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图鉴》 1、第 1 章 这梅州啊别的不行,尽盛产娼妓。 全州的经济都指着窑子来发达,有些个文人骚客,达官显贵出来游玩,都想去梅州一亲芳泽。 要说梅州质量最好的窑子,那非笼馆莫属。 笼馆笼馆,顾名思义,豢养金鸟的金笼子罢了。 这金笼子隔上几年就会选出四只最受欢迎的鸟儿赐字:雀、鹭、鹂、鸳 得了字的四只鸟儿,会在冬日梅园暖阁亮相,供千千万万的人来观赏品鉴。 那声势奢靡浩大,怕是都能比得上公主游街的阵仗。 这也算的上是梅州独有的文化了。 只一句话: 来梅州的嫖客,睡不到雀鹭鹂鸳,相当于白来。 在笼馆的娼妓,当不上雀鹭鹂鸳,生意也就到头了。 可也有一句话,甚少有人知晓。 那便是, 自古以来,笼馆的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 直到父亲去世,宋贞都没想到自己会进窑子。 隔壁胭脂铺的寡妇,见宋贞跟她娘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便把宋贞引见给笼馆的徐阿嬷认识。 那笼馆徐娘可是这么好见的?胭脂寡妇可是费了些心思上下打点,才有幸让徐阿嬷开门瞧瞧宋贞。 没成想,就这么一眼,徐阿嬷就相中了宋贞。 也不是宋贞长得天仙下凡,只是阿嬷觉得她气质少见。 说什么有股子清高气,放在风尘烟火里,那群迂腐书生见了一定喜欢。 胭脂铺吴大姐听了是眉开眼笑,直感觉这十两介绍费要到手了可宋贞那边却犯了嘀咕。 她缩着脑袋站在笼馆的廊下不敢抬头,眼见着吴大姐要收银子,她便听见二楼蹬蹬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好像有重物从上面滚下来似的!她惊地打了个哆嗦向旁边望去,只看一个油头满面的中年人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坐在楼梯底下叫嚷。 “华雀!你等着!老子晚上还来找你!” 他虽然穿着锦衣华服,可嘴上却不干不净,一口一个贱人的叫着,说什么只看钱的贱鸟而已,多半个时辰也不伺候老子。 宋贞没见过嫖客,当时就被吓傻了,拉着吴大姐就往出走。 “我我我……我不去了,太吓人了我害怕。” “害怕?你娘咳的满被褥是血你不害怕?你爹死的连棺材都没有你不害怕?现在晓得害怕了?”吴大姐被宋贞拉到街上,眼看十两银子飞了那利嘴就像吐瓜子皮似的叨叨个不停,能把宋贞骂到地缝里。 “你不去你娘怎么办?还指望我贴补你们家吗,孩子咱们讲讲良心啊,我当时是看你们母女俩可怜才挤出来点买药钱,你不能指望我一直接济你家吧,再说了梅州这地界也只有窑子能挣上钱了,那笼馆徐娘你也不打听打听是谁,她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 吴大姐说是这么说,也就是贪那十两银子,她本就跟宋贞家沾亲带故,也能让小辈叫个二婶,再怎么不济,大不了以后不贴补就是,也不能把小姑娘塞到窑子里去啊。 可宋贞当时也就十二三岁,不太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被吴大姐数落了一通也不知是吓懵了还是骂懵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吧嗒吧嗒流眼泪,哭的喘不上气。 吴大姐看宋贞哭的撕心裂肺,觉得差不多了,便给了个蜜糖好言相劝。 “好孩子,二婶劝你还是好好想想,这世间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等来日你当上那什么雀鹭鹂鸳的,别说你娘的病能好,就连你爹都能给修个三进三出的墓地!这可是尽孝啊!” 多的话也就不说了,吴大姐这人卖胭脂也卖出些门道,就是话不能说满,凡事劝七分,结果一定如愿。 她掏出钱袋去旁边的小摊卖了包瓜子好心塞给宋贞,又扯出手绢替她擦了擦眼泪静等了一会儿。 果不其然,宋贞捧着瓜子委屈巴巴地咬紧了嘴唇。 “二婶……那我,还是去吧。” “哎!这就对了!” 吴大姐揣着十两银子满面春风的走了,留下宋贞一个人抱着一包瓜子和剩下十五两银子跪在徐阿嬷房里瑟瑟发抖。 徐阿嬷好点香,每日房间里的熏香都不带重样的,今日是茉莉明日是牡丹,熏得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连头顶层层叠叠的薄纱都浸透了气味变得重重的。 宋贞跪在地中间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徐阿嬷才抬眼看看底下的小姑娘。 “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实在缺钱。” “哼,也没个新鲜理由。” 似乎是对刚刚宋贞反悔的事情耿耿于怀,徐阿嬷这阵子便没了好脸色,捧起一盏茶皱眉喝了半天。 “谁有钱上这儿来?阿嬷想听什么理由?” 接话的是个十七八的漂亮姐姐,她坐在徐阿嬷左手边口气不小,撑着下巴看新做的指甲十分随便。 宋贞好奇是什么样的姐姐敢这样跟徐阿嬷顶嘴便偷偷抬头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气质雍容华贵,穿一身孔雀绿的长裙,头上手上戴满了金饰,高高挽起的发髻中央有一只金雀步摇落下来,在她细长高挑的眉眼间摇晃。 “华雀,我叫你来是让你相看的,不是来顶嘴的。” 原来她就是华雀,笼馆四绝之一,刚刚那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对象。 宋贞瞧着这人面相只觉得有些不好相处,自己在她手底下伺候会不会很难过?她正为自己未来的日子发愁就被徐阿嬷打断了思绪。 徐阿嬷虽是看上了宋贞,也并没想在她身上花太多的心思,宋贞今年才十三岁,不到接客的年龄只能先伺候笼馆的姐姐,刚巧华雀身边缺一个,就把宋贞打发给了华雀,自己也落得清闲。 她临走前问宋贞是哪个贞。 宋贞觉得奇怪,只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贞是贞良纯洁的贞,这个字还是宋老爹给她取的,希望她为人贞烈顽强,品质高洁。 可徐阿嬷明显不喜欢这个字,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她抽动了两下嘴巴说: “当了娼妓就别立牌坊了,以后你的贞就是珍珠翡翠的珍吧,听着招财。” 好嘛,高洁的贞变成招财的珍了。 不过也无妨,在笼馆,本名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大家都是小什么小什么的叫,听听也就习惯了。 现在小珍这两个字先被华雀叫上了。 “小珍?” “……有!” “起来坐下吧。” 华雀懒洋洋的撑着下巴靠在红木圆桌旁,看起来永远都睡不醒,也是合该她累得慌,现在整个笼馆就只她一个得了字,来往的客人大部分点名道姓的要她,经常了半夜里还要换着房间的伺候,可不就睡不醒。 她打了个哈欠问小珍怀里抱的什么,对面的小姑娘愣了愣怯生生地说是徐阿嬷给的十五两。 “我说另外一包。” “……瓜子。” “拆开给我尝尝。” 小珍又是愣了愣,才手忙脚乱晓得把纸包拆开推到华雀跟前。 华雀顺手抓了一把嗑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呆头呆脑的特别像那些个来逛窑子的书生,于是问她是不是读过书。 结果小珍还真点了点头,华雀才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估摸着这个小珍以后也是有的培养,说不定还真能混个四绝当当,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嗑着瓜子觉得口干,唤了小欢来准备点清茶。 那是小珍第一次见到小欢。 小欢,人如其名,活泼亲人什么时候都是乐呵呵的,顶着两个小酒窝和满头的小辫子蹦蹦跳跳地拎着茶壶钻了进来,见着华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像个小黄鹂。穿着一身杏黄色衣服,一屁股就坐在小珍的旁边跟着嗑起了瓜子。 “我叫小欢,以后咱们一起洗衣服哦。” 华雀跟小珍解释,说小欢是从小长在笼馆里的,你以后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问她。 从小长在笼馆里?有多小? 小珍想不会是四五岁就被人卖进来来了吧?那也太可怜了。 不过她还是想窄了,小欢压根就是被生在了笼馆,她的亲娘就是笼馆里的姑娘,怀她的时候被一个商人看上赎走,可商人不许小欢她娘带着孩子,于是她娘生下她便一个人跟着商人过好日子去了。 小珍听着心寒,可小欢倒没什么伤感,说句不礼貌的话,小欢大概是这笼馆里最没心没肺的姑娘了,因为只有她把窑子当家。 整日听着姐姐们的叫声入睡,整日听着客人们的鼾声醒来。 小珍问她,你娘就没回来看过你吗? 小欢摇摇头,说她娘再没回来过。 “那你爹呢?” “我爹?徐阿嬷说我娘陪的客人太多,也不知我爹是谁。”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爹找不到,娘也撒手不管,这世间还有这样的父母?小珍听的伤心,反倒是小欢来安慰她。 “没关系啊,女人嘛,有了好日子自然会自私一点的。” 小珍那时便觉得,这是小欢这辈子说过的最深沉的话。 自从进了笼馆,小珍就变得很爱哭。 尤其到了晚上,听着客人们发酒疯的声音,她更是哭的厉害。 把徐阿嬷哭烦了,就说要把她赶出去,不光要赶出去,半点银子都拿不到! 小珍一听,就乖乖闭紧了嘴巴。 可这不怪她,夜里的笼馆真的很可怕。 梅州笼馆总共有七层,每层都盖成回字形,把中间的梅园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 人站在天井里抬头向天上看,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夜色和漂浮在夜空赤红的灯笼。 每层都有姑娘的玉臂伸出来像拂柳摆动,每间房子的窗户纸上都能印出客人凶狠的黑影。 入了夜,小珍便要提着暖壶去每个房间加水。这是她最害怕的工作,因为每次叩开门都能看见各色的白肉在灯火下狠命地动。 动的她头皮发麻,不敢抬眼。 徐阿嬷说如果你再不习惯,以后还怎么伺候客人? 可华雀安慰她说,刚来的小姑娘都会害怕,不必在意。 “徐阿嬷那是在吓唬你呢,年岁到了,自然就会接客了,用得着她催?” 华雀似乎很不喜欢徐阿嬷,整个笼馆也只有华雀敢跟她顶上两句,就连那些身强体壮的龟奴见了徐阿嬷都是哈着腰走。 小珍还是喜欢白天,她喜欢在白天给华雀洗头发,因为华雀的头发很软,跟她的手一起浸在水里,软绵绵的被包围住很温暖。 笼馆的一层都是姑娘们的房间,所以打开窗就能看见天井花园。 小珍一手捧着热水,一手轻轻推开窗子让阳光和花香都漏进来,让笼馆的白天多停一会儿。 小麻雀飞上窗沿叽叽喳喳叫,华雀闭着眼睛稍稍抬了抬头,阳光照在她雾气蒙蒙的睫毛上,金灿灿的就像她发间的步摇。 “小麻雀,你想当四绝吗?” 小麻雀? 小麻雀? 华雀唤了好几声,小珍才晓得她是在跟自己说话。 “嗯……嗯!四绝,可以赚很多钱吗?” 这是当然,赚很多很多的钱,就是赚不够能把自己赎出去的钱。 水声潺潺,华雀弯着腰让两只手搅在热水里,搅起了蒸腾的热气,她说四绝赚到的钱能买到任何东西,就是买不到自由。 小珍透过热气,看见华雀首饰台上成堆的珠翠闪闪发光。如果这些珠翠给她,不知道能不能给母亲买根上好的人参。 肯定可以吧。 她想着入神,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给华雀递了擦头发的帕子,笃定自己想成为四绝。 来这儿的小姑娘,都想成为四绝。 可是为什么呢? 不过是,穿戴着最好看的衣服首饰,人前人后的威风。 “可你知道吗?雀鹭鹂鸳没一个是好下场。” 一朵宝蓝色的小簪花插在了小珍的发间,华雀的指甲轻轻弹了下小蓝花的花瓣,声音清脆地好似泉水叮咚。 她看着小珍的眼睛,“但愿你可以幸免。” 小珍不理解华雀口中的没有好下场是什么意思? 她跟小欢出来买胭脂的时候问她,小欢也不知道。 小欢说华雀姐姐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四绝,那些个没有好下场的话,也只是听其他姐姐们和龟奴们说的。 “那你想当四绝吗?” “我?” 小欢走路总爱哼着歌踏着拍子背着手走,她脸上总有笑意,好像每天在笼馆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无比灿烂。 “我无所谓呀,只要跟姐姐们在一起就好啦!” 她俩用华雀给的零花钱,一人买了一个糖葫芦手拉着手在街上蹦蹦跳跳。 小珍也希望能和小欢一样没有烦恼,这个月的工钱前两天交给了胭脂铺的赵二婶去买药,只等母亲病好了,她也就好了。 街上路过的男人们驻足停下,瞥眼含笑打量着这两个小姑娘。 打量着她们衣服背后绣的笼馆金丝雀纹样。 他们交头接耳着,盘算着。 他们想,这两个可爱的小姑娘,会不会是来日的笼馆四绝之一呢? “如果是的话,公子我呀,一定去赏脸尝尝!” 金丝雀绣在身后,就恰入笼中了。 小珍在笼馆渐渐习惯,她哭的次数少了,跟小欢总玩在一起,笑的次数也多了。 因为笑,也拿过几次客人给的赏银,这些赏银除了给母亲买药,剩下的她舍不得花便攒了起来,等到攒够了就去买书。 其实如果她爹没死的话,小珍说不定还能做个饱读诗书的女孩子。 可秀才爹死了,她不仅没能饱读诗书,还进了窑子。 攒了个把月的赏钱,也只能买一本薄薄的二手诗册。 翻的书页泛黄起了毛边。 开始她都是藏起来看,怕被徐阿嬷发现,可有一次她夜里当值,不巧被徐阿嬷翻了床铺发现了诗册。 “这是什么?” “是……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书。” 有钱不买胭脂水粉打扮自己?倒花钱来买书? 徐阿嬷看着已经十五岁却仍不知涂脂抹粉的小珍刚要开口数落,可她掂了掂手中的书册,里面陈旧的墨香抖落出来倒特别像她前两日接的赶考书生们的味道。 这笼馆里莺莺燕燕的全是香粉味,有点书香气貌似还不错。 梅州,还从没出个女校书呢! 有时候笼馆的年轻姑娘是绝对算不出徐阿嬷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位笼馆徐娘抬眼低眉的瞬间,有些人的路就已经画好了。 “得了,你要看就看吧,别耽搁活计就好。” 像小珍就没琢磨出徐阿嬷的心思,还以为人家是心软开恩,抱着旧书册直连连道谢。 她喜欢看书,华雀小欢喜欢听她读书。 