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到细作祖师爷门下》
1. 失忆
仲夏时节,热气氤氲得连虫鸣都有些倦怠,可密林掩映下的偏僻小院好似与世隔绝一般,屋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有些发寒。
闻夏看着眼前这个双目禁闭,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男子出了神。
她确实是想绑个皇亲国戚,好给幕后之人交差,可真的没想伤人性命呀。
谁让这男子仇家太多,除自己外,还有另一伙不知来路之人与她同时出手,才不慎伤了他脑袋上的要害之处,成了这副生死未卜的模样。
一旁的大夫看她不出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位夫人,你快拿主意吧,若是再晚一点,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来你家官人性命了。”
闻夏深吸一口气:“用针吧。”
这男子伤得极重,又伤在最为棘手的头部,哪怕闻夏遍请名医,也只得出了两种救治的法子。
一是针灸之法,副作用是极可能导致痴傻或是失忆。
二是保守用药,虽不至于伤到脑子,但是轻则折寿十余年,重则没几日好活了。
这人昏着,自然是不可能自己拿主意了,这个重大抉择便落在了闻夏这个被误认成他夫人之人身上。
谁让这是她闻夏自己造的孽呢,自然也要由她还。
闻夏又想到了那个梦魇,在那个阴暗潮湿,空气中都氤氲着血腥气的地方,他们每天遭受虐打折磨,可即使活得猪狗不如,每个人都在拼劲全力活下去,却最终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血泊中。
想起那些挣扎求生的眼神,她叹了口气,最终选择了前者,毕竟有什么能比活着更要紧呢?
大夫看她终于做出选择,纾了一口长气,从医箱中取出一排可怖的银针。
长若婴孩手臂的银针泛着寒光,一点点刺入男子头颅中。
闻夏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可躺在床上的男子却毫无反应。
大夫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朗声宽慰道:“夫人放心,这针灸见效没有这么快。你好生照料着你家官人,过个几日肯定能醒过来的。”
*
七日后,树上的鸣蝉叫得愈发欢快,闻夏心中烦闷无比。
“啪”的一声,她将手中为男子湿敷的帕子狠狠甩进地上的盆里,泄气似的往床榻前的矮凳上一坐。
整整七日了,他就像一潭陈年的死水一般,一点醒转的意思都没有。
闻夏双手托腮,心如死灰地望着这个沉睡的男子。
他狭长的凤眸紧闭,浓密的剑眉似蹙非蹙,英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
即使对容貌挑剔如闻夏,也不得不承认,这男子确实生了副少见的好相貌。
可再俊美的睡颜,一连看了七日也该腻了。
毕竟他昏迷了几天,她就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几天,眼睛都不敢闭,就怕他醒来发现自己就是偷袭之人,一刀给结果了。
就在她实在忍不住了,趴在男子床边打瞌睡时,突然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闻夏猛然惊醒,一抬头,发现那人正睁着一双如漆般明亮的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他醒了!
闻夏激动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可是喜悦过后,她发现有点不对劲。
因为这人不说话,也不动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眸子纯净,不谙世事一般。
闻夏突然想起大夫的话,坏了,他不会变成了傻子吧!
“那个,我来考考你,一加一为几?”
那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二。”
还好,智力还正常。
这样的话,他不会失忆了吧!
“那个,你还记得你是谁吗?”闻夏有些心虚,小声试探。
男子蒲扇般的长睫忽闪几下,没有任何回答。
闻夏不死心,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死一样的寂静,男子好像不想理她了,自顾自闭上双眼,转身往里睡去。
完了,看来真的是失忆了!
动手前她早已查清,这男子名曰褚衡,其父是当今圣上亲弟——信王,而他就是信王世子,这也是她千挑万选后决定对他下手的原因。
因为上面要求她尽快套取皇室内斗的消息,她必须找到一个皇室中人,且此人还需手握实权,掌握重要消息。
可手握实权的皇亲国戚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一个不小心便会将自己这条小命搭进去。
而这褚衡虽然身份尊贵,却也是个名副其实的膏梁纨绔,在朝野上无半分建树不说,文治武功也皆不出众。
更重要的是,信王是最得当今圣上宠信的王爷,褚衡又是他的独子。这样一个人,既能用来拿捏信王,又不必担心被当场反杀,自然成了最佳的下手目标。
按照闻夏原本对谋划,她只需绑架褚衡,从信王那得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就将人放了,既能交差,也不会将信王得罪太狠,给自己惹来麻烦。
可谁曾想一不小心下重了手,真伤了褚衡的脑袋。按照信王护犊子的性子,不得把她千刀万剐了?
半炷香的时间,闻夏心里却已经转了一百零八道弯。
就在她犹豫不定之时,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鸟啼声。
闻夏看了一眼已经熟睡过去,没有半点察觉的褚衡,悄悄转身出门。
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院外的密林中等着她了。
看到闻夏来了,那人抱了抱拳,算是行礼。
闻夏抬起手,示意他起身:“忠叔免礼,叔父有何吩咐?”
段忠粗粝的声音饱经风霜:“小姐,主子对您很是失望。”
虽然早知是这个结果,闻夏心中还是有些隐隐的失落,虽然自从独自出任务以来甚少失手,可叔父从来没有满意过。
自十年前的巨变后,全家老小就只剩自己和叔父相依为命了。
这十年里叔父每日都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要忘记这血海深仇。她的这身功夫是叔父亲自传授,无论是数九寒冬还是酷暑盛夏,她从无一日不勤学苦练。
其实当年一起接受训练的不止她一人,为了复仇,叔父从各处招揽了几十名穷苦孩子,可是最终活下来的仅有两个人,其他人全部命丧凶残野兽之口。而叔父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在他眼里,没用的东西就只有死路一条。
段忠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语气愈发激烈起来:“小姐,您忘记是谁害你家破人亡吗?大仇得报的机会就在眼前,十来年那么苦都撑过来了,可不能在此时懈怠呀!”
闻夏深吸一口气:“说吧,叔父叫我如何做?”
段忠深深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主子说了,如今只能将计就计了。”
他示意闻夏靠近,耳语一番。
闻夏圆圆的杏眼骤然睁大:“这恐怕不妥……”
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打断了:“主子说了,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
说完,他话峰又倏然一转:“不过主子特意叮嘱,小姐千万恪守底线,不可假戏真做。”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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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颔首道:“我知晓轻重。”
远处几声鸡鸣,天边已微微擦亮,段忠抬头看了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闻夏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他:“忠叔且留步,我还有一事,”顶着他凌厉的目光,闻夏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劳烦忠叔转告叔父,若我此次任务成功,请他信守承诺,放我离开。”
那人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一会儿就消失在密林中。
回到屋里时,褚衡还没醒。
闻夏不放心,轻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看到他微微抽动了一下才放下心。
只要不是又晕过去就好,毕竟是大伤了元气,嗜睡也是正常反应。
本在熟睡的褚衡却被她的动作惊醒,他不满地睁开双眸,正对上闻夏的凝视的目光。
他刚想开口,闻夏却抢先一步抽噎起来,白瓷般的鹅蛋脸上已经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圆圆的杏眼泛着水光,一番惹人怜爱的模样。
褚衡措手不及:“姑娘这是做什么?”
此言一出,眼前的女子却哭得更伤心了。
她柔柔地往褚衡榻边一倒,柔荑顺着抚上他的臂膀。
“夫君,你怎能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娘子呀,”闻夏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看他只是满脸震惊,遂继续哽咽起来,“你发过誓,此生此世不离不弃的,这才多久,竟全然忘记了。”
听到这话,原本躺在床上静静养神的褚衡浑身一震,他怎么不知自己何时娶了夫人。
不对,这女子难道以为他失忆了?
原来昨日刚醒来时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是在试探。
不过他脑子好的很,压根没有失忆。
问他身份时不答,是以为她在刺探自己底细,所以故意沉默不言。
合着在她看来,自己竟是个失忆的傻子。
不过自己乃是遇刺昏迷,当时能救下自己的除了自己人,就只有刺客了。
几息之间褚衡就几乎可以断定,这女子的身份必定不简单,应该是对方派来的。
不知道这贼人使的是个什么招数,竟然派出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还上来就唤他夫君,莫不是想接近自己,套取情报?
不过这女子实在不聪明,连人是否失忆都未弄清,就急急下手,不如就留她在身边,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套出贼人的消息。
下定主意后,褚衡反过来握住闻夏的双手,虚弱地应道:
“原来是娘子呀,都怪为夫不好,竟然连你都忘记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情真意切地为眼前的女子拂去满脸泪痕。
闻夏心中一喜,他果然上钩了。
在听到叔父的安排时,她本是想拒绝的,毕竟以往接到的任务都是直截了当的刺杀或是绑架,像当细作这种精细活,她这种蛮人武夫着实做不来。
幸好这褚衡本就是个无用纨绔,脑子不甚灵光,这一摔更是直接摔成了傻子,好骗得很。
只是信王那个老狐狸恐怕就没有他儿子好骗了,她得抽空去书肆逛逛,买些关于细作之道的书籍手册,好好研究一番。
看着眼前的女子面色倏然由阴转晴,褚衡在心里嗤笑了一番,看来鱼儿已经上钩了,还是只好骗的笨鱼。
实话说,这女子的眼泪信手拈来,演技还算不错,不过在自己面前演这一出可真是班门弄斧了,毕竟他褚衡可并不是表面上那个无用的富贵纨绔,天下细作,无有他识不破的。
只恨这次实在伤得太重,如今还无法联络上自己人。
2. 接近
闻夏褚衡虽然各怀鬼胎,可这对假夫妻之间的气氛还算温馨融洽。
而此时远在京城的信王府却一片阴霾,堂下诸人全都噤若寒蝉,等候堂上之人的怒火。
“怎么会这样,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跟丢了?”
他硬压下怒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方有多少人?”
堂下的首领跪地答道:“回王爷,天色太暗,属下们看得不真切。”
他抬头看了一眼信王的脸色,头一低:“世子只让我们在后面远远跟着,我们实在是不清楚……。”
信王大怒:“你们二十个人连一个大活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首领连忙辩解:“王爷有所不知,那些贼人极为狡猾,来无影去无踪的,武功也极其高强。”
信王低头沉思,心中越发焦躁担忧。
别人大多不知,他却是清楚的,衡儿虽然纨绔,不务正业,但他自小学习武功,鲜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这样都能被生擒了去,恐怕那些贼人来头不小。
衡儿是信王府独苗,自王妃逝去后,即便他又纳了许多妾室也再未生出过男丁。自己好不容易将这个独子呵护长大,可偏偏将他养成一幅纨绔习性,与自己半点都不像。即便如此,他也是信王府唯一的世子,可如今他竟然就这么轻易被贼人掳了去,让信王爵位陷入无人继承的境地。
哼,不管这贼人来头有多大,敢动他信王府的命根子,他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
远在千里之外的闻夏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浑身一颤,手里的药竟没端稳,撒了褚衡一身。
褚衡撇撇嘴,腹诽道:“这女子头脑愚笨,手脚也不麻利的,真真是无用至极,贼人将她派到我身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闻夏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帮他清理。
可是常年持刀杀人的手哪里做过这伺候人的精细活计,一番忙碌后,药汁没有擦干净,倒是将褚衡的衣襟擦得一片凌乱。
随着一滴褐色汁液从褚衡领口缓缓钻进去,闻夏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擦了过去。
她只感觉到掌心触及的躯体一僵,一低头立马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紧贴着他的胸口。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闻夏故作镇定地继续擦拭,越擦越觉得这手感真不错。没想到,纨绔子弟也不都是心宽体胖的,这褚衡虽然只是个花瓶,也确实是个外形完美无缺的花瓶。
而此时的褚衡已经满脸通红,虽然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但他一向不喜女子亲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如此冒犯。
他悄悄打量近在咫尺的女子,发现她长了张素白的小脸,皮肤嫩的像破了壳的鹅蛋,精致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时刻透着无辜的圆润杏眼,樱桃小嘴殷红一点,倒是难得一见的娇美。
这种容貌在这北地极为罕见,倒像是个江南的娇小姐。
感受着脖颈处若有似无的呼吸,褚衡确定自己是被勾引了,原来这伙贼人是想使美人计。
他们派这女人勾引他,让他沦陷,然后乖乖为他们所用。
可惜他们失算了,自己对美色一向无感,任这女子长得再美,他也能做到心如磐石,巍然不动。
褚衡感受着胸前游移的手,忍着想砍死这女人的冲动,却不能将她推开。
毕竟他现在扮演的是她夫君的角色,夫妻之间,比这更为亲昵的都使得,此时若是反应过激,容易让她察觉自己并未失忆。
不过他已经在心中暗自发誓,等揪出这女子背后的主使之后,一定要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关入地牢,狠狠折磨。
和褚衡的煎熬不同,闻夏此刻却是享受的很,她感受着手上紧实的触感,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他沉睡时那张安静的俊脸。
闻夏想,等任务完成,归隐山林之后,将这小子掳去做个压寨相公也未尝不可。
虽然他只知吃喝玩乐,胸无点墨,但是这副皮囊合她的心意。
“咳咳……咳咳……”
正当闻夏的思绪已经飘到不知何处时,褚衡终于忍不住了。
这女人也太蹬鼻子上脸了,如果自己在不打断,她还打算摸到何时。
褚衡暗自在心中发誓,狠狠折磨已经不能解他心头之恨了,他非要将她千刀万剐不可。
闻夏感受到手下的皮肤越来越烫,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他胸口,尴尬地猛然推开他。
褚衡一时不察,重重往后一倒,恰好扯到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闻夏有些不好意思,只逃一般地跑出屋子:“夫君,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些吃食。”
褚衡本已伸出手,等她来将自己扶起来,可抬眼一看,那女子已经像兔子一般跑得没了踪影。
他只能悻悻地收回手,满脸尴尬地重新躺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院中飘满了鸡汤的醇香。
“来了来了,香喷喷的闻记秘制鸡汤来了!”闻夏将一大锅鸡汤飞快地放在桌上,烫的红彤彤的手指在白瓷般的耳垂上捏了又捏。
餐桌早被闻夏特意挪到褚衡床前,她端起一碗鸡汤,想要喂他喝。
想起方才喂药时的尴尬,褚衡忙接过汤碗,示意无需她喂。
闻夏也没坚持,顺势将碗递给他,这样她也乐得自在,毕竟忙了一上午,她早就饥肠辘辘了。
看着对面已经开始大快朵颐的女子,褚衡反倒有些不自在。
从小到大,他很少和谁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小时候,父王公务繁忙,偶尔在家也是流连在各个姨娘屋里,都是奶娘站在一边恭敬地伺候他用膳。即使是年节家宴,合家团圆的日子,按照皇室规矩也是一人一个桌案,按照尊卑上下各自安坐。
等再大些,他孤身在外,做的事情连父王都不甚清楚,更是冷冷清清,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即可。如此亲切地面对面一起用膳,还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褚衡看着她吃得正香,没有防备的样子,趁机开口问道:“咱们如今定居何处,我竟一点都记不清了。”
闻夏头都没抬,一边嚼着手中的鸡腿,一边囫囵道:“绥州府,永安县,雁门山脚下的山阴村。”
褚衡心里一惊,他本是秘密前往绥州府衙暗访贪墨之事,本已拿到关键线索,正要乘胜追击进一步探查,谁知却遭到偷袭。
而这永安县虽是属于绥州辖下,却也是大晟边驿,一向人员混杂。自己被困在这种地方,也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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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属们到现在都没有找过来。
他想得入神,碟中的佳肴都快要被闻夏一个人享用殆尽了。
看他迟迟不动箸,闻夏认命地叹了口气,亲手给他夹了满满一碗菜,心中却不住腹诽:“不愧是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如此挑嘴,若不是留着他有用,老娘才懒得伺候你。”
想到这,闻夏夹起一根肥硕的鸡腿放到褚衡碗里:“来,鸡腿分你一个。”
褚衡撇撇嘴,这女子长得如此秀气,做起事来却是一身匪气,必定是从小就入了贼窝,没有人悉心教养。
他看着眼前飘着油花的鸡汤和冒着油光的鸡腿,感觉到胃里确实有些空。
浅尝一口之后,褚衡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饭都白吃了,这鸡汤虽然简单,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醇香,就算和宫宴上那些繁复精致的珍馐相比,也不遑多让。
褚衡抬眼偷瞄了一眼对面那个早已吃得满嘴流油的人,心想,这女子厨艺还算不错,总算还有一个除了脸之外的优点。
若她只是被那贼人逼迫,不得不为他们做事,只要她之后乖乖听话,也不是不能考虑带回府做个厨娘。
闻夏并不知道褚衡心里的盘算,只看到他捧着快要见底的碗盯着自己出神。
哎,这世子殿下可真难伺候,连盛个汤都不愿自己动手,闻夏认命地拿过他的碗,将锅里仅剩的汤全都倒给了他。
*
一个月后,在闻夏好吃好喝的伺候下,褚衡已经能自如地起身了。
此时,他正双手抱在胸口,悠闲靠在门框上,看着闻夏气喘吁吁地在院中劈柴。
“娘子,今天中午吃什么?”
呵,果然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每天就吃饭最积极。
前段时间,这人还为了不喊她“娘子”,而刻意回避与她说话,如今一到饭点,“娘子”这两个字已经叫得十分熟稔。
“今日做的是山菌汤、清炒冬笋,夫君先进屋坐着吧,一会儿就好。”闻夏一边回答,一边炫耀似的向他挥了挥手中肥嘟嘟、水灵灵的菌子。
褚衡微微挑眉,在吃这方面,这女人确实很在行,不光厨艺超群,连寻找食材也是一把好手。
干完一大碗米饭后,褚衡开始试探着与闻夏搭话:“这几日都是素菜,你家……啊不,我是说咱家是不是很缺银子。”
闻夏愣了一下,虽然她不富裕,倒也不至于连肉都供不起。每次完成任务,叔父也都会奖励她一大笔银子,她对珠宝首饰无欲无求,这笔银子全都存着呢。
如今吃不上肉,难道是她不想吃吗,不都是因为褚衡吗?
捉只鸡还能说是后院里养的,若是弄回来牛肉猪肉的,她该怎么解释银子是从何而来的,便只能忍着肚子里的馋虫,天天和他一起吃素了。
闻夏拭了拭努力挤出来的眼泪:“夫君,咱家确实吃不起肉了,自从你受伤之后,只能靠我挖些山野之物换些银子,勉强维持家用。”
这是个能名正言顺出去探听情况、联系自己人的好机会,褚衡赶紧接话:“我身体也好多了,以后我去挖野物,你在家歇着吧。”
没等闻夏想出借口拒绝,褚衡直接堵死她的话:“就这样说好了,为夫作为一个男子,也不能只靠夫人养着。”
3. 联络
翌日清晨,褚衡就挎上背篓准备出发了。
这背篓乃闻夏平日所用,尺寸大小背在她身上刚刚好,可对褚衡来说实在是小了些,只能堪堪挎在手臂上。
他刚走到山脚下,闻夏就追了过来:“夫君等等我,我与你同去。你伤口还未好全,不能过多活动。”
她显然是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双圆眼红红的,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褚衡上前两步,弯腰凑到她面前,长臂一伸,在她细腻的脸颊上摸了一把。
闻夏一惊,努力克制自己,才忍住给这登徒子一个过肩摔的冲动。
她满脸羞怯,娇娇柔柔地埋怨道:“夫君想做什么,咱们在家关起门就好,这青天白日的,要是被别人看到可怎么好?”
等了许久还没有回应,她抬起头,却看到那男人已经走了几丈远。
闻夏气得跺了跺脚,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只看到褚衡满脸的嘲弄:“以后早上记得洗脸,口水印还粘在脸上呢。”
“你……”闻夏气得说不出话,一气之下转身而去,在距离褚衡几丈外自顾自挖起菌子,不再理他。
看她气鼓鼓地背对着自己,褚衡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清晨的山林中尚弥漫着厚重的晨雾,好像给一切蒙了一层纱帐,虽然闻夏距离并不远,有了雾气的阻挡也无法看清褚衡这边的细小动作。
在雾气的掩护下,他悄悄从怀中摸出一把粟米扬到空中,不一会儿,便飞来一只白鸽。
褚衡随手捡了片树皮,用树枝在上面划了些晦涩符号,捆在那白鸽身上,小声嘱咐:“小白,这次可全靠你了,快去快回。”
就在这时,闻夏娇娇柔柔又带着惊喜的声音突然响起:“夫君,快过来看!”
