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高悬》
1. 第一章 鸟惊心
十月,雁鸣关外的寒意来得比往年都早。
北风挟着雨丝在空中肆虐盘旋,激得几只离群孤雁发出两声呕哑嘶鸣,扑簌簌消失夜幕中。
“走快点,磨蹭什么!”两名异族士兵披坚执锐,不耐烦地呵叱。
沈绾被粗暴拖下囚车,一双玉腕被麻绳磨出洇洇血痕,她唇瓣紧咬,强抑住喉底闷哼。
这是大胤国破的第五日。
也是她第一次迈进敌军王帐。
那是用上好牦牛皮铺就的帐子,沈绾曾听人说起,在拓摩族只有最高首领拓汗才有资格用这种东西。
毡帘隔去帐外寒气,脚下触感更是舒适柔软,可她此刻只觉头重脚轻,脚下步子踩得深一脚浅一脚。
几名女囚成一排在王座下站定,数道视线自四周汇聚,如在暗中窥伺的狼群,静静打量着这些大胤战俘。
“中原果真出美人,”上方高座飘下一道粗沉威严的声音,重重砸在耳畔,“个个都这么水灵。”
两边发出一阵哄笑,沈绾虽垂着眼,可依旧察觉出这些笑里含着十足的玩味与嘲弄。
“此次大捷,诸位劳苦功高,这些美人本汗不会独享,今夜便赐给诸位!”
“多谢拓汗!”两侧案桌随即爆出急不可耐的拜谢。
硝烟之下,牛羊、战马和女人,都是宝贵的战利品。
“那本王先来!”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壮汉双臂一抻,大步上前,贪婪油腻的视线像搜寻猎物般在每个女郎身上掠过。
一排站的皆是高门侯府家的贵女,自小锦衣玉食、万千呵护,哪里禁得住蛮夷羞辱,一时间或羞恼或害怕,个个面色各异,抖如筛糠。
壮汉逡巡一圈后目光一顿,在沈绾跟前停下。
“这个倒有意思。”肥硕的手掌钳起少女下巴,那玲珑精致的脸蛋甚至不及他巴掌大小,此刻却映着一双冷凝清傲的眼,毫无惧意地直望向他。
“大胆!见到巴泰王还不跪下!”一旁士兵喝道,倏尔膝窝一痛,她死死咬紧下唇,身子摇晃几下硬是没有跪地。
上座拓汗似乎也来了兴趣,微微直起身,向前探了探,“这美人倒是个有血性的,见到本汗为何不跪?”
唇间尝到一丝血腥,沈绾狠狠甩开下颌桎梏,修长白腻的脖颈如天鹅般仰起,“我乃大胤帝姬,为何要向蛮夷下跪!”
冷硬低哑的女音掷地有声,明明生得一副娇娆姿容,神情却冷得如腊月寒竹。
气氛凝滞,帐中顿时寂静无声。
“柔嘉帝姬,昭宁帝姬……”拓汗如鹰的目光陡然凛冽,饶有意味地扫过座下之人。沈绾不动声色上前半步,将面色苍白的三姐姐护在身后,她暗暗攥紧手掌,掌心硬物划破娇嫩皮肉,渗出丝丝血珠。
“阿鸾……”感受到三姐姐的无助摸索,她微微侧身,反手将她握住。
她本是决了心,与其苟且偷生遭蛮夷凌辱,不如一了百了。可是——三姐姐怎么办……她眼睛看不见,如今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
心中正百转千回,忽听有人道:“拓汗,按我拓摩族规,若要论功行赏,合该以军功高低论先后。中原有句俗话‘自古美人爱英雄’,这真英雄还没发话,美人自然不乐意了。”
说话的是位白衣男子,虽同样身着异族服饰,可单看通身气质,倒隐隐有几分中原书生的味道。
凝重的气氛在他三言两语的玩笑中解冻。拓汗耶齐格收回视线,刻意略过巴泰王阴沉的脸色,大臂一挥:“军师说的有理,若论起军功……”
他顿了顿,满殿视线骤然集中到王座一侧。
耶齐格转过头欣慰一笑:“阿烈,若论军功,整个拓摩谁又能比得过你?此番能顺利攻破胤都,你当居首功,更是我拓摩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些美人,理应由你先挑。”
沈绾顺势望去,视线陡然一滞。王座旁的男人与记忆中别出无二,明黄烛火在他清冽锋利的侧颜铺落一层阴影,勾勒出几分当年不曾见过的晦暗邪魅。
她依稀想起那年海棠微雨,眉眼清隽的少年跪在身前,神色定定对她说:“卑职此生愿以命为契,做公主的影子。”
往日光影流转,誓言如同暮春残花,秋风吹过,只余满地狼藉。
“我要她。”
他的声音同人一样,低沉偏冷,打破满堂寂静,此刻不容置疑,极为强势地宣布他的所有权。
幽邃目光凝落而下,带着灼灼烫意,快要在沈绾身上烧出洞。众人顺着他的视线,自然清楚这位北疆战神要的是谁。
“你——”巴泰王耶齐雷一怒之下涨红脸,两只牛眼快要喷出火星子。
“好。”耶齐格不动声色敛去眉间异动,抚掌一击,敬贤爱士道:“佳人配英雄,合该如此!”
血珠滴落,在素白裙边溅出点点红梅,沈绾僵住身子,耳鸣嗡嗡,惊愕羞愤的视线甚至来不及收回,便直直撞进男人深沉的幽眸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王帐的,只觉脑袋愈发沉重,胸口不断翻涌的血气急促升腾,天旋地转间,酸麻的膝盖彻底卸了力气。
倒地那刻,久违却温暖的怀抱从身后揽住,带着山间雪松的清香,紧紧将她包围。
许是这味道太过熟悉,她仿佛又回到十四岁那年生辰,父皇命满城百姓一齐为她贺生。巍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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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花灯如海,彩带如溪,挤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摩肩接踵,只为一睹王朝帝姬的风采。
那是她记忆里最风光的生辰宴。
那天,父皇指着城下一排衣衫褴褛的异族少年,说:“阿鸾,这都是我大胤强盛的象征,你挑一个罪奴回去当影卫,可好?”
她那时年纪小,不知父皇话中深意,也无心深究,视线挑挑拣拣,终于落在一个少年身上。
不过和她相仿的年纪,单薄的身板却挺得笔直,一双幽黑到发亮的眼睛掩在乱发后,像只时刻防御却不会放过任何逃生机会的小野狼。
“我要他!”玉手随意一指,便扯出因果羁绊。
少年成了她的影卫,朝朝暮暮,一晃三年。她那时骄蛮爱闹,宫人们私下里多少会叫几声苦,可少年却不厌其烦。无论她如何使唤刁难,他总是默默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不仅是被俘的罪奴,更是父皇为她豢养的一条狗。
为保证这条狗足够听话,所有拓摩罪奴都被下了一种毒,唯有定期得到解药才能苟延寿命,而当年的沈绾,便是他存活的命脉。
“阿翊,阿翊……”昏睡中的少女似是被梦魇缠身,细腻如玉瓷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男人捏着棉巾的指节一顿,她口中念的,正是他的中原名字——谢翊。
“翊者,明日也。你来日定要飞离这高高宫墙,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小帝姬坐在观景阁栏杆上,望着天际流云对他说。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也是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凭栏而望,几乎可将半个宫城映入眼底。
明明是身受万民供奉的王朝帝姬,他却在她眼中看到不合时宜的孤寂。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所谓公主,不过是皇权枷锁下的雀鸟,即便再金贵,也终要在帝国崩塌时率先做出牺牲。
如同现在,大胤一朝国破,她首当其冲被献祭,连担着亡国骂名,一同钉在耻辱柱上。
榻中人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即便盖了厚厚的绒毯,可触手玉肌仍是冷若寒冰。军医说这是风寒入体,女郎身子娇弱,一时半刻难以消退。
烛花噼啪作响,将男人俊朗的面容掩在暗处。谢翊瞥了眼案头血迹未干的匕首,哑然失笑,这位小帝姬还是一如既往地刚烈。
给她手心上了药,迟疑不过片刻,身上墨色外袍旋即解开,结实温热的身体牢牢将人拥入怀中。
帐中静谧,唯有烛火偶尔闪出摇曳光影。谢翊望向怀中人,惊觉不过短短五日,她竟瘦了一大圈。
心中异潮涌动,薄唇悄然吻上额头,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阿鸾,好久不见。”
2. 第二章 花溅泪
沈绾是被热醒的。
密不透风的毛毯加上暖人的羊皮水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被温热覆盖,快要将她融化。
只是这种热感比起昨晚,倒少了几分灼意。
她动了动酸疼的四肢,好半日才费力爬起身子。入目帐房与昨日截然不同,陈设简单干净,一副乌木紫檀衣架立在角落,上面挂着铁甲银盔,旁边还架着一柄刻着繁复图腾的宝剑。
这般带有中原特色的摆件在异族毡房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得出,这是个武将的营帐。
昏倒前的记忆涌来,高座之上的少年面庞从潮雾中浮现,还未来得及细思,帐帘掀起的寒风便与她打了个照面。
来人逆着晨光,身姿颀长,衣袍摆脚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上下翻飞。
沈绾怔了怔,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影卫每次将她从观景阁背回寝殿,迈的就是这样的步子。
沈绾缓缓抬眼,俊逸到清寒的面容与回忆瞬间重合。
“我的公主,别来无恙。”他在她面前站定,薄唇轻掀,飘飘落下一句,竟莫名流出一丝旖旎。
沈绾猛地回神,冷冷对上他的视线,唇边扯出一声讥讽:“如今,我是该叫你谢翊,还是拓摩征南将军——耶齐烈?”
谢翊步子微滞,低眉哂笑:“名字而已,任凭公主高兴。”
“不过,”他上前几步,高大身影带来的沉沉压迫感几乎快将沈绾溺毙,“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阿翊。”
男人身上的幽香不管不顾钻入鼻尖,曾经熟悉到让人安心的味道,此刻却让她感到恶心。
“你不配叫这个名字!”她蓦地抬眸,晨曦透过窗格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凝落成影,“阿翊他,早已经死了。”
女音落地,空气骤然凝结,只剩下窗外北风的呼啸声。
水雾迷蒙的眼角泛出一尾殷红,霎时刺痛谢翊的眼,他瞳孔骤缩,嘴唇几番张合,终是没有说什么。
“我三姐姐呢?还有我父皇,他在哪?”沈绾吸了吸鼻子,果断将眼角泪珠往上抹干,即便此刻,她也不愿让人看出她的狼狈。
“公主这是在质问我,还是在恳求我?”谢翊轻嗤,徐徐俯下身子,视线几乎与她平齐。
沈绾咬紧银牙,手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捏紧,她冷眼望向他,一字一句道:“当初,我就不该留你……”
“错了,”幽暗眸底似是裹挟着无数风云,终是在看到沈绾眼底恨意的那刻,土崩瓦解。
他薄唇轻勾,露出一声自嘲:“公主当初,就不该放我。”
谢翊离开皇宫那日,沈绾正在筹备大婚典礼。父皇亲自下旨赐婚,她将下嫁定北王世子,婚期定在下月。
那日,她一身华服高坐明堂,丢给他一粒赤色药丸,“这是最后的解药,吃了它,从此再无禁锢,天高海阔,你我再无瓜葛。”
他匐在宫殿砖地上,明明时值盛夏,他却只觉寒凉沁骨。修长指节攥得发白,他抬眸望向她,深邃的目光死死攫住,像是要把她深深刻进骨髓。
沈绾不明白,为什么已经重获自由,他却不见开心?
大婚前夕,边境战火愈发频繁,她那未婚夫婿不得不连夜赶赴战场,婚事也因此耽搁。
之后,便是国破,她从待嫁新娘一夜之间变成了亡国帝姬。
“其实你早在我身边时,就已经布下暗局,只等一朝发兵,便可里应外合。”沈绾深吸了口气,胸口像是撕裂般隐隐发疼,“因为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胤都布防。”
少女字字句句的控诉带着往事碎片在眼前闪现,谢翊不置可否,丢下一句轻叹:“你可知,即便不是我,有些事情也改……”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沈绾忿忿将话截断,继而意识到什么,倏尔眸光一闪,将眸底怒火悄然湮灭。
她黯然低下声:“当初你在我身边为奴三年,如今不过境遇转换,我没什么可说。可我父皇年迈,你们能否……留他一条性命……”
她说到最后似是没了力气,湿润的羽睫如蝶翼般轻颤。她知道这些话在他听来有多可笑,可她不得不试一试。
离开胤都那天,她亲眼看见父皇被押解进一辆囚车,可一路走来,那辆囚车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半分踪迹。
父皇他,一定被他们关在某处。
“你愿留在我身边为奴?”见她惴惴不安却心怀一丝期待,谢翊似笑非笑抬起眼,漆黑如墨的眼神泛着点点幽光,像是饥饿已久的野狼终于看见期待已久的猎物迈入罗网。
“你可知,我到底想要什么?”他大手覆上她雪腻的后颈,长指轻勾,轻而易举便缠乱她颈侧寸寸青丝,轻佻又暧昧。
“你……”二人四目相对,错乱的气息肆意翻转纠缠。沈绾被他眼中的灼意吓到,下意识垂眸想要退开,却被他牢牢缚住,动不得分毫。
“你想要什么?”炙热视线仍凝在身上,她呼吸微促,第一次生了怯意。
男人见她双颊晕出两抹潮红,也不知是伤寒未愈还是心生惊恐,只觉如胭脂般惑人心智,醉人心神。
“我要你。”
他毫不迟疑,脱口而出,果断又坚定。
沈绾脑中炸出一道白光,将她整个定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我要你。”他定定望向她,再次重复,幽暗如渊的视线化作绵密丝线死死将她缠住。
“放肆!”沈绾虽是未经人事,但也顿时明白他话中含义,只因他眼中欲念太过直白赤裸,让人避无可避。
她一时无措,慌乱下竟习惯性摆出往日姿态,“我乃大胤帝姬,你、你怎可……况且,我、我已有婚约……”
话未说完,眼前男人周身气压骤降,一双好看的桃花眸瞬间结上一层厚厚的冰翳。
“婚约?”他舌尖盘绕这两个字,发出一声冷嗤:“如今这境遇,你竟还想着那位未婚夫婿?他到底是生是死,你可曾知晓?”
沈绾语塞,蛮夷攻城那日,她只知守城将士伤亡惨重,可她那未婚夫婿却没有一点消息,想来不是阵亡就是被俘。拓奴残暴,她身为帝姬尚且如此,他身为胤朝将军,处境可想而知。
“他……死了?”
她怔怔呢喃,眼底浮起一抹悲色,然而这股哀伤还未来得及扩散,颈间便传来一阵痛意。
男人不知何时凑上来,微凉的薄唇覆上雪白玉肌,湿热舌尖舔过皮肉,锋利齿尖紧随其后,辗转吸吮,恣意啃咬,想要以此封缄住她的话音。
她皮肤娇嫩,不一会便被吮出鲜艳红痕,宛若一朵红莲绽放,妖冶淫/靡。
耳边惊雷乍现,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胸腔中似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待神志回体,她指尖陡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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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
他当她是什么?发泄欲望的工具?肆意践踏的玩物?
她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只听“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如平地惊雷,落在男人脸颊。
谢翊有些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转过头,他用舌尖抵了抵下颚,长睫微垂,遮住眸底汹涌暗潮。
“你在报复我?”沈绾气得声音发颤,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对她唯命是从的小护卫,会用这种最肮脏下作的手段羞辱她。
“……”谢翊哑然半晌,忽地低笑出声,“是又如何?”
沈绾呼吸急促,颤意从指尖蔓延全身,她竭力控制住瑟瑟发抖的肩膀,熊熊怒火从胸腔艰涩挤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谢翊弯了弯唇,用指腹抹去唇角腥红,转头望向她,笑得邪戾:“我是什么东西,没人比公主殿下您更清楚了。”
他眸色阴鸷如寒潭,原先那股似有若无的柔情顷刻间烟消云散,沈绾有些被吓到,她恍惚想起,第一件见到谢翊杀人,就是这个神情。
那是她第一次溜出宫玩,正逢上元佳节,街上人潮汹涌,她见什么都稀奇,便缠着谢翊给她去买。等他回来时,她竟被几个地痞流氓堵在小巷,其中一个将她按在墙角,用手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狠狠揉捏了一把。
这一幕正巧落入少年眼底,他二话不说卸了那人手臂,对方几人想要围殴,却被他一个个拧断了脖子,尸陈巷陌。
“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该死。”
他说得简洁利索,也冷如寒铁。慢条斯理地冲洗掉手上血污,又迅速将尸体处理干净,一切是那样有条不紊,从容淡定,仿佛方才只是轻轻踩死了几只蚂蚁。
那时沈绾便知道,谢翊心里藏了头嗜血的野兽。
眼前高大的身影陡然逼近,男人再次抬手上前,沈绾猛地闭上眼,身子一缩。
她怕了。她怕他会杀了她!
想象中的触感并未出现,她羽睫微颤睁开眼,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堪堪停在脸侧。
“呵。”他轻笑一声,收回手退离床榻几步,挺拔修长的身形莫名透出几分落寞,“我不喜欢勉强。”
随手从旁取来一件长袍,朝榻上丢过去,“穿上它,滚出去。”
他语调冰冷,听不出情绪。
沈绾知道自己如今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若强来,她自是避无可避,可他既然松口,她也没有过多犹豫。她巴不得逃离这里,虽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总好过在这个疯子身边受折辱。
知晓边境天寒,自己身上又没有过多衣物,她动作麻利地掀开绒毯,将袍子往身上一裹,抬步就往外走。
擦身而过时,她恍惚在他嘴角看到一抹苦涩,步子微滞,却没做过多停留。
她一定是神智不清,烧糊涂了。
素手刚掀开帘帐,身后蓦地响起冷冽男音:“可想清楚了,踏出这个门,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从不后悔。”
他忽地嗤笑出声,声音淡冷得像雪夜里的冰,“打个赌吗?”
“什么?”沈绾微微侧头,凛冽的秋风绕着耳侧发丝,吹得人一激灵。
“我赌你,”低沉磁性的嗓音似沙砾磨过耳廓,带着几分凉薄淡漠,“会在三日内乖乖回到这里,求我。”
3. 第三章 朱颜改
身后毡帘落下,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谢翊缓缓松开身侧骨节发白的手,落下一声幽叹。
没想到他觊觎多年的月亮即便跌落高台,也还是那般桀骜倔强,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注定改变不了。大胤亡国是如此,他对她的心思亦是如此。
边塞的风无遮无拦,恣意寒冽,即便是在晴日里,还是不管不顾往人领口钻。
沈绾出了帐子,懵懵站在营地,入目皆是训练有素的异族士兵。这时节北疆正值水草丰美,战马膘肥,明明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可这些士卒们倒没有丝毫松懈,依旧斗志昂扬、整装待发,这在风气萎靡的胤都倒是少见。
她下意识紧了紧过于宽大的袍子,忽觉袖口有什么东西抵着,掏出一看,竟是一张兽骨做成的牌子,上面刻着“征南将军耶齐烈”几个字。
这应该是随身令牌之类的东西,想必是谢翊忘记取出,连带着衣袍一并扔给她了。
她本想还回去,可想到牌子主人令人憎恨的嘴脸,又立即打消了念头,悄悄将骨牌掩入袖中。
这东西说不定有些用处。
秋日的艳阳有些晃眼,她抬手挡了挡,脚下刚迈出两步,忽地迎面撞上一人。还未来及道歉,只听对方率先开口:“姑娘,当心。”
白衣入目,声音温润,是昨晚那个军师。
“是你?”看清沈绾后,他脸上略带讶异,“久闻昭宁帝姬美名,小生代鄯,这厢有礼。”
他气质温润,笑起来更是春风和煦。
沈绾被他的中原礼节弄得有些无措,本能想要还礼,但想到对方是拓摩人,心中恨意让她停了动作。
“帝姬这是……”代鄯见她面上泪痕未干,眉梢轻挑,“与阿烈吵架了?”
不过初次见面,他却熟稔得很,虽看不出恶意,沈绾还是警惕地蹙了蹙眉。
“阿烈这人着实死板了些,不懂得怜香惜玉,回头我——”
话未说完,一道男音忽在身后惊起:“小殿下……”
原来代鄯身后还跟着两人,其中一个身着大胤内监服饰,面孔陌生,另一个则身材魁梧,武将装扮。沈绾循声望去,心脏忽然突突直跳,来人竟是定北王手下的副将,名叫孙樾。
“原来二位使臣是帝姬的旧识?”
“使臣?”沈绾惊疑,摸不准代鄯话音。
“怎么帝姬不知?”讶异在代鄯脸上一闪而过,他煦煦然道:“大胤如今已有新帝继位,特派二位使臣前来和谈。”
沈绾心头一顿:“新帝?”
她记得父皇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在两年前死在征讨拓奴的战场上。这新登基的皇帝能是谁?
“回禀帝姬,是您的叔父,禹州晋王。”孙樾先是朝沈绾行了个礼,随后恭敬回话:“小王爷当时迫于无奈,才赴禹州……”
“咳咳……”一旁的内监面色严肃,径直打断了谈话。
代鄯不以为意笑了笑:“时辰不早了,我该领二位使臣去见拓汗。”他没再给几人继续叙旧的机会,朝沈绾拱了拱手:“帝姬,告辞。”
瞧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沈绾虽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可后知后觉的欣喜还是占了上风。
怪不得这些时日,拓奴依旧驻扎在雁鸣关外,原来胤都已经有了援军!印象中她的这位叔父能征善战,与父皇向来兄友弟恭,想来定能大破敌军,力挽狂澜。
孙樾口中的那位小王爷,正是她的未婚夫婿,看来他还活着。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既然孙副将今日见了她,想必定北王定会想尽办法前来救援,到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巨大的喜悦在心中翻腾。沈绾紧了紧衣角,她必须尽快找到父皇和三姐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肯静待援军,哪怕受蛮夷一时凌辱,也能咬牙挺过去。
正思索着,一名拓摩女奴遥遥走过来,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对她说:“拓摩不养闲人,将军让你随我去后营浆洗。”
“将军?”沈绾想了想,随即明白这是谢翊的意思,骨子里的傲气和愤恨此刻被她悄然掩下,反正再过不久就能离开,她就再忍忍。
女奴将她带到一处空旷营地,这里即是拓摩的后备营,粮草战马、锅炉浆衣,都在此处。沈绾虽说被安排浆洗,可那一盆盆待洗的脏衣秽物竟堆得有小山高。
女奴指着其中两盆,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午饭前把这些清洗干净。”
“……”
沈绾提着褴褛裙摆在水盆边坐下,柔白指尖刚触到水面,冷不丁瑟缩一下。她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莫提洗衣,就连梳发上妆皆是宫人伺候,哪里会做这些粗活。
可眼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只是这异族人的衣服向来厚实,沾了水越洗越重,不一会双手搓得通红,竟连一件衣裳都没洗完。
她有些泄气,被养在金丝笼的雀儿一旦到了外面,竟无任何生存的能力。
她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眼底酸热逼退回去。暗暗咬了咬牙,觑了眼其他正在洗衣的女奴,一点点学着她们的样子,竟也渐渐摸出门道。
等到她把两盆衣物完全洗尽,天边已经金乌西沉。
沈绾抹去额边汗珠,看了眼早已磨破皮的双手,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早就咕咕直叫的肚子,迈着沉重步伐往后厨走去。
刚到门边,两名拓摩士兵的闲聊不经落入耳中。
“瞧那老皇帝不吃不喝,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也是报应,谁让他残虐无道,屠杀我拓摩族人。”
“若不是拓汗有令,命我们没日没夜看守,他早就被杀一百回……”
他们手捧吃食坐在墙角,虽说着陌生的拓摩语,可沈绾还是听懂不少。只因她当年爱玩,曾缠着谢翊教过她。
私语声越来越低,后面几句沈绾没有听清,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两名士兵正是看守父皇的人,只要跟着他们,也许就能找到人!
