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心策》
1. 专诸错指鱼肠剑1
“午时已到,行刑!”随着监斩官扔下的令牌,法场上的彪形大汉们挥动着手中的大刀,猛然向被绑着的罪囚砍去。刹那间法场鲜血四溅,八十四颗人头纷纷滚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犹如人间炼狱。
孟起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只剩一片血红,亲人师父的哀嚎怒骂同诅咒传遍整个法场,撕裂了他每一寸神经。恐惧与绝望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将他吞噬殆尽,成为孟起永世不忘的梦魇。
“爹!!!”孟起哭喊着从梦中惊醒,心作擂鼓,大口喘息着。
是梦。
可那绝非梦境,他头昏沉沉的,眼前一片漆黑,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不能死,他要报仇!孟起在混沌中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
方才他在太极殿内,正欲刺杀昏庸无道的狗皇帝,可不幸被禁军发现,他被殿外禁军射出密密麻麻的利箭刺穿身体,鲜血奔涌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逐渐失去意识。
直到再次梦见法场中最残忍的一幕才被惊醒,而稀薄的空气中清冽的木香格外浓烈,孟起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圆柏的香气,可眼前仍旧漆黑一片,他却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等等,圆柏?!
这一般是祠堂的牌位和用作棺木上,莫非他是在一口棺椁中?!
他的双手不断向四周摸索着,冰冷的木头触感,让孟起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拼尽全力推开棺盖,发青的手指狠狠扣住棺沿,撑着身子从棺木中出来。
借着屋外微弱的光亮,他翻出衣领低头看着胸前--并未有任何伤口,甚至连一丝血迹也没有,常用的寒月匕首也稳稳别在腰后。可在太极殿内,他分明被禁军万箭射穿,怎么会毫发未损......
他孟起,这算是活下来了?可如今又是身处何处?
孟起环顾四周,眼前这间屋子破败不堪,墙壁斑驳,地面上净是尘土,屋内的摆设就是一张木案,和刚才的空棺两样而已,根本没有人居住。而满是积灰的木案上只摆着一块牌位,并未供奉着什么糕点贡品。
孟起上前拂去牌位上的灰尘,只见上面写着“华家二小姐之灵位”。
还没等他细想,屋外传来巡街胥吏的鸣锣声:“新官到任,有告张榜,家户细看!”
这口音,不像是神都的,也不像是南方的,倒像是西北边陲那里的。孟起轻推门扉,翻墙而去。
宽安乡亭告示榜前挤满了人,而孟起便是其中一人。
榜上写着:“
本府新任太守华某,奉先帝遗诏于本月十九日到任。恭承天命,抚绥爱民,特此晓谕:绅士百姓,各宜恪守本分,毋得巧取豪夺,倚势欺凌。凡有冤屈,径来告之,但求天道昭昭,律法严明。敢有乡绅作奸犯科,或官吏贪墨渎职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靖安三十四年六月十六日昭州府告。”
“这新任太守也姓华,莫不是老太守的长子?”身旁有人惊呼道。
也有人分析说:“可是上面说奉先帝遗旨,只听说华府次女从小养在先帝膝下,华家长公子不是成了那什么嘛……”
旁边人嗤笑道:“女人做官?这不是牝鸡司晨嘛,兄台莫不是说胡话吧。”
还有好事者问道:“那华家长公子成了什么呀?”
而孟起却没有和他们一样好奇这些。
六月十六日……
孟起心神俱惊,冷汗顿生。
他这是——回到了过去。
靖安三十四年六月初七,郴南兵败,郴南守将孟羡与副将沈鸿山一干人等被召回神都问责。同年八月,军防阁收到密信,新帝闻之大怒,遂判罪臣孟羡沈鸿山等家眷共计八十四人斩立决。
如今郴南失守的战况应是早已传回神都,问责的谕旨恐怕也随着钦差和禁卫军即将抵达郴南军营,问责之事已成定局。
可开国以来,兵败问责大多是革职抄家,流放蛮荒,鲜少死罪,甚至株连家眷的更是闻所未闻。
孟起垂眸,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寒月匕首,久久不语。劫囚,凭他一己之力怕是极难成功,可若是没有那封密信,至少,至少能保全家中无辜女眷。
郴南至昭州路上虽是重峦叠嶂,可快马加鞭七八日也能抵达。今日是六月十六,算算日子,新太守上任之际正好能得到郴南失守的消息,那封密信的落款是七月初九,而在诬告密信写成之前诛杀新任昭州太守,这是唯一的解法。
而此时此刻,昭州府衙内也是乱作一团。
四日前,老太守病重身亡,表面上府衙众人群龙无首,实则暗中也分了几股势力相互争斗。如今,随着一封遗诏,新太守即将上任,局势也愈发复杂。
六月十九,骄阳当空,烈日如火,天地之间被蒸烤得只余金色,让人睁不开眼。
官道之上,铁蹄如鼓,夹起尘浪滚滚,三队骑兵披甲持械自东而来,仿佛地脉都在震动,令人心惊。
衢江县的哨卒惊惧的望着不远处的这支森然的军阵,连忙通传给守卫。那名守卫眉头紧锁,这种阵仗也是罕见。
片刻之间,那支军阵在城门下停住,待守卫看清后朝下方问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为首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漆黑的骏马,身着藏蓝色长袍,长发束冠,身姿挺拔,却并未开口。他身旁穿着银白色战甲的将士举着手中的皇榜,冲上面喊道:“吾等奉先帝遗诏,特护华太守赴任,还请速开城门。”
虽说都知道新太守今日赴任,可怎么进来,什么时候进来,都得听里头那位的。
眼尖的守关将士,望着城楼下的银甲卫,他们头顶的盔甲翎羽是白孔雀的尾羽,甲片错落有致映日生辉,在这炎炎烈日下却也犹如霜雪附身,如神兵天降。他回过神了,这是陛下亲卫才有的规制,真发起冲突来,不仅是与神都为敌,他们更何况未必招架得住。一番思量下来,他连忙去通报能主事的林县令。
不久,几名身穿官袍的男子从大门中走出,为首的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嘴里还对身旁的人嘟囔道:“怎么还带了兵来,还是陛下的银甲卫?”
几人动作拖沓,磨磨蹭蹭地缓步迎接新到任的这位华太守。
他上下打量着骑在马上的这位新太守,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下巴光洁,方才试探地推测道:“你是……二小姐?”
年轻人瞧着说话的中年人,只见他肥头大耳三角眼,头顶绑着高山冠,身着青绿色朝服,腰间别着三孔带钩。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袁县丞,这里没有华府二小姐,请称官谓。”
袁县丞一愣,瞟了眼华太守身后的八百骑兵,即刻变了张脸,笑盈盈地唤来属下把备好的脚凳放在华太守的马下,走到她的身旁,一边作卑微状想要搀着她下马,一边谄媚地说道:“是是是,是下官笨嘴拙舌,望大人海涵。林大人和我等已经恭候太守大人多时啦,府衙内的酒菜早已备好……”
华太守也顺势扶了下袁县丞的肩膀,笑着打断道:“还是袁大人周到,不过家父刚刚过世,不便饮酒,待我回府后用些斋菜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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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县丞还想说些什么,客她身后的八百银甲卫肃穆无言,静立如山,酷暑之下却煞气森然,令人不寒而栗,也就把后面的话吞进肚里。
然而,华太守第一时间并未回到华府尽孝,而是安排了数十名银甲卫回华府,自己和剩下的将士赶往城郊驻守的军营处。
残阳如血,夜色渐深。而华家次女却还未归家。
直至夜半时分,孟起先赶到了华府门前。而门口的白色灯笼和匾额上的白色绸缎,也正指明内院有人过世,但门外并未有任何人把守,守备松懈正是突袭刺杀的好时机。
他浓密的睫毛如鸦羽一般,遮住了金色的眼瞳里的那一抹犹豫——白烛未尽,血染灵堂,实在是有违侠义。可是,前世亲友尽数被害,太极殿外万箭穿心之痛,他忘不掉,也不敢忘。
他无论如何都要刺杀昭州太守,这是最后的机会。
孟起趴在华府高墙之上,看着一名丫鬟大声对中间的一间屋子叫道:“太守大人,您的襦裙已经放在屋外,小菊告退。”
这说的难道就是那个昭州太守?她竟然是个女子!
孟起有些意外,但也无暇顾及其他,跳到那间屋子开着的窗户附近后,左手抻着窗檐,从窗户外翻了进来,手里紧紧地攥着的匕首闪过了月牙般的寒光。他猫着腰脚步悄声地一点点挪了过去,掀开纱织床幔时,手指碰到了几根细丝线,铃铛在响。
他眉头一皱,心道:中计了。
刹那间有人大喊:“在这里!抓住他!”