褚衡一惊,忙将白鸽放飞,待回头走过去时,只见那女子手中正举着一只硕大的人参。
“这人参看起来得有百年了,咱们这几日进城将它卖了,就有银子吃肉了。”闻夏笑得灿烂。
这女子的运气着实好,褚衡也被她欣喜的笑容感染了,语气里不由带上点笑意:“有肉吃就这么高兴?”
“那是自然,”闻夏撅了撅嘴,“人生在世,乐在今朝嘛。”
正说着,闻夏突然贴近他的胸口,盯着他领口处的杏眼露出些许促狭。
就在褚衡浑身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时,闻夏细白的手指却轻轻点在他衣襟上,他低头一看,衣襟上赫然粘着几粒吸引白鸽用的粟米。
褚衡心中一惊,难道她发现自己并未失忆的事情了?若是叫她发现自己便是千机阁的幕后之人,恐引来大祸,这么想着,褚衡手上已经暗暗蓄力,这女子怕是不能留了。
下一刻,他迅速出手,掌风直冲闻夏纤细的脖颈而去。
可就在这时,闻夏却突然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捉到他把柄的雀跃:“夫君下次偷吃可要擦干净嘴。”
褚衡急急收手,将凌厉的出招霎时化为温柔的抚摸,就这么突兀地停在闻夏细腻的脖颈上。
看着她惊诧的表情,褚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咳,为夫突然发觉娘子的脖颈白皙纤长,甚美,甚美。”
闻夏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在刀尖上舔血多年,身体早就练就了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早在察觉到掌风袭来时,她就做好了出招的准备,如今看来是她太过敏感了,若是褚衡有如此高深的功夫,也不会成为全京城有名的纨绔。
看了眼褚衡早已从凌厉变回吊儿郎当的眼神,闻夏摇了摇头,一定是她的错觉,一个纨绔怎么会有那样凌厉果决的眼神呢。
看到闻夏神色如常,褚衡也松了一口气,只要这女子没有察觉他的身份,还是先留着她更为妥当,毕竟过早打草惊蛇一向不是他的风格。
他将方才触碰过闻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悄悄捻了捻方才触碰到细腻脖颈的手指,想赶走那挥之不去的柔润滑腻之感。
*
时至仲夏,小院里一簇簇的小白花开得正盛,散发出清雅的幽香,引来一群肥嘟嘟的蜂子。
褚衡靠在院里的秋千上,一边拨弄着花瓣,一边在心里暗自腹诽,那女子安静下来时和这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倒是有些相似之处,可一旦动起来便粗野得不忍直视。
这院子其实是闻夏完成第一次刺杀任务后,用叔父奖给她的银钱买下的,里面的一切都是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布置的,虽然简陋,但每一处陈设都别具新意。
院子在山脚下最为偏僻之处,掩映在一片密林之中,选在这处一来是她仇家太多,这里难以被发现,相对安全;二来也是她天生喜静,不喜被外人打搅,之所以在褚衡面前装出一番多嘴爱说的样子,也只是为了和他套套近乎,探取消息罢了。
这小院也是闻夏一个人的世外桃源,是每次任务后回来疗伤的休憩之所,在鸟语花香的乡间小院中饮一盏茶,在葡萄藤的荫凉下小憩片刻,这便是闻夏梦寐以求的生活。
闻夏正在忙着做晚膳,没了她叽叽喳喳的聒噪,褚衡百无聊赖,索性站起身来捡了一根树枝,逗起枝头上的雀儿。
正在此时,小院外面的密林中响起一阵极有规律的鸟啼,夹杂在一片虫鸣中不甚明显。
褚衡动作一顿,习武之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他敏锐捕捉到这声音中的不同之处,暗暗瞥了眼闻夏在厨间忙碌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往声音所在之处而去。
“阿衡,真的是你,”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见到他就激动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满面自责,“都怪我没保护好你,你没事就好。”
他带人搜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褚衡的踪迹,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直到收到小白的报信,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褚衡推开他令人窒息的拥抱:“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有察觉到埋伏,中了贼人奸计。”
他面前的人正是千机阁副统领——裴怀济,人称黑面阎王,一旦被他找上,轻则抄家流放,重则身首异处,朝中百官闻之丧胆。世人皆以为他就是千机阁的首领,却不知褚衡才是背后真正的掌舵之人。
千机阁是当今陛下还是皇子时亲手创建,专司情报侦察之职,有直达天听之权,地位非凡。同时,千机阁一向行事神秘,他们仅忠于皇帝,除了皇帝之外无人有权指派他们,也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面目。
褚衡自十四岁起进入千机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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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十六时已是一阁之首,如今掌管千机阁四年,对外始终以纨绔面目示人,连亲生父亲信王都不知他实际所做之事,只当他常常在外流连山水,不喜归家。
“阿衡,趁贼人还未发现,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裴怀济语气有些急切,拉起他就要走。
褚衡却没有移步,摇头道:“咱们此行是为了查探绥州府贪墨案,偏偏就在此地遇上了刺客……”
裴怀济的双眼迥然一亮:“您的意思是,这伙贼人与贪墨案有关?”
褚衡微微颔首:“不错,他们如今还派了个女子潜伏在我身边,我要留下来,看看他们究竟有何打算。”
裴怀济不再言语,虽然忧心不已,但是他明白,一旦褚衡决定的事情,无论何人都无法改变。
“那你多保重,我带着兄弟们藏在镇上那个暗点里,有事就用乌鸣箭联系,我们提到信号随时可以赶到。”
乌鸣箭状若袖箭,小巧易携,却轻轻一按便可以飞上极高之处,发出肖似乌鸦啼鸣的声响,此声可传数十里,千机阁常常用它作为求救信号。
为防离开太久引起闻夏的怀疑,褚衡安排好眼下的事情,就与裴怀济告别,匆匆离去。
踏进院门时,刚巧碰上闻夏端着一锅香喷喷的野菜萝卜羹从厨下出来。
“夫君,今晚月色甚美,咱们就在院子里用晚膳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碗碟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月光正好透过藤蔓映在桌上。
褚衡接过她递来的野菜萝卜羹抿了一口,鲜美甘甜瞬间溢满味蕾,里面还放了些炸过的花生碎,伴着院中自己种的清脆小葱,别有一番滋味。
他心下差异,野菜和萝卜都是他们出门查案时常常用来果腹之物,可味道无一不是又苦又涩,这女子竟能将那些粗野之物制成美味佳肴,可见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闻夏的余光瞥见他用膳的动作一顿,以为他不满意膳食的简陋。虽然她已经尽力做得美味了,但怎奈食材受限,他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王孙公子肯定是难以下咽的。
“夫君,你就再忍耐一下,明日我们就去镇上将野山参当了,再买些鸡鸭鱼肉回来,我给你做我最拿手的腐乳肉吃。”
晚膳后,闻夏就催促褚衡快些洗漱就寝,山阴村地处偏远,他们明日要起个大早,才能赶上镇上最热闹的集市。
可洗漱完毕进了卧房后,两人却盯着眼前唯一的一张床榻面面相觑。
这院子虽然不算很小,但除了厨房和柴房外,就只剩闻夏居住的这一个卧房。因为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人独住,故而也没有再扩建。
卧房空间不大,最里面放了张能容纳两人并排而卧的床榻,中间是一张有些破旧的藤案,可作饮茶用膳之处,靠窗摆放着一张略显陈旧的妆台,仅剩的空余里挤了个木质的衣柜,余下便什么都没有了。
问题就在于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之前褚衡重伤未愈,为了不影响他养伤,闻夏在旁边打地铺倒也名正言顺。
可如今,褚衡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果她还坚持睡在地上,反而容易使褚衡怀疑这夫妻身份的真假。
踟躇良久,闻夏索性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往床榻上一坐。
4. 同寝
看着闻夏视死如归的模样,褚衡心里有些想笑。
这个笨女人,真是连美人计都用不好,谁家夫妻同寝是她这样逼上刑场一般的。
作为常年与危险打交道的人,褚衡一向习惯睡在外侧,方便随时做出反应。
闻夏也是如此,是以她一上来就直接占据了外侧。
褚衡本想与她换个位置,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就突然一黑。
只见闻夏已经将灯盏吹灭,自顾自躺了下去,她将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面,整个人局促地缩在被子里,双目紧闭得很用力,就连细长挺翘的睫毛都在微微发颤。
褚衡无奈摇头,只得凑合着睡下,但许久之后,他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犹豫片刻,他睁开双眼,凝视着闻夏安静的睡颜。
这女子的睡姿和平日里的不拘小节判若两人,安静的她有种恬淡的美,窗外清冷的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使她本就娇小的身姿更显柔和,清浅的呼吸若有若无,隐隐带着些栀子花的清香。
在浓重夜色的遮掩下,犹豫良久的褚衡还是忍不住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慢慢摸索着,直到碰触到一团柔软温热的东西才缓缓停下。
而此时的闻夏其实也还清醒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与旁人躺在一张榻上,还是个有仇的男人。
当感觉到一只坚硬的大手蓦然搭上自己腰肢的时候,她忍不住浑身一僵,四肢绷紧,腰肢蓄力,随时准备好反击。
感受到手上的绵软突然紧绷,褚衡意识到这女子竟是一直在装睡,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娘子也还没睡呀。”
闻夏趁着他手拿开的功夫,瞅准时机往床边的方向滚了一圈。
确保脱离他的掌控范围后,她抱紧身体,用后背对着褚衡:“夫君,我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实在不能伺候你了,况且咱们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且先忍忍……”
听到这话,褚衡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的时候,脸都快绿了。
这女子竟以为自己想对她做那种事?他一向光明磊落,怎么会是这种急色之人?
这女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自己只是想趁她熟睡时,将她与自己调转个位置罢了,竟被当成了登徒子。
褚衡胸中气闷,只能悻悻转身,两人以后背相对,皆沉默不语。
*
日光透过清晨的薄雾撒进床帘帐幔,褚衡被窗外一阵嘈杂的鸟啼声吵醒。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只觉得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他几乎要怀疑那女子身上的清甜香气是贼人特制的安神药。
睁开眼时,身侧已经空无一人,他撑起略显疲乏的身子,从衣襟上嫌弃地捏下两根明显不属于自己的长发,捶了下泛着酸痛的腰身,翻身下床。
闻夏正在院中盛粥,看到褚衡衣衫上布满乱糟糟的褶皱,不由俏脸一红。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一条腿正搭在褚衡腰间,他的衣襟也是大敞着的,坚实的线条若隐若现。
看到这幅场景时,闻夏已经了然,这必然是自己的手笔了,毕竟自己的睡相一向算不上雅观。
趁着褚衡没有察觉,她连忙逃也似得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今日的早膳。
褚衡看了眼桌上的吃食,有些惊讶:“娘子,今日是什么日子,这早膳怎的如此丰盛?”
他一眼望去,只见石桌上满满当当得摆着小葱拌豆腐、白灼青菜、豆腐花、阳春面、白苏粥……
闻夏瞟了眼桌上一片又清又白的吃食,有些心虚,反正不能直说,这其实是轻薄他的补偿吧。
她拍了拍有些发热的小脸,小声回应:“这不是今日要进城吗,我想着路程辛苦,早膳特意多做了些。”
用罢早膳后,闻夏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褚衡出发了。
她必须赶快买本关于卧底之术的书籍,否则按照这个进度,她何时才能潜入信王府探听到机密,功成身退呀。
褚衡看着前面步履匆匆的女子,有些惊诧。这女子的身子骨如此单薄,那双纤细的小腿才及自己手臂一般粗,这幅样子竟能走出如此利落的步伐,看来平日在贼人那里没少做粗活,过得十分辛苦。
闻夏一马当先,走得疾步如飞,待到忽然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时,褚衡已经被他甩下八丈远了。
她执行任务多年,做的几乎都是在重重包围下取人首级之事,到如今尚能全身而退,从没被仇家逮住过,凭的可不单是高超的武艺,这逃命的速度更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
可她忘记了褚衡只是个身无长物的纨绔,更别提这纨绔如今还大病初愈,虚弱不堪,即使她已经尽量放慢脚步,可对普通人来说仍然难以企及。
其实这速度对于平日里的褚衡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如今重伤初愈,又吃了一个月的萝卜青菜,身子亏空得厉害,脚步也沉得抬不起似的。
他双手撑在膝上,原地俯身喘息许久,擦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再抬起头时,闻夏已经讪讪地小跑回他面前了。
褚衡突然感觉到身上一轻,只见一双白皙的素手已经架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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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弯处。
“夫君,我扶着你吧,还有好几里路呢,”闻夏满脸担忧地扶着他,贴心的继续道,“等咱们回来的时候租辆骡车,会省力许多。”
可这所有的关切落在褚衡眼里就好像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他感觉到胸口一阵无法疏解的气闷。
呵,竟然连一个贼人派来的弱女子都敢嘲笑他虚弱了,等他彻底恢复了,一定要让她好好见识一下,究竟谁才是真虚弱。
心里这么想着,褚衡的大掌已经覆在闻夏那双托着自己的柔夷上,轻轻将它们从自己臂膀上拿开。
“娘子误会了,为夫只是被路上风景所吸引,故而在此驻足。”
他一把扯下原本背在闻夏身上的包袱,将之背在了自己身上:“为夫作为大丈夫,力气自然是比娘子大上许多,这种力气活还是交给为夫吧。”
闻夏挑挑眉,兴许是她想多了,为何总觉得这人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挑衅似的。
继续走了不到一里地,褚衡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寸步难移,汗珠断了线似的一刻不住地从额间滑落。
此时的褚衡苦不堪言,方才只顾着自己的面子,看那个娇弱女子后背如此单薄,尚能轻松背起这包袱,便头脑一热接了过来,可谁知这包袱里像装了铁锭一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其实并非他的错觉,实在是闻夏常年习武,力气也非寻常女子可比。
闻夏看到他的脚步愈发迟缓,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赶紧上前扶住他。
在他不解的目光下,闻夏在他身前弯下腰:“夫君上来吧,我背你走。”
褚衡差点晕倒的身子因为她这句话重新直立起来,他的脑子“轰”一下,整张脸瞬间就通红一片。
他一个身长八尺的习武之人,竟沦落到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背了。
这要是传出去,裴怀济他们怕是要在背后笑掉大牙了,他这个千机阁首领威严何在?
他又累又气,胸中憋闷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板着一张脸越过屈身在前的闻夏,一言不发地径直向前走过去。
闻夏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又怎么得罪他了,整天阴晴不定的,根本无法相处。
真真是白瞎了一张俊脸,哪个女子要是跟了他,那才真是遭罪了。
就这么时走时停,二人终于在日落前赶到镇上。
闻夏将几近虚脱的褚衡安置在一个街边茶铺,嘱咐他在此地等待后便急匆匆赶去市集。
可当她抱着一堆东西回到茶铺时,褚衡却不见了踪影。
5. 鸾袖
一座华丽的三层小楼里传来婉转的唱曲儿声,楼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华丽绸缎,正中悬一牌匾,书曰:鸾袖坊。
撩起泛着光泽的珠帘玉幕,这座楼里别有洞天。开阔的大厅中央是一个高起的台子,上面的女子皆着红妆,或歌或舞,芙蓉面在烛光映衬下更显娇俏,一双双桃花眸含情脉脉,牵动台下众多男子心肠。
楼上是许多用香纱隔开的雅间,薄纱上朦胧映出拂动的柳腰,依稀可以听见些男女调笑、靡靡丝竹的声响。
而褚衡此时就在其中的一间雅间内,不过若是细瞧,便可以发现这间雅间的帘幔有些特别之处,既不透光也不露声。
不同于其他几间中莺歌燕舞,佳人相伴,褚衡对面坐着的既非歌姬也非琴师,而是一脸凝重的裴怀济。
此处便是千机阁在镇上的暗点,也是这绥州地界里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鸾袖坊,无论是权贵高官,还是富商巨贾,纷纷慕名前来,只为一睹鸣鸾佩玉、红袖翩跹的美人芙蓉面。
无视丝竹之乱耳,裴怀济此时的凝重与周遭的醉生梦死格格不入,他清清嗓子递来一只血迹斑斑的箭矢:“依我所见,对你动手的应当是太子的人。”
他这几日重返褚衡遇刺的地点又仔细勘察了一番,发现了几颗刺客遗落的箭矢,那工艺赫然是出自官造之手。
军械司的长官正是先皇后的同胞兄长,太子的亲舅父,而那身陷贪墨漩涡的绥州知府恰恰又是太子一手提拔的,其中关节不言而喻。
褚衡细长有力的手指在琉璃盏上有节奏的敲着,剑眉微蹙,凤眼低垂。
那日昏倒之前,他明明察觉到自己是被一柄软剑重创的,那人身法凌厉,出招极为灵活刁钻。
但遇刺地点留下的却是箭矢,这和那人的惯用武器明显是对不上的。
他捻起箭头细看,这箭头形状确实能和自己身上许多处伤口对上,大概他们和使软剑之人同属一伙,为了保险起见派出数个不同武功路数的刺客也是正常的,况且还是太子这种极为谨慎之人。
褚衡缓缓抿了一口手边的清茶,眉心缓缓舒展:“这样看来,他们的确是太子的人,只是不知太子对我的身份是否已经有所怀疑。”
看着裴怀济不解的神色,他接着道:“若我猜想的没错,那个女子应该也是太子派来的,他以为我失忆了,就临时改变了计划,想用美人计接近我。”
褚衡已经笃定,此事乃太子所为。只是自己此次来绥州查案用的是信王世子的身份,世人皆以为他只是来游山玩水,应当不会被认出千机阁首领与信王世子实为一人。
是以太子在派人刺杀时应当也不知晓他究竟是谁,那么他又为何要刺杀一个纨绔无用的王府世子呢?
难道信王府与此次的贪墨案也有牵扯?