早晨起来送走客人,是姑娘们的沐浴时间,一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抱着盆钻进蒸腾的浴室里嘻嘻哈哈,好几个大木桶里面泡满了姑娘,没有晚间的娇柔造作,大家搓澡的搓澡,揉脚的揉脚,拌两句嘴都能泼出去半桶热水,总惹的外面守着的小龟奴满脸通红说让各位姐姐们当心这些。 洗澡,这大概是一天疲乏中难得的放纵时刻了。 不过自从小珍来了之后,放纵时刻又添了一个听书。 笼馆的姑娘们大多数不识字,也就是听个热闹,不过听个热闹也是好呀,那些个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她们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听人读过,客人倒是兴起时会说上一两句,不过也就是一两句的功夫就要来拉你的手了。 小珍总跟华雀小欢泡一个大桶里,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趴在桶边肩上搭着毛巾,手里高高举着诗册朗读。 什么都读,读月下边塞,读乡愁思绪,读田间童趣。 每次她读着读着,大家就不作声了,安安静静的泡在桶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连七八岁的妹妹头上盖着姐姐的发带,眼睛也直楞楞地不知想起了什么。 “再读一首吧,姐姐们爱听。” 华雀的手指捏了捏小珍的脊背,她撑着下巴脸蛋上挂满了水珠。 只是有一回大家正默不作声地听小珍读诗,馆外就有了动静,要知道白天的笼馆可是最安静的,这时候有人来那绝对是出事了。 姑娘们都打了个机灵从诗里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擦干头发抓起一身裙子,连鞋都来不及穿,吧嗒吧嗒就跑了出去光着腿瞧热闹。 小珍小欢也跟着出去凑热闹,她俩挤到华雀跟前刚好能看到门口。 笼馆门口停了一辆好大的牛车,那大青牛小珍和小欢怕是爬都爬不上去,更别说牛车上拉的一层层的麦草有多高了。 徐阿嬷站在门口,第一次笑着给人掏银子。廊下挤在一起的姐姐们大眼一看,说那份量估摸着能有三四十两。 “买一牛车的麦草?能让阿嬷这么高兴?” 好多个水珠从大家的头发梢滴到廊下的地板上,小珍裹着薄薄的衣服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时只感觉小欢摇着自己的肩膀,用她那响亮的声音冲院子里喊,“你们快看,从麦草里钻出个人!” 烛鸳那时就是在正洗着澡的姐姐们的注视下钻出的牛车。 只不过烛鸳那时还不叫烛鸳,叫小哑巴。因为不会说话大家又不好给她取名字,所以只能小哑巴小哑巴的叫,反正她也不生气,大家就当她默许了。 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哑巴,有多漂亮呢?就是明明跟小珍小欢差不多大,徐阿嬷就已经把她当成四绝培养了。 小珍小欢也觉得小哑巴漂亮,可是漂亮的脸蛋并没有让她俩对小哑巴这么记忆深刻。 记忆深刻的是小哑巴身上的伤疤。 小哑巴来的第三天她们一起洗澡,小欢是个热心自来熟,跟谁都亲近,见小哑巴站在浴室门口迟迟不进来,就拉着人家到自己的桶里一起泡。 可这刚下水就把几人惊着了。满背的伤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看着像是鞭子打的,蜡烛烫的,甚至还有小刀划的。 小珍瞧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就去看华雀,华雀一言不发只拉了一把小珍让她别多事,可小欢是个没心没肺的,她竟然凑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小哑巴背上那只歪歪扭扭的丑陋小蛇。 “你疼吗?” 小哑巴打了个哆嗦回头,她看了看小欢,又看了看华雀小珍,最后摇了摇头。 “没事,你听小珍读书,你听听就不疼啦!” 小珍给姐姐们读书也有一两年了,这是第一次心不在焉。她每读一句都想看看小哑巴的反应,可惜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头枕在桶边一动不动。 出来小珍还悄悄问小欢,是不是小哑巴疼的都不想动弹,听不进去书。 “哪有,她都听哭了!” “什么?为什么哭啊?” “不知道,我只偷偷看见她眼泪掉下来了。” 后来小欢说再没见小哑巴哭过,包括华雀小珍,她们谁都没见过她掉眼泪了。 即便再后来徐阿嬷要求小哑巴干那种事,她都不带哭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 2 章 笼馆的日子一向过得快。 伺候人的大姑娘,一不留神就人老珠黄蹉跎成了无人问津的老鸟。 干杂活的小姑娘,一转眼的工夫便会出落的水灵顶替老鸟的位置。 每个人的位置都被徐阿嬷精心安排,绝不耽误分毫挣钱的工夫,所以小欢成为欢鹂那天,是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人觉着快。 “总觉得她是小孩子,怎么闭眼睁眼的工夫,就也伺候人去了?” 华雀懒洋洋的躺在屋里的软垫上晒太阳,小珍坐在旁边收拾着她散落一地的金饰。 小珍问华雀,小欢成了欢鹂,你高不高兴。 “我……” 华雀开始还是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可在她皱起眉头的刹那她们听见了欢鹂的歌声,干净澄澈,就像小时候那样,像叫早的百灵。 “我当然高兴,有了欢鹂,我也不至于那么累了。” 小珍将一朵金簪牡丹收进匣子,跟了华雀这么多年,小珍知道华雀的习惯,当她开始皱眉时,那她后面再说什么漂亮话都是假话。 欢鹂爱穿黄色的衫子,她赐字那天徐阿嬷特意找人为她做了一身柳黄色的长裙,小珍靠在窗口看欢鹂奔跑在高高地红木台阶上,特别像一只黄鹂的雏鸟,披着还未长成的羽毛露着虎牙。 华雀总说徐阿嬷太心急,当小珍看到此刻的欢鹂,才明白华雀的意思。 晚上就是欢鹂亮相初接客的时候了,她盘腿坐在华雀的房里捧着蚕豆嘎嘣嘎嘣嚼着一点儿也看不出紧张的意思。 华雀问她接待客人的礼节虽然都对答如流,可整个人却是心不在焉,嘴里嚼着蚕豆就没停过。 欢鹂从小爱吃,尤其爱吃蚕豆,她的嘴不是在唱歌就是嘎嘣嘎嘣的嚼豆子,徐阿嬷也老说她还真像个小鸟儿,摇头晃脑地不闲着。 可小珍却奇怪欢鹂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明明晚上就要像其他姐姐们,被客人搂着进屋熄灯,她难道一点儿也不紧张? 是因为年纪轻不懂事?还是因为看的多了已经习惯?这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只知道,欢鹂是笼馆陪客过夜最顺利的雏鸟。 晚间起风,吹起了笼馆凭栏外赤色的灯笼,除了春天的夜风,再没有别的声响。 欢鹂的房间早早熄了灯,没有啜泣,没有叫喊,也没有客人恼怒的声音,一切都很平静。 徐阿嬷坐在屋里边点着欢鹂初次挣来的高昂碎银,嘴里边止不住地夸奖。她对着房间里的小姑娘们说,“看见没?以后都得像欢鹂似的,少让我操心,不哭不闹笑嘻嘻傻呵呵,才能在窑子里过的下去。” 她说的没错。 进了窑子,心就放开些吧。 晚风吹灭了小珍守夜的灯烛。 她今天守欢鹂陪客的那层,主要怕对方出事她好帮忙。 不过看着对面安静的屋子,还是多虑了。 欢鹂,是个能让人开心也能让自己开心的女孩子。她从来不会惹事。 仲夏,蝉声最密的时候。 小哑巴被徐阿嬷赐了字,她终于在笼馆有了名字。 她叫烛鸳。 烛鸳。 听着有些奇怪。欢鹂老念叨烛鸳的名字,小珍问她怎么总念个不停,欢鹂说因为太拗口了。 “小珍你读过书,你说为什么要叫烛呢?阿嬷说我总爱笑所以叫欢,华雀姐姐因为气质高贵唤作华。烛鸳是为什么呢?” 小珍想了想,她脑海里浮现起小哑巴十分漂亮的脸和始终轻启却不能言语的双唇。 任何带烛的诗句都不能很好地形容小哑巴。 可直到入了夜,烛鸳穿着一身嫣红色的襦裙亮相在梅园暖阁中时,小珍不知怎的,突然理解了那个拗口的名字。 灯笼光影分别敷在烛鸳的脸上,她低着眉紧闭着口,不说话。 原来,一个安静的绝色佳人,在盈盈烛火中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到让所有人都与她一样,变成了哑巴。 可看到烛鸳的人会变成哑巴,而人们得到她时又会变成吵闹的野兽。 小珍从来没见过一个陪客姑娘的房间里,动静是这样大。 大到甚至让人觉得是掀翻了桌子,压翻了床铺,欢鹂听着担心,她担心烛鸳不会说话,如果客人做了什么,烛鸳是断断不会呼救的。 于是欢鹂小珍去找徐阿嬷,要不要叫几个龟奴去问问情况? “问什么?什么都不懂就别瞎操心。” 阿嬷依旧数着碎银,凡事有雏鸟陪客,她总是要数上算上一晚上。 哗啦啦的银子在她指缝中漏下,徐阿嬷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 “你们不知道,这就是烛鸳厉害的所在。” 烛鸳厉害?分明是客人厉害才对! 那屋的动静太响,小珍不忍心听,都是绕道走的去找难得空闲的华雀,想华雀在笼馆能说上一两句话,能不能叫人进去看看烛鸳还成不成。 可小珍没想到的是,就连一向爱护她们的华雀也没让人管。 华雀只是摇了摇头,叹口气。 “别担心了,烛鸳自己,扛得住。” 笼馆门口梧桐叶变黄了,小龟奴在底下扫的勤,路过的公子与他搭话,他都没空搭理。 “哎,我问你话呢?” “你问就是,没看见我正忙呢?” “嘿!你这小龟奴,我问你,笼馆雀鹭鹂鸳如今还差一位,冬天的梅园鉴鸟还能不能如期举行啊?” 小龟奴撅着嘴,一挥扫帚赶跑了猴急的公子,“我怎么知道!到了冬天你自己来看看不就行了?” 小小龟奴不耐烦,徐阿嬷也是急不可耐。 眼看深秋了,她得赶紧再给鹭字找个人选,就这两天,得挑个合适的姑娘出来。 两天后,徐阿嬷终于选出了一个。 不是小珍。 是小香。 小香平常不跟小珍她们玩在一起,所以之间也不太熟络。小香总是跟在其他姐姐们的身后,偷偷瞧那些翩翩公子,她喜欢那些穿着白袍子的读书人,说话好听人也长的好看。所以小香悄悄买了折扇也学着那些意气风发的书生摇扇走路。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能像戏本子似的花楼姑娘,被状元郎赎走,奔向自由。 华雀因为这个总对小香嗤之以鼻,觉得人家傻。 “真是异想天开,有一天若是被男人骗了也会给人家数钱!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没人来点醒她啊!” 华雀每每说起这档事总是格外激动,小珍见了心里都觉得奇怪,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我这么大反应?我这么大反应是怕她吃亏!缺心眼儿的!” 可即便华雀这样说,缺心眼儿的小香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香鹭。 她成为香鹭的那天,欢鹂和烛鸳都来安慰小珍,她们都知道小珍家里缺钱缺的紧,也知道笼馆四绝的价格不菲。 “没事的,其他姑娘陪客,挣的银子也不少!” 烛鸳双手比划,表示如果小珍缺钱,自己也会借她的。 大家都担心小珍,只有小珍一个人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情。 她是挺失落,可失落之余又有些庆幸。 庆幸鹭字不是自己,庆幸自己还可以再等个一年接客。 其实说到底,还是她没准备好。眼看着周围的小伙伴接二连三的开始给徐阿嬷挣钱,她是越来越紧张,她抗拒被客人搂进温暖的让人流汗的屋子,抗拒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也害怕穿上层层叠叠,但一解腰带就什么都没了的衣裳。 如果小香准备好了。 那香鹭就该是她的。 但小珍没想到,小香成为香鹭没几天就出事了。 这件事还直接影响到她。 那天小珍像往常一般,端着一盆热水去楼上姐姐们陪客的房间里加水。 可她刚刚打好了水,还没来得及上楼,正在一楼的回廊往楼梯口走着,就听见从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她用余光看见好像有个东西从楼上落了下来! 哗啦一声。 她还没准备回头,就看见自己双手端着的水盆里,浮起了一滴滴猩红的血珠。 血珠喷溅的痕迹还挂在脸盆边上。 小珍哆嗦着朝旁边看去,梅园的花骨朵落了满地,好不容易长成的新嫩花瓣飘散在空中。 香鹭被梅枝托起,升向天空。血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流淌,一只流淌进满地浅粉色的花瓣…… 大家甚至没有听见尖叫,香鹭就这样坠楼而亡了。 她掉落进梅枝后,有个男人慌慌张张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他甚至都没有看香鹭,穿着一身白袍,横穿过梅园,掀起了好多梅花,消失在笼馆的门口。 那个成天在外面扫梧桐叶的小龟奴说要报官,被徐阿嬷一巴掌打了回去。 不能报官。 不能报官啊! 报官,大家知道笼馆死了人,还有生意可做吗! 没了香鹭…… 没了香鹭,还有其他鹭! 对,还有其他鹭。 门外是龟奴们抬下香鹭尸体的声音,门里是徐阿嬷抓住了小珍这棵救命稻草! 没了香鹭,还有珍鹭。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珍鹭!我马上叫人给你做衣服,你喜欢蓝色对不对?我这就找人给你做。” 看,成为四绝就是这么草率,明明死了一个姑娘,可笼馆的阿嬷只需要再挑一件上好的料子,就可以继续照常做生意。 一个冬天,让小珍摇身一变,变成了珍鹭。 她被画上了精致的妆容,被塞进了繁琐又松垮的衣裙,她被点上红唇,她的模样有资格成为笼馆最昂贵的四只鸟之一。 当她被打扮妥当,走出房间的那刻,欢鹂烛鸳都冲她开心的笑。 只有华雀的表情深沉。 华雀背地里说过,这么多小姑娘,她最担心的就是小珍。 可为什么是懂事明理又有文化的小珍呢? 华雀说不上来。 但欢鹂和烛鸳是真心替珍鹭高兴,不为别的,只为挣的钱多,钱多了,就没病了。 这还是珍鹭头一次打扮的这么好看回家看母亲。 提着裙摆进了那支又窄又臭的巷子时,邻居们都出来瞧。 珍鹭戴着兜帽看不清邻里的表情,只能感觉好像大家都在夸奖她。 还是女儿好啊,出息了也不忘病怏怏的老娘。 看小珍这副打扮,绝对是攀了高枝儿了!人参都买得起呦。 你瞧瞧她身上的料子,啧啧啧! “去去去,你们跟这儿羡慕什么呢,她可是我侄女儿!” 隔了老远,胭脂铺的吴大姐,也是珍鹭的二婶放下手中的活计,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迎珍鹭,一路握着侄女的手就不舍得松开,直到进了家门,坐定了喝茶,才松开珍鹭的手,摘下她的兜帽,双眼都泛着喜气洋洋的光。 “小贞呦,你不知道你现在多好看啊!跟泉水里的仙女似的~成了珍鹭那赚的可比普通花楼姑娘十倍不止呢,到时候二婶还得靠你帮衬帮衬呢!” 珍鹭应付着二婶,又惦记屋里的母亲,只能先给二婶倒杯茶,让她先喝着自己得空看看亲娘。 这两年因为银两赋予些,小贞娘能看得起郎中,病也好得快了,起码人能坐到炕头打起精神跟女儿说话了。 小贞娘看见女儿这番打扮,就踏实了。 这么好的料子,这么通透的玉钗,想必女儿现在过的不差。 只要女儿过得好,自己的病就好的快。 小贞娘反反复复地缕着闺女的头发,满含热泪但又信誓旦旦。 “我的小贞啊,你等着,你等娘好了,给你找门好亲事,让你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你等着娘啊!” 好亲事…… 她成为珍鹭的第一天,自己亲娘的第一个许诺,竟是找门好亲事。 “麻烦二婶,我在笼馆的事继续瞒着我娘。” “我晓得我晓得,这些年我都说你给梅州的富户家里当丫鬟呢,这次也说是成了管事丫鬟,才这么风光呢。” 二婶虽心眼多,但能说会道,珍鹭还是放心的。 以后的日子,她只需要踏实往家送钱就好。 其他的,就硬着头皮来吧。 硬着头皮接客,硬着头皮亮相。 英华时节,梅园鉴鸟。 冬夜灯火如昼,梅园暖阁春意盎然。 华雀、欢鹂、烛鸳、珍鹭依次坐在阁中,抬眉的抬眉微笑的微笑。 经过徐阿嬷训练后的举手投足间,已足够让无数前来品鉴的男子们骨头酥麻。 有人永远爱慕那高高在上的孔雀即使受尽冷眼,有人想把娇憨的黄鹂揽入怀中日日听歌不厌烦,有人秉烛夜探沉睡在春水中央安静的美艳鸳鸯,还有人想染指穿梭于云雾中清高的白鹭。 龟奴们高举着火红的灯笼照亮寒冷的冬夜。 梅花瓣随夜风起舞,挂在泼墨的夜空中刺眼夺目。 丝竹声琵琶声甚至还有摇铃声,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珍鹭坐在暖阁中,脸上挂着笑,好像看向了那层层围绕的公子们却又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庞。 一片梅花瓣落在身前酒盏中。 珍鹭低头看着,突然想起了小香。 她指尖的血珠,就好像随着花瓣一同滴入了佳酿里。 乐师演奏的越起劲,珍鹭越清醒。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华雀说过的话。 “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 珍鹭打了个冷颤。 肩膀被身旁的欢鹂拍了拍。 她回头看向其他三人,赤色的灯笼照耀着姑娘娇艳美丽的容颜,满头的珠翠金钗就像夜里的繁星。 华雀松动了筋骨,摇晃了下僵硬的腰肢,对三个妹妹道: “走吧,时候到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 3 章 珍鹭 珍鹭的第一次给了一位笼馆的常客。 是个老头子,看样子像是六七十的样子,喝酒的时候都颤颤巍巍的,珍鹭在旁边瞧着真害怕这老爷子待会要撅死在床上,结果人家一进屋虎虎生威动作都十分麻利娴熟。 老爷子姓章,笼馆的人都叫他章大爷。 章大爷排场大,每每光临就连徐阿嬷都要出来好好说说话,只因这章大爷是笼馆最资深的常客,四绝有三个都被他开过苞,据说以前徐阿嬷伺候的第一个客人也是他。 所以初初亮相的珍鹭,自然也被章大爷先品尝。 章大爷好诗书,别看天天流连于花丛却也写的一手好字,见了珍鹭自然是喜欢非常,当得知这个小姑娘认字更是爱不释手,当众便打横抱起珍鹭上了四楼的厢房。 珍鹭没想到一切来的那么快,她繁琐的长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章大爷一件件扯下,落在每个楼梯的拐角摇摇欲坠,就像倾泻而下的泉水。最后只穿着亵衣的她不得不紧紧勾着章大爷的脖子,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楼下那些客人的目光。 那些客人的目光像针尖若有似无的剐蹭在她裸露的肌肤,她冷的牙齿打磕绊,只能小声祈求章大爷脚步快些,快些回屋。 “呦小鹭儿这就等不及啦?可惜老头子我体力有限,快不了啊!” 章大爷确实没有说谎,他喘的厉害,爬到三楼时还险些摔了一脚,惹得楼下众位看客哄笑,“老章别急啊,当心把人家珍鹭姑娘摔着!” 原来,作为一个娼妓就是这般体验? 珍鹭把头埋在章大爷的怀里,咬着牙只得闭上眼睛,她总算意识到,一个娼妓的身体从来不属于自己,自己的脸蛋,四肢甚至那些私密的部位,是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相看的。旁人不会感到羞耻,只会评价好看或是不好看。 “小鹭儿的脊背可真真是白皙滑腻啊。” 章大爷把珍鹭抱回包厢,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地上的软垫里,让姑娘靠在其中,自己则是缓缓地抚摸上珍鹭的脊背。 包厢早已点好了七支红烛,此刻已是不着丝缕的珍鹭趴在厚厚的软垫中,冰凉的缎面摩擦着她的双腿,她打了个冷颤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却被章大爷捂住了双眼。 到底是没经过人事的新娼妓,被这么一弄害怕的险些要叫出声,又被章大爷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听话,不要睁眼,小鹭啊,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珍鹭本以为这一夜,只要自己闭着眼,咬着嘴巴,只要乖乖的躺在床上就会过的很快。明明华雀说过,新娼妓笨拙一些也无妨。可她偏偏没想到,这一夜过的是这么漫长,客人的花样是这么多,让她眼里边含着泪,边数着窗外的星星什么时候落下。 蘸了墨水的毛笔点在宛若宣纸的白皙脊背上。 悉悉嗦嗦,像毒蛇缠绕。 “小鹭儿……你,你说,我写的……是什么诗啊?” 章大爷的动作很快,因为太过激动整个人都压在了珍鹭的脊背,狼毫在脊背上信马由缰,墨水顺着腰窝淌下,流进缎面金线的缝隙里。 珍鹭原来觉得墨香味是人世间最好闻的味道,现在闻起来只会让她浑身颤抖。 她口里断断续续的说出的诗句,原是形容春花秋风,可是当男人趴在自己的身上,嘴里带出的酒气灌入耳朵时,珍鹭说出的每一句诗词都变的支离破碎,肮脏不堪。 “你……你说啊!是什么诗?我写的是!我写的是什么诗啊?” 我写的是什么诗?! 清早,扫落叶的声音照常响起,四楼厢房的门终于打开,穿戴整齐的章大爷满面春光的从暖阁里走出来,精神抖擞。 他对前来送客的徐阿嬷点头笑了笑,额外掏出了一定银子。 珍鹭的裙子脏了,沾满了墨水,本是好看的湖蓝色,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和了稀泥的脏渠。 “去洗澡吧,昨晚表现不错。” 好像只有在章大爷手底下过了一遍,笼馆四绝才算能在徐阿嬷这里过关。 她带着几个龟奴动作麻利打扫房间,晒褥子的晒褥子,洗床单的洗床单,当昨晚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床单拿出来时,珍鹭穿着脏兮兮的裙子站在门口,只看了一眼就干呕起来。 呕的眼泪都结在脸上。 太脏了。 她只能拖着酸麻的双腿,扶着栏杆一步步从四楼挪下去,每挪一步都是奇怪的痛感。 现在还是辰时,距离夜幕降临,还有六个时辰。 天总会暗,那些客人们总会来。珍鹭逃不过,谁都逃不过。 她抬头看看难得的晴空,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双腿一软坐在楼梯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引来了徐阿嬷,可阿嬷站在四楼也只是冷冷地瞧了一眼不说其他,其他的龟奴更像是没看见似的,见怪不怪。 笼馆里的新娼妓,总是要在第二天早上哭一鼻子的。 珍鹭坐在楼梯上一直哭到麻雀都出来觅食,踩在初雪里叽叽喳喳的找黄米时,她才停了下来。 她抹着眼泪艰难起身,等她重新站起身时才发现楼梯拐角一直躲了个小龟奴。 那小龟奴十二三岁,缩在楼梯下正拿了本掉页的书,偷偷摸摸地看,被珍鹭发现后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你看什么看!阿嬷不是叫你去洗澡?” 这小龟奴是总在笼馆门口扫梧桐叶的,徐阿嬷给随便起了个名字,就叫梧桐。 脾气貌似不太好,所以总是被那些个大龟奴手脚招呼。 对这么个小孩儿珍鹭本不想理会,双腿的疼痛已经没办法让她站太久,可当她看见这小龟奴手里拿着的书册竟是自己的时候,一晚上受尽的委屈扑面而来,也不怎的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梧桐的脸上。 “你怎么学不好!还偷起我的书来了!” 掉页的书册吧嗒一声掉在地上,这下散落的书页更多了。 捂着脸的梧桐怒目圆睁,看看破碎的旧书,又不可置信地看看珍鹭,竟冲她啐了一口,“呸!我就偷了怎么样?我还嫌脏呢!真是脏死了!” 脏? 脏…… 写满诗词的书页跑进了珍鹭的裙底,那些簪花小楷撰写出的诗句整整齐齐的印在自己的脊背上。 脏? 珍鹭扶着后腰,靠在楼梯上,突然笑了。 她笑是觉得,自己刚刚竟然有一瞬间,觉得那个小龟奴说的真对! 华雀 犹如七层宝塔的笼馆,塞满了几十个姑娘和龟奴,大家都知徐阿嬷,可也要对四绝之首华雀毕恭毕敬。 她是梅州嫖客最向往的神女,是徐阿嬷最看重的孔雀,也是笼馆姑娘最“崇敬”的先生。 大部分新进来的小姑娘都要在她手底下学一遍规矩。 即使是最顽劣的小妹子,见识到夜晚的花孔雀,都对她有了神往的念头。 没有一个姑娘不想成为华雀,但十几年了,没有一个姑娘可以成为华雀。 流水的银子从裙子底下过就像流水的客人前仆后继跪倒在华雀的脚下。 傍晚的梅园,是酒池肉林,那里面摆满了八仙桌,坐满了高矮胖瘦,身份各异的客人。以前的笼馆还只有华雀时,她一个人就可以撑起一个场子。 任华雀怎么顶着冷傲的脸庞,她都可以把每个客人照顾周到。 那些个客人好像就喜欢跟华雀喝酒说话,但凡听华雀讲话的人都会服服帖帖,喜笑颜开。 有的小姑娘想学华雀,却怎么也学不像。 就连从小长在笼馆的欢鹂都会讨教华雀,问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那些个客人,会那么喜欢听姐姐说话呢?” 没客人的时候,华雀总喜欢懒洋洋地躺在她屋里的贵妃榻上,把发间的金钗都摘下来扔在地上。 华雀的金饰是最多的,密密麻麻落了满地,伺候她的小姑娘就坐在地上划拉着金扳指金耳环,怎么摸都摸不够。 她躺在上面,顺手抓了把欢鹂手里的核桃放在嘴里有些不耐烦。 “不过是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罢了,见到书生打扮就聊聊仕途,见到商人模样就谈谈生意,人家说什么你就顺着往下说便好。” 说起来倒是简单,人人都学得会,怎么华雀还只是一个? 欢鹂躺在华雀绣着雀鸟的绿裙子上,翘着二郎腿好不理解,华雀知道欢鹂是受了那些个小姑娘的托付来问的她,她在笼馆中一向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是脾气不好,所以很少有人来触霉头。 每年新来一批嫩芽,都要问上一嘴怎么才能成为华雀。 一年复一年,把华雀都问烦了,她对此嗤之以鼻,跟欢鹂说。 “你只告诉她们一句话,不要对客人有半分想法,生意自然就做好了。” 华雀总是这么说。 不要对客人有半分想法。 每个进到笼馆的小姑娘们,第一天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这句。 华雀就像是整个酒池肉林的最清醒的存在,远远看着她的罗裙洒满了佳酿,香肩上搭了客人肥厚的掌心,就连向上扬起的眼角都染上了红色。可你再近些瞧,再仔细些瞧,就会发现华雀的灵魂冷冰冰地站在角落,站在梅园外,冷眼旁观。 不管笼馆的客人多喜欢她,不管小妹妹们多崇拜她,都不会让她高兴。 那天欢鹂跟着华雀经过回廊时,正看见徐阿嬷对着跪了满地的新姑娘训话。 小姑娘们穿着一水儿的粉色裙子头顶小绢花,趴在地上畏畏缩缩。 “既然进了笼馆就踏实生活,我保证你们不挨饿不受冻,还能保证你们一夜飞上枝头变凤凰,金钗珠宝绫罗绸缎,男人爱慕女人艳羡。喏,就像她。” 徐阿嬷细长的柳枝指向廊外的华雀,小姑娘们纷纷回头露出青涩的脸庞,她们看见华雀眼里有羡慕,有好奇,还有向往。 收到那些眼神的华雀却突然皱紧了眉头,她盯着徐阿嬷嘴角用力。 “哼,每年都这么编排我,真有意思。” 欢鹂知道华雀讨厌徐阿嬷,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 会不会是因为徐阿嬷说过,见过的百十来个姑娘,只有华雀最像她?太过相似的人总是互相排斥的。 这是徐阿嬷的手段,她对这些小姑娘说过的话都像是洗脑,让她们知道只有认真干活,才能成为美丽的凤凰。 可一个窑子里哪有什么凤凰,全都是胡说八道! 华雀看着那些排排坐的雏鸟对欢鹂说,“都是出来讨饭吃的,哪有什么尊卑哪来什么尔虞我诈,说是窑子,其实就是个好看点的笼子罢了,活着就好。” 欢鹂 欢鹂大概是笼馆最快乐的姑娘了。 因为笼馆是她的家,没有比天天呆在家里更幸福的事情了。 徐阿嬷说她出生时哭声洪亮,一听就知道是个好嗓子,随她娘。 可惜的是欢鹂从来没见过她娘,那些个龟奴围在一起开小差时说,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婆娘,见钱眼开的主儿连亲闺女都不要,生完孩子没过三天,连腿都没并拢呢就跟人走了! “哎我说你这么愤恨,是不是喜欢她娘,气不过人家被赎走了啊?” “我?我喜欢她?快别闹了!你不怕染上病我还怕染上病呢!散了散了干活。” 欢鹂小时候总能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她娘,说的话都是污言秽语难听得很,可她不生气,天生脾气好整天笑呵呵的,徐阿嬷说她是黄鹂转世,只要唱歌就什么烦恼忧愁都没了。 别人说她娘,说的也没错是事实,没必要生气。 她娘不要她,也可以理解,荣华富贵多香啊谁愿意走? 欢鹂就这么开解自己,从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旁人,久而久之倒让她混成了笼馆里人缘最好的姑娘。哪个姐姐妹妹都愿意找她说会儿话。 新来的妹妹爱哭,她就总捧着零食去哄人家。 夜晚的笼馆太吵闹,她就给小妹妹们唱歌,让大家不要害怕。 连如今的珍鹭,当时都是被欢鹂开解过的。 