暮色不知不觉笼罩大地,草原夜间的风如同野兽的狂鸣嘶吼,震得人胆颤。沈绾因心中有了盘算,当晚便偷偷跟在这两名士兵身后,借着夜色掩护溜进一所僻静的营帐。
“站住!什么人!”不出所料,尽管她再小心,还是被门口的精锐守卫发觉。
沈绾眸光一闪,随即从袖中掏出描金骨牌,压低声音不慌不忙道:“我奉耶齐烈将军之命,前来探查囚犯。”
士兵们借着晦暗不明的灯笼,迟疑地看了眼令牌,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这里得了拓汗密令,任何人都不许入内!”
沈绾顿了顿,气势威严:“放肆!你怎知将军不是奉拓汗之命?耽搁了大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不怒自威的架势让守门士兵一怔,他们虽不认识沈绾,可深知大将军身边的人不可轻易得罪,况且她手中的令牌绝非造假,若是真的冒犯了将军,违逆了拓汗,那可真是大罪。
见对方动摇,沈绾趁机开口:“诸位放心,若是出了什么事,自有将军担着。”
士兵们犹豫半晌,终于松口:“进去吧。”
沈绾压低帽檐,故作镇定进了营帐,只一眼便看到坐在案桌旁的人。不过短短几日,印象中威严伟岸的父亲竟突然间苍老许多,鬓角边白发丛生,沾满灰尘的衣袍似乎有些肥大,在他身上显得摇摇欲坠,愈发衬得他佝偻的脊背伶仃瘦削。
“父皇——”她刚开口,忽听窗外传来士兵的高声叩拜:“参见拓汗!”
沈绾心头一惊,话音凝在喉头,寒意陡然从脚后蔓至脊背。
**
耶齐格掀开帐帘,正瞧见一脸憔悴的胤帝望着烛花出神。
一只飞蛾扇动着轻盈的翅膀,围在烛台边上下飞舞。
耶齐格在桌边坐下,抬手轻轻一拧,飞蛾便如残破的纸片滑向烛芯,霎时被燃为灰烬。
“反正结果都是死,不如本汗帮它一把。”耶齐格捏了捏指腹,那双鹰隼眼睛透出冷芒。
“今日我部来了胤朝贵客,想必陛下还不知道吧?”见胤帝无动于衷,耶齐格冷笑一声,自顾道:“听闻那位晋王殿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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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手足情深,如今他独掌大权,又派使臣前来和谈,您猜他到底愿用多大的代价来赎您?”
胤帝听到这,原本沉寂如枯井的眼珠动了动。
耶齐格瞧着眼前这位宿敌终于有了反应,心中一阵畅快,“怎么?是庆幸本汗没有完全攻破大胤,还是意外你那胞弟成了皇帝?”
耶齐格忽而大笑出声,带着上位者的嘲弄:“可若本汗告诉你,当初正是那位晋王殿下为谋帝位,与本汗里应外合,提供胤都布防图,不惜将你送入本汗囊中,不知陛下您作何感想?”
耶齐格的话犹如晴天惊雷,在沈绾耳膜边炸开。
她缩在床下,浑身隐隐发颤。一些藏在暗处的东西顷刻明晰起来。
怪不得她白日见那二人觉得奇怪,只因当时被盲目喜悦冲昏头脑,不曾细究,险些忘记帝王家的狠辣无情。
她不曾想到,一向对父皇敬爱有加且一母同胞的叔父,竟会伪装多年,不惜与蛮夷勾结,谋取皇位。
那日胤都城下战死的将军、士兵、百姓……竟都是一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那定北王呢?他也参与了这场谋乱?
思绪像一团乱麻,沈绾来不及细思,忽听父皇颓丧沙哑的声音响起:“那拓汗得到的是什么?”
耶齐格直言不讳:“漠云十二州。”
雁鸣关外共有十二座城池,曾与北疆各部相连,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后来太祖皇帝领兵攻打,才将其纳入大胤版图。
帐中默了半晌,胤帝先是低嗤,继而狂笑开来:“那我该恭喜拓汗,喜得十二城!”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位弟弟,漠云十二州是何等重要的战略位置,若是让给拓摩,等于自掘坟墓。他既然为得皇位能勾结外敌,那自然也能过河拆桥,翻脸毁约。
耶齐格似乎被胤帝的笑容激怒,几步上前猛地掐住脖颈,恶狠狠道:“明日便会签订文书,他们反悔不了,若是真的敢悔——本王就拿你祭天!让你的血为我拓摩铁骑开路!”
**
沈绾走出营帐时,耶齐格早已离开。北疆夜晚的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劈头盖脸直扑面颊。
她双手揽紧身子,快步朝外走,生怕耶齐格半路折回。
耳边北风呼呼作响,伴着父皇临别时的殷殷叮咛:“阿鸾,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一切才有希望……”
活下去?她靠什么活下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亡国帝姬,即便骨头再硬,处于野狼环伺之中,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想办法救父皇。听拓摩人的意思,若是明日和谈不成,父皇便彻底没了利用价值,到时候怕是难逃一死。
她暗暗攥紧手中骨牌,眸光微闪,脑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纤弱的身影步子坚定,渐渐消失在墨色中,全然没有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已于夜色悄然融为一体。
“你费心安排,就是让她看到这些?”一白衣从黑影身后走出。
“这些事情,她早晚会知道。我只是,让她更明白些。”
“可这对她,着实有些残忍。”代鄯摇头咂舌。
谢翊薄唇轻扯,笑声落在风里,几乎听不出情绪,“想让高悬的月亮低头,总得狠下心。”他脸上此刻露出近乎病态的偏执,只是借着夜色伪装,无人发觉。
沈绾吹了一晚的风,到了半夜竟又发起烧来。直到远处天光乍破,烈风才彻底偃旗息鼓。
她躺在破草棚里,正望着棚顶出神,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她留神听着,“刺客”“杀人”之类的词语钻入耳中,拓摩营地怎么会有刺客?她心中莫名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走出草棚,只见一群士兵正急匆匆往某个方向赶,她托着沉重步子跟上去,来到一片宽阔的校场。
场中空地用木头架起一座高台,上面似乎垂挂着两件东西。沈绾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身子猛然僵住。
那高台上竟赫然挂着两个头颅
——一个是父皇,一个是孙樾。
4. 第四章 酹江月
沈绾整个身子被定在原地,周遭似乎没了声音,全身血液倒流至胸口,带着撕裂开的痛意。
耶齐格脸色阴沉,阔步走上高台,锐利的目光在台下扫视一圈,威沉开口:“诸位,大胤欺压我部多年,凡异者皆屠,凡夷土必侵,我部百姓不堪其扰。本汗自继位以来,夙夜匪懈,虽有修好之心,然胤人出尔反尔、公然挑衅,竟于昨夜在我营中行刺,伤我士卒,更甚撕毁和谈文书,将我部视为蝼蚁草芥。如此狂悖无道、作辍无常,天将灭之!今本汗上承天意,以胤朝皇帝之颅为祭,不平大胤,誓不罢休!”
台下士兵瞬间被激怒,如狂流拍岸,爆出整齐划一的喧吼:“不平大胤,誓不罢休!不平大胤,誓不罢休……”
铅云在天际堆积,黑沉沉压成一片,震天的怒吼穿破苍穹,携有万钧之势。
沈绾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后营,半边麻木的身体依旧坐在水盆边,机械地重复手上动作。
浸透了寒风的冷水漫过手指,很快就将苍白的指节晕出紫红,可她却全然不觉。
脑海中父皇的头颅在风中不断摇晃,时而模糊不清,时而清晰可见。他于大胤是天威不可冒犯的君主,可于她却是最慈爱不过的父亲。
她本非宫妃所出,她的母亲只是江南一名舞姬,因得了帝王临幸,才诞下龙裔,可惜没多久就病逝了。
后来帝王大恸,下令满城缟素。百官大力反对,却一个个被斩杀于殿前。自那时起,她就被方士预言——“大胤灾星”。
可父皇对朝野微词置若罔闻,竭尽所能给予她所有荣光,甚至将她寄到已故皇后名下,成为真正的嫡出公主。自此,她成了大胤最受宠的帝姬,也是帝国最耀眼的明珠。
如今那个赋予她光芒的人、她最亲最爱的人,就这样生生被砍下头颅,挂在异族的高台上。
灾星……她也许真的是灾星也说不定。
“啪!”一块石子落入盆中,水花溅出浇了她一脸。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昭宁帝姬。”女声尖锐,上挑的尾音带着几分刻薄。
“是你。”沈绾抬眸,飘摇破碎的神思随即收回。
来人是英国公家嫡女,名唤凌娩。此次大胤战败,她也在被俘名单中。只是今日似与往日不同,只见她头戴织金红宝石雀翎冠帽,身着狐皮紫玉锦缎夹袄,脚蹬一双松石绿点缀的马皮靴,一身异族装扮尽显贵气。
“大胆,见了珂吉侧妃还不行礼!”一拓摩女婢从凌娩身侧走出,气势汹汹说着生硬的中原话。
“侧妃?”沈绾恍然,她这两日听说拓汗耶齐格新纳了位貌美的中原人做侧妃,没想到竟然是她!
“难为帝姬还记得我。”凌娩抬手止住女婢,徐徐上前几步,眼底冷意如三九寒冰:“我生怕帝姬忘了,我是因何才到这的?”
她一字一顿,如恶魔低语。
沈绾手臂一滞。
她当然明白凌娩话中含义。当时拓摩屡屡在边境挑衅,英国公生怕落入敌军圈套极力劝谏,可父皇却一意孤行,亲率大军出征,最后不仅自己落网,更引得敌军大举攻城,致使英国公战死城下。
当日凌娩和几位公侯小姐奉皇命入宫为她伴驾,这才在拓摩破城后一并被俘。
“帝姬觉得,这是不是因果报应!”凌娩勾起殷红的唇角,笑得癫狂,“你果真是大胤的灾星,你和你那位伟大的父皇死不足惜,可为何要拉着我们陪葬!我父亲赤胆忠心,却惨死城下,我一个名门贵女,如今却要委身异族,你说这笔账,我们该找谁算?”
凌娩的话钻心刺耳,可沈绾竟无法反驳。她垂着眼睫,一张清丽的面容不见悲喜。
凌娩被她的沉默激怒,脚下猛地一踢,霎时水花四溅,盆中衣物和着泥灰散落一地。
她弯腰钳住沈绾绷紧的下颌,忿然道:“装什么!无论你当初如何高高在上,如今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哈哈哈哈……你猜猜,在斩了那位昏君之后,下一个会轮到谁?是你,还是——柔嘉帝姬?”
“你……”沈绾瞳仁一震,下意识抬手想要掰开手腕,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
凌娩狠狠甩开手,直起身子冷嗤:“我等着瞧,到时候无论是你,或是你的三姐姐,我都会求拓汗留一具全尸,然后将它永远埋在这里,我要让你们永远回不了大胤!”
凌娩说完便拂袖而去。沈绾伏在地上呼吸艰涩,她缓缓将右手伸进袖中,手心尚未结痂的伤口被冷水泡得已无知觉,却在碰到袖中硬物那刻猛地一紧。
**
拓摩的战事准备井然有序,到了暮色四合之际,整个营地已是全员戒备。
耶齐格清早的征战宣言在军中似是点了把火,整个营地因此沸腾起来。眼看大战在即,他遂下令大摆宴席以振士气。
帐外篝火四起,帐里灯火通明,将军士卒推杯换盏,三巡过后忽有人提议:“干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也学学中原人,叫几个美人前来跳舞助兴可好?”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说的在理,咱们营中可有不少中原美人。”
凌娩坐在王座旁巧笑低语:“拓汗,妾身在中原时曾听闻,昭宁帝姬的舞姿乃天下一绝,不如请她前来一舞如何?”
耶齐格顿时来了兴趣,转头望向谢翊:“阿烈,她是你的人,本汗请她过来为大家助兴,你不介意吧?”
谢翊坐在王座一侧,冷峻的面容无甚表情,似是在思虑什么。良久,方才微微颔首。
拓汗像是早就习惯他这副样子,满意地挑了挑眉,抬臂一挥:“去,请昭宁帝姬前来一舞!”
沈绾由女婢引着再次迈入王帐,依旧是那身素白衣裙,只因连日未曾梳洗,裙边染了泥尘,如墨色在宣纸上晕开。三千青丝随意披在脑后,唯有额前垂下几缕,越发衬得她清冷娇弱。
明明一身落魄装扮,偏在她身上生出几分凌乱美感。
她浓睫低垂,盈盈一伏,伴着胡笳声起,莲步轻移,白裙如玉莲初绽。曼妙身姿轻盈旋转,好似翩跹起舞的精灵,可她面上偏又淡然无波,仿佛瑶台飞下的神女,圣洁得让人不忍亵渎。
座下众人无不屏息凝神,沉醉其中。耶齐格更是看得入迷,鹰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忽地,摇曳舞裙中闪出一道寒光,匕首自袖摆抽出,锋利的刀刃如离弦之箭刺向王座。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电光火石间,一道墨色身影闪身而下,在众人还未看清前将白裙挡在身下,手腕旋即一转,不动声色将匕首折回。可沈绾似是拼了死命,立即将匕首换到另一只手,转身欲再次上前。
谢翊大掌一勾,拦腰将沈绾死死圈入怀中。
“阿烈,你这是……”耶齐格被眼前景象惊到。
谢翊单手将沈绾双腕缚住,暗暗掩在衣袍之下,表面看去二人好似亲密地拥在一起。
“她身子弱,昨晚折腾一宿,我怕一时失态冒犯了拓汗。”谢翊说得面不改色,一番话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跳个舞而已,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耶齐雷粗声粗气道。
谢翊眸子一暗,“巴泰王既想看舞,那不如……”他冷眼扫向王座旁,“听闻珂吉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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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的舞也是一绝,不如就请她为诸位助兴。”
凌娩面色一僵。
“没想到阿烈这般怜香惜玉,”耶齐格清了清嗓,暧昧一笑,“本汗也不便打扰你们好事,今日这舞就暂且不跳了。”
“多谢拓汗。”谢翊伏身拜谢,半拖半抱将沈绾拉出帐外。
怀中人安静得出奇,一路没有说活,任由谢翊将她带到一处僻静地。
一道银光划破天际,将沈绾的脸照得苍白如纸,滚滚闷雷在云层间挤搡,转眼化作豆大雨珠噼啪而下,很快便浸湿了衣衫。
谢翊不曾对她设防,大掌刚一松开,锋芒便深深刺入胸膛。
沈绾水眸猩红,执着刀柄的玉手隐隐发颤,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谢翊眉间微动,眼睫眨也未眨,声音低沉:“你想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雨水滑过眉骨,混着泪珠顷刻便模糊了视线。
谢翊抬手覆上,只轻轻用力,便拧开玉腕,匕首轻而易举被拔出,他随手一甩,闪着寒芒的刀刃直直插向地面。
“看来我当年送的这件礼物,公主用得很是衬手。”他缓步上前,微微上挑的眼尾藏着难以捉摸的邪魅,“你想杀我?如何杀我?在绝对力量面前,你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沈绾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一直紧绷的心理防线在触到他眼底冷意那刻彻底崩塌。
“你连自己真正的仇人都没弄清楚,就想着报仇?”
“你……你什么意思?”沈绾一怔。
“昨日那名使臣并非大胤内监,而是被人派来的杀手。”谢翊的声音同冰雨一样冷冽,“真正杀你父皇的不是拓汗,而是你的叔父。”
轰隆——
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叔父,竟是叔父!他得了皇位还不够,竟还要狠下杀手!
没想到最后置父皇于死地的,不是敌军,而是至亲。
沈绾心脏猛地一抽,哑声开口:“那孙樾……”她那未婚夫婿刚继承王位不久,难道也投向了晋王的阵营?
“他?”谢翊轻嗤,“他和他的主子一样,是个怂包,只一味怯懦地当看客,逃跑时被士兵发现,被那太监推出去当了垫脚石。”
谢翊的话字字句句砸在耳边,将沈绾的思绪撞得四分五裂,她懵懵站在雨里,不知作何表示。
她原本期盼的一切,一夕间全部化作泡影。
谢翊抬手抚过她的脸颊,眼底闪过几不可察的动容。
“我之前的话仍旧作数,于你,我随时恭候。”
男人脚步声渐远,不多时便彻底消融进雨里。
沈绾嘴唇翕动,她想要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她想要哭,可眼眶却酸涩发疼,巨大的绝望和痛苦溢满胸腔,快要将她溺毙。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在锋利刀面上折出寒光,晃得她眼底生疼。
**
帐外雨帘铺天盖地,扰得人莫名心烦。
谢翊坐在案桌前,手上兵书半日也没翻动一页。
沈绾到底会怎么选择,他心底没有多大把握。她性子一向很倔,若是一时想不开……
俊眉微蹙,心中担忧无限扩大,他忽地起身,抬步欲往外走。刚迈出几步,帐帘被人从外掀起。
沈绾挟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湿透的发丝粘在脸侧,将她不染纤尘的玉容衬得愈发清艳。
她在帐中站定,缓缓弯下玉膝,俯身跪地,如一朵饱经风雨的山茶花,此刻只剩无尽的脆弱和娇柔。
“沈绾命薄,求——将军垂怜……”
5. 第五章 春歌尽
女郎一向清冷的声线此刻染上无尽哀怜,她羽睫低垂,阒然遮住晦暗眸色。
谢翊心头深处某个地方悄无声息软了一下,心底幽幽叹了口气。她到底是,走入了他精心织就的牢笼。
男人徐步走上前,用长指勾起女郎小巧的下巴,“可想清楚了?”
沈绾咬紧唇瓣,血液充盈在皮肉下,愈发鲜红。她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抬头,已是泪眼婆娑,那副楚楚可怜样,任是哪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妾身蒲柳之姿,如今已入绝境,若能得将军庇佑,妾身感激不尽。”
她明明言辞恳切,可谢翊却在她眼底看到一丝掩饰与伪装,即便脸上这面具再精妙,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她。
算了,既然她愿意低头,那他就陪她演下去好了。
“既然想清楚了,那你可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谢翊长身玉立,沈绾跪在他身下,只迟疑片刻,素手缓缓解开衣襟,外衣滑落,露出女子光洁滑腻的锁骨。
谢翊眸色幽深,仍旧负手站在那,面上却不见一丝波澜。
沈绾见没有回应,纤指颤了颤,再次覆上里衣。
“够了——”男人终于出声,一向低沉的声线似是染了怒气。
他烦躁转过身,背对着她:“把衣服穿上,我说过,我不喜欢勉强。”
沈绾低声道:“没有勉强,侍奉将军……是妾身心甘情愿的。”
“是吗?”谢翊勾了勾唇,声音似是结了层冰,“那这样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猛地回身,大掌带着强劲的力道一把扣住她的后脑,薄唇覆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
沈绾未来得及反应,柔嫩的唇瓣便被他噙住,碾转啃咬,强势、隐忍、愤怒、缱绻……各种莫名情绪似乎都被他融在这个吻里。
清冽干净的气息不管不顾钻入鼻尖,一呼一吸间竟都是他的味道。
一股电流从唇间窜过脊柱,她倏然一颤,本能想要抗拒,可理智还是放弃了抵抗。
既然下了决心,就要必须放下一切!
不久前,她有那么一刻想要自尽,可父皇临终前的叮咛在脑中闪现: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大仇未报,家国未复,她有何颜面去死?更有何颜面去见父皇?她不能这么没骨气!已入绝境,那她必须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既然这个人是谢翊,那她就好好利用这个筹码……只要活着,她总有翻盘的一天。
少女敛下心思,默默闭上眼,承受他所有激烈。她尚未经人事,又是第一个吻,自是不知该如何迎合才能让他满意,只一味顺着他莽撞的攻势配合。
许是察觉到她的顺从,谢翊猛地睁开眼,一把将人推开。
“为什么?”他眼底漆黑一片,亮得吓人。
“什么?”沈绾没料到他这么快结束,红唇微启,有些发懵。
是她配合的不好吗?
“为什么不拒绝?”他声音低哑,似乎强压着愤怒。
沈绾被问得一头雾水,怔怔开口:“妾身是将军的人……”
“呵。”幽暗的眸子盯着她瞧了半晌,忽而自嘲地弯了弯唇,他直起身后退两步,“今夜没兴致了,你去里间把自己收拾干净,这副样子,真让人倒胃口。”
沈绾竭力控制住暗暗发抖的身子,重新将衣衫掩起,“那妾身先去梳洗。”
她举止得体,语气柔婉,可脸上却沉寂无波,让人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直到袅娜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谢翊才松开紧握的拳头。
明明是他让高悬的月亮陷落沟渠,他却没有一点高兴。
他属实没有想到,当她一脸悲戚出现在他面前,委屈求全求他庇佑时,他竟莫名觉得烦躁。他生气,气自己是不是错了;他愤怒,怒她的假模假式。他要的不是这样虚与委蛇、惺惺作态的她,而是那个生动鲜活、明媚张扬的她。
谢翊啊谢翊,你真是天底下最最卑劣的人!
明明已经得到一切,却还是不知足!
罢了,只要这个人是她,只要她肯在他身边,不管是以什么面目对他,哪怕最后自己万劫不复,他也认了!
**
沈绾梳洗的时间未免有些过长了。
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可谢翊因为身份尊贵,连营帐也是同拓汗一样的规格。帐中由屏风一分为二,前面是会客间,后面是内间,因想着沈绾今晚也许会来,他早早吩咐人在里间备下热水,她不至于耽搁这么久。
转入屏风挑开帘帐,只见浴桶中的女子昏昏沉沉靠在桶边,玉瓷般的脸颊掩映在水雾里,再次浮起红潮。
伸手一探,果然又发烧了!
谢翊果断从旁扯来干净绒毯,将人从桶里抱了出来。她乖巧依偎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毛。
将人放在榻上,仔细替她擦干头发,又找来军医探脉煎药,待把一切收拾妥当,再三向军医确定她并无大碍后,谢翊才彻底松了口气。
“将军,您肩上的伤要及时上药,听说马上又要出征,可不能大意。”老军医苦口婆心道。
“这点小伤不碍事,”见老军医面容严肃,谢翊无奈转了话风,“有劳您挂念,我晚些会自己上药的。”
“唉……”老军医摇头叹息,“年轻人,还是对自己多上点心。”
沈绾被灌下一大碗中药,口中苦得要命,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见昏黄烛火下,男人劲瘦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往胸膛上药。
那个位置,是她刺下的伤口。
视线留神一凝,竟发现男人背上浅浅留有不少疤痕,看痕迹,像是旧年伤疤。
他回到拓摩不到半年,这场战争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怎会有这些伤痕?难道早在她身边做影卫时,就已经留下了?