床上一个壮实的人影飞扑过来,孟起侧身险险躲过。
院子里刹那间燃起了火光,屋里的壮汉又使出虎爪朝孟起天灵盖扣去,孟起脚下一滑反身用手肘击向壮汉的后颈。那名壮汉也不是吃素的,结结实实地挨了他的击打后没有昏厥过去,反而朝他的脚下扫去。他一个腾空,将床边的丝幔拧成一股绳索,缠住壮汉的臂膀,可对方却趁势将他拉向自己,同时伸腿踹向他的腰身。
孟起不愿再打持久战,松开床幔轻抬右手,朝空中一掷,那柄寒月匕首回旋了几周后朝壮汉额头削去,孟起再一个旋身左手向前探去,刀柄稳稳地落入掌中。
青光闪烁之间,那名壮汉的发髻被利刃割断掉落在地,对方迟疑着没敢再上前了。
孟起长腿一跃再翻窗出来,院内十几名银甲卫早已站成一排,个个手举刀剑,领头的男子高声喝道:“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他皱起眉头,四下环顾了一番,合计起来:可以先抓个人质,再从对面的墙头翻到树上,逃出华府之后再作打算。
只见到孟起的几个虚影,绕到领头的男子身后,步步朝院墙方向退去,手中匕首紧挨着对方的喉咙,沉声向众人喝道:“再过来我就割断他脖子。”
正当他拖着手中人质,抬头望向树冠时,头顶上方的树叶之间洒下一片白色粉末。他吸入不少这甜香的粉末,被呛得连连咳嗽,眯着眼手上力道稍稍松了那么一点,人质趁势溜走。
他手上的匕首正欲飞出,上方一张巨大渔网向他罩来,孟起想用匕首划开渔网,可却手脚发软,眼前一片模糊景象。
那股甜香是迷药。
眼前闪过几个人影,连忙把他的手脚捆了起来,耳边传来的话倒是听得真切:“果然不出太守所料,有歹人行刺。要不是为了活捉你这小贼,还用得上这么大动干戈!”
门前故意调走夜间守备,算准了他会趁虚而入,并提前拟好他进攻和逃走的路径,这女人够阴险。他合上眼前在心中骂道。
2. 专诸错指鱼肠剑2
丑时二刻,衢江县地牢内。
孟起头上被淋了一桶冷水,过堂风一吹打了个激灵,慢慢地清醒过来。他甩了甩头,企图弄干湿发,只是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他眯着眼打量起身处环境,眼前有一胖一瘦两个捕头,不远处还摆了一张书案,坐了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孟起双手被吊在刑架上动弹不得,许是血流不畅,他喘息都费劲得很,每口气都掺杂着牢狱里特有的腐臭霉味。
“报上名来。”
孟起合上眼眸没有答话。
胖捕头和身边二人对视一下,一记鞭子就这么硬生生地落在胸口,孟起双手握拳,额角青筋暴起。
十几记鞭子下来,他身上的衣衫渗出血迹,嘴角也被牙咬得直冒血珠,魂都去了大半,却仍然一声不吭。
胖捕头还想接着打下去时,他恍惚间睁开了眼,瞧见有个身着藏蓝色长袍的贵公子摇着折扇从远处走了进来。
“都这么久了,还没审出什么名堂?”对方拧起眉头,扇了扇风。
听这声音是个女子。
这么晚了,牢房里还进来个年轻女子?孟起一愣,于是抬头瞧向那名姑娘。
只见那女子身形颀长,一袭藏蓝色长袍勾勒出清冷傲然的气势。
她面色有些苍白,五官明媚。一双狭长凤眼顾盼生辉,眼尾微挑却不生丝毫媚惑之态,反倒平添几分凌厉之色。鼻梁挺翘,唇色极淡却线条清晰,容貌冷峻,却有种难以忽视的英气和张扬。
她身上的那种气势,是与他们这种同龄人不同的从容与倨傲。孟起一时有些出神。
当孟起望向她时,对方只是幽幽地朝他这边扫了一眼。相较于她的轻慢,孟起微微抬起了头,把疼得无法舒展的脊背挺直了些许。
书案旁坐着的中年人瞧见那名女子的身影,连忙站起身来,把椅子搬给她,还用袖口恭敬地擦了擦说道:“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年轻女子慵懒地斜靠着椅背,整个人窝在椅子里,随意地回了句:“这不好奇什么人有三头六臂,能给银甲卫的秦将军剃了度。”
她瞟了眼书案上的空白纸张,调侃中年男子道,“刘主簿,看来这小子有点本事啊,不仅有三头六臂还有副铁齿钢牙。”
刘主簿连连赔笑打马虎眼说道:“这歹人身上也没带通关文牒什么的,嘴巴也硬,确实有些难办……”
她心中冷笑:这里的人究竟是能力差,还是怠慢她。面上却也不动声色,仍旧托腮朝他笑着说:“我竟不知自古以来还有携带通关文牒的刺客。也罢,刘大人歇着吧,我来审。”
她从桌上拿起那柄寒月匕首仔细打量后说道:“凶器色泽明亮,柄短刀长,呈双刃状。”
再弹了下刀刃,回响清脆且久久不散,补充说道,“此物触感较寻常兵刃相比,触感更为寒凉,乃产自郴南铁矿,记录在案。”
听到郴南二字,孟起有些紧张了起来,喉头发紧,神色也开始有些不自然。
而年轻女子抬眸瞥了眼绑在刑架上的孟起,这青年的肌肤呈小麦色,腰细肩宽,身形虽然偏瘦可肌肉匀称,再加上秦将军跟她说过此人身手敏捷,技击之术像极了锐士,应当是军中的佼佼者。
“郴南,郴南。”她食指轻敲书案,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今日六百里加急的信上来报,郴南与掸国之战,惨败啊。”
孟起背脊倏地一紧,寒意入骨,不经打了个冷颤。
她察觉到那一丝细微的颤抖,嘴角微扬,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如炬。
眼前的青年约莫十七八的年纪,雪白的里衣早已血迹斑斑。他身姿挺拔,神色冷淡,仿佛在告诉她,别说那区区几道毒鞭,就算是上断头台,也不能令他低一下头折一次腰。
有点意思,倒是个硬骨头。
她嘴角的笑意更甚,合上折扇,挑开孟起额角被汗液和血水沾湿的乱发。
两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犹如凤凰水仙的茶汤一样澄亮的金色眼睛,睫毛如鸦青色的羽翼一般泛着寒光。两道剑眉漆黑如墨,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脸上的血污和汗渍也难掩他俊逸非凡的容貌。然而他的神情却是阴冷的,如雪地之中夜行的孤狼一般,射向自己的目光,锐利如同那把匕首。
那澄亮的金色,像极了雁雪岭的那只小狼崽。
年幼时,她随先帝巡猎,山林茫茫,一只小狼崽困于雪地之中,眼神也是这般的清亮却凶狠。解救下它后,好奇想要触碰那双漂亮的狼眼,被它咬得右手满是鲜血,至今手上仍留着尖锐狼牙的齿痕。
她心下微动,忽生奇念。不知青年的这双眼睛是否也像小狼崽一般毛茸茸的,睫毛能扎得她手心痒。
她伸出手,孟起却偏过头去。她强势地扣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硬生生掰了过来。
时间再度凝固,只剩二人的呼吸交缠着。
她死死地盯着青年的眼睛,字字铿锵:“案犯所使招式身法,据秦将军所言,非寻常练家子,乃为军中搏击术。所执凶器产自郴南,极有可能出自郴南军营。”
她顿了顿,继续说:“不持刀剑,擅长暗器,多为影卫暗哨。案犯左手的茧比右手略厚,惯用手应为左手。由此可见,案犯身份为郴南军的影卫营中的左利手士兵。”
她见孟起的瞳孔紧缩,嗤笑道:“记录在案。”
孟起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刚才的反应恰好印证了她的推测,恼得朝她啐了口血,索性合上了眼。
身边的官吏三人惊呼之间,她手疾眼快地展开折扇挡住,她冷哼了声,走回座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打。”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皮革破空而过,与衣衫摩擦的清脆声响,随着夏夜蝉鸣让人心烦。
半柱香后孟起还没吭声,她打了个哈欠,冲正在施刑的胖捕头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说说吧,为何行刺本官。”
“你!你就是新太守?!”孟起猛地睁开眼,错愕地喊出了声。
华太守听到后也愣了下,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初。
“哟,头回见刺客连人都弄不清就下手,”她仰起下巴指着孟起的方向,冲站在身旁的刘主簿说道,“我华计然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居然派这么个草包前来行刺。”
刘主簿神色大变,冷汗顺着鬓角直流,腿脚发软险些瘫倒在地,声音发虚却不得不回应道:“大人言重了……属下定当彻查……”
一胖一瘦两名捕头更是面色难看,连大气也不敢出。
华计然低头把沾染了孟起鲜血的扇子丢给刘主簿说道:“杀人未遂,杖责八十。本官官至太守,另计鞭笞四十,记录在案。”
然后兴趣阑珊地摆弄了两下寒月匕首,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都辛苦了,下去吧。”
“大人岂可与如此凶徒共处一室?”刘主簿颇为担忧地问道。
“无妨。”华计然敷衍地挥了两下手。
刘主簿也不好再说什么,吩咐两名捕头在地牢门口守着,时刻注意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待他们退下后,华计然苍白的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书案,抬眸斜睨着孟起,冷冷地说道:“敢行刺朝廷命官的,放眼昭州你倒是头一个啊。谁派你来的?”
“是林偃息,林县令?”孟起一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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吭,她顿了顿,“亦或是岳建军,岳都尉?”
见孟起紧闭双眼,毫无反应,她心中明白,眼下是问不出什么了。
她刚到衢江县还不足一日,便有人登门行刺。若说是私怨,刺客连她长相都认不出;可若是有人指使,明知她身边有银甲卫护她周全,却只派一人,岂非送死?
这一桩看似简单的暗杀,背后定暗藏玄机。
父亲过世七日,昭州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想趁机瓜分太守的权力,而她是先帝突然调任,自然是众矢之的,派人暗杀也是情理之中。
可令她疑惑的是刺客的身份,为何是郴南军营里来的刺客?
为攻打掸国,一月前,神都将十万昭州军调到郴南作战。谁料昭州军因瘴气等诸多因素导致水土不服,两军又有不睦的传言,以至现如今郴南失守。
如此积怨,郴南兵怎么可能听昭州驱使。可若说对昭州心怀怨怼,为何不杀更近的昭州军将领,反而翻山涉水跑来刺杀她这个新太守?
