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梅她不开窍》
1. 退亲
时值四月,春光明媚,天朗气清。
过些时日便是浴佛节,将军府后院的架子上已然晒起了香料,芬芳萦绕整个院子,伴着阵阵微风涌入鼻端。
穿过高耸的院墙,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借着粗壮的桃花树掩饰身形,躲在窗子下方偷听。
“府上大姑娘幼时便与我儿同在一处书塾读书,也算是两小无猜的情分。”说话这位妇人语气爽朗,端茶的姿态优雅,一看便知出自于大户人家,可即便涂上厚重的脂粉也难掩眼角眉梢的算计。
她轻抿一口茶,继而笑道:“这孩子打小就是活泼大方的性子,又生得一副好颜色,一朝被退亲,这名声虽差了些,但我们李府也并非那等目光狭隘之人,将来入了我顺义伯府的门,便是我半个女儿,我呀,定会带在身边时时教导。”
纪禾忿忿不平,又不敢出声,偷偷抬眼觑着自家姐姐。
少女身着粉白衣裙,桃枝后露出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发间步摇随动作轻声作响,此刻正用力踮脚攀上窗边。
高门大户的窗子总是要比寻常人家高一些,纪棠够了半天也看不清说话那名妇人的脸,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转来转去,原本微翘的唇珠也不由得耷拉下来。
她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张狂胆敢上门来羞辱她,真当他们将军府是吃素的吗?
“这过完年,大姑娘也十七了,若换做旁人家的女儿,都是要做母亲的年纪了。依我看,这婚事不若就定在八月中秋前后,想来将军府之前为了那杨家的婚事也做了不少准备,像嫁妆这些东西直接拿过来用就行,其余的三个月也足够了。”
纪夫人周氏的面色不大好看。
俗话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李夫人说了半天,怕是就为了最后这一句吧?
早有听闻顺义伯府到了这一辈就是个空架子,除了有个爵位面子上好看,里子多半连一些体面的商户人家都不如。
周氏谨记丈夫和长子临行前叮嘱她的话,不断拨着腕上的佛珠,心中默默念经。
圣人对武将世家本就多有忌惮,她断不可叫人捉了话柄,强压下怒意,温和笑道:“棠儿年纪尚小,在我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即便留她到二十岁也无妨。”
“夫人此言差矣。”李夫人瘪嘴道:“二十岁可就成老姑娘了,头些年我儿房里收用了两个丫鬟,也不是那等不会疼人的性子,夫人不必担心叫大姑娘受了委屈,更何况......”
李夫人脸上挂着笑,言语间却透着一丝幸灾乐祸,道:“外面纷传当初是纪大姑娘仗着自己将军之女的身份胁迫杨家上门提亲,如今杨二郎高中探花,不仅光耀门楣,又得公主青眼,这才有底气甩了纪家这个烫手山芋。”
说完,她又小嘬一口碗盏里的茶水,茶水入口唇齿留香,是她没喝过的味道,不知不觉中就这么饮下大半。
在这儿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这偌大的将军府装潢虽不打眼,但若是有心之人留意,定会发现屋子里的物件个个价值不菲,连待客用的茶盏花纹都十分考究。
纪家三代武将出身,没想到这品味倒是不差。
“若将军府愿意多出些嫁妆,我们伯府愿意舍下脸面去一趟杨家,担他个横刀夺爱的名声,也可保住大姑娘的脸面。”
佛珠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李夫人浑然不觉,完全看不出周氏铁青的脸色,躲着丫鬟捡佛珠的动作,最后干脆将腿搭在扶手上。
“姑娘家就该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嫁进来之后官家理账样样都不需她沾手,只消为我伯府开枝散叶,三年抱两,五年抱三。平日没事在我身边端茶倒水,我也好教教她规矩。”
“对了,大姑娘的生辰八字我便一起取走,还得算下是否与我儿合得来......”
窗外的桃花树下人影攒动。
“阿姐,这简直欺人太甚!”纪禾捏紧拳头,十几岁的小少年最是容易冲动,说话间就要跑到前院。
纪棠一把拦住他:“回来,纪家家训是什么不记得了?”
纪禾神色黯淡下来:“那也不能就这么任由杨家污蔑我们将军府。”
纪棠摸向空荡荡的腰间,昨日杨家送回的东西里唯独缺少她的玉佩。
那是阿娘在今年年初与杨家交换的信物,如今婚事已退,她的那份早就叫人送了回去,没想到这杨泉竟私吞了她的玉佩。
纪棠垂眸看着脚尖,绣鞋陷入湿软的泥土里,边缘很快沾上一圈污黑,连鞋尖上缀着的珍珠都黯淡几分。
“有了!”她笑眯眯地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碎银子放入纪禾手中,又用手帕挡住自己大半边脸,只露出乌黑的瞳仁。
“我的好弟弟,你去瞧瞧大黄在哪?”
*
三杯茶水下了肚,饶是这李夫人有个铁打的肚子也撑不住,今日上门之意已经表达清楚,纪夫人没有直言拒绝,她便自个将这件事认个十成十。
临走时,还不忘抓一块盘子里的青团:“将军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将来可作为陪嫁一同来我伯爵府。”
周氏深呼一口气,恨不得一脚把她踢飞,但面上仍维持笑意:“夫人慢走。”
李夫人洋洋得意,将军府家底丰厚,这纪大姑娘的嫁妆必定也不会少,正好用来填公中的窟窿。
因着贸然前来拜访,她走的是偏门而非正门,恰逢府上小厮推着泔水从后门出入,一股馊味扑面而来。
主仆二人走在将军府后门的小巷子,那股臭气始终消散不去,全然没注意拖在地上的裙裾下摆沾上不少湿黏的泥土。
苍蝇嗡嗡的声音在两人附近绕来绕去,就连身旁经过卖豆腐的摊贩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们。
李夫人也发现不对劲,她越来越觉得这股味道似乎是从自己身上散出来的。
“夫,夫人!”丫鬟指着她的衣裙下摆,眼底闪过一抹嫌恶,又不敢表现地太明显:“您好像,踩到狗屎了!”
角门外,两道尖锐的女声大声叫喊,纪棠伏在门边探头望去,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用帕子裹着手指抵住纪禾靠上来的肩头。
弟弟很好,但她暂且先不要了。
纪禾搓着都要洗破皮的手,倍感憋屈:“阿姐,你这叫卸磨杀驴!”
“弟弟,阿姐小时候也是这样被大哥哥使唤的。”纪棠隔着帕子拍拍他的头:“但我现在长大了,所以该轮到我使唤你了。”
纪禾看了一眼在地上玩自己尾巴的大黄:......
现在去求阿娘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还来得及吗?
这边姐弟两你一言我一语笑得开心,全然不知身后的纪夫人正板着个脸站在他们身后。
察觉到熟悉的冷风袭来,纪禾缩着肩膀:“阿姐,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纪棠点头,顺带勾下手指示意。
快跑!
“站住!”周氏朝门外瞟了一眼,瞧李夫人嫌弃又反胃的那副嘴脸,脸上的笑容一时没绷住。许是觉得不妥,又连忙咳嗽一声:“你们两,去把纪家家训给我抄十遍。”
纪棠乖巧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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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区十遍而已,已经是很轻的责罚了,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还是懂得。
纪禾欲哭无泪:“不要啊......”
二十遍,他要抄到手软,他姐是一个字不会抄的!
更何况家里还有个爱吃纸的大黄,他可得收仔细了。
周氏一脸惋惜:“都怪我平日里太纵着你们姐弟两,合该给你们拘在家里,这下好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登我们将军府的大门!”
她一想到方才李夫人说的那些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三年前来纪家提亲的人都快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了,就连隔壁言首辅家的老夫人都曾亲自上门打听过,若非我当初执着于玄悟大师为你算命的卦象,又岂会看上他们杨家!”
说到这卦象也是巧,三年前,周氏机缘巧合结识一位得道高僧,看出纪家即将有场大劫,幸得高僧指点,在外征战的纪家父子才幸免于难。高僧好心为纪棠卜了一卦,卦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
枯木逢泉。
棠,乔木也。
而杨家二郎单名一个泉字,恰好对上这卦象的“枯木逢泉”。以至于纪将军夫妻俩都认为杨泉就是女儿的天定之人,这才主动出面提出资助他读书考取功名,倒不曾想好心变成了胁迫,最后演变成一场闹剧。
纪棠本就对杨泉没什么感情,于她而言,杨泉张泉李泉都是一样的,至于那些虚名她更是无所谓,好名声要是能当饭吃,那大多数人岂不是都要饿死了?
忙劝慰道:“阿娘,嘴长在旁人身上,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又不会少块肉。”
“若真少了,那我就多吃几口补回来!”
周氏望着女儿姣好的容貌,顿时底气又足了几分,长叹一声:“罢了,天下的好儿郎那样多,探花郎又如何?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个比杨泉更好的,大不了咱们就招赘!”
一直在边上没出声的纪禾突然开口:“阿娘,水也是‘泉’啊,也许未来姐夫名字里并非要带泉呢?”
此言一出,周氏立马来了精神,言毕就要去搜罗全汴京名字带水的适龄公子。
次日一早,纪棠换上一身男装溜出府。
今日是三鼎甲夸官游街的最后一日,沿途的姑娘们手捧花枝和香囊纷纷往跟在最后面马背上的年轻男人身上抛去。
“这探花郎当真是好生俊俏,怪不得就连纪将军家的大姑娘与惠安公主都为之倾心呢,说是汴京第一美男也不为过!”
“这你可就说错了,你是没瞧见三年前言大公子高中状元的场面,那才叫天人之姿!”
“哎呦,如今这纪大姑娘可真是成了汴京的笑柄了,早有耳闻纪家家风严谨,竟不知也会做出这等强抢民男的事......”
周遭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纪棠扶着假胡子,确保自己装扮没有破绽,目光紧紧盯着最后那人腰间的玉佩。
就是他。
她躲在树后掏出一枚玉质弹弓,“咻”地一声,一举击中杨泉的乌纱帽。
杨泉骑马的动作本就生疏,骤然受到惊吓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好在及时扶稳马鞍这才没有闹出笑话。
“叫你不还我的玉佩,还四处散播谣言!”纪棠收起弹弓,朝人群扮了个鬼脸。
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一把,连空气都变得无比新鲜,就在她哼着小曲转身离开时,一抬头,隔着面纱对上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视线。
那人身量颀长,绯色官服更衬得他面容清隽,五官如美玉般精雕细琢而成,但一张脸却满是冷意,叫人心生距离。
2. 心虚
刚做了坏事的纪棠见到官服的第一反应就是——
快跑!
虽隔着一层面纱只能隐约看出轮廓,但明显感受到此人气度不凡。
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她弓着腰从那人身侧快速跑过去,生怕被人抓到小辫子。
擦身而过的瞬间,面纱被风吹跑,少女俏丽的小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以及被炭笔画得粗黑的眉毛,和掉了一半的假胡子。
......
好在她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就爱蹦爱跳,不似寻常官家小姐那般弱柳扶风,也顾不得去捡面纱,脚程很快地躲到一处偏僻的小径上。
见身后并无官府的人追上来,纪棠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那个年轻的大官有些眼熟。
*
接连在家避了几日,确保那日的恶作剧没人发现后,纪棠扮上男装再一次溜出了门。
书肆的邹掌柜一见她来就像见到了摇钱树一般,立马放下手里的算盘,嘴角笑得咧到耳朵后面去:“哎呦,公子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这《碾玉观音》的下册插图,不知可否画好?”