“既然知晓那女子是个细作,你为何不直接除掉她?”裴怀济越来越摸不透他这兄弟的心思了。
褚衡轻轻挑眉一笑,这笑容中却藏得尽是冷意:“不急,正愁抓不住他们的把柄,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女子天天待在自己身边,不愁她露不出马脚,只要盯紧她,自然能从她这里顺藤摸瓜。
裴怀济同情地拍了拍褚衡的肩膀,他知道自己这兄弟一向不喜与女子亲近,对于柔弱娇美的女子更是厌恶至极。
他那日在林中远远观望了片刻,已然看到这女细作身量娇小,四肢纤弱,这么一朵娇花正是褚衡最为厌恶的那类女子。
裴怀济在心中默默为他掬了一把辛酸泪,要与这女子虚与委蛇这么久,可真是苦了他这兄弟了。
“对了,信王殿下那边也一直在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家里报个平安?”裴怀济试探着观察他的脸色。
褚衡冷哼了一声:“先叫他找着吧,只要别让他察觉了千机阁之事就行。”
来绥州办案时,他敷衍信王说是出来游历山水,是以信王专门派了二十多个人保护。为了不让信王察觉自己的真实目的,这些人都被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支去了一旁,事发时只远远看到他遇刺失踪。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的父子情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做的事情自然也无需信王知晓。
褚衡走到窗边望了望日薄西山之景,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逗留许久,闻夏大概已经买完东西了。
他连忙辞别裴怀济就向外走去,可连楼梯都没来得及下时,就听到门外一阵吵闹声。
褚衡浑身一震,在裴怀济震惊的目光下,利落地纵身一跃,从二楼窗口翻身而下。
他快步从后面绕回鸾袖坊门前,正看到闻夏与坊里的小厮争吵。
那女子虽没小厮健壮,气势却丝毫不输,只见她双手叉腰,细软的声音此刻尖利起来:“你们开门迎客,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况且我夫君还在里面呢。”
那小厮出手推搡她:“就是因为你夫君在里面才不能让你进去呢,若是每家夫人都这般上门寻夫,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一片混乱间,褚衡快步从闻夏背后冲过去,一把推开小厮拉住闻夏的手。
“夫君,你不是在里面吗,怎么会从那边过来?”闻夏狐疑地指着他过来的方向。
褚衡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一个有妇之夫,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一定是娘子弄错了。”
“不会呀,茶铺掌柜亲眼看到你进去的。”闻夏不依不饶。
褚衡一边拉着她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一边解释:“茶铺这么多客人,一时认错也是正常的。”
闻夏想了想,觉得也挺有道理的,不过她也并不在意他是否进了鸾袖坊,毕竟他们又不是真夫妻,而且他纨绔之名满城皆知,本性难移也是正常。
她只是担心这种青楼楚馆里鱼龙混杂,褚衡如今又是个失忆之人,万一被其他居心叵测之人绑走可就坏了她的好事了,毕竟那日与她同时出手的还有另一伙来历不明之人。
这样想着,闻夏又不放心地嘱咐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就算碰到了,夫君你也要绕着走。”
褚衡勾了勾嘴角,这女子不会是吃飞醋了吧。她可不能入戏太深,真对自己动了心,毕竟等揪出太子阴谋之后,他是不会因为这段插曲对她法外开恩的。
两人各怀心思,直到“咕噜,咕噜……”几声奇怪的声响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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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夏抬头一看,褚衡正满脸通红地捂着肚子。
赶了许久的路,又耽误了这么些功夫,闻夏都忘了褚衡还饿着呢,他本就虚弱,又耗费了这么些体力,此时更是禁不腹中空空。
闻夏赶忙引他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摊,轻车熟路地坐下后喊道:“掌柜,还是老三样,都上双份的”。
很快,掌柜就摆上来满满一桌,有羊汤馎饦,有炙羊肉,还有风干鸡。
“闻姑娘,又来啦,我说怎么这么久不见你,原来是嫁人去了。”老板打趣地对着褚衡笑起来。
闻夏递给褚衡一双筷子:“快趁热吃,别看这摊子简陋,味道真的是这镇子上最好的。”
褚衡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馎饦,入口软滑但不失嚼劲,配上羊汤的鲜美,味道确实不错。
“这地方你常来吗?”他一边啃着手中的风干鸡一边问道。
闻夏顿了顿:“害,那都是咱们成亲前的事了,只是这家味道出众,所以才一直记得。”
她平生爱好不多,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只要出任务时经过这里,她都会停下吃上一顿,毕竟她也不知这会不会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顿饭,因此一定要吃得畅快。
“刚刚那掌柜唤你闻姑娘,所以你姓闻?”褚衡接着试探道。
闻夏佯装生气地睨了他一眼,嗔怪道:“夫君,你竟连自己娘子姓闻都不记得了。”
“夫君你记好了,我姓闻名夏,处处闻啼鸟的闻,盛夏的夏。”闻夏如实相告,反正她的名字鲜有人知,也不怕暴露身份。
这名字和她甚是相配,褚衡心想,这女子人如其名,像盛夏的鸟鸣一般聒噪,令人生厌。
不过这闻姓在北地甚是常见,没有什么特殊,褚衡在脑中搜寻半天,也未想出什么线索。
等两人回到小院时,已经一更天了。
褚衡一沾床榻便沉沉睡去,浑身的疲累让他完全顾不上什么同寝的尴尬了。
闻夏轻轻推了他两下,看他睡得毫无反应,便蹑手蹑脚翻身下床,从包裹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
她趁着卖人参的空当去了趟书肆,正好碰上这本《细作宝典》有货。
据说这书的作者乃是有着细作届祖师爷之称的忘川先生,这人极擅潜伏暗查之道,并将毕生所学集结成书。这宝典也是受众极广,不止是细作同仁趋之若鹜,就连不少官府衙门也将之作为断案参考,更有许多少爷小姐喜欢买来当话本子读的。
闻夏悄悄摸进院子里,在秋千上坐定,就着皎洁的月光仔细翻阅起来。
宝典第一句便赫然写着:做戏要真,需得入戏,此乃细作入门之法。
闻夏反思了一下这段时间的表现,觉得此言甚有道理。自己确实总是想着一切都是做戏,从心底里就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因此也常常差点露馅。
她一口气将整本书翻完,不觉已至三更天,回到卧房中时,褚衡还在沉睡中。
闻夏蹑手蹑脚躺回他身侧,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脑海里回荡的都是书的结语: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嗯,待明日醒来,她就试试这书上的法子究竟如何。
6. 香梦
褚衡一睁眼,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一震。
只见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又圆又大,黑白分明,更显得空洞阴森,令人遍体生寒。
这是闻夏特意为褚衡准备的,她的臂弯静静架在床榻边缘,身子微微向前探去,清浅的呼吸微风似的拂动褚衡鬓间的碎发。
她双手乖巧地托着小巧白皙的下巴,睁着一双无辜又纯净的杏眸耐心凝视着还在沉睡的男子,等他醒来。
按照闻夏原本的设想,褚衡一睁眼便应看到她这副含情脉脉的样子,从而心生涟漪,可这涟漪未免也太大了些,她怎么看到这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满脸见到鬼的样子。
没关系,她还有其他的惊喜呢。
闻夏从背后摸出一把尺子,双手摸索着往褚衡腰间探去。
褚衡刚刚下床站定,还未来得及穿上外衫,就感觉到一双柔软温热的手从胸前贴了上来。
他惊得连忙后退了几步,用手臂抵在胸口处,硬生生将闻夏隔开些距离
他凤眼微眯,微冷的目光在闻夏脸上逡巡许久:“娘子今日好生奇怪。”
可闻夏不顾他的疏离,扯住他的手臂轻轻往自己身前一带,她腕力极大,褚衡霎时就又回到了她面前。
她继续用尺子在他身上比划着:“有什么奇怪,只是想着夫君的衣裳都旧了,想亲手给你做件新的。”
她贴得很近,褚衡一低头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额前细碎的绒毛,她的动作煞有介事,认真得好似不包含一点暧昧。
感受着在自己身上游移的手,褚衡感觉浑身上下都酥酥痒痒的,他浑身僵硬却不能将人推开,只能生生忍受着。
半炷香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对褚衡来说却很是煎熬,他只能按照她的摆布像个提线傀儡般全力配合,在心中暗暗祈祷这折磨快些结束。
终于闻夏满意地纾了一口气,握着尺子的手从他身上离开。
她也没想到这事会进行的如此顺利,这人竟一点也没抗拒刁难。
看来宝典里说的有理,想要使敌人彻底放下戒备,就要从日常小事入手,一点点侵蚀其心理防线。
就算褚衡失忆了,已经相信自己是他娶的娘子,他对自己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等信王府的人找过来后,他也不一定会带着自己这个“私娶”的女子一起回去。
为了不被抛弃,顺利潜入信王府,闻夏必须赶在信王的人找来之前让他离不开自己。
虽然没成过亲,但在很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段美满温馨的时光,那时爹爹和娘亲感情是极好的。
闻夏回忆他们相处的日常,想起娘亲常常给爹爹量体裁衣,爹爹穿上娘亲亲手裁剪的新衣后,接连好几天嘴角都会挂着笑意。
不过她自小离开娘亲,叔父只叫她修习武艺,从没教过她女红之术,亲手给男子做衣裳这事她是实在做不来。
她柳眉微蹙,手指不觉地敲着石桌,片刻便有了主意。
趁褚衡去后山砍柴的功夫,闻夏快步出了家门,往村头而去。
他们居住的小院靠近山脚,在山阴村最为偏僻的地方,与村里人烟繁密之地相隔些距离。
她要去的正是热闹些的村口,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有货郎在那里停留吆喝,他们在各个村子和城镇之间游走,叫卖些稀奇物件。
闻夏匆匆赶到时,那货郎刚要起身前往下一个村子。
“货郎大哥请留步。”她加快脚步小跑过去,裙裾随着急切的步伐凌乱飘动。
将手中的纸条和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货郎手中后,闻夏满脸赔笑:“麻烦大哥经过绥州府时顺道去趟城里的云衫坊,找坊里手艺最好的罗掌柜按照纸上的尺寸做件衣裳,切记不要用太好的料子,但求手艺精湛而已。”
说着她又从袖中摸出另一块沉甸甸的银锭塞进货郎手中:“这是给大哥您的酬金,留着买酒吃。”
货郎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满面的笑意中带着些不解:“你们村里的王大娘手艺就不错,为何非得去那劳什子云衫坊,你又不要好料子,这袋银子都够王大娘做上十件百件的了。”
这自然是因为闻夏如今扮演的只是一介贫苦村女,若是突然拿出贵重的料子,她可没法向褚衡解释这银子是从何而来。
而褚衡作为王公贵胄,绫罗锦缎早已司空见惯,既然不能在料子上做文章,那便只能在绣工上下功夫了,否则怎么让他发觉她这娘子的好处。
云衫坊罗掌柜的手艺在京城都是有名的,多少京城的高管贵胄都专门遣人来这千里之外的绥州府,只为得一件罗掌柜亲手所制的衣裙,若不是她与罗掌柜颇有交情,恐怕要排上一年半载呢。
闻夏交代完便要转身离开,可这货郎又怎会轻易放过如此阔绰的主顾,硬是叫住她。
“夫人,在下昨日刚从胡商那进了不少稀奇物件,您要不要瞧瞧。”那人笑得一脸谄媚。
闻夏本想推辞,可回头间却突然被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吸引住目光:“这是何物?”
货郎忙将那瓷瓶双手捧到闻夏面前,语气里神秘兮兮的:“夫人好眼光,此乃西域神药,名叫香梦丸。”
瞧见闻夏饶有兴致的模样,那货郎压低声音:“这药丸虽小,功效却是极妙的,能让您与官人就寝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挤眉弄眼,暗示闻夏就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
闻夏一喜,将瓷瓶揣入怀中,随手又扔给他一枚银锭。
货郎喜上眉梢,还不忘叮嘱一句:“夫人切记,这药丸随酒水服用效果最佳。”
*
圆月悄悄挂上柳梢头时,小院中已飘出酒菜佳肴的诱人香气。
闻夏一边往酒里倒了两粒药丸,一边感慨自己真是贴心。
考虑到褚衡大病初愈,不能饮平常的烈酒,便特意找村里的李大爷要了壶补身的药酒。
这几日她一直在忧心,若是褚衡又像那夜一样偷偷摸过来该如何是好,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他的妻子,总是推拒也不是长久之计。
可是要她为了一次任务就委身一个素不相识的纨绔,她也是万万不愿的。
如今有了这能让人快速入眠的“香梦丸”,可真是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只要这登徒子一沾枕头便即刻入睡,自己便可高枕无忧了。
她心中窃喜,面不改色地给褚衡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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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一杯酒:“夫君,这是我特意求来的药酒,对身子是极好的。”
褚衡虽不喜饮酒,但他酒量一向不错,见闻夏递过来酒杯便也没有推拒。
他一手执著,一手轻摇酒杯,抬眼却发现闻夏面前并未摆放酒杯。
“娘子怎么不饮一杯?”他呼出的气息带着些酒香,有些醉人。
闻夏连忙摆了摆双手:“我不擅饮酒的,一杯就醉。”她说的确实是实话,且她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意识失控的恐惧感,因此一向滴酒不沾。
褚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也是正常,女子本就体弱,更何况是她这种看着就弱不禁风的。
也许是今晚月色甚好,也许是闻夏做的下酒菜太香,褚衡不知不觉间竟将大半壶酒尽数下肚。
他感觉脸上发热,头脑也有些混沌,索性早早洗漱安寝。
看到这幅情景,闻夏心中一喜,这药丸果真有效,她放心地躺在褚衡身边阖上双目,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厢闻夏身心放松,很快便沉沉睡去,可褚衡就没有这么好受了。
没过多久,他便感觉到浑身如有火炙,将身上薄被尽数掀开后仍是燥热难耐。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正对上那女子的后脑勺,可那抹掩在锦被中隐隐绰绰的身子令他身上的异样感更加翻涌。
他向另一侧转去,可女子身上的甜香好似带着钩子般,叫他控制不住想靠近那香气的来源。
辗转一个时辰后,他终究还是轻轻起身,往院中走去。
“哗啦”一声脆响,整桶的清凉井水从男子头上倾泻而下,溅落在地绽开碎玉般的水花。
一桶尚不能缓解心底升腾出的燥热,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好似有虫蚁啃噬,他长臂一展,又捞起一桶井水往身上浇去。
一连三桶过后,这种难以名状的异样之感终于稍稍缓解几分,一滴水珠泛着月光从绷紧的下颌滑落,男子攥紧的拳头松开几分。
褚衡心里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自己从来不是那等重欲之人,怎会因为身边躺了一个姿容尚可的女子就如此失态?
身体的燥热犹萦绕在小腹处,他心下已有察觉,自己大概是中了那等无耻之药。
褚衡掏出随身的匕首,在自己臂膀上狠狠划了一下,鲜红的液体缓缓渗出,他的神智终于清明起来。
如鹰隼般的目光在院中扫过,下一刻便骤然落在那张石桌上,这上面还摆着晚上未喝完的一点酒水。
褚衡薄唇微勾,眯起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真是好得很,这伙贼人可真是心急,已经迫不及待地给他下药了。
他们以为有了肌肤之亲就能奈何得了自己?可惜他们失算了。
正待回房歇息时,他的身形却突然一顿,敏锐的耳尖骤然翕动。
“咻!”一支羽箭带着尖利的尾音破空而出。
褚衡单腿发力,利落侧身,堪堪避过这带着杀意的一袭。
紧接着,院外的密林中响起一片不易察觉的窸窣声,几道黑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褚衡身子一转,只刹那间便双脚点地,腾空而起,紧跟着那几道黑影的方向而去。
7. 遇袭
方跟到一处山涧,褚衡突然察觉到一股隐约的危险气息,他谨慎驻足不再往前,一只手横亘在胸前防御隐藏在暗处的危险,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暗器上随时准备出手。
突然,一阵疾风从耳后袭来,褚衡闻风而动,身子陡然一转,一支利箭堪堪擦着他扬起的发丝,从脸颊边掠过。
他如鹰般凌厉的目光一转,足尖只微微轻点,身体便腾空而起,直冲利箭袭来之处击去。
下一瞬,五个身着黑衣之人全部被逼现身,其中一人想跃到褚衡身后,两面包抄,却在身形稍动时就被察觉。
褚衡手腕一转,一个六角暗器泛着寒光飞了出去,直直贯穿那黑衣人的脖颈又深深插进他身后的树干,那人从半空中跌落,没过多久就没了气息,而那暗器留下的刀口利落到连一滴血都没流。
剩下四人相视一望后一齐袭来,褚衡手掌着地,两腿飞踢,将左右两侧袭来之人击倒在地。
紧接着背后之人闻风而动,剑锋直冲他脑后而去,他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致命一击,可也许是打斗用力太过,他额角已经留下丝丝冷汗。
一柄尖刀闪烁着寒光向他脖颈要害处刺来,褚衡腰上用力想翻身避开,可本就尚未恢复完全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避开了要害,“噗嗤”一下,肩膀上皮肉绽开的声音传来。
褚衡只觉手脚一僵,四肢不听使唤。
全身脱力,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他从袖中摸出一枚乌鸣箭抛向天空。
*
三声鸡啼之后,闻夏缓缓醒转,她一睁眼便看到身侧已经空了,手摸过去,被褥间没有一丝温热。
这人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今日竟起得那么早,没想到那香梦丸不仅能让人早睡,还有这催人早起的功效,这东西可真是不错,下次遇到那货郎一定要再多买些备着。
她一边用帕子抹着脸,一边向院中走去:“夫君今日起的真早,我给你煮些鲜肉馄饨作早膳如何?”
可等待良久,院中始终无人回应。
闻夏心中没来由地一沉,却突然看到昨日才精心修剪过的花枝已经残败不堪,而这断枝间赫然插着一支崭新的羽箭。
她俯下身细细观察地上的足迹,发现有一行是向后山而去的。
未加思索,闻夏便快步走到屋后,从灶台的砖缝中取出藏在暗处的软剑,寻着足迹跟了过去。
待走到山涧处,她的脚步愈发谨慎,只因这里满地落叶残枝,明显在不久前曾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果然就在不远处,原本单一的脚印变得凌乱一片,夹杂着许多陌生人的足迹。
察觉到脚下的泥泞,她定睛一瞧,果然看到脚下的土地有一片深色的濡湿,她用手指捻起一些放在鼻下细嗅,一股新鲜的铁锈味蓦然钻进鼻腔。
闻夏心里一凉,褚衡应该是遇到了危险!
她顾不得细想,纵身一跃追赶那串凌乱的脚步和断断续续的血迹掠身而去。
痕迹是在一个山洞前消失的,如果没有判断失误,褚衡此刻应该就被他们困在此处。
闻夏不知洞中有多少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躲在洞口处一颗参天大树茂密的树冠里。
她手腕一翻,几块石头就带着巧劲落在了洞口,击出几声恰到好处的声响。
听到这古怪的动静,洞里果然出来了两个身着黑衣之人,他们手举尖刀,十分警觉的样子。
不过收拾这两个人对闻夏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她单腿发力,身子就轻盈地落到一人身后,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便已手起剑落,那人只能瞪大眼睛心有不甘地倒了下去。
另一人反应过来,举起尖刀便迅速冲过来,闻夏只微微侧身便利落避开这凌厉一击,软剑轻轻一甩,直接绕上那人的脖子。
轻松解决完二人之后,闻夏又继续在外埋伏半刻。洞里的人大约是久等同伴未果,又有两人出来查探,和方才的两人一样,闻夏三下五除二将两人全都解决了。
等候半晌,确定洞中再没旁人之后,她只身摸黑走进阴暗的洞穴,这洞里空间很是逼仄,慢慢探到最深处时,脚上好似踩到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凑近细瞧,才发现正是被绑在地的褚衡。
他的肩膀上仍在汩汩流出鲜血,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双目紧闭。
这人真不让人省心,都失忆了还不能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非要没事就四处乱逛,纨绔习性不改,这下被贼人钻了空子吧。
埋怨归埋怨,闻夏还是认命地将他扛在肩上,只是这人身材比自己高大许多,即使趴在她后背上时,双脚也只能无力地搭在地上。等回到小院时,他脚上的鞋子已经被磨穿了一个洞。
闻夏将他搬到床上后,将他的鞋子脱了,泄愤似的将已经破烂不堪的鞋子一把扔进了柴火堆了。
哼,没了鞋子看他还怎么到处乱跑。
趁人还晕着,她索性回到后山去查查这伙黑衣人到底是何来头。
五个黑衣人尽数被灭了口,只余下几具冷冰冰的尸体。这几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并未携带什么可能暴露身份之物,即使闻夏将他们浑身扒了个精光,也没能找出什么线索。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她突然发现树干上插着一个小巧轻薄的六角暗器。
闻夏心里咯噔一下,这暗器她不仅见过,还曾被它重伤过。
它乃是出自大晟最为隐秘的千机阁之手。有一年她奉命刺杀一个朝廷高官时,就差点死在这小小的六角铁片之下。
片刻间,她已在心中理出思路。
这暗器显然不会是褚衡这种不善武功之人使出的,那便只能是那些黑衣人的了。
而这些人大概就是那天和她一起对付褚衡的人。
所以,这些黑衣人是千机阁的人,是千机阁想干掉褚衡!
闻夏心里暗自得意,看来自己快要触碰到事情的真相了。
可按理说褚衡只是个徒有其名的王府世子,一向远离朝堂,应该不会惊动到千机阁这等帝王耳目,除非是为了褚衡背后的信王。
难道是圣上与信王之间兄弟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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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要对手握重权的亲弟弟动手?
信王可是当今最有权势的王爷,他掌管破虏军,是大晟边疆的中流砥柱,圣上若是想除掉他,必将引起朝中动荡。
若是拿到这等朝廷秘辛,那必定是大功一件了,看来她必须要赶紧想办法,骗褚衡将她带回信王府了。
趁着天色还早,她就好人做到底埋了这些黑衣人吧,免得千机阁查过来,惹祸上身。
*
闻夏将尸体全都收拾妥当回到小院时,褚衡还未醒来。
当她将药煮好,都冷凉了之后,褚衡才缓缓睁开双眼。
本以为睁眼看到的应当是前来营救的裴怀济等人,但入眼竟只有闻夏一人,褚衡又闭了闭双目,祈祷自己还在梦中。
可再次睁开眼时,还是只有闻夏一人正端着药微笑注视着他。
这应当不是梦,褚衡认命地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还挺疼的。
“夫君,你终于醒啦!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闻夏暗暗试探道。
“我只记得被几个陌生人打晕绑了起来,我不会武功,完全没法反抗。”褚衡装出满脸的惊吓,身体随着回忆微微打颤,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看到闻夏没有丝毫怀疑,他眼眸微眯,紧紧盯着眼前女子的面庞,反问道:“娘子可知是谁救了我?”
闻夏早知他会有此一问,不自在的摸了下鬓间碎发,双手死死绞着衣裙上的系带。
“我只远远看到有几位路过的壮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没来得及问恩公姓名,只顾着将你带回来了。”
褚衡心下冷笑,这女子果然不甚聪明,扯个谎都漏洞百出。
这些死士训练有素,怎可能是几个路人就能轻易解决的?若要将他们全部处理掉,那必是个和自己未受伤时都不分上下的高手。
这女子一定是隐瞒了些什么。
难道是她身后的主子派人救了自己?可若她是太子的人,那这伙黑衣人又是哪里来的呢?