华计然缓缓开口:“你身为一名郴南人,要恨也应该恨掸国,恨昭州军统领。千里迢迢从郴南赶往昭州,单单为了行刺我一个新上任的太守?”
牢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蝉鸣和孟起微弱的喘息声。
他的双手被铁链吊起,遍体鳞伤,喘气声越来越急促了。
华计然手上拿着寒月匕首朝他走去,用刀柄不痛不痒地戳过了他被鞭打过的血痕,冷漠地问道:“是郴南守将派你来的?”
孟起只是恹恹地抬了下眼皮,她靠的太近,身上幽幽的沉香钻进他的鼻子里,这种凉苦绵长的独特气味划开了空气中的腐臭味,以至于身上被按压带来每一寸的疼痛都更加清晰。
华计然问道:“莫非你是掸国派来的细作,欲借刺杀之事,引得昭州与郴南彻底反目?”
他气血翻涌,双耳嗡嗡作响,抬起头瞪着华计然,喘着粗气地啐了一口:“呸。”
——果然,是郴南军方派来的,倒是与林岳二人无关。
华计然用刀背挑起孟起的下巴,他双眼瞪通红似乎要生吞活剥了她一般,她笑了下,就如同当年那小狼崽的眼神一般。这玩意儿,养养就不凶了。
她故意轻佻地说道:“模样倒是生得俊俏,叫什么名字?”
孟起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华计然笑得越发明媚:“你若肯说,我便放了你如何?这八十廷杖,四十长鞭,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孟起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牢房里安静了许久,久到东方既白,蝉鸣渐消。
在漫长的沉默后,他低声问道:“此话当真?”
华计然笑意更深:“当真。你不说,过几日我也能查到;你若是告诉我,趁我高兴还能捡回条命,日后,你想再来华府,我也随时恭候。”
“……孟起。”
“好名字。”华计然并未失约,朝门外把手的捕头唤道,“来人,松绑。”
“八十下廷杖,四十记鞭子,这是大梁律法,一下都不能少。不过本官允诺放他一条生路,动手分寸你们要心中有数。”
两名捕头脸上皆是惊愕之色。
孟起恨意堵在口中,声音嘶哑地说道:“倘若我之后还能活着,必定饮血啖肉,将你挫骨扬灰了!”
他眼睛里的决绝让华计然来了点兴致。
“好啊,我等着。”
华计然歪着头凑近孟起,用手中匕首的刀背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一字一顿地嘲弄道,“一次不够,再放你六次如何?到时你就会明白什么是自、不、量、力。”
3. 专诸错指鱼肠剑3
天色微亮,华计然这才赶回华府。
门前两盏白色灯笼在夜风中无力地摇晃,发出幽微的冷光。夏日的热气在此刻似乎都被驱散,她只觉得四肢冰凉,寒意直逼心底。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幼时父亲常在廊前唤她名讳,如今却只剩无尽的寂静。她怔怔地望着灯笼,眼眶发红,心如刀绞。
华计然抬手扣门,却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僵住——站在门内的,竟是最疼爱她的舅舅。那个三年前在火海中葬身,她亲手点过魂灯的人,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虽然弯腰弓背,神情却温和如昔。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那人说道:“二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夫人还在灵堂等着你呢。”
声音低缓,语气温和,一如从前。
华计然脚步虚浮,险些便唤出“舅舅”二字。可身侧跟着的是护送她回来的银甲卫秦将军,她只好按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曾多看那人一眼。
灵堂前,香火缭绕,棺木陈设于正中央,而棺盖早已合上。盛夏暑气灼人,堂内却寒意四起,棺身四周冰块堆得满满当当,压住尸骨的腐坏,却难压不住众人的悲伤。
华夫人与华家三小姐正在守灵,神情悲痛。
“二姐!”最先看见她的是三妹华怜梦,她红着眼眶站起身,连忙搀扶起跪地祷告的华夫人。
华夫人起身上前迎接,望着近十年未见的二女儿,眼中满是欣喜。可目光触及灵堂里的棺椁,那份喜悦骤然散去,化成了一声埋怨:“你为何这个时辰才回来?”
“夫人,二小姐才刚回来,让她为老爷先上香吧。”一旁的仆从说道。
华计然上前叩首,接过仆从递来的香火,一向冷静的她也恍如隔世。身旁景致依旧,唯独世上再无父亲的身影。
上完香后,华夫人拉着身旁的仆从,告诉她说:“计然,这是你的舅舅,他还活着。”
华计然闻言,这才注意到舅舅头上的捆着的方巾下,是半张脸的烧伤。烛光下大片的暗红色顺着左侧颧骨蜿蜒直脖颈,藏于粗布衣下的佝偻的背部。
她怔怔地望着那张脸,心中悲喜交加,一时难以言语,良久,低声喃喃道:“永宁侯府那场火……”
“计然,如今我是华府的管家霍隐,大家都叫我霍叔。”霍隐停顿了一下,轻声说道,“我的事,日后在同你细说。”
话毕,霍隐转身对华夫人说道:“计然已经平安回来了,夫人和三小姐等了一夜,也是累了,还是先去歇息吧。”
等人散尽,灵堂前只余青灯白纸和未燃尽的香灰。
霍隐对华计然沉声说道:“二小姐,想必你已经收到华府寄给你的信了。”
华计然还沉浸在舅舅活着的喜悦中,泪光闪烁,有些哽咽地说道:“那封家书以母亲的口吻记述,可笔迹分明是舅……霍叔的,父亲过世后的昭州局势,我也略知一二。”
霍隐点头:“老爷走得仓促,先帝遗诏,将昭州的重担落在二小姐肩上,此非神都那位的心意。”
他神色深沉地说道:“且不谈林偃息,岳建军等昭州旧部对此位虎视眈眈,这节骨眼儿上,神都朝局动荡,昭州军南下未归,形势难测,昭州危也。按照礼法,二小姐当守孝三年,向神都托却此事,可免去这场灾祸。”
华计然垂眸,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红玉扳指,沉默不语。
那枚扳指……霍隐见状,神情复杂。许久,长叹一口气,妥协道:“罢了,原本我还担心华家失势,你牵涉太深恐有性命之忧。但是先帝赐你银甲卫,至少能有自保的能力。若是计然执意要走心中那条路,舅舅也会竭尽所能地帮你。”
霍隐的话犹如孤身夜行人中的一盏灯,华计然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此刻都释然了。
她抬头看着霍隐,眼眶泛红,唇间颤了颤,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声:“舅舅……”
霍隐凝视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姑娘,百感交集。十年前桀骜孤高的小丫头,苦塔修行,世间无人懂她,一路孤身,野蛮生长至今。
霍隐亲自为华计然添了盏茶,缓声问道:“二小姐,今日府中的刺客是何来路?”
“郴南军影卫。”华计然答得平静。
“郴南?”霍隐皱眉。
“是啊,我也心生疑惑,索性放了他。”华计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放了也好,可以静观其变。”霍隐沉吟片刻,点头说道。
“还是霍叔最懂我。”华计然拨弄了一下红玉扳指,目光微转道,“眼下我担忧的不是刺客,而是昭州的局势。”
华计然停顿片刻,微微蹙眉,继续说道:“昭州西接丹蚩,北抵犬戎,是大梁的在西北边陲的门户。被调度去郴南的昭州军迟迟未归,如今郴南兵败,昭州兵力薄弱,大梁式微,若是此时犬戎和丹蚩发难,昭州恐难自保。”
霍隐神色凝重地说道:“神都对昭州素来心存戒备。老爷早年从镇国将军转任太守之职,虽掌管昭州郡的政务和财务,兵权却落在岳都尉手上,而税赋也由监察史上交神都。”
他接着说:“昭州位处边陲,百姓与外族通婚成风,并非是纯粹的大梁血统。于神都而言,这里人心难驯,颇为忌惮。”
华计然点点头:“是啊,更何况由亲生女儿再度继任太守之职,神都难免猜忌。正因如此,计然才不敢上奏,请求神都召回昭州军,生怕神都猜疑华家有不臣之心。而眼下要紧的事,是筹备足够的兵马和粮草。”
她抬起头,定了定神,往小茶盏里续了些茶汤,端起来抿了一口,接着说道:“今日刚到衢江,我先去了昭州军营。”
霍隐问道:“你可曾见过岳建军?”
“霍叔一语中的,计然非但没能见到他,反而他手下的卜知节,仗着太守不能养私军的规矩,妄想把银甲卫编入他的麾下,这分明是岳建军的授意。”华计然说道此处,心余怒意。
“银甲卫乃天子亲卫,他竟敢妄动,这是越了规制!”霍隐有些担忧地问道,“那如今银甲卫安置在何处?”