纪棠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神秘兮兮地递到邹掌柜手中。
见他神色谄媚,书册一角触及他掌心又收了回来:“上次我们说好的,这图的内容这么多,掌柜的可要给我涨工钱。”
“是是是,都为公子备好了。”邹掌柜从她手中抽出书册,又从袖口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满脸堆笑:“都在这了,公子可清点一下。”
纪棠用手掂量一下,大概知晓里面有多少银子,笑道:“不必,那我先走了。”
“欸,公子请留步!”邹掌柜拦在她面前,搓搓手道:“有一事,还想请公子帮帮忙。”
“纪将军家的大小姐前些日子被退婚,您应该有所耳闻吧?”
纪棠迈出去的脚步一顿。
怎么她退个婚,全汴京都要知晓一遍,难道她已经出名到这个地步了?
她揉了揉耳朵,不解道:“这与我何干?”
“不瞒您说,这将军府的人私下里正搜罗汴京的适龄儿郎画像为大姑娘选婿,书肆最近接了不少活计,都是要为这些公子画像的......”
说罢,邹掌柜抬眼观察她的神色。
商人不做无利的买卖,像公子这般有灵气又生动的画师不多,最关键的是工钱比其他人都低,还傻乎乎的很好糊弄,若是换其他画师,他要多付出去一倍银子,这样一来他赚的银钱就少了很多。
纪棠懂了。
邹掌柜这是人手忙不过来,想找她帮忙。
若是寻常画像也就罢了,可要画的这些人保不齐与她有关,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这便有些麻烦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拒绝:“承蒙掌柜抬爱,我......”
话还未说完,一个大钱袋赫然出现她面前。
邹掌柜的脸从钱袋后冒出来,光溜的脑袋泛着油光,露出一口金牙:“这是提前预支的工钱,公子三日后同一时间,可到书肆来。”
纪棠看着比自己手里大了一圈的钱袋,狠下心来:“好,成交!”
管他给谁画像,便是要她给猪羊画也是可以的。
赚银子,不丢人。
从书肆出来,纪棠先去药铺取之前订好的药材,又到隔壁张大娘的小摊买两屉肉包子,很快一双手提的满满当当。
她把剩余银钱塞到竹筐最下方,又用布条盖住。
途径一处酒楼,门前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官兵立在两边拦着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为身后办案的官爷开路。
纪棠瞧着拥挤的人群嘟嘴。
官府办案,声势浩荡,瞧这架势一时半会估计很难通行,但若是返回走小路,一来回就要多出一个时辰。
抬头望了眼天色,好在还不算晚。正欲离开时,官兵从酒楼拖出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那人双目浑浊,印堂发黑,头发乱糟糟绑成一团,嘴里不断念叨什么。
身上的衣裳虽然破烂,但明显能看出衣料不凡,想来多半是个官家子弟。
“呦,这不是顺义伯府那个败家子吗?”
“好歹是勋爵人家出身,整日花天酒地,祖宗的好名声到他这辈全毁了!”
“他若是个寻常纨绔也罢了,你们可知这小伯爷犯了什么事?”说话这名男子头戴官帽,一脸不屑地嘲讽道:“小伯爷在外头养了十几名美妾,又利用这些美人贿赂官员,贪图银钱供自己玩乐,结果头些日子不小心弄死了一个......”
“腌臜的东西!”
百姓们听了这话,立刻群起而攻之,手中无论是鸡蛋还是菜叶都纷纷往瘫在地上的男子砸去。
纪棠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原来此人就是那日来将军府上门提亲那个夫人的儿子。
她也想扔点什么,但舍不得她的包子。
浪费食物可耻。
身后一道清冷声音响起:“纪姑娘。”
纪棠没听见,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往男子身上扔过去,恰好打中他的额头。
“纪棠。”
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骤然听见自己的大名,纪棠敛起笑容,拿着石头的手没再动,就这么僵持在半空中。
见鬼了。
怎么打扮成这样还有人认出她?
缓缓回过头去,一道绯红身影映入眼帘,她的视线恰好与那人的肩膀平齐。
抬眸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冷脸,生得不俗,但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高耸的鼻梁,无可挑剔的轮廓,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渐与三年前的回忆重合。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言哥哥?”
察觉到自己失言,又慌忙改口:“言大人。”
言清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这里人多眼杂,随我去官府吧。”
纪棠张圆眼睛,说话变得结巴:“我,我我没做坏事!”
这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
那天他应该是亲眼看见自己用弹弓打歪了杨泉的乌纱帽,这才要带她去官府。
若是坚持否认,会被强行带走吗?
她又眨巴眼睛看向他,言清比起从前好像多了几分沉稳的气度,跟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气度会不会一脚把她踢飞。
言清笑了:“没做坏事,那你心虚什么?”
说罢,他又收敛神色,认真问道:“同我做个笔录,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与地上那男子可相识?”
什么呀!
这是拿她当犯人拷问了?
她只回答了最后那句:“不认识。”
不远处,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子走上前来恭敬一礼:“大人,李公子招了。”
纪棠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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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他,方才就是他混在人群中讲述伯府的那些污糟事。
没想到这个顺义伯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不是什么好人。
还叫什么顺义呢,干脆叫损义好了......
纪棠朝着言清的后背虚空梆梆打了两拳,见他转过身来又立马收回手。
言清颔首:“下去吧。”
抱竹应声退下,余光瞥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默默跟在身侧与他一同离开。
他停下脚步,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姑娘,大人是让属下自行离开。”
言外之意就是不要跟着他,他可不想惹他家大人不开心。
纪棠并未看出抱竹的眼色,还以为自己隔空打牛被发现了,拎着药材的手臂一紧,回头喃喃道:“......多谢言大人。”
她本就肤白发浓,即便脸上敷了铅粉也难掩过盛的容貌。
言清挪开目光。
“一个人出来的?”
纪棠老实点头。
三年未见,诚如当年所言,他叫她忘了他。
她也确实做到了,那日隔着面纱,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是以到现在,也不太想跟他说话。
言清瞧出她的不对劲,鸦青色的长睫低垂着,淡淡道:“外面不太平,我先送你回家。”
纪棠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想听他的话,随意朝反方向一指:“大人,李公子跑了!”
趁他扭头的瞬间,纪棠拔腿就跑。
可同样的招数用过一次,第二次就很难奏效。
这一次,言清把她抓了回来。
他的手还搭在她的手腕上,隔着布料难掩也肌肤的温热。
但他没有放手,耐心问道:“怎么,这次又要跑去哪里?”
言清生了一双幽黑的眸子,不笑时总是冷冷的,叫人难以接近。
不仅长相如此,他的性子也是如此,办起案来毫不手软,三年前高中状元外放到青州做官,期间大大小小破获无数案子,直至前不久才调任回京,做了京兆府少尹,深受圣人信任。
纪棠很生气。
三年前说不要再来打扰他的人是他,如今抓着她不放的人也是他,难道这天底下都成了他言清说的算?
一时气急开口:“大人不是说叫我不要再来打扰你吗?”
言清目光似有疑惑,握在她腕间的手悄然松开:“我不曾说过。”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倒像是真的没有做过一样,但纪棠并不想在大街上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向后退几步行礼:“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言清没拦她,静静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告别言清,纪棠来到庄老的小院。
大毛二毛一见她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纸鸢,一左一右抱着她的手臂,朝屋子里喊道:“爷爷,纪姐姐来了!”
庄老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捋着花白的胡子哭笑不得:“怎得又涂这么黑?”
纪棠把包子递给几个孩子,耸肩笑道:“爷爷,您就别说我了。”
涂这么黑还被言清认出来了呢。
余光瞥到一旁石桌上的药材,疑惑道:“阿芳婶回来了吗?”
庄老长叹一声,摇头苦笑:“这是言家那小子今早送来的,他这一走就是三年,没想到还记得老头子我。”
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开口打趣:“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总跟在他身后,吵着要嫁给他呢!”
3. 落水
谁要嫁给他啊!
纪棠在心里否认。
思绪渐渐飘远,第一次见到言清那年,她七岁,他十岁。
彼时的言夫人刚刚过世,他被父亲送到汴京老宅,与祖父母一同生活,言首辅的府邸就在将军府隔壁。
言清从小就长得好看,万和巷迎来一个如谪仙一般的哥哥,很快吸引了纪棠这几个调皮孩子的注意。
纪棠很好奇这个哥哥到底是何模样,可小小年纪的她够不到高高的院墙,只好爬上院里那棵歪脖子树,顺着树枝翻到言家院子。
小少年一身白衣立在院子里练剑,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
毫不夸张地说,言清是她记事以来遇到最好看的哥哥,比她亲哥哥还要好看一百倍。
她看得入神,一时没留意脚下松动的树枝,就这么栽楞地从歪脖子树上掉下去。
在她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啃泥时,言清伸手把她接到怀里。
她到现在还记得,小少年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很好闻,叫人很安心,只可惜后来她叫阿娘寻了很久也没找到是什么香料。
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七岁的纪棠不懂言清有个做首辅的祖父是什么概念,见他很瘦,误以为他吃不饱饭,经常把家里一些好吃的偷偷带给他。
烧鸡卤鹅样样俱到,就连哥哥带给她的糖葫芦都会拿来分给言清一半。
言清拒绝。
纪棠以为他不好意思,便提议让他教她读书。
当然,书她是读不懂的,多半时间是言清在看书,她在一旁睡觉。时不时在纸上画点小人,不过最后都会都被他收走。
也不知道他是烧了还是扔了。
言清不喜欢笑,她就总想办法逗他笑,后来他也确实多了很多笑容。
若没有三年前那件事......
纪棠摇摇头,把过往的记忆从脑海中晃出去,视线朝着一望无垠的田野里看去,大毛二毛带着小晴赤足在地上跑来跑去,脚上脸上沾得都是泥巴。
庄老没点破,打开纪棠方才交上来的画,眯着眼道:“不错,有进步。”
“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得到夸奖的纪棠就差原地转个圈。
庄老不愿接受她的束脩,她答应他送来的东西均是由她画画努力得来的。
她跟庄老学了近十年的画,不说出神入化,但赚点小银钱没什么问题。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纪棠蹑手蹑脚从后门溜回去。
果不其然,纪夫人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等她。
身后的纪禾双手合十,低头看了一眼身后摇尾巴的大黄,把大黄扑腾的小短腿也按了回去。
祈祷待会儿不要血雨腥风,免得溅他一身血!
纪棠先一步坦白:“娘,我今日只是去探望庄爷爷了,没做其他的事。”
她确实没做其他的事,至于往那个李什么身上丢石头,是她碰巧遇上,又碰巧地上有几个石头。
一切都是碰巧罢了,可不能算故意为之。
纪夫人见她这一脸黑黢黢,忍不住嫌弃道:“以后你出门打扮漂亮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三个儿子呢!”
瞧自家阿娘没有生气的意思,纪棠大着胆子凑上去挽着她的手臂,趁她不注意时把鸡毛掸子抽出来藏到自己身后:“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纪夫人面色缓和,眉眼压不住的喜色:“听闻今日那顺义伯府的李公子遭了难,连带着整个伯府干的污糟事都被挖了出来。”
“就连你退亲的谣言都是从他们伯府传出来的!”
伯府贪图将军府的家产并非一日两日,自打退亲的消息传开,就开始派人在坊间大肆谣传。
纪棠略感心虚。
难不成那日她打了杨泉的乌纱帽还打错了?
紧接着,纪夫人冷哼道:“不过那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非杨夫人一开始嘴上没把门的,非说咱们将军府是蛮横武夫,养出来的女儿不够端庄,扬言要做公主的婆母,不然也不会给伯府钻了空子。”
纪棠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打错。
“没想到这新上任的少尹大人办事倒是干脆利落,我得去打听一下是何许人也,怎么说人家也帮了我们大忙,把那些乱嚼舌根的通通抓紧衙门关了几日,简直太痛快了!”