看来他得早日回京了,还得带着这女子一起。
只要让她和太子同处京城,就不信拿不住他们来往通信的把柄。
还有千机阁那些废物,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影,看来是自己这段时间不在阁中,他们懈怠了许多,他必须得赶快回去给他们好好训练了。
*
而此时的裴怀济正带着一队人马面面相觑地站在山洞里。
这哪里还有褚衡的影子,不止如此,就连半个贼人的身影也没见到呀。
可是褚衡的求救信号明明是从此处发出的。
不好,难道是他们来晚了,褚衡已经被贼人……
裴怀济的面色史无前例的凝重,就在他想赶紧传信回京时,几声鸟啼传来,这是褚衡发来的平安信号。
得了,看来他这兄弟已经自救成功了,他们白来一趟。
他就说嘛,他们老大这身武艺哪里需要别人来救?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趁闻夏在厨间煎药的时候,悄悄潜入屋子。
8. 来人
“不愧是千机阁首领,伤成这样都能自己打出来呀。”裴怀济笑嘻嘻的,一点都没有对褚衡受伤的同情。
褚衡瞪了他一眼,垂眸凝思:“是有人救了我。”
“谁呀?”听到这话,裴怀济来了精神。就算他家老大身受重伤,武功高强到能救下他的人怕是也不多呀,他可太想与这恩公切磋切磋了。
褚衡一眼就看出了这好斗的武痴心里在想什么,只双手抱在胸前:“这便是问题所在,你真的相信有这么一个武功高强的路人,还偏偏在我遇险的时候经过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裴怀济嘻嘻哈哈的脸色也正经起来。
褚衡刚想颔首赞同,却听到裴怀济震惊的声音。
“所以是那个女子救了你!”
褚衡只以白眼斜睨:“我就算再是重伤未愈,也比一个柔弱女子强上百倍。”
“我怀疑是太子的人救了我,他们肯定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所以不能让我死。”褚衡低头沉思。
按照褚衡的推测,裴怀济有一点是对的,就是能比千机阁他们更快发现自己遇险的,便只有闻夏了。
不过闻夏只是一届弱女子而已,救下自己的必定不会是她。
那就只能是她背后的太子了,一定是他早已派人埋伏在附近,才能在收到闻夏消息的第一时间救下自己。
可那伙想绑走自己的黑衣人呢?他们又属于哪一派?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看来他必须尽快回京一趟。
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听到门外轻盈的脚步声,裴怀济身形一动,从窗户处翻了出去。
闻夏进门便看到大敞着的两扇窗。
为防褚衡受风,她明明将窗户全都关上了呀。她回头瞥了眼歪在床上的褚衡,反正不可能是他自己打开的吧。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眼波流转间已将窗外景象尽收眼底。
可是这窗外看起来也没什么蹊跷,待要探出窗细看时,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来不及多想,闻夏快步向他走去。
另一边屏息缩在窗沿下许久的裴怀济瞅准时机,在她转身的瞬间悄悄溜走。
盘算着裴怀济差不多离开了,褚衡轻轻抓住闻夏查看自己伤口的手,拉她在床边坐下。
“为夫失忆之后怎么从没见娘子提起过咱们二人的父母?”褚衡语气温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闻夏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事,不过就算他不主动提起,自己也是要提的,如此正好。
“夫君忘了,我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长大。”这话是真的,闻夏并未骗他,只是隐瞒了家人的身份罢了。
“至于公婆,夫君还从未带我见过呢。”闻夏用帕子轻拭眼角的泪花,顺势掩住眼底划过的算计。
虽然明知她在做戏,褚衡还是顺着她说下去:“哦,这是为何?”
闻夏双肩轻颤,鼻尖微微泛红,单薄的身子更显得孤苦无依,给人一种想要揽入怀中柔声安慰的冲动。
“我也不瞒着夫君了,其实你出身大户人家,而我只是北地低贱的农户,你我门不当户不对,你家中必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闻夏偷偷觑到褚衡甚是动容的悲切之情,继续低声啜泣:“承蒙夫君不弃,坚持娶了我,还要带我回京去,可惜我害怕你同家中起嫌隙,便一直拖着。”
“可如今夫君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若是我再继续将你困在这荒蛮之地,也未免太自私了些,我愿意陪夫君一起回京,哪怕受人白眼,只要能长长久久陪在夫君身边也就此生无憾了。“
褚衡挑眉,原来她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就是为了跟他回京,等了这么久,这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只要咱们二人能一生一世相守便好,荣华富贵于为夫来讲就如过眼云烟,若他们不接受娘子,这京城不回也罢。”
明明已经打算带闻夏回京,但褚衡偏偏如此说。
看到那女子诧异又心急的神情,他心里莫名涌现出一股畅快之意。
*
“王爷,世子找到了。”
此言一出,端坐在桌案后的中年男子浑身一震,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
“只是还有一个坏消息。”
信王方松懈下的身子又重新绷紧,他目光炯炯的审视着面前俯身垂首之人:“何事?”
“属下刚刚查探到,世子在外私自成了亲,娶了个北地农户女。”
信王猛的站起身,带得桌案骤然晃动,“啪”的一下,一个精致的青瓷笔架重重砸在地上,霎时间化为满地碎片。
他一手扶案,缓了缓心神:“衡儿的身子可有大碍?”
下首之人身形一震,想说什么却又突然顿住,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答道:“世子身体康健。”
信王身子一松,重新坐回太师椅中:“只要衡儿平安即可,至于那女子,他喜欢便一并带回来吧。”
他大手一挥:“你即刻启程前往山阴县,务必要全须全尾的接回世子,若是再出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那人抱拳告退后,在门外徘徊片刻。
暗暗环顾四周后,他却并未按信王吩咐立刻启程,而是身形闪动,悄悄潜入王府后院,最终在一处最为华丽的院落后门处消失不见。
与屋外华贵的装潢不同,这座楼宇中的内饰却可谓素简雅致,四周如雪洞一般,一应金银珠玉皆无,只简单挂了几幅清隽的字画,窗边几株唐菖蒲开得正盛。
脚步声渐近,那本在窗边侍弄花草的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早已料到他会来一般。
“刚去过王爷那了?”
这女子虽已是半老徐娘,但岁月对她好似格外优待,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即使发间只簪一支简朴的银发簪,也尽显清雅秀丽。
“是。”男子抿了一口她亲手递来的清茶,颔首皱眉好似不知怎么开口。
“世子要回来了吧,这是好事。”女子的音色也是淡淡的,温凉如水,一切尽在预料中一般。
男子的指节轻轻扣在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有一件事王爷并不知情,在下特来告诉侧妃娘娘您。”
他唇角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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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贴近女子白皙的耳廓:“世子脑子出了些问题,好似全然不记得往事。”
听闻此言,女子春水般平静的眸子终于荡起一圈涟漪,但她并未言语,只垂眸思索些什么。
将要踏出院门时,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谢歧,一定要将他平平安安带回来。”
这话无需她嘱咐,他看着世子长大,自是不会害他性命的,但是男子脚步还是一顿,好似在等候什么。
女子凝视他的背影,终是妥协下来,樱唇轻启,柔和的嗓音中听不出情绪:“你也要保重。”
……
一路上快马加鞭,抵达山阴县也已是十日之后。
听到门外熟悉的马蹄声时,褚衡正蹑手蹑脚蹲在茅坑上读小白送来的密信。
裴怀济他们已经顺藤摸瓜,抓住几个经手过朝廷赈灾银的小吏。
严刑拷打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绥州知府,看来有必要和这位知府大人会会面了。
他犹豫一瞬,还是将迷信吞入腹中,起身揉了揉已经麻木的双腿,如释重负地向外走去。
待回了京就无需和闻夏挤在如此狭窄的屋子里了,也不用每日都做贼一般,伴着令人作呕的味道读密信了。
一见到褚衡,谢歧面色有些复杂。
他的小主子自小生在富贵窝里,从来都是身穿锦缎,腰缠华佩的,可如今却只披一件粗布麻衣,脚上踏着双略有些窄小的草鞋。
与小主子私定终身的女子也忒不贤惠了些,竟让自己夫君穿得如此有失体面。
正在这时,闻夏匆匆忙忙从外头跑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裹。
“夫君,家里来客人了呀,瞧我这记性,竟忘记将新做好的衣裳鞋袜拿出来。”
顶着谢歧阴沉质问的目光,闻夏将手中的包裹塞进褚衡怀里,催促他赶紧换上。
上次一气之下将褚衡的鞋袜烧了个精光,让他一连几天都只能困在床榻之上,这人可没少给她眼色瞧。
她只得赶紧托货郎再去云衫坊赶制一双鞋履,今日正好连同衣衫一并取了回来。
这衣衫鞋履尺寸正合适,手艺样式也皆无半分可挑剔。
褚衡满意颔首:“辛苦娘子亲手为我缝制衣衫了。”
闻夏借擦汗的动作掩住脸上的红晕,她可是能将衣裳裁成手帕的人,哪里有这么好的手艺,这可都是罗掌柜的功劳,自己冒领这功劳还怪不好意思的。
再次出来时,褚衡已经恢复了往日风流潇洒的模样,谢歧对着闻夏也终于露出些好脸色。
“世子可还记得我?我是信王府的长史呀,谢叔。”他激动地抓住褚衡的双臂。
褚衡双眸中满是懵懂和犹疑:“原来是谢叔呀,脑子里好似有些模糊的轮廓,但是记不真切了。”
听完谢歧来意后,他紧紧握住一旁闻夏的手:“回去可以,但是要带着我娘子一起。”
看对方并未反对,褚衡得寸进尺:“早听闻绥州府甚是热闹,顺路游玩一番再回去也不迟。”
没等谢歧出言反对,他便自顾自定下此事,对面的人也只得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
9. 绥州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夹道皆是青楼朱户,珠帘画阁。一进绥州城门,举目之处便皆是这样一幅繁华盛景。
一路走来,绥州府辖下各县皆是饿殍遍野,沿路村庄的农人无一不瘦骨嶙峋,
而这绥州府城竟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模样,富庶繁华好似不在同一片天地。
听到旁边斜靠在马车引枕上的女子腹中发出咕噜之声,褚衡一手撩开车帘,对车外的随从吩咐道:“我有些饿了,速去买些吃食回来吧。”
听到此言,原本端坐在车架上的谢歧利落地跳下去,对后面的随从摆摆手:“我去吧,你们在此处保护好世子。”
他向褚衡抱了抱拳,转身去了这绥州城中最为热闹之处,那里聚集了许多贩夫走卒,小吃佳肴琳琅满目,食客闲人络绎不绝。
接过小贩递来的馅饼后,谢歧低头在腰间荷包里翻找铜板,动作间,与荷包悬挂在一处的腰牌轻轻摇晃,本就镀了金边的牌子泛着光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更显耀眼。
卖饼的小贩眯眼瞧了瞧,看清上面的字迹后不禁惊呼:“大人竟是信王府来的,这信王府不是在京城吗,不远万里来咱们这偏远之地做甚?”
谢歧并未责怪他唐突冒犯,只摆手笑道:“这不是奉命来接世子回府吗。”
他粗粝爽朗的声音将周围食客的目光悉数引了过来,可却旋即听到他的落寞叹息:“哎,我们世子来此游玩,谁知竟摔坏了脑子,前尘往事全然记不清了。”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间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信王年轻时亲自挂帅上阵,领兵迎敌,即使如今年纪渐长,也仍手握重兵,乃所有边境百姓崇敬的大英雄。
可就是如此英勇之人,偏偏生出那样一个纨绔不肖的世子,无人不为之惋叹。
如今这不争气的纨绔竟彻底变成了个傻子,此消息如春日中的一记惊雷,瞬间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
在一片混乱的吵嚷声中,谢歧勾了勾薄唇,不动声色地将馅饼揣进怀中,默默离开此是非之地。
而就在不远处,一个吃茶的小吏观望许久,在他离开后急匆匆扔下几个铜板跑了出去,只留下掌柜端着还未来得及端上桌的点心,焦急地朝着这老主顾远去的背影招手。
*
一座雕梁画栋的府邸建在绥州城郊,与绥州府热闹繁华之地不远,又无人声喧闹,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这府邸占地极广,是由三五座富商民宅打通而成的,府中异木环绕,奇石罗列,华庭、小池、清泉、鸟雀……一应俱全,无所不包。
若是不知晓内情的人,皆会以为此处是什么王公贵胄抑或是富商巨贾的宅子,而万不会将之与知府大人的私宅联系起来。
“禀告大人,属下听得真真的。”方才慌忙从茶馆中离开的小吏正俯身在侧,谄媚耳语,他旁边坐着的正是绥州知府李傔。
李傔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略坐一会儿后,他唤来管家,吩咐他备下酒水宴席、歌姬美妾,预备着迎接贵客。
提笔踌躇片刻,他迟缓落笔,将信谨慎封住,交给后门处的随从。
*
谢歧揣着馅饼回去时,闻夏已经趴在车窗上望眼欲穿许久。
她偷偷回头觑了眼仍端坐在马车里的褚衡,这人正静静安坐着闭目养神。
他身上穿着自己送他的新衣衫,这乃是她亲自挑选的月白色锦缎所制,上面带着些祥云暗纹,很衬褚衡白皙的肤色。
他微阖的凤眸眼角上挑,浓密剑眉舒展入鬓,黑亮的墨发以玄色发带高高束于脑后,更显面色如玉,带些少年意气。
闻夏满意颔首,不愧是云衫坊的手艺,这身衣裳裁剪得十分合体,将他的宽肩窄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正是年轻的王孙公子该有的模样。
细想来他也才年方弱冠,只比自己大上两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只可惜沾染了一身纨绔习性,险些毁了这样好的皮囊。
谢歧轻咳了两声,闻夏方不舍地收回目光,伸手去接他递来的馅饼。
可他好似没看到她伸来的手一样,直接将两个馅饼全都递给了车里的褚衡。
看着闻夏暗暗吞了下口水,褚衡也无意再逗她,将其中一个递到她手中,另一个拿在自己手里,并未急着入口。
虽然谢歧昨日刚叮嘱闻夏多次王府规矩,用膳时要等夫君先动著,但饿了一路,她早已顾不得这许多,三两口便将一张厚实的馅饼吃了个精光。
也许是这馅饼太香,也许是饿的时间太长,闻夏仍觉得腹中少些什么,而旁边的那人偏偏又拿着那仅剩的一份迟迟不下口,飘来丝丝缕缕的香气,勾得她眼神抑制不住地向一旁飘去。
看到这虎视眈眈的眼神,褚衡意料之中似的,将手中的馅饼也递给她。
为了避免她被谢歧斥责失礼,还特意长臂一伸,将车帘一股脑放了下来,阻断了车外那束严厉的目光。
“吃吧,都是你的,别急。”看着她狼吞虎咽,雪腮一鼓一鼓的样子,褚衡不禁轻笑出声。
他突然想到小时候养的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兔,吃起东西来也是如她这般的……有失雅观。
伸手往闻夏后背处塞了个靠枕后,褚衡扬声吩咐:“先找一家客栈歇下吧,路途辛苦,大家想来也都累了。”
外头本已无精打采的侍从们眼中终于焕发些光彩,前行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马鞭高高扬起,马车骤然向前奔去,闻夏身体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靠枕柔软的触感。
闻夏抬眸,目光正巧与褚衡相对,她连忙讪讪转头,心里有些暖暖的。
没想到这人心思竟然还挺细腻,待人并无皇家子弟的骄矜傲慢、目中无人,除了这张俊脸之外还算有一点其他的长处。
正出神间,马车却又是剧烈一晃,猛地停了下来。
闻夏没有防备,直接向前飞了出去。
她心下叹息,这下完了,估计要伤筋动骨了。
可她并未撞倒坚硬的车壁上,而是跌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这个坚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同样心有余悸一般。
猛烈冲击下,她感觉自己的额角好似撞到了一个有些坚硬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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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接着,便听到耳边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坏了,她大概是撞倒褚衡的伤口了。她连忙从褚衡怀里钻了出来,慌忙抬手要查看他肩头的伤势。
这伤口不浅,精心修养半月之后好不容易才结了一层薄痂,可被她这么一撞,又渗出不少可怖的血丝。
马车外一阵吵嚷,褚衡握住她想要掀开自己衣襟的手,向他投去一抹眼神示意她安心,便掀帘而出。
透过车帘的缝隙,闻夏看到对面停了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
大概就是这辆车猝不及防突然横斜过来,将他们强行逼停了。
“下官恭请世子安康。”那马车停稳后,从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信步而下,正对褚衡躬身下揖。
“下官乃绥州知府李傔,听闻世子大驾来此,有失远迎,还请世子海涵。此处客栈简陋,世子不如随下官去寒舍歇息几日。”
察觉到褚衡面露迟疑,他连忙凑到他身前,压低声音:
“下官已为世子备好绥州最娇媚的歌姬舞娘,还请世子赏光一见。”
李傔虽是谦卑垂首,可晦暗不明的余光时刻暗中观察着褚衡的脸色,见褚衡面上一喜,双眼一亮,才稍稍放心,略微直起身子。
褚衡原本还在发愁该如何潜入这知府大人的府邸,谁曾想这人竟主动找上来,这可真是正中他的下怀。
装模作样推辞一番,他便满口应下,急不可待一般随李傔一同回了他的私宅。
看着他这副不争气的模样,闻夏撇了撇嘴,她收回刚才的话,这人毫无优点,只余纨绔!
不过作为褚衡的“娘子”,她也只能夫唱妇随,一同前往这知府大人的府邸。
一迈进门槛,闻夏便被眼前景象惊到了。
家中突遭变故之前,她也曾是珠缨宝络,穿金佩玉的,可此处的亭台楼阁比之她从前的住所也相差不远了。
这李傔只是一个知府,这大晟朝官员的俸禄竟有如此丰厚吗?
褚衡也同样感到惊诧,这李傔不但不掩饰自己的奢靡,反而生怕他不知道一般,特意引他来此。
不知他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
踏入正厅时,桌上早已摆满琼浆玉露、玉盘金樽。
李傔拍了拍手,一列穿着露脐短裳的舞姬便鱼贯而出,随着帘幕后一声清脆的琴音,她们翩然起舞,举手投足间皆是万种风情。
饶是出身皇室,遍览天下优伶,褚衡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伶人的技艺确实高超,特别是端坐帘幕之后的那位琴师,举手间仙乐如溪水般倾泻而出,在场无人不陶醉其中。
可此时的闻夏心里却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原因无他,只是这琴声太过熟悉了。
一曲终了,李傔笑道:“奏琴的饮泉先生乃我挚友,今日我万般乞求,他才答应来此献乐。”
说着,他挥手示意侍从将那乐师面前的帘幕移开,下一瞬,饮泉先生的容貌便全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看清那乐师相貌的一瞬,闻夏心中猛地一紧,手中的银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坠落在桌案上,打翻了一旁的酒壶,酒水倏然溅湿衣裙。
10. 故人
“哐当”一声脆响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闻夏这才回过神来,她双手紧握在一起,帕子虚掩住胸口处的一大片濡湿,借以掩饰心中的慌乱。
那边褚衡眼疾手快,还未等诸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将外衫脱了下来,一把罩在闻夏肩上,将湿处遮得严严实实。
闻夏颔首,浅浅挤出一抹笑意权当表达谢意。
也许是看到她的不安,褚衡的一只大掌暗中覆上她紧紧攥着帕子的双手,手心的温热让闻夏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正对着主位上的李傔投来的问询目光,褚衡朗声道:“还烦请大人遣人带内子更衣。”
李傔眼皮倏然一跳,他早已打听过,这信王世子并未娶妻呀。
其实一下马车,他便注意到了这个女子,毕竟这样引人注目的容貌和身段,想要忽略也并非易事。
只不过他并未多想,依照这位世子的性子,有一两个得宠的姬妾也是平常事,只是他这番在意的模样,这女子只怕不能轻视。
心里这样想着,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殷勤唤来侍女伺候闻夏更衣。
闻夏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便跟着侍女出了正厅,往一间特意预备着贵客歇息更衣的偏厅而去。
从正厅往后走去,里面另有一番天地,回廊蜿蜒如缎带缠绕,连接各庭院的小径曲折有致,将奇石假山连成一幅画卷。转过这处石壁,便又是一座拱门,穿过这座拱门,一石假山又出现在眼前。
一时间,饶是记忆甚佳的闻夏,也绕得有些晕头转向。
偏厅与正厅实际相隔不远,但这样七拐八绕也着实废了不少腿脚。
整理妥当后,闻夏便打算速速赶回宴席,以免在外失礼。
可谁知打开门后,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女却不见了踪影,闻夏扬声喊了许久也无人应答。
无奈之下,她只得依着方才的记忆,自己摸索着找寻来时的路。
然而刚刚转过一座假山,闻夏就感觉到手臂上倏然一紧,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猛地向后拖去。
她眸光微动,一个恍惚间右腿已向后腾起,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向那不速之客狠狠飞扫过去,带起一地落花纷飞。
可那人好似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在她出招时就已经向后撤身,轻松避开这全力一击。
与此同时,闻夏另一只手暗暗向腰间摸去,可还尚未碰到随身的短匕,那只手也被人瞬间制住。
这人好似对她的招数十分熟稔,无论她如何出招,都能先一步作出反应。
就在闻夏想要奋力挣脱时,身后之人却轻笑出声。
这熟悉的气息令闻夏力道一松。
那人看闻夏不再反抗,也旋即松了手,任由她转身看去。
闻夏回首抬眸,映入眼帘的可不就是方才在席上献乐的琴师吗?