“未被编入昭州军。”华计然眯眼,神色深沉,“我打算明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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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力争将这八百银甲卫留为己用。如若不成,也设法让他们驻守城郊,编入衢江巡防军。如此一来,我虽无督军之权,但也可以调用银甲卫自保。”
霍隐闻言,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色:“如此安排甚为妥当。明日廷议,除了银甲卫一事,也需商议一下军费之事。再有六个月就到年末了,昭州每年要向朝廷上缴贡银近三百万两,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华计然沉思,若是朝廷有能说上话的,岁贡的事情还可以商量,可她那个哥哥……不提也罢。
霍隐接着说:“昭州郡管辖三县,衢江为政务中枢,茂别谷物丰富为商贾重地,唯独奉殷虽与陇中南阳二郡接壤,财政平平。听说今年茂别县遭了灾,税赋怕是更加艰难。”
霍隐见华计然面色凝重,宽慰道:“二小姐可还记得老爷手下的江怀竹,江大人?他如今是太守长史,稳重干练,能为你助力。”
霍隐见她眼下乌青,又心疼道:“今日二小姐尚未正式到任点卯,明日廷议,林偃息他们多半会刁难你,还是养足精神,早些安置吧。”
华计然点头,回房歇息。她打算等到卯正再召集众人,商议军费来源之事。
还有几柱香的时间,她靠着软塌合上了眼。
梦境袭来。
阴冷的地牢中,摇曳的烛火映照出血染白衣的青年。
他发丝凌乱,长鞭抽落的血痕交错缠绕上了古铜色的肌肤,斑驳而狰狞,裸露在白衣之外。薄汗沿胸前锁骨,随着肌肉纹理悄然滑落。他的喘息微弱,却不带丝毫软弱,脊骨在重刑之下任然挺得笔直。
那双金色的眼,冷冽而警觉,如同行走于雪地间的孤狼的目光,带着一丝野性难驯的执拗。
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
华计然睁眼,睫毛微微颤动。梦境褪去后,孟起那张清隽孤傲的面容却盘桓在她的脑海。
短短一面,谈不上眷恋,却也深刻。
阳光透窗而入,洗净梦中残影。
华计然换好朝服,神色如常,步履稳健地同银甲卫秦将军踏入府衙,仿佛昨夜之梦,从未存在过。
议事堂内,众人聚集,堂中对昨夜华府行刺一事的议论尚未停歇。见她现身,满屋子也只有一半人作揖,行礼敷衍。
江长史见状,率先快步上前,恭敬地帮她拉开主位红木椅,大声说道:“下官江怀竹,恭迎华太守。”
“多谢江长史。”华计然颔首,举止从容,低头抚平了长袍上的褶皱。
她左侧,秦将军负手而立,盔甲未卸,目光冷冽地扫过堂下众人,周围议论声这才轻了些。
华计然沉声说道:“想必诸位同僚也都听闻了,昨夜,华府闹了刺客。”
她徐徐扫了一圈,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在座的诸位,皆是父亲的旧部,也算是计然的半个长辈,可有人却勾结着外人,想取计然的性命。”
话音一落,议事堂内气压降至冰点。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声高喝,打破了这份静谧:“林县令到——”
4. 专诸错指鱼肠剑4
一名中年人缓步踏入堂中,鬓角泛白,笑纹和煦,如春风拂柳般温润。
他尚未说话,堂内众人无不起身向他行礼,待他落座,才陆续坐下,神情是又敬又怕。
此人,便是权倾昭州的衢江县令——林偃息。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笑着说:“诸位莫怪,方才袁大人前来同我商议要事,耽误了些时辰。他此刻去请另一位大人,各位再稍待片刻。”
华计然冷眼瞧着下面众人,心道:好大的官威。这林偃息自始至终不曾朝她行礼,连句招呼也没有,分明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是昭州太守,哪里轮到他这个县令发号施令,这是给她难堪。
华计然懒得同他计较,只等着看他们这是演得哪一出。
不久,袁县丞领着一名身穿红袍的中年人走进来。那人腰间配着的是五孔带钩,华计然目光一扫,心下了然:这是神都九卿之一。
袁县丞恭敬地扶着那人人入座后,才开口道:“这位是神都御史台宗正,严衡严大人,奉命巡查昭州政务。此次特请严大人前来,是为一桩大事。”
江怀竹察觉不妙,林偃息和袁骅二人把神都的人请来怕是有诈。
他立即质问道:“严大人既然是御史台的宗正,理应主理皇室宗亲的事务,抑或是督查监察史,怎会涉入昭州内务?袁大人搬来严大人是何用意?”
袁骅却不看他,只抬头望向华计然,语气不容置疑道:“严大人此行,正是为了查验遗诏真伪。”
一语惊起千层浪。
“是啊,妇道人家主持政务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自古哪有新官自封而来?”
“牝鸡司晨,有违天理!”
“那银甲卫怕不是什么私兵假冒。”
非议铺天盖地,一时间充斥着整个议事堂。
林偃息目光落在华计然身上,笑意颇深,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
华计然好笑地看着袁骅,这人真是应色龙,昨日见她身后的八百银甲卫,对她谦卑低顺,今日倒是变了副嘴脸,恨不得将她革职查办。
“肃静!”秦将军一声怒喝,声如铜钟,震得满堂人闭了嘴。
严衡率先出声,不卑不亢地说道:“劳烦华小姐请出圣旨,我等需验明正身。”
好一个“华小姐”,这一称谓,直接否了她的太守之位。
华计然波澜不惊,抬手示意道:“秦将军。”
秦将军立即取出圣旨,双手捧起。
华计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乃先帝遗诏,还请诸位——跪接。”
话音刚落,四周温度骤降,严衡面色阴沉。
昔年,他初任神都官职,对永宁侯府这位华二小姐也略有耳闻。
此女天资聪颖,十岁通读古籍,是神都罕见的天才。十二岁入宫觐见,与天子仙圣阁议政,一语折众臣,惊艳满朝文武。前不久,还听闻随先帝北巡。
严衡眉头紧锁,他与华家并无仇怨,本不愿掺和此事,可……
他心中犹豫,余光扫向林偃息,对方却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严衡硬着头皮说道:“华小姐手中之诏,真假未辨,还请待我等验明后再说。”
“银甲卫接旨。”华计然不欲与他多言。
“属下接旨。”秦将军单膝跪地,沉声应道。
霎时间,屋外数百名银甲卫踏进府衙,密密麻麻地把议事堂围得水泄不通,盔甲叩地声骤然响起,齐声道:“银甲卫接旨!”
江怀竹眼神里满是赞许,心领神会地屈膝说道:“臣等接旨。”
众官员迟疑不决,纷纷望向林偃息,严衡等人。
华计然手举圣旨,从主位上走下堂来,凝视众人说道:“诸位是想抗旨?”
秦将军立刻配合地抽出腰间利剑,怒喝道:“抗旨不尊者——杀无赦!”
此话一出,第一个年老的主簿哆哆嗦嗦地跪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袁骅气红了脸,指着华计然怒道:“你这是在恐吓朝廷命官!”
华计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打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华氏次女计然,天资卓绝,胆识过人,晓政通理,乃可造之材。今昭州太守华成武已逝,太守之位空悬,念华计然乃忠烈之后,心系昭州,特授华计然为昭州新任太守,再赐八百银甲卫听其调遣,以肃纲纪。钦此。”
严衡和林袁二人见大势已去,满心不甘地也跪倒在地。
华计然念完,走到严衡面前,将圣旨递出说道:“严大人,还请验明真伪,还本官公道。”
严衡接过圣旨,和其他几名官员一同查阅,生怕遗漏什么细节。
这圣旨,材质,官印,字迹,无一不坐实了这份遗诏的真实性。
可严衡仍然质疑道:“先帝病重时,已经留下一道谕旨,驾鹤西去时,身旁只有华大人侍疾。这第二道谕旨,是什么情况下写出的,是否为先帝本意,还尚未可知。”
华计然眼睛微眯道:“先帝的第一道旨意与我无关,更与昭州无关。这两道圣旨,早已传回神都,是非真假,神都自有定论,偏你一人明辨是非,在这里口诛笔伐。”
严衡脸色铁青,噤了声。而一旁的袁骅强词夺理道:“就算这是先帝遗诏,可陛下已经驾崩了,昭州之事神都还没有定论,你还不是太守。”
皇爷爷,你才刚过世,就有乱臣贼子不认你了。
华计然面露愠色:“本官问你,我大梁是谁当家?”
袁骅随口答道:“自然是皇上。”
华计然沉声追问道:“哪个皇上?”
袁骅下意识答道:“先帝谕旨已立六殿下为新君。”
华计然接着说:“六殿下登基大礼未成,如今的皇上仍是先帝,是与不是?”
袁骅哑口无言。
华计然步步紧逼道:“六殿下是出了名的仁孝,先帝既有遗诏,自当遵从。而你却说神都未必遵从遗诏,莫非是治六殿下于不忠不孝之罪?本官会上奏参你,藐视先帝,抹黑新君之罪。”
袁骅冷汗涔涔,瘫坐在地。
一直没说话的林偃息看华计然的太守之位木已成舟,打圆场道:“华大人言重了,今日我等前来,不过是为核实圣意,今已无疑,自当协力辅佐大人执政昭州。”
此言一出,昭州这些日子的风波也算告一段落。
华计然心中了然:林偃息一等人近期应该是不会再闹,敲打众人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日后还需要这群人做事,也就将此事翻篇。眼下最棘手的还是昭州税务。
“上半年昭州税收如何?”华计然坐回红木椅,正了正官帽问道。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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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簿模样的青衣男子上前行礼道:“回禀华大人,下官姓萧,是昭州府衙的主簿。前日为止,三县上缴税款共计一百二十七万九千两。昭州三县之中,衢江县百姓人数居于榜首,上半年所得人头税高达十四万六千两,茂别县与奉殷县分别为十万七千两,六万三千两,共计白银三十一万六千两。三县粮税酒税盐税共二十六万二千两。衢江郡农田最少,田税为十四万两;奉殷县,田税为十七万两;茂别县农耕田地最为辽阔,可早春受了灾,为十六万八千两,共计四十七万八千两。衢江,奉殷,茂别三县对外及往来商税分别为十三万四千两,五万三千两,三万六千两,共计二十二万三千两。”
华计然听后,神色冷了几分,问道:“去年茂别税收如何?”
萧主簿连忙让下人把账簿拿来,翻查后答道:“去年一年税收共计一百三十三万四千两。其中人头税十六万五千两,粮税二十八万六千两,田税三十七万四千两,酒税六十五万三千两......”
越往下念,萧主簿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噤了声。
华计然手指敲了敲桌案,朝萧主簿的方向瞟了眼,问道:“去年我记得也是受灾,是旱灾,今年呢?”