“醒了?”男人转头轻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泡澡把自己泡晕的。”
谢翊缠紧绷带,合上衣领,方才眉眼间蕴染的怒意早已被舒展的笑意取代。
他其实只比沈绾大一岁,只因平日杀伐征战,多是以持重沉稳的样子示人,此刻倒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气。
“你才被泡晕,我明明是……”沈绾刚醒,神志还未完全回拢,一听见他这话下意识羞恼地努了努嘴。
谢翊难得见她这般娇俏,心中一喜,愈发逗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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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怎样?自己发烧了也不知道,我这可是第二次帮你请大夫,这诊金你打算如何付?”
“诊金?”沈绾水眸迷茫,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军营里看病付诊金的?
见谢翊嘴角噙笑,她立即意识到他的捉弄,先前意识回拢,她随即敛了神色,翻了个身面朝床榻里面。
他们之间现在这种关系,他居然还有心情跟她玩笑?沈绾忽然觉得谢翊像是变了个人,记忆里那个永远冷着脸,在她身边沉默寡言的小侍卫,居然会有一天坐在她面前说笑。
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说当初在大胤,他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是,在异国当俘虏哪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不苟言笑也是人之常情。
现在的她,跟那时的他,还真像啊。
谢翊见她再次恢复沉默,尚未散去的笑意凝在眉角。他侧头熄了烛火,合衣上了床榻。
沈绾是第一次和人同睡一床,而且还是个对她有所企图的男人,尽管早在心底做了无数次心里建设,可她还是绷紧了身子。
温热坚实的身子躺在身侧,却久久不见动静,匀长的呼吸似乎在告诉她,他已经睡着了。
“将军……”沈绾咬咬牙,侧过身靠上去,既然早晚要做,不如她主动出击。
“睡觉。”男人声音寡淡。
“你……”沈绾摸不着头脑,他不是要她吗?现在她主动献身,他怎么又不为所动?
“睡觉。”他淡淡又重复一遍,随即侧过身背对她,没有一丝情绪。
“……”
真是善变的男人。
**
次日清晨,拓摩士兵早早在营地操练起来,旌旗在烈风中飘舞,大大小小的将士领着各自方阵厉兵秣马,大有一吞山河的气势。
代鄯一袭白衣站在校场旁,望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微微眯起了眸:“谋划多年,总算是到了今天。”
“所以那晚你故意放那太监入老皇帝的营帐,也是筹谋中的一环?”谢翊一身暗纹墨袍站在身侧。
“怎么?”代鄯煦煦然一笑,“为你那小美人感到心疼?”
谢翊没有接话。
“中原有句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既想厮杀,我又何必阻拦,当个安静的渔翁不好吗?”代鄯双手抱前,“况且这是个很好的机缘,而拓摩现在,很需要这样的机缘。”
谢翊转头望去,只见一向温润如玉的人此刻面色冷凝,往日含笑的眸子布满阴厉,好似突然变了个人。
“拓摩已经沉寂太久了,咱们那个拓汗又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看得见眼前小利。论胸襟格局,他还是差了些,唯有借此机会狠狠激一下,他才能真正下定决心。”
谢翊并未感到意外:“这就是你在荀山三年学到的东西?”
“怎么,你觉得还不够?”代鄯歪了歪头,沉声肃然:“古往今来王朝更替,得道者昌,失道者亡,耶齐格虽不见得是长久的领袖者,可眼下逐鹿中原,他尚可一试。”
他促狭一笑,转而望向谢翊:“阿烈,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士兵的喧吼声伴着凛冽北风飘向天际,谢翊负手而立,久久没有回答。
6. 第六章 望故城
回到营帐时,沈绾早已起床梳洗完毕。他早上命人给她送来一套干净衣裙,虽是拓摩式样,可她穿在身上,配上简单利落的两条麻花辫,清丽又不失俏皮。
这是任何拓摩姑娘都穿不出的美丽。
“将军回来了。”沈绾盈盈一伏,端来茶点:“早上妾身起晚了,不知将军是否用了早膳?”
她微垂着羽睫,仍是那副柔柔淡淡的模样。谢翊心头一滞,没来由冒起邪火,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他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案桌前,轻飘飘来了句:“大军出征在即,按规矩所有女眷皆要遣回拓摩本部。”
沈绾羽睫一颤,谢翊敏锐察觉到她的异动,薄唇浅弯:“本将军想,你也不愿看到异族铁蹄踏入故土,还是……”
“将军!”沈绾双手交覆握紧,果决开口:“请容许妾身随将军一道。妾身……舍不得离开将军。”
她低眉含羞,尾音携了几分娇软,像极了女儿家对外出夫君的不舍,简直让人分不清她话中真假。
谢翊瞧了她半晌,坐在紫檀木椅上轻笑开口:“舍不得?你这副样子,我可看不出有丝毫不舍。”
沈绾只犹豫片刻,长睫抬起时,一双清泠泠的眸子无辜又委屈。她款步上前,在谢翊身侧停下,忽地腰肢一软,竟双手环颈软软跌坐进他怀中。
独属于女儿家的清甜馨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谢翊瞳仁一缩。
“将军。”她似是撒娇般柔柔道:“妾身也是头一回侍奉人,有些不懂的地方,还请将军包涵。”
不待谢翊作出反应,两片柔软唇瓣蓦然贴上喉结,毫无章法轻吮含舔,像是小猫般挠得人心痒。
幽眸里顿时掀起滔天暗流,似要将他淹没。
薄唇溢出两声闷哼,只迟疑半晌,男人立即抬掌按住在脖间作乱的小脑袋,炙热薄唇覆上,顷刻夺去她所有呼吸。
这是她第二次和他接吻。她从来不知道,看上去那么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双唇却这般烫人,他的吻依旧强势霸道,这回却带着情难自抑的喘息,肆意啃咬。
沈绾不知道旁人接吻是不是也是这样,可谢翊这架势,仿佛随时准备把她拆吞入腹。
她被吻得有些窒息,下意识推了推,可腰肢却被搂得更紧。
“将、将军……”她小手拍打着他的肩,她快不能呼吸了。
舌尖留恋不舍扫过她的下唇,扯出一丝晶莹,沈绾被吻得水眸迷蒙,甚至来不及羞恼,那双薄唇又顺着颈侧开始点火。
这回他吻得很耐心,先是用唇瓣轻轻扫过,接着舌尖由轻到重舔舐研磨,似乎要将她彻底融化。
“唔……”沈绾身子快要软成滩水,她仰起修长的脖颈,想要压抑住这羞人的声音。
“舒服吗?”男人边吻边抬眸,亮如曜石的黑眸里满是少女动情的神态。
他简直着迷。
沈绾面上羞得不愿回答,可心里却一阵慌乱,软成这样并非她本意,是身体违背了意志,由不得控制。
这不过是女子与人欢好时的正常反应罢了,换个人也一样如此。她心里安慰自己。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谢翊齿间不轻不重一咬,沈绾吃痛回神。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别的事?”他声音低哑,粗喘声钻入耳蜗。
“没有。”沈绾朝他怀里靠了靠,娇喘微微:“妾身是在想将军。”
她明明媚眼含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想我?想我什么?”谢翊好整以暇摩挲她的玉颈,上面皆是他方才印上的朵朵红莲,看上去美艳至极。
“在想将军以前……”刚出口忽然停住,过往那些的日子,他应该不想提及吧。
“呵。”谢翊轻笑,薄唇凑前耳语:“以前我对你的心思,可不止一个吻这么简单。”
“嗡——”沈绾脑中闪过一阵空白。
这登徒子!竟堂而皇之说出这些浪荡话,原来他早在她身边时,就已经生了这些龌龊心思!
不动声色将思绪按下,沈绾眨了眨眼,灵动又狡黠:“那将军可以带妾身同行吗?”
谢翊把玩着她颈侧发丝,长眉半挑:“那阿鸾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绾被他亲昵的称呼叫得有些意外,“将军想问什么?”
“你为何要随我回胤都?”
“因为妾身不愿和将军分……”
“我要听实话。”谢翊狭长的眸子暗得吓人,“看在我方才让你这么舒服的份上,阿鸾就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
他将她的脸从怀中勾起,一瞬不瞬盯着,像是要扒开她的层层伪装,直窥最真实的内心。
“将军以为什么是实话?”她静静回望向他,没有丝毫谎言被戳破的慌张。
“我这个人向来讲究交易公平,”谢翊轻抚上她耳侧,寂然开口:“你肯委身于我,我自然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乱世之中,沈绾一亡国孤女,想求一人庇佑,难道还不够吗?”
谢翊似笑非笑,“你不愿说,是觉得我不会帮你?”
“你不妨先告诉我,即便我不会帮你,也断然不会阻止你。”谢翊低声诱哄,像极了等待猎物落入圈套的大灰狼。
“啊——”沈绾红唇翕动,蓦然吃痛出声。
原来谢翊见她尚在犹疑,竟恶劣咬上先前颈侧红痕。
他在逼她做最后决定。
沈绾被这阵刺痛一激,眼底柔色瞬间褪去。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他在耳边低语。
“什么?”水眸泛起困惑。
谢翊敛了神色,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此生愿以命为契,做你的影子。”
低沉有力的话砸在耳边,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人瞬间重合。
沈绾眼中闪过一阵恍惚。
“将军真想知道?”
谢翊悠悠颔首。
红唇莞尔,明艳如繁花初绽,可谢翊看得出,这笑容背后却满是冷寂狠绝。
“杀了他们!”
她说的不明不白,谢翊却满意勾唇,答得干脆:“好。”
他这声好更是意味不明,沈绾眼神微微一凝,侧眸望去:“你……”
话音未落,忽有人撩帘进门,“阿烈,我都安排好——”
代鄯脚步一顿。
沈绾匆忙从怀中起身,迅速将微敞衣领往上拉好。她素来脸皮薄,原本勾引谢翊就已经耗费心力,没想到还被人撞见,如果有地洞,她此刻还真想钻进去。
谢翊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云淡风轻道:“何事?”
代鄯歉意一笑:“我没打扰你们吧?”
“你觉得呢?”谢翊眉梢轻挑,看不出是喜是怒。
“不是你一个时辰前让我来的?”代鄯缓缓放下遮面的袖口,温声解释:“你带小帝姬回胤都,自然要让她把该见的人都见了。”
沈绾恍然,原来他根本没打算把她留下。既然早就做了决定,竟还让她……
真是狡猾又恶劣的男人!
沈绾又羞又愤,暗暗瞪了谢翊一眼,可后者却像没事人似的坐在那。
“我现在可以带小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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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吗?”代鄯察觉出二人微妙的气氛,尴尬开口。
不待谢翊回答,沈绾先疑惑道:“去见什么人?”
“自然是帝姬该见的人了。”代鄯卖起关子。
**
迈进代鄯营帐时,沈绾才发现这里的物件陈设比起谢翊,更不像一个拓摩人的住处,屏风书架、砚台案桌,完全是中原书生的风格。
沈绾只匆匆一瞥,视线便落到案几旁的女子身上。沈葭的气色看起来依旧不好,一双眸子寂如古井,没有一丝亮光。
“你们有话先聊,我先出去。”代鄯体贴地掩上门。
“三姐姐……”沈绾轻唤了声,弯下身蹲在沈葭膝前,伸出手握住她。
“阿鸾?”沈葭听到声音又惊又喜,颤着手在沈绾脸侧抚了抚,一脸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有,我很好。”沈绾眼尾通红,“你怎么样?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
她仔细瞧了一圈,并没有在沈葭身上发现伤痕。三姐姐自小患有眼疾,身子又弱,那帮蛮夷也许没兴趣对她下手。
沈葭安慰地扯了扯唇角:“我没事,那个名叫代鄯的拓摩人,倒是个君子。”
“君子?”沈绾半信半疑,冷嗤道:“他们拓摩人哪还配称君子!”
沈葭温柔地摇摇头:“说来你也许不信,他曾拜明景崇老先生为师,在荀山听了三年课,他老人家座下的弟子总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明景崇?”沈绾讶异,她虽长居深宫,也曾听过这位老先生的大名。
他曾是先祖父那朝的两榜进士,博学大儒,曾在民间设下教坛,授业于天下有志书生。在他的课堂上,不分身份贵贱,不论汉人异族,只要肯虚心求学,他都愿施教,因此在大胤乃至边境,声望极高。他门下弟子也多是有识之人、经论之士。
“想不到还有这层机缘。”沈绾低喃,不禁流出些许羡慕。
“阿鸾,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自从那晚沈绾昏倒被带走,沈葭担心了好几日。
沈绾顿了顿,简单将这两日发生的事说了遍,听到父皇身死,沈葭身子忽地一晃。
“三姐姐!”沈绾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眼下咱们唯有自保,以待来日。真正的仇人现在还好好活着,我们怎能轻易言败?想找他们算清这笔账,就得先好好活着。接下来,咱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沈葭听出话中别音,眉间浮起忧色:“那你这次随拓摩回大胤是……”
“三姐姐。”沈绾斟酌半日,艰涩开口:“我知道晋王是你生父,可如今于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沈葭的脸色在听到“生父”二字后陡然一僵,随后释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他抛弃我和母亲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我父亲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想做什么,就好好去做,不用顾忌我。”她的语气依旧温婉,可依旧掩不住眸底哀戚。
沈绾抑住眼底酸疼,点了点头。
“阿鸾。”沈葭张着一双空洞的眸子,神色怅然:“这几日我时常感觉恍惚,好像一切只是场噩梦。你说这辈子,我们还能回家吗?”
沈绾抹去眼角晶莹,拉着沈葭出了营帐。
碧空如洗,举目苍茫,她指着天际一群南飞的大雁轻声道:“三姐姐,你听见大雁的声音吗?它们飞翔的方向,就是大胤的方向,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不是以亡国俘虏,而是以真正主人的身份。
“嗯。”沈葭脸上浮起向往,她握紧沈绾手心,浅浅笑道:“我们都会回去的。”
7. 第七章 金戈起
鼓角齐鸣,拓摩大军一路浩浩荡荡,驶向雁鸣关。
当初拓摩的驻扎之地在漠云十二州最北边,其余十一州均分布在东南、西南两侧,且有大胤重将把守,只要一路向南撕开一道裂口,一鼓作气破了雁鸣关卡,那胤都便如囊中之物。
当初耶齐格与晋王里应外合,诱使胤帝在雁鸣关下一决胜负,走的就是由北向南的路线。可是如今晋王早有防备,整个关外防线固若金汤,已不像当初那样轻易可破。
“军师,依你看接下来我们该沿哪条路线行进?”
耶齐格勒马止步,率众人停在一处高地,举目望去,边境城池尽入眼底,灰蒙蒙的石墙宛如一条长龙镶嵌在地平线上。
代鄯道:“属下认为,漠云十二州易守难攻,切不可操之过急。”
“咱们准备这么久,等得就是这一天!”耶齐雷不以为然,大声道:“拓汗,让我亲率一支骑军,三日内定能拿下两座城池,打得那些胤军抱头鼠窜!”
“王爷此言差矣。”代鄯泰然自若,煦煦然道:“巴泰王骁勇,两座城池自然不在话下,可咱们的目标是胤都,为了区区两座城池打草惊蛇,岂非因小失大?”
“那你说如何!”耶齐雷扬鞭忿忿。
谢翊自身后悠悠道:“兵法有云:必胜之术,合变之形,妙在于乘。”
耶齐雷不耐烦皱眉:“别跟我整那些弯弯绕,老子听不懂!”
代鄯瞥了眼谢翊,心领神会,淡然一笑:“将军的意思是,作战之要,在于乘敌之隙,即便对方坚不可摧,咱们也可制造些战机。”
说着,展开手中舆图,指着其中几处地标侃侃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属下以为,我军一路来声势浩大,大胤定会严防死守,如今兵临城下可先暂且缓兵几日,以此消磨对方气势,如此一来既可打乱敌方阵脚,让其摸不准我们动向,不敢冒然出兵,也可借此机会暗渡陈仓。
我们可暗地兵分三路,一路沿西南游击,主要牵制住西三城;主力大军则向东南行进,借东厥之力双向夹击,让其误以我军借东南路径入关;而这最后一路则瞄准时机,趁其不备沿南猛攻,只要短时间内东西两侧无兵前来救援,雁鸣关指日可破。”
“好!”耶齐格眼睛一亮,双目灼灼:“军师所言真可谓妙计!那就请巴泰王领一路兵西进,至少在三日内牵制住西三城,让他们派不出援兵。阿烈则率主力向东,东厥王乃本汗岳丈,前日本汗已发出手信让其待命,如此一来联合东厥之力,自可将东南五城尽收囊中,本汗则亲自率兵南进。此次,定要攻破雁鸣关!”
“是!”众人领命。
谢翊的亲兵训练有素,沿东南路径在傍晚时分抵达城下,与此同时,东厥王收到耶齐格手书自东线发兵,早已在边境待命。
“烈将军!”东厥王驾着黑骢战马,于猎猎北风中热情招呼:“我们又见面了!”
谢翊旋身下马,向东厥王行了个晚辈礼,“汗王亲自率兵助阵,我代拓汗拜谢。”
东厥王朗声大笑,指着身侧一位少年道:“这是我儿乌图,此次随我们一同出征。”
身旁的少年一身劲装,面容清秀,一举一动间神采飞扬,毫不掩饰打量着谢翊。
谢翊瞥了少年一眼,淡淡点头。
东厥王对少年道:“烈将军熟知兵法,年少有为,上次雁鸣关一役打得实在漂亮,此番你可要好好观摩,要不是……”说到这,忙止了话音,转头望向谢翊,“罢了罢了,此番咱们两族联手,定能大获全胜!”
两军当晚在城郊扎营,谢翊与东厥王商议下明日战术,便回了营帐,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站着一人。
东厥少年双手抱前站在营帐外,一双星眸敏锐落在谢翊身后,那人一身士兵装扮,手里端着水盆跟随颀长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帘帐。
只是……这士兵的个头似乎过于娇小了些,身板也十分单薄。
“这位兄弟,请问刚才随将军进帐的那位小兄弟是什么人?”乌图一脸亲和,与守营士兵搭话。
对方见是东厥王子,丝毫不敢怠慢,忙解释:“那是咱们将军的亲信,专门贴身伺候的。”
乌图笑笑:“瞧着背影瘦小得很,能保护将军吗?”
那士兵挠挠脑袋:“王子有所不知,将军只让他近身伺候,守卫的活都是我们来做。”
“这样啊……”乌图眯起眼,若有所思。
“我听说……”旁边一名士兵见状,也低声凑过来:“将军每晚都让他守夜,他也从不和其他士兵住一起,你说将军会不会……”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敢继续说下去。那意味深长的表情落在乌图眼里,让他暗暗挑了挑眉梢。
沈绾进帐后将水盆放下,取来棉巾帕子沾水拧干,服侍谢翊擦脸。
自从她随军以来,一直思考接来下该如何布棋。为父皇报仇自是第一要务,可若是任由拓摩攻城略地,即使杀了晋王,她也会成为大胤的罪人。让她眼睁睁看着拓摩军队攻打大胤百姓,她自问做不到。
“怎么?”男人目光锐利,一眼看穿她的重重心事,“后悔了?跟随敌军部队攻打故国,这种滋味应该不好受。”
谢翊负手而立,摇曳的烛火在眼底生起幽光,“我之前劝过你,你却一定要跟来。”
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舆图,整个胤都连同漠云十二州全部映在眼底。
沈绾抬起头,视线随之落在舆图上,忽而一顿。
她若是能离开……
“将军。”沈绾婉顺低眉,像只无辜的小猫咪,“明日是要正式开战了吗?”
谢翊低低嗯了声,目光从舆图落到她身上,一身兵士男装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将她的身板衬得越发瘦小,加上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一举一动间让人怜爱得紧。
“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是无暇顾及你。明日你便留在后方,我会派几人保护你。”
沈绾摇头:“妾身既然跟来,便不愿成为将军的负担。妾身会保护好自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骨牌,双手奉上,“有件东西一直想还给将军。”
描金令牌在烛光下闪着光泽,谢翊接过在手里摩挲几下,重又丢进她怀里,“这东西你暂且收着,战场上我不能时刻保护你,有它在手,我也可安心些。”
沈绾眼底闪过暗芒,又不动声色掩去,柔声道谢。
见谢翊面有倦色,沈绾转身铺好床铺,体贴提醒:“将军累了,该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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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翊见她一脸乖巧顺从,心里没来由一堵,又不好说什么,任由她服侍自己就寝。战地营帐简陋,不过一张绒皮铺就的床榻,谢翊躺下后扫视她一眼,继而长臂一揽,将人拦腰抱入怀中。
“将军……”沈绾被吓了一跳,抬手想要挣开,可铁掌像是牢牢焊在腰间,让她动不得分毫。
“别动。”男人声音低沉,自后脑上方传来。
沈绾索性不再挣扎,任由男人抱着,紧实滚烫的胸膛贴在后背,沈绾甚至可以听见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刚要合上沉重的眼皮,忽听男人在身后轻叹了声:“阿鸾,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绾身子一僵。
帐内熄了几盏烛火,光线昏暗,明知他看不见,可她还是浅浅扯了扯唇角,“将军在说什么?”
谢翊没有回答,自顾道:“有些事情你若说出来,焉知我不会帮你?”
沈绾心中冷嗤,帮她?她沦落至今,一半是拜他所赐,她日夜所思所想,岂是他帮得了的?
“时辰不早了,将军睡吧。”沈绾合上水眸,一声低叹落在耳旁,若有似无。
身后人不再说话,只静静拥着她,一夜无梦。
**
整装待发的队伍伴着金鸣号角奔向城下,一时间战马嘶鸣声、刀剑摩擦声、士兵嘶吼声交织一片。
沈绾听了谢翊的话留守后方,战场尘土飞扬,被北风恣意一搅,吹得她眼底又涩又疼。
她站在营帐外,脑海里仔细复盘昨晚记下的舆图,对身侧几名留守士兵道:“眼下战况胶着,将军命我去前方探查其他路线,你们几个不必跟着我。”
士兵们面面相觑,尚在犹疑,沈绾忽从袖中取出骨牌,凛声道:“此乃将军之命,尔等照办就是。”
士兵们虽不太懂沈绾文邹邹的话,但还是被她凛然的气势镇住了,一时都不敢多言。何况留守后方照看一个瘦弱小兵本就令他们感到不解,这会既有将军令牌,他们自然不会违逆。
沈绾深呼了口气,果断牵出战马。她自小马术练得极好,脚踩马镫轻盈骑上马背,手心缰绳一紧,马儿便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快点,再快点!