珍鹭感谢她的慷慨,问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自己可以帮她一起实现,可欢鹂想了半天,核桃全砸完了也想不出,她说自己已经很开心了,没有什么心愿,只要安安生生的呆在笼馆里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噢还有,她最见不得周围的人难过,她喜欢看周围的人笑,不管是客人也好徐阿嬷也好,还是姐妹们,只要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她就觉得日子过的舒服。 这世间还有这么无欲无求又无私的人吗? 珍鹭觉得欢鹂可真难得,大概是她娘自私自利的厉害,所以再生欢鹂的时候,把自己仅存的所有善良都给了这个女孩子。 这个善良的女孩子成天挂着笑脸,难得的几次愁眉还是看见香鹭被客人推下了楼死在梅园里,还有一次就是看见刚接过客的烛鸳。 烛鸳可能是欢鹂这短短十几年见过最可怜的女孩子了,是个哑巴不说还浑身伤疤,早晨客人甩了银子扬长而去,龟奴们进去打扫厢房时,欢鹂看见烛鸳趴在地上,身上裸露的伤痕通红一片,甚至还有新伤!没有生气就像个翻肚在湖面的水鸟,只等龟奴们来把她拽起扔在床上。 烛鸳,不疼吗? 她不会说话,难道连哭也不会吗? 欢鹂珍鹭偷偷去给烛鸳送药抹药,烛鸳也只是笑,不哼不哭静静地躺在床上。 后来欢鹂听徐阿嬷和章大爷闲聊才知道,烛鸳是徐阿嬷托人从西域边关买来的,那里的人粗鲁蛮横性格奇怪,就爱虐待姑娘。 烛鸳在来笼馆之前,就已经被虐待过一轮也被开了苞,来到笼馆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满足客人们的奇怪口味罢了。 烛鸳 烛鸳总穿红色,因为跟身上的伤疤是一种颜色,远远看过去那伤疤就像在薄纱上绣的花。 徐阿嬷第一眼看到烛鸳时,就已经给她定了鸳字。 笼馆里长的最美艳的姑娘,往往都会被分配到鸳字,因为一对鸳鸯中的雄鸟鸳,毛色是最斑斓鲜亮的。 而且鸳字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鸳鸯意味欢好,在床上让客人最舒适的,那还得是四绝的鸳。 这样一对比下来,烛鸳真是样样都实至名归。 一个安静的美丽哑巴,任人宰割往往要承受许多。 比如要被客人绑在床上,蜡烛会滴到后腰,头上戴的簪花都会扎在你的肩头。不过烛鸳已经习惯了,这些都算好的,在西域边关时,那里的人才叫恐怖呢,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上来就坐在你的身上拔出弯刀比划。 吓人的要命。 一开始烛鸳还会做噩梦,但是到后来就忍住了,每次有客人来把她推进房间,她就会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默数,从八千开始倒数,数到一时大部分客人就结束了,她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来到笼馆虽然还是要给徐阿嬷接待那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但烛鸳觉得这里比边关好多了,起码有那么多的姐姐妹妹在白天陪着自己,总比以前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好。 有欢鹂天天跟自己说说笑笑,有珍鹭坐在旁边读诗,还有华雀时不时给她的点心果子。 除了晚上,笼馆的白天还是很好看的,有花有树有蔚蓝的天。 相比起边关一望无尽只有白骨的沙漠,烛鸳觉得梅州好像给了她点希望。 所以她晚上工作起来会比以前更加卖力。 每每有那种凶神恶煞或者要求古怪的客人,徐阿嬷就会把烛鸳推出来让她接待,烛鸳也不会不情愿。 自己已经是这样了,耐受度会高些,她不希望别的姐姐妹妹来遭罪,最起码她是不愿意听见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的。 人人都觉得烛鸳这是逆来顺受,都不太理解她。 可谁也没成想,成天缩在春水里的鸳鸯也有咬人的时候。 那天正值春分,好像天暖和了,客人的心思也活络,笼馆的生意比平常都好些。 不论是龟奴还是姑娘都忙的四脚朝天,加水的加水打扫的打扫,就连徐阿嬷也坐在梅园里跟客人们调笑。 无数人的嬉笑声撕破了黑夜的寂静,扰的月亮都黯然失色,到处都是打翻的酒杯,每层楼都有吐的满脸通红的男人。 就是这么个环境下,二层拐角的小小厢房里,一个喝大的客人把魔爪伸向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虽然是窑子里的,可也年纪太小了! 小姑娘哭喊的很大声,这要是搁在平日早被人发现了,可偏偏那天笼馆人声鼎沸,大家觥筹交错谁还听得见一个小姑娘的呼救。 可烛鸳听见了,她当时正带着客人下楼,本还乖巧安静,不知怎的突然调转了方向加快脚步腾腾地下楼。 她对这种声音太熟悉了。 烛鸳提着她鲜红的裙子一路小跑,撞到了经过的龟奴打翻了热水也不回头,径直踹开了那间小厢房的门,拉起小姑娘手脚利索的帮对方提上了裤子,然后直接从怀里掏出刚得的赏钱,足足有五两碎银子,手一挥就砸到脱光裤子的客人身上,拉着小姑娘就跑了出来。 速度之快让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烛鸳怀里的小姑娘不停的哭。 有个自始至终都在场的龟奴看到了全过程,绘声绘色地把这事儿讲给大伙听。 大伙听完砸吧砸吧嘴。 从此烛鸳在大伙儿心中从一个安静的哑巴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哑巴。 仅此而已。 没有谁在乎烛鸳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也没人在乎那个小丫头到底哭的有多惨。【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 4 章 欢鹂 这大概是一年之中笼馆最忙的时节了。 初春到了,不管是老的少的,春心都跟着那花朵荡漾起来了。 而在初春时刻,梅州也迎来了它的开年红,今年远在京城的皇帝老儿突然拍了脑门想出京巡游,问讯官员。 问着问着就停不下来,竟然整个皇家队伍走到了梅州地界。 一时间,这个小小州府,只靠卖娼拉动经济的地方被重新点燃了活力。 大把官员趋之若鹜,大把商人闻讯而来寻找商机。 “百年难遇,招子都给我放灵活点儿,陛下亲临梅州,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恐怕能挣够一年的银两!” 大清早开会还是头一回。 徐阿嬷的屋里跪了一地的姑娘龟奴兴奋地交头接耳,即使是平常最不上道的娼妓这个时候都被阿嬷说的动心,想着不妨好好搏一搏,说不定…可以被什么豪门富户的少爷给赎出去呢! “来了,阿嬷!来了!” 徐阿嬷正盘腿坐在榻上训话,只看外面慌慌张张滚进来个小姑娘,手舞足蹈地指着窗外招呼着姐姐哥哥们去看,一时间裙摆飞扬手绢都扔了出去,姑娘们提着长裙争先恐后地挤到窗边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今早的天气大好,日头高照金辉早早蒸发了春雨的痕迹,让整条街道波光粼粼,本就被梅州上下官员翻新的商铺此时更是早早挂上了红灯笼,一派生机勃勃。 欢鹂被就在窗边跪着,这下更是被姐妹们挤到了最前排,半个身子都不得不探出去眺望到了梅州主街尽头的黄色仗队。 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高这么油亮的黑马,一个个昂首挺胸就像边关的士兵。 高马上的巡兵护卫更是头戴高羽,威风凛凛面色如霜的直视前方。 先不管那皇帝陛下的八抬大轿有多么极尽奢华,光是身边跟着的随从都让人挪不开眼。 欢鹂听头顶的姐姐妹妹甚至是龟奴都发出一阵阵惊呼。 “天呐,不愧是皇家的御马,这可比我们梅州的好看多了!” “别说马了,就是人~也比咱们这儿的俊俏是不是啊!” 这话刚说完,年纪大些的姐姐们都笑了,甩着手绢面露桃色,好像是忍耐梅州的客人已久,好不容易来了新鲜的俊俏儿郎,姐妹几个可不得激动一番嘛。 有的说打头的那个绝对是位居高位,就是一脸凶神恶煞不知道逛不逛窑子。 还有的说跟在皇帝轿撵旁边的那个生的最好看,眉清目秀的一定很温柔。 “你什么眼神呀~人家那是太监,太监你也伺候呀!” 说完大家笑做一团,好不快活。 都是卖身挣钱,如今能遇到几个长相身家俱佳的,可不高兴? 就连徐阿嬷躺在后面都半眯着眼睛摇着她的团扇说什么这次就让你们好好见见世面,别给个三两银子就宝贝的不行。 笼馆还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笑声过,二楼小小的窗口都是探头探脑的娇媚姑娘,欢鹂已经眼看着几个胆子大的侍卫偷偷瞟来了几眼,眨巴眨巴了眼睛。 还有的兴许是耳闻梅州美人已久,落在队伍最后干脆走不动道了被后面来的弟兄撞了个趔趄! “哎呦!你看啊。” “看什么?不就是女人吗?” “不是,真的很好看啊。” 真的很好看,那么多长相各异的姑娘凑在一起,香粉的味道都冲到了天上去,打得几个年轻侍卫是头昏脑胀双腿发麻,当下就摸了摸钱袋想着今晚当值结束能不能来快活快活。 不过不论是这些人的窘态还是长相欢鹂都不关心,她嘴里嚼着核桃,双手耷拉在窗几只关心那皇帝老儿到底热不热。 那么奢华的轿撵,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金纱,一层一层的过滤下去只能看见他老人家的抖动的白胡子,已经初春了不会在里面热懵过去吧? “再说了,陛下与民同乐体察民情,怎么也不露脸呢?” 她仰着头跟四周姐妹说,结果大家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除了珍鹭认同皇帝老儿是在作秀,其他姑娘们的心思都在这威风凛凛的仪仗队上。 “我说欢鹂,你这么关心圣上,不会是…想攀高枝吧?” 还没等欢鹂说话,一直站在后面敷指甲的华雀闲闲撇了一眼说,“有些玩笑不要开,小心被人听了去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有时候相比起徐阿嬷,大家更害怕华雀些。华雀在后面提点了几句大家立马放轻了声音不敢轻易说话,留神祸从口出。 不过还是挡不住一群娼妓已经飞到了外面的心。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仪仗队一拨拨人马走过,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稀奇。 “哎你们看那个人,穿着好华丽啊,仪表堂堂不苟言笑的,骑的马也有人牵,是宫里的大员吗?” 欢鹂也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只看赤色马上金灿灿一片,那人头戴官帽,垂下的两条玉带都透亮的印出阳光来,而且通身的贵气撇了个嘴高高在上,一看就不像是凡人。 大家瞧了那人半天,一致看向这里读书最多的珍鹭。 珍鹭打眼一看,说从衣着和随从人数来看,应该是皇亲国戚的级别。 “啊?那不会是皇子吧?” 珍鹭摇头,笑了笑,“还够不上,皇子都会佩戴宝珠,看那人的模样应该是哪位亲王的儿子。” 好家伙,连亲王的儿子都大驾光临,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怪不得半个月前梅州官员都亲自出来修缮门面。 欢鹂不像其他人那么有精神,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饿了要嚷嚷着去厨房找吃的给大家腾位置接着看,这两天她忙得很,连着在梅园唱了好几天的小曲儿,唱完了还得伺候客人,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饥肠辘辘感觉嗓子和胃都要一块冒烟了。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想休息,跟徐阿嬷撒娇说能不能休息一天,可徐阿嬷当然不肯,语重心长的开导欢鹂说就是因为她连着唱了几天的小曲儿,这下好了,全梅州的男人都知道她笼馆养了个俏黄鹂,争先恐后地来瞧呢! “你看!这招牌不就立起来了,你呀,以后挣下的银子估计比你娘当时都能多出好几倍来呢!”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的钱,我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吃西街口的糖人。” “你再扛几天,挣下的钱能把那糖人铺买了!” 从小就在徐阿嬷身边长大的欢鹂,觉得阿嬷什么都好就是太爱钱了,爱的有点不近人情。 她摸到厨房求厨子给她炖个吊梨汤好好补补,等晚上打起精神有的应付。 可还没到晚上,也就天边刚擦了黑,活儿就来了。 来人是个生脸,一脸严肃的模样说话也是有板有眼,能说半个字就绝对不说一个字。 是个三十往上的中年人,身上披的褂子苍蝇站上去都打滑,也难怪人家一进这笼馆的大门就皱起了眉头,恨不得连屁股都不挨那红木太师椅一下,只叫了徐阿嬷出来长话短说。 “我需要一位唱曲儿的妓。” “笼馆会唱曲的不少,不知客人要的是哪位?” “最好的那位。” 那不就是欢鹂?徐阿嬷心里盘算了一下,坐下抿了口热茶。 笼馆的鹂字招牌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况且这两天梅州热闹,馆内少一绝也不好做生意。 但正当徐阿嬷捧着茶盏想着怎么搪塞过去时,那位爷的手伸进徐阿嬷的袖子里竟然弹出了一个金锭子! 那金锭子在徐阿嬷的袖子里滚了几圈,她登时就明白了。 出手这般阔绰,可不是梅州本地人。 想必家中显赫得罪不起,思索片刻还是松了口去唤了欢鹂出来,可怜欢鹂才喝了两口梨汤就被提溜了出来。 那中年人扔出个金锭子,砸出个头牌也不算太亏。 他见这头牌年纪轻轻水灵灵,小圆脸尖下巴还嵌着酒窝,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衫倒还真是个活灵活现的黄鹂,当下觉得可以便说明晚会着人备轿迎接。 这是欢鹂第一次出笼馆陪客,还有些云里雾里嘴角挂着梨渣都没来得及擦,徐阿嬷见她年轻没眼力见,就把欢鹂拉到身后帮她多问几句。 “请问这位爷,我们姑娘出场,可有什么要求?” 那人本收拾好了衣袍准备离开,听到这句话又住了脚,停在笼馆门口转身只提了一个要求。 一个非常古怪的要求。 “没别的,就是逗我们少爷笑。” “假如少爷笑了,我保证十个金锭子陪欢鹂姑娘一同回馆。” 华雀 华雀不喜欢客人多的时候,客人多起来围在她的身边,就像是刚出笼的鸭子要下水,吵闹个不停。 偏偏徐阿嬷就喜欢听鸭子叫,每晚她站在笼馆的第七层往下看着花园天井里的酒池肉林,客人们喝的满地爬,她越开心。 尤其是这几天,徐阿嬷站在笼馆的顶层俯视着她一手打造的艳鬼人间,心中的满足感达到了顶峰。 