纪夫人没注意女儿片刻的失神,继续说道:“对了,明日我要去庙里上香,为你求个好姻缘,你跟我一起去。”
“阿娘,我想起来明日还约了萋萋去挑选浴佛节的首饰,就不跟您一起了。”纪棠打断她的话。
纪夫人又转头看向纪禾。
纪禾指着自己:“阿娘,我......”
“就你了,明日辰时出发。”
纪禾:“......”
*
四月初八,浴佛节。
纪棠一早便换上了新衣,待到傍晚时分拉着方萋萋到潘楼街去放河灯。
纪家虽然并非文人出身,不善于舞文弄墨的事,但对于神明还是十分敬重的。
听闻女儿要去放灯许愿,纪夫人还以为她开窍要为自己求个如意郎君,高兴地连银子都多给了一倍。
纪禾苦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阿姐,你又不带我出去玩。”
“今晚外面人多,拐子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娃娃。”纪棠从荷包里掏出一包粽子糖:“等阿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可是......”
纪棠神色严肃:“听话。”
纪禾眼睫一颤,他极少见到阿姐如此严厉的态度,不免有些瑟缩。
想起她小时候曾被拐子弄丢过,被关在漆黑的笼子里一天一夜,对拐子最是深恶痛绝,咬紧嘴唇不说话了。
生怕戳到她的伤心事,他立马展开一个笑脸:“知道了阿姐,那我要吃宣德门东边那家的糯米花。”
潘楼街是汴京最繁华的街道,此处视野开阔,河道上不少勋贵人家都会包下画舫饮酒作乐。
纪棠在纸条上写下心愿,随手扔到河里,花灯顺着湍急的河流越漂越远,最后淹没在视野里。
方萋萋不免感叹:“棠棠,你许了什么愿望?这河灯漂得真远,想来定会心愿顺遂。”
纪棠蛮不在意地又写了一张纸条:“祝我明天有肘子吃。”
“那这个呢?吃大螃蟹?”
方萋萋抿唇一笑,对纪棠古灵精怪的行为表示习以为常,低头把自己的花灯放入河中,期盼能漂得远一些。
纪棠摇摇头,贴在她耳边故作神秘道:“不是。”
“那是......”
“是祝我吃大肘子也不会变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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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姑娘闹成一团,互相偷看对方写了什么心愿,随后欢欢喜喜地踏上方家的画舫,全然没注意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
“我说,被上门退亲还笑得这么开心,这种事也就只有你能干得出来了。”
说话这名女子年纪不大,穿着却显老气,玉兰花的发簪与身上艳红色的衣衫格格不入。
纪棠不想理她,挽着方萋萋的手臂朝画舫最里面走去。
方家包下了画舫二层,而吴家包下了画舫三层,即便她再不喜此人也没办法甩开她。
万和巷无人不知她跟吴沛柔是死对头,她是尚书千金,平日里最看不惯武将世家,连说句话鼻孔都要翻到天上去。
这也便罢了,偏这位吴大小姐就爱在纪棠身边闲晃,时不时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
纪棠是个不服输的,每次一开口都能把她气得哑口无言,两人每逢见面必斗嘴,就这么吵了近十年。
吴沛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你还敢无视我?”
“萋萋,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吗?”纪棠紧了紧披风,笑起来眼睛弯成一道月牙:“走吧,我们去看目连戏。”
“喂,你未婚夫都叫人抢了,还不改改你那脾气?”
吴沛柔继续跟在身后絮絮叨叨,听得纪棠耳朵都起茧子了,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你好吵。”
声音不大,却精准地落入众人耳里。
周围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纪棠没有在意,自顾自地上了二楼。
对面的画舫灯火通明,船舱外立着的一道人影似乎也在朝这边看。
纪棠忽视掉那道视线继续向前,身后却传来吴沛柔的一道惊呼:“小心!”
还未来得及对她的话做出反应,只听“扑通”一声,纪棠身子一歪从二楼坏掉的栏杆处跌入水里。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画舫内女眷众多,都是娇滴滴的闺阁女子,连会凫水的都没有。
方萋萋红了眼,解开披风就要跳下去救人,被吴沛柔拦下:“喂,你会水吗?不会岂不是两个人一起送死?”
“可若被其他外男所救,棠棠日后……”
正当众人乱做一团时,原本立在对面画舫的那道人影纵身一跃跳入水中,消失不见。
天气还有些冷,巨大的浪花拍打着整个湖面。
纪棠不会凫水,靠着求生的本能不断扑腾着,企图让自己不要沉下去,身体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就在此时,腰肢被一双大手揽住,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腿朝那人踢下去,整个人又被紧紧抱住。
气息越来越薄弱,她失了反抗的力气,很快,那人捏住她的下巴,随即唇上传来一道温润的触感。
两道唇瓣彼此相贴,即便是在冰冷的湖里,灼热的温度也依旧没有消散。
有了气息的涌入,纪棠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些,她感觉到那人的手臂依旧箍在她的腰间。
大脑一片发麻,耳边不断响起嘈杂的哄闹声,她的身子蓦地被腾空抱起来。
溺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用力张开双眼,却因在水里久了模糊了视线。
只见眼前的男人衣襟被水冲散敞开大半,而他的手正放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
登徒子!
头脑一懵,她一个巴掌朝那人的脸甩了过去。
4. 破相(小修)
柔和的月光打在男人俊美的侧颜,湿透的发梢还在滴水,顺着挺立的鼻梁滑落。
额角被一道尖锐之物划伤,言清手臂忽地一滞,惯来泰然自若的神情短暂崩了一瞬。
垂眸看去,少女因落水脸色过于惨白,唯有唇上的嫣红格外醒目。
言清唇角微微抿起,只觉心跳地荒唐。
纪棠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噩梦了。
老鼠吱吱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周遭是黑压压的一片,她被关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旧屋子,身上缠满了蜘蛛丝。
对黑暗的恐惧超过一切,喉咙也因干涸渗出血丝。她不断拍打木门拼命呼喊,门外静悄悄的,始终无人应答。
渐渐地,她看不清,也听不到,身体软绵无力地晕倒在地上。
意识下沉之际,少年颀长的身影破门而入,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纪棠缓缓睁开眼。
高烧了整整一夜,脑袋还有些昏沉,她敲了敲自己的头。
昨夜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太清,隐约记得自己被一位男子所救,那人还搂着她的腰,嘴对嘴地贴着她的唇......
然后她便把人揍了。
纪棠为话本子画插图的时候,多少也了解一些。
话本子里面那些落水情节,往往都是英雄救美,被救上来的美人含羞带怯地说一句以身相许,两人就莫名其妙爱得死去活来。
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故事俗套又落后。
眼下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对救命恩人动手,万一那人叫她以身相许怎么办?
这下遭了。
人家好心救她,她怎么能打人呢?
一个身形瘦小的丫鬟端着汤药进来,见纪棠醒来立马喊道:“小姐醒了!”
纪棠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问道:“竹桃,你可知是何人救了我?”
竹桃放下汤药,正欲开口之际又被她打断:“等等,你先说我会不会被——”
纪棠在脖子那里用手比划了一下。
如果是的话,她就不听了,继续装睡。
一直候在外间的纪夫人跟纪禾闻言匆匆赶来:“谢天谢地,我的天老爷,可算是醒了。”
“阿姐,你再不醒,阿娘又要去烧香拜佛了。”
纪夫人双目红肿,布满血丝,俨然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纪禾也没好到哪里去,眼泪欲落不落地抱着大黄站在一旁。
瞧阿娘跟弟弟这幅担忧的样子,纪棠心里一紧。
她该不会真得罪了什么权贵子弟吧?
或者那人相貌丑陋,粗鄙不堪,甚至可能是个泼皮无赖,却自诩是她的救命恩人,仗着这一点要求她端茶倒水做牛做马......
纪棠打了个冷颤,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早知昨晚放花灯许愿的时候,她就应该写自己的命活得久一些,还吃什么大肘子。
纪夫人长叹一声:“幸好救你上来的是隔壁言家那小子,你不知道,原来他就是新上任的少尹大人。”
“三年不见,这孩子的能力愈发成熟了……”
自古以来,世间对女子的品行约束总要苛刻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之后,为了保住女子的名声,往往会被迫将两个互不相识的男女绑在一起,凑成一对怨偶。
听闻救她上来的人是言清,不知为何,纪棠松了一口气。
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三年前已经绝交了,但言清的为人品行她还是放心的。
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那等胁迫她的事。
她松开被子靠在墙边,觉得身上都轻松了不少,懒洋洋地拿起桌上的蜜饯吃了两口。
紧接着,纪夫人又摇头叹道:“只可惜,好好的孩子就这么破了相了......”
“咳、咳。”
纪棠吃蜜饯的动作一顿,差些把果核呛进喉咙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惶恐道:“阿娘,你说什么?”
破相?
她弄得?
她低头看向右手,满心疑惑。
自己这双手是怎么能把人打破相的?
往好处想,救她的人是言清。
往坏处想,这个人是被她写过绝交信,扒过衣裳,一拳揍破相又身处要职的京兆府言大人。
回想起言清如今的身量,她现在堪堪只能到他下巴,别说一脚了,半脚就能把她踢飞。
况且言清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若是因她留下一个疤痕,那罪过可就大了,京中其余贵女们的眼刀就能把她砍死。
纪棠重新钻进被窝里,把扔到一旁的湿帕子捡回来盖在额头上,喃喃道:“阿娘,如果言清找上门来讨个说法,你们就说我烧傻了吧。”
他不会跟一个傻子计较的。
纪棠心想。
“你这孩子,当真是烧糊涂了,什么傻不傻的,都开始说胡话了。”
说罢,纪夫人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哎呦,糊涂的是我,眼下这不就有个现成的?”
栩之是言清的字。
汴京的儿郎通常二十及冠才会取字,但言清生母去世得早,他便很小的时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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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了表字。
这些年来,长辈们习惯叫他的表字,险些忽略了言清才是他的大名。
三年前言老夫人曾上门透露与纪家结亲之意,但那时的纪夫人一心想着玄悟大师的卦象,先一步应允了杨家的婚事,这才让言家扑个空。
如今婚事已退,再没有谁比言清更适合做自己女婿了。
纪棠不知自家阿娘心中所想,盯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若有所思。
纪夫人打算找机会探探言家口风,可这当初拒了人家的婚事,如今再登门造访也是不太好办。
看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还需先给远在边境的纪将军寄一封家书才是。
她拿过汤药坐到床边,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不免有些心疼,道:“先把药喝了再说。”
“我会喝的,阿娘,你先放在一边吧。”纪棠闭上眼,哼唧了两声:“阿娘,我好像看见星星了,你们能不能先出去。”
纪夫人没再盯着她,这孩子打小虽然顽皮了一些,但吃药这种事从未让她操心过,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临走时,试探性问了一句:“你觉得,言家那小子如何?”
“如何?”纪棠满心想着如何处理那碗汤药,随口应付了一声:“我是民,他是官,官民有别,我跟他不熟。”
“我的意思是,与杨泉相比,如何呢?”