她像只飞离囚笼的鸟儿,全力奔赴自由的方向。头也不回跑了几里路,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她立刻掉转马头,转向西南方向。
那里有座山,原叫燕衹山,因山上种满血皮槭,一到秋末初冬之际,满山艳红一片,远远望去,像女子搽了胭脂一般。幼时她随父皇来边境巡视,见到此景一时心血来潮便改名叫“胭脂山”。
若是她没记错,胭脂山山脉连接东部和南部两座城池,如果从山中穿行,便可抄近道进入蓟州城,那是雁鸣关南部守卫胤都的一道重要城池,也是漠云十二州中极为重要的关卡。
那里的总兵杨廷忠乃父皇的结义兄弟,早年八王夺嫡,正是杨廷忠和几名心腹为父皇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他定然不知父皇身死真相,若是找他求助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打定主意,沈绾马不停蹄,待赶到胭脂山脚下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已不知何时布满铅云。
滚滚闷雷自天际袭来,这是要落雨了。
8. 第八章 迷津渡
赶山路最怕恶劣天气,风急雨骤,山路湿滑,难免会出意外。可沈绾顾不得许多,勒紧缰绳直往山上走。
雨丝初时细密如针,水雾般打湿眉角衣衫,可随着天色渐暗,密密扎扎的雨滴便化作噼啪豆珠,哗啦啦响成一片。
沈绾抹了把脸,视线快要被水柱模糊,她只好放缓步子,牵着马小心翼翼摸索。她这辈子没走过几回山路,山中树木茂盛,遮天蔽日,眼下更是无法辨清方位,她只能凭借直觉一路往前,生怕一旦停下,又会重入牢笼。
冰雨打湿衣料,传来透骨寒意,沈绾猛一哆嗦,打了个喷嚏。她自小身娇体贵,哪怕轻咳几声,太医院都要忙个不停,可自从被俘,什么样的苦她似乎都吃尽了。
她先前染了两次风寒,尚未大好,如今再一淋雨,这副身子也不知能撑多久,她暗暗咬了咬牙,步子未停片刻。
山路人迹罕至,被雨水这么一浇,泥土石块松软一片,顺坡而下。
“啊——”
沈绾一个不留神,脚下骤然一滑,缰绳自掌心脱离,重心极度失控带来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好似掉入了一个巨大漩涡,沿着山坡直直滚下。
**
这场骤雨加速了战争进程,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谢翊等人便成功拿下一座城池。
大军入城,乌图意气风发跟在谢翊身后,却不见这个在战场上英勇神武的男人有半分喜悦。
他上前几步与他并肩搭话:“烈将军看着似乎不太高兴?咱们方才可是大获全胜啊!”
谢翊神色无波,低冷的声音在雨声中愈发深沉:“中原有句古诗:一将功成万骨枯。既是战争,总有胜败两方,可无论哪一方获胜,都会有人为此丢了性命,不论是将士还是百姓,只不过是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乌图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些,眸中闪过意外:“想不到烈将军一路骁勇,竟会有这番胸襟?”
谢翊没有继续搭话,随军步入城内,他军纪严明,下令不准肆意屠戮百姓,所以并未在城中引起多大骚动。
乌图一路跟在他身后,好不容易安顿下大军,二人换下干净衣物在廊下等雨渐停。
“烈将军,你似乎对中原文化多有研究,可是早年在那里待过几年的缘故?”乌图立在他身侧,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谢翊心不在焉应了声。他此刻一门心思皆在城外守军,虽已派人前去通传,可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失重。
那位小帝姬身子不好,可别因这场雨又添了新症。
心下越想越焦闷,忽觉有人凑了上来,“烈将军,这大冷天的,你怎么出了一头汗?”
乌图随手取来干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也许只是随手一动,可他靠得过于近,近到谢翊可以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白皙细腻的皮肤,几滴水珠沿着修长脖颈流入他的领口……
谢翊眉头一蹙,忽地后退几步,“我自己来。”
乌图不甚在意笑了笑,任他接过帕子。
“报——”
一士兵匆忙赶来,谢翊认出,这是他安排给沈绾的守卫。
男人的脸色在听到守卫说出沈绾失踪后,一瞬间黑沉下去,墨黑的瞳仁隐隐反着怒火幽光,周身气压寒凝骤结,令人却步。
修长骨节隐隐泛白,手背青筋隆起,男人满脸阴鸷,蓦地低嗤出声。
她还真有胆量!
谢翊很快捋清思路,她既然出逃,必然是回大胤,可边境四周皆是战火,若想找出一条既不引人注目又能在最快时间入城的路线,就只有……
“去把舆图拿来。”男人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上下翻飞的衣摆随着阔步迈入房中。
他死死盯着舆图,视线倏然一顿,“这种天气她走不远,沿此山一路向南去寻,活要见人,死要……”
一向清冷的眼尾染上一抹猩红,不可遏制的怒意从胸腔挤出:“快去!”
“是!”守卫得了令,再也不敢耽搁。
**
骤雨终于停歇,黏腻湿滑的触感在沈绾脸颊来回舔舐,终于把她从混沌意识中拉出。
入目是一片半人高的草丛,天空依旧灰暗,铅云将散未散,红鬃马在耳边扑哧出两声热气。这匹马是谢翊亲自为她选的,性格温顺且聪慧认主,重要的是脚力和负重都十分出色,想来是她滑落山坡时马儿也跟着跑了下来。
她拍了拍马儿鬃毛,翻身爬起,后背和四肢都隐隐传来钝痛,身上淤青和擦伤肯定不会少,可她无暇顾及,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大概辨认下方向后继续行进。
天将擦黑,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一处城楼的影子。明黄的灯笼高高挂在檐下,依稀可辨出“蓟州”二字。
“什么人!”还未靠近城门,早有守城士兵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人一骑。
弓弦紧绷,箭镞瞄准瘦小人影,蓄势待发。沈绾于城下勒紧缰绳,马蹄止步,她虽已精疲力尽,可还是竭力高喊了声:“我乃大胤昭宁帝姬,要见杨廷忠杨总兵!”
城楼士兵私语片刻,立即有人下去通报。
不多时,巍峨城门开了条缝,一队骑兵自门内驶出,为首者豹眼长髯,身材魁梧,通身方正肃清,自有一番气度。
“杨总兵。”
火把照亮女子容颜,蓬乱发丝黏在耳边,泥浆尘土落了满身,虽狼狈至极,可依旧不掩女子俏丽的轮廓。
杨廷忠蓦然一惊:“真的是小殿下!”年年回胤都述职,他是看着沈绾长大的。
连忙将人带回城内,沈绾入城后简单梳洗一番,将在拓摩之事一一告知。
“什么!是晋王勾结拓奴,又害得陛下惨死?”杨廷忠讶然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沈绾恳切道:“杨总兵,我知你是父皇最信赖的臣子,晋王他通敌卖国,谋权篡位,此番若能成功击退拓奴,恳请杨总兵助我回京,将真相告知朝野,大白天下,否则我如何告慰父皇亡魂?”
杨廷忠深深看了沈绾一眼,眸色晦暗,“小殿下,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击退拓奴,守住雁鸣关。既然我们已经知晓拓摩计划,那老夫便连夜飞鸽传书回京,请朝廷派兵支援。”
沈绾敏锐察觉出杨廷忠有意回避,沉声追问:“杨总兵的意思是……依旧尊晋王为君?”
“那小殿下以为该当如何?”杨廷忠叹了口气,肃然道:“眼下大胤不能乱,总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若是此番不能成功击退拓奴,雁鸣关一旦攻破,大胤亡国只是时间问题,咱们现在所谈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可若是此战咱们胜了……”
杨廷忠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幽光:“那晋王可以说是挽大厦之将倾的圣主……”
沈绾立即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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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忘恩负义、杀兄篡位之人,何谈圣主?”
“小殿下难道不知先帝在位时的所作所为?”
沈绾一愣,先帝?他这是明确承认晋王的帝王身份了?
杨廷忠面色凝重,从书架暗格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你父皇在位二十年史官所书政绩,你可细细翻阅。”
“先帝此人杀伐果决却也刚愎自用,当年我自愿跟随他,只因时局所迫,他虽待我不薄,可站在一个普通臣子的角度,他属实称不上一个好的君王。”
见沈绾接过史册,杨廷忠怅然道:“盛业七年,先帝迷信天象,大兴土木,致使国库空虚,恰逢江南水患,朝廷无赈灾银两,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盛业十年,他宠信奸臣,党同伐异,朝廷上下结党营私者数不胜数,上下政风日渐腐糜;盛业十五年,他穷兵黩武,大肆屠戮边境各族,使得虐杀之风在京中盛行,京中贵族无不争相买卖异族罪奴……所列种种,王朝倾覆之相尽显!天下百姓亦苦之久矣!”
杨廷忠的面孔在烛焰雕刻下显得愈发肃穆。沈绾指节微颤,视线颤巍巍扫过纸页上的每个字符,耳畔只余老总兵的痛惜声:“晋王所为,通敌陷害不假、杀兄篡位也不假,可于天下百姓而言这些都不重要,谁能真正带来太平天下,实现国泰民安,才是真正民心所向。边境连年动乱,正是先帝滥施暴政所致,拓奴此番进攻虽是因晋王背信弃义,可若是他真能借机平定多年战乱,也算是功过相抵。至于当不当得了这个圣主,全看他的造化。”
杨廷忠的话字字句句似有千钧之力,砸得沈绾脑袋懵懵,她一心只想着报仇,却从未考虑过这么多利益纠缠。
她对父皇的认识,的确还太少!
她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杨总兵这番肺腑之言,沈绾受教了。可你真的以为一个为夺皇位不惜挑起战端,至边境百姓于不顾的人,能治理好这天下?”
“这……”杨廷忠犹疑了,他方才分析的出发点,完全是以己度人,晋王蛰伏多年、手段卑劣,的确不像圣主品格。
他摇头叹道:“你我争论再多无用。小殿下放心,我跟随先帝多年,情谊总还是在的,此次传书回京定不会提及你分毫,只等咱们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论以后。”
沈绾点头应下,她不是不顾大局之人,眼下拓奴的确是最最棘手之事。
当晚她被安置在总兵署衙,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好不容易意识渐离,恍惚中那个熟悉的男人竟再次出现。他的面容依旧清冷邪魅,一双铁臂紧拥,带着滚烫炽热紧紧将她包围,狂乱痴缠的吻渐次落下,她猛然从梦中惊醒。
怎么会,怎么会梦见他?沈绾摸了摸热度未消的脸颊,懊悔地直锤脑袋,她怕是疯了吧!一定是这几日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自我安慰一番后,竟是一夜无眠。
次日天蒙蒙亮,她收拾妥当走上街头,才发现全城已全部进入戒备状态,挨家挨户门窗紧闭,城墙各处皆是执坚披锐的铁甲士兵来回巡逻。
“隆隆——”一列金甲铁骑如驱雷鸣驶入城中,巡逻士兵们立刻一分为二让开道路。
沈绾抬眼望去,隔着薄薄晨雾,她看见为首高马上坐着一人,那人细眉长目,重甲银盔,身后旌旗上赫然印着“定北军”三个大字。
来人正是她的未婚驸马——定北小王爷贺骁!
9. 第九章 踏烟尘
一股凉意蔓上脊背,沈绾下意识退回几步,借着街边木棚挡住身体。
她现在无法确定贺骁立场,父皇向来看重贺氏一族,当初她肯同意下嫁,一方面是为父皇朝局考量,另一方面则是认为贺骁乃青年才俊,对她又十分殷勤,若是联姻之余又能觅得良婿,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可定北军镇守北境多年,晋王与拓摩勾结之事,他不可能不清楚。想到孙樾血淋淋的头颅,沈绾心头一拧。
也许定北军,才是晋王最大的底牌。
当晚杨廷忠于署衙设宴接风,沈绾一直没有露面,杨廷忠自然也未提只言片语。
“不知杨总兵是如何知晓拓奴计策?”贺骁坐于上位,摩挲手中酒盏,“眼下蓟州城附近无一兵一马,何以见得拓奴会前来突袭?”
依他看来,拓摩将主力大军全部集中在东南五城,那里地势平坦,若是得手可从后方包抄胤都,自是比直接攻击蓟州城更为高明。
杨廷忠长须一动,只说是自己派去的线人传来的消息,贺骁心中虽疑窦未消,倒也不再继续追问。
这样过了四五日,众人由最先的高度警戒到渐渐松懈,谁也不知拓奴几时会来。
这晚时值霜降,一轮弯月挂在稀疏的云层之后,灰冷的月光洒在青砖墙瓦上,平添几分幽邃寂冷。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透一名守城将士的头颅,刻有异族图腾的箭尾如坟冢般立在他尚未合眼的眉心。接着又是几道利箭划破空气,檐角高挂的灯笼瞬间如折翼的蝴蝶坠落进夜色中。
“快通知总兵大人!”城楼上顿时高燃火把,击鼓示警。
杨廷忠很快赶至,放眼望去,星星点点的火光由远及近,估摸着约有两三千人。
“摆盾,放箭!”杨廷忠高声指挥,一时间城上城下乱箭如雨。
耶齐格率兵突袭,攻势猛烈,初时还得上风,可杨廷忠早有部署,再加上威名远扬的定北军坐镇,他的非主力部队自是打得艰难。
及至天明,战火渐熄,耶齐格没得到多少好处,不得不偃旗息鼓。
杨廷忠暗暗松了口气,可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贺骁望着撤退的残军心中甚是得意,当初老王爷被这群拓奴多次逼入险境,眼下他也算出了口恶气。
忽地,一道袅娜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贺骁不自觉跟上去,发现那抹倩影进了总兵署衙。
“公主!”直到那身姿转入回廊,贺骁才看清女子侧颜,忙追上前将人拦下:“真的是你!”
沈绾愕然止步,她原本只是去打听战况,没想到竟还是被贺骁发现。
既然躲不掉,她索性也不回避,有些事情,她总要问清楚。
“贺王爷,好久不见。”沈绾不卑不亢,清泠泠的眸子微抬,凝望向他。
即便时过境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清丽出尘,矜贵的身姿没有因战乱而怯软一分。
贺骁有些不可置信,他本以为她被拓奴所囚,定然过得悲凉不堪,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面,她除了一身素裙,竟与记忆中无差分毫。
当时他二人婚事定下后不久,老王爷突发恶疾,于战场病逝。他身为世子,顺理成章继承爵位,沈绾甚至未来得及安慰他丧父之痛,他就离开了胤都。
自那一别,物是人非,今日再见,有些话已不知该从何说起。
“贺王爷前来,是打算抓我回去向晋王请功?”沈绾先发制人,率先试探。
贺骁本欲拉她的手在空中停滞,方才因惊喜亮起的目光渐渐黯下,“我知晓你心中恨我怨我,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公主放心,我已经错过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我为何怨你?”沈绾冷嗤,淡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从你背叛父皇、助纣为虐开始,你与我就再无牵连。当初婚约作废,从今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路。”
“公主……”贺骁语塞,他的确是那个不堪的背叛者,更加不值得她原谅,本以为时间会抹平一切,可如今见了她,他竟再一次为她的美貌与气质折服,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想放弃。
“公主,晋王想杀的其实只有你父皇而已,如今大局已定,你随我回胤都,我们成亲,你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补偿你、照顾你,护你一世周全。”他握住她的双臂,言辞切切。
沈绾掩去眸底恶心,果断拂开他的手,定定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追随晋王?”
贺骁哑然,显然不愿回答,“公主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沈绾神色冷凄,“我沦落至此,就算有一天命丧黄泉,也想做个明白鬼。”
“……”贺骁神色复杂,步子不觉退了两步。
“王爷——”一小将匆忙奔来,打破二人间的沉默。
“何事?”贺骁不耐烦皱眉。
“拓、拓奴大军,还、还有东厥人,大举攻城了!”
“什么!”贺骁瞳仁一震,步履如风匆匆迈出署衙。
沈绾的心脏没来由开始狂跳,拓摩大军不是在东边吗?怎会这么快赶来蓟州?难不成……
想到男人阴鸷的脸庞,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滚滚烟尘蔽日,两军交战于城下,嘶吼声、拼杀声震天响。杨廷忠猛然意识到,如今的拓摩已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草原部落,骑兵们个个骁勇善战,斗志昂扬。最重要的是,他们那极强的向心力和无畏拼杀的冲劲与狠劲,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大胤守军与之相比,显然相形见绌。
“大人,怕是顶不住了!”身边副将背抵城墙惊恐道。
杨廷忠抬眼望去,只见城下那些拓摩人似是不要命般直冲城门,铁柱与木板疯狂撞击,轰响声震耳欲聋。
“顶住,快顶住!”贺骁浑身是血嘶声指挥,全然失了仪态。他方才在城下直迎拓摩大军,没想到竟大败而归,曾经威名赫赫的定北军竟在方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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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中死伤大半。
他不禁想起交战时为首那个拓摩男人冷厉嗜血的目光,像是头找寻丢失猎物的恶狼,一招一式间的狠劲与疯劲,令人胆寒。
他似乎在哪见过他?
沈绾被四处逃窜的百姓挤在人潮中,寸步难行,耳边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城门居然被敌军撞开了!
“小殿下,快跟我走!”有人从身侧拉了她一把,沈绾惊愕回头,是杨廷忠身边的那名副将。
“大人说蓟州城怕是保不住了,让属下赶紧带您离开!”
沈绾跟随副将避开人潮,极速穿行在街头小巷,不经回头一看,只见城门大开处,已是利刃与哀嚎齐飞,血雾共残阳一色。
**
二人未敢耽误,一路沿后门出了城。
“周副将,我们这是要去哪?”沈绾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往南,去谷烽堡。”周副将不知从哪找来两匹战马,边将缰绳递给沈绾边道:“那里的总兵与我家大人是刎颈之交,我们快马加鞭,也可将战况速速告知。”
“嗯。”沈绾稍作迟疑,牵住缰绳正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
“公主!”贺骁领着一路残兵追上来,原来他竟也趁乱离城,那城中岂非只有杨总兵一人!
“我送你去谷烽堡。”贺骁冷声开口。
沈绾秀眉一蹙,质问道:“王爷就这样弃城不顾?岂是将者所为?”
贺骁不以为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过是审时度势,保留力量,等到了下一站自可从长计议。”
好一个审时度势!沈绾心下彻底了然。此人自私自利,精明利己,想必当初也是这般投诚晋王。
“不敢劳烦王爷,我与周副将自己会走。”沈绾调转马头,不想再理会,可对方却蓦然拉过她手中缰绳。
“公主可要认清形势,如今你孤身一人,可摆脱不了我!”贺骁目露凶色,一场大败似乎彻底撕开了他的精心伪装。
这般佳人,老天既然重新让她出现在面前,他又岂会轻易放手?
“你……”沈绾怒极,“放开!”
男人还欲纠缠,一支墨黑羽箭猝然划过凌空,直直穿过手掌,将他击落马下。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贺骁落马前不忘抬手一拽,竟将沈绾也拖拽下马。
在地上滚了两圈,沈绾方才停下,顺着箭矢方向愕然望去,只见夜夜出现在梦中的男人端坐于马上,高大挺拔的身影被秋阳带出阴影,正徐徐逆光而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擂鼓,一下下锤在她心头。
周遭一切全部停滞,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与他。
马蹄声渐近,男人于她身前停下,一双暗眸紧紧落在她身上,再未移动分毫。沈绾恍惚又想起初见时的情景,他的眼神一如当初炙热。
谢翊缓缓弯下腰,抬手钳起她的下巴,笑得邪戾:“阿鸾,逃跑好玩吗?”
10. 第十章 怜卿卿
耳畔风声萧萧,青丝在烟尘中凌乱飘舞,沈绾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所有力气被瞬间抽走。
“砰——”一道炸响如平地惊雷,沈绾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小鹿不知所措。谢翊旋身下马,长臂一揽,将人整个护入怀中。
滚滚浓烟渐散,贺骁连同几个残兵部队早已不见踪影。
“将军,人跑了!”
有将士欲要去追,却被谢翊拦下,“穷寇莫追,他们成不了气候。”
说完,拦腰将怀中人抱上马背。结实有力的胸膛自身后贴来,带着强劲有力的心跳,一声声落在沈绾心头。
男人满面森寒,沈绾只一偏头,便落进他波涛汹涌的眼中。她心虚地垂下眸,惊恐、无助、绝望、尴尬,各种情绪交织奔涌,刺激得太阳穴嗡嗡直跳。
也许这回,她真的完了!
谢翊不发一言,一路驾马将人带回城中,刚踏进城门,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整个蓟州城已是一片死寂。
残尸断臂,飞颅血浆,赫然铺在眼底,沈绾浑身仿佛被千万根细针扎过,密密麻麻的痛意从眼底落至心底。
那些尸体有些是大胤百姓,有些是拓摩士兵,可无论是哪一方,此刻都如糜/烂的腐肉,静静等着掩埋销融。
“大人!”抵达前方城门时,一路被押的周副将蓦然大叫出声。
沈绾循声望去,只见杨廷忠鬓发散乱,豹眼紧瞪,倒在前方高台上。嘴角大片血渍混着尘土淹没进花白胡须里,颈侧的殷红尚未干涸,汩汩血流在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指尖掐进掌心,沈绾瞳仁一缩,谢翊不觉皱眉解释:“殉城了。”
男人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在沈绾清浅的瞳仁里激起千层涟漪,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上,她快要窒息。
“阿烈!”耶齐格精神抖擞,驾着高马而来,一双鹰眸闪出胜利者的光芒,“多亏你及时赶到,要不然真不知几时才能破城。”
谢翊薄唇紧抿,没有作声。于拓摩汗王而言,这是极为失礼的表现,好在耶齐格尚沉浸在喜悦中,并未追究。
代鄯见状忙道:“此番我拓摩成功拿下蓟州城,拓汗和将军两相配合,着实精彩。如今雁鸣关只剩最后一道防线,不足为惧,我大军整顿两日,自可挥师南下,直取大胤都城!”
“军事说得在理!”耶齐格心情大好,对代鄯和谢翊更是礼贤下士,极尽贤主之能事。
目光不经一顿,落在一身女装的沈绾身上,“这是……”
“哦,将军想着胤朝这位小帝姬也许会思念故土,顺道就把她带来了。”代鄯微微一顿,笑道,“弱女子而已,将军怜香惜玉,身边多个人伺候也是好事。”
耶齐格眉头微动,咂舌道:“没想到阿烈这般离不开她……”
代鄯向谢翊递了个眼色,后者拢了拢怀中人,方道:“拓汗恕罪,军营不可带女眷,我这就遣她回去。”
耶齐格摆摆手,和颜悦色道:“罢了,既带来了,就留着吧。等咱们入了胤都,也好叫她好好看看故土!哈哈哈哈……”
冷诮笑声伴着马蹄消逝在风里,当晚,士兵们直至子时才清理完城中死尸,烈烈北风刮过,腥气如一尾四处逃窜的游鱼,散落进街头巷陌,久久不曾消散。
谢翊掩上门窗,换上一件浅灰交领棉袍,墨发高束,一身中原打扮冲淡了白日的肃杀戾气。
他将烛台移至床榻旁,单腿屈膝跪地,半伏在沈绾身前。长指小心翼翼掀开腿弯衣裙,入目皮肤柔腻如脂玉,只是上面布满瘀青血痕,青青紫紫,甚是骇人。
谢翊心脏猛地一痛,眸底更是幽暗得吓人,仿佛淬满炼狱幽火,却在触到沈绾寂冷的眼神时悄然湮灭。
她像个丢了灵魂的娃娃,一路上任他摆弄,竟是不发一声。
谢翊最见不得她这样,明明是她出逃在先,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她,重话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被她这样子弄的手足无措,好像他所有的怒火在她面前都烧不起来。
“怎么?才几日不见,话也不会说了?”谢翊声线冷淡,可手上却极尽温柔,取来棉巾沾上温水,一点点给她清洗伤口。
见她沉默,谢翊泄气般小声道:“你个没良心,骗我把你带出来,结果说跑就跑,害我担心了好几日,早就知道就该把你关起来……”
沈绾咬紧下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丝血珠渗出,洇洇挂在唇角。
“我开玩笑的,咬唇做什么?”谢翊不由皱眉,连忙止了话音,指腹覆上朱唇轻拭,“跑就跑吧,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战场凶险,若是有个什么万一……”
话音在嘴边打了弯,视线落在她的伤口处,墨色瞳仁不由染了上一抹悲色。莫说她有个万一,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心疼得快要喘不过气。
“你们还会杀人吗?”她低低道,声音飘落在空中,好像随时都会消散,“会杀了周副将吗?”