有的人跌进了梅花树下的池子里,有的人跪在地上拽住了姑娘的裙角。 那些香肩摩擦,细颈裸露,带来的是数不尽的银两。 华雀在一片纸醉金迷中拉起领口抬头透气,看到了徐阿嬷的表情,只觉得恶心。 陛下亲临,笼馆这两日的客人数量达到了顶峰,华雀作为四绝之首左右逢迎,安排姑娘接客已经是脚不沾地,再加上欢鹂被人重金请走,更是让她连口气都喘不了。 偏还有那没有眼力见的常客非要让华雀亲自作陪,龟奴来请了几次,华雀刚喝过一轮酒准备洗把脸清醒。 “郝爷说他今天带了贵客,必须得让华雀姐姐赏脸瞧瞧。” 哼,话说得好听。哪里是赏脸瞧瞧,不过就是去倒酒说漂亮话而已! 华雀咬着牙,眼珠子都喝红了,鲜红的指甲紧紧攥着沾水的手巾。来请人的龟公在旁边瞧着,都能看见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华雀脾气不好,可再不好也不会跟徐阿嬷过不去。 铜镜里的人红着眼,脸煞白一片,要不是有厚厚的铅粉,看着都要累脱了相。 “………我马上去,他要再催一句,老娘把他酒扬了!滚!” 其实郝爷身份也算不上什么,平常来笼馆十次,只有那么三四次点的起华雀。只是这次不一样,他可是带了邻州有名的富户,这次生意可是全仰仗人家了。梅州素来以笼馆闻名,谈生意嘛,得把最好的送给财主把玩啊。 可请了几次,都不见华雀人影,郝爷自己都慌了,一个劲儿的抖腿岔开话题。 “赵公子,您别见怪啊,笼馆华雀可是四绝之首,出来见客都是要好好打扮一番的。” “噢……啊?没事没事,我不妨事。” 黛绿色的长褂甩过桌角,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霸道的海棠香,金钗碰撞的声音都急促起来。郝爷闻声抬头,天老爷了,孔雀成仙,华雀终于来了! 郝爷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腮上的肌肉都落了下来,恨不得热泪盈眶。可毕竟在财主面前不能失态,只看着华雀终于坐定在他们桌,自己悄悄吐出一口长气。 “华雀,这是赵公子,陇南赵家的小少爷。他今天大驾光临特意是来看华雀你的呀!” 陇南赵家,华雀陪了这么多年的客,多多少少知道些,赵家是做盐路生意的,家中殷实到朝廷派下来的盐铁使都要敬上几分。 不过也没什么稀奇,来这儿都是有权有势的,只是钱多钱少而已。 “见过赵公子,第一次来梅州吗?” 说过上千次的开场白,华雀的表情语气近乎定式,别人听了是心头荡漾,她自己听了只觉得毫无感情。 “噢!见过华雀……姐姐?对,我是第一次来,这次是家父让我来打理梅州的生意。” 赵公子过于紧张了,他年岁看着不大,十八顶天,一脸生涩猛地坐在这莺莺燕燕的地方还不太习惯,从刚进来时就擦额头的汗,有个龟公跟他说话问他点哪位姑娘,他直接摆手说不要。还是郝爷解围说今晚就等华雀。 本来华雀还没到时,这位赵公子虽然紧张但还好好的听小曲儿,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等华雀一到他立马露怯,口不择言张嘴就叫人家姐姐。 华雀姐姐? 这倒把华雀叫懵了,自己虽然比这个奶里奶气的小赵公子大,可还是被嫖客第一次叫姐姐的?郝爷见二人已经打过招呼迫不及待地离席就去找自己的老相好,留下华雀上下打量着小赵。 姐姐…华雀心里有些不悦,可到底没表现在脸上,而是一手撑着下巴半开玩笑说: “姐姐?奴家看上去很老吗?” 华雀五官长的张扬,但是嗓音又属低沉,撑着下巴即使是开玩笑说的话,都能让人打个机灵,小赵公子肩膀抖了两下,马上改口说没有没有,就是出于礼貌,并无别的意思。 小公子虽年轻气盛,可在家中排行老幺,是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从来没一个人出来干过什么,眼看着年满十八,赵老爷子有心让儿子出来接触下自家生意,可没成想来到梅州这个地界儿真真是把他吓着了。 原来………原来女人的衣服也可以穿的这样薄? 华雀满头的金饰在夜晚里熠熠生辉,晃的人不能直视,小赵公子只能撇着头轻声问华雀: “姐姐,你穿的这么少,不冷吗?” “什么?” 梅园里都是熙熙攘攘的客人醉酒当歌,华雀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赵公子,说奴家什么?” “呃………我说姐姐冷不冷?” 这下华雀是真的听清了,她也是真的有点恼了,先是叫自己姐姐,后又是说她穿的少,这小赵公子来砸场子的不成! 本来华雀就是憋了一肚子火来作陪的,一看对方是这么不上道的青瓜蛋子,她也没了顾及,自顾自地给他们二人满上了酒,自己举起一杯就一口闷了,笑着收起领口看着小赵公子。 “我倒是想多穿两件,旁人肯吗?” 小赵公子刚举起酒盏,一听这话赶紧放下酒杯,腾地起身就要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看你冷,没别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华雀吓个正着,顺便还打翻了身侧经过的小龟奴手里的酒壶。 哗啦一声,酒壶应声而碎,佳酿撒了赵公子满怀! 碎瓷片落地的声音大,引得四周客人都住了口往这里瞧,华雀赶忙起身稳住场子,说公子吃酒吃多了,不碍事。 回头刚想教训那小龟奴,没成想小赵公子反倒安慰起了人家。 “没事没事,怪我起的猛,你收拾下就走吧。” 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局促的很,两只手胡乱的拍了拍小龟奴的脊背,脸色已经涨红,好不容易穿着一身黏糊糊的袍子坐下,咬着牙就像坐在了丁板上,连耳朵都红了。 华雀看着那火红的耳朵尖突然有点不忍心了。 周遭都是粗鲁的客人怀抱美人,只有小赵公子垂着头坐在那里,恨不得立刻天亮。 他是真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可怜郝爷算错了。 “用我的手绢擦擦吧。” 一方手帕轻轻飘落在怀,小赵公子看华雀突然凑近本能地向后仰了仰保持距离。 瞧这幅样子,跟入了狼窟的兔子似的。 华雀叹了口气,只当对方是个没长熟的弟弟,把人家拉了起来吩咐龟公准备马车送赵公子回家。 一听回家小赵公子立马来了精神,嘴角恨不得扯到耳朵根,不过对上华雀的眼神又极力遏制了下来。 “那郝老板那边?” “郝爷那边我会解释的,赵公子还是快回家吧,不喜欢的地方下次就不要来了。” 不喜欢的地方就不要来了? 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小赵公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华雀,最后等马车到了也没醒过神来,只赶紧提着袍子脚底抹油,上车前还向门口的华雀抱之感激的目光,认真说了句谢谢。 听着马蹄声响起,车厢渐渐远离喧嚣钻入宁静的黑夜,华雀背对着吵闹的梅园突然想,要是每个客人像小赵这般好打发,就太好了。 珍鹭 没了欢鹂的帮衬,珍鹭是彻底方寸大乱,华雀顾不上她,她只能挨着桌的喝酒,遇上哪桌诗性大发,那不喝完一壶是不准走的。 她陪客满打满算也有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喝的这样多,忍不住跑去后院的水井吐,吐完又被哪个龟公捞起来塞到哪个客人的桌子上。 来来回回几次她几近恍惚,捧着酒杯觉得每个客人的脸都长的一样,都是一样的笑,一样的摸你的手,亲你的脸。 嫣红花瓣掉进酒杯里,猛的荡起酒中涟漪,珍鹭打了个机灵终于醒了过来。 “我们珍鹭姑娘可是饱肚诗书,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张兄说的什么话,我等早就见识过了!梅州女校书名副其实啊。” 这样的夸奖听了千百遍已经让珍鹭麻木,她笑着端起酒杯说着不敢不敢,可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女校书这样的头衔第一次听到时,她晚上睡觉时都在反复咀嚼这个词,觉得自己虽为娼妓但也能保留一点尊严。 当这个头衔被无数喝多的嘴脸说了无数遍时,珍鹭只觉得女校书这个词,就是个称谓而已,无人深究,全凭客人喜好。 她总陪些文人骚客,陪多了也总结出些规律。这类人往往一开始彬彬有礼,可是喝到失了分寸比谁都快,假如他们开始作诗,才作完两首差不多就喝到位了,抱着你就要找龟公要牌子进厢房。 这不,又有一个快要喝大的贵书生哄着自己讲些骚词。 一桌人抱着酒壶抱着姑娘为着有形和有神争论不下,明明说的诗词都是意气风发可他们自己都快倒栽进池子里了。 “珍鹭姑娘啊,你讲讲,你喜欢哪个?” 这次倒是问到了珍鹭的心坎上,她前两天刚刚淘了本二手的诗册,主张有神的写实主义让她着迷,华丽浓烈情绪饱满,让人读起来痛快。 见客人问她,珍鹭放下酒杯说自己喜欢边塞大漠中的沉郁风格,让人读了仿佛…… “哎呦我不行了,喝的太多腰疼啊!” 她想说的话再一次被人打断了,醉倒的贵书生躺在她的怀里不起来。珍鹭只得生生咽下了自己的话,抿着嘴对在桌的各位笑了一下,熟门熟路的找龟公要了厢牌准备上楼。 两三个龟奴走来将贵书生架起,珍鹭欠身离席跟在后面,刚要抬脚走时,只听一个清明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珍鹭姑娘,你说让人读了仿佛什么?” 这声音清醒的仿佛是酒池肉林里涌进的清早溪水,不带一丝污染。 珍鹭被着声音一激醉意全无,好像已经置身于清早的阳光下舒畅豁达。 最重要的是,竟然还真有人记得自己没说完的话。 她回过头,是个书生看着自己,比起旁人来他穿的朴素了许多,面色如常看来一口酒也没有喝,衣着整齐干干净净说是刚从书院里跑出来的都有人信。 珍鹭记得这位书生,姓黄。 “黄公子,在问我吗?” 珍鹭问了一遍,那黄公子的双眼更加透亮,他笑了笑,清醒自然。 “所以,仿佛什么?” 珍鹭看着他的眼睛,脑子也清楚起来,那些她喜欢的诗词好像又在脑海中活了,争先恐后地洗尽酒气。 “仿佛……仿佛与作者一同品尝了人间疾苦。” 人间疾苦,说的玄乎,但转念想想,可不就是当下? “好啦黄兄,我都醉成这样了,都知道你读书好,你高抬贵手放珍鹭跟我走行不行?” 一共两句话,他们之间一共只说了两句,不过珍鹭觉得够了,今晚喝的再多的浑酒也被他有心的一句冲刷干净了。 珍鹭冲那位黄公子郑重的行了一礼,最后还是扶着客人上楼歇息。 奇怪的是,她今晚都感觉不到累,躺在帐子里任由被人摆弄,她的双眼始终亮晶晶的,好像那位不太熟的黄姓书生让她短暂地解脱了一下。 就连那个叫梧桐的小龟奴没好气地进来加热水,珍鹭都不生气了。 她从床帐里钻出来,蹑手蹑脚的走到木桶边试探水温,瞥了一眼发现今晚的梧桐又是鼻青脸肿。 十四岁的男孩子倔强的脸上总是有没好全的淤青。他这样的脾气一定是又惹哪个哥哥不高兴了。 不过珍鹭这次猜错了,梧桐这次也是倒霉,给人送酒被一个公子撞翻,明明不是他的错公子也没怪他,回去就被大龟公打了一顿。实在是憋屈! 所以珍鹭头一次好心问他时,他啧了一声让人家闭嘴。 这要是往常珍鹭早就冒火了,可她今天心情好,不仅让他回去歇着敷脸,更是在梧桐临走时跟他搭话。 “你上次偷我的书看完了没有?” “你管得着吗?还想要回来?” “呵,偷书贼拿过的书我嫌脏。”珍鹭虽然说着重话,可脸色却异常温柔,她试着水温说,“那本书不适合你,你年纪小读点别的,下次别偷了,来找我借吧。” 借? 梧桐提着热壶愣在房门口好久,他也不是真心想偷珍鹭的书,实在是没辙只能拿来看看,想着看完就悄悄还回去,但上次被人家发现后脸上挂不住,两个人就一直不对付。 结果今天见到的珍鹭,竟然会这么宽容。 梧桐看着这位笼馆头牌拨弄着木桶中的热水,蒸腾的热气挂在她的睫毛上,面庞干净透亮,穿着一身清澈的水蓝色缎面袍子,有个瞬间梧桐忽地理解了那些客人们口中所说的女校书,是什么样。 烛鸳 最近生意好,徐阿嬷的心情也顺畅。 唯独一件事不顺畅,是她养的笼馆鸳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例假。 要知道,来了例假便是不能接客,这个时候烛鸳不能接客,相当于损失了百两银子。 于是徐阿嬷不悦地把烛鸳叫到房里,给姑娘喂了一碗延迟月事的汤药,先让她挺过这阵子再说。 本来前两天还好,没出什么岔子,烛鸳是正常接客。 偏偏有晚接了个不知分寸的爷,动静太大动作粗鲁,可能是碰了哪个地方不得当,烛鸳直接见了红。 半夜把那位爷吓了个够呛,提着裤子跑出来就叫人,珍鹭跑出来看只见那位爷怒气冲冲被华雀安排到其他姑娘房里,其余的龟奴上来低着头进了烛鸳的厢房就把人抬了出来。 烛鸳本就穿着银红色的裙子,被抬出来时,珍鹭都看见血珠顺着一色的裙角里往下淌。 之后烛鸳就病了,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郎中来看过开了些药说还是得好好休息,这段时间是不能再接客了。 徐阿嬷再生气也是没办法,华雀这段时间忙的已经是两天没合眼,只有珍鹭能抽出时间去陪陪烛鸳,看她躺在榻上虚弱的都直不起腰。 珍鹭看着心疼又恨的不行,甩了手巾就低声咒骂。 “拿人不当人,难道娼妓就不能生病吗?” 烛鸳只当珍鹭是发牢骚,不过也只能发牢骚,娼妓确实不能生病,生病可就不值钱了。她比划着说自己休息两天,能躺着吃点想吃的就不错了。 珍鹭听了赶紧跑到厨房要了点蜜饯梅果的给烛鸳拌嘴。 趁着还没上客,珍鹭还能陪烛鸳说会儿话,她给她讲讲诗词说说典故的也让烛鸳有点精神。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嘴里嚼着蜜饯稍微享受下片刻的安宁。 但谁也想不到这么早就有客人过来,烛鸳听见了楼下的动静,推了推身侧的珍鹭。 珍鹭只得叹口气,认命的帮烛鸳掖好被子,穿鞋下床。可鞋穿了一半,龟奴就急急地跑了上来,说是烛鸳有活。 “徐阿嬷说烛鸳这两天不用接客啊?” 珍鹭回头看了眼脸色变得更白的烛鸳,跟那龟奴商量,“你去跟徐阿嬷说,我去接行不行?” 小龟奴看了看尚且养病的烛鸳,挠了挠后脑勺十分为难,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那个客人说,只要小哑巴。” 只要小哑巴的那位客人来头不小,不是给的银子足也不是常客,就是单纯的来头不小。 原本徐阿嬷想一口回绝,怕上次见红的事儿再次发生惊着了客人,可只抬头看了眼这位客人的脸当时就闭了嘴。 这位爷穿一身黑漆漆的长袍,束腰佩剑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最惹人注意的是他脸上直挺鼻梁上的一道横疤。 徐阿嬷只看了眼这道疤就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了。 脸上带横疤的谁不认识?梅州新来的曹指挥使,这次是随着陛下一起来的。新官上任就坐客笼馆,再加上州府指挥使个个不敢得罪的模样,徐阿嬷是什么都不敢说。 