“虫害。”
底下开始议论纷纷。
而华计然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萧主簿,说道:“高粱虫害不过分蝼蛄、舟蛾和蚜虫几种,若是受灾,时节应当在晚春。”
一时之间,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华计然侧头问萧主簿道:“茂别县县令县丞可有上报赈灾款项?”
萧主簿低头,并未直视她答道:“两年间从未上报。”
“哦?”华计然意味深长地望向他。
她环顾四周,见众人大多是沉思之状,便将其中利害关系简明说道:“茂别县田产粮食以高粱为主,两年间天灾不断,人头税却增了三成,田税竟高过未受灾的奉殷县。灾年增税,这父母官,他们是如何做的?再说粮税与酒税——二十八万粮,六十五万酒,诸位觉得如何?”
堂下唏嘘一片。
华计然轻笑了声:“如此天灾,竟然还有余粮酿酒,不求赈灾银,不给昭州府衙添麻烦,茂别县令治理之能,华某自愧不如啊。”
林偃息问道:“太守可要去茂别县一探究竟?”
“去!自然要去!华某手头窘迫得很,可得好好跟这位......”华计然顿了顿,扭头望向身后眉头紧锁的江怀竹。
林偃息见江怀竹没有答话,笑着提醒华计然道:“李成欢,李大人。”
“跟这位李大人讨教如何巧理民赋,开源节流。”
林偃息顺着华计然的话问道:“那大人准备何时动身?”
华计然抬了下眼,斜睨着林偃息道:“十日后吧。我不在的这几日,还劳烦林大人坐镇衢江。”
林偃息嘴上恭敬地应着,神色不经意地松懈了下来。
“哦,差点忘了,江叔也留下来帮帮忙吧。”她似笑非笑地朝向一直眉头紧锁的江怀竹说道。
林偃息的脸色有些微妙,却也并未说什么。
华计然站起身来,掌心撑在桌案上,俯身环视一圈问道:“还有何要问的吗?”
众人默然。
她负手而出,说道:“散。”
只余众人面面相觑。
5. 狐假虎威捉硕鼠1
华计然向萧主簿要了份茂别账册的抄本,离开府衙时,已是午时二刻。
日头正烈,门前的石阶晒得发烫。几匹骏马停在台阶下,频频甩尾,低声嘶鸣。
她的额角渗出薄汗,却未做停留,翻身上马,与秦将军一同回了趟华府。
半个时辰后,华府大门再次开启。
华计然换了身轻便的行头,背了个包袱,向守在院中的银甲卫交代了几句,正准备上马离去。
华夫人闻询匆匆赶来拦下她,皱眉问道;“你这才回来,又要去哪儿?你父亲……”
还没等华夫人说完,华计然就打断她道:“母亲,有急事,明日晚些我便回来。”
话音未落,她已策马而去,衣袂翻飞,马蹄掠起热浪中的浮尘,直奔官道尽头。
秦将军紧随其后。待二人马蹄远去,行至城郊,四野无声,方才低声问道:“大人,此去所往何处?府中银甲卫安置一事,尚未决断,众将士还只能暂驻华府周围,恐引人非议……”
沿路树影婆娑,蝉声渐歇,唯有马蹄踏地声在林间回响。
华计然勒马缓行,侧首望着他说:“国恩兄,多谢你一路相护。方才在府衙内,若无你与银甲卫各将士的鼎力支持,我与袁严二人的缠斗,只怕会落了下风。”
秦国恩抱拳,肃然道:“先帝既将大人托付于我,为护大人周全,属下万死不辞。”
华计然闻言一笑,目光中尽是感激之色,又道:“今日袁骅与严宗正言辞犀利,步步紧逼。林偃息虽未言语,恐怕也只是试探,日后会更加棘手。如今昭州府衙,尽数是他们的党羽。银甲卫若落入岳建军手中,便会归入昭州军成为他的爪牙;若归衢江县巡防军,日后调动怕是困难,还容易被其牵制。”
秦国恩点头道:“所言极是。那大人意下如何?”
华计然眸色深沉:“圣旨上明言银甲卫是听我调遣,可我身份特殊,依照大梁律法,不得私拥兵甲。若将其驻守华府,旁人便可借‘豢养私兵’之名弹劾。我回城第一日,刺客便至,足见昭州暗流汹涌。若是把银甲卫编入其他县的巡防军,怕华府再无自保之力。”
华计然举目望向远方山岭说道:“大梁境内,唯有边防军,巡防军和诸侯的封地可调派兵马。银甲卫此时编入任何军营,都是难事。”
她取出其中一个水囊,递给秦国恩,说道:“不过听说茂别县的漳平,有商贾齐氏,良田万顷,仆从如云,富甲一方。银甲卫若能暂作他的家丁护卫,也算合情合理。此行,是便是去茂别。”
“可是大人方才在府衙内决定十日后再去茂别见李成欢,到时顺道再去漳平见齐氏,不更省事些?”秦国恩不解地问道。
“你当真觉得十日后能查出什么?”华计然耸了耸肩,“这十日,茂别那群人,该烧库房的烧库房,该丢账簿的丢账簿,一句‘下官失察’,便能堵我的嘴。”
“可只有我一人护大人周全,是否太过冒险?”秦国恩有些担忧。
“国恩兄这是怀疑自己的本事,还是嫌我太难伺候了?”华计然打趣道,“这是在官道上,若是出了什么山匪截杀,衢江县府衙的那群人,担不起这个责。”
她似乎是想起什么,扬眉笑道:“况且另一个被打了八十板子,三日内是爬不起来了。放心,出府时,我已经嘱咐人到漳平接应了。”
说完,华计然扬起长鞭,两人一路驰骋。天色尽暗,快到酉时,才抵达漳平。
到了漳平,华计然与接应的几人碰头后,并未着急行动,而是带领众人去了齐府附近的一家酒楼。
酒楼临街而建,不远处便是齐府。酒楼里商旅络绎不绝,酒菜香气扑鼻而来,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华计然挑了二楼临窗的角落坐下,吩咐众人点了一壶清茶和几碟小菜,撑起胳膊靠着桌沿,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和远处齐府的动静。
不久,隔壁桌的三人聊得热闹。言语间提及了“齐员外”“丹蚩”什么的,她向秦国恩使了个眼色。
秦国恩心领神会,拿着一吊钱,走到他们三人面前,抱拳道:“几位兄台打扰了,我家主子初来茂别,特来敬诸位几杯,权当交个朋友。”
“这是……”为首的蓝衣男子有些迟疑地问道。
“在下姓秦,是神都的酒行的管事,想来昭州做点买卖。”他叫小二上酒,“听说贵地齐员外富甲一方,本想登门拜会,正巧得遇几位尊驾,便想冒昧攀谈几句。”
蓝衣男子语气缓和了些,扫了眼桌上新添的酒,笑着招呼道:“坐吧。茂别这地方,要说做酒的生意,齐家可谓是最优之选,但恐怕你们来的不是时候。”
华计然几人也举杯向这三人颔首示意,秦国恩坐下接话道:“怎么说?”
“前些日子,齐家和关外的丹蚩人做买卖,半道上银子给截了。”
蓝衣男子叹了口气,“损失可不小啊。”
“报官了吗?”秦国恩追问道。
“报了又有什么用?”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抢话道,“都是蒙面大汉,天知道对方究竟是山匪还是那群丹蚩蛮子。”
一旁穿着长袍气质儒雅的年长男子的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说:“那可未必是山匪和丹蚩人。”
“这位先生何以见得?”华计然忽然走来,出声问道。
“哟,原来是个姑娘家,方才你一直不说话,我还当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呢。”络腮胡子一怔,爽朗笑道。
年长者沉声道:“小姐是神都人,可能不知。犬戎与丹蚩曾屡犯我昭州,华太守还是镇国大将军时,率领的昭州军铁蹄一出,连下三城,逼得他们割地求和。三年前,昭州与丹蚩与犬戎签订了十年互市的盟约,互市而不扰,这是盟约的铁律。因此,丹蚩人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山匪之说,更是无稽之谈。”年长者又抿了口酒淡然道。
“怎么说?”华计然追问道。
年长者笑着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见年长者不愿多言,她顺势为络腮胡子添了碗酒,问道:“这两年,茂别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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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直这般动荡?”
“唉,怎么会,小姑娘,爷们儿告诉你,茂别这么富庶,怎么可能动荡。”络腮胡子把碗中的高粱酒一饮而尽,咂嘴道,“你想神都富庶吧,但凡动荡动荡,禁卫军的将士能答应?这儿有昭州军护着。”
华计然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又道:“壮士说的是。那齐员外可有什么旧识,能说得上话的,也好给我们帮衬帮衬?”
蓝衣男子又添了碗酒:“难啊。”
秦国恩顺势把小二刚上的热气腾腾的炖肉,推到三人面前,笑着问道:“齐员外可有爱姬美妾?或许能牵个线。”
“秦小哥说笑了,齐员外不同于常人,不近女色的。”蓝衣男子笑着说。
“他不近女色还不是心里有鬼。”络腮胡子翻了个白眼,又是一口酒闷下肚。
年长者皱眉斥责道:“莫说这些有的没的!”
络腮胡子喝红了脸,粗声反驳道:“我说的不对吗?这事儿整个茂别的人都知道,有什么好瞒的。”
秦国恩打圆场道:“诸位莫恼,齐员外这边还有旁的门路吗?”
蓝衣男子摇头道:“不如各位去问问别的酒商呢?”