谢翊感到一阵无力,他费尽心力找到她、照顾她,毫不容易等她开口说话,没想到第一句竟是关心旁人。
少女神情空洞,仿佛方才只是她随口一问。
“你想我杀他吗?”谢翊凝望向她,递来药碗,“乖乖把药喝了,我就不杀他。”
他本想借机逗她,想让她像往常一样指责他、恳求他,可沈绾依旧没有接话,一双冷眸只定定看着他,那样冰寒、冷漠,简直快要将他冻化了。
他受不了她的眼神,心中无声叹息,只得柔声妥协:“逗你的,不杀他,我向你保证,只要他肯就范,就一定不会杀他。”
沈绾盯了他半晌,在确定他所言不虚后才缓缓回过神。
谢翊低头在她伤口处吹了吹,细细敷上药粉,一个不小心,绷带触及伤口,沈绾终于感到疼意,痛呼出声:“嘶——好疼……”
“抱歉,我……”谢翊自责皱眉,在听到沈绾娇声娇气的声音后豁然定下心神,俊眉轻挑:“你还知道疼?”
少女低垂的眼珠轻转,再抬起,已是满眼委屈,像只畏缩可怜的小猫,“你方才手劲有些大……”
谢翊被她气笑,抬手在她额头轻敲一记,“耍我?”
“才没有……”沈绾摸摸额头,一双美眸轻眨,不知不觉竟泛起水雾。
谢翊见她泫然欲泣,心头蓦地一软,“我又没说什么,怎么哭了?”
印象中的她皎皎如高悬明月,骄傲倔强,很少会流泪,可自从胤帝身死,她似乎变了许多,时而娇气柔弱,时而坚韧冷漠,谢翊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大掌抚过侧脸,滚烫泪珠滑过掌心,一路疼到心底,疼得他心慌意乱。
他哑声道:“别哭了好不好?再哭,我怕会忍不住吻你。”
沈绾一怔,湿漉漉的眼睫尚挂着晶莹,白净的小脸仿若玉瓷染了胭脂,清艳惑人。谢翊滚了滚喉结,费力移开目光,将药瓶收拾妥当。
他坐在她身侧,清了清嗓,“说说吧,为什么逃跑?”
“我……”沈绾绞着素白袖口,水濛濛的眸子轻眨,“我没有逃跑。当时妾身见战事胶着,一心担忧将军安危,因突然想起胭脂山有条近路可从南部包抄,就想替将军探探路,谁料刚到山上,就被埋伏在那的定北军抓住了。”
沈绾轻抚上谢翊大掌,柔若无骨的手指在他手背来回摩挲,挠的人心痒痒,“将军今日也看到了,定北小王爷投靠了晋王,等于是妾身的仇人,我自是不再理会他,是他缠着我不放,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谢翊手背。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编出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言,拙劣的演技落在眼底,他感到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功夫,真是……
谢翊一阵无奈,罢了,只要她还肯同他说话,还肯用这些过家家的话术敷衍他,他就知足了。
何况他最见不得她落泪,那简直是让他缴械投降的利器。
“你既是无心便算了。”谢翊跟着装傻,“下不为例。”
“嗯。”沈绾点头。她以前见后宫那些妃子装可怜扮柔弱,只为博得君王片刻怜惜,本是嗤之以鼻,可现在看来,竟还有它的道理。
男人,都是一样。
既然不能硬碰硬,那就暂且示弱慢慢转圜。
见此事翻篇,沈绾也不再装模作样,正欲下床洗漱,后背骤然一疼,身子一个不稳,竟爬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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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翊膝上。
掌心下的肌肉紧实有力,沈绾不由手心一攥,下意识捏了捏。
“你……”谢翊眸子一暗。
沈绾欲支起身子,可双肩却痛意不减,扑腾两下竟将身子贴得更紧。虽隔着衣料,可左臂还是触及到一处硬挺。
奇怪,难道这男人身下还藏着兵器?
沈绾正疑惑,忽听上方飘下一道男音:“再不起来,你今晚就彻底不用起来了。”谢翊的嗓子像是被点了火,沙哑得不像话。
“嗡”地一声,沈绾大脑回转,立即反应过来,绯红从耳根蔓上双颊,烧得她发烫。她何曾被这般调戏,简直没脸见人了!
咬牙支起,锥心痛意让她禁不住倒吸口凉气,谢翊这才察觉她的不对劲,双掌将她扶起,皱眉道:“身上有伤?”
废话,她先是跌山,后是摔马,身上没伤才怪!沈绾心底忿忿,可面上仍旧楚楚可怜,“一点小伤,我去里间洗洗就好。”
“伤口不能沾水。”谢翊无奈扶额,“我帮你看看。”
长指欲掀开衣襟,沈绾忙下意识攥紧,“不、不用,我自己来。”
“你确定能自己上药?”谢翊眉头微挑,好整以暇看她。
沈绾语塞,后背这地方,自己上药是不可能了,罢了,既然早都做出选择,她还纠结这些做什么!
咬了咬牙,背对他轻解腰带,衣衫随之滑落肩头,露出大片雪腻玉肤:“劳烦将军了。”
沈绾清楚感到身后人的呼吸变重了许多,只是她看不到,男人眸底的幽深不是因欲念,而是因心疼。
她纤细肩胛处紫红一片,竟蔓延到后腰,这种程度怕是已经伤到筋骨。
他真是该死!明明想保护她,怎么反倒把她弄成这个样子!
谢翊心中不住自责,手上却再次轻柔帮她上药。这回他比方才还要小心,好像她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珍宝,生怕弄疼她一分一毫。
沈绾被他这份温柔弄得有些无措,好不容易等他上完药,他又伸手将衣衫给她细细整理好。
“将军,你……”
话未说完,男人突然从后拥住她,许是因担心伤势,双臂只虚虚拢着,将脸埋在她颈侧。
温热的呼吸打在颈间,烫得她皮肤发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绾忽觉颈窝传来一阵湿意。
……
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窜入脑海。
他、他不会是哭了吧?
“你……”正欲转头看他,下巴蓦然被人从身后勾住,两片薄唇继而覆上,男人脸颊潮热,不管不顾吻上她。
已经不是第一次同他接吻,可男人这次却意外温柔。薄唇轻柔吮吸着红唇,缠绵缱绻,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将她完全包围。
明明只是浅尝辄止,可一股电流极速窜过身子,像是浸泡在冬日温泉里,让人身心一畅。
沈绾不由一颤,他怎么……越来越会了……
睫毛簌簌颤动,少女檀口轻启,竟不觉开始回吻。谢翊微微一顿,低眸望向她,神情柔软,专注又深情。
好看的唇角溢出一声轻笑,再次深深吻了下去。
长指抵住后脑,舌尖抚过唇瓣,辗转舔舐被她咬破的伤口,继而果断钻入檀口,卷起小舌尖开始激烈的追逐纠缠。
谢翊的理论经验不多,实战经验更都是从沈绾身上取得,可显然他进步飞速,只要稍一用力,沈绾很快就招架不住。
“唔……”玉腕不断拍打他的肩膀,她快要窒息了。
谢翊见她挣扎激烈,终是大发慈悲将人松开,少女眼尾嫣红,水润红肿的唇角挂着一丝委屈。
她忿忿娇嗔:“怎么又这样!”
本以为他转了性,她也就顺势哄哄他,没想到结果还是被他吻得半死。
谢翊轻勾唇角,笑容邪肆,“多久了,竟连换气也不会?”
“……”
见她这般娇俏,谢翊心中欢喜得紧,将人往怀里又拢了拢,下颌抵在她发顶。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让自己受伤。”男人声音磁性低沉,像在砂纸上磨过一般,复又吻了吻她的额角,在她耳畔说道:“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11. 第十一章 绕指柔
沈绾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难道他破她城池,杀她百姓,竟是在帮她?真是可笑!
谢翊没有过多解释,简单为她梳洗后,替她掖上棉被,二人各怀心事,一夜无话。
拓摩大军很快整顿完毕,行军当天,谢翊说什么也不让沈绾跟着,她身上伤势未愈,自是禁不起路上颠簸。只吩咐让她在蓟州城养伤,他之后自会派人来接。
沈绾心里虽不愿,可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坚持。一来她深知自己无法出逃第二次,二来杨廷忠身死,即便回了胤都,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求助谁,单凭她一人,能说服满朝文武为晋王定罪吗?
胤都情况她之前听杨廷忠说起一些,晋王登位后在朝中铲除异己,想必父皇之前的心腹大臣也已被替换殆尽,眼下她只能静观其变。
大军一走,蓟州城瞬时恢复安宁,谢翊留下的皆是一批心腹,虽知沈绾女奴身份,可待她却礼敬有加。
沈绾每日除了按时喝药休息,就只有数着窗前的山茶花打发时间。
这日午间,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她被架上一处高台,台下站着胤都百姓,他们目露鄙夷,纷纷指着她诅咒谩骂。
一位方士手持拂尘在她身前缠绕,口口声声斥责她为“大胤灾星”“亡国叛徒”。不知何时袭来一阵大雾,方士朦胧的面容渐渐从雾中浮现,沈绾眯了眯眼,那张脸竟是杨廷忠!他双目充血、长髯尽白,一双豹眼死死瞪着她,同临死前一样。
忽地,台下百姓变成具具血污的死尸,在她身后,拓摩人讥诮的笑声如魔音绕在耳畔。脚下不知何时燃起烈火,滚滚火舌恣意蔓延,焚烧至裙摆衣袖,眼看要将她整个吞噬。
“啊——”她惊叫醒来。
在确定一切不过是场梦后,意识方才回拢,她费力坐起身,抬手拭了拭汗湿的额角,忽听窗外传来几声低语。
“大夫找到了吗?”
“唉,当时拓汗下令屠城,哪还有什么大夫,要不是将军及时拦下,怕是连药铺都烧没了。”
“这可怎么办?将军走时再三叮嘱,一定要把里面那位照顾好,眼下只有药材没有大夫,只能按照老方子抓药,可这几晚她总是夜夜惊醒,噩梦缠身,如此下去身子怎么能好?将军若是知道了,定要怪罪我们照看不周。”
“说来也怪,她一个女奴,咱们将军为何待她这么好,跟伺候祖宗似的——”
“嘘……”一人忙捂住另一人的嘴,“快别说了,你难道不知道将军先前为了找她,疯了般四处派人去寻。因听到她人在蓟州城,硬生生将十日才能攻下的城池缩短到仅仅五日,只为赶来见她。我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那样不要命的打法,不然那东五城,岂能这么快攻破?那女人,可是将军心尖上的人……”
后面的话时断时续,沈绾已听不太清,她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谢翊待她的确比想像中要好,有时甚至算得上宠溺,可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仇山血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过去。
谢翊的心思深不见底,他要的不过是征服的快感、上位者的欲望,当初她高高在上将他踩在脚下,如今境遇转变,他自可堂而皇之向她报复。
她必须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万万不能陷入他的圈套!
有些事情既然不能一蹴而就,前方也无路可走,那就不妨换个思路,另辟蹊径。
既是借刀杀人,那关键就要让这把刀用着顺手。
静下神思,她走到案桌边提笔蘸墨,用簪花小楷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来人!”
门外守卫应声而入:“姑娘有何吩咐?”
沈绾将信笺折好,递给来人:“劳烦你帮我把这封信寄给将军,这些日子见不到他,我心里担忧得很。也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你且去帮我探探,回头我禀明将军,自有你的好处。”
来人不敢耽误,忙接过信笺应下。
**
雁鸣关外,狼烟四起。
谷烽堡一役并没有想像中顺利,晋王似乎调集所有兵力前来防御,拓摩久攻不下,连东厥王也感到战事棘手,神色忡忡。
当晚营帐内,几名首领坐在一起商议军务,东厥王率先开口:“雁鸣关就在眼前,可谷烽堡是个铁疙瘩,已经七八日了,咱们连门缝也没撞开一点。”
耶齐格神色凝重盯着面前舆图,“军师,眼下久攻不下,可另有破局之法?”
“拓汗莫急。”代鄯用手势在舆图上缓缓画了个圈,不紧不慢道:“谷烽堡易守难攻,是雁鸣关外最后一道关卡,大胤人自会竭力防御。这地方周边皆是荒山,虽是天然屏障,却也是致命弱点,我们攻了这几日,想必城中已是粮草紧缺,对方想要补给,只能从关内运输,这样便会有两条路。”
乌图紧盯舆图,眸光一亮:“一条山路,一条陆路。”
“不错。”代鄯颇为意外,想不到这个东厥王子还有些见识,继续道:“正因如此,我们仍可兵分三路,一路在他们必经山路上埋伏,若是不敌便可放火烧山,断了他们的山路;一路从东南绕远入境,截断他们的陆路,待他们彻底没了粮草,我军大举围攻,方可破城。”
“只是……”代鄯顿了顿。
耶齐格正觉此法可行,见代鄯犹豫,忙问道:“只是什么?”
代鄯不动声色望了眼谢翊:“只是从后方绕远入境实在凶险,又不可耽误时间,谷烽堡内皆是精兵良将,一个不慎便会被擒,须得万无一失!”
耶齐格明白其中厉害,这种险要且关键的任务必须派一个有勇有谋的人,这不二人选唯有——
“我去!”乌图自告奋勇,打断众人神思。
耶齐格敛起锐利鹰眸,欣慰道:“王子年纪轻轻,勇气可嘉,只是此番凶险,烈将军身经百战,还是让他带兵前往吧。”
谢翊低垂着眼,周身仍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似乎没有在意旁人的话。
耶齐格见他不语,又低声追问了句:“阿烈,你意下如何?”
谢翊这才抬起冷冽的眸子,淡淡道:“拓汗,正如方才军师所言,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我拓摩一族马背上得天下,作战更是讲究速战速决,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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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仗打下来,我军也早已被拖得疲惫不堪,大胤人需要粮草,我们也同样需要。自发兵以来,我们远离王庭草原,所需一切皆是从所占城池供给,可若是攻一城屠一城,每个城的百姓都会在大军来临之际带着粮草逃走,若是他们坚壁清野,到时我们只怕会无功而返。”
耶齐格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谢翊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在控诉他纵兵屠城,即便自己行为有所不妥,谢翊也不该这样肆无忌惮当众指责,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拓汗!
“将军,此言严重了。”代鄯忙笑着抬手按住谢翊,打了个哈哈,“拓汗,将军一直是直言不讳,并无不敬之心。”
东厥王见场面尴尬,也忙圆场:“贤婿啊,烈将军所言也有他的道理,咱们虽受大胤欺压多年,可不管不顾大肆屠城,也着实不利于咱们的大计,烈将军他……也是为了胜利考量。”
代鄯和东厥王左一句右一句,耶齐格才渐渐缓和了脸色,谢翊如今是他手中唯一的王牌,大业未成,他尚且离不开他。
“阿烈说得是,是本汗错了,以后定不再无故屠城。”
谢翊见状,方道:“适才言语冒犯,请拓汗见谅。”他虽是请罪,可言语间仍是那副淡漠的语气,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拓汗放心,截断陆路粮草之事,我定会办妥。”谢翊沉声表了决心。耶齐格深知谢翊的能耐,也不再追究。
“此番我要同烈将军一起去。”一直旁观的乌图眸光熠熠,转头望向谢翊。
东厥王皱眉喝斥:“你跟着添什么乱?不许去。”
乌图不依不饶,态度坚定:“大破漠云东五城我同烈将军配合得很好,也着实学到很多东西,这回不过是突袭截粮草这样的小事,父王放心,我一定协助烈将军把事情办好。”
“你……”东厥王无奈。
耶齐格见乌图坚持要去,便私心想挫挫谢翊的锐气,“既然乌图王子执意如此,那阿烈你便带着吧。”
谢翊眉头微蹙,他方才已经下了耶齐格的脸,这回若再拒绝,怕是不好收场。正犹豫中,身边忽有将士上前耳语,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上。
谢翊不动声色拆开信封,只见里面是张粉色花笺,上面字迹清秀,他一眼便认出是沈绾的笔迹。当初她常常抱怨上书房的夫子要求严苛,可真练起字来,她比谁都刻苦。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信上几句小词,不过短短十三个字,却道尽了女儿家的心思。
她这是……想他了?
紧皱的眉头骤然舒展,眸色瞬间如冰雪销融。众人见他神色缓和,甚为奇怪。
“烈将军,怎么了?”东厥王道。
“无事。”谢翊暗暗将花笺掩入袖中。
“小儿冒昧,方才所提之事——”东厥王话未说完,便被谢翊截断:“那便这么办吧。”
众人颇为意外,谁都没想到谢翊会这么快答应。
代鄯神色悠悠,意味深长觑了眼谢翊,他若是没猜错,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定是跟沈绾有关,看来某人这是想媳妇了!
12. 第十二章 登金陵
蓟州虽不比拓摩领地,可也是大胤相对靠北的城池,初冬的北风不经意一刮,便彻底与深秋的寒凉告别,迎面便与刺骨冰针打了个照面。
这是落雨了。
这日清早,大街上行人伶仃,士兵们呵气成雾,铁胄冷如寒铁,却并未阻碍他们行进的脚步。
城门隆隆打开,刮了一夜的北风这才将将停歇,巴泰王耶齐雷便领着一支队伍摇摇进城,士兵们个个面容疲惫,身后的战旗更是被冰雨浇得一动不动。
留守将士分列两侧迎接,耶齐雷见是谢翊的手下,心头没来由沉了沉。
他遵照先前计划,率一路骑兵牵制西三城,本不是多艰难的任务,他却因此放松了警惕,多次被胤军压制,险些让他们派来援军。
最后好在他及时转换阵形,重新排兵布阵,方才勉强压得住胤军。若是此战输了,他不仅没脸回来见大哥耶齐格,更会从此在谢翊面前抬不起头。
刚到蓟州城,他便听闻大军已开拔前往谷烽堡,他在战事上本就被谢翊压了一头,这最后决胜的关键局,他自然不能缺席。
“唳——”一声尖锐啸声穿破凌空,耶齐雷循声望去,一只海东青在低空盘旋。
他认得,这是谢翊养的东西。
海东青翱翔的下方,一辆青篷双辕的马车稳稳驶入驿站。
马车上下来一位白须老者,耶齐雷认得,这是当初随行的老军医,医术甚是精湛。因当时王庭传来襄吉王妃突患头疾的消息,耶齐格便命人将他送回去。
眼下,他怎么会到这里?
耶齐雷心怀疑窦,传人前来一问,留守将士不敢隐瞒,只说是耶齐烈将军身边有一心腹受了伤,将军放心不下,特传信将老军医从王庭请来。
耶齐雷听罢来了兴趣,谢翊大老远把老军医请来替一个心腹看病?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从后院潜入驿站,只见老军医刚好诊治完从房间走出,身后先是跟着位将士,而后面则是……
——原来是她,那位胤朝帝姬。
老军医回身嘱咐几句,便由一旁将士送出了院门。沈绾站了片刻,裹紧身上斗篷欲转身回屋。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怪笑:“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小美人你。”
沈绾回眸,耶齐雷倚在墙角,双手抱前不怀好意地瞧着她。
沈绾冷瞥他一眼,“巴泰王凯旋,怎么也没人通知一声?”
“现在得知也不晚,”耶齐雷上前几步,毒蛇吐信般打量她,“今晚小美人来为我接风如何?”
“要接风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区区三座城池就把巴泰王拖了这么久,你们拓摩难道无可用之兵了吗?也不知你们拓汗到底怎么想的。”
“你——”少女字字讥讽,耶齐雷气得牛眼直瞪,怒骂道:“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女奴,也就耶齐烈那傻子把你当个宝,敢在本王面前造次,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抬手缚住玉腕,狠狠一掐,沈绾哪里抵得过这般蛮力,不由痛呼出声。
“小美人,我惦记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趁着本王兴致好,就拿你尝尝鲜。”油腻粗糙的面容靠近,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沈绾压着心中恶心,猛地抬手一挥,白色粉尘四起,她忙用手捂住口鼻。
耶齐雷不曾防备,正欲怒骂,一呼一吸间粉尘入体,半边身子倏然开始麻木起来。
这是临行前沈葭给她的麻石散,一旦进入肺腑,便可让人的身体麻上一刻钟,她本就是用来防身的,没想到会用在耶齐雷身上。
她瞅准机会,直往外逃,“救命,救命——”谢翊留下的士兵就在门口,他们一定听得见。
果然,留守士兵听到呼救连忙赶来,见沈绾被擒,也不管对方是谁直接将人拿下。
耶齐雷被按在原地,怒火中烧,“你们都反了吗?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士兵们认出耶齐雷,面露难色,“巴泰王恕罪,我们奉将军之命保护沈绾姑娘,得罪了!”说着,竟连拖带扛,把人“请”出了驿站。
沈绾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眼泪汪汪拽着眼前士兵的手说:“这位壮士,要是待会那个王爷还来怎么办?我一介女流,无力自保,将军又不在,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绾越说越难过,簌簌流下泪来。那士兵哪见过这般美人落泪,一时被激发的保护欲也不知是奉命还是私心,“姑娘放心,有我们兄弟在,定不会再叫他们欺负你!”
沈绾凄凄点头,当晚却是一宿无眠。她将袖中匕首攥得死紧,眼中却是一片沉静。
谢翊的这些心腹果真名不虚传,个个都是好手,巴泰王晚间着人来找过几次茬,愣是被挡了回去。他心中越想越气,正欲领兵好好教训这些看门狗,一道汗令突然传来
——大军已破胤都,蓟州守军速来!