纪棠思考一会儿,得出结论:“他比杨泉好看。”
其实是她记不太清杨泉长什么样子了。
印象里好像高高瘦瘦的,脸上总是淡淡的笑,但笑容又透露着几分假意,与人对视都要躲闪。
就连那日上街“报仇”她也是根据几人的服饰和位置判断出来的。
纪夫人不懂自己聪明伶俐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呆瓜,干脆挑明了说:“你与言清有了肌肤之亲,又是自幼相识,知根知底,我看嫁给他倒是不错,一墙之隔,回家也方便。”
“阿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才不要呢!就让我一辈子赖在家里吧。”纪棠扶着自己的头:“哎呀,我的头好痛……”
纪夫人没再说什么,打算找机会再去庙里拜一拜,多拜几个,总会有灵验的,带着竹桃摆手离开了。
纪禾拖着不愿走的大黄跟在后面,心道大黄这些日子吃得愈发胖了,连拖着都很艰难,又拽了下它的项圈。
这一回头,恰好见到自家姐姐把一口没喝的汤药倒进发财树的土盆里。
......
纪棠眨眨眼,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满脸写着:你敢告状吗?
还未等她得意一会儿,就见竹桃折返回来,站在门外通传:“小姐,言大人来了。”
5. 故意(小修)
言清刚去前院拜访过纪夫人,随后自正门进来,轻车熟路地穿过院前的竹林,临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谈话声,脚步忽地一顿。
她说,她不要嫁给他。
纪禾拖着大黄出来,见到庭院驻足徘徊的年轻男子目露疑惑,待看清来人是谁后,随即露出大白牙:“言大哥,好久不见!”
说完这话,视线忍不住在他的脸上瞟来瞟去。
从前阿娘时常念叨姓杨的前姐夫生了个漂亮脸蛋,可跟眼前人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即便额角有一处细密的红痕也丝毫不影响他的相貌。
阿姐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这也不算破相嘛!
若这也算破相,那其他京中子弟可就无地自容了。
纪禾摸着自己晒得黝黑的脸,心道,什么时候他也能长这么好看就好了。
言清掩去眼底的失落,颔首示意:“你阿姐可有好些?”
纪禾摇头:“性命应当没什么大事了。”
“只不过——”
纪禾想到方才的交谈,作为阿姐忠心的“奴仆”,有义务拯救她。他指着自己的头顺口胡诌道:“阿姐她这里好像出了点问题,待会儿若是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言清拧起眉头:“我去看看。”
才走出去没两步,脚下就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牵制住。
低头看去,兴奋的大黄正咬着他的衣袍下摆,顺滑光亮的尾巴摇个不停,口水沾湿处晕了大片暗纹。
纪禾连忙将大黄拉到一旁向他赔罪,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劝道:“笨大黄,爱吃纸也就算了,怎么连衣裳都要咬......”
咬吧,咬坏了只能让阿姐赔了……
言清略整理一下衣襟,余光瞥到一旁的牡丹低垂着头,又走过去把它扶正,轻轻扣响房门。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应允后,这才提着一口气进门。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泛着没有血色的白,娇小的身形掩在宽大的披风下,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唯有这双眼睛闪着亮光,灵动狡黠。
此时的纪棠裹着一件粉红色的披风,头上缠着几圈白布条,蹲在地上虚空画圈。
单数,他会生气;
双数,他不在意。
她在门口偷听了半天,还以为弟弟会帮忙拦着他进来,没想到还不如一个大黄有用。
此事本就是她的不对,她已经做好了被找麻烦的准备,只祈祷他的麻烦不要太过分,可别再像小时候那样罚她抄写诗书经文,看着都头疼。
画到双数时,言清进来了。
很好,他不在意。
许久未见,上次街上的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好好说话就闹得不欢而散。
再见到他,总觉得哪里都别扭。
言清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那句“不要”还回荡在他耳边,他不想暴露昨夜救人的事实,怕她知晓,又怕她不知晓,在屋子里静止半晌,最后轻咳一声:“听庄爷爷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纪棠眼里闪过一丝不解。
他竟然没有提自己救她一事?
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在一起,又各自避开。
奇怪,明明做错事的是她,怎么看起来好像言清更心虚一点?
虽然他们嘴对嘴碰了一下,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毕竟他们以前还睡过一个被窝呢……
莫非他担心自己被那些外人的闲话中伤,被迫因为流言“以身相许”?
她堂堂纪家大小姐,难道还会强抢民男不成?
太小看她了!
纪棠再次探头望去,男人耳廓透着几分朦胧的粉色。
话本子里说,这是害羞的表现。
他一定是担心自己被“以身相许”。
纪棠得出结论。
悬着的心随之松懈不少,既如此,她干脆也当做不知道这件事,解决言清的后顾之忧。
“哦,那就多谢言大人啦。”
言清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嗯”了一声,偏过头去假装望天。
温软的触感历历在目,当时情况紧急,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想把人救下来,以至于做了如此大胆的事情。
若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久久无言。
踌躇一会儿,他走过去伸出手:“地上凉。”
纪棠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就着他的手起来,不料蹲得太久,猛地起身导致眼冒金星,一时没站稳又朝前摔了过去。
她下意识抓紧眼前的东西让自己保持平稳,很快,身子被言清扶住,她喘着粗气道谢,定睛一看,自己手中攥着一条绣着如意云纹的墨黑腰带。
而言清今日,穿得正是墨黑色。
月落乌沉,窗外的桃花树碎了一地残影。
被晚风吹下来的花瓣顺着支摘窗的缝隙飘进屋子里,落在她的手上。
纪棠悻悻收回手:“那个,我落水后脑子坏掉了,是故意的,大人您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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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我是说我不是故意的。”
话虽如此,这手却不听使唤,勾着他的腰带又往下拉了几分。
言清怔愣片刻,按住她胡作非为的手,而后低应一声:“嗯。”
“故意的也无妨。”
“……”
纪棠不说话了。
歪头看去,并未发现他的脸上留下什么伤疤,以为是自己没看清,便踮起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好看是好看,只可惜啊,是个大冰块。
彼此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少女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耳畔,带着浅淡的山茶花香气。
言清被她瞧得不自在,抿起嘴角:“给你的。”他指着一旁的食盒:“你大病初愈不宜吃辛辣刺激之物,饮食需要清淡。”
纪棠见他并未有要她赔罪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毕竟没人会跟吃的过不去。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都是她平时爱吃的糕点。
她弯起眼睛,止不住地笑意:“多谢。”
为了今日的糕点,她可以暂时忘记他们二人已经绝交一事。
谁叫她这么善解人意呢!
她低头在食盒里挑来挑去,边吃边发出满足的声音,正当拿起第三块的时候,食盒被言清拿走:“甜食也不可贪吃,对你的身体无益。”
又来了。
小时候也是这样,吃太多也要管。
她气鼓鼓地把食盒推到一旁,不说话了。
言清瞧她眼里瞬间没了光,打算转移她的注意力,道:“改日可要一同去探望庄爷爷?”
纪棠没了兴致,把绝交的事又记起来,靠在贵妃榻上,用薄毯把自己的脸蒙住,喃喃道:“果然,人吃不饱就会头晕,头晕就会影响耳朵。”
“这下好了,什么也听不清,眼前也是一片漆黑,不吃饱又怎么会恢复力气呢......”
“我是一只无人疼爱的小狗,菜里没有一滴油......”
言清额角一跳,手指挑起盖在纪棠脸上的薄毯:“现在不黑了。”
他注视着贵妃榻上的人影,反倒笑了,唇角微微勾起:“至于没有油......那樊楼的烧鸭吃吗?”
纪棠从榻上弹起来:吃!”
“能听到了?”
“选择性听。”
“……”
桌案上的宣纸被风刮走,顺着缝隙飞出去。
而蹲在外面地上的大黄,口中叼着纸,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6. 竹马
圆月高悬,近乎酉时言清才回到府中。
途径言老夫人的院里,灯火通明,念及祖母还未安寝,又拐个弯走到凌风院去给她请安。
行至廊下,远远听到房间里传出一道尖利的笑声,顺着声音望去,恰好碰到从祖母房里出来的崔氏。
“大伯母。”
崔氏转着腕上新得的镯子,神情说不出地得意,道:“栩之回来了。”
言清点头示意,没有多言。
只是经过她身旁时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略微皱眉。
十年前言夫人因病去世,言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加上朝廷公务繁多,时常脱不开身照料他,便将言清送到汴京老宅与祖父母一同生活。
一晃多年,当年倔强的小少年也已长大成人,纵然外头都说言清是个高不可攀的性子,只有田氏知晓自己这个长孙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见疼爱的孙儿过来,田氏放下手中的画册,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圈,继而笑道:“怎么,出师不利?”
“又被人拒绝了?”
“祖母。”言清轻咳一声,耳廓已然染上一层红晕,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祖母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田氏嗔道:“自打你祖父去世后,你又不在汴京,这偌大的院子里也就只有我一个老婆子,成日里不是赏花就是听翠梅给我讲话本子,要多无趣有多无趣。”
“你不在这几年,隔壁的小丫头时不时还来看看我,结果你一回来,人家来都不来了。”
言清失笑,瞧祖母精神矍铄的样子便知她在说玩笑话。
“棠棠若是我孙媳妇多好啊,模样好,性子好,哪哪都好。”说罢,田氏扭头嫌弃地瞥了一眼:“不像你,没出息!”
“长了个冰块脸,不长嘴!”
言清:“......”
“你都已经是及冠的年纪了,官运亨通,前途一片光明,唯有这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叫人如何不急?”
田氏见他沉默,继续数落着:“你若有你祖父当年又争又抢的风范,我连曾孙子都抱上了,想当年你祖父在汴京也是赫赫有名的美男......”
言清知晓,祖母这是又开始回忆起自己年轻与祖父的恩爱故事了。
这些事几乎每年都要拿出来说几遍,他已经见怪不怪,生怕她再提及自己出师不利这个事,岔开话题道:“听闻大伯一家搬进来了。”
见他语气生硬冷淡,田氏原本要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有些心虚:“你大伯这些年做生意一直亏损,你堂兄又是个不争气的,若我再不施以援手,他们一家子的日子可怎么过......”
言清没再追问下去。
祖母的事,他不会过多参与。
田氏从枕头下掏出那本画册递到他手里:“你呀,不懂就去学,不会就去问,鼻子下长得是什么?出气的吗?”
“你要庆幸那探花郎主动与纪家退亲,不然等你回来,呵呵,怕是直接喝棠棠的喜酒了。”
听到喜酒二字,言清捏着画册的动作一顿,心情莫名烦躁起来。
定睛看去,画册上四个明晃晃的大字——《碾玉观音》
他不解道:“这是何物?”
“这是汴京如今最时兴的画册,叫什么小人书。我这老眼昏花,看不清密密麻麻的文字,看这画倒是有趣。”田氏指着其中一幅图:“你瞧,这画上的人倒像是真的一样。”
言清随意翻开几页,熟悉的画风映入眼帘,心下了然。原本皱起的眉头又放下,他抱着画册,起身离开。
也许在这上面可以下些功夫。
回到自己的书房,他从书匣里找出三年前那封“绝交信”。
随着时间的流逝,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他仍旧清楚记得里面的内容。
烛火映照着男人俊美的侧脸,言清低头反复品鉴这封信,埋藏在心里的疑惑再次涌上心头。
他回了信,却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得知纪棠与杨泉定亲的消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所以说,这到底是绝交信还是表白信?”
“当然是绝交信!”纪棠啃着肉饼,咬下来一块塞到大黄嘴里:“我写得还不够明显吗?”
大黄摇着尾巴往她身上蹭来蹭去,纪棠干脆把肉饼都给它扔了过去:“我让竹桃把这封信交给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方萋萋支着下巴,眉宇间似有不解。
她承认,第一眼见到这封“绝交信”,还以为是纪棠在胁迫言清上门提亲的意思。
哪有人绝交信是这样写的?