“听说茂别闹了虫灾,别的酒商那里购酒,我怕供不应求啊。”华计然喝了口茶,悠悠地说。
“是闹了虫害,但也只是茂别南部的枣庄那一带。”蓝衣男子抓了一把花生,嚼了嚼,说,“论产量,除了咋们漳平,北边的绥远酒商也多,你们去那边也是一样。”
秦国恩谢过几人,又叫了壶酒,陪他们喝了几盅,络腮胡子和蓝衣男子喝得酩酊大醉。秦国恩帮着年长者将烂醉如泥的二人送出酒楼,这才回到二楼。
华计然仍坐在窗边,目光平静地望着齐府的方向,手上捻着几颗花生。秦国恩也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
过了些时辰,楼下的喧哗渐渐散尽,酒楼里只剩三三两两的客人,街道上的灯火也逐渐暗了下来。远处忽传来轻微的马蹄声,一乘素色轿子悄然停在了齐府门前。
轿帘挑起,一名女子缓步走下轿子。她身姿婀娜,穿着藕色衣裙,举止间皆是风情。门前的家仆似早有准备,未多问便将她请入府内。
华计然冷眼瞧着,随手将花生壳拨到一旁。
秦国恩端着茶准备醒酒:“不是说齐员外不近女色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有女子出入?”
华计然突然问道:“一般男女之事是几个时辰?”
“噗——”秦国恩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手一抖,瓷盏啪地摔在地上。他一张本就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得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几名属下也不知所措,场面一时间颇为尴尬。
华计然看他们这副模样,好气又好笑:“我是想看这妇人究竟是为何来的齐府。”
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名女子便已从齐府走出,身后并无人相送。女子面色如常,看不出一丝旖旎之态。
华计然敛去笑意,拂去手上的花生渣,说道:“走,去齐府。”
6. 狐假虎威捉硕鼠2
众人来到了齐府门前,高墙深院,大门紧闭。
华计然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去敲门。”
秦国恩低声提醒道:“大人,齐家前些日子才被山匪劫银,与外商断了来往,恐怕连门都不让进……”
“他敢?”华计然眉梢轻挑,不怒自威。
秦国恩被噎住,虽觉这话太过张狂,可也不好说出口。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齐府的仆从探出头来,连眼皮都没抬地说道:“老爷今日不见客,各位请回吧。”
说着,便作势要合上门。
“把你们管事的叫来。”华计然声音虽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那仆从闻言,瞟了眼华计然她身后的一行人,个个虎背熊腰,身佩长剑,心里发怵,转身去通报。
不过须臾,齐府老管家快步而来,推开门,目光触及他们一行人,神色骤变。
只见华计然右手微扬,举着一块鎏金令牌,上面刻着“昭州太守令”五个字。
老管家连忙行礼作揖,颤抖着嘴唇说道:“老奴参见大人——”
她却手指轻轻抵着嘴唇:“嘘——”
随即收起令牌,负手而立,神情冷漠道:“带路。”
老管家将他们领来正厅,茶水伺候着,恭敬地说道:“贵人莫急,我这就去请主子。”
华计然坐在主位上,摩挲着左手上的红玉扳指,目光流转于屋内的陈设。
厅内的香炉里焚着清甜的莲花香,墙上挂满了荷塘月色的泼墨画,雅致清贵,毫无半分市侩豪绅的气派,倒像是什么文人墨客的府邸。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碧绿色长袍的清隽男子踏入堂内,步履稳健,温润儒雅。
他拱手作揖道:“在下齐山雨,这厢有礼了。”
说完,他便入座,目光扫向主位上的华计然。只见她左手拇指上佩戴的,是红玉龙环,而龙……普天之下只有……
齐山雨眸色变暗,面容却还是从容温和。
他声音温和,谦卑有礼,倒是让华计然生出几分好奇。如此有钱有势的温润公子,不贪财色,那是图什么呢。
齐山雨见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主动笑着开口道:“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本官想与齐员外做个交易。”华计然笑着说。
“哦?”齐山雨接过老管家奉上的荷叶茶,垂眸撇去杯中浮沫,语气温和,“大人请说。”
“我欲将银甲卫,租予员外。”她笑意更深。
此话一出,屋内寂静无声。
随华计然而来的几名银甲卫愕然失声,齐齐看向她,目光中的不可置信溢于言表。
秦国恩刚要出声,被她一个眼色制止,只得悻悻闭口不言。
“大人怕是与在下说笑吧。”齐山雨波澜不惊,品了口茶说道。
“本官从不与外人说笑。”华计然面上虽然笑着,眼神却冷得如冰。
她取出先帝遗诏,递给他:“这是谕旨,还请员外一观。”
齐员外看到谕旨,神色肃然,恭敬地跪下,双手接过展开。
华计然缓缓地说:“谕旨上载明,银甲卫听我差遣。这件事,今日在昭州府衙已是人尽皆知。”
齐山雨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他起身把谕旨双手奉还,笑着摇了摇头:“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大人想卖,在下却无意接手这门生意。”
“本官若许你齐家三年田税全免呢?”华计然斜靠着椅背,笑容不减。
秦国恩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华大人竟开出这种条件?!先帝真是所托非人。
而对面的齐山雨不紧不慢地说道:“可若在下答应大人,那便是行贿受贿,害了大人清誉,也违了齐家祖训。”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话又推回来。
“哪怕是与本官交恶?”华计然斜睨着他问道。
“与大人交恶?在下哪儿敢。”齐山雨轻笑道。
“那你不怕本官现在就杀了你吗?”华计然话锋一转,故作凶狠,一旁银甲卫纷纷握紧了手中剑柄。
两边剑拔弩张,场面十分紧迫。
可齐山雨仍从容地举杯饮茶,淡然回道:“就算是圣上,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我府中的仆从,皆知新太守莅临寒舍。若我今日命丧于此,除非大人屠尽府上三百余人,否则传出去,死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了。”
好个齐山雨,当真是软硬不吃。
华计然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似笑非笑地道:“员外见谅,方才不过是试探一二。倒没想到,员外竟是个不惧权势的人物。”
她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秦国恩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大人并非真要勾结商贾,方才那番话,只是在试探。
华计然抬眼看向齐山雨,语气一转:“听说前些时日,齐府与丹蚩商队做生意途中,被人劫了银子?”
齐山雨神色如常,点头应道:“确有其事。”
“茂别历来治安良好,鲜有贼寇滋扰,而丹蚩又有盟约在身,不敢与大梁交恶。”华计然语气缓慢,却字字如钉,“此番劫银,来得蹊跷,员外恐怕比我更清楚其中蹊跷。”
齐山雨目光微动,端茶掩饰道:“大人此话何意?”
“员外,你我皆是聪明人,凡事不必挑明。”华计然轻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员外不必装傻。这七百银甲卫,养在我府中也是个麻烦。可若驻扎在员外府上,不但能安宅护院,还能名正言顺地抓些宵小之徒。毕竟是天子亲军,镇贼缉盗,顺理成章。”
她将茂别账簿的抄本推了过去,神情淡然:“今日在府衙,正好谈起茂别的税收之事。这里面的账,员外也可以瞧瞧。”
齐山雨端茶的手一顿,视线落在账簿上。
他翻开几页,眸色渐深,唇边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华计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员外是顶尖的生意人,对这些数字,自然一看便懂里头的玄妙。茂别是谁的地盘,谁从中获利,员外应当是一清二楚。”
齐山雨默然不语,盯着账簿,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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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紧锁。
华计然淡淡一笑,语气却倏然冷了几分:“今天有人敢劫银,明日呢?若他们扮山匪成性,是不是就该轮到你府上的粮库、库银,甚至是员外的性命?”
秦国恩坐在一旁,恍然大悟。他未曾想到齐山雨的这个银子竟然是被茂别县令李成欢这伙人给劫走的,这样一来,齐山雨不报官,甘愿吃这个哑巴亏,也是情理之中。
她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本官是新任昭州太守,先父也曾任此职,神都信得过我,昭州旧部也听命于先父。更何况本官出身永宁侯府,员外的家当还真瞧不上。而有些人,不过是坐井观天,死期将至罢了。”
“良禽择木而栖。若员外愿与本官合作,银甲卫可为你所用,这七百人既是护身之盾,亦是制敌之刃。”
齐山雨看着她,沉默许久,终于笑了:“大人是个谈判的高手,在下……受教了。”
夜已深,而衢江县衙这边,也暗潮汹涌。
衢江县丞袁骅连夜到林府,找县令林偃息商议今日府衙的变局。
他满脸愠色,一见到林偃息,便说:“今日她华计然坐实了太守之位,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偃息不紧不慢地让下人为他斟茶,笑着安抚道:“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女娃娃罢了,有何可惧。”
袁骅烦躁地把茶盏往桌上一砸,茶汤四溅:“她手里握着先帝遗诏,又有银甲卫护身,动不得也压不得。更何况毕竟官阶大你我一级,我们还能如何?”
“银甲卫未必是她的倚仗。”林偃息眼角含笑,“反倒可能成了她的掣肘。”
“此话怎讲?”
“太守统兵,不合规制。”林偃息抿了口茶,笑道,“今日议事堂内的表现,足以见得她是个聪明人。岳建军那边恐怕也是想吃下银甲卫这块肥肉,既是如此,不出几日,她就会遣散银甲卫,不落人口实,也不给岳建军机会。”
袁骅眼中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那时候动手?”
“怎么总想着打打杀杀的,这么重的煞气。”林偃息摇头失笑,“她不是要去茂别吗,自然有人坐不住了。”
“你是说李成欢?”袁骅满意地笑出声来,“那也是个妙人。”
“你且先回去罢,等下怕是有人来找我。”林偃息摆了摆手道。
等袁骅躬身退下后,林偃息的幕僚范师爷便来通报道:“老爷,茂别的李大人派人来信,大人可要一见?”