如果没有那道疤,其实曹指挥使还是十分俊朗的,有了这东西,只觉得他腰间配的剑下亡魂都要钻出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接待朝中官员,以前只听说现在朝中偷偷寻欢作乐的官员不少,这次是见着活人了,徐阿嬷便赶紧使唤龟奴去叫烛鸳出来。 珍鹭扶着烛鸳从房里出来时,她都感觉烛鸳的腿都要软了,因为曹指挥使还带了一个人,本就身体欠佳的烛鸳要伺候两个人!这想都不敢想。 那曹指挥使见烛鸳亮相,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随后跟同行的人点了点头,接过龟公递过的厢牌准备上楼。 “指挥使大人……”徐阿嬷还是有分寸的人,“本馆有规矩,刀剑是不可带入厢房内的。” 徐阿嬷说完,指挥使住了脚,站在楼梯口扫视了所有人一眼。 他这一眼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喘声大气。 过了好久,当啷一声,徐阿嬷如释重负,接过佩剑后退到一边对烛鸳说,“去吧,听话。” 珍鹭打量着那位指挥使,长成这样看着也不想天天寻花问柳的人,怎么这次非要烛鸳作陪? 眼看烛鸳艰难地扶着楼梯,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珍鹭还是忍不住拽了拽烛鸳的袖口。只是这一拽,烛鸳停住了脚,连那位指挥使也停了下来。 那位大人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 说实话珍鹭那一刻只能看清他的下巴,可那种眼神投向而来的压迫感她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 那是一个武将天生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珍鹭就像被钉在了下面,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她想说的话全部被指挥使打回了肚子里,烛鸳只好反拍了拍珍鹭的手,然后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两人上了二楼。 珍鹭在底下看着,他们进的是正对楼梯口的厢房,她能清楚的看见最后那两扇门关上时烛鸳憔悴的脸庞。 夜色起了,厢房内的蜡烛亮了,梅园热闹了起来,烛鸳厢房的两扇门,一整夜都没有打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 5 章 【烛鸳】 没人知道那晚烛鸳是怎么过来的。 只看见那位指挥使出来时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交给了徐阿嬷。 大家都以为烛鸳是断断抗不过去,就连馆里最老的龟公坐在廊下都咂巴着烟嘴说看来鸳字姑娘要重新寻摸人了。 “都病成那样了?拿命挣钱呢。” 人人都说烛鸳红颜薄命,可早上烛鸳却好端端地从厢房里走出来了! 在院子里洒扫的小龟奴先是听见了动静,然后看见烛鸳衣衫整齐的站在凭栏里,不知是不是错觉,烛鸳姑娘的气色竟比昨天好了!还很有精神! 真真是,回光返照? 不不不,不对,应该是吉人自有天相才是! “华雀姐姐!烛鸳出来啦,没事儿没事儿!” 伺候完客人,毫发无伤的烛鸳,大家还是头一次见。 晌午姐妹都在一块洗澡,以往都是叽叽喳喳的逗闷子,今天倒是格外安静。大家边擦着身子边透过蒸腾的热气看烛鸳。 这人面对着墙面趴在桶边,一动不动。那并不光滑的脊背上只有些旧伤,不光新伤没发现,就连淤青红痕也不见一丝,昨夜完完整整的人进去,今早完完整整的人出来。 难道……这指挥使还真是个温柔的人? 可他要不好这口,他非要烛鸳干嘛呢? 其实烛鸳自己都弄不明白,她把半张脸都埋在热水里,水蒸气顺着她的睫毛往下冒,熏的她脑袋发涨。 脑袋发涨,就会想起指挥使的脸。 烛鸳可真害怕那道疤。 明明昨晚他什么都没对她做。 昨晚的月亮刚刚挂上了柳梢头,烛鸳就跟着指挥使和他的下属进了屋。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武将都是这般话少,流水的佳肴往进送,徐阿嬷还特意备了一份金露酒,可席间除了碗筷喝酒的声音就再没有其他,整个屋里两个人不说话再加一个哑巴,真是要多安静就有多安静。 轩窗外的明月都比他们热闹些,清辉照在鼻梁的横疤上,都衬的指挥使稍微柔和些。 整晚指挥使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问了烛鸳一个问题。 “你会不会写字?” 指挥使年纪轻轻,可声音沙哑低沉。这种人的声音烛鸳很熟悉,那是久居边塞饱经风沙摧残的声音,烛鸳以前在那里接过的几个士兵都是如此,所以她本能的害怕,本来就不敢面对指挥使的脸,现在她更加抬不起眼,只能含着胸跪在旁边轻轻摇了摇头。 “那认字呢?” 烛鸳照样摇了摇头,心想这指挥使是不是找错人了,他是不是把梅州的女校书当成自己了。 可连问了两个问题,得到否定回答的指挥使貌似并没有感觉到失望,任何人都不能从曹忌的脸上看出富有波澜的表情,仿佛鼻梁上的那道疤已经把他所有的表情都封印住了似的。 天色渐晚,金露酒喝的见了杯底,烛鸳盯着酒壶里倒出了最后一滴时打了个哆嗦,脸庞的烛火也适时的变暗,火红的蜡泪滑进金灯盏像在滴血。 烛鸳看着蜡烛起身要去换一根,她不想那么早就服侍客人,毕竟她双腿轻飘还在病里怕是折腾不起……可指挥使在她刚起身时就说了一句。 一句烛鸳从来没听过的话。 “你先去睡吧。” 什么? 还有……还有这样的好事? 烛鸳惨白的脸庞终于有了点血色,她抱着自己的红裙子站在厢房中央瞪大眼睛高兴的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看见指挥使的下属也冲她扬了扬下巴,烛鸳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走向床榻时还是三步两回头的看着曹忌,生怕他反悔。但对方压根不看她,只是转着酒杯若有所思。 这一夜真是喜出望外,烛鸳紧张的连外衣都没有脱,只是乖乖上了床,放下桃红色的帷幔蒙上被子。 当时她脑子乱的很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这指挥使到底想干嘛,甚至都想到人家是否有断袖之癖,带着下属来欢好把自己当幌子。可听了半天又不像,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都没干,就是交头接耳的说话,说上两三句还要叹口气。 烛鸳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偷偷透过帷幔的缝隙看,两道桃红色薄纱中间是佝偻着脊背的指挥使在揉着太阳穴。 看起来又累,又愁。 都伴着御驾上任州府指挥使了,有什么可愁的呢? 【华雀】 “一共是六百五十二两。” 隔断时间,徐阿嬷就会叫华雀来她房里盘账,等算齐了就分发给姑娘龟奴们。 徐阿嬷房间里的芍药开的很好,她喜欢开的热烈张扬的花,最好一绽放就能夺人眼球,有人问过她为什么不摘些牡丹放到屋里,毕竟是唯有牡丹真国色。 但徐阿嬷可不喜欢这真国色。 “我不需要端庄的高高在上,我喜欢的是既高高在上又唾手可得。” 就像华雀。 这是她最喜欢她的原因。 华雀坐在下面核算着大家这个月的月例,徐阿嬷坐在榻上修建着芍药,她瞥了一眼华雀那酷似华贵芍药的面庞,轻笑一声。 “你的脾气该改改了。” “怎么说?” “那赵家的小公子,怎么是说放走就放走的?” 算盘声戛然而至,整个房间只剩下剪子切段枝桠的声响。 华雀顿了顿,重新晃动算盘,连头都没有抬。 “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逛窑子的。” “可绝大部份男人喜欢美人。” 徐阿嬷剪掉最后一支残叶,轻飘飘落下的枯叶就像从她指缝中溜走的银两,是被华雀活生生的放走的。 “那赵家小儿家底殷实到我们难以想象,把他套牢也算给笼馆找个依靠。”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徐阿嬷活了大半辈子才算想明白了两件事,一是不能相信客人,二是只相信银钱。 可惜她最看重的华雀,只明白了第一个道理。 不过也好,有好些个姑娘到死连第一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就比如原先死掉的香鹭。 “我提醒你是有意在培养你,我年纪大了,笼馆以后的生意是要你来接手的,如果连银钱都把握不住还怎么接我的班?” 徐阿嬷歪靠在软枕里,看着华雀发间夺目的金钗,都是实打实的昂贵物件,这当中的每一寸都是靠她自己挣来的,她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难道还想重蹈覆辙,辛苦挣下的血汗钱被负心汉卷跑吗?” 负心汉…… 华雀轻抿的嘴角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只是一瞬间而已,她抬高下巴故意不去看徐阿嬷打量她的眼神,发间步摇落下的珠翠贴在她的耳侧,倒还真像一只永远仰脖的孔雀。 “那是哪年的旧黄历了?你在说谁?我认识吗?” 珠翠盛着午后的金辉刺进徐阿嬷的双眼里,她微微下垂的眼角松动了一下,转而笑眼盈盈捂着嘴干笑了两声。 “不认识最好,我只是提醒你,男人、银两我们都要抓住。” “用不着你提醒。” 华雀讨厌徐阿嬷盘钱的样子,贪婪的丑陋。 笼馆的老龟公都说她的脾气最像年轻时候的徐阿嬷,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变成徐阿嬷的那天会是什么样子。接任馆内生意?华雀从来不稀罕,她虽面相看着凶大家都怕她,可论起心狠来,华雀还是比不上徐阿嬷的。 就比如烛鸳那档子事,收了张银票,相当于把姑娘的命送出去! “烛鸳伺候的官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早上出来人竟然好好的?” 这就问到徐阿嬷的心坎上了,她今天叫华雀来也是有意说叨烛鸳这个事,就是让她看中的这个未来接班人知道,做娼妓远不只有陪客人一个工作。 梅州山高皇帝远,难免姑娘们没见识。这高官显贵来逛窑子啊,有一部分是专门找乐子的,还有一部分不可明说,但是老嬷嬷们都心知肚明。 那些个人说是来找姑娘其实就是个幌子,在朝为官者总有些密闻要谈,搁外面谈怕被有心人听了去,搁家里谈又怕隔墙有耳,这不,花楼就成了闹市中的天然隐蔽地点,你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都无人在意,除了那个陪你的娼妓,谁都不会知道你的秘密。 难怪,那位曹指挥使要找个哑巴…… “你就不怕出事吗?” 华雀拧起眉头,这种生意在她看来总有那么一丝隐隐约约的危险,潜意识告诉她平头老百姓扯上朝政不是好事。 可徐阿嬷不在乎,她怕什么?怕能开的了这么大的花楼?那京城里哪个花楼没干这种生意的?哪个不是背靠大山? 这才叫真真的富贵险中求! “不用怕,你只需提醒烛鸳听话些,一切都没问题。还有,欢鹂明天就回来了,也不知出去了一趟是不是镀了层金?” 【欢鹂】 镀金不镀金的欢鹂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一趟去的可真是吃撑了。 欢鹂开始伺候客人也不过一年左右的时间,来来回回也就那几种男人,大家说的话干的事都一样,可这次出去陪客真真是让欢鹂开了眼界。 “只要让我们少爷笑,其他就都好说。” 这笑谁不会啊,欢鹂心想自己天天乐乐呵呵的有什么难,还有人能不开心到这样?一点笑容都没有? 但这次她总算是见识到了,还真有人绷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了他黄金万两似的。 一开始欢鹂坐上接她的马车,这马车普普通通一点儿都不起眼,那马夫把车停下后掀起轿帘时欢鹂都觉得没什么,只是低着头进了人家院子的正门。 好嘛,这一进去就吓坏了。她本就低着头看着脚下踩的青砖石,可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青砖石一下就变成了光滑的鹅卵石地。 欢鹂也不是没见过鹅卵石,只是这里的鹅卵石擦的那叫一个透亮,不光透亮还齐整,欢鹂低头瞧着都能瞧见自己的倒影儿。 她一只脚悬空都不忍心踩下去。 “欢鹂姑娘?请吧?” 她猛的抬头,看见说话的就是那天来笼馆找姑娘的大伯。大伯今天换了身衣服,针脚细密缎面滑腻,比来笼馆时穿的更要体面。 欢鹂有些怯场了,就算她再没心没肺也知道来的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心里紧张的直打鼓,可人家哪管她心里怎么想的,径直就带着人往院里走。 当时正值黄昏,夜色一点点铺满院落,欢鹂跟在后面小碎步的跟着只觉得这么大的院子可安静得很,一点人声都没有,但奴仆数下来总得有好几十个,大家都跟哑巴似的低头干活目不斜视,人人都一副表情耸着肩膀。 欢鹂看着四周自己也大气不敢出,连踩在鹅卵石上的鞋子都知道该轻声些。 上了一条长长的回廊,月色露出来时欢鹂终于听见了声响,是婉转的唱戏声,还有铜锣丝竹什么的,热闹的像是过年!她探出头就看见回廊下有一片低矮假山,从假山穿过去点点灯火才显现出来。 灯火的轮廓慢慢清晰,欢鹂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有耍杂技的,唱黄梅调的,还有身姿曼妙的舞女围成一团跳舞的。 有人翻跟头,有人喷火球,如果再加个舞狮那可就是灯市口了! “本来想加个舞狮队哄世子开心,但场地不允许。” 那位大伯站在假山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热闹非凡的场面竟然一点都不激动。他只把欢鹂拽到前面,用眼神示意了下园子中央被好多下人簇拥的地方。 “那里坐的便是我们世子爷,欢鹂姑娘今晚要做的就是好好唱。” 好好唱……逗世子爷笑……耍杂技的都来了这世子爷还不乐意吗?欢鹂安排在台下可劲儿看着那位世子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半个时辰了端端正正的坐着也不带动弹的,人家台上都开始钻火圈了他怎么连个掌声也不给大家呢? 欢鹂隐隐约约的有点压力,看来这次出来接活难度颇大,自己回去要颗粒无收了,既然拿不到什么银钱干脆就好好看看不花钱的表演吧,好不容易从笼馆里出来得涨涨见识才行。 要不怎么说欢鹂心大,眼看就要到她自己了,她倒好抓起一把瓜子来认认真真的看人家耍杂技,本来还有些紧张局促,可这场演出也不知道哪里请的戏班子,表演一流到欢鹂看到忘我,直接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当人家摞到第七个板凳时欢鹂直接扔了瓜子,噗嗤一声笑出来鼓掌叫好! 