字字泣血锥心,仿佛下一秒就要控诉他是个负心汉了……
可仔细一想,以她这个榆木脑袋若是能开窍,反倒是奇怪。
“如今言清身为京兆府少尹,你当真不怕得罪他?”
“这有什么?”纪棠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前竹马罢了。”
“况且当年是他通过旁人之口叫我不要来打扰他的。”
指尖触碰到微烫的杯沿,纪棠神游了一会儿,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我那次生病?”
方萋萋默默把茶水添满:“记得,连着高烧三日,把纪夫人都吓坏了。”
那是春闱放榜后的第二日。
自打言清开始为科举做准备,纪棠就很少像小时候那样缠着他玩,算下来,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算多。
首辅的长孙高中状元,饶是言家再低调也抵不住前来道贺之人,往来宾客络绎不绝,连将军府门口都热闹非凡。
纪棠听闻考试期间吃不到好吃的,便泡在小厨房好几日,跟府中厨娘学做了一道透花糍。
蒙蒙细雨中,她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食盒扣响言府大门。
还未来得及通传,就在门口见到言清的大伯母崔氏。
言清的大伯一家常年在外生活,鲜少回京,纪棠从未见过他们,念及近日言家人多眼杂,她不想失了爹娘的脸面,礼貌问道:“请问言公子在家吗?”
崔氏随意地接过纪棠手里的食盒,粗略扫了一眼,见纪棠穿着打扮朴素,笑道:“近日来寻我侄儿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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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多。”
“走之前他还说,若是有什么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人来送什么香囊、扇坠,叫我们一并回绝了就是,姑娘还是请回吧,往后也莫要来打扰了。”
崔氏眼神不断在她身上瞟来瞟去,就差在脸上写着“说的就是你”。
见纪棠不语,她掩着帕子轻笑:“不过这送吃食的倒是头一个,我那侄儿最不喜欢吃甜的了,姑娘的好心怕是难以收下,为了避免浪费,我就不客气了......”
纪棠并非愚钝,很快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之意,但她仍坚持自己前来的意图:“还麻烦您帮我通传一声。”
崔氏长叹一口气,像是十分惋惜,但说出的话夹杂着几分不屑:“我弟妹去世得早,二弟又常年在外疲于奔波,这话也就只能我这个做伯母的开口提一嘴。”
“言清这般年纪便高中状元,将来前途无可限量,保不准都能越过他祖父去。瞧姑娘的样子还尚未及笄,这么上赶着给自己找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话里话外句句都是讽刺,纪棠正欲反驳,目光触及到崔氏颈上的红玉老虎,她说不出话了。
玉质老虎通体血红,是她两年前送给言清的生辰礼。
言清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唯独对这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有几分兴趣,纪棠一度认为是因为他属虎才会一直戴着。
如今骤然出现在另一人身上,若非言清亲自授意,以他的性子,旁人谁敢动他的东西?
她道:“夫人的红玉颜色倒是好看。”
崔氏沾沾自喜:“这是我侄子孝敬我的......”
雨势渐大,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纪棠心里发酸,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把崔氏手里的食盒拿走。
“忘记说了,这糕点我家大黄也爱吃。”
她忙活了好几日的心意,某人不识相也就罢了,可别再被这种不相干的人糟蹋。
那日过后,纪棠生了一场病。
高烧连续三日,一连看了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纪夫人吓个不轻,最后只好寄希望于神明,整日烧香拜佛。后经玄悟大师提点,开始为女儿物色名字里带“泉”的儿郎。
大病初愈的第一天,杨家上门提亲。
同天,纪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给言清写了一封《绝交信》。
她并没有完全相信言清大伯母的话,比起用耳朵听一个人,她更喜欢自己解决问题,因而信上字里行间充斥着对言清的控诉和不满。
谁知这封信送出去之后,言清仍然迟迟没有来找她的意思。
纪棠更生气了。
再后来,言清接到圣人调派,远赴青州,期间杳无音讯。而她娘与杨家心照不宣地定下了两家的婚事。
听到这,方萋萋不禁有些伤感:“你们的故事,还真是跌宕起伏。”
她虽比纪棠大不了几个月,但性子沉稳不少,对于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更为敏感。
想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可我听闻,言老夫人曾经来将军府上门提亲过?”
“你怎知,不是言清的意思?”
7. 搓红
“那是老夫人喜欢我,可跟他没关系。”
纪棠叉腰冷哼一声。
老夫人对她那样好,言清只不过是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罢了。
以他那个性子,估计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实在很难想象出他若是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再说了,她也不会喜欢冰块脸啊!
做朋友是一回事,成亲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朋友是不能变成夫妻的。
若真如此,岂不是一年四季都是冬天?
想想都觉得冷。
方萋萋没再说什么,见她提及言清时并无扭捏害羞,心里默默为他点灯。
看来言大人的追妻之路坎坷艰难啊......
*
三日之期已到,纪棠为着应允邹掌柜的画像一事,如往常那般偷偷出门。
她今日没有在脸上涂铅粉,为保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特意戴了一张面具。
行至书肆门口,邹掌柜立在马车前,看样子等候有些时辰。
纪棠扫了一圈:“怎得还需乘马车?”
邹掌柜腆着笑脸:“哎呦,今日这位是贵客,言大人日理万机,难得休沐一日,自然得由我们亲自上门。”
“严大人?”
纪棠手扶面具,心里不禁泛起嘀咕。
怎么这做大官的一个两个都姓“言”?
她没想那么多,掀开轿帘上了马车。
“言大人是新调任的京官,年轻有为,待会儿你可要细心为大人画像。”
纪棠怀里抱着颜彩箱子,抬头望向没有题字的匾额:“严大人行事还真是低调。”
汴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多半以金漆为涂料来彰显身份尊贵,而这处宅院处处透露着朴素,与周遭的富贵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邹掌柜把装有毛笔的布袋跨到纪棠身上:“这宅子可是圣人新赐的,可见言大人多受器重。”
“邹掌柜,照您这么说,这严大人年轻有为,又得圣人青眼,怎么会对纪......纪将军的女儿有意?”
纪棠说完这话打了个哆嗦。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处处透露着古怪。
“这你就不懂了。”邹掌柜耐心解释道:“纪家三代武将出身,这些年纪家父子又一直在外征战,护国有功,即便本朝重文轻武,但这纪家的根基也不可轻易撼动。”
“别看头些日子纪姑娘因为退亲的传闻影响了名声,但后来证实,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谣言,纪姑娘为人仗义,喜欢惩恶扬善,帮助不少弱小......如今城里希望能得她青眼的世家子弟大有人在呢。”
邹掌柜说得眉飞色舞,殊不知这正主就在他面前。
纪棠一时沉默。
这风评怎么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她还没弄清楚缘由,就被邹掌柜推进院子:“你快去吧,画完自行来书肆取剩下的银子。”
纪棠一听还有银子,立马恢复了精神:“好嘞!”
银子越多,庄爷爷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假山后还有一道浑然天成的喷泉,甚是好看。
穿过曲折的游廊,纪棠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严大人”。
她放下画箱行了一礼:“大人,我是来为您画像的。”
男人回头,不苟言笑的脸上透着几分矜贵,缓缓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偶有几朵零落的桃花落在肩头,被他轻轻拂去,姿态闲雅,当可称得上一句仙姿玉色。
如果他不是言清的话。
纪棠愣在原地,想说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张不开口。
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窘迫的事了。
自己来给曾经的玩伴画像,而那人需要画像的原因又是因为她。
这不是话本子里的剧情吗?
他应该是被鬼神附身了。
纪棠如是想。
言清略微抬眼,只这一眼似乎就将她看到底。
纪棠低头盯着脚尖,没有注意他的目光,满心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钻进老鼠洞。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细细想去,自己带着面具又做男装打扮,他不应该能认出来。
她耳力很好,很快听见一道短促的笑声。
“不是要画像?”
言清淡淡开口。
纪棠回过神来:“是,大人......您请坐。”
原本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完成的画像硬是画了两个时辰。
纪棠扶着发酸的手腕,偷偷掀开眼皮看了一眼。
言清神态自若,依旧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发髻衣衫没有半分凌乱,好似不会觉得累一般。
她看出了神。
平心而论,即便过去很多年,言清依旧是她认识最好看的人。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分明是清冷的气质却长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若换做旁人必定会不太和谐,但在他脸上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只可惜是个生人勿近的性子。
纪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多亏她大度,不然以她的性子,当初听到那样绝情的话必定要噼里啪啦打个他落花流水。
言清低头看着作好的画像,又抬眼望向纪棠,微微颔首:“画技甚好,不过……”
他违心道:“不太像我。”
莫名受到质疑,纪棠不服气地凑近到他面前仔细看去:“明明就很像!”
他们相识多年,连他有几根睫毛她都数得清楚,怎么可能画得不像?
她甚至还把他眼尾的小痣画上去了!
“不过公子这画,倒是叫在下想起从前庄老先生的笔锋。”言清与她对视。
他的身后泛着金黄色的光影,黄昏的映射为他清冷的双眸添了些许暖意。
“只可惜,庄老先生避世已久,没听闻他收过什么弟子,你能模仿到这个程度,也算用心。”
熟悉的冷香袭来,纪棠向后退了几步,思绪却被他绕进去,下意识反驳道:“庄老先生晚年明明收过两个弟子。”
话一出口,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庄爷爷的弟子一个是言清,另一个是她。
不妙。
言清多半已经认出她来了。
他该不会是报复自己揍他那一拳,故意捉弄她吧?
“是吗?”言清勾起嘴角:“既如此,不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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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明天再来为我作一副画像?”
还来?
纪棠低头踢着脚尖。
有时候赚银子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口不择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她暗自后悔,收起画箱讪讪笑道:“大人,画像画完了,我也只收了一次的工钱,你先走吧。”
“不对,是我先走了......”
言清上前拉住她的袖子,想到祖母训斥他不长嘴的话,定定看着她,问出这些年的疑惑:“三年前为何没有给我回信?”
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明明早就认出她来,还在这逗她。
不提还好,一提这件事,纪棠又想起来她被言清的大伯母羞辱,小脸气鼓鼓的,握着拳头哼唧一声:“你问我?明明是你没有回我的绝交信!”
言清攥着她的袖口没放手,比起这封信的去向,他更想知道为何要写这样一封绝交信给他:“我当晚就将信送到你家了。”
“你骗人,我根本没有收到。”纪棠努努鼻子:“言大人若想知道,不妨回去问问你大伯母。”
言清神色黯淡下来,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轻声嗤道:“胆子不小。”
纪棠误以为是在说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抱着颜彩箱子就要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还大声喊道:“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你叫我我也不会再来了!”
言清颇为无奈,拦住她想要离开的动作,只是还未来得及伸手,纪棠“扑通”被脚下的花盆绊倒,连带怀里的颜彩盒子一股脑儿地飞了出去。
而其中一小罐红色的涂料,飞溅到言清脸上。
遭了!
为了保持画面颜色鲜亮,她喜欢在里面加很多蜂蜡,这东西若是碰到眼睛可就坏了。
纪棠顾不得那么多,灰溜溜地爬起来用手去给言清擦脸。
言清躲着她乱摸的动作,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我自己来。”
纪棠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胡乱擦着:“不行不行,我在里面加料了,你自己又看不见。”
“无妨。”言清按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及掌心滑腻的肌肤,没由来地一烫,趁她不注意又收了回来。
她的动作不轻,男人原本白皙的皮肤很快就被她搓红了。
这可不成......
纪棠灵机一动,又连忙转身跑到方才路过的荷花池打了一桶水,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喊道:“言大人,你闭眼睛。”
言清注意到她手里的水桶,身子蓦然僵住,用袖子遮着半边脸:“等等——”
为时已晚。
只听“哗啦”一声,一桶水被泼在言清身上,从上到下湿透了半边身子。
......