“不见,就说我病了。”林偃息拒绝得干脆。
“可那人说,李大人急得很……”
林偃息眯着眼靠着藤椅,缓缓说道:“你瞧,这桌子上有积灰。”
范师爷连忙低头查看,准备用袖子拂去,可林偃息却闭着眼笑着制止道:“不必。”
“西北的天气,风一吹,积灰是难免的。这桌子又不止我一人用,有人觉得碍眼,自会拂去,你我又何必操劳呢。”
林偃息睁眼看着他,眼中是深不可测:“更何况,脏了的桌子,我也用不惯。”
7. 狐假虎威捉硕鼠3
华计然等人从齐府出来,已是丑时,夜色正浓,残月如钩。
她手中紧握着方才谈判好的文书,纸上朱印未干,像极了仍透着一丝余温的血痕。
此事看似一锤定音,实则昭州波诡云谲的棋盘,才刚刚落下一子。
秦国恩紧随在后,脚步虽快,却难掩兴奋之色,低声感叹道:“大人果然厉害。在酒楼里随口一试,就看出齐山雨的银子是被李成欢截了,真是神了!”
华计然只是淡淡一笑:“这点不难。齐山雨是漳平,乃至整个茂别最具势力的富商,手下仆从护卫众多,行事一向谨慎。可酒馆里的长者却说,劫银的不是山匪,且茂别近日并无动荡,那又是谁,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对他下手,甚至让齐山雨断定报官无用?”
华计然勾唇笑道:“你再猜猜,除了齐山雨的银子,在酒馆内还察觉出了什么?”
秦国恩愣了愣,问道:“还有何事?”
“虫灾。”华计然收起手中的契书。
“虫灾?”他低声念了一遍,沉吟良久才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后脑勺,露出几分憨笑,“大人是说……萧主簿在议事堂上提到茂别虫患的事?”
华计然敛去笑意道:“嗯。萧主簿曾说过,茂别早春即爆虫灾,然而高粱之害本应发生在晚春。今日酒楼内,茂别的人却说只有南边的枣庄出现灾情。”
秦国恩说低声重复道,语气里多了几分迟疑和不解:“如此一来,萧主簿岂不是说错了?”
“他没有说错。”她翻开账册拿给他看:“你看上报的日期,是三月初三,怎会有人提前预知天灾?我猜是有人怕被查出虚报,才刻意在枣庄引来人祸,掩盖真相。”
秦国恩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怎敢如此大胆?虚报灾情可是欺君之罪!”
华计然面无波澜,语气却透着几分冷意:“去年茂别一带自四月起连旱数月,所以向上报的税赋本就偏少,他们大概是尝到了甜头。今年的报灾,不过是借着旧事作伪,想再从本应上交昭州府衙的税赋扣在自己手中。”
秦国恩连连点头,愈发敬服道:“大人竟能将这许多头绪串成一条线索,当真是神机妙算。”
说话之间,一名侍卫乘马疾奔而来,面色惊慌,匆匆勒马行礼道:“大人,出事了!霍管家让属下快马通知大人,还请立刻回府!”
“什么事?”华计然止步,目光扫向他道,“你怎会知我在此处?”
“霍管家说,让属下在齐府等大人,”侍卫喘着粗气,“只是说,有急事,不得耽搁。”
华计然心头一沉,不祥之感悄然袭来。她不再迟疑,翻身上马,冷声道:“回府。”
马蹄如雷,夜风呼啸,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奔回华府。
一进门,霍隐已在院中等候,月光斜洒在他身上,映出眉目间凝重的神情。他那双一向沉静如水的眼,此刻竟泛起一丝涟漪。
他低声说道:“二小姐,茂别县府衙,失火了。”
华计然静默片刻,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她知道李成欢会毁掉证据,可没料到动作竟会这么快。
霍隐接着说:“子时初刻,江长史亲自来华府找你。说茂别的火起突然,账房尽毁,还劝你莫再插手茂别之事。我仔细问他缘由,他却推三阻四。”
霍隐语声不紧不慢,带着一贯的温和从容:“我问了银甲卫,知道你去了漳平,推测多半是去暗访富商齐山雨,寻找茂别的突破口,便让人赶紧往齐府去寻你。”
听完,华计然警觉起来。亥时前他们几人方入齐府,而漳平至衢江不过一时辰。她前脚踏入齐府,后脚火便起在茂别府衙。
霍隐语声沉稳,带着一丝关切:“齐山雨那边,可有什么眉目?”
“齐山雨受制于李成欢,我今日主要是找他商议银甲卫租赁事宜,本想着之后再去府衙账房寻找线索……”
华计然眸光微垂,沉声道:“如今,那些账册恐怕早已烧成灰烬。”
霍隐闻言,眉头紧蹙:“你将银甲卫借与齐山雨,恐被严衡拿来做文章,上书御史大夫去参你一本。”
“大梁律法并未明令禁止官员与商贾来往,”华计然眯了眯眼,语气平静却笃定,“况且,我与他之间,并无租赁契约。”
次日清晨,衢江府衙。
天色将明未明,晨光未破,乌云低压,天沉得仿佛要塌下来。
府衙内早已不再寂静,昨夜茂别府衙突遭大火,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点卯台前人影陆续到齐,众官面色各异,低声议论,却又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线,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华计然坐在正中央,眉目清冷。风自廊间卷来,掀起她衣角与鬓发,仿佛一场暴风雨正在议事堂内酝酿。
她神色从容,目光一扫而过,议事堂内静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林偃息与岳建军,皆未现身。
华计然转了转手中的扳指,等待着。
片刻后,范师爷快步走来,在一旁低声禀报:“华大人,林县令昨日因暑热,精神不济,今日起,想告假几日,于府中静养。”
林偃息此时称病在家,借机抽身事外,仿佛衢江的风波与他全无干系。
华计然虽心中不悦,面上却波澜不惊,只冷淡地应道:“准了。”
她环顾堂中一圈问道:“岳将军昨日未现,今日也不见踪影,是为何事耽搁?”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脚步声从议事堂外响起。一个身形矮壮、虎背熊腰的络腮胡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语气粗俗得近乎冒犯:“我有事耽搁了,闺女见谅哈!”
粗鄙不堪,简直是粗鄙不堪!
华计然皱眉,语气不悦道:“岳将军,这里是府衙。请称本官为华大人。”
“哎呀,说得多生分。”岳建军咧嘴一笑,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林偃息空出的座位上,摘下头上的盔甲,扇了扇风,“你那银甲卫,打算怎么安排?”
“先帝遗诏,诸位昨日都已见过,上面明言银甲卫归本官调度,难道还需向岳将军逐一禀报?”
“说的不错。”岳建军笑里藏针,“但《大梁律法》明文规定:‘一州之长,不得私拥兵众’,闺女这你可熟悉吧?”
“他们自有去处。”华计然不愿与他缠斗。
“哦?”岳建军靠坐在椅中,目光阴沉,“什么去处?总不会是……去漳平给齐山雨护镖了吧?”
华计然心头一震,眉头紧皱。
李成欢火烧账房,岳建军借兵发难,齐山雨多半是出卖了她。
她目光冷若寒霜:“是又如何?”
她话音一落,堂上仿佛凝出一层寒霜。
岳建军哼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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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满脸戏谑:“闺女这口气,可不像是无愧于心的样子。衢江百姓穷困潦倒,银甲卫却护着富商出入,你说朝中那几位御史听了,会作何感想?”
“岳将军口口声声为民做主,倒像是比御史还更想参本官一本。”华计然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公函,扬手展开,镇静地说道:
“这是昨日本官亲笔所书的赠予契约,上面有我们二人的手印。银甲卫暂借他一用,本官分文未收,岂有私用之说?”
她顿了顿,目光逼人:“将军若是存疑,大可去问齐山雨,看看本官与他是否有银钱往来。”
岳建军听罢,竟不怒反笑,咂了咂嘴,缓声道:“不收银钱便叫清白?那朝中谁要是调兵不请旨,只写张契书摁个手印,就能说自己暂借一用,那这大梁兵制,岂不成了笑话?”
他目光一转,盯着那份契约讽刺一笑:“再说了,你这赠予函里,可有兵曹署令?官兵调遣不经过都尉和郎中令,不请示神都,就凭你一封手书,便能自作主张?怕不是将这朝廷军纪,当成你永宁侯府的家法了吧。”
华计然冷笑一声:“岳将军言之凿凿,可你怕是忘了,银甲卫本就奉先帝遗诏,由本官调遣,此事神都留有册封诏卷可查。说本官擅自调派官兵,不如先去问问神都,是不是连先帝的诏令也要推翻。”
她话锋一转,目光凌厉如刀:“再者,本官未动用昭州府衙钱粮,也未干涉你麾下兵权。岳将军若硬要将赠予契书曲解为假公济私,是否该先说明,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她步步紧逼,语气阴冷:“漳平商路受盗匪滋扰日久,茂别巡防军,昭州军坐视不理,莫非是巴不得齐山雨的银子被山匪劫走?”
岳建军眉头紧皱,一时无言。
华计然见状,缓缓起身,语气凌厉道:“这案子本官会彻查到底。究竟是谁在背后纵火,谁在虚报灾情,谁又妄图借刀杀人……将军若真忧心朝纲,便请安坐协助,而不是在此与我争锋。”
堂上静了片刻,风声从廊下卷过,一众文吏屏息凝神。
岳建军冷哼一声,未再言语。
此局,暂且落定。
堂前风声微动,议事堂内仿佛也弥漫着远方的灰烬气息,令人心头发昏。
华计然转向江长史,沉声问道:“茂别火势如何?账房烧成什么模样?可有伤亡?”