他身着一件淡青色外裳,长身玉立。双眉舒展而清浅,如天边的一弯新月;双眸幽深,恰似一滩古井,不带半分波澜。挺直如刃的鼻梁下,两片薄唇微翘,好似总是带着一抹温雅笑意。
并不似一般的耄耋长者,他看着年岁并不大,连而立之年尚且未满的样子。
闻夏双手握拳,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双手相叠,深深屈膝,行了个极为端庄且漂亮的万福礼,与平日的不拘小节判若两人。
她脸上看不清情绪,低声问安:“昭昭见过叔父。”
徐临渊双手背在身后,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起身。
几息间,他眼中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即使嘴角天然上翘,语调温润如玉,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那抹晦暗阴骘:“你还是太过疏忽大意了,可知错在何处?”
闻夏垂首:“错在急于动手,险些暴露自己会武之事。”
徐临渊眼中终于透露出些赞许,他伸出一手轻轻捋了捋闻夏额前的碎发,意味深长:“昭昭你要明白,这世上只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叔父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他的手顺着女子的脸颊一直游移到小巧的下巴上,倏然加重力道,眸色一沉:“你托段忠带的话我知晓了,不过不是叔父不应允,而是你想找的真相恰恰与褚家有关。”
闻夏黑亮的眸子蓦然抬起,正对上咫尺处那汪幽深的双眼。
她心里一惊,原来叔父已经知晓她急于离开的原因。
没错,一方面确是因为她已彻底厌倦了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想过洒脱肆意的生活。
而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她多年来一直执着于一个真相,可却从来没有得到半点头绪,她想全心投入去寻找到一个答案。
看到闻夏眸子里的波动,徐临渊温润的声音稍带上点冷冽:“昭昭,叔父为了帮你打探这件事的线索,可是动用了不知多少暗点,你莫非不信叔父?”
闻夏摇头,眸中有些湿润:“昭昭怎会不信叔父,只是见面仓促,还未来及问,叔父为何突然到这李府来?”
对面的人指节无意敲击着腰上的玉佩,沉思片刻方回应道:“此事自然与我们的大业有关,你无需忧心,只是有一件事还需要昭昭你协助。”
他薄唇靠近女子的耳廓,郑重叮嘱许久。
看到她点头应承后,他才往后退了几步:“快回去吧,千万不可叫任何人发现端倪。”
福身告退后,闻夏转身,提起裙摆刚刚打算离开,身后却又响起温润却又带着些不明情绪的声音。
“做戏归做戏,万不可对那个纨绔动心。”
闻夏没有转身,只微微侧首,轻声道:“叔父放心,昭昭知晓。”
*
再次踏进正厅时,本在正中央起舞的舞姬已然换了位置,她们正倚在诸宾客身侧,捧杯布菜,好不殷勤。
目光逡巡片刻,终于找到褚衡所在时,他的目光也恰恰向大门处投来。
四目相对之下,闻夏感觉自己有一种错觉,这人好似已经翘首以盼许久了似的。
她心中一直思忖着方才叔父的嘱托,一时并未察觉到褚衡身旁娇俏的美人,只自顾自在他另一侧坐下,樱唇紧抿,脸色有些冷意似的。
谁知坐垫尚未捂热,褚衡便对旁边的美人冷声开口:“没看到夫人恼了吗,还不赶快退下!”
闻夏一惊,诧异地转头看去,方发现褚衡也在望着自己,上挑的凤眸眨了眨,好像在暗示自己绷住冷脸。
美人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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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送抱,这不正是褚衡喜欢的吗,怎么此时反而拿自己做筏子拒绝呢?
虽然不懂他为何不喜这些舞姬,闻夏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他的意思演了下去。
毕竟自己如今扮演的是他妻子的角色,就如《细作宝典》中的箴言——做戏需得入戏,想想若是自己相爱的夫君如此揽着另一名女子……
闻夏不禁感同身受,一时间怒火中烧,连带着圆圆的杏眼狠狠一瞪,惊得褚衡差点以为自己真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她。
早在褚衡出言驱赶舞姬之时,李傔便暗中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这番尴尬场景一出,他连忙想出面打圆场。
可没等他开口,褚衡已经向他拱手道:“叫李大人见笑了,只是本世子一向惧内,以后还是莫要安排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了。”
本在下首饮酒的谢歧听到此言差点一口喷了出来,这世子殿下出来游玩一趟,不仅伤了脑子、娶了农户女,竟还养成了惧内的性子,这若是叫王爷知晓……
他用帕子擦拭着唇角的酒水,掩住的脸色看不清是喜是忧。
李傔被这话噎得脸色讪讪,忙不迭遣舞姬离开,再不许靠近世子半步。
褚衡心下很是满意,方才闻夏出去更衣时,这李知府便屡次出言试探,想将塞几个美人给他做妾。
他毕竟不是真纨绔,自然已经明了,这怕是要再塞几个耳目进自己后院,时时监视信王府的动静。
身边有闻夏这一个细作便已经够了,再来几个他可真就应付不来了,正愁如何拒绝才能不引起他们的怀疑时,正巧看到面色凝重的闻夏。
这女子演了几个月自己的娘子,入戏竟如此之深,看到别的女子靠近就悲伤到此番地步,不过这正和他的意,他正需要这样一位善妒的娘子。
从正厅走去客房的路上,褚衡犹豫许久,还是对身边脸色阴郁的女子柔声道:“娘子莫要生气了,都是为夫的错,为夫保证日后不再看其他女子半眼。”
毕竟自己确实骗了她失忆之事,连累她入戏太深,心碎感伤,也算是自己的罪过,看在她还算有用的份上,褚衡也不吝惜哄上两句。
闻夏本还沉浸在叔父吩咐的任务中,听他这么一说,反倒觉得这人也太过自作多情了。
不过他都已经是重伤失忆之人了,本就倒霉透顶,偏生又遇上自己这么个“骗子”装作是他的娘子,实在是罪孽一桩。
帮他挡开这些心术不正之人,助他从歧途走上正道,这也不失为赎罪之举了。
这么想着,闻夏情真意切:“夫君这么想可太好了,我相信夫君言出必行!”
两人打着机锋,不觉便走到后院岔路。
二人被引去两个不同的房间,虽然就在隔壁,但中间却有一堵墙隔开。
大户人家男客女客向来不同房,闻夏心下松了一口气,毕竟入夜后还有要事要办,与褚衡共处一室反倒妨碍正事。
“咚!——咚!咚!”一慢两快三声更鼓过后,安睡在床榻上的女子骤然翻身坐起。
望了一眼隔壁早已熄灭的烛光后,她方才放心向外走去。
可就在她离开后的一刻,隔壁房间的门也悄悄打开了。
11. 交手
这李府一看便是花了重金打造的,即使较之江南名园的移步换景、虚实相映,也称得上是不遑多让。
对于这样设计精巧的园子,闻夏其实并不陌生,毕竟在十数年前,她所居之处也是如此,日日在这种园子里面玩耍,过了一段年少不知愁滋味的神仙日子。
闻夏庆幸自己对这种曲径通幽并不陌生,再加上一路上处处留心,步步观望,已经在心里将府中各处记得七七八八。
她莲步轻移,脚下生风,借着漆黑夜幕的掩映向府邸最西边而去。
正如叔父所言的那样,她果然在这里发现了一座不起眼的低矮楼阁。
这座楼阁略显破旧,只有虚虚两层的样子,外墙的朱漆经过经年风吹雨淋,早已斑驳不堪,黯淡的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可楼外密切巡逻之人暴露了这小楼的不寻常之处,即使与主院相比,这里来来往往的府卫也频繁了许多,他们个个身强体壮,俨然是府卫中层层选拔出的最出色的一批。
趁着三声更鼓响毕,两班府卫正忙着交接,一身紧身黑衣面罩包裹的女子足尖轻点,轻盈跃上楼外浓密的高树,腾空攀住楼外横栏,如小燕般灵巧钻进二层窗内。
与楼外的破败颓唐大相径庭,这楼内却道是别有洞天,虽与其他亭台楼阁相比略显逼仄,但一应笔墨纸砚、衣食器物无有不全,较之正厅前院,这里倒更有主人日常处理事务的痕迹,特别是那一方已显包浆的名贵端砚,更暴露了这一点。
经常游走于黑暗之中与夜色为伴,因此并没用多少时间,闻夏的双眸便适应了这里的幽暗,她纯净的杏眼此时满是平时从未流露出的沉静冷厉,只略略扫过,便笃定地向桌案后的檀木书架走去。
小巧的耳廓贴近墙壁,纤细的指节轻轻敲击几下,闻夏便敏锐察觉到此处的不同寻常。
她手指翻飞,移开一本最为厚重的书册,果然露出后面极为细微的墙壁裂缝。
如她所料,这里竟藏有暗格!
正当闻夏伸手,打算继续翻找打开此暗格的机关时,她耳尖骤然翕动,转瞬间已然身子一弯,双腿下沉,利落地藏在桌案下的空荡处。
而在下一刻,伴着轻若罔闻的脚步声,一只黑色的鞋履便出现在自己面前。
从他稳健的大脚,以及隔着紧身黑裤仍能依稀透出紧实线条的小腿肌肉上,闻夏不难看出,这是个健壮有力的男子。
察觉到头顶桌案上翻找东西的窸窣声响,闻夏屏息凝神,浑身绷紧,生怕被此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半炷香后,这人已经背对自己,站在了刚才自己找到的裂缝前。
随着“啪嗒”一声轻响,男子拨动书架最高层静置的佛像,墙壁就这么倏然打开,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暗格。
借着幽暗的月光,闻夏清晰地看到了暗格中藏匿的物件。
是一本账册!就是叔父吩咐她秘密窃取的那物。
可那男子却捷足先登,已经向那账册伸出了骨节分明的大手。
来不及思虑,闻夏的身体已经作出最本能的反应,她如一只灵巧的狸奴一般,刷得从隐匿的桌案下钻了出来,手臂绷直,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向目标直直射去。
那男子反应极快,感觉到耳边闪过的疾风时就已经以身格挡,拦住了闻夏的去路。
闻夏不甘示弱,小腿一扫,逼得那人不得不向后倾身。
趁着这空当,她再次向那账册跃去,可那男子却已一手扯住她的左臂,他力气极大,只用一手便将她狠狠甩到身后的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即使腰上隐隐作痛,闻夏也丝毫没有懈力,她后背借力从桌上弹起,一手摸出腰间的短匕向那男子脖颈处狠狠刺去。
那人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匕首尚且距他有几寸之遥,便已经被他侧身避过,他的大手继续向账册伸去,好似这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电光火石间,闻夏将手中的短匕向前一掷,直冲他的太阳穴刺去。
男人伸手的动作被迫中断,闻夏步步紧逼,趁他侧首尚未反应过来时,肘弯最有力处也同时向他肋下袭去。
好似察觉到凌厉的杀意,那男人也不再收力,他两指伸向腰间,下一瞬,一道寒光直击闻夏面门而来。
闻夏堪堪仰面避过,可肩头还是被划破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她眸光一沉,出招更显凌厉,足尖挑起掉落在地的匕首,脚背一转,那尖刃便向男人腰间划去。
那人显然未想到她有这么一招,恍惚间腰上的布料便已被刺啦一声划出一道长长的缺口。
透过那缺口,一道蜈蚣似的狰狞疤痕便全然暴露在闻夏眼中,这深褐色的疤痕一看便知是陈年旧伤了,曲曲折折特点分明。
那人也是一怔,两人抬首间,不觉竟已四目相对。
这是闻夏第一次看到这人的正面,不过他带了一幅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清真实样貌。
只是那虚虚露出的一束眼神,闻夏总觉得有些熟悉,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
虽然十分不想承认,但闻夏也不得不服气,此人身手确实在自己之上,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武器,便能逼得自己无法靠近那本账册。
可她身材小巧灵活,一个闪身,便从男人格挡的臂弯下钻了过去,一把抓起那本账簿。
目标到手,她不再恋战,跃向窗外就打算撤离。
可手上突然多了一道强劲阻力,低头一看,账册的另一头已经被那男人死死攥住。
“何人在此?”
楼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点点灯笼的光亮由远及近。
“刺啦”一声,紧抓着账册的两人好似有了默契一般,各自使力,这账册霎时间裂开成两半。
就在府卫破门而入的前一刻,两人已先后腾身,一左一右从相反方向的两侧窗户跃了出去。
趁府卫思索应当先追哪一边时,两人早逃得没了踪影。
*
闻夏一路狂奔,闪身回到院子里时,她才发觉肩膀上难耐的疼痛。
她眼波流转,从腰间取出一个六角铁片,而这便是刚才伤了自己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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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竟又出现了千机阁之物,她秀眉轻蹙,为何短短一个月,她就与千机阁交了两次手。
千机阁、信王、绥州知府……这些好似在冥冥中存在着何种关联,可她却无法抓住。
将身上血衣燃尽后,闻夏还是觉得该先上床歇息,养足精神才好做下一步计划。
而此刻,隔壁的人也正醒着。
他披着一件宽大华丽的披风,可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披风下藏着的会是一件黑色的夜行衣。
褚衡揭下厚重的面具,将它妥善藏进随身包裹里,便从怀中掏出半册残缺的账簿。
没想到除了千机阁之外,这知府大人竟还同时被另一伙人盯上了,而这伙人竟会有如此顶尖的高手,能从自己眼皮下取走一半的账册。
与账簿一起掏出的,还有一柄短小的匕首,这是他趁人不备,从地上顺走的。
褚衡凝视片刻,发现这匕首无论是做工还是材质都极为寻常,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而它柄上的花纹已经被磨得难以看出原本的样子,可见这匕首是那人的常用之物。
只凭这东西他尚无法找到关于另外半册账簿的下落,只能将它们一并带回千机阁,从长计议了。
好似并无任何事发生一般,夫妻二人都安然睡去,可同在一府的李傔可就没有这么心安了。
不顾府中还有贵客休憩,他连夜派人严守府邸四周,不许任何人进出。
不仅如此,他还派出所有府兵,细细搜查全府上下,生怕错过一个细小角落,动静之大连客院中的闻夏和褚衡二人都被惊动了。
次日破晓时分,闻夏便早早起身梳洗停当,她特意选了一件暗绯色衣裙,不至透出血色,领口略紧,以防衣衫意外滑落,露出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
踏出房门时,隔壁恰也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褚衡看过来时,正对上闻夏满含惧色的水眸。
一看到他,闻夏便立刻提起裙摆怯怯小跑过去,虚依在他身侧,白嫩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颤音,好似担惊受怕了一晚上一般。
“夫君,昨夜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到外面好大的动静,惊得我醒来后就再也没敢合眼。”
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板和泫然欲泣的眸子,褚衡心下有些歉疚,昨日的动静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确实有些骇人,确实是因为自己之事牵连她了。
这样想着,他并没拂开那双拽着自己的小手,任由她靠在自己身边。
正自交谈间,一声咳嗽声突然传来,看到不远处的李傔,闻夏方才收了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勉强支撑似的站直身子。
“惊扰世子和夫人歇息了,实在是下官的罪过,只是昨日府中突然进了贼人,为了保证贵人安全,不如还是叫人彻底搜查一番安心。”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一边说着,还一边抬眼暗中观察二人脸色。
看他这幅半步不退的样子,搜查客院是势在必行了。
跟在他身后的,便是一群跃跃欲试的府卫,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冲进夫妻二人住所。
12. 动心
“李大人是打定主意要搜本世子的屋子了?这是将本世子当贼了,把我信王府的面子放在脚底下踩呀。”褚衡剑眉微挑,眉宇间带着三分王孙公子的傲慢,以及七分浪荡子的漫不经心。
虽然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谦卑,李傔此刻却分毫不让,其实他从心底里根本瞧不上这臭名远扬的纨绔,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但是为着他背后的信王,也不得不谄媚应承。
可如今账册失窃一事关乎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他也顾不得继续讨好这位劳什子世子爷了,反正事后再多送些名贵玩物弥补就是,这种富贵公子他见多了,没脑子的人一向好哄得很。
他凑到褚衡面前:“下官最近新得了一只会说话的鹦哥儿,不知世子可否赏脸一观?”
褚衡本还阴沉的俊脸转瞬间便拨云见日了,他比李傔还着急地拉着他往外走:“那还等什么呀,快走吧。”
走出好几丈远,他才猛然想起等着搜查的府卫一般,大咧咧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小心着点,若是弄坏了小爷的那些宝贝,小爷我拔了你们的皮!”
他这变脸速度之快,连相处多日的闻夏都差些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不过夫君都发话了,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娘子再拦着也着实是欲盖弥彰了。
她抬步跟上褚衡二人已经远去的背影,在心底暗暗纾了口气,手指无意划过宽大的大袖外衫。
幸好她早起便将那半册账簿藏在了自己身上,虽然自己如今无名无份,但在外人眼中也好歹算是褚衡的女人,应该还无人大胆到来搜她的身。
她的房间没留下任何把柄,任他们去搜也无妨,而褚衡的房间……
闻夏心不在焉地低头沉思,虽说褚衡这副模样大概不是昨夜交手之人,不过这李府已然封闭,也就只剩他的住所可能藏些什么了。
说不准那人就藏在褚衡的居所呢?李傔来搜,也正合她的意。
“世子英武,世子英武……”尖利的叫声将闻夏的思绪拉了回来,抬首却见那边的鹦哥早就扯开了嗓子,一旁的男子浅红的嘴角满是灿烂的笑意,一双多情凤眸死死黏在那鹦哥身上,再容不下任何旁的事情。
闻夏暗自摇头腹诽,就他这副缺心少眼的样子,即使屋子中真藏进了贼人,他大概也是发现不了的。
半个时辰后,一个府卫满脸愧色地跪地来报:“禀告大人,没有发现贼人踪迹。”
李傔心神一震,浑身力气被抽走一般,瘫软地跌坐进身后的椅子中,连旁边的褚衡都顾不上了。
而闻夏也是心里略微懊恼,这人的本事比她想象中还要大,竟能在层层包围中轻松脱身,半点痕迹都未留下,这样一来另外半册账簿的下落怕是不容易寻到。
他们各怀心思,却无人察觉到逗着鹦哥儿的褚衡眸光一闪。
他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屋子里任他们搜呢?