**
重回胤都这天,天边朝霞似锦。沈绾乘的车马虽未同耶齐雷一道,但也是一前一后入了城门。
往日热闹繁华的街道因战事而阒静无声,不过好在,这回拓摩没有屠城,因此街边只是空荡,并无过多血泊尸体。
马车一路驶入宫城,沈绾撩开车帘,宫道两旁的景色不停在眼前倒退,夹道旁的宫娥内监已被一列列披坚执锐的士兵代替。前方是太和殿,殿前丹墀两侧,立满了异族将士和旌旗,看起来是那么格格不入。
沈绾此刻方深切领悟,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是。
马车并未在太和殿前停留,而是驶入一座偏殿,殿前的血迹未干,隐隐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阿鸾。”低沉的嗓音自帘外传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车帘伸进来,沈绾下意识用手帕掩了口鼻,由谢翊扶着下了马车。
男人握住纤纤玉手,神色温柔得如春日湖水,“身子好些了吗?”
沈绾点头,那老军医开的方子很是有效,养了半个多月,身上瘀青总算消退,受伤的筋骨也痊愈了七八分。
“那便好,一路舟车劳顿,可要先去休息片刻?”谢翊关切道。
沈绾只摇头不语,自从进入宫城,她的心就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尽管她竭力说服自己,可沉重的负罪感还是如海浪拍岸,不管不顾席卷而来。
谢翊看出她的心思,揽住紧绷的身子在耳边低语:“放下你的愧疚和自责,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有负罪感。”
沈绾侧目望去,这个男人,还真是她肚里的蛔虫。
“正视你内心的想法,它本就理所当然。”男人的声音如恶魔低语,挑拨她寸寸神经,“我说过,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所以里面这个人,你是时候该去见见。”谢翊牵着她的手,缓缓推开殿门。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冬日阳光随着门缝散射进来,照亮一室昏暗。
沈绾发现,这座偏殿坐南朝北,不见阳光,原本早已荒废,此刻四周的窗户皆用黑布蒙上,里面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炭盆,乍一进去,仿若身坠暗牢冰窖,冷得刺骨。
“掌灯。”男人话音刚落,便有侍从燃起烛火。
沈绾这才看清,殿内地板上竟躺着一人,那人鬓发凌乱,一身华服浸满血浆,凭着和父皇几分相似的轮廓,沈绾可以确定,此人正是她的叔父——那位谋划一切的晋王殿下。
“有些恩怨,该了结的了结,莫留遗憾。”谢翊在她身后呢喃,将一把利剑塞入手中。
沈绾握紧剑柄,凭本能一步步上前。
躺在地上的人似是察觉有人走近,警惕的目光透过乱发袭来,沈绾步子一滞。
“是你!”嘶哑声如砂石擦过干裂地面,刺耳难听。
沈绾扯了扯唇,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叔父,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女音凄冷,如同冬日里的冰凌,带着无尽寒意。
“你居然能回来……”晋王面容逐渐扭曲,忽地瞥见她身后的男人,目露嘲讽:“堂堂帝姬不惜委身蛮夷,你还真是大哥的好女儿!”
“住口!”沈绾怒道:“你勾结拓奴、通敌叛国在先,谋杀兄长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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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颜面提我父皇?”
“哈哈哈哈……”晋王手背青筋暴起,发出癫狂冷笑,“我有什么不能提!同样是先帝的儿子,论谋略论才干我哪一样都不输你父皇,可老天偏偏让他继承大统。你以为他是什么明君圣主?睁开眼睛看看吧,小帝姬,你那金雕玉琢的宫殿、万人景仰的荣宠,不过是垒筑在万千大胤子民的苦海之上。你的父皇昏庸残暴,人人唾骂,我不过借助一点外力取代一位昏君,有什么错!”
“昏君?难道叔父你竟有脸自封明君?”
晋王以为她指自己当下狼狈境况,不甘道:“我戎马半生,能做的我都做了,可大胤沉疴已久,即便剜除毒瘤,也再难起死回生,如今城破,非我一人之过!”
“那将自己的亲身女儿推入虎口,也非你之过?”沈绾一双杏眼不知何时结上一层冰霜,“三姐姐这些年受的苦,你可曾关心过?”
“葭儿……”晋王面色一僵,混浊的眼珠露出茫然。
“当年你抛妻弃女,为了权势,不惜将女儿丢落山崖,致使她伤了眼睛,若不是父皇恰好路过,三姐姐早已不在人世。现在你又为了帝位做局,我和父皇即便是你的眼中钉,可三姐姐又有什么错?这些年来你对她不闻不问,最后竟不惜把她往火坑里推,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晋王像被踩了尾巴的兽,暴怒道:“你懂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本就是异族人生的孩子,生来低贱,我牺牲她一个换取大胤盛世,有什么错!”
“盛世?”沈绾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嗤:“叔父怕是忘了,整个天下马上都要改姓了!”
沈绾的话如三九冰锥,直刺晋王命脉。
“单凭你方才这番话,就比不上我父皇。”沈绾长舒了口气,冷声道:“于天下百姓而言,父皇他虽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可于我而言,他却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而你呢?满口仁义,口口声声为了大胤、为了百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引异族入境挑起战端,难道就是你贤德的方式?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舍弃!
也许你说的对,我们的富贵供养,来自千千万万的百姓,可您呢?你掌一方土地,难道就没有享受权力地位给你带来的荣耀?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
“你……”晋王被怼得哑口无言,他不曾想到,一向养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小帝姬会有这番口才。
“叔父,你知道一个人的头颅挂在风里是什么感觉吗?”沈绾红唇微弯,笑容痴狂,她仿佛又看见父皇满面血污的脸在眼前浮现,利剑闪过寒光,伴着声声心跳缓缓抬起。
“不、不……我是大胤皇帝,你不能杀我……”晋王目露惊恐,连滚带爬直往后躲。
沈绾手腕隐隐颤抖,她还是第一次杀人。
手臂禁不住久握长剑,眼看快要卸力,男人自身后贴上,一只手掌揽住纤腰,另一只则覆上发颤的手臂,将她整个搂在身前。
“别怕。”清冽干净的气息悉数喷进耳蜗,他轻哄道:“所谓报仇,唯有亲自动手,才最痛快。”
话音刚落,大手持住玉腕猛地一转,搂在腰前的手也随即覆上少女眼睛。
剑起声止,大掌缓缓从眼前移开,只见一道血痕深深刻在晋王咽喉处,因下手极狠极快,他连一声都未来得及吭,便绝了气息。
谢翊下手独特,虽一招致命,可喷出的血却不多,唯有两滴溅在沈绾眉心。
“怕了?”见沈绾沉默,谢翊转身替她挡住视线,从怀中取出帕子擦去眉心血渍。
秾长羽睫轻眨,沈绾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唔。”谢翊应了声,“畅快吗?”
沈绾没有回答,眼神失焦望向虚空。
“我想杀的,可不止一个晋王。”她似是走火入魔般,一字一句落在黑暗中,森寒至极。
“我知道。”
“你知道?”沈绾瞳仁一顿,不可置信望向他。
谢翊笑得云淡风轻,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温柔又坚定,“我说过的,你想要的,我会帮你。”
13. 第十三章 江山旧
若翻开舆图,将整个大胤一分为二,胤都便是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拓摩占领胤都,等于占据了中原的半壁江山。
只是耶齐烈做梦也没想到,当日晋王率禁军殊死顽抗,竟是为自己儿子南逃争取时间,而那块象征政权合法性的传国玉玺也被残军带出了胤都。
耶齐格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本欲趁胜向南追击,可代鄯却极力劝阻,说是根基未稳,须得先巩固北方政权,之后再寻机南下。耶齐格迫于无奈只好作罢,自此拟国号为“靖”,并下令大举将族人迁入都城。东厥王作为盟友,故而东厥人也随之入驻。
自拓摩王庭驶来的车马浩浩荡荡,大量拓摩贵族来到中原土地,借机圈地、筑房,并大肆打压胤人,一时间,整个胤都形成了拓摩、东厥、胤人贵贱分明的三层等级制度。
江山仍如旧,当筵换主人。
曾经将蛮夷视为蝼蚁的大胤贵族,如今也沦为异族践踏取乐的玩物。
这晚,沈绾倚着暖阁阑干,望着下方水池映着的一树红梅幽幽出神,手中鱼食微微一倾,橘红锦鲤便如层层绽放的春花,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顷刻模糊了梅树倒影。
沈绾没了兴致,挑下帘帐挡住寒气,紧了紧怀中手炉。
今日耶齐格于宫中设宴,她本不愿来,可谢翊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将军府,便将她带来。她听不惯那些胡笳小调,更不愿待在令她尴尬的筵席中,便找了借口到外面寻清静。
丝竹管弦沿着水面传来,沈绾拔下银簪百无聊赖挑着灯花,烛焰轻轻一晃,她悠悠抬眸,“是你?”
眼前少年顾盼神飞,沈绾认得他,是那位小有威名的东厥王子。
他随谢翊打了几场十分漂亮的仗,全军上下无不夸赞,沈绾跟在谢翊身边,自然也有所耳闻。
“见过乌图王子。”她起身行礼,举止从容得体,“今日拓汗宴请功臣,乌图王子怎么跑这来了?”
“闹了半日,我过来讨盏茶吃,沈姑娘不介意吧?”
少年悠然一笑,眼神极亮,眯起眼仔细打量了沈绾一番。
“大胤公主果真名不虚传,”他没来由赞道,“怪不得烈将军甘愿为你豁出性命。”
沈绾不知对方来意,听他这话只觉奇怪,低眉道:“沈绾如今身份卑微,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乌图不甚在意,几步坐到桌边,自顾揭开暖罩,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茶香袅袅,白气蒸腾,顷刻模糊了少年面容。
“姑娘当初一场出逃,真是好谋略、好胆识,也当真是惊心动魄。”乌图啜了口茶,“我曾经只听闻拓摩的战神将军是何等少年英姿,因未曾谋面,心中多少有些怀疑,可这一路走来,我不得不为烈将军的军事才华和人格魅力钦服。当初姑娘离开,他瞬间就像变了个人,我还是头一回觉得,一个人身体原来可以像铁打一般,不分昼夜冲锋在前,在刀剑雨淋里杀个七进七出。”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沈绾,“你可知,被手腕粗的长矛刺进身体里,是什么感觉?能让一个男人这般疯狂无惧的,不是金银宝马,不是地位权势,竟是一个女人。”
他目光灼如烈焰,烧得沈绾有些不自在。
“王子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图优游一笑:“我父王姬妾不少,可儿子却没有,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乳名乌兰朵,从小他就把我当男孩子养,出征打仗总把我带在身边,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以为东厥王有个会武功的小儿子。”
沈绾长睫一动,闪过一抹讶异,原来她是……
“我的长姐是拓汗的襄吉王妃,我父王自然也想为我寻个好夫婿,以便之后继承东厥王位。而放眼整个北疆,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烈将军更合适的人。”
沈绾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很快便被她压下,“公主同我说这些,到底是何意?”
乌兰朵眼眸眨动,开门见山:“你喜欢烈将军吗?”
沈绾神色一顿,脑中闪过一刻空白。
她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或者说,她从未奢想过会与他有什么以后。他们之间不过是赤裸的交易利用,又何谈喜欢?
现实已经将她鞭笞得体无完肤,她也再无精力去思考什么可笑的情爱。
乌兰朵到底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似乎一眼看出她的心思:“难道说,你不喜欢他?”
沈绾低眸摩挲手中暖炉,唇边笑容凄凉:“公主既然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就定然了解,一个囚犯如何会爱上一个对她行刑的刽子手?”
话音落地,阁中一时寂静无声。
乌兰朵认真瞧了她半晌,心中有了几分把握后站起身:“你今日的话我记住了。我们东厥女子向来敢爱敢恨,我生平最讨厌夺人所爱,既然你对他无情,那我姑且算作他单相思。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如果有机会,希望我们将来可以是朋友。今日你这样说,我便放开手段去追他,到时我若将人拿下,你可不能怪我。”
“公主这般自信?”
“当然。”乌兰朵扬了扬眉毛。
沈绾被她的直率感染,浅笑:“你既说他是单相思,那便应该知道,他的心思也许全在我身上,即便这样你也不介意?我虽不喜欢他,可眼下处境艰难,我若是有意利用以图自保,让他越陷越深,你该当如何?”
“这……”乌兰朵语塞,迟疑道:“你会吗?”
“也许吧。”沈绾挑眉。
“那……那就只有各凭本事了!”
**
次日,街头巷陌间传了件新闻,众人都在窃窃私议,向来威风凛凛的东厥小王子,竟摇身一变成了女娇娥。
东厥王一大清早便正装入宫,当面向耶齐格和谢翊提起了婚事。
这日午后,沈绾将藤椅搬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做针线活。
今日阳光极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倒让人生出几分春日的错觉。玉指捻线穿针,照着纹样在布料上绣着。她其实不太会做女红,以前养尊处优,根本用不着学这些,如今境遇不同,谢翊将她养在将军府,本就惹人非议,她总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你说那乌图王子、不对,是公主,人家随咱们将军出生入死,现在战场兄弟成了议亲对象,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要我说,那东厥公主和咱们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哎,可咱们府里这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一个亡国公主,现在不过是将军身边的女奴,她的身份还不如咱们呢!将军一时新鲜,让她死乞白赖住在府里,到时候有了新夫人,她只能靠边站。”
“可我看将军对她非同一般呐。”
“男人嘛,都是喜新厌……”
两名女婢在廊下聊得热火朝天,忽觉一阵寒意袭来,猛地抬眼,那女婢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将、将军……”
谢翊阴沉着脸,仿佛能滴出墨,周身上下似是笼罩着万年寒冰,冻得人头皮发麻。
“杖责二十,逐府。”
男人声线森寒,一旁将士丝毫不敢怠慢,忙点头应是。
墨袍拂过冰冷台阶,谢翊转过回廊步入院中,见沈绾正神情专注扯着绣线。
“手这样凉,怎么不进屋歇着?”温热的大掌覆上玉手,沈绾一顿。
“将军回来了。”她抬眸浅浅一笑,“天越发冷了,妾身闲来无事,想着给将军绣件棉衣,可这绣工着实上不了台面,今日得空想做个荷包练练手,将军看看怎么样?”
她献宝似的将绣绷抬起,谢翊略一垂眸,见上面是一只四脚兽,除了尾巴还未完工,其余部分都已经完成。
“嗯,”他淡淡点头,“这野狼我很是喜欢。”
“……”沈绾艰涩开口:“这是……麒麟。”
谢翊闻言俊眉微蹙,又瞧了片刻才认真评价道:“也很好。”
沈绾察觉出他情绪低落,无意再和他谈论野狼和麒麟的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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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将军有心事?”
谢翊牵过沈绾走入屋内,因知晓她体弱怕寒,他特意命人在房间摆了件玉瓷鎏金熏笼,里面早早烧了红罗炭,这时节既好看保暖效果又极好。
曾经沈绾的寝殿,也有一个这样的熏笼。
谢翊走上前,握住沈绾微凉的手一同烤火取暖。
室内静谧,唯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见谢翊不说话,沈绾从一旁递了杯热茶,低眉顺目道:“妾身斗胆猜猜,可是为了今日东厥王提亲一事?”
谢翊眼皮一顿,并未感到意外,“你也听说了。”
“此乃佳话,拓摩与东厥本就有姻亲,若加上这桩亲事,岂不是喜上加喜?”
谢翊捏着茶碗的手一滞,“佳话?”
沈绾连忙解释:“大汗向来看重将军,如今大靖江山未稳,拉拢各方势力来巩固政权百利而无一害,况且东厥公主武艺超群、聪慧貌美,将军娶她进府既可与东厥结秦晋之好,又可得一佳人,岂不两全其美?”
沈绾这番话早已在心中演绎了好几遍,她摸不准谢翊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只好拿话来试上一试,况且她说得这般情理并重,他应该挑不出她什么错。
“呵,你还真是体贴。”谢翊唇边发出一声轻嗤,“我竟不知你何时对新朝政事这般上心?”
“妾身也是一心为将军考虑。”沈绾故作委屈。
谢翊瞥她一眼,面色紧绷:“你说的对,乌兰朵确实有她的过人之处,我若是娶了她,当真是利大于弊。可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男人目光锐利,似乎能一眼看穿对方。
“将军说笑了。”沈绾不动声色敛去心神,欠身为礼,施施然道:“将军与公主佳偶天成,沈绾望尘莫及。”
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谢翊一双幽眸一动不动落在沈绾身上,似是化不开的墨,愈发深邃。
“你说的是真的?”再开口,男人声音已低哑许多,他刚刚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看透沈绾。
她太狡猾,也太狠心,明确知道怎么做才能戳到他的弱点。
也许感情这东西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言,愈是付出许多,愈是小心翼翼;愈是在意,就愈是不敢妄言。
他变得患得患失,彷徨无措,生怕一朝猜错,自己便会粉身碎骨。
“将军这样问,是想听妾身的感受?”沈绾柔声低语,知晓时机已到,悄然换了副娇容。
她在试探,当初谢翊说会帮她,她听得半信半疑。他也许对自己有意,可却不知这份情意到底价值几何?更加不知道他会为了自己做到什么地步。
在未与这把刀完全磨合成功之前,她总得多下些功夫。
“将军对妾身情深意重,妾身铭记于心,愿以终身报答将军,可我总得为将军的未来打算。”沈绾柳眉低垂,朱唇微抿:“我自知身份低微,早已配不上将军,可将军难道会这样守着妾身,一辈子不娶新妇吗?”
幽眸闪过微光,谢翊这才发现眼前这只小狐狸露出了尾巴。
沈绾越说越委屈,几颗晶莹泪珠滑过脸颊落在掌心。
谢翊无奈幽叹,抬掌替她抹了抹眼角,轻柔耳语:“你怎知,这辈子我不能只有一个你?”
字字句句落在耳边,像是许诺某种誓言。
沈绾心头某根弦莫名动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便被她心底的理智掩去。
她倚上谢翊肩膀,小猫般在怀里蹭了蹭,状似撒娇:“只要将军心里有我,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谢翊抬臂揽上纤腰,薄唇微弯,似是看穿一切:“你何苦动这些心思?”
他轻挑下巴,将人从怀中勾起,低沉的声线虽冷可却含着止不住的笑意。
沈绾身子暗暗一僵,无辜地眨了眨羽睫,“将军说什么,妾身不明白。”
谢翊好整以暇望着着她,低叹:“我才是那个害怕失去一切的人,所以你从来不需要费什么心思,我便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
14. 第十四章 念奴娇
深邃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沈绾听得一怔,心间那根弦似乎跳得更乱了,但极度的冷静占据上风,她很快整理好心绪。
看来她赌对了,谢翊这把刀果真很合适。
转眼已是冬至,宫里越到节下宴会越多,襄吉皇后这日下令宴请各府女眷,沈绾身份低微,本不在邀请行列,可不知怎的,皇后特下谕令,点名邀沈绾赴宴。
宫中景致依旧,一幕幕落在眼底,仿若昨昔。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眷宴席设在太液池旁,那附近便是沈绾曾经的寝宫。
“这不是咱们的昭宁帝姬吗?”凌娩一身华服,迤逦走来。
自打拓摩一族入了中原,尽管表面打压胤人,可他们还是多少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饮食服饰渐渐朝胤人靠拢。
凌娩头梳流云髻,耳簪时兴宫花,身上的夹袄倒是拓摩样式,只是下面裙裾缀了香云纱,走起路来多了几分胤人女子的灵动飘逸。
“见过珂吉贵妃。”沈绾屈膝行礼,礼节极为周到。
因为耶齐格的宠爱,凌娩入宫便封了贵妃,拓汗的侧妃不止她一个,可封为贵妃的,她还是第一个。
“帝姬自小在宫中长大,礼节方面果然让人捏不出错。”凌娩抬起下巴睨了她一眼,“只是故地重游,不知帝姬作何感想?”
沈绾低眉浅笑,“故地重游自是感慨良多,只是不如贵妃娘娘您,心无旁骛做着一朝贵妃的美梦,但愿娘娘福泽深厚,美梦常在。”
“你……”凌娩正要发作,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女音:“这位便是烈将军府上的沈姑娘了?”
二人回头,见来人头戴金冠,身着掐丝锦袍,衣料纹样虽简单,却处处透着威严。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沈绾虽没见过这位襄吉皇后,可这身服饰站在众人面前,典雅高贵,只一眼便能认出。
“果真是个美人胚子。”襄吉皇后不着痕迹打量了眼沈绾,眉眼温和:“宴席快开始了,诸位请入座吧。”
余光扫过凌娩,后者见状,只好悻悻低头作罢。
沈绾的位置在最末位,蓦然抬眼,竟瞧见沈葭坐在另一侧,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一身青玉小袄越发衬出她气质温婉。
看来那个叫代鄯的人把她照顾得还不错。
沈绾本想上前,可礼乐声响起,众人依次入座,她不好惹眼,只得又坐回去。开场无非是一些常规的歌舞表演,只是结合了拓摩小调和中原音乐,倒显得别开生面。
“娘娘。”宴过半场,一旁的掌事嬷嬷走上前,伏身耳语:“您今日吃药的时辰到了。”
皇后接过药碗,蹙眉一饮而尽,兀自叹道:“这医师开的方子未免太苦了些。”她取出帕子拭了拭嘴角,抬眼望向一侧:“沈葭姑娘,上次本宫头疾发作,你给本宫按跷推拿了半日,本宫觉得很是受用。”
众人沿着视线望去,见沈葭摸索起身,朝上方盈盈一拜,恭敬道:“奴婢雕虫小技,娘娘不嫌弃就好。”
“本宫常发头疾,沈葭姑娘既然习得按跷之术,那不如就留在本宫身边,也可常缓本宫头疾之苦。”
此言一出,旁人倒没觉出什么,沈绾反而一凛。
这位襄吉皇后看着慈眉善目,可言语间满是试探,好端端的怎会提议要三姐姐做侍女?
她记得,这位皇后是乌兰朵的长姐。三姐姐性子柔婉,身子又弱,皇后要她留在身边,难道是为了拿捏自己?
正想着,只听沈葭道:“奴婢才疏学浅,又身患眼疾,怕是会冲撞娘娘。若是娘娘日后需要召见,奴婢可随时进宫为娘娘解忧。”
“大胆!”一旁掌事嬷嬷大声喝道:“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这样顶撞娘娘?要知道,奴婢就是奴婢,怎能违逆主子?你可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
嬷嬷的斥责暂停了场中歌舞,众人一时不敢噤声。
明明未提及自己一字,可沈绾还是清楚意识到,这字字句句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是要她安分守己,莫要奢想与那位乌兰朵公主一较高下?
后宫女子的心思,果然不分地域朝代,都是一样的。
“是啊。”凌娩见状,也开始帮腔:“一介女奴,有幸得了皇后娘娘青睐,竟还摆起了架子,真是闻所未闻。”
“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沈葭惶然。
“本宫知道沈葭姑娘并无不敬之心,”皇后面色肃然,抬手止了嬷嬷,“本宫也是一番好意,你跟在本宫身边,自然不会亏待你。
沈绾姑娘,你说是不是?”
凤眸锐利,直扫向另一侧。这是露出了矛头真正指向的位置。
沈葭局促立于一侧,在听到沈绾的名字后,神情一顿。
“皇后娘娘——”沈绾刚要开口,忽见一宫娥匆匆上前禀报:“娘娘,丞相大人求见!”