江长史快步上前,呈上一封文书:“禀太守,昨夜子时,府衙东廊账房失火,火势凶猛,至寅时方扑灭。账册尽毁,一名支计葬身火中,另有两名书吏重伤,神智不清。”
“账房钥匙平日由谁保管?值夜何人?火起时可有人抢救账目?”华计然步步紧逼。
江长史微微一滞,摇头回道:“茂别尚未细报,只有初步情形。”
华计然眉目未动,语气却愈发冰冷:“传本官命令,在场当值官吏即刻扣押问话,账房残址原封不动,未经本官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一步。违者按徇私律处置。”
她环视堂下众人,语锋一转:“自即日起,张榜求证,凡能提供确切线索者,赏银十两。若三日之内查无实情,茂别诸司,年内不许调升一人。”
堂中静默,文吏皆是垂首而应,温度降至冰点。
华计然起身说道:“立即召集典吏、仵作、狱书、与支计,午后启程,随本官前去茂别府衙。”
8. 狐假虎威捉硕鼠4
午时一刻,烈日当空,府衙大门缓缓开启。
华计然踏出府门,翻身上马。她神情冷毅,朱红色官袍一尘不染。随行官吏分列于左右,府衙侍卫紧随其后,队伍整齐,其气势却难以忽视。
衢江街巷早有百姓聚集,闻讯而来,目送这行人的队伍前行,百姓议论纷纷。
“她一个刚上任的太守,真敢去茂别府衙?那可是出了名的烫手山芋。”
“李成欢那群人,连老太守都不放在眼里,她一介女流能压得住?”
也有人冷笑:“朝廷这是没别的人了,才派个女人去。”
她策马而行,背后议论声不绝如缕。这其中,有质疑,有唏嘘,也有几句叹息。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轻慢。
华计然听得一清二楚,却未回头。朱袍随风鼓动,隔绝了所有嘲弄。
风声传得很快。未到傍晚,衢江城中已尽人皆知:华太守亲赴茂别,调查茂别府衙失火案。
人群的角落里,一名青年低头拽了拽头上的方巾,遮住半边脸和脖颈上还未痊愈的鞭痕。他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才发现自己熟悉的那柄匕首,仍留在衢江地牢。
华计然他们尚未抵达府衙,在漳平的驿道上,便看见一名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带着数名随从快步迎上,满脸堆笑,老远便拱手作揖。
等他们走近,钱聪之帮她拉着马绳,笑嘻嘻堆着满脸横肉说道:“下官漳平县丞钱聪之,见过华大人。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前方驿舍已备好茶水饭食,还请先入座歇息片刻。”
华计然从他手中抽回马绳,沉声道:“不必了,直接带我去见李大人。”
钱聪之愣了愣,随即又堆起笑容:“哎,李县令此时正在公堂审案,实在分不开身,未能亲迎,还请大人见谅。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在此听令,必不敢怠慢。”
“审案?”华计然眉头轻蹙,“什么案子?”
钱聪之连忙摆手道:“不过是寻常小案,不值一提。李大人心系政务,才未迎接大人,绝无怠慢之意。”
华计然未应,只是瞥了他一眼。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人却站在驿道中间,偏不让路,拖延之意再明显不过。李成欢审的案子,八成就是府衙失火案。
时间紧迫,华计然心中已有几分烦躁。
失火案若仍在李成欢的掌控中,稍有延误,线索便可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她不愿再与钱聪之周旋,语气冷漠道:“钱县丞,本官的手谕你是充耳不闻啊,你再挡在这里,就是妨碍公务。”
“唉,大人这话可冤枉,下官只是……”
华计然根本不予理会,高举右臂,命令后方的侍卫们道:
“来人,给我清出一条路!”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茂别府衙,已是申时。日头向西,阳光落在前方那片焦土之上,将断壁残垣的黑影拉长,像是一纸死讯被人揭开。
曾象征官府权威的屋舍,早已烧焦坍塌在地,几根粗大的房梁压在碎石之间,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台阶上积着厚灰,下头仿佛是掩埋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几名衙役站得笔直,却个个低着头,眼神躲闪。有人似欲开口,却被身边同伴暗暗拉了一把。
华计然望着眼前这片烧得焦黑的废墟,如今只余一地瓦砾,案牍文书全被大火烧为灰烬,几块残牌孤零地插在灰堆里,还依稀辨得出“值房”、“库署”几个字。
这场火,烧得干净,不留余烬。它烧毁的,不仅是一座府衙,更是人心的险恶。废土之下,藏着的究竟是巧合、放纵,还是贪婪的真相?
华计然向衙役询问了李成欢的去处后,命秦国恩即刻带领扮成寻常侍卫的银甲卫,封锁府衙四方。
她对秦国恩交代道:“没我的手令,谁都不许进。李成欢来了也一样。”
华计然带着仵作和典吏等人,踏入通往临时府衙的青石巷。
巷中百姓正围在府衙门口,其中一位美貌女子跪在街边,浑身颤抖如筛,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她死死抓着地面,指甲嵌进泥土里,像是被人拽着拉开后又挣扎着爬回原地。她哭得双眼红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盯着府衙门口那道血痕,一声声干哑哽咽,像是从喉咙里刮出来。
两名捕头从府衙里走出,手中铁链拖着一个人。那人腰背塌陷,身上血痕纵横,皮肉与衣服融为一体,几乎分不清是生是死。
两名捕头面上麻木,手上动作却很熟练,仿佛拖着的是一口破麻袋。
华计然眉头紧皱,跨过门槛走入正堂。堂上不闻断案之声,唯有扑棱响声回荡在屋内。
她循声望去,只见主座之上,李成欢靠坐在太师椅里,翘着二郎腿,正用一截细细的木枝戳进鸟笼。而笼中鹦鹉却不叫,只缩在角落,羽毛凌乱。李成欢似是毫不在意,嘴里还哼着无字小调,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夕阳余晖从窗格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黑影,像几条盘踞不去的阴冷黑蛇,潜藏杀意。
她皱眉问道:“此人是谁?所犯何事?”
李成欢听见声音,一只眼瞥向华计然,又低下头,继续用木枝戳弄鹦鹉,丝毫不理会她的问话。
那只关在笼中的鹦鹉像惊惧地扑打着翅膀,在狭小的笼中四处乱撞。几根羽毛飘落而下,像是雪中滴血,悄然坠地。
它尖声叫着,一遍又一遍,刺耳凄厉:
“错啦——错啦——”
泣血之声回荡在空旷的公堂中,久久不散。
李成欢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他抬手打开笼门。
那只鹦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擒住。它扑扇着翅膀,喉咙里仍含着“错”字的尾音,却再无法完整叫出一句。
“吵死个人。”
李成欢手指猛然收紧。
一声细碎的“咔哒”声响起,那鸟身子一抖,瘫软在他手中。
堂内有人吞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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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敢发声。
华计然心惊:这场戏,李成欢本可以轻轻带过,可他偏偏当众动手,毫无怜悯地掐死那只鹦鹉。李成欢不止是暴戾成性,还在向她示威,告诉她:这里的生死,由他说了算。
这个人,不仅心狠,而且猖狂。
华计然再次看向他的眼中像是冬日寒霜:“李县令,回本官的话。”
一旁的师爷连忙附在他耳边告诉他,华计然的太守身份。
李成欢这才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啊,是华大人啊。方才没看仔细,还当是哪家不知礼数的小姐跑出来闹事了呢。”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甚至带着点轻浮的笑,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又慢悠悠地转开。
华计然神情冷淡中带着一丝不耐,语气依旧:“还请李县令将案情如实禀明。堂上案情未明,李县令却与鸟为伴,不合规制。”
站在一旁的师爷连忙踏前一步,笑着打圆场道:“李大人玩笑话,华大人莫怪。回禀大人,方才堂下拖出去的那人,是昨夜府衙值房纵火案的主犯。人已伏法,口供、证词俱在,请大人过目。”
他说着,将手中的卷宗恭恭敬敬地递到华计然面前,她接过卷宗,低头翻看。
说是卷宗,不过是一页纸。她扫过案卷,上面写道:
嫌犯王明,漳平更夫。因与值房支计有旧怨,心怀不满,昨夜子时,趁支计值夜之机,潜入值房,纵火焚烧,致支计被困火中,命丧当场。今早被捕,已供认不讳,具结画押。
卷宗里除了一个血迹模糊的手印,没有旁人佐证,甚至连仵作的验状也未附上一页。而说是对死者心怀不满,却连具体的事由都没有交代。她眉头顿时锁得更紧。
比起火情伤亡,令人更寒心的是茂别这群人对卷宗的敷衍,对法理的不屑和对人命的漠视。
“这便是全部?”她叫人将卷宗收好后,质问道,“口供之外,可有旁证?仵作的验状又在何处?”
师爷闻言怔了一瞬,勉强笑道:“案犯方才在堂上已将纵火之事供认不讳,且所供与现场情形相符,火源确在值房外侧柴堆处,推断无误。再者,案情紧急,李大人便以从简之法……”
“从简之法?”华计然打断了他的话,神情肃穆冷漠,字字铿锵道,“一桩命案,值夜之人活活烧死,这么大的火势,死者的叫喊声,都没有引来一个人?只凭一纸口供便算结案,茂别县衙断案向来如此儿戏?”
师爷额头隐隐冒汗,却还要支撑:“这……实在是案犯伏法果决,毫无抵赖之意。”
此时,府衙外忽传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美貌女子满身尘土、蓬发遮面,膝盖上的布料已经残破不堪,仍一步一顿地跪爬进堂。她抬起脸来,嘴角被打的红肿裂开,却依稀可见昔日美貌,眼中泪痕未干,却更有一股死也要言明的决绝之色。
“华大人——”她声音哽咽,哀求声却撕心裂肺,“奴家有冤要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