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言清的耳廓再次染上一层淡粉,眼神不断躲闪。
水滴沿着他硬朗的线条向下滑落,滴在纪棠的手腕上。她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手上的力道照比之前轻了几分,替他擦掉那些红色斑驳。
擦着擦着,却注意到他额角那道淡淡的伤疤,动作不由得微顿。
这次看得比上次更清晰一些,原来......
真的“破相”了。
8. 求他
“那后来,你又做了些什么?”
言清面色冷淡,目光落在崔氏身上,屈指轻扣桌面。
崔氏惴惴不安,一双无处安放的手不断来回摩挲。
她哪知道当年那个没及笄的小丫头是赫赫有名的纪将军之女,若非言清今日提起,她都不记得还有这等子事了。
家里那口子是个不争气的,连带她的儿子也“子承父业”,这些年来全靠她变卖嫁妆贴补过日子,若得罪这个便宜侄子,保不齐日子会更难过。
外人赞道老太君德高望重,谁知是个偏心眼的,对待自己亲生子那样好,对养子却不屑一顾,连带养子的孙儿都不受宠爱,从她手指缝里流出的那点都够他们用半年的。
她也只是想为自己儿子谋个出路,动了些歪心思。早知随口一说的话会惹火上身,她当日宁可选择闭嘴。
思来想去,胡乱编了一通:“我也是好心替你打发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只劝她回去罢了,这一没打,二没骂,你至于这么跟长辈说话吗......”
出于理亏,崔氏的声音越来越小,以他的性子必定不会轻轻揭过此事。
当年不过是拿了他一个坠子,就被他用骇人的语气质问许久,也不知这纪将军的女儿是何方神圣,竟让他这般珍视。
紧接着,言清轻嗤一声,语气说不出的冰冷:“乱七八糟?”
男人的声音不怒自威,崔氏察觉到他态度冷淡,像是拿她当犯人一般拷问,当下软了声道:“是伯母失言了。”
“还有呢?”
“都过去三年了,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左不过是敷衍了人家小姑娘几句。”
言清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贵人多忘事,伯母不记得也是情理之中。”
崔氏附和道:“是是是。”
“这宅子里的许多物件是我母亲当年所置办,看来伯母确实记性不好,连真品都换成了赝品。”
崔氏笑容凝固在嘴角,大惊失色道:“你......”
那些贵重物件都被她用来换成银子送去了娘家,连这赝品都费尽心思才寻摸到,他竟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言清进门就瞧出了端倪,他没理会崔氏的歇斯底里:“听闻大哥在外与朋友喝酒,扬言这三进的院子不够住,既如此,您不妨搬去原来的宅院。”
“言府的下人们今晚就会过来帮大伯母收拾东西。”
说罢,不在多言,转身离开。
“你!”崔氏指着他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你无情无义,罔顾亲情!”
“伯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抱竹在门外等候多时,见言清从房里出来这才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大人,公主府的请帖。”
言清略显疑惑:“公主府?”
他看都未看一眼,把请帖塞回抱竹手里:“不去。”
“是。”抱住应了声,随后觑着言清的脸色,又补充一句:“纪姑娘也收到请帖了。”
言清脚步一顿:“明日什么时辰?”
*
“也就是说,他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方萋萋捏着茶杯,不可置信道:“然后你不仅把颜彩弄到他脸上,甚至还泼了他一桶水?”
“我那是……为了他的脸考虑。”纪棠小声道。
昨日之事也不能全都怪她,虽然她负主要责任。
方萋萋又问:“那你们和好了吗?”
纪棠没说话。
仔细想来,其实小时候也多半是她缠着言清,言清主动来找她的次数很少,可以说一只手数得过来。
也许他早就厌倦了她的吵闹,只是碍于君子风范不肯说罢了。
她摇摇头:“没有。”
方萋萋就猜到会这样,接着问道:“那言大人是如何解释的?”
纪棠努努鼻子:“他当然否认啊,说弄清楚了会来找我。”
她不想再提起昨日的窘迫,换了个话题道:“别说我了,萋萋,你那未婚夫如何了?”
方萋萋苦着一张脸:“我不想嫁……”
方萋萋出身侯府,身份尊贵,有个自小定亲的未婚夫,两人相识多年,又是表亲,本以为婚事顺遂。
不曾想,临近婚期不足半年就闹出通房丫鬟怀孕这种丑闻。
听闻他在外置办了一处宅子,几乎日日宿在那里,连家都不回。
她性子软,母亲早逝,继母不善,家中唯有一个祖母能为她做主,可方大人恰好在那未婚夫的伯父手底下做事,根本不敢得罪。
纪棠听完整个事情经过,气得一拍桌子:“欺人太甚!”
“我,我该怎么办?”方萋萋红了眼:“范表哥把那个丫鬟放在心尖上,旁人是一句也说不得,我不想嫁过去就直接做人继母,与人共侍一夫。”
纪将军没有妾室通房,纪棠自小长在父母恩爱的环境下,很难体会,也很难接受自己将来与人共侍一夫。
若真如此,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这也是当初为何纪夫人几乎毫不犹豫就应允了杨家的提亲。
杨泉当着纪将军夫妻俩当面写下永不纳妾书,是以纪棠从未设想过将来嫁人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她一直觉得成亲就是多一个人陪自己,却不知这背后还牵扯着其他盘根错节的关系。
如今一想,她连杨泉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竟然没有反抗这门婚事,盲婚哑嫁,实在太不可取。
若日后要嫁人,她一定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纪棠从荷包里掏出一捧玫瑰糖递到她手里:“你若不愿,你爹还能绑了你上花轿不成?”
方萋萋吃着糖,但眼泪还是止不住:“他为了名利,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急,我们先想想办法。”纪棠在房间里踱步:“你那表哥如今在何处任职?”
方萋萋忽地止住眼泪:“京兆府。”
她知道自己这个好友向来鬼点子多,顿时生了些希望,道:“棠棠可是想好法子了?”
纪棠没有什么好法子。
她能想到的就是把萋萋的未婚夫套个麻袋,再拖到无人的巷子里揍一顿,简单又省事。
可她知道这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若能捉到他的一些把柄,叫他主动退亲,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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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日不如撞日,思来想去,两人决定今日就到京兆府后门去守株待兔。
还未等到出门,就听纪禾边跑边喊道:“阿姐,公主府来人了。”
一炷香后,纪棠拿着公主府送来的请帖呆呆地回到房间。
“好端端的,惠安公主为何会给我下请帖?”纪棠看向方萋萋。
方萋萋摇头。
惠安公主看上新科探花横刀夺爱一事在坊间早已盛传开来,在此之前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贸然收到帖子,很难不令人怀疑。
纪禾凑上去看,随即惊讶喊道:“阿姐,鸿门宴!是鸿门宴,不能去!”
纪棠也知晓此事必定有古怪,可堂堂公主之命,她又怎么敢违背?
伏在桌子上,带着哭腔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公主会揍人吗?”
她并不了解这位公主的性子,莫不是听闻她与杨泉有过婚约,特意来找茬的吧?
“我觉得不会。”纪禾闷闷开口:“公主多半是叫宫人下手。”
“你别说话了。”纪棠幽幽道。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方萋萋忽然走到妆台前,从匣子里找出一只青黛,认真道:“不如就说你脸上长麻子了,会传染。”
纪棠眼前一亮:“好啊,快试试。”
纪禾看两个姐姐忙活了半天,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就在他打瞌睡差点磕到下巴时,耳畔传来一声惊叹。
“呀!还不错!”
纪棠对着镜子惊呼。
原本白皙的小脸被点了两团大小不一的麻子,不仔细瞧还当真看不出来。
只是——
眼下已经是五月,气候越来越炎热,她伸手在脸颊抿了一下,指尖赫然出现一团青黑。
肩膀很快耷拉下来,纪棠长叹一声:“它掉了。”
纪禾:“要不,阿姐还是装病吧?”
方萋萋忧心道:“可方才是棠棠亲自接的情帖,刚接就病的话......”
众人陷入沉默。
“有了。”纪棠用湿帕子擦掉脸上的麻子:“我想到一个办法。”
纪禾满脸期待。
方萋萋绞着帕子。
两人等着下文,却迟迟不见动静。
纪棠抱着柱子,笑眯眯道:“我到时候就这样抱着公主大腿,直接跪地求饶好了!”
“......”
方萋萋捂住纪禾的耳朵,心道小孩子不要学,忽地灵光一闪:“棠棠,不然你去寻一下言大人?他一定有办法。”
“求他?”
纪棠拒绝她的提议:“不行,我先是把人家揍了,又把人家泼了,他不抓我进衙门就不错了......”
她现在对言清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为着之前绝交的事耿耿于怀,另一方面又因屡次的冒犯而心虚。
换做任何人她都不会有这种纠结,但这个人是言清。
她感觉自己都快拧巴成一个麻花了。
“算了。”纪棠支起下巴望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我就不信明日我还能缺胳膊少腿地从公主府回来!”
9. 慌乱
翌日,纪棠特意起了个大早,在衣柜边站了许久琢磨着穿什么衣裳。
竹桃捧着托盘进来:“小姐,前儿个新裁好的衣裳您还没穿过呢。”
纪棠眯着眼睛看去,这桃红柳绿的张扬颜色,不是上赶着被人注意吗?
她现在还摸不准公主邀请她去赏花是何目的,还是谨慎些为好,沉思了一会儿指着最下面那件月白色的纱裙:“就那个吧。”
竹桃讷讷道:“好。”
“也不行,这样还是有点显眼。”纪棠翻了翻,最后掏出一件竹青色的衣裙,满意道:“这个吧,隐在绿叶里就看不清了。”
公主府的地理位置优越,相传是前朝一名内阁要员的宅子,为讨爱妻欢心,在庭院里种植了一大片牡丹。
姚黄魏紫,春日里开花甚是好看。
纪棠很少参加这种宴会,认识的女眷也不多,她坐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再加上这身衣裙,不仔细瞧倒真是很难发现。
她百无聊赖地看地上两个毛毛虫搬沙子,险些要打瞌睡时,公主宣布赏花宴开始了。
纪棠不懂花,唯有对牡丹略知一二。
她院子里有一盆洛阳红,颜色鲜艳,芬芳馥郁,甚是好看。
而那盆洛阳红,是当初言清送给她的,据说是言夫人生前最爱。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精心呵护,即便他们二人绝交也没对着花撒气。
思及此,她也好奇传闻中的牡丹花海到底是何模样,提起裙子努力故作端庄地朝那边走去。
期间不断有官家小姐过来跟她打招呼,纪棠把平生所学的客套话翻来覆去说了个遍,脸都要笑僵了,终于见到一个眼熟的人。
吴沛柔还是一如往常的奇怪打扮,乍一见到纪棠立刻来了兴致,扬声喊道:“小矮棠,你竟然认识惠安公主?”
纪棠捏紧拳头,不想与她在这里起什么冲突。转身离开时,又被吴沛柔一把拉了回来:“问你话呢,哑巴啦?”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小矮棠!”
小时候的纪棠因为长个子比较慢,照比同龄人都要矮很多,以吴沛柔为首的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经常背地里叫她小矮棠。
为此,她努力跟哥哥学习如何练武,个头也猛猛地涨。
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旁人都是背后叫的,只有吴沛柔会当面叫出来。
“你怎么打扮地这么朴素?”
吴沛柔上下打量她一圈,笑道:“堂堂将军府,怎么连置办几件像样首饰的银钱都没有吗?”
