最最好的!
“桀桀桀——”阿丑高兴得笑起来,吓得英娘退开两步。
吃饱了的阿丑照旧去鸡窝掏走了两颗鸡蛋,回到家后坐下来继续等老婆回来。
之后的日子里,英娘时不时会来送点吃的来,阿丑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着,久而久之,阿丑问:“英娘,你可怜我,又开始给我东西,难道,你也想做我老婆吗?”
“……”英娘语塞,只能努力去习惯阿丑的奇怪想法,“你都夸我像菩萨了,我不能不管你。”
并且为了安慰阿丑,英娘找村镇里参加过考验的人略学了些经文,与阿丑说:“你说菩萨回雷音寺找佛祖了,嗯既然是祖,应该是长辈吧……是回了娘家,没准长辈不同意这门婚事被扣下了,因此迟迟没有回来。”
阿丑恍然大悟,说:“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得去雷音寺找他!”
家里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东西,只有一罐子钱,她抱着罐子就打算去找雷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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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蛇拦住了,蛇说:“你知道雷音寺在哪吗?”
“不知道。”阿丑想了想,这村镇里把经文背诵最熟悉的是那个讨厌的儒生,兴许他知道雷音寺在哪。可之前被骗去吃饭,闹得很不高兴,根本不想再见到那人。
为了找老婆回家,只能忍一忍了。
阿丑去了儒生家里,眼睛瞥向其他地方板着脸把自己要去雷音寺的事情说来,让他想想雷音寺在哪。
如果没有阿丑,唯一背诵了完整《妙法莲华经》的儒生就能娶到菩萨变的漂亮渔女,借此机会得到更好的发展,自然心里记恨。儒生仔细一想,却应下了阿丑的求助。
他说:“哦,通常回娘家的媳妇,若是家中不同意婚事,会被长辈关禁闭。菩萨道场在南海落伽山,比雷音寺近多了,你去落伽山找,不是更方便吗?”
阿丑惊喜,又问:“南海落伽山又是在哪?”
儒生说:“你坐上船出海,一直向南就能找到了。”小渔村没有渔夫会愿意带阿丑出海,阿丑一定会自己出海,开春时节的海面不平静,随便一个风浪小船就会翻掉,而阿丑从小好吃懒做,不种地也没有捕过鱼,是不通水性的。
“没想到,你还挺好的。”阿丑听完嘀咕了句,便跑去海边找渔夫借船。
老船夫虽讨厌阿丑,可靠海生活的人把船看得很重要,不会为了害人而把自己吃饭的渔船给弄没了。
老船夫说:“这船太小了,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必须有很大很大的船才行,也许,只有皇帝的船才能到落伽山吧。”
“皇帝?”阿丑对这个称呼很是陌生。
“是啊,秦王统一天下了,以后最大的那个人就不叫秦王了,叫皇帝。”
阿丑不懂那些,大多数老百姓都不懂。
之后的日子里阿丑试着找村里的人打听去找皇帝的路,她想问皇帝要一艘船去落伽山。
消息还没有打听到,村子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统天下的皇帝对各地进行了改制,即使是偏远的小渔村也不例外,只是山高路远,到今日命令才传来。
村镇里安排来了官吏,颁布了律法,村民们的脸上浮现了古怪的笑。
阿丑不知道这和以往的生活有什么不用,她摸索去英娘家,想问她为什么很久没给自己送吃的了。
阿丑翻窗进到英娘家里,看见英娘生病了卧床不起。
“阿丑,我病了要休息,我家里有些米,你自己烧着吃吧。”
但阿丑不会做饭,说:“我去偷些吃的,嗯,我会分你一些的。”
“别,别去……”英娘想要阻止,阿丑已经跑远了。
那些惧怕阿丑是恶鬼,怕她会报复的村民们,突然就不怕了。
阿丑的手刚从谁家灶膛里偷走一个山芋,就被那户人家按到了街上,喊来了主持律法的官吏。既然是依照律法判决,阿丑就算要报复,所谓冤有仇债有主,也该是去找定制律法的人报仇,和他们这些普通村民是无关的。
外来的陌生官吏拽着阿丑的手放到街道中间新安置的一个木桩上,宣布说:
“按大秦律法,有前科多次偷盗不改者,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