那本账册如今就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腰间,而那副面具乃是千机阁特制,看似坚硬结实,实则柔软如绸,轻松便能如帕子一般塞进衣袖。
“鹦哥儿,你怎么不叫了?”他好似看不明白这府邸主人的阴郁一般,吹了声口哨,吊儿郎当地戳了戳那鹦哥。
那鹦哥儿十分应景地接着叫起来:“世子英武,世子英武……”
这答案都在这摆着了,可无人相信他就是那个窃走账册的高手之一,褚衡嘴角挂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过拿走另一半账册的人大概也还在这个府中未被找出,他何不趁此机会查探一番。
这么想着,褚衡扬声对李傔说道:“李大人,听闻你府中的乐师伶人也都是北地一绝,昨日只赏鉴了舞姬,还未来得及观赏其他,何不趁此机会叫本世子见识见识呀。”
李傔心中虽藏着事情,却也不好太过怠慢这位世子爷,只得吩咐管家备席奏乐。
昨夜虽夜色幽暗,视野不佳,但寥寥几次近身交手下,褚衡还是敏锐察觉到对手身量较自己娇小许多。
他本是怀疑这李府的府卫中出了内奸,但早上细细观察下来,发现那些人无一不是五大三粗,与昨夜那人并不相符。
本朝习武之人也大都和他们类似,而伶人乐师虽是男子,但却更崇尚阴柔之美,身量也更瘦小一些,也许那人就藏在其中也说不准。
“请世子点戏。”一个穿着最为体面的戏子款步而来,他屈膝俯身,双手过肩,高高捧着一本戏折子。
褚衡对唱戏听曲实则并不感兴趣,对各种曲目也不甚了解,点戏对她来说比杀人审讯更加棘手,但碍于沉溺玩乐的纨绔身份,他还是不得不接过来。
翻了片刻后,他却一转身,将手中的戏折子递给了身边的闻夏。
“娘子来点吧,你喜欢听什么,为夫就喜欢什么。”他眼中柔情蜜意不似作假,黑亮的眸子中满是闻夏的身影,好似只要有爱妻在侧,即使是往日最爱的吃喝玩乐,此刻在他眼中也没了光彩。
虽有些突然,闻夏还是面上一红,柔顺得接了过来,细细看下来,这上面也无非都是些《牡丹亭》《西厢记》《墙头马上》这些才子佳人的恩爱戏码。
她随便指了一曲:“那便《太真外传》吧。”
一旁的戏子却闻声拱手相贺,他声音清越悠扬,无人不清晰得听到他所言之语:“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好兆头!也愿官人和夫人伉俪情深,白首偕老。”
虽不识得这二位是何来头,但这戏子十分善于察言观色,既然是知府大人的座上宾,那必定也是高门显贵,极力恭维自然是错不了。
听闻此言,闻夏已然是不觉红了脸,褚衡虽面上尽是赞许,实则耳根也微微泛红。
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硕大的银锭扔给那伶人:“说得好,这是赏你的。”
四周作陪之人见此情景,也都争相说些吉利之词,而在一片喜气里,却有一个人在无人注意的幕后暗暗沉了脸色。
“啪嗒”一声闷响,好似是琴弦拨动的声音,厅中并无其他人注意,而闻夏却身形一僵。
趁着众人的目光全都被台上正演到要紧处的戏目吸引住,她悄悄对褚衡耳语一番,借口更衣暂且离席片刻。
她毕竟只是褚衡的姬妾,而非这场宴席的焦点,是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匆匆离开的步伐。
果然,在一处隐秘石壁之后,徐临渊已经等候良久。
“叮嘱你多次不可动心,可我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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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观那纨绔的神情,怎么好似对你动了真感情呢?”徐临渊的诘问突然而又严厉,问得闻夏猝不及防。
她问了问神色,缓缓道:“叔父叫我以夫妻之名潜伏在褚衡身边,只有引他动了真心,咱们的计划才能更顺利,不是吗?”
她迎着对面阴骘的目光,接着道:“他是否动心不是我能管的,至于我……我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怎么会对他动心呢?”
听到闻夏的否认,徐临渊的阴郁的面色稍霁,他缓声安抚:“叔父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昭昭罢了。”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转而问道:“账册可是已经得手了?我看李傔搜查的动静不小。”
闻夏顺着他的话,从怀中摸出那半册账簿,接着宽大衣袖的遮挡,暗暗塞到他手中,又将昨夜意外三言两语阐明。
徐临渊虽面色有些不愉,但并未像往常那样斥责她,只温声淡淡问道:“那人可有伤到你?”
这话让闻夏想起自己肩头那道深深的伤口,可她并未多言,只垂手摇了摇头。
已出来半炷香时间,她不便再过多逗留,便想告辞后离开。
可徐临渊却抓住她的臂膀,眼中暗流波动:“昭昭,叔父一向对你严厉不假,但是你要记住,这天下无人比叔父对你更好了。”
闻夏有些诧异,叔父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总是说出这些奇奇怪怪的言语。
不过她知晓,依照叔父的性子,他的任何话都是不容反抗的,否则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即使不明白他的意味,闻夏还是顺从点头。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徐临渊心中却是一阵冷笑,拳头不自觉地紧握。
昭昭这孩子从小出身高贵,又是被自己亲手抚养长大,什么好的没见过,就算一时被褚衡这纨绔扰了心神,也只是从小未曾与什么俊俏外男相处过罢了。
待她识得这人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真面目后,自然就会嫌弃远离了,专心回归自己的人生正轨了。
这样想着,徐临渊向正厅走去,巍然端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根根分明的琴弦。
*
“禀大人,饮泉先生自请献乐一曲。”一个侍从走到李傔身边,躬身附耳。
“这……”李傔转头示意,询问褚衡的意思。
“甚好,甚好!”褚衡拍手叫好。他刚才暗自观察诸多戏子,尚未找到与昨夜相像之人,正想多见几名乐师,也包括这饮泉先生,毕竟昨日席上匆忙,他并未细看这人身形样貌。
徐临渊颔首,指尖飞动,轻拢慢捻,娴熟而灵动。
一曲终了,他却并未退下,而是向褚衡拱手道:“听闻京城的王公贵胄皆是天资聪颖,君子六艺无一不通,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世子切磋一二?”
此言一出,四周也是一片哗然。
众人皆知,这信王世子乃是百无一用之人,哪里会什么君子六艺,叫他弹琴无异于当众为难。
可若是不应吧,那便是坐实了这纨绔之名,丢了信王府乃至整个皇室的面子。
厅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悄悄观望褚衡会如何反应。
就在这时,一道清隽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13. 解围
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正是那抹清丽的倩影,纤柔而坚定。
“不如由妾身代夫君抚琴一曲,为诸位大人助兴,不知诸位可愿给妾身这个脸面?”
闻夏福身抬眸,目光正对上徐临渊那阴沉下去的面庞,他深井般的眸子好似在强压着什么情绪。
她身旁一拳紧握,下颌紧绷的褚衡也是陡然一怔,毕竟自己纨绔之名深入人心,众人虽在心中鄙夷,却少有如这位饮泉先生一般当面流露出来的。
当然,比当面讥讽更少见的是闻夏这样的直言维护,这更是从未有过的。
毕竟那些自诩的正人君子们,与他这种“纨绔”划清界限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替他辩解什么。
闻夏此举不仅解了褚衡的燃眉之急,也是为李傔解了围。他与饮泉先生相识多日,这位高人一向极有分寸,从未做出过今天这等咄咄逼人的失礼之事。
不过他常年在山中隐居,终年与闲云野鹤为伴,不熟悉这些王公贵族的阴私也是正常的。
如此想着,李傔连忙赶在徐临渊开口前接下话茬:“能闻得夫人奏乐,自乃吾等之幸,那便烦劳夫人了。”
可就在闻夏上前,抬起青葱似的手指,刚刚要落定时,却从耳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呵,常听闻信王爷文武双全,还以为世子也必定承继了王爷衣钵呢,可如今却推一个女子出来替代,传出去莫不是让人以为世子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纨绔无用?”
若说方才的话只是不经意说出口的,当下这句便已带着几分挑衅意味了,在座诸人皆屏息危坐,生怕连累到自己。
闻夏却是漫不经心似的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声线虽细腻婉转,但字字句句却皆是坚定到掷地有声:
“先生此言差矣,汉末董卓固然勇武闻名,却专权乱政、残暴嗜杀;东晋桓温也是文武双全,却谋权篡位,手段残酷。他们倒是没有纨绔之名,但先生敢说他们便称得上是英雄人物了?”
闻夏顿了顿,对着众人朗声道:“而世子殿下,乐善好施,宽厚待下,虽贵为皇亲国戚,却从不曾仗势欺人、凌虐弱小。”
她眼波流转见,眼底已带上几分凌厉:“你说他纨绔,那敢问他是吃了你家的饭,还是花了你家的银子,又或是欺男霸女,凌虐百姓了?难不成世间只能有为官作宰、仕途经济这一种活法了?”
一字一句从樱唇中吐出,声音虽悠扬纤细,却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镇定从容。
寥寥几句,却让徐临渊接无可接,这小女子如今可真是长本事了,只字片语之间就将他堵得无话可说。
多年来,她从不曾忤逆过自己哪怕一分一毫,今日却为了维护这么个纨绔当众下自己脸面,徐临渊险些无法维持住面上一贯的风轻云淡。
正待出言反驳,却只听得一曲《卧龙吟》从闻夏指尖下倾泻而出,此曲前半段音色略显低沉沧桑,如泣如诉,而后倏然高涨,意气激昂……
此曲一出,徐临渊眼底的愠怒也霎时被强压了下去,再抬首,眼底已然恢复一片温润清明。
他明白闻夏选中此曲的意味,乃是提醒他十数年的艰难困苦都已历尽,万不可在此胜利在望之时为了不值得之人功亏一篑。
方才是他一时冲动了,险些误了正事。
待大业功成,区区一个信王世子又算得了什么?
与此同时,褚衡径自拎起酒壶,漫不经心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面上如往日那般我行我素,可无意间洒出的几滴却暴露出他心中的波澜。
自十四岁起,所有人都是表面上敬着他,可背地里怎么嘲讽的都有,虽说他心里明白自己并非众人口中那般不堪,可他做的事情、他的功绩却是不能为外人道起的,他们提起他褚衡此人,也无非是轻蔑地唾弃一句:“就是那个没用的纨绔呀……”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不在乎任何看法或言语,可是如今想来,大抵是他从未被人坚定地维护过。
心中好似有些酸涩,就像是久旱的荒漠,本以为永远不会有一滴甘露降临,却在猝不及防间蓦然涌入一汪清泉。
褚衡的眼波虽在推杯换盏间流转,余光却一丝不落地全然落在一旁抚琴的女子身上。
这错落有致,轻缓交错的琴音着实悦耳,他好久未听过如此动人的琴音了。
徐临渊也正随着闻夏的琴音暗暗叩击桌案,眼角眉梢不经意流露些赞许之意。
昭昭的琴艺可是他亲手教授,自然举手投足间都有他的神韵,十数年来相依为命的情分,非任何人可比。
如此想着,他的余光瞥了一眼举杯畅饮的褚衡,嘴角的笑意带着些孤傲,又或许是些许不能表露的得意,其中意味或许只有他自己明晰……
*
觥筹交错之间,宴席已接近尾声,乐师伶人们纷纷上前谢幕领赏。
虽经过方才的插曲,褚衡却并未忘记这场宴席真正的目的。
他表现出对众位伶人十分满意的模样,带着七分醉意,一边一手提壶,仰头吃酒,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中间。
“啪”一声,他的大掌用力拍向一个身材矮小之人的左肩,那人只是一时不妨,身子猝然一斜,却并未露出半点痛苦之色。
他的所有反应都被褚衡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他心下了然,这人不是他要找的人,只因他记得分明,那人的左肩被暗器重伤,依照千机阁特制暗器的威力,绝对不会丝毫痛色都无。
褚衡心下万千算计,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击掌大笑:“好好好!方才唱戏的、弹曲儿的,都不错……好……都给本世子赏。”他装作喝得神志不清,以掩饰突兀的拍肩之举。
紧接着,又称兄道弟一般接连拍了十数人。
众人全都在看着这位放荡形骸的世子咂舌,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闻夏身形一震,杏眼倏然圆睁。
她看得分明,这人状若无意,可却恰好拍到了每一位身形略瘦小之人的左肩,若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可回忆起昨夜那人凌厉的出招、精准的判断,闻夏实在无法将之与眼前这个满脸酡红、步履蹒跚的纨绔联系起来。
若那人真的就是褚衡,那此人城府真可谓是深不可测。
那边的褚衡在试探完一圈后,也是心里一沉,这些被拍到之人皆是面色无异,那人究竟还能躲去哪里呢?
不过再在此多做逗留也无益,褚衡故意脚下一软,醉醺醺地往闻夏肩头虚虚靠去。
此举将闻夏惊得差些没忍住浑身一颤。
幸而他靠的是自己的右肩,而非那道伤口所在的左肩,闻夏不知他是在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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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还是只是不胜酒力找个依靠而已。
氤氲着花果香的酒气丝丝缕缕呼在她脸颊上,吹得颊上细密的小绒毛随之而动,引起丝丝麻麻的痒意。
不知是因为吸进了太多肩头之人呼出的酒气,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闻夏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
感受到周围诸人投来的揶揄目光,还有徐临渊那再次阴沉下去的脸色,闻夏慌忙压下心中异样,架住褚衡的一支臂膀,想赶紧扶他回房歇息。
“你们两个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搭把手呀。”徐临渊对垂手侍立在两旁的侍女吩咐道。
可两人尚未碰到褚衡一片衣角时,便被他胡乱挥开,大有一幅除了闻夏不许任何人近身的意思。
闻夏任命地屏退二人,眼神向众人道了声抱歉,便揽着褚衡的腰身,半扶半抱地将他带走。
她的身量比褚衡瘦小许多,这个姿势之下,她的整张脸都不得不埋在褚衡怀中,周身全被这人的气息占满了。
也许是热的,一番周折将他放上床榻时,闻夏已经满脸通红,她用衣袖徒劳扇了几下,却迟迟退不下这热意。
而床榻上的人恰巧在这时悠悠醒转,他上挑的眼角已染上几分妖艳的酡红,在幽暗烛光的映衬下反而显出摄人心魄的魅惑之色。
虽然还未找到机会试探褚衡是否昨夜之人,但闻夏莫名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拍了拍绯红的脸颊后,就要转身离开。
可还未迈出一步,肩上的披帛便被床上那“醉鬼”随手扯住了。
迎着她慌乱躲闪的眼神,褚衡略有些喑哑的声音响起:“多谢娘子今日为我解围。”
闻夏微微一怔:“这有何好谢,本就是这个理,我只不过将它们说出来罢了。”
“所以,这都是你的真心话,不是一时情急,随口敷衍?”褚衡的眼神有些灼热,烧得闻夏不觉偏头。
“自然是真心。”
不知是不是闻夏的错觉,她总觉得这男人的嘴角微微翘起:“还从未有人说过,我并非不耻之人,你是第一个。”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闻夏并未听清,但能感受到这一向张牙舞爪的男人此刻正颓败地歪在阴影里,有些令人……心疼。
他幽暗的眸子撞进女子的杏眸,闻夏只觉心中一酸,察觉到时话已经出了口:“世人看到的皆为表面,夫君又何须在意?”
她是在安慰他吗?
褚衡一向认为自己并非脆弱之人,也无需任何人安慰、认可,可听到她的话,心里怎么还是会升腾起一丝温热。
醉眼迷离间,女子的身影好似被罩上一层柔纱,分外温柔缱绻。
此时此刻,褚衡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有些醉了。
也许是酒水的催化,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实在朦胧,褚衡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重。
看到他睡眼逐渐迷离,闻夏伸出一只细白柔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抚上他的发丝。
丝丝缕缕的轻抚,温柔得不带一丝情欲,却满是令人无比安心的力量,褚衡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轻松地入眠了。
听到耳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闻夏眸光一闪,本轻抚着他发丝的手缓缓下移,一路游走到他的腰间才骤然停下。
握住男人腰带的手只稍稍用力,那锦带便松垮滑落在地……
14. 试探
床上酣睡的男子毫无防备,紧闭的凤眸周圈尚余一片绯红未及散去,脸颊的红晕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使他这张清俊的脸看起来更加单纯无害,混杂着醉人的酒香,又像早已熟透的果子,诱人采撷。
闻夏喉骨微动,不觉咽了咽口水,她屏住呼吸,杏眸微合,沉静片刻后眼底只余下一片清明。
她稳了稳稍稍发颤的双手,一点一点轻轻拨开男子腰间的衣襟……
烛火太暗,褚衡又斜斜横在榻间,即使闻夏眯起双目,也仍无法将他腰间景象看得分明,只能隐隐看到些紧实肌肉的轮廓。
踟蹰良久后,闻夏还是颤抖地伸出一只手,缓缓向他腰间摸去。
微凉的指尖触及滚烫躯体的一瞬,闻夏停留在男子肌肤上的手指木然一顿。
不敢置信似的,她柔软的指腹继续紧贴男子腰间向前滑行,细细摸索了半炷香的时间,触及的肌肤却仍然是一片光滑细腻,毫无半点狰狞疤痕的不规则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似乎随着自己指尖的游走,指尖下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攀升,灼热的烫意从女子冰凉的指尖一路传导,好似要一直烧到那颗冷硬的心里去一般……
闻夏不愿放弃,索性直接将整个掌心贴了上去,柔荑灵活游移,细细抚摸掌下的每一寸肌理。
倏然间,她感觉自己手掌下的肌肤好似在轻轻颤栗似的,下一瞬,自己的小手就被一只大掌紧紧握住了。
她惊得猛一抬眸,却意外撞进一双黑亮的凤眸,这双眼睛带着些初醒的惺忪,还有些酒醉后的缱绻。
看着男子大掌下正压着的,自己那只仍贴在他紧实腰腹上的手,闻夏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几息间,她便感觉一只滚烫的臂膀铁柱似的横亘在自己腰间,一阵天旋地转后,自己已经仰面躺在尚留着几许温热的床榻上,正上方便是褚衡那张无限放大的俊脸,带着酒气的呼吸有些粗重,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喷洒在女子玉面上。
“夫君……”女子的惊呼尚未出口,便被上方之人的动作打断。
闻夏只感觉到脖颈处一凉,再回神时便听“啪嗒”一声,领口的纽扣已经被粗暴扯下,白皙的玉颈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男子那侵略感极强的目光中。
余光之中,那双大掌已经扯住两片衣领,正要向两侧扯开来。
再顾不得什么藏拙,闻夏猛地屈膝向男子小腹处用力顶去,便听到他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便无力的翻身,从自己身上坠落下去。
闻夏手忙脚乱地拢着已经一片凌乱的衣衫,无措地一边后退,一边有些歉疚地将脖颈向前倾,想看看有没有伤到他。
“夫君,毕竟是在外人的府上,这样有些不大好……”她的声音怯怯的,仿若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与刚才敏捷的身手判若两人。
看褚衡似乎没有什么大碍,闻夏才转身匆匆向门外跑去。
而她离去的下一刻,原本无力倒在床榻上的男子就利落翻身坐起,那清冷的眸子中哪有一丝醉意,分明只有闪烁着的精明。
他缓缓站起身,粗粝的指尖轻轻捻上自己敞开的腰腹处,方才被女子轻抚的颤栗感犹感在怀。
褚衡回味一般轻轻抿了抿薄唇,这女子如此猴急地解开自己的腰带,却又决然避开自己的亲近之举,傻子也能看得出她并非见色起意。
那便只能是为了他腰间的这东西了。
如此想着,他缓缓揭下贴在腰腹处的一片薄如蝉翼的肤色软胶,这下面遮盖的赫然就是闻夏昨夜所见的那道狰狞疤痕。
虽然没能亲眼看到那女子左肩的伤口,但褚衡此刻几乎可以笃定,这女子并非外貌所见那般娇柔弱小。
虽早知道她比一般女子力气大些,但刚才那利落的一顶也并非简单大力便可做到的,这女子定然有功夫在身。
难怪遍寻无果,因为自己一开始的探查方向便错了,昨夜那高手根本不是男子,而是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子不容小觑,她并非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无用,不过他并不打算戳破,毕竟一个顶尖的高手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便更是要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死死盯着了。
他冷笑一声,太子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毕竟这女子不仅精通音律、伶牙俐齿,还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可惜这样一个隐藏颇深的细作且被他轻而易举的识破了。
他倒要好好瞧瞧,这太子究竟想用这女细作做些什么文章。
*
那厢,闻夏匆匆跑回房后,后背抵在房门上,双手捧着心口许久,砰砰乱跳的心脏才渐渐平息下去。
是她想多了,褚衡并非昨夜的高手,他腰腹平滑,没有半点曾受过重伤的痕迹。
更何况若是昨夜那人,自己这一顶他必然是能轻松避开的,不可能这么容易叫自己脱身的。
也是,毕竟他这样一个连君子六艺都一窍不通的纨绔,又怎么会与最为神秘的千机阁扯上关系呢。
因此他方才的冲动之举应该并非对自己的试探,难道他心悦自己?