“唉,不过也是,武将毕竟不像我们文臣世家有头脑,光我娘给我留下来的铺面就赚了不少银子,用都用不完……”
纪棠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你若用不完那就给我,我帮你用。”
“……”吴沛柔吃瘪,哼唧两声:“我提醒你一句,你那前未婚夫如今是公主殿下的座上宾,你最好机灵点,不然就要祸到临头了。”
骤然听到这话,纪棠差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抬头往天上看去,这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呀?
吴沛柔矜傲地抬了抬下巴:“别这么看我,我是看你可怜,好心提点罢了。”
“小,矮,棠!”
话音刚落,一个尖脸的小宫娥满脸堆笑走过来:“纪姑娘,公主有请。”
该来的终究还会来。
唉......
纪棠深呼一口气,心里默默为自己助威,不情不愿地跟着小宫娥离开园子。
连她后脑勺似乎都能感觉到吴沛柔对她的嘲讽。
公主府风景优美,只可惜她无心再欣赏了。
一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少,连鸟都不见几个。
她渐渐察觉到不对劲,狐疑问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小宫娥眼底闪现一抹慌乱,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纪姑娘,前面,前面就到了。”
连撒谎都不会。
纪棠暗自摇摇头。
环顾四周,前方隐约传来几道男子的声音,其中有一道还颇为熟悉,像是在哪听过。
她抬腿往回走,没想到这短短的一瞬间,方才那个小宫娥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下问题便难办了。
她第一次来公主府,不认得路。
脚步声与谈笑声越来越近,循着声音望去,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哥正朝她所在的方向赶来。
一个身穿大红澜袍的青年手持一柄折扇,跟身旁的同伴打趣道:“呦,杨兄,这不是你那退婚的前未婚妻吗?”
杨兄,未婚妻?
纪棠定睛看去,远远对上人群中一道躲闪的视线。
有些熟悉。
她又看向另一个人,暗自疑惑......
谁是杨泉?
杨泉正色道:“范兄慎言。”
范成济用折扇遥遥虚指了下纪棠的头:“这汴京的姑娘如今倒是越来越大胆了,姑娘可是来找杨兄叙旧的?”
“这都退亲了,怎得还纠缠不放?看来杨兄艳福不浅啊!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年轻公子纷纷低头浅笑。
杨泉嘴巴一张一合,袖口也被捏出了褶皱,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纪棠很快反应过来,这群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看向方才被叫做“范兄”的男子,腰间悬挂一枚熟悉的香囊,微微一笑:“我是来恭祝范公子喜得麟儿的。”
能受到公主的邀约必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若她没记错的话,城中只有一户人家姓范,此人多半就是萋萋的未婚夫。
语罢,范成济脸色骤变,低声斥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纪棠故作惋惜道:“只可惜出门时走得急,没来得及包上红封,待范家举办满月宴,我们纪家一定会准备一份大礼。”
“你!”范成济瞟着几名世家子弟,几乎都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神色再也绷不住,对着纪棠阴狠道:“纪姑娘,当心祸从口中。”
纪棠不服输地回看过去:“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
“范公子即将为人父,可要记得言传身教,切不可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悔之事......”
“不知天高的臭丫头!”范成济一改往日的斯文,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被周围几位公子拦住:“君子怎可与姑娘计较?”
“说得好。”
不远处的身后传来一阵掌声。
“纪姑娘作风颇有其父风范。”
听到阿爹的大名,纪棠缩起脖子讪讪回头,一名儒雅的公子身穿明黄色蟒袍,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毕竟这里除了太子殿下无人再敢穿明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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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子目光冷静,脸色却沉得发黑。
纪棠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言清,连见了太子都险些忘记行礼,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见笑了。”
意识到自己行礼的手反了,她又连忙换了个方向。
太子笑而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旁的言清:“去吧。”
言清没说话,只是望着范成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肃杀。
一行人已经走远,纪棠跟在言清后面,步子虽小却也很容易跟上他的脚步。
奇怪,她又没说错什么,见到他却莫名感到心虚。
纪棠偷偷踮脚看他的额头,被伤之处隐约还有些泛红。
言清没有提,她也不能就此忘恩负义啊,思来想去,她主动开口道:“言大人,你的伤......”
“何人带你来这里的?”言清打断她。
纪棠怔愣一瞬,诚实道:“公主身边的小宫娥。”说完她又添了一句:“我是不是不该来?”
言清本就长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做了官后这种气度就更深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纪棠神色黯淡下来,低头说道:“不必麻烦大人,我自己也能找到回去的路。”
“对不起。”
啊?
纪棠抬眸。
言清语气十分认真,盯着她的眼睛解释道:“我不知三年前大伯母对你说过那样的话,更不知你为我准备了糕点。”
“她的话并非我授意,更非我本愿。”
“至于那枚小老虎,我当年发现后就抢了回来,不是我送人,也永远不可能送人。”
“纪棠,我从来没觉得你在打扰我。”
“哦——”
原来说的是这个。
纪棠摸摸鼻尖,一时不知道作何回答。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她脑子都快跟不上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于是又伸手抓了一把头发,打算暂时装听不见。
手指忽地抚上一道软腻的触感,她还未看清是何东西,就见言清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伸手在她头上不知鼓弄些什么。
稍顷,地上赫然躺着一条蠕动的大青虫。
纪棠最怕这种毛茸茸又会爬的东西,看清地上那团青色后,一下子被吓破了胆,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来摸去大叫道:“啊!有大青虫!”
几乎没什么犹豫,她朝言清身前扑去。
言清对她怕虫一事见怪不怪,却未料到她会直接扑上来,身子没防备地被她带到地上,两人滚成一团陷进了柔软的草坪里。
远远望去,就像纪棠把他压在身下一般......
纪棠仍旧害怕,娇小的身躯伏在他身上带着几分哭腔,几乎下一瞬眼泪就要决堤而出:“你快帮我看看头上还有没有!”
少女双手撑在他身旁,言清按住她乱动的身体,只略看一眼便移开目光:“没了。”
“骗人,你看都没看!”
纪棠不信,揪着他的领口乞求道:“你快看一眼,就帮我看看,我感觉它钻进脖子里面了......"
“真没有。”言清耐心道。
纪棠觉得他定是故意的,连这等小忙都不愿意帮,气鼓鼓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而他腰间的革带恰好勾住她的披帛,纪棠再度跌坐在他腰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言清面色微变,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慌乱把她推开。
10. 你赔
纪棠对突如其来的推搡一愣,睁圆了眼睛,莫名有些委屈:“你怎么推我!”
她抬手就在言清身上毫不示弱地拍了回去,也不知拍到哪里,只觉得硬硬的。
想来这就是哥哥从前所说的“肌肉”吧。
早知道就不穿绿色了,她都看不清身上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大青虫。
言清身形一顿,心知她对这些尚且懵懂,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没敢直视她的眼睛,轻咳一声:“是意外。”
纪棠见他背过身去,估计是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忿忿道:“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给你写的绝交信?”
“你若觉得我冤枉了你,为何不给我回信说明此事?”
似是委屈极了,纪棠小声嘟囔:“你说你当晚就给我回信,可我根本没收到,大骗子!”
亏她还把言清当成除了萋萋以外最好的朋友呢!
言清伸出去的手默默收了回去,故意逗她:“我是骗子,不如报官把我抓起来?”
“报官?你当我傻呀!”
报什么官,他自己不就是官吗?
纪棠心想。
纪棠一如既往地被轻易转移了注意力,言清神色也缓和下来,唯有耳廓的红晕依旧未消。
两人站在树下,相对无言。
良久,纪棠忽地想到了什么,绞着手指问道:“你送信的时候,可有人看到?”
言清摇头:“你不在,我放你桌上就离开了。”
人证物证都没有。
纪棠眨吧眼睛看了看,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若言清真的给她写了回信,那最后会被谁拿走了呢?
无论是阿娘还是纪禾,包括竹桃在内,没人会乱动她的东西。
想不出来结果,她就不为难自己了。
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位范公子正在跟身旁的好友交谈着什么,时不时还往她所在的方向瞟。
眼下倒是他更为棘手。
萋萋的婚事还有半年,瞧范什么紧张心虚的样子,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然方才那样好的机会,他定会反唇相讥,又怎会气得跳脚?
不行,她得找个机会拿住他的把柄才是。
纪棠没管言清的去向,稀里糊涂地又回到了席面上。
公主府准备的菜肴大多精致可口,只是她现在心烦得很,随便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吴沛柔等她落座,恨不得竖起两只耳朵凑上来:“你这眼睛红红的,莫不是真挨打了?”
纪棠白了她一眼,潇洒叉腰:“你看我像是会被欺负的样子吗?”
吴沛柔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打断,是方才那个尖脸的小宫娥。
她脸颊红肿,朝纪棠行了一礼:“纪姑娘,公主叫奴婢来给您赔罪。”
“是奴婢自作主张,请姑娘原谅。”
小宫娥怀里抱着一个样式精美的匣子,把它递到纪棠手里:“这是公主送给姑娘的礼物。”
纪棠受宠若惊:“给我的?”
回到府中,纪棠看着一盒子的珠宝,心情有些复杂。
公主不仅教训了那个带路的小宫娥,还送她礼物,简直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按照话本子里所说,难道不是两个女人互相扯头花吗?
大人的世界还真是复杂。
*
公主的赏花宴才过去没多久,纪棠得来消息,萋萋被禁足了。
近来因为退婚一事,她被继母勒令不许外出,生怕她出去乱说话。
为了帮萋萋解决与范家的婚事,纪棠决定亲自出马去京兆府后门蹲守。
她的目的很简单,只要拿到他与那个怀孕的通房在外置办宅子且共同生活的证据,就能拿这个去请方家族长出面解除婚约。
此人名叫范成济,如今在京兆府任职,只是一个六品小官,纪棠上次在公主的宴席上见过他一次,至于他的相貌......
不提也罢。
若非有个出挑的家世,放在人堆里恐怕都瞧不清脸。
她在京兆府后门附近的草堆里蹲着,准备来一个“瓮中捉鳖”。
眼瞧摆摊卖粽子的老大爷在这走了好几个来回,纪棠抬头仰望,这天快黑了也没见到人影。
她随意折了手边的一朵小野花,疑惑道:“难不成他宁愿绕远也要走正门?”
这边自言自语着,另一边交谈的声音蓦然闯入耳畔。
循着声音望去,几名官员簇拥一个年轻男子从后门走出来。
站在中间的那名男子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了一下,纪棠忙将探出去的身子往回躲,顺手抄起旁边的叶子挡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不看还好,这一看,纪棠就发了懵。
冤家路窄。
怎么又碰上了言清?
言清似乎并未注意到草丛里有人,还在跟身旁的几个官员说话。
见他送走几人之后往回赶,纪棠蹲下一点点挪步,把自己缩到墙根底下。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脚步声越来越近,被抓包的心虚也愈演愈烈。
纪棠慌了,顾不得衣衫上沾满了草屑,起身就要往外跑。
“言大人。”一道柔柔的女声打断言清即将走过来的脚步。
纪棠忍不住探头望去。
她突然很好奇言清会不会也如范成济那般有很多“红颜知己”。
女子约莫二十上下,身形丰腴,腹部微微隆起,说话的音调带有几分江南风情。
“言大人,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
言清说话的声音不大,纪棠听不真切,又往前拱了拱身子,紧贴着墙壁。
女子含情脉脉地从袖口中掏出一条长命缕,道:“此乃妾为严郎所做,不知严郎可否喜欢。”
“近来公务繁忙,还请大人体恤严郎,切记要保重身体。”
纪棠看着言清收走那条长命缕,还回了那女子一个微笑,心中更加肯定。
这位姑娘多半就是他的红颜知己,不仅亲自来给送他糕点,还做了一条长命缕,亲切地称呼他“言郎”。
最关键的是,言清竟然收了!