皇后面色一凛,“让他进来。”
来人一身官袍,步伐从容,温润的眉眼时含笑意,正是代鄯。
自从大靖立朝以来,耶齐格对他百般赞赏,国事上也多有倚靠,故而钦封丞相,荣宠加身,襄吉皇后自是不敢轻怠。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代鄯于座下恭肃行礼,“今早皇后娘娘亲赏了一台佳砚,微臣很是喜欢,晚间随陛下在春晖阁下棋,听闻娘娘于此设宴,这才得了恩准特来谢恩!”
“丞相来的正好。”皇后敛去肃容,和悦道:“上回本宫突发头疾,幸而丞相携沈葭姑娘在场,才解了本宫一时之症。听闻沈葭是丞相府中一名女奴,今日本宫有心将她留在身边做侍疾女官,想来丞相应该不会反对吧?”
代鄯闻言,徐徐伏身为礼,方才开口:“微臣府中之人能得娘娘赏识,实感荣幸。只是……”
“只是什么?”皇后弯眉和目,料想对方定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代鄯微微一顿,诚然道:“只是微臣近来时患失眠之症,致使神思恍惚,心虑焦灼,好在沈葭懂一点药香之术,这才使得臣每日御前奏对不出纰漏,所以微臣身边暂时还离不开她,请娘娘见谅!”
“这……”皇后顿感意外,没想到原本胸有成竹的事会在代鄯这里碰壁。
转念一想,她提此要求仅是出于私心,本就是宫闱小事,可代鄯如今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若是为此扰他清眠,坏了前朝大事,传到耶齐格那里,才真是得不偿失。
“既如此,本宫也不好夺人所爱,此事……便罢了吧。”皇后强忍下不甘,面上仍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
“微臣多谢娘娘体恤。”
代鄯叩谢离开,皇后也顿时没了兴致,宴席很快草草结束,沈绾趁着众人离场,几步上前拉住沈葭:“三姐姐!”
“阿鸾?”熟悉的声音传来,沈葭空洞的眼珠微微一动,眉梢染上喜色:“你还好吗?离开这么久,我一直很担心你。”
“我很好,三姐姐,只是……”沈绾反握住她的手,重逢的喜悦还未持续多久,随即被忧色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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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欲言又止,自己到底该怎样开口,说出亲手杀了晋王的事实……
沈葭敏锐察觉到她的迟疑,会心一笑:“有些事,你不用感到抱歉。我说过的,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我是你姐姐,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嗯!”沈绾用力点头。
二人正说着,忽见先前那位掌事嬷嬷擦肩而过。
“二位姑娘,不要以为得了贵人庇护,就能高枕无忧,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低沉冷硬的声音落入耳间,继而转向沈绾,“娘娘今晚赐宴一来是想亲眼见见沈姑娘,二来是想告诫一声,如今已是今非昔比,望姑娘不要再心存妄念,去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心性太高,小心会摔得粉身碎骨。”
沈绾闻言浓睫低垂,淡然一伏,“是,谨记娘娘教诲。”
**
二人携手出了宫门,远远瞧见两辆马车早早候在宫门口。
寒雾蒙蒙,两个颀长的身影分别立在马车旁,一侧的小厮早已被冻得搓手跺脚,可这二人倒是一派矜贵自持。
“可算出来了。”代鄯仍旧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说着,极为自然地牵过沈葭。
“哎,三姐姐!”沈绾莫名一愣,连忙将沈葭拉住,一脸警惕地看向代鄯,“丞相大人,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
代鄯哑然一笑:“小殿下,你和你的将军尚且不论男女大防,怎的到我这就要论了?”
“你……”沈绾被他的无赖调侃气得语塞,“我三姐姐才不……”
“好了,”谢翊从一旁揽过沈绾,低哄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可是三姐姐她……”沈绾放心不下,漂亮的杏眼骤然一亮,“将军,能否让三姐姐随我回去小住几日?”
“哎哎哎,这可不行啊。”代鄯立马跳脚,果断将沈葭护在身后,“阿烈,你可不能重色轻友,我这失眠症好不容易有了好转,断了我的药源,明日早朝你就要帮我跟陛下告假了。”
“药源?”沈绾懵然,难不成他方才在皇后面前说的都是真的?“你失眠,跟我三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虽然知道沈葭略通一点药理,可什么药非得她本人亲自在场?
沈葭双手向前摸索着,无奈拍了拍代鄯挡在身前的手臂,秀美的小脸不知何时飞上一抹红霞,“你少混说!”
“我怎么混说了?”代鄯笑得清风朗月,“这也是机缘巧合,我这失眠症已有多年,谁知你身上……唔……”
代鄯话未说完,便被沈葭死死捂住了嘴,“再混说,今晚没得商量!”
“哦。”代鄯像个失去奖励的孩子,立马乖乖闭嘴。
沈葭声线本就清柔,这句警告听上去似嗔非嗔,更添了几分暧昧。沈绾见他们二人气氛莫名和谐,心中感到惊奇。
“你们……”
“我们什么都没有!”沈葭急忙否认,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阿鸾,日后有机会再向你解释,不过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谢翊给代鄯递了个眼神,半拥半抱将沈绾拉上马车,“我们先回家。”
“哎……”沈绾一步三回头,车帘刚放下,驾车小厮随即扬起马鞭,滚滚车轮稳步向前驶去。
“将军你拉我干嘛,我还没……”沈绾一头雾水,刚要质问,唇瓣蓦地贴上一阵温热,“唔……”
杏眼圆瞪,他、他怎么又吻她?
15. 第十五章 风满楼
大掌温柔托起她的后颈,指腹在耳后勾缠摩挲,沈绾再次乱了呼吸。
湿热的舌尖先是在唇缝吮舔试探,待她不慎轻启檀口,他便毫不犹豫钻了进去,攻城略地。
耳畔车辙辘辘,伴着男人的低沉粗喘,沈绾脑袋变得晕晕乎乎,难以思考。
这男人的吻技简直进步神速,相较之下,她逊色极了。
不知不觉,那股湿热滑过唇角、脸颊、耳珠,堪堪落在颈侧,恣意辗转啃咬。
“唔……”电流酥酥麻麻窜过脊背,因顾着外面驾车小厮,她竭力抑住声音。
这男人属狗的?怎么这么爱咬她?
“阿鸾,我好想你。”
磁性喑哑的声音钻入耳蜗,沈绾心头一颤,小声咕哝:“今早不是才见过嘛?”
“嗯。”谢翊埋在她颈窝,低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半日未见,怎么算也有个一年半载。”
“……”
“今晚的事你都知道了?”沈绾定下心神,蹙眉追问:“那个代鄯,是你让他来的?”
“阿鸾果真冰雪聪明。”谢翊坐起身,把她往怀里揽了揽,“你放心,你那三姐姐不会有事,代鄯那家伙虽然油嘴滑舌,但人并不坏。”
“倒是你,你早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为什么还要去?”谢翊神色担忧,“我今早便说过,即便是皇后懿旨,我也可……”
“我不能叫你为难。”不知是虚情还是假意,沈绾眼神定定,认真解释:“你如今身居高位,明面上多少人奉承,暗地里就有多少人虎视眈眈,越是如此处境就越是要如履薄冰,怎可因为我屡屡违抗圣命?”
“况且,咱们要有长远打算,我也总不能事事依靠你……”少女的面容掩在阴影里,半明半暗,或许是这样昏暗幽闭的环境,她一时松懈,兀自喃喃出声:“总有一天,我是要……”
谢翊的眼睛暗得发亮,将人搂得更紧,轻柔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阿鸾,其实你可以试着依靠我,你也许不知道,我愿意为你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如履薄冰如何?违抗圣命又如何?若是她愿意,他甘愿做她身边的一条狗,只要她不拒绝他就好。
沈绾水眸眨了眨,灵动一笑:“将军这么紧张做什么,妾身的意思……”
长指抵住红唇,谢翊皱眉:“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自称‘妾身’,在我这,你永远不会是妾。”
“……哦。”沈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换了称谓继续道:“我是说,今晚虽然知道这宴无好宴,可如果真的不来,就一直弄不清楚对方目的,自己也会陷入被动,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你弄清楚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到这,沈绾眉头微蹙,有意轻嗔:“皇后一心为了自家妹妹姻缘,这才有意拿三姐姐试探,要我说,将军不如早早娶了那位东厥公主,也省得夜长梦多。”
话音刚落,沈绾立刻意识到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连忙认怂:“将军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男人下颌紧绷,面上似有化不开的墨,久久没有说话。
沈绾坐立不安,过了半晌,只听男人低低道:“那你哄哄我。”
“……”沈绾一时语结,他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这该怎么哄?
纠结片刻,沈绾小心翼翼抬起手在谢翊额发上抚了抚,柔声道:“乖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这摸头的动作,跟哄一只狗子并无区别。
“……”
谢翊眼底倏然窜起一团火苗,炙热灼烈,沈绾吓得连忙道歉:“对不起将军,我、我不太会哄人。”
谁知谢翊只紧紧盯着她,那眼神似是要将她拆分入腹。沈绾心脏砰砰直跳,这男人阴晴不定,她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冒犯了?
刚要开口,下一瞬,谢翊竟拉起她的手像先前那样覆在额头,低着脑袋蹭了蹭,似乎极为享受。
“你……”
“以后,这个动作只准对我一个人做。”男人似是下命令般哑声开口。
沈绾瞬间心领神会,原来这狗男人喜欢这一套。
“好。”她眉眼弯弯,灿若春花,“现在将军不生气了吧?”
谢翊顿了顿,凑上前沉声道:“还差一步。”
“什么?”
薄唇再次压下,顷刻夺去她所有呼吸。
“将军——”车轮行了半日终于停下,驾车小厮恭声在外提醒:“到府上了。”
“唔……到、到了……”沈绾强撑着推开身上男人,娇喘微微,“我、我先下去了。”
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谢翊不觉勾了勾唇。
当晚沈绾本想睡个好觉,可谢翊竟像个尾巴似的跟进了她房间。他平时若有公务,都歇在自己房间,今日倒是格外黏人。
“将军今日有心事?”沈绾服侍谢翊脱下外袍,打来热水擦脸。
谢翊将热气腾腾的棉巾捂在脸上,再取下,嘴角已噙着一抹淡淡笑意:“你怎么知道?”
沈绾将冠服在衣架上铺平,边打理边道:“将军每回遇到烦心事,左侧眉头都会不自觉下压,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时间久了只要留心,就能发现。”
谢翊感到不可思议,转身朝铜镜看了两眼,他自问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也只有和沈绾在一起时才松懈许多,可她在他身边不到两个月,怎会这般留心这等唯有天长日久才能发现的细节?
难道说……
脑中灵光一闪,他怎么忘了!他们之间的相处何止两个月?还有那朝朝暮暮、日夜相对的三年。
眼底微光化作柔情,他蓦地从身后将人抱住。
“怎么了?”沈绾手中动作一滞。
谢翊只静静拥着她,好半晌才说道:“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日子。”
“怎么这么突然?”沈绾侧过头,目露讶异。
“南部残军煽动匪寇作乱,大有北上之势,皇上命我前去镇压。”
谢翊简要解释,这种涉及到两族厮杀的事,他不想跟沈绾谈论太多,毕竟那些都是大胤子民。
“多久回来?”沈绾面色淡淡,并未感到意外。
如今的拓摩虽自立国号,可只不过占据了大胤的一半江山,传国玉玺尚且在外,南部也有大片中原残军,局势并不明朗。谢翊身为国朝将军,自然需要时刻面对战事。
“快则半月,慢则一月。”
“嗯。”沈绾点头,“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
“那……我为将军收拾行装。”
“阿鸾……”谢翊拉住她转身欲离的手,嘴唇翕动几下,欲言又止,“我不在的时候,记得照顾好自己。”
沈绾仰起头,浅浅一笑:“将军何时变得这般唠叨?我好好待在府里,等将军回来过年可好?”
是啊,还有一个月就是新年。
“好。”谢翊眼神幽邃,将她的手握紧。
说来奇怪,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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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本也不是什么大的战事,可他心头总隐隐觉得不安。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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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康宫内,明烛高照,暖香袅袅。
襄吉皇后倚在玉榻上,含笑看着一旁少女剥着金桔。
“阿姐,你就不要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看中的男人自己会努力争取,用不着旁人帮忙。”
乌兰朵一身红妆,明艳娇俏,将手中剥好的金桔递了一瓣过去。
襄吉皇后目露慈爱,“你年纪还小,不懂得男人心思,烈将军府中那位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物,你可得上点心。”
“知道,知道。”乌兰朵心不在焉地应着。
“这次南下,你也是和烈将军一起?”
“是啊。”乌兰朵口中嚼着桔肉,不甚在意道:“父王说这次南征是立功的好机会,陛下也同意了。”
“那就好。”皇后欣慰道:“父王膝下无男儿,将来东厥一族只能靠你我姐妹,我困于深宫力量有限,你这些年在外为族人拼杀,战功显赫,将来定是东厥唯一的继承者,若是再能得个烈将军那样出色的夫婿,我和父王也算彻底安下心。”
“好了,阿姐。”乌兰朵靠着在襄吉皇后肩上,撒娇道:“您可别再啰嗦了,我耳朵都出茧子了。”
“真出茧子就好了。”皇后戳了戳她脑袋,温声叮嘱:“在外万事小心,记得多和烈将军培养感情,我们东厥公主,可不能让那个中原女子比下去。”
**
次日天微明,大军整装待发。
城楼上烈风呼啸,沈绾紧了紧肩上斗篷,望着城下黑压压的铁甲士兵出神。
视线里一抹朱红身影正侧头和谢翊说着什么,巧笑嫣然。
“不必担心,阿烈那小子是个认死扣的。”代鄯一身月白常服,在沈绾身后悠悠道,“只是可惜了这位小公主,在阿烈这块硬石头上白费心思。”
沈绾眸色平静,似乎并未在意城下看起来极为登对的二人。
“丞相大人,”沈绾将视线移开,转而落在代鄯身上,“听闻你曾经拜师荀山,师从明景崇老先生?”
代鄯一愣,没想到沈绾会突然谈起这个话题。
“正是。”
“荀山地处东南,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安好?”沈绾声音极轻,目光却犀利,“如果他知道自己亲手教出的学生用其所学,亡了大胤,不知会作何感想?”
“恩师闲云野鹤,除了每年定期授业,其余时间皆不在荀山。”代鄯顿了顿,神色肃然,“至于当今局势,皆是各为其主,即便会让恩师怪罪,我也不后悔。”
沈绾嗤笑一声,兀自喃喃:“好一个各为其主。”
号角声起,大军正式开拔。
“阿烈这一去,你似乎并不关心?”代鄯望着远去的将士,缓缓开口。
“将军骁勇,自会凯旋。”沈绾面无波澜。
代鄯盯了她半晌,忽而摇头叹道:“阿烈这个傻子,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可老天就是爱开玩笑,无论他付出多少,却始终换不来半颗真心。”
见沈绾沉默,代鄯转身感慨:“我知道你心中那道坎,用民间话本子里的词来说,你和阿烈这叫……孽缘?”
沈绾羽睫一动。
代鄯哂笑:“阿烈率拓摩一族亡了大胤不假,可你只看到眼前惨象,殊不知大胤国运已尽,即便没有拓摩,也会有其他势力取而代之。况且……他的父母族亲正是死于胤人刀下。”
16. 第十六章 乍惊雷
沈绾瞳仁微微一缩,露出一丝诧异。
“阿烈的姓氏原本不叫‘耶齐’……”代鄯眯起眼,回忆起往事,“当年大胤国力强盛,胤军曾大肆屠杀拓摩族人,他父亲当时身为一族将士,为护家园不幸战死,母亲后来也受尽凌辱,惨死在胤人刀下,那年他才十五岁。时任拓汗感念他双亲忠烈,便赐他族姓,这才有了耶齐烈这个名字。
相比我们,他比任何人都痛恨大胤。后来一场恶战,他不慎被胤人掳去,过了三年俘虏生涯,等他回来时,竟带着满身伤痕。你猜猜,这些伤痕到底是谁带给他的?”
代鄯字字诘问,重重擂在沈绾心头。
她蓦然想起谢翊脊背的那些伤疤,过去三年,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说起来,阿烈真是个怪人,明明经历过这些,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你。终究,有他的苦果吃……”
城楼上风势渐大,代鄯的话刚一出口,便随着寒风消散飘远。
**
天际不知何时堆起了乌云,隆隆几声闷雷,竟是下起了寒雨。
沈绾在城楼上吹了半日风,当晚一回府便感到头昏脑胀。她曾经在边境发过几回烧,已是久病成医。
好在谢翊平日因担心她的身子,提前置了间药室,里面各色日常药材大都齐备,她依稀记得老军医曾经开的方子,到药室抓了几味药煎好服下,这才感到身子微微出了些虚汗,索性早早回到房间休息。
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窗棂传来,在这萧寒的冬日里越发寂冷。
意识朦胧间,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沈绾迷迷糊糊睁开眼,随手扯过小袄披在身上,下床开门。
门外是府里一名打杂的丫鬟,生得很是喜巧,此刻那双圆润的眼睛里却满是凝重:“沈姑娘,宫里传来旨意,要您即刻入宫面圣。”
“可说是因为何事?”
“不清楚,”丫鬟摇头,“来传旨的公公带了几名侍卫,那架势看着有些吓人。”
沈绾凝神思量片刻,温声道:“无妨,我现在身子不大好,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梳洗一下。”
“嗯嗯。”丫鬟连忙点头,她本就得了谢翊指示服侍沈绾,可这位沈姑娘凡事亲力亲为,半分没有使唤她的意思,眼下她好不容易开口,她自然连忙应下。
风雨凄凄,宫灯晦暗。
穿堂冷风沿着回廊掀起斗篷一角,携来雨夜寒意。
沈绾裹紧肩上斗篷,随着传旨公公一路走着,很快来到一处宫殿,沈绾记得,这是耶齐格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门外立着两名带刀侍卫,面色冷得如暗夜阎罗,在这湿寒的雨夜里越发骇人。
“姑娘,请吧。”
公公阴冷一笑,抬手一推,眼前殿门“吱呀”一声,沈绾卸下斗篷,提起微湿的裙摆缓缓走进。
室内光线昏暗,虽燃着炭盆,却觉不出几分暖意。
压抑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凭着余光,她意识到御座上方坐着一人,看那轮廓,想来是耶齐格无疑。
“奴婢沈绾拜见陛下。”她屏住呼吸,俯身跪地行礼。
良久,无人应答。
可沈绾明确意识到上方落下的眼神仿若锋利刀刃,一刀刀全都割在她身上。
“起来回话。”耶齐格声音威沉,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沈绾半支身子,正欲站起,眼前一阵晕眩,她连忙用手撑地,勉强没有失态。
稍微缓了片刻,她才轻提裙裾恭敬立于座下。
“好一个大胤帝姬。”耶齐格半张脸掩在暗影里,冷嗤出声,“朕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手段。”
这番话意味不明,沈绾双手交覆握于身前,沉然道:“恕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自从回了京都,除了斩杀晋王一事,她一直安分守己,就算有些筹谋想法,都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不知哪里惊动了这位陛下?
耶齐格见她气度自若,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势,越发来了兴致。
“当初在蓟州见你,朕就觉得奇怪,阿烈说你思念故土,就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朕也没有多想,可如今朕想听你亲口说一说,你到底是如何到的蓟州城?”
沈绾眼角一跳,竭力稳住声音,淡然道:“回陛下,奴婢一直以来蒙将军垂怜,当时正是因为将军怜惜奴婢,才将奴婢乔装打扮带于左右,奴婢跟将军寸步不离,自然是和他一同到的蓟州。”
“哦,是吗?”耶齐格鹰眸半眯,射出一道寒光,“可是朕听说,当日你手持将军令牌,独自驾马出逃,是阿烈把你找回来的?”
“陛下圣明,”沈绾屈膝跪地,语气诚恳:“当初奴婢第一次随将军出征,见战事艰难,一心担忧将军安危,便想着若能探查其他线路解一时之困也是好的。可谁知走到半路,竟遇到定北军探子,被其挟持。陛下也知道,他们都是谁的部下,对方一心想置奴婢于死地,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奴婢早就……”
沈绾说着悲上心头,泫然欲泣。这番说辞与当初对谢翊说的相差无几,也最能说得过去。
“依你这么说,阿烈与你当真是情深意重?”耶齐格笑意未达眼底,面色愈发冷沉,“可为何你一被挟持,蓟州城的防守就如同铁桶一般,久攻不破?当时的战火皆在东西两侧,蓟州总兵杨廷忠却连夜向朝廷请兵,这难道不是有人泄密?况且……”
阴鸷的眼神将沈绾锁死,冷冷丢下一句:“朕已查明,定北军明明是在你离开拓摩军队两日后才到的蓟州,又是如何劫持的你?”
一连几句质问,瞬间戳破了她所有谎言。沈绾深呼了口气,努力保持镇静。
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
“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当日真的是被一伙歹人劫持,他们打着定北军旗号,也许是奴婢那位叔父派出的杀手也不说定。”
沈绾言辞切切,眉眼盈盈间悄然添了许多无辜委屈,“不知是何人向陛下进了这样的谗言,趁着将军出征,竟这样诬陷奴婢?陛下圣明,可一定要帮奴婢做主……”
她话里话外搬出谢翊,恐怕也只有他,才是她如今最大的救命稻草。
“你们中原有句话,不见棺材不掉泪,朕倒要看看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耶齐格怒火迸发,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铁链摩擦声,沈绾微微侧头,只见两名侍卫押着一位蓬头垢面的男人走进来,那人身上的囚服早已被血污浸染,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伤口,显然是被用了重刑。
“你仔细瞧瞧,可认得此人?”
沈绾闻言凝神望去,只觉这人的轮廓和身形都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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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熟。
对方蓦地一抬眼,她瞬间呼吸一窒,这不是
——周副将!
“瞧着帝姬的样子,想来是认得的?”耶齐格自上方缓缓走下,一步一步,像是沉重的催命符。
“这位壮士可是杨廷忠的忠仆,骨头硬得很,朕使尽了各种方法就是没能让他开口。”他倏然从侍卫腰间抽出利刃,抵在周副将咽喉。
“小帝姬,朕可没有耐心再听你编故事,我们拓摩人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更加容不得叛徒。你若是乖乖认罪,朕或许可以饶他一命;如果你还是这般花言巧语,抵死不认,朕念着与阿烈的君臣之义,或许会留你一命,可他,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心脏在急剧跳动,指尖掐入皮肉,沈绾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意。
周副将的眼神坚定又决绝,沈绾见他脖子微动,隐隐有自尽的架势,他与杨廷忠都是守卫大胤的忠臣,即便满盘皆输,她也必须要护下他!