她这是有感而发酣畅淋漓,可其他人不这么认为,一瞬间戏园子里所有服侍的下人齐齐回头看向了她。 看的欢鹂头皮发麻登时闭紧了嘴巴!这些人的表情一模一样,好像在问她到底在笑什么。 一把瓜子都掉在了地上,欢鹂紧紧闭着嘴巴恨不得冲回假山里面去。 而那位被众人簇拥的世子是最后一个回头的,他这一回头牵动着衣裳领口上的玉珠都哗啦哗啦的响,他鬓边两条玉带垂下就像是拿月辉绣出的纹样! 欢鹂刚刚还闭紧的嘴巴又猛的张开,大到能吞进去世子手边的核桃! 原来这世子不是别人,正是那天跟随皇家仪仗,被姐姐妹妹们好生讨论的爷!珍鹭说过的话还犹在耳侧,说这身穿衣打扮怕是哪个亲王的儿子。 这下欢鹂可是真笑不出来了,她不光笑不出来还想立马走人,她动了动发麻的脊背想挪个窝,只听台上耍杂技的老爷子支撑不出,顶在脑门上的椅子轰然倒塌落了一地,吓的老爷子当场跪倒在台上止不住的磕头。 “世子恕罪,世子恕罪!” 小黄鹂的笑声已经荡然无存了,人满为患的戏园子只有砸头的声音。 当台上的人嗑到第十下时,世子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笑的让欢鹂直接打了个哆嗦。 该是欢鹂上场的时候了,本来烂熟于心的曲调现在一个调子都记不起来,欢鹂的脑子里只有磕头和饶命的声音,她嘴角还沾了个瓜子皮就被人推了上去,尴尬的站在中间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欢鹂甚至都不敢看世子的脸,只盯着人家身后的桃花树看,咬着牙稍稍跺了下脚,刚酝酿好情绪提袖要开腔…… “你下来。” 世子终于说话了。 他不光说话了,还指了指自己旁边。 “坐这儿,接着笑。”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都训练有素的忙活起来,片刻功夫就抬出了一张太师椅摆在世子跟前,还没等欢鹂反应过来茶都给她倒好了,等在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一大群丫鬟按在了椅子上。 世子的话虽然不多,可整晚的这几句都是对欢鹂说的。 “马蹄糕吃不吃?” “管家把新到的蜜饯拿出来。” “你怎么不笑了?是不是节目不好看?” 欢鹂不笑是实在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笑,她只能在世子目光投来时扯动下嘴角鼓鼓掌。遇到自己爱看的节目,刚想叫好,好字还没出来又硬生生的坐了回去,一整晚都抓耳挠腮。 她在世子的戏园子整整呆了五天,每晚都看各式各样的节目,看累了就回屋睡觉世子也不让她伺候,好日子过习惯了,几天下来欢鹂也渐渐放开,她本就不是个拘谨的人,在笼馆里嘻嘻哈哈是常态,开始还能装个像模像样,时间长了就原形毕露,含着蜜饯的嘴边又泄出了那黄鹂般的笑声。 但整个戏园子,也只有她的笑声。 世子从来不笑,但世子爱听。 五天后那位大伯把欢鹂送回了笼馆,徐阿嬷收到消息亲自出来迎接。 让她合不拢嘴的是,十个金锭子真真被欢鹂捧了回来。 一起回来的还有成盒的点心干果,外加一个捏糖人的师傅。就是那位欢鹂总嚷嚷的西街口糖人铺的师傅。 一时间欢鹂成了笼馆姑娘们争相崇拜的对象,原来大家只当她是个甜甜的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如今看来确实有点东西。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问,就连一贯沉默寡言的龟奴们都跑来凑热闹,大家手里都捏着那些精致的果子,吃的满嘴掉渣。缠着欢鹂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到底干嘛了啊?给姐姐说说呀!” “我……我也没干嘛,就是笑,不停地笑。” 欢鹂没说谎,这些天她能做的就是专心看节目然后笑着鼓掌。 就这么简单? 大伙儿似信非信。 原来,卖笑还真能挣来黄金啊! 【珍鹭】 欢鹂回来之后,珍鹭可是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那位西街口的糖人师傅每天都能做出不同模样的糖人给大家吃。 珍鹭发现笼馆里的人口味还挺统一,就是都爱吃甜的,估计是日子太苦了所以都想尝尝甜味。不过她最近的心情也算舒畅了些。 其实当上珍鹭之后,她一直都不太开心,虽然除了头一夜侍奉章大爷哭的梨花带泪,后面接客接的都是自然而然,就连徐阿嬷也说她上道快。可只有珍鹭知道自己是夜夜寝难安,心里憋闷到直至天亮客人穿上了衣服她都没缓过劲来。 但是最近那位黄姓书生的出现让珍鹭好像每晚稍稍有了些盼头。 自从那晚跟书生有了几句交流,对方三天两头的就会来一趟,两个人总要说上几句。别看只是几句,足够让珍鹭回去回味半天。这大概是属于一个普通娼妓的一点点慰藉吧。 可黄书生纵然有才,却点不到珍鹭,他同行的人中总有出手阔绰的,每次两人说不了几句,珍鹭就会被人带进厢房整晚都出不来。 她这些心思不敢跟其他人讲,怕传到华雀的耳朵里。 因为华雀说过,最愚蠢的娼妓才会对客人动心。 珍鹭这样怕,恐怕是自己已经动心了。 她就这样心底惴惴不安,一边觉得不可信黄书生,一边又时常默念他的名字。 黄慎之。 “你老趴在那儿发呆,是不是在想那个书生啊!” 珍鹭指尖的书啪地一声掉下了窗几,梧桐的声音把她吓了个好歹。仿佛被人戳中心事气的跳脚,“你懂什么!” 扛着扫把的梧桐刚扫完馆前的落叶,回来看见珍鹭趴在窗几的模样,一眼就洞察了对方的心思。 这梧桐人小,心思却不小,十四五岁的小小龟奴已经练出了一双毒眼。 “看你最近教我识字的份上我才告诉你,那黄慎之在梅州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赶赴科举的大热门,如果你能把他套牢,说不定还能混个状元夫人当当!” 越说越离谱了,珍鹭怕梧桐声音太大被其他人听了去,赶紧出门把人拉进廊下,“我当娼妓是为了给母亲治病!其他的跟我都没关系!” “可我看你母亲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其他的也可以想想嘛。” 珍鹭知道梧桐为什么说这话,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这节骨眼上梧桐越是这样说越是火上浇油让珍鹭生出别的心思。 她只能生生压住自己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抹了把脸还是副清高的女校书样,“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如果你还想认字的话,就乖乖闭上嘴巴。” 这算是拿捏住了梧桐的命脉,他的心可是比天高的,孩童时沦落成龟奴是不可抗力的事情,只有去读书参加乡试才是改变人生轨迹唯一的出路。 梧桐才不希望自己变成笼馆里那个老龟奴,一辈子什么事也不干,只给徐阿嬷当牛做马。 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只能低下头勉强拜托珍鹭教自己,因为整个笼馆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读过书的了。即使他再讨厌珍鹭也只能忍着。 他讨厌珍鹭的清高和假装,明明是个娼妓还故作姿态! 所以梧桐逮住一点蛛丝马迹他要当面戳破这个女校书。 比如黄慎之,就足够让珍鹭心绪乱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 6 章 【华雀】 笼馆姑娘情绪的起伏很大,她们的喜怒哀乐往往都很生动。 会因为客人多赏了银钱而乐的开花拿出去跟姐妹们炫耀,会为一支新打的珠饰由谁来戴而争吵扯头发,还会被某个客人的冷落移情而失落神伤。 只有华雀不一样,她好像不爱钱也不爱男人,她在笼馆呆着就是日复一日的熬日子。 她越这样,客人就越兴奋,妄想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点的不一样,但也只是妄想。 “你没见她年轻时候,比现在活泼多了。” 一位甜酒撒了满怀的老爷子凑到跟前,酒气冲天,打一个声嗝都是震天响。 赵公子本是老老实实的坐着吃饭,突然被这老爷子吓了一跳,眼看人家翻倒在地赶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他初来梅州四处走访,这位大爷他是见过的,姓章,听说是笼馆的常客。 今晚笼馆的客人有些少,许是下午刚下过雨寒气重,街道上雾蒙蒙的,行人纷纷脚步加快赶着回家,龟奴点灯时都哈了两口热气心想今晚或许可以早些收工。 可就是这么春寒料峭的天儿,不爱应酬的赵公子再次登门笼馆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华雀还手绢来了,上次被酒泼湿了衣裳,又走的着急,回家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人家姑娘的手绢攥回来了。 手绢的右上方还绣着孔雀花屏的花纹,蓝绿交织嵌着金线,静静放在桌上都能散发出一种小赵公子从来都没有闻过的幽香。 这香味,打人脑袋。 赵明熙是家中老幺又是嫡子,家风颇严,母亲严肃不喜香料,几个姐姐更是端庄的主母样身上绝不会有过分的气味,整个赵府干净的像是山中佛寺。 可自从出了家门,来到梅州这个妖艳鬼魅的地界,赵明熙看到的尝到的闻到的都是新奇的,处处都是浓墨重彩,处处都是香艳的陷阱。 就像他躺在床上远远就能闻见华雀手绢的香味,说不上什么味道,可能是芍药可能是桂花,他吸了吸鼻子呼吸都有点急促。翻来覆去卷着被子睡不着都有点想回家了,父亲就不应该让自己来梅州,或许大哥他们来更合适,他们见多识广禁得住诱惑也周旋的了…… 赵明熙紧紧闭着眼睛,还是烦躁的起身吹灭了蜡烛,打算无论如何明天得再去一趟笼馆,把手绢还给人家! “赵公子?怎么来了?” 笼馆刚点上灯,屋檐还露着积水,赵明熙就带着水汽匆匆赶来,来了坐也不只说找华雀。 等华雀下楼,一方手帕被递了上来,她看赵明熙局促地站在梅园中搓了搓手,好像递过来的手帕不是香帕而是烫手山芋。 华雀看他还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收起手绢想叫龟奴备个马车再把人送回去,可她一抬头就瞥见了徐阿嬷。 徐阿嬷就站在赵明熙身后的二层楼上,倚在楼梯口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就这一眼,又像什么都说了。 “华雀姐姐?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他瞧着眼看就要上客了,自己在这儿也打扰人家,想归还了手绢便走,可哪知对面的华雀顿了顿,眼神从自己的头顶移了下来,扯了下嘴角。 “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梅州的本地小吃不错,尝尝?” 虽是问句,可也不容人回答,华雀就叫后厨去备菜。 赵明熙就这么被人安排一通,被留在了笼馆吃饭,他还记着临走那天华雀跟他说的话,不想来的地方就不要来,怎么这次又留人吃饭了?看来生意人还是生意人,再通情达理还是要留点财路。 被华雀这么一留,赵明熙更是下定决定下次一定不会再进笼馆,梅州之行他就老老实实打点生意让父亲安心。 可等菜肴都上齐,他想随便吃点结账就走,没想到又被一个章大爷按住说了好一通的话。 许是今晚笼馆客人不多,好热闹的章大爷喝到微醺没人聊天,这才找上了落单的赵明熙,刚才看见是华雀亲自接待的,便心生好奇上来打听打听。 能让华雀出来安排酒席的人不多,章大爷是实在好奇这位年轻小少爷。 看这小少爷白白嫩嫩,双眼清澈,身板挺的笔直也不像总来笼馆的主啊。坐这儿套了半天的话,也没套出个所以然来,章大爷自觉没趣只好借着由头说了说华雀。 “不是老伯我夸大其词,这笼馆几十年的花开花谢,老伯我可都一一见证了,就说这华雀,当初也是我开的苞呢!” 章大爷醉眼一眯,凑近赵明熙抬高下巴指了指远处正跟几个小姑娘说话的华雀。 “那小妮子,别看现在高高在上弄的跟百鸟朝凤似的孤高,小时候可活泼呢,笑意盈盈的可人啊。” 赵明熙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点头应和。章大爷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敷衍,年纪大了总爱回忆点往事,跟年轻人絮叨个没完。 “全都是被人伤透了心才变成这样的。” 赵明熙虽然在深宅大院里长大,可也听过戏文,娼妓错付,嫖客无情的戏码已经被唱烂了,没想到今天还让他碰见真事了。 不过这种戏份安在华雀那张美丽高贵的脸上总是违和,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哼,被骗了钱了呗,戏子年轻信了客人的话以为会带自己远走高飞脱离苦海,连赎身的钱都自己准备好了交给客人,让那客人揣着白银千两去给那笼馆徐娘,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做对翩翩蝴蝶远走他乡,可岂料那酸秀才没见过这么多银两,千两白银抱在怀里都沉甸甸,登时起了邪念,钱收了人没赎,一人卷了银子一走了之。” 章大爷喝了口怀中酒咂巴下嘴,看向远处已经身穿华服,身披品绿绸缎的华雀坐在席中推杯换盏,“可怜那娼妓啊人财两空,卖身赚下的钱都错付了人不说,还被这笼馆老龟公毒打了一夜,那夜过去病了几天,大病过去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 嫖客虚情假意有,贪图娼妓钱财的竟然也有? 赵明熙听的是目瞪口呆,他从小金窝银窝里长大,对钱两二字没什么概念,十分不理解世间还有如此无耻的男人? 章大爷见赵明熙一脸愤恨,又是一声冷笑,“小公子也别在这儿苦大仇深,换了你指不定怎么样呢!这花楼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浊,要不然老伯我怎么从来不赎哪个姑娘的身呢?浅尝即止对大家都好啊……” 这话说的让赵明熙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三言两语就给人定了性? “这位老伯您也不要这么讲我,第一我从来不逛花楼,第二也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我赵家虽是商贾可家风颇严……” “行了行了年轻人话不要说的太满,看你这个样就已经在这浑水跟前瞧了…………哎!