纪棠仔细观察她的长相,瓜子脸,杏仁眼,柳叶弯眉,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散发着魅力。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自认为掌握了言清“把柄”的纪棠暗自窃喜,心情大好,终于在第八次与卖粽子老大爷擦肩而过时买了一个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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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正好有些饿了,回到角落里扒开粽子直接吃了起来。
“你在这做什么?”身后有人拽住她的袖子。
纪棠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粽子一下子没拿稳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满了泥土。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她挺起腰板:“来京兆府能做什么,当然是查案了!”
言清环着手臂,颇为好奇地看着她:“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纪棠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指着地上的粽子说:“有人弄脏了我的粽子,我要报官!”
言清一脸认真:“说吧,要赔多少?”
纪棠伸手比了一个“五”。
言清颔首:“五十个我怕你肠胃受不住,不如改成其他的吧,请你吃一顿上好酒菜如何?”
“成交!”
纪棠心里乐开了花,她原本想说的是五个,谁知道他理解成了五十个。
上次吃了樊楼的烧鸭觉得味道甚好,只可惜每日只做二十份,去晚了就没了。
唉,这言清怎么长大后还变呆了呢,
还没等她笑个够,就见言清走到她面前,低头与她对视,冷不丁问一句:“你喜欢杨泉吗?”
“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纪棠看着他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你喜欢他吗”言清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真的在询问一个答案。
她分辨不出来,想着吃人嘴软,她老老实实回答:“不喜欢。”
言清松了一口气,朝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
不喜欢,那就好办了。
纪棠不明所以,隐约听到他低头笑了一声,又很快恢复平静,想到刚刚那个场景,顿时发挥出她的想象力。
这言清莫不是喜欢人家姑娘,又不会表达,所以找人求助吧?
这可问错人了。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没办法给他任何帮助。
念在他们是幼时玩伴的份上,纪棠不忍见他为情所困,好心拍了拍他的肩:“大人可是有心仪之人了?”
言清看着她:“是。”
“这有何难,喜欢你就去问啊,鼻子下面长得是什么,出气的吗?”
“......”
纪棠认真分析起来:“还是说,那姑娘不喜欢你,或者是,你们之间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
“都有。”言清道。
“等等——”纪棠拉着他走到大树后,朝附近张望一圈,确认没什么人后小心翼翼问道:“你该不会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了吧!”
她刚刚瞧得一清二楚,那姑娘的小腹明显隆起了一块......
言清大手覆在她的头上,无奈笑笑:“不是,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纪棠躲过他的手:“你别把我头发弄乱了。”
虽然说她性格比较淘气,但毕竟也是个姑娘家,还是要点面子的。
“不是有夫之妇,还有什么是不好解决的呢?”
“因为我破相了,没人要。”言清盯着她疑惑的眼神,从容道:“弄脏你的粽子要赔。”
“那敢问姑娘,把人打破相,又该如何处理?”
11. 上药
“大黄,我该怎么处理。”
纪棠蹲在地上,捡起掉落的叶子把玩,无奈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不绝交了,这下好了,他要我负责,我能怎么办嘛!”
“再说了,我看他的脸还是很好看呀,额角只有一点点红痕,很淡,丝毫不影响……”
纪棠说着说着安慰不下去了,蹙眉看向一旁的大黄:“萋萋被禁足,你也不理我,是不是不爱我了?”
大黄追自己尾巴玩的动作突然停下,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转来转去,最后蹭着自家小主人的掌心舔了舔。
“你说,他那句话是何意?”
“人家不喜欢他,又岂是我能左右的,难道我当初没有揍他一拳,那姑娘就会喜欢他了吗?”
纪棠抚摸大黄顺滑的毛发,苦着一张脸:“没破相的话,还真有可能……”
大黄看她一眼,扭着小屁股去咬桌角边上的信纸。
纪棠忽地灵光一闪。
绝交信已成既定事实,那她再写一封道歉信不就好了?
只要她诚恳地道歉,并找出解决办法,比如寻一些灵丹妙药,再帮他追喜欢的姑娘,言清一定不会与她计较的。
既是道歉信,一定要表明自己的真诚,她将自己珍藏的花笺取出来,上面印染几簇粉色桃花,细细闻去,还有淡淡的香气,甚是好闻。
纪棠行动力很强,铺开笔墨就开始下笔。
言大人,暌违日久,未悉近况……
不对不对。
言大人,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接连写了三四张,她还是觉得不满意,花笺被揉皱又展开铺平。
她写得出神,全然没注意掉在地上的纸团被大黄叼走,听见纸张碎裂的声音,忙喊道:“大黄,你又吃纸!”
纪棠掰开它的嘴,从它嘴里面掏出残存的纸屑:“什么你都吃!也不怕中毒,这爱吃纸的毛病什么时候能......”
等等——
纪棠呆坐在地上,看着一脸无辜的大黄。
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罪魁祸首会是一条狗?
是了,言清的为人她还是了解的,断不至于以此来欺骗她。
可恶!
不一会儿,将军府后院,一道尖叫声响彻云霄:“大黄,今晚不许吃饭!”
同样没吃晚饭的还有纪棠。
得知真相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开始思考着这件事该如何挽回。
事已至此,她决定先帮他寻一些祛疤的伤药。
第二天一早,纪棠就按照老样子扮成男装上街去各大医馆看灵丹妙药。
城中有一家医馆,一位老大夫最为有名,其调制的一瓶玉容膏更是引得京中众多贵女所求。
玉容膏去腐生肌,乃是不可多得的祛疤好药。
纪棠事先派竹桃蹲守了好一会儿,这才买到一瓶。
有了这个,想必言清额角上的红痕很快就能褪下。
纪棠沉浸在期待里,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前方,脚步一顿。
范成济?
他怎么会在这里?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今日出门,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纪棠收起玉容膏,悄悄跟在范成济身后。
范成济拎着一个油纸包,吊儿郎当地拐进一处偏僻的小院,全然没注意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
行至院门前,他抬手嗅了嗅衣裳的味道,确认并无不妥后,这才笑呵呵进门,喊道:“芸娘。”
女子身形婀娜丰腴,腹部如圆盘般隆起,见来人是谁,立刻笑脸相迎:“范郎。”
纪棠搓了搓竖起的汗毛。
眼前两名男女,郎有情,妾有意,你侬我侬的样子,倒是叫她想起从前阿爹在家时,跟阿娘也是这般如胶似漆。
“范郎,你可是整整两天四个时辰未来见我了。”叫芸娘的女子掩面哭泣,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美人在怀,范成济心都快化了,忙哄道:“这方家最近一直在闹退婚,我娘最近看我看得紧,这不,一得空就来瞧你了。”
“净会哄人!”芸娘拾起他胸口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一缕清香,明显是女子的。
“瞧瞧,这不知哪个好妹妹的头发丝都落你身上了。”
“我跟她们都是逢场作戏,若方家真退了婚,我也得寻觅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不是?”范成济一手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朝下摸了一下:“都怪这什么劳什子祖宗定下的规矩,正室不进门之前不准纳妾......乖芸娘,快叫我亲亲。”
纪棠看得不甚清楚,饶有兴味地踮起脚尖,试图看得更多一些。
许是觉得不够,她利落翻身爬上一旁的大树,整个人伏在树枝上观察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这个范成济,果真是个不靠谱的纨绔!
人家肚子都浑圆了!
没多久,两人就手牵手走进主屋去了,纪棠抱着树干的胳膊有些发麻,揉揉肩膀准备下来。
低头看去,墙角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官员,乌泱泱的一片,把整个院子都包围了起来。
“搜仔细点!”
“大人,地上有一枚香囊,看样子是女子的物件,可要带回去检查一番?”
“给我吧。”
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纪棠摸向自己腰间。
遭了,那是她的香囊!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众人冲进院子搜查,很快,里面传来女子的哭喊声。
范成济衣衫不整,双颊红得异常,看样子像是药物所致,嘴里嚷嚷着:“睁大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我是谁?”
纪棠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终于听出个大概。
这范成济买官弼爵,区区六品官竟已收了万两贿赂。
贪官,该打!
树下的声音渐渐走远,纪棠却有些后怕,犹豫着要不要下来。
那香囊上绣了她的名字,若被官府查到,不会误以为她也是帮凶吧?
在树上待的久了,难免有些不舒服,她小心翼翼地顺着树干爬下去,一回头,对上一道熟悉的视线。
“言,言大人,你怎么在这?”
言清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倒想问问,你在旁人院子的树上,鬼鬼祟祟做什么?”
纪棠正欲反驳,就见自己的香囊被他捏在手里,抱着树干的手被吓得一抖,踩空滑了下去。
她突发奇想,如果脸着地,留下疤痕,是不是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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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消把言清打“破相”一事了?
事实证明,言清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跌落下的一瞬间,身体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纪棠半眯着眼,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
怎么会有人穿官服也这么好看呢!
言清嘴角抿成一道直线,开口语气有些冰冷:“玩够了吗?”
凶什么呀!
纪棠刚刚经历生死一劫,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就被他莫名其妙一凶,不免有些委屈。
可转念一想,自己趴在旁人家的树上偷听,显然也非君子所为。
她悻悻地缩回抓皱他官服的手,老实道:“多谢。”
言清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上的力道反而揽地更紧了一些,完全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纪棠急了,又不敢说些什么,只能牢牢抓住这棵“大树”,在他怀里拱了拱。
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摔在他怀里一样。
言清微微叹气,把人放下来,问道:“说吧,在这里做什么?”
“你认识范成济?”
纪棠脑子很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不能说,她想找范成济养外室的证据,以此作为把柄要挟他退婚吧?
为了萋萋的名声,她断不能这么说。
眼睛滴溜转了好久,用上次编的那个借口意欲糊弄过去:“因为,我说过我喜欢查案呀!”
“这个范成济背地里做了不少坏事,我......替天行道,上次去京兆府后门也是为了找到他的罪证。”
纪棠挺了挺胸脯,给自己找回点信心。
只听言清似乎笑了一下:“是吗?”
“既然这么喜欢查案,不如来京兆府为我做事,如何?”
“大人,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口无遮拦......”纪棠讪讪笑道:“我这个人最笨了,书读得也差,也就能画点小人,至于旁的一窍不通!”
言清此刻的表情倒是认真起来:“京兆府缺一个为犯人画像的活计,你就很合适。”
纪棠依旧拒绝:“不......”
“如今我这张脸,怕是也见不得外人。”言清勾起嘴角:“有劳纪姑娘了。”
有劳什么!
见不得人还大摇大摆出来办案,她有说她同意吗?
纪棠在心里抱怨,又不敢出声,看着自己的香囊在他手上反复摩挲,忍不住道:“这个香囊是我不小心掉的,大人可否还给我?”
言清把香囊收回袖子里:“这是案件证物,不可随意交出。”
说罢,顿了顿:“你若想换回这枚香囊,不妨绣个一模一样的,我勉强可以帮你‘瞒天过海’。”
纪棠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的绣工只能称得上是一般,即便丢了也不会有人捡走。
忽然想到今天的正事,她掏出玉容膏,把脸扭到一旁:“这个给你。”
言清挑眉:“这是何物?”
“玉容膏,祛疤的。”纪棠塞到他怀里:“早晚各一次,不出半月必能恢复。”
言清神色温和,打开瓶盖的动作却蓦然停下,一板一眼道:“我刚刚碰了尸体,可否麻烦你替我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