作为一个细作,这恰恰证明自己潜伏技艺高超,应当算是一桩好事,可是她心里却有些异样的不安。
她习惯性地想摸出床褥下藏着的那本《细作宝典》翻翻,看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为妙,可先手下却是一空。
闻夏这才想起,为防暴露,宝典已经被她装进箱子里先行运去京城了,这可真是不巧,她记得宝典上写着如何分辨潜伏对象对细作的感情呢。
叹了口气,闻夏泄气地躺在床榻上,松懈下来后,她才倏然感觉到肩头那密密麻麻的疼痛。
已经整整一日了,这伤口非但没有好转的趋势,反而更加严重起来,饶是她这般将伤病当作家常便饭之人,都觉得撕心裂肺难以忍受。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千机阁出品,实在狠厉毒辣。
为了保住这只臂膀不至废掉,她明日必须想个办法,支开褚衡,去弄些金疮药来。
*
鸡鸣时分,天空才将将破晓,聒噪的蝉们尚且未苏醒过来,可褚衡一行已经早早起身,打算启程回京。
昨日的不愉快众人心知肚明,更何况账册失窃一事已是扰得李傔自顾不暇,是以他也并未多做挽留,只是奉上些奇珍异宝便恭敬地送走了这尊大佛。
上了马车后,闻夏便乖觉地坐在远离褚衡的一角,两人默契的谁都没有提及昨晚的尴尬,一路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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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知道,自己面无血色的虚弱病态已然全部落在褚衡的余光中,经过一家珍宝阁时,这位世子爷突然叫停马车。
“听说这家珍宝阁里有不少稀奇物件,随小爷我去逛逛。”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众随从也早已见怪不怪了。
此刻的闻夏丝毫不想下去,肩膀上的伤口如无数根钢针齐扎,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如今早就虚弱到一步路都不想走。
可她却不敢拒绝褚衡的要求,毕竟还未顺利潜伏进信王府,万不可在此时露出不必要的破绽。
是以她攥了攥拳头,强撑着跟了下去。
褚衡大摇大摆看了一圈,目光最后在一个华丽的金色盒子上停留了许久。
“官人真是好眼光,此乃西域来的金疮药,药效极佳……”那掌柜察觉到这位主顾的心思,立刻眉开眼笑,极力奉承。
可褚衡却满脸嫌弃:“呸呸呸,什么药呀病呀的,这不是咒小爷我吗,我又没病,要这劳什子破药作甚?”
不过他还是随手拿起那药盒看了又看,旋即露出几分欣喜之色:“这盒子上镶的是西域的绿松石吧,倒是少见的精致。”
那掌柜连声附和:“还是官人识货,这盒子确实也是难得的宝贝呢。”
“那就它了。”他大方地扔给他几张厚厚的银票,便拿起盒子扬长而去。
而刚走出这铺子的大门,他却突然将手中的盒子隔空抛给身后落下几步的闻夏,闻夏一愣,慌忙伸手接住。
迎着她不解的目光,褚衡慢悠悠开口:“这么金贵的盒子里头装的竟然是药,实在是晦气,你将它们处理干净之后,再将盒子拿回给我吧。”
“倒也不急,回京之后别忘了就行。”不顾身后的闻夏还愣在原地,他自顾自转身上了马车。
宽敞华丽的马车载着一行人扬长而去后,珍宝阁的帘后却转出一个人影。
他颠着掌柜双手奉上的银票,望着马车留下的烟尘,感慨地叹了口气:“我这兄弟呀,真是财大气粗。”
这人正是许久未见的裴怀济,他收到褚衡的信后立即快马赶来,本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非他不可,谁曾想竟只是叫他送一瓶金疮药,还偏偏要找个精致昂贵的盒子装起来,送到珍宝阁装作对外出售。
裴怀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他这兄弟到底想做些什么了。
这么将自己折腾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讨一个女子的欢心?还是一个来路不明、心思恶毒的女细作!
而被他唾弃的那人,正在疾驰的马车上静静凝视着已经熟睡的女子,幽深的眼中满是探寻之意。
送药可并非是怜惜这个女人,他只是清楚这暗器的厉害,怕这女人有个三长两短,断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罢了。
就在车厢重一片静默之时,车外却突然发出一阵尖利的马鸣,那拉车的马儿猛地扬起前蹄,震得车厢毫无征兆地一斜。
闻夏虽立刻惊醒,却也为时已晚,她的左肩已经重重撞向车壁,可褚衡好似比他摔得更快,先一步垫在她身下。
意识到自己仍压在褚衡身上时,闻夏脸上一红,旋即慌忙爬起扬声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15. 强抢
“禀告世子,外面有几个大汉追着一个女子从咱们车前跑过,我怕撞到他们,就猛地勒了下缰绳,连累您受惊了。”外面车夫的声音亦是惊魂未定。
几个大汉追一个女子?
车内的二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撩旁边的车帘,双手触碰的一瞬,闻夏像触电般将手缩了回来,而褚衡却没有察觉到似的,饶有兴致地向车外张望,无人知晓他的注意全然不在车外的变故,而在指尖一点转瞬即逝的温热。
跌倒在马车前的女子身披一件破烂的麻布白衫,墨发用一片白布零散包裹着,一看便知是尚在热孝之中。
与闻夏的柔美娇俏不同,这个女子长得一张冷淡的面貌,她眉宇间颇显凌厉,有种颇具攻击性的美,即使倒在地上也不难看出身材高挑,此刻一身素白,汗湿的乌发垂下几缕紧紧贴在脸颊,更显得倔强孤傲,如雪中的一束寒梅。
那几个大汉嘴里骂骂咧咧的,看女子倒地不动,便直接上手拉扯,不顾她撕心裂肺的挣扎。
从他们争执之间大概能依稀听出来,这女子父亲刚刚去世,她既未出嫁,也无兄弟,如今无依无靠,便被黑心亲戚们商量着卖给年过花甲的老乡绅做妾。
然这女子性子刚烈,坚决不从,便趁他们不备自己跑了出来,这群大汉就是来逮她回去的。
“小蹄子,如今你没了爹,就得由我们做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几个大汉凶神恶煞地踹了女子一脚。
女子刚刚爬起的身子再次无力地跌进一片尘土中,虽狼狈不堪,却仍倔强地一点点向前挪动,直到奋力爬到华贵的马车前。
“求贵人救救奴家吧,奴家愿一生为奴为婢,报答贵人恩情。”那女子小鸡琢米般不住磕着头,直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大片血迹仍未停歇。
见火烧到自己这边,车架上的谢歧凑到褚衡耳边轻声道:“世子,咱们还是莫要管这档子闲事了,从旁边绕过去吧。”
看着褚衡迟疑不定,他连忙接着道:“女子听从家中男子安排本就是天经地义,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不好插手。”
一旁的闻夏冷眼观望许久,此刻却黛眉紧锁,双手不自然地绞着帕子,有些坐立难安地观望着褚衡的脸色变化,看到他有些被说动的迹象时,额角已经不自觉地沁出几许汗迹。
“夫君,这女子身世可怜,她那些亲戚也是见利忘义之人,咱们就帮帮她吧。”趁着褚衡被说动之前,她还是柔声开口了。
看到褚衡仍摇摆不定,她悄悄伸出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勾住他的手指,乞求一般微微摇晃,樱唇不自觉地抿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得人心里发软。
褚衡眸光微闪,他可不相信一个从小被当作细作培养的女子会有此善心,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能做小伏低到撒娇恳求。
更何况是太子这般冷血无情之人,连贪墨难民灾银都做得出,这种人培养出来的细作又怎可能是什么良善之人。
是以,她力保这女子一定别有目的!
虽早在心中决定救下这女子,以此为饵看看她们究竟有何打算,但褚衡还是装作为难的的样子,犹豫良久才下定主意。
“娘子有此善心,为夫怎会不支持呢?正巧娘子身边也缺个贴身婢女,那便将她带回府中伺候娘子如何?”
闻夏勾着他手指的手一顿,她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她甚至还未提出要求,褚衡就已经主动将人送到她身边了。
一抹笑意发自内心爬上嘴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褚衡的眼神都热切起来。
褚衡将她转瞬即逝的变化全部收入眼底,不禁默默腹诽:
呵,真是个小骗子,方才连撒娇都僵硬疏离,这会儿如了她的意就笑得如此灿烂,细作当到这个份上,要是他的手下可是要重重惩罚的。
他转过头去,扬声问拉扯着女子的大汉:“那老头子给你们多少银子,小爷我给双倍的。”
随着这转头的动作,他脑后的墨发高高甩起,张扬肆意得让人咬牙切齿。
谢歧闻之一惊,连忙阻拦:“世子不可,您这何异于强抢人妾,若是王爷知晓了定要责骂您呀!”
他的声音洪亮异常,“世子”“王爷”“强抢人妾”这些字眼咬得十分清晰,引的围观百姓纷纷往马车这边侧目。
“这车里的竟然是个世子,不知道是哪个王府的?”
“还能有谁,能做出这种不耻之事的可不就只有那位了。”
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谢歧焦急的眼睛中透出一丝精光,待要再劝上几句时,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谢长史此言差矣,这姑娘家里人要卖了她,我们出真金白银买,怎么就变成强抢了?”闻夏秀眉一拧,圆眼一瞪。
这女子明明只是个出身北地边驿的农户女,可此时却是浑身的气势,让谢歧恍惚中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京城的某位高门主母,一时竟不敢顶撞。
听到周围窃窃私语的风向有所动摇后,闻夏接着道:“再说,这姑娘已然明说不愿被卖给那老乡绅,而是想跟我们走,难不成女子就必须像猪狗一样被随意买卖,她自己的意思一点都不顾吗?”
那女子听闻夏如此说,连忙心领神会一般连声附和:“是呀,我不愿被卖给那老头子,我是自愿跟夫人走的,求夫人收留。”
围观之人们面面相觑,原本以为是王府贵人以权势相逼,强抢民女的戏码,这样看来倒是恶毒亲戚虐待孤女了,众人对着那几个大汉唾骂一会儿便纷纷散去,而那几人拿到银子,也无脸面继续逗留,瞪了女子几眼也就先后离开。
尘埃落定,闻夏亲自下车,俯身将那女子扶了上来,满身的娇弱柔和叫谢歧以为自己方才只是错觉。
“你日后便做我的贴身婢女可好。”闻夏凝视着那女子,若仔细听便可发现声音中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女子眼含热泪,无声点了点头。
“还未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闻夏的声音明明很近,却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满是沧桑回忆一般。
那女子怯怯的回道:“阿梅,梅花的梅。”
闻夏虽在笑着,可眼底确是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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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凄然,她尽力扯了扯嘴角:“这名字略俗了些,不如以后就叫琼英吧。”
不知何故,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女子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再也收不住了,一滴清泪就这样从眼中滑落,欲坠不坠地挂在瘦削的颌角:“琼英……谢夫人赐名!”
从琼英那张苍白的脸上收回目光时,闻夏才猛然发现旁边的褚衡,他已经饶有兴味地观察二人许久,而闻夏却丝毫没有察觉。
“多谢夫君救下琼英了。”她面带愧色地对着褚衡颔首。
为了表达谢意,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凑到褚衡耳边小声提醒:“夫君与谢长史往日关系可好,我总觉得他刚才的话有些怪。”
未曾想到她竟提起此事,褚衡愣了一下,旋即摆手笑道:“谢长史曾是我父王的副将,后来战事渐少,便放弃了武将官职,做了王府的长史,他对父王一向忠心耿耿,只是性子耿直罢了,没什么恶意的。”
再看面前的人,却发现她一脸狐疑:“夫君不是记不得以前的事了吗,怎么竟对谢长史的情况记得如此清楚,莫不是夫君的记忆恢复了?”
这话看似关心,其实字字句句皆是试探。
褚衡心里一惊,他方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竟露出如此大的马脚,差点着了这小细作的道,实在是大意了!
实际上他着实冤枉闻夏了,只不过她小时在尔虞我诈的内宅阴私中长大,天生就对这些言语暗算、勾心斗角敏锐些罢了,但的的确确只是想提醒褚衡有所警觉罢了,而非蓄意试探。
褚衡暗暗稳了稳心神,面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满不在意的样子:“见到谢长史之后,有些记忆好像就被唤醒了一般,不过只有去绥州游玩之前的那段。”
这样说着,他有些愧疚地执起闻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
感受到男子胸膛有力的跳动,闻夏手上一颤,正想收回去,就看到男子用另一只手重重拍了几下脑袋,发出“砰砰”的响声,可见下手不轻。
闻夏惊呼:“夫君这是做什么?”
她急忙握住褚衡的那只手,微蹙的眉眼死死盯着,生怕他做出什么自伤之事。
可褚衡却已经泪眼朦胧:“为夫只是觉得对不起娘子,其他的事都能想起,却偏偏忘了与娘子相识、相知的那段……”
男人的眼角绯红,凤眸中倒映的全是闻夏的身影,情真意切到无人会以为他在做戏。
“我不怪夫君,我们之间不仅有从前的相识、相知,更有从今往后的相依、相伴,从前种种记不起也无妨。”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心中却是无比庆幸,幸好他没记起来,不然她的潜伏任务还怎么继续下去。
这事总算敷衍过去了,褚衡顺势将闻夏拉入怀中,以掩饰自己的心虚,而闻夏亦是如此,是以也顺从的没有任何抗拒。
二人相互依偎着,虽两颗相近的心加在一起都凑不够半颗真心,可这副样子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十足的情意绵绵。
在二人未曾注意到的角落中,原本瑟缩的琼英眼中划过一道狠厉的阴霾,盯着二人紧靠的身影暗自握紧衣袖。
16. 身世
一轮弯月悄悄爬上柳梢头,风尘仆仆地赶了整整一天路,众人也皆无什么心思与佳人相约黄昏后了,随意找到一家客栈便匆匆歇下。
因为一行人中只有闻夏一个女子,因此琼英便和她歇在一间屋子,而褚衡就和谢歧在另一间屋子将就一晚。
一进门,琼英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小心确认门外无人监视后,转过头来已是泪流。她轻轻俯在闻夏,两肩剧烈颤抖着,贝齿死死咬着发白的嘴唇,不让哽咽的哭声从唇齿间溢出。
她这一哭不要紧,闻夏的眼泪也被她引下来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还掉金豆子了呢?”
她本想故作轻松地打趣,却不想声音中早已不禁染上止不住的哽咽。
“小姐,你受苦了,奴婢终于能来陪你了。”她一贯清冷的眼眸早已蕴满无尽的情绪,目不转睛地凝眸望着闻夏,好似害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一般。
今日偶遇确非巧合,而是有心安排,就是为了将琼英名正言顺安排到闻夏身边。
琼英乃是自小便伴着她的贴身婢女,陪她经历了家破人亡,陪她熬过非人的训练,陪她完成无数个刀尖舔血的任务……
当年出任务前的最后一场试炼,便是被关在密林中与猛兽搏斗,她们二人互相扶持,也是唯二活着杀出来的人。
说是婢女,可早就与家人别无二致了。
只是叔父早早便察觉到她志不在大业,存了离开的心思,因此每次任务之后,便会将琼英扣下,以此作为挟制她的棋子。
闻夏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抚着她的手低声问道:“可是叔父派你过来的?”
琼英面带寒意地点头,用力反握住闻夏的双手:”老爷命我来助小姐一臂之力,信王老奸巨猾,他怕小姐一人应付不来。“
”另外……”她眉眼微敛,顿了顿接着道,“他要我监视小姐,万不可与那信王世子有什么越界之举……”
呵,看来叔父仍是对自己不放心,她自嘲一笑。
这世道下,男子生来便什么都有了,便以为女子也是如此,可他们又觉得女子占尽便宜,无需担忧生计,无需养家糊口,只需依靠男子供养,是以他们总一厢情愿地认为女子空闲到脑子里全是情情爱爱。
可现实呢,女子拥有的太少,需要奋力追逐的太多,哪里有时间将情爱作为生活的全部呢?
而褚衡此人,家世出身顶尖,相貌亦是无可挑剔,只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罢了,可在外人眼中也已经是她这种卑不足道的女子削尖了脑袋想要高攀的了,至于此人性情品格如何,那更是无关紧要。
可惜她没这么无聊,没这么肤浅,更没这么自轻。
看闻夏久久未语,琼英并未劝他,只是嘴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意:“看来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老爷还是不懂小姐。”
明明已经姐妹团聚,可闻夏心中却莫名多了几分不安,眉宇间爬上几许狐疑,她话锋一转:“按照叔父缜密的性子,不该这么轻易将你放回我身边呀,他就不怕我没了牵制,不听从他的命令了吗?”
琼英眉心莫名一跳,旋即垂下眸子,僵硬扯起嘴角:“老爷得到消息,您要寻的真相与褚氏有关,而我们的大业也是推翻褚氏,重返旧都。”
她好似无意似的轻抚上心口,眉宇间浮上一层为不可察的痛苦之色:“即使这大业并非您内心所愿,但与您所求之事并不相悖,褚家是你们共同的目标,是以老爷大概不必担心您不听指令。”
她生性不怎么爱笑,即使再开心的时候也不过轻轻扯一扯嘴角,是以闻夏并未发现她笑容中的僵硬与掩饰,以及凝望着自己的那双清冷眸子中带着湿意的不舍。
闻夏听她此言有理,微微颔首:“我一直都不相信母妃会自尽,晟朝军队兵临城下时,她对我说的都是尽力活下去。”
她闪烁着泪光的杏眸忽闪着向琼英望去,眼神中满是恳切:“琼英,你们都觉得我是痴人说梦是不是,但是我真的不相信母妃那般女子会为了保全所谓的贞洁,自尽而死。”
琼英紧紧握住她的双臂,好似以此为她传递力量一般,用力摇了摇头,掷地有声回应道:“奴婢也不信,太子妃从来不是迂腐之人,她与从前宫中的所有人都不同,奴婢也相信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闻夏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琼英的双手:“你说母妃会不会还活着,毕竟当初没有人见过她的尸体,不是吗?她为保清白自尽而死,也全是道听途说!”
当年晟朝的铁骑踏破大景宫门时,叔父正带着她与琼英在外玩耍,也因此逃过一劫。
那之后,他们东躲西藏了数月,再次潜回旧都附近时,只看到乱葬岗上无数的尸首,而就在短短几个月前,他们还在或嗔或怒,还在勾心斗角呢。而如今无论是高贵的皇帝皇后,还是低微的才人御侍,全都化成一堆白骨,无一因为身份地位的差别获得什么优待。
听周围的百姓说,在宫门被攻破之际,景朝皇室的男人们昏聩软弱了一辈子,终于在生命终结前硬气了一次,不过并不是对外敌,而是对自己,他们自刎而死,也算以身殉国了。
而女子们亦未苟活,景朝皇后率领皇室女子自尽以保全清白,她的母亲——景朝的太子妃也在其中。
可是早在送她出城游玩时,母亲就好似带着深意一般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过。
她含着幼小的闻夏看不懂的泪意说:“昭昭,你一定要记住,除了性命之外什么都不重要,贞洁更是无用至极。”她又怎么会因此自尽呢?
更何况闻夏曾徒手刨遍了整个乱葬岗,都没有找到母妃的尸身啊!