“奴婢认罪——”她银牙紧咬,急促道:“奴婢有罪,任凭陛下处置……”
她伏地阖眸,耳边传来冷笑:“看来小帝姬对于故国臣子,还是很有感情的。”
“来人,将沈绾关进内牢,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威沉声音落地,沈绾感到双臂被人架起,粗暴拖出了殿外。冰雨穿过廊下,顷刻打湿眉梢眼睫。
“小殿下!”周副将挣扎转身,双目猩红发出一声嘶哑低吼,却在下一秒被侍卫死死按在地面,动不得分毫。
**
湿冷的寒风穿过幽暗甬道,将两侧墙壁上的油灯吹得时明时灭。
牢中不知日月,沈绾双手抱膝坐在破草垫子上,静听甬道深处传来风声呜咽。
她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只知狱卒送来了几顿难以下咽的饭菜,偶尔抱怨着外面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牢房阴冷,她身上只穿着来时衣物,被虚汗一浸,再一吹风,竟变得又湿又硬。
身上寒凉砭骨,额头却越发滚烫,她背靠墙角意识时昏时醒,初时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后来却越发无力。
她不会,死在这吧?
耳边隐约传来锁链碰撞声,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鸾!”熟悉的女音唤起她最后一缕意识。
朦胧睁开眼,沈葭满脸泪痕,几步摸索到她身边,伸出手,握紧。
“三姐姐……”沈绾声音低哑,几乎没力气说话。
“丞相,若是探视请尽快,小的在门外把守。”老狱头嘱咐几句,留下两盏油灯,转身离开。
有了灯光,牢内顿时明亮不少,代鄯见沈绾面容虚白,不由眉头紧锁,兀自低语:“完了,这副样子若是让阿烈看到,还不得疯了……”
他迟疑望向沈葭:“她现在这个样子,可有法子治?”
沈葭凝神搭脉,号了半日,蹙眉道:“我也只是略通医术,并不精湛,你们那个皇帝不让请大夫,我也只能试上一试。”
说着,从一旁药箱里取出银针淬火,在沈绾臂上探了探位置,果断刺入穴中。
“阿鸾这是寒症,须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去调养。”
“离开这里,她也回不去。”代鄯面色严肃,“陛下的意思是……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遣去掖幽庭为奴。”
17. 第十七章 锁庭深
“掖幽庭?”沈葭眉头一拧。
那是历来王朝关押罪臣家眷的地方,那里的罪奴每日必须做完规定时辰的苦工,以此作为惩罚。
沈绾病成这样,去了那里不等于送死?
“你先别急,”代鄯宽慰道,“我已向陛下请了恩典,她虽被关押在那里,但在病好之前先不会让她做工。只是……明面上咱们不能请大夫,你只能竭尽所能,偷偷地给她治。”
沈葭闻言,眼角又红了几分。
“三姐姐,别哭……”沈绾费力抬起手,抹去沈葭脸上泪痕。
沈葭幼时大病小病不断,与沈绾相比,她才是真正的久病者自成医。加上她本身就对医书感兴趣,久而久之也通了几分医理。只是以往宫廷生活太医众多,她未有过多机会实践,眼下要她独自诊治沈绾,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可是……她们姐妹当下,也只有依靠彼此了!
“嗯。”温婉眸光一定,沈葭点头,“阿鸾,你放心,有三姐姐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晚,沈葭回去开方煎药,又托代鄯偷偷带来了好些棉衣被褥,沈绾服下一剂方子后略感好转,身子恢复了些力气,由于换了干净衣服,四肢也渐渐回了温度。
但更多的还是她的意志力在支撑。
都说人的心境最能决定一个人的病情,而沈绾此刻的求生信念已然达到了顶峰。
她以前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居然这么脆弱,若她还是当年的小帝姬倒也罢了,如今的她必须使自己尽快好起来,她不能将时间浪费在生病上,许多目标还没完成,不可以倒在半路。
若是那样,就真成了个笑话。
**
次日,一辆木栅马车停在了内牢大门外。
几日不见天光,她刚出狱门便被太阳光晃了眼,下意识抬手遮挡,却猛地被身后狱卒一推,“磨蹭什么!快点!”
呵,这场景,还真是似曾相识。
老狱头是个识趣的,知道她得了代鄯照顾,忙上前一拍狱卒脑袋,啐骂道:“没心肝的小崽子,好端端的瞎逞什么威风?”
说着,上前打开半合的木栅门,谄媚一笑:“姑娘,走好。”
沈绾瞥了他一眼,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踉跄几步上了马车。
掖幽庭坐落在宫城的最西边,把守森严,越往里越是幽静。她从前只是听宫人说起,如今亲自来到方觉传言不虚。
这个地方,还真是地如其名,幽暗僻静得可怕。
四周围墙高耸,挡住了大半阳光,依次排列的建筑低矮,密密麻麻挤在一块,狭小又破败。各处洒扫的奴仆身着暗褐色麻衣,一个个低垂着头,步履轻声,如幽灵般穿梭在甬道暗巷。
“以后你就住这。”管事嬷嬷是拓摩人,对待胤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她斜着眼将沈绾领到一处矮小的屋舍前,下意识捂了鼻子,“这里可不是养病的地方,虽说你得了陛下恩准,可以暂不做工,可没做活就没饭吃,以后一应吃食用度,你自己想法子解决。”
沈绾屈膝行了个礼,捏着手帕握住了嬷嬷的手,“多谢嬷嬷一路引导,沈绾初来乍到,自会时刻警醒,不给嬷嬷添麻烦,可我尚在病中,不便之处还请嬷嬷多加照顾。”
手绢交迭处,管事嬷嬷察觉到手心多了枚银锭子,眼角的冷意瞬间褪去几分。
“姑娘心里明白就好。后院有口水井,屋里虽没有炭火,可西边林子里多的是树枝枯叶,姑娘就自己想办法吧。”
嬷嬷说的隐晦,可言语间还是告知了饮水取暖的方式,沈绾盈盈一笑,“多谢嬷嬷。”
掖幽庭的屋舍皆是十几人一个通间,因沈绾身子有疾,所以单独给她隔了一间,也正因如此,这间房间逼仄狭小,光线昏暗,几乎没有通风,时值深冬,屋子里冷如冰窖。
沈绾将东西放下,找来麻纸糊上半扇窗子,简单将屋内沉积的灰尘打扫干净,铺上沈葭给她准备的干净被褥,房间看上去才有了几分样子。
三九时节,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总要找些方式取暖。
正如管事嬷嬷所说,西边那片小树林,面积虽不大,但的确可以捡到不少枯树枝,她顶着发昏的脑袋不一会儿就捡了不少。
她在室外先用砖头垒出一方面积,将树枝堆积起来烧过一遍,使其半炭化,然后放入铺了灰烬的厚陶盆,再在表层撒上一层热灰,这样便制成了一个简易的炭盆火炉,可持续释放热量且不会有浓烟,正适合沈绾这种逼仄的屋子。
这个方法,还是当初随军,她跟着军中老兵学的。没想到眼下,真能派上用场。
正要将炭盆端进屋,只见一名身形粗壮的女子气势汹汹走过来,指着炭盆横眉怒目:“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燃火?”
沈绾见来人同样身着褐色麻衣,料想是这里的罪奴,好声解释:“这位姐姐,天气这样冷,我听说这里可以寻些树枝生火取暖,并非有意冒犯。”
“掖幽庭禁火,你难道不知道?”女子不依不饶。
沈绾眉睫一动,虽说宫城禁火是惯例,可这林子旁便是沟渠,防火效果极好,而且她方才在捡树枝的地方发现多处未清理干净的灰烬,想来之前便有人在这里烧过木枝。
既然方才管事嬷嬷有意提了一嘴,想必那些管事者若是得了某位罪奴好处,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天气太冷,冒些风险总好过冻死。
“姐姐莫嚷,妹妹知错了。”沈绾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咳几声,柔声道:“我是今日新来的,还不太懂这里的规矩,这些木炭,就当我孝敬姐姐的,如何?”
沈绾大方将辛苦烧好的木枝让出,脸上笑意不减。都说伸手打笑脸人,何况这样的天气,眼前东西是多么珍贵,那女子再是难以拒绝。
“你倒是个识趣的。”女子讪讪刚欲接过,只听沈绾道:“姐姐慈悲,木炭给了姐姐,这炭盆就让妹妹自己留着吧?”
树枝可以再烧,可盆没了可就难找了。
“行了行了,谁要你的破盆。”女子没好气答了句,一把接过,“我先端回去,你自己回头来后院拿吧。”
“哎……”沈绾话音未落,那女子便一溜烟跑了。
沈绾又好气又好笑,眼下手中没了容器,她只好先在泥地里挖了个坑,下面铺上干草,将重新燃好的木枝炭摆在土坑里,周围又用石块垒了圈隔离带,这样等她取回炭盆,便可以直接将“炭火”带回去。
掖幽庭格局简单,罪奴们居住的屋舍大多相隔不远,女子口中的后院离沈绾住处不过百米,这里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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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错落有致,可依旧矮小。
沈绾撑着身子步入院中,一抬眼便看见几名女奴在院中水井边打水。这时节,井水温热,使用起来最好不过。
来时沈葭给她带了不少草药,若要煎药,水源必不可少。沈绾排在队伍后面,见人人手上皆提了把水桶,只有她手上未带容器。
视线不经一转,先前那位拿她木炭女子正好从屋内走出。
“姐姐,”沈绾几步上前,笑着招呼,“我果真与姐姐有缘,刚想着用何物件打些水回去,便瞧见姐姐了。”
那女子知沈绾过来寻盆,倒也没有为难,转身回屋将盆取出。
“你想用这个接水?”女子双手抱前,沈绾立即明白,这盆里因先前盛了木炭,盆底早已黑乎乎一片,想用来接水肯定是要先擦洗干净的。
“无妨。”沈绾接过炭盆,“回头我洗洗就好了。”反正身边就是水井,大不了多打一桶水冲洗。
女子欲言又止,望了眼接水的队伍,转身回屋,片刻后提了把木桶出来,“先用这个。”
沈绾心中一喜,“多……”谢字还没说出口,那女子便神色淡漠关上了门,没有与沈绾多谈的意思。
沈绾没有多想,重新回到队伍,等了半晌,终于轮到自己,正欲提桶打水,忽见一条长臂横了过来。
“懂不懂规矩?”眼前人长脸细眉,皮肤黝黑,个子偏矮,沈绾先前排在队伍后面,压根没发现水井边守着这么一个人。
“什么规矩?”沈绾不明所以。
“哟,来了位新人。”矮个女人上下打量了沈绾一眼,没好气道:“水钱!这里的水井由我负责看管,凡用水者,都要交钱。”
女人的话彻底刷新了沈绾的认知,看来这掖幽庭虽处宫城,却不输牢狱,处处都是要银子的主。
“姐姐见谅,我……出来匆忙,没来得及带银子。可否让我先把水带回去,这水钱回头我给您送来?”
“你当我这是小摊饭馆?可从来没有赊账的道理。”矮个女人言语粗俗,不耐烦道:“没钱滚蛋,下一个!”
“哎,慢着!”沈绾咬牙,她等了这么半天,总不能空手而归,从头上摸下一根银簪,递过去,“你瞧瞧这个,可能当水钱?”
这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饰品。以前在府中谢翊给她备下不少,虽比不上她之前用的,可也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她平日很少佩戴,唯有这根银簪,是她离府当晚一直带在身上的。
“这个……”矮个女人细细摩挲了一番,果断将银簪揣入怀中,“这破东西也就值一桶水,打完赶紧走!”
沈绾这才明白,原来这水竟是按一桶价格售卖,怪不得人人只提了一把木桶。
望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沈绾心情复杂,提水离开。
先去林子里取回木炭,接着倒水煎药,不知不觉,天已擦黑。屋里并无烛火,沈绾只能借着炭盆火苗收拾残活。
火苗微弱,她在床边坐了会,感到眼眶干热,额头发烫,这是低热未退之症,将煎好的药服下,她爬上床榻准备休息。
随手将包袱摆在床头,无意间一摸,眉头蓦地一皱。
沈绾心中警铃大作,坐起身打开一看,果不出所料,沈葭给她备下的一小包碎银子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18. 第十八章 破长风
看来这地方,不仅钱主多,扒手也不少。
心中无奈苦笑,她还真是有够粗心的,竟没有一点防备。眼下没了银子,也不知还能撑几日。
脑袋越发昏沉,许是药效起了,迷迷糊糊合上眼,竟是一夜无梦。
沈葭说她这病要注意休息,昨天费了一日神,今日沈绾便有意减少出门次数,饿了就吃些包里的干粮,渴了就煮些热水。这药方许是有安神的作用,沈绾一日里多半时辰都在昏睡,两日来倒也无人打扰。
这日晚间,忽地刮起一阵疾风,吹得破旧窗子砰砰响。那风声犹如魑魅呜咽,在寂寥无声的冬季尤显可怖。
沈绾紧了紧被子,正想侧身朝里睡去,忽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那影子飘飘忽忽,时而高大时而矮瘦,沈绾不敢出声,只得闭眼装睡。
影子在窗外徘徊一阵,趁着浓黑夜色摸索进屋,沈绾一手攥紧被褥,一手暗伸至枕下,摸到了那把硬挺的匕首。
匕首小巧且锋利,可随身携带应对突发状况,这是谢翊送的诸多礼物中,她最喜欢的一件。
她的包袱本就不多,全都摆在床脚,沈绾本以为黑影会寻到床边来,可对方似是在空气中嗅着什么,蹑手蹑脚走到窗前,窸窸窣窣摆弄一阵,又静悄离开了。
确定人已走远,沈绾爬下床燃起火折,走到窗边探查,仔细一看,发现药罐被人移了位置,里面的药渣被倒的一滴不剩。
这是个……偷药贼?
沈绾心生疑窦,她的药包行李都放在床脚,那人不翻包袱却只是偷走药渣,明显是不想惊动她,可是药渣这种东西,偷去能做什么?
她一时想不通,只好作罢。
没想到次日晚,那个偷药贼又来了。这回沈绾留了个心眼,在门口一圈撒上草木灰,待人偷走药渣后,她便起身悄悄跟在对方身后。
这晚止了风,薄云渐散,月华如水,那人动作敏捷,警惕性又高,沈绾远远跟她保持距离,一路来到后院,只见黑影朝四周打量一圈,才推开一扇门进去。
沈绾回头望了眼位置,只觉这房间有些眼熟,似乎是……
她不动声色退了几步,回到自己房间,心中有了打算。
次日,沈绾寻了个僻静地制了些木炭,将其冷却后放入陶盆,又在上面遮了层布,趁着女奴午间换班的空档,端着炭盆敲响了后院一间房门。
木门从里打开一条缝,露出女子惊愕的侧脸,“你来做什么?”
沈绾举了举手中物件,笑道:“上次姐姐好心借我木桶打水,我今日特来投桃报李。”
那女子瞥了眼沈绾手中的东西,立刻猜出里面是什么,迟疑片刻,将门缝又打开了些,“给我吧。”
她仍旧面容冷淡,毫不客气接过陶盆。
“我还有一事想麻烦姐姐。”沈绾端着盆的手并未松开。
女子拧眉:“什么事?”
沈绾弯眉一笑:“我前几日丢了银钱,上次打的水也快用完了,所以想请姐姐帮个忙。”
“你想让我帮你出钱买水?”
“正是。”
女子脸色瞬间冷了几分,抽回陶盆边缘的手,“这个我帮不了,请回吧。”
女子正欲关门,只听沈绾幽幽道:“姐姐连日盗我草药,不知用着可好?”
话音刚落,女子脸色一僵,“你……”
“姐姐不如请我进去坐坐,”沈绾眉梢微挑,隐有威慑之势,“有些话在外站着说,总归不好。”
女子顿了顿,终于将门打开,“进来吧。”
沈绾跟在身后,刚一踏入门槛,一阵浓浓的霉湿气扑面而来,其中还混着几分熟悉的药香味。
这是间小室,面积与沈绾的房间差不多,只是此刻,那窄小的床榻上竟赫然躺着一人。
原来房间里,住着两个人。
“她是我小妹,同你一样,都是因为染了病才住在这里。”
女子打开一个旧药罐,露出里面药渣,低声解释:“掖幽庭这种地方,长年阴冷潮湿,一旦得了病,根本无药可治,只能等死。”
“我看得出,你来历非同寻常。”她望向沈绾,目光尖锐,“第一次见你,便看出你有咳疾,又闻见身上有药气,就想碰碰运气,果不其然……”
沈绾缓步靠近床榻,见上面躺着的女孩身形瘦小,看着约莫十三四岁,小脸蜡黄,一呼一吸间可以听见粗沉的喘气声。
“她得的什么病?”
“不知道。”女子摇头,将炭火倒进另一个盆中,燃起了火折子,“已经快一个月了,她们都说是‘鬼打寒’,快没救了。”
沈绾不清楚什么是“鬼打寒”,但之前沈葭提过,掖幽庭长年阴冷,食物粗糙,劳作繁重,里面的罪奴最易湿气入体,寒凝血瘀,有时撑不过就病死了。
所以沈葭特意给她备了一些温中散寒、补气舒经的药材,只是数量不多,眼下用来救人,应该是能应急。
“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去取药。”沈绾说着开门要走,女子愕然:“你真的打算救我小妹?”
她们不过萍水相逢,她为何会这么好心?
“救人还需要理由?”
“可是……”女子显然无法理解她的心思,“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沈绾感到好笑:“她患病,我有药,救她只是道义使然,如果你真要报答我什么,喏,我说过的,我没银子买水了。”
“……”
沈绾很快取了两包草药回来,女子不敢声张,只能在屋里偷偷煮,不一会,药香弥漫至整个房间。
在与女子交谈中,她得知这姐妹二人一个叫阿青,一个叫阿玉,本是齐州人氏,父亲曾是齐州一名水利同知,当初因监修的河道溃堤,获罪革职,一应家眷都被没入掖庭为奴。
“我父亲一生正直,不可能贪墨公款,当初分明是有人恶意毁堤,可皇帝根本不听父亲辩解,任由贪官审案,最终被砍了头……”
白气氤氲,模糊了阿青面容,沈绾感到心头一窒。看来当初杨总兵说得没错,大胤的肌理也许早已腐烂,这座倾塌的大厦下面不知掩埋了多少冤魂。
阿青见沈绾面色不好,以为她是为丢掉的银子难过,“咱们这种地方,银子固然重要,可没了银子也并非活不下去。”
她指了指窗外:“这院里的水井原本是不收钱的,可后来阿荆,哦,就是前日那个收水钱的,她这人势利贪财,不知使了什么门道认了掖庭令做干爹,自此就在这里耀武扬威起来。你那日出手就是枚银簪,可值不少银子,估计一开始就被她盯上了,不过想从她手里拿回银子,怕是比登天还难。”
“姐姐方才说没银子也能有法子?”
阿青苦笑:“这里都是罪奴,每日都要靠做工换取最低的生活用品,比方井水,只要帮阿荆完成她的一部分工作,她就会免费让你打一桶水。”
“原来是这样……”沈绾蹙眉低喃。
炭气忽地钻入喉间,气血上涌,她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你自己身子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阿青劝道。
沈绾点头,“也好,明日我再来送药。”
回了屋舍,远远瞧见管事嬷嬷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件不小的包袱。
“姑娘,有人给你送东西来。”
沈绾心头一喜,看来是三姐姐和代鄯托人捎进来的,她朝嬷嬷蹲礼道谢,体贴将人送走。
回屋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些干粮和草药,沈葭还贴心地写上了药方,只是她人不能亲自来诊治,字里行间多少透出担忧。
沈绾将药包收好,余光无意一瞥,床脚的包袱不知何时被人翻过,仔细一看,干粮和药草竟全都不翼而飞!
简直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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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阿青再三劝阻,可沈绾还是闯进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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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名叫阿荆的房间。
这是间宽敞的通铺,一应日常摆件俱全,此刻他人皆在外做工,唯有阿荆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床下笼着炭盆。
见有人闯进来,细长的眉毛不觉一皱,“哪个不长眼……”
粗话刚出口,就见沈绾掩上房门,旁若无人在房内巡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
“是你?”阿荆警惕地坐起身,“你想做什……”
话音未落,一把寒凉的匕首瞬间抵在喉间,她顿时寒毛一竖。
沈绾步履轻盈,可手上动作却极快。阿荆怎么也没想到,眼前柔柔弱弱的女子,竟会在猝不及防间做出这般惊人的举动。
“东西在哪?”
“什、什么东西?”
沈绾没有啰嗦,手里刀刃向里又靠紧一分,眼看快要割破皮肉,阿荆忙哆嗦道:“慢、慢着!”
她看出沈绾眸中的狠厉不像开玩笑,只好妥协:“在、在柜子里。”
“打开。”沈绾言简意赅,明明手上做着危险动作,可一双眸子却平静得出奇。
阿荆被她的气势吓到,忙从怀里掏出钥匙将身后柜门打开。
沈绾只一打眼,便看见里面放着的干粮和药包。
她匕首紧握:“银子呢?”
“什么银子?”
沈绾弯了弯唇角,笑意冷得如寒夜冰凌:“你应该知道我的来历与旁人不同,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既敢拿刀抵着你的脖子,会不会在你身上戳几个血窟窿?”
女音轻柔,却如恶魔低语落在耳边。
阿荆瞳仁骤缩,她哪里遇见过这般癫狂的人,眼看要哭出来:“银、银子是我拿的,可、可是我已经送出了。”
“送哪了?”寒刃在颈内渗入血丝。
“御、御马司。”阿荆冷汗涔涔,“我、我有个表哥在那当值,他最近急需银子。”
沈绾眼珠轻转:“你平日里应该收了不少好处,难道都送出去了?”
阿荆欲哭无泪,身子不住发抖:“银子拿了还不都是送人……眼看快到年下,各族部落接连进献了不少烈马,御马司赶着驯出一批好马,留着年底表演马戏,我表哥想趁着机会谋个好差事……等他有朝一日升了官,向皇上求个恩典,我也许能离开这鬼地方……”
阿荆被吓得面容惨白,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了不少。
沈绾原以为她是个多横气的,没想到竟是这般外强中干,手上缓缓卸了力道。
刀刃离开喉咙,阿荆像岸边搁浅的鱼儿骤然回到水里,连呼了几口气,捂着脖子惊恐缩在一边。
沈绾没有理会她,随手扯来一块棉巾,将柜中东西一一取出包好。
“叩叩——”门外乍然响起脚步声,“阿荆姐姐,我们回来了。”
阿荆还未来及应答,沈绾便从里侧打开了门。
“诸位姐姐回来了。”沈绾镇定自若,热情开口:“妹妹名唤沈绾,刚到这里不久,今日特来拜见各位姐姐。”
众人一惊,没想到屋里会有生人。
见沈绾举手投足大方得体,根本不会想到她方才还是个拿着刀刃威胁人的罗刹。
众人见阿荆缩在床脚,二人间的气氛又十分古怪,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我方才在屋里同阿荆姐姐聊天,”沈绾不慌不忙,弯眉浅笑,“今日初次见面,没准备什么礼物,妹妹这有几盒药膏,治疗冻疮很是有效,就当作见面礼送给各位姐姐吧。”
沈绾从怀中取出药盒,笑着塞入几名女奴手中,一颦一笑满是亲切。
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里几乎每个人的手上都或多或少会生冻疮,常日洗衣擦地、劈柴打扫,再加上衣衫单薄,寒冬腊月里最是难捱。
眼下有人给她们送药膏,她们自是感到欢喜,接连向沈绾道谢,也自然无人去留意屋中大开的柜门、凌乱的床铺,以及阿荆惊措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