琼英看着闻夏陷入回忆的痛苦之色,眼中满是心疼,她的小郡主呀,多么无忧无虑,善良单纯的小郡主呀,若是没有当年那场亡国之祸,她如今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之女,是大景朝最尊贵的永昭郡主,或者已经成为了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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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嫡长公主……可惜没有如果。
好似看透了琼英在想些什么,闻夏只是释然一笑:“如今不也挺好的,我比从前懂事许多,没这么骄纵了,天下百姓也挺好的,再不用受昏君之苦……”
琼英用力闭了闭眼睛,终于抑制回差点滴落的泪水,“懂事”是什么好词吗,她宁愿小郡主一辈子都不必懂事,也不必懂得民间疾苦。
“小姐,你今日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回到十多年前了。”好似想到某些珍藏许久的记忆,琼英的语气轻快起来。
那时,母亲去世,父亲日日打骂她,还要将她卖去青楼,就是小小的永昭郡主如天神降临般救自己于水火。
“还未曾问,你爹是怎么死的?”闻夏突然想起今日再次见到她的情形。
琼英的声音冷淡的毫无波动:“听说是失足摔下山崖死的,不过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怎么死的都与我无关。”
闻夏心下了然,不愧是叔父的手笔,就连将琼英派来自己身边都做得如此缜密。
若是她没猜错,这“失足”应当是叔父安排的。
叔父此招用的便是真假参半的计策,琼英的身世、经历、亲戚全是真的,就连自己在街上救下她也是曾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只有中间那段被前朝永昭郡主收为婢女的过往被彻底抹去了。
巧的是她曾经作为永昭郡主时一贯行事低调,琼英与家里人也近乎断绝了关系,他们都只知道她去了一个富人家当婢女,但根本不知是哪家,如今也只当作富人家遭了难,将她赶了回来。
任凭外人怎么查,也不会发现琼英会与前朝余孽扯上什么关系。
这样一来,他们算是在信王府安下了两颗钉子,不愧是叔父呀,每一步都走得这么巧妙。
“明日咱们就要进京了,那褚衡虽是个糊涂人,可他父亲信王驰骋沙场多年,又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万不可掉以轻心。”闻夏拧眉嘱咐道。
“奴婢晓得,只是那个纨绔世子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亲近你,奴婢真想将他揽着你的那只胳膊砍掉!”想到今日在马车上亲眼所见的那一幕,琼英原本就清冷的脸更加冷厉起来,一只拳头紧紧握起,发出“咯吱”一声。
闻夏脸上一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万万不可,如今我的身份是褚衡的娘子,你千万不可一时冲动,前功尽弃。”
借着吹灭烛火的动作,闻夏有些不自觉地将脸向一旁扭去:“好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咱们先歇下吧。”
*
夜色幽深,客栈中的远客们皆是舟车劳顿一整天,都早早陷入酣眠之中,而无人发现一只白鸽扑簌簌飞了出去,脚上绑着一封墨迹未干的密信。
不错,这正是褚衡放出去的小白。
他趁着谢歧洗漱的间隙,悄悄给裴怀济写了封信,信中叮嘱他速速查清琼英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作为千机阁的首领,直觉告诉他这人有些古怪。
17. 送走
时至立秋,从绥州到京城的路上已随处可见泛黄的秋叶,风卷着些微不可察的寒意透过车帘,不觉给万物染上些许萧瑟之意。
趁褚衡先行下车舒展筋骨的间隙,琼英一边给闻夏披上一件薄衫,一边悄悄凑在她耳边:“这晟朝的都城还是太靠北了,风物哪里及得上咱们大景旧都,御花园里正是绿树青葱、百花正盛的胜景吧。”
景朝定都在南邺,位处江南,而褚氏家族本就是北方豪强,夺下这天下后便向北迁都,也就是如今的都城。
“也不知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再去南邺看一眼。”琼英清冷的声线少有地流露出些惆怅,更给这秋意添上几分寂寥。
闻夏眉眼低敛,只释怀般摆摆手:“马上就要到信王府了,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琼英闻声敛眉,她的性子一贯孤冷,也只有和自家小姐在一处时才会多说几句,更何况二人分别已久,是以一时竟忘乎所以了。
闻夏话音刚落,车帘就被从外掀开了,一只宽厚的大手先伸了进来,紧跟着的就是一张带着痞气的俊脸,高高束起的墨发慵懒垂下来,半眯的凤眼中好似写满了对这奢华富贵窝的不屑一顾。
“娘子,王府到了,快跟为夫一起见见我那位顶天立地、爱子心切的父王吧。”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歧鼻观眼,眼观心,垂手侍立在一旁,余光却在褚衡看不到的地方向他身后瞥去,那里赫然站着刚刚迎出来的信王,此时正阴沉着一张脸,胡须微颤,显然是听到了爱子方才的话。
“孽子,你还知道回来!”这一声怒吼中气十足,震得刚下了马车的闻夏浑身一震,手心不自觉地出了一层冷汗。
扶着她的那只大掌好似察觉到身边人的僵硬,从虚虚扶着改为紧紧握住,感受到手上紧密的包裹感,闻夏感觉猛然加快的心跳仿佛慢慢平复下来。
可她未看到褚衡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嘲,他竟会担心一个能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女细作会被父王的一吼吓到,可真是自作多情,都怪这女细作的相貌身段太具有欺骗性,叫他忘了她并非娇弱女子。
虽然这么想着,他却并未放开紧握的手,一直将人拉到信王眼前,仿佛真是一对情深似海却不被家族容许的苦命鸳鸯一般。
即使早就练就一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信王此刻也气得冷哼一声:“这姑娘是何许人也,你不打算向为父解释解释吗?”
“她不是别人,正是我拜过天地的娘子,父王您的儿妇。”他这话说得声调极高,将过路者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信王急火攻心,有些粗糙黝黑的面皮透出些涨红:“孽障,儿子成亲,我这个老子竟闻所未闻,简直是荒唐!”
他一向□□的身形竟破天荒晃了晃,好似随时要被眼前这个不孝子气晕过去一般。
就在父子俩僵持许久,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时,原本默立在信王身后的一个美妇人款步走上前来。
她虽年岁已长,却仍身材高挑、面容妍丽,不过此人穿戴却十分朴素,周身淡然沉稳之气,让人一看便知是性情温婉之人,天然便想与之信赖亲近。
这人便是信王府唯一的侧妃——杨莲君。
杨侧妃恰逢其时地搀住信王的臂膀,声音淡薄婉转,蕴含着安抚人心的轻柔:“王爷,咱们进门再说吧,这一路上叫北地的外乡人知晓也就罢了,可万不能叫京城贵人们看了咱们信王府的笑话。”
这话显然是说到信王的心坎上了,他一向是最在乎名声的,以至于硬生生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斥骂之言吞了回去。
他冷哼一声,狠狠瞪了褚衡一眼,便一甩衣袖头也不回的向府中走去,众人见状连忙趋步跟了上去,只有褚衡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本就干净整洁的衣衫,一手牵着闻夏不情不愿走了进去。
一迈进王府,信王便向后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随从们心领神会,忙不迭将两扇厚重的府门紧紧闭合。
转过影壁,信王当即厉声呵道:“这孽障在外面究竟如何丢本王的脸面了?”
也许是心中怒气正浓,他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问身侧落后半步的谢歧,头都没有回。
谢歧目光闪烁,声音含混不清:“怎么会呢,世子一向最是懂事的……”
他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更让信王确信这逆子一定在外丢了脸面,幸而方才莲君无意中提了这么一句,否则自己还真未想起来一问,连信王府已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都不知?
“你尽管直说,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谢歧是看着衡儿这孩子长大的,心疼他更胜自己这个亲父,是以总是为他遮掩隐瞒,才将他惯成如今这副不成器的样子。
谢歧叹了口气,好似被逼无奈,心中不愿却不得不说似的,愧疚地看了一眼褚衡后才慢慢开口。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绥州府的百姓好似都知晓世子私定终身,擅自娶妻之事了,”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要属下说,还是那群市井闲人太过长舌,才惹得人尽皆知,真的不怪世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眼偷觑信王的神色,看到他只是面色微沉,好似意料之中一般并无太大反应,便又支吾起来。
“怎么,莫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本王?”信王双目一瞪。
“还有就是,世子竟摔坏了脑子,如今不大能记得清往事了。”好似早已料到此言会激起信王的怒火一般,他说完便将头埋了下去,不敢直视对面之人的目光。
此言一出,信王的原本强自镇定的身影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你是说我信王府的世子变成了傻子,而且整个北地的人都知晓了这桩丑事?”
“都是属下的错,都怪属下没能保护好世子。”虽未言明,但这番举动无疑是肯定了方才的诘问。
信王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眸光一沉,声音有些粗哑:“快去遍请天下名医,不惜代价,一定要在消息传来京城之前将世子治好。”
谢歧抱拳称是,身体向后退着想要离开,但脚步却有些迟疑。
也许是沉浸在唯一的儿子遭此巨变的打击中尚未缓过神来,信王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还是身侧的杨侧妃低声提醒:“王爷,妾身瞧着谢长史好似还有些话想说似的。”
信王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他略显浑浊的眼珠浮上缕缕鲜红的血丝,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猛地一挥已经几近瘫软的手臂,示意谢歧继续说下去。
谢歧不禁一颤,断断续续将想要咽下去的话吐出口:“还有就是快到京城时,世子以钱财压人,花双倍的价钱买下一个已经卖给他人的女子……这事有不少人围观。”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可即便如此,一字一句落入信王耳中也如平地上的一颗惊雷,他的双目肉眼可见地赤红起来。
“逆子……逆子……”
杨侧妃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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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地端上一盏早已特意冷凉的清茶给信王顺气,借着茶盏的遮挡,她的眼神与谢歧交汇一瞬,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只是无意一瞥,而谢歧只是自然地移开眼去,道声告退便急匆匆出门去找名医。
一盏茶见底,信王才稍稍平复下来,第一次抬头细细打量这个儿子擅自娶回来的女子。
褚衡这孩子虽然一贯游手好闲,寄情玩乐,不务正业,但是却未在女色一道上犯下什么荒唐事,甚至将杨侧妃为他准备的通房侍妾都全部推拒了,以至于年至弱冠都未有女子在侧。
如今他不声不响,直接越过自己娶了个乡野村妇,相较于气愤,信王更多的是失望且无力。
也许是心怀怨气,信王看向闻夏的眼神算不上和蔼,甚至说得上有些厉色,他声音有些沙哑:“将这女子送走,就说市井闲话都是谣言,便也遮掩过去了。”
褚衡只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将闻夏的身子挡在身后,彻底阻断了那道不算友善的目光。
“从结发的那一刻,她与我就已是一体了,抛弃糟糠之事恕儿子做不出,若要她走,那儿子往后也不能在父王膝下尽孝了。”
褚衡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番忤逆之言,固然有将这女子留下探查情报的缘由,可在心底深处,他不愿这女子因为自己受此委屈,即便她是个细作。
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高大背影,闻夏的心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有些酸又有些热,明明知晓这人只是自己计划中的一个踏板罢了,但还是抑制不住那种异样的感觉。
褚衡是个无用纨绔不假,但他并不知晓自己的阴谋算计,能护自己到如此地步,足见这番赤子之心确是真的,而自己如此欺骗他的感情,也不知任务完成离开之时,他会有多伤心。
那种异样感之外,闻夏心里又生出许多愧疚,她手上的力道不觉加重,紧紧握住褚衡宽厚的大手。
看到他这么护着这个女子,甚至有和自己这个父王作对的架势,信王竭力平息下去的怒火“蹭”一下又燃了起来。
他直接抄起手边的军杖,毫无保留地向褚衡身上抽打过去,破空的呼啸声震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浑身绷紧。
这军杖乃是军中惩罚叛逃军人所用,由一把浸泡数月的藤条编织而成,既坚硬又柔韧,打一下便要皮开肉绽,十数下之后便只能生死由命了。
听到军杖呼啸声的那一瞬,闻夏来不及思考,本能似的身形一动,越到褚衡身前。
她本想一把推开褚衡,却低估了信王的力道,这军杖下落速度极快,虽推开了褚衡,她自己却未及躲开。
只听“扑哧”一声,闻夏只觉背脊一凉,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替他挡下这一杖,大抵是因为他没有武功傍身,这一军杖下去非得把他打个半残不可,若他倒下了,自己在这王府也无立锥之地了,细作一道更无从谈起。
闻夏只在心中默念,无论是何原因,都绝非是因为“情”字,只因他对自己有用而已。
褚衡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扑倒在地,回过头时,那女子的纤细的身板已经瘫倒在地,背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
“娘子……闻夏……”褚衡处变不惊的心跳如擂鼓,只因这女子全无反应,竟是禁不住那一杖晕了过去。
他无暇顾及其他,只一把将地上的人抱起,揽在女子腰间的手忍不住发颤。
18. 做妾
信王府人口并不算多,但作为圣上唯一的亲弟,其府邸占地不小,褚衡作为世子便住在隐月轩中,这也是除了主院外最好的院落,寝屋、书房、花园等一应俱全。
将闻夏匆匆抱回他的寝屋后,褚衡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抽出手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袖早已被鲜红的血迹浸透。
尽管早已看惯了血肉模糊的场景,可褚衡仍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看着女子巴掌大的小脸此时已是苍白一片,褚衡眉间紧蹙。
又不是真夫君,又何苦为这样拼命呢?
更何况连亲生父亲都不在意他是否会受伤,她又何必在意呢?
就在他急着唤侍从去请大夫时,死气沉沉趴在床上的人却突然扭了下脖子,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褚衡一瞬间便懂得了她的意思,其实她的演技一向不太高明,只是方才担忧太过,竟一时没有发现她是在装晕。
将众人尽数遣去屋外后,他翘起二郎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好了,人都出去了,娘子可以醒过来了。”
闻夏这才“悠悠醒转”,眉宇间的狡黠活像一只偷到鱼吃的小狸奴:“夫君,我晕的是时候吧,否则你可要接着挨打呢。”
看着她这副样子,褚衡不觉间嘴角已挂上一抹笑意。
闻夏心里得意,便想撑起身子坐起来,却不料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发出“嘶”的吸气声。
这女子真是不叫人省心,明明脸都已经疼得发白了,还偏偏要逞强。
褚衡虽在心中腹诽,但仍是认命地起身走到榻前,从床头的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颗棕色小药丸。
正想开口询问这是何物,这人的手心便已经覆上了闻夏的樱唇,她一怔,竟忘记了闭上双唇,以至于那棕色的小丸子畅通无阻地滑进了她的微张的贝齿。
手心软软的,好似触到一团棉花,却比棉花更加温热,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掌往下压了压,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手心却感受到一抹濡湿。
察觉到口中的异物时,闻夏下意识地抵住舌尖,想将那东西吐出来,却不想舌尖竟无意擦过一片温热粗糙的掌心。
反应过来手心中濡湿的触感为何时,褚衡如遭雷击,猛地向后一退,几息间耳根已然全部红透了。
闻夏也同样一怔,那药丸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滑进她的喉咙,苦得她无暇顾及方才的异样,只猛烈咳嗽起来。
“咳咳,你给我喂的什么,好苦!”
也许是生活已经太苦了,闻夏对苦涩食物的忍耐度一向不高,即使染病也常常为了不吃苦药而硬撑,此时已经泛出点点泪花。
褚衡的嘴角又忍不住翘起来,这女子平时张牙舞爪的,如今不过是一颗小小药丸便苦成这副样子,看来下次再服药时要给她备些蜜饯才好。
闻夏就这样睁着泛着泪光的大眼睛懵懂地望着褚衡,虽无声静默,但却仿佛一支引子一般,叫方才那种柔软滑腻的触感在他手心熊熊燃烧起来。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语气有些嘲讽:“缓解疼痛的药丸罢了,怎么,难不成怀疑为夫会下毒害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腰间的帕子,在手心狠狠摩擦,想要将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觉擦掉。
哼,不就是无意碰了一下他的手心吗,至于嫌弃到要将手掌擦烂的地步吗?闻夏心中很是不满,嘴上也带上点不饶人的气势。
“那可说不准呢,夫君堂堂王府世子,说不定正嫌弃我这个糟糠之妻碍事呢,没了我这个妨碍,自有高门贵女排着队嫁给你,毒死不正好一了百了?”
她的声线柔腻纤细,可这温柔的语气却恍若带着刺,直往褚衡心窝里扎。
今日他和父王爆发冲突的根源有三:一为受伤失忆,二为擅自娶妻,三为强抢人妾,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与她有关,她倒往自己身上泼那些莫须有的脏水。
虽说这也是他自己为了套出情报的计策吧,可即使心中明知他们之间只有虚情假意,他却还是没来由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憋得慌,有苦说不出一般。
看着他阴沉下去的脸色,闻夏心中也莫名泛起委屈,不就是说笑一句吗,至于给她甩脸子吗,果然是回了王府,对她也不耐烦起来了。
亏得自己还替他挡了这一杖,真是好心为了狗,这么想着,闻夏本已消散的疼痛又随着心情的起伏反复起来,身上一痛带得心里更不舒服,她索性将头往里一转,不再搭理褚衡。
……
半柱香后,一个焦急的声音终于打破这种诡异的静默。
“世子,王爷叫您过去。”门外一个侍从的声音响起。
褚衡看了眼趴在床上的闻夏,一只已经迈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冷着脸走到榻前,扯过一条锦被搭在她腰上,才又转身一言不发便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琼英便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金疮药。
方才她并未随二人从正门进入王府,而是先行从仆从走的侧门进来等在了隐月轩中,却没想到分离片刻,闻夏就奄奄一息地被褚衡抱了回来,此时看到她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这是哪来的?”
无论哪朝哪代,宗室望族之家无不是捧高踩低,闻夏可不信这王府里的人会好心到给她这个不被认可的农户女送药。
琼英一边将药膏轻轻涂到伤口上,一边回道:“是世子出去时给奴婢的。”
“奴婢觉得吧,这个信王世子好像也没有这么不堪,他还是挺关心你的……”
闻夏无奈抚额,这丫头也太容易被收买了,叔父将她派来监视自己可真是不太高明。
“就一瓶药,你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了?”闻夏撇撇嘴。
琼英摇摇头:“奴婢不知道,但只要他对小姐好,在奴婢心里就不是个坏人。”
而此时,二人正在谈论的人正站在信王的书房里,一脸桀骜地直面信王的怒火。
“那女子如何了?”信王的语气里少有的带着些愧疚。
褚衡抬起盯着自己指节的眼睛,嘲讽地看向主位上的人:“父王是希望她残了,还是死了呢?”
还没等信王出声,他便又接着道:“若是残了,信王府将她赶出去还得背上冷酷无情的骂名,还是死了好,不妨碍父王换个高门贵女做儿妇。”
褚衡正因那小女子方才的话胸闷气堵呢,正巧将这闷气全撒了出来。
信王怒目瞪着这个独子,可却无法对着那个和常常入梦之人极为相似的凤眼发怒,只得压住火气:“不是父王心狠,实在是这个女子身份家世太过低微,怎能担得起世子妃之位?如果你真的喜欢,就叫她做个侍妾如何?”
这话其实正中褚衡下怀,虽然他此生并无娶妻成家的打算,但即使是做戏抓贼,他也无意叫一个敌方细作占了妻子的位置。
更何况事成之后,他肯定要重重处置这细作的,一个小小侍妾消失无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上了宗谱的世子妃无故消失,那必将引起宗室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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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听到这话时,他眼前却不知为何浮现起那女子泪眼迷离的单薄身影,倏然迟疑了一下。
而就在这迟疑的一瞬,一旁的杨侧妃却先开了口:“王爷,世子在外私自娶妻一事北地人尽皆知,此时若是贬妻为妾,怕是会叫外人以为我信王府以势欺人、出尔反尔。”
看到信王低头沉思,她又缓缓道:“若是认了那女子,反而会令天下百姓知晓我信王府言而有信,礼贤下士,岂不是将坏事变成了好事?”
信王觉得言之有理,重重点了点头。
看到他有松口的架势,褚衡赶紧插嘴:“父王,那女子身份低微,留在府中做个侍妾也就罢了,世子妃之位她着实配不上呀。”
却不想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喝:“逆子,既看不上人家姑娘的家世,又何苦去招惹,今日你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至少也该拿出些大丈夫的担当。”
其实信王并没有这么好心,他所忧虑者有二:其一确如莲君所言,为了信王府的声名;其二便是信王府势大,觊觎者无数,而偏偏这未来的家主又是无能之辈,是以谋求世子妃之位者多是心怀叵测,待自己百年之后这王府基业岂不是拱手让人?这乡野女子虽是身份差了些,但好处却是不必担忧衡儿镇不住她。
再说,建功立业本是男子之责,他也不屑于通过儿妇家中的积蓄地位抬高王府的身价。
看着信王心意已决,褚衡也未再争辩什么。
其实闻夏为妻为妾他也并不是很在意,毕竟高门贵女身后也各有各的家族势力,而他身负千机阁秘职,若是让别有用心的势力察觉到反而不妙,不如这个已经尽在掌控之中的女细作安全妥当。
叫这个女细作占了世子妃之位,正好方便他推脱其他势力送来的女子。
而此时,在膳房寻找吃食的琼英正屏息窃听着灶间仆妇们的谈话。
一个面相稍显老实的黑脸仆妇开口:“那位可是世子妃呀,咱们还是莫要怠慢为妙。”
另一个刻薄的瘦脸仆妇却只冷哼一声:“切,你没听说吗,世子亲口说她身份卑微,只配做个上不得台面的侍妾呢。”
黑脸仆妇只摇摇头:“可王爷还是拍板了,无论如何,她以后都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太过敷衍。”
……
这些话无一例外被琼英尽数传入闻夏耳中。
“亏得奴婢还以为这世子是个好人,呸!他竟敢让小姐你给他做妾。”琼英一脸愤愤。
闻夏只埋头喝粥,果然是得了名分,这粥里还放了精贵的燕窝呢,分外香甜了些。
虽然她只是个细作,完成任务后就要离开的,对名不名分的并不在意,但名利场一向是最为现实的,有了世子妃的位份便能过得舒服些,行事也便宜许多,她也乐得接着。
只不过这褚衡,看来还是未对她彻底动心,甚至随时有抛弃她的可能。
若不能将他牢牢握在手中,叫他对自己百依百顺,他又如何能老老实实为自己所用?
“琼英,你去将我早先运到京城的那个箱子取来。”
阔别多日,这个箱子终于又回到她身边,摸着箱子笃实的触感,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了几分。
闻夏打开箱子,里面是她熟悉的《细作宝典》、惯用软剑、几瓶香梦丸……
她轻轻翻到宝典的美人计那一章,上面的一句话映入眼帘:美人之道,攻心为上。
为了顺利完成任务,褚衡的这颗心,她闻夏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