刘二爷来了?正好陪我去听听小曲儿!” 章大爷抱着酒壶挪了屁股,摇摇晃晃地跨过梅园小桥,赵明熙在桥这边听不明白他的话,纳闷的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是个什么表情,怎么就在浑水边上瞧了? 他摸着脸皱眉抬头刚好看见了对面的华雀,金盏菊花钗在夜里熠熠生辉,美人额间的碎发落在高挺的鼻梁,玉臂抬起拢好散落的发丝,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对上了小赵公子。 人人都说娼妓该是满眼春水,怎么偏偏她没有呢? 赵明熙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定银子放在桌上,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出了热闹的笼馆,那馆门口的灯笼渐渐黯淡。 赵明熙看着自己脚底的影子想,发生了那样的事,合该华雀眼里没光。 【珍鹭】 “你有事?” “嗯。” “干嘛去?” “回家一趟。” 正值午后,梧桐抱着书站在珍鹭房门口,看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收拾东西,不由皱了皱鼻子提高音量,“你跟徐阿嬷说了吗你就回家?” “我跟华雀说了。”珍鹭把给母亲留的银子和补品塞进包袱回头看了眼小龟奴,小小年纪款倒摆的挺大,就是个扫叶子的也管到她头上来了。 “等你做上龟公再来问东问西吧。” 珍鹭不理会梧桐,瞧着时间差不多得赶紧出门,不然晚间就来不及回来了。 也不知道最近梧桐怎么了,老抱着书跟着她,缠人的紧,明明不喜欢自己还一个劲儿往跟前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今天你自己看书吧。” 算起来珍鹭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家了,不过好在她母亲的身子恢复的不错,春天一到人的精气神也上来了,她刚进笼馆那会儿母亲还缠绵病榻,现在已经能起来做些轻活计了。 就是珍鹭每次回来麻烦的紧,不仅得求华雀同意,还得让欢鹂烛鸳帮她留神徐阿嬷,最难受的是还得里里外外换身衣服。笼馆的衣裙沾染的味道勾人,叫人稍稍一闻就一股子温柔乡的味道,而且每件衣裙的背后都会绣上一只活灵活现的笼中鸟。 珍鹭怕自己母亲看出端倪,只得从头到脚换个遍才敢回家。 回家后陪母亲坐在院中补衣服聊天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说漏嘴。 直到太阳西斜珍鹭抬头瞧着天际乌云,心想怕是待会又要下雨,得赶紧归馆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的女儿,脸上的一分一毫表情都能被母亲看得清楚,宋母也抬头看了看院子上空飞过的寒鸦体贴开口,“小贞,是不是主人家规定的时间到了?要赶紧回去伺候了?不然你就先走吧,下月来也行。” 过了总有五六年了,二婶将宋母满的很好,她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在给别人家做工。 得有多久了,珍鹭自己都没听到小贞这个名字了,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那就下月再来,“娘,我带来的燕窝您不要不舍得喝,春寒也逼人您要注意些。” “我都晓得,你每次都送这么多的好东西来,我都吃不完浪费,下次你少带些,在外面辛苦也给自己存点钱呀。” “没事的娘,我不在身边您一定要顾好自己。” 笼馆钱两进账如流水,虽然辛苦可银子到底是够花的。 可宋母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如今出落成仙女的闺女总不自觉的担忧,她身子虽然一天比一天强,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隐隐约约的不踏实,“小贞……我不知道是不是外面赚钱太辛苦,这些日子总瞧着你跟小时候好不一样,瞧着总不开心,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一定回来给娘说。” 珍鹭愣了愣,她面色有些僵硬,刚要扬起的嘴角不自然的挂在脸上,做母亲的总能最先察觉出女儿的变化,不开心…珍鹭好像自己都忘了从什么时候不开心,做娼妓就像温水煮青蛙,所有的不开心好像都在无数张床榻之间变成了无所谓。 不能再聊下去了,夜色降临,乌云密布,明明母亲就在自己面前,珍鹭却觉得两个人隔得好远,一边是寻常人家的寻常生活,一边是纸醉金迷,宽衣解带。 在这里她是小贞,在那里她是珍鹭。 这种感觉又割裂又奇怪。 从家里出来时夜空已经零星落下了雨,珍鹭戴着白纱斗笠跑进街道旁的酒肆屋檐下躲雨,祈祷雨能小些让她趁上客前赶紧回到笼馆。 衣服鞋子都没有换,得耽误好些功夫,她从家里出来就心绪不宁,眼下更是焦躁不安,抱着手臂来回踱步直跺脚。 “珍鹭姑娘?” 身后突然有人迟疑轻唤,珍鹭掀开斗笠回头看去,竟是黄慎之。 他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的袍子,一副书生打扮,一手抱着满怀的书一手晃了晃刚打好的酒壶,“去给家父买酒,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珍鹭姑娘了。” 如果现在是在笼馆,那珍鹭一定会对答如流,可出了笼馆,那些学到的应付讨好客人的话语珍鹭全都忘了,张了半天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不说其他。 黄慎之身型消瘦可个头很高,珍鹭微微歪头也只能看见他干干净净的下巴。许是读书人的缘故黄慎之的脊背总是挺的笔直,声音也十分清朗,不论何时听他说话就好像是在清早的学堂,阳光明媚的令人身心舒畅。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啊。” 眼前的雨帘倾泻而下,砸进青石板里,珍鹭听着清脆的声响只觉得沁人心脾,她还从来没有在晚上这么清醒过,以往这个时辰酒气都上来了。可现在看着路上归家行人步履匆匆,灯笼里的暖光照亮一户户人家,她甚至都能闻到饭香,尤其身边还站着黄慎之………… 如果自己不是娼妓,或许在这个雨夜,可以在这小小的屋檐下跟这位有几面之缘的书生多呆一阵吧…… 还真是异想天开,入了夜的笼馆忙的人仰马翻,珍鹭现在耳边就能听到嘈杂的声音。 想到这里她还是收紧领口,戴正了斗笠,准备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虽然珍鹭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但黄慎之也看出她着急什么,他眼看人就要钻进雨雾,赶紧用手臂虚拦了一下,“珍鹭姑娘打把伞走吧,这要跑回去不得淋成落汤鸡了?” 还没等珍鹭点头,黄慎之已经大步走回酒肆借了把油纸伞递了出来,一同递出来的还有个模样朴素的小食盒。 “里面是馄饨,我给家父买的顺道帮你要了一份,夜里寒气重还是垫垫肚子再工作吧。” 黄慎之自始至终说的坦荡,让珍鹭诧异。 平常那些客人对姑娘,不是一个劲儿的谄媚揩油,就是瞧不上的使唤。可黄慎之呢,说出的话家常到让人还以为珍鹭是个要回家的普通姑娘呢! 温热的馄饨捧在手里,油纸伞张开在头顶,黄慎之握着伞柄向珍鹭这边挪了挪,哈哈大笑,“怎么了珍鹭姑娘?以前见你口才很好的呀,怎么今天不说话了?快走吧,你不怕迟到吗?” “那……谢谢黄公子了,这伞……” “不着急,我改天去拿。” 这话说的,珍鹭一度以为黄慎之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笼馆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没有笼中鸟的绣纹。 她穿的严严实实,不轻佻也不华丽,接过纸伞后,珍鹭甚至可以自欺欺人,说自己就是个清白的姑娘。 【烛鸳】 听说梅州有官员落马了,曹指挥使就是监斩官之一,他离的最近,溅出的血都差点喷他脸上。 夜里烛鸳的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就在外屋的桌上,曹忌坐在桌边,明晃晃的火苗只照着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格外恐怖。 白天听那些看热闹的龟奴们把血腥的法场添油加醋的形容了一番,直把曹忌形容成了冷面阎罗。搞得烛鸳晚上接曹忌的时候心里头都有些打鼓。 不过也得亏是烛鸳,其他姑娘们听说曹忌晚上要来的时候真是躲的要多远有多远,生怕对方一个兴起点到自己一起坐陪。 曹忌还是老样子,不让烛鸳伺候,自己一个人呆在外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这样阴沉沉的人,烛鸳以前在边关见过也听说过,这种不说话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天知道他们脑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等爆发出来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住的。 今晚烛鸳有点不敢自己睡了,她坐在里屋窗边的软塌上一会儿看着窗外,一会儿又偷偷看看曹忌。 笼馆外的道路上是样式各异的纸伞撑满了雨水匆匆在夜色里划过,笼馆里的曹忌轻轻抬头跟烛鸳的目光对个正着。 “你怎么还不睡?” 烛鸳惊地打了个冷颤,曹忌的双眼黑漆漆的一点亮光都没有,他总穿着黑色的衣裳,是不是溅了血也让人看不出来。 烛鸳不会说话,也不敢给曹忌比划手语怕对方不耐烦,只得先摇摇头不去看对方。 “是不是我在这里,你怕的不敢睡?” 这可说对了,烛鸳忍住点头的冲动还是被曹忌看出了端倪,他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冷哼一声。 大家都怕曹指挥使,指挥使本人也习惯了。他入仕后就一直是武将,常年镇守边塞,干出点实绩又调回京中军营,手里的刀剑就从来没有停过,一直到上任梅州指挥使更是变本加厉,说是指挥使,不过是朝中党派拨来的眼线,铲除州府异己,掌握州府官员的生杀大权,这种事交给鬼见愁的曹指挥使来办,威慑力最强。 所以,一个小小娼妓怕他,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逛花楼的习惯,身边更是没有女人,总来笼馆找这小哑巴也是为了谈政事掩人耳目,今天本就没什么事,呆着也没意思。 曹忌仰头看了看窗外的雨势,揉着发酸的脖颈起身把一张银票拍在桌上,“你睡吧,我回家了。” 这可使不得! 烛鸳先是惊讶于曹忌这“过份”的贴心,但如果曹忌就这么走了是万万不行的,笼馆有规矩,过夜的客人如果中途离开,徐阿嬷和老龟公会找所有娼妓的麻烦,他们会认为今晚是所有人伺候不当,让客人拂袖离去。 眼看曹忌紧了紧腰带,提起纸伞就要走,烛鸳一个猛子坐起来赶紧飞奔过去堵住门倒把人家吓了一跳,她不会说话着急的只能比划,比划了半天曹忌才看懂笼馆原来有这样的规矩。 看烛鸳着急的样子,又是双手合十又是差点跪下,曹忌只能重新放下伞作罢。 这指挥使虽然行事凶狠,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倒是还行,卖个面子也就住下了。这下可让烛鸳长舒一口气。 不过也只是住下,睡个觉而已。 曹忌不喜欢有人伺候,只自己和衣躺在床上。熄了蜡烛后不知道为什么窗外下雨的声音更加清晰,打的馆外梧桐叶的倒影摇晃在床帐上。 两人背靠背躺着,中间留的空还能再躺进去一个。曹忌睡不着但也不说话,烛鸳更是安静。大家一起静听雨声都有些尴尬。 但尴尬总比受折磨好,来点烛鸳的嫖客,她再找不出一个能像曹忌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客人了。 【欢鹂】 欢鹂这段时间闲的发慌,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看着糖人师傅给她捏糖人。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全城都知道了这笼馆黄鹂鸟被梅州府的小世子爷宠上了天。她被世子送回来的那天,大家都过来瞧热闹,一传十十传百,梅州百姓都知道她有多风光。 十个金锭子陪欢鹂姑娘一同回来,这可是大手笔,一个娼妓能讨皇室欢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艳羡的事情? 从那天后,欢鹂在笼馆的吃穿用度都提高了好几个档,家具用度里里外外都换新了一番,不光如此,就连身价也番了三番直逼华雀,普通客人来了是相见一面都难,更别说请欢鹂作陪了,就算能付得起银子,也没人有这个胆子,谁敢觊觎世子看上的人呢? 所以眼下的欢鹂,是要名气有名气,要时间有时间,把笼馆上下眼馋的那叫一个了得。 徐阿嬷收了金锭子高兴之余也不忘给欢鹂安排些其他的活计,她跟老龟公说欢鹂这孩子打小看着面相就好,是个有福之人。 “正好新买了一批丫头,华雀陪几个大单子没空,让欢鹂照料着也好给新人过过福气。” 于是年纪轻轻的欢鹂早早就肩负起了训导新姑娘的重任。 这可把欢鹂愁坏了,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实在不是教导人的料子,她甚至觉得珍鹭比她更适合,但徐阿嬷派下来的活计,没人敢说个不字,她只能别别扭扭的应承下来,天天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小丫头给她们讲规矩。 不过她确实做不来这些,欢鹂威严不足,人又爱笑爱胡闹,教了几天小丫头们没把她当师父,倒跟着她一起嘻嘻哈哈了。还哄着让她求糖人师傅吹个王母娘娘出来给大家伙瞧瞧! 这番热闹景象刚巧被廊下路过的徐阿嬷碰个正着,气的当场叫了几个小丫头出来抽背规矩,结果不出所料这群小丫头什么也背不出,就连最基本的斟酒礼仪也是做的一糊涂,徐阿嬷脾气一上来,当即就罚了几个人跪在小池塘边一上午,又把欢鹂叫进屋里训了一顿。 被训的垂头丧气的欢鹂从徐阿嬷房里出来决心还是得立立威严,让大家听话些,总好过再跪上一天吧。那小池塘边的石子儿可不像世子家的那么圆润,跪上半天膝盖都要磨出血了! 第二天清早,她准时把妹妹都叫进房里,自己学着华雀的样子,拿着华雀平常用的戒尺,像小时候被华雀训导那样提高了嗓门,在屋里踱步打转一字一句地阐述笼馆的规矩。 “以后咱们再不许提吹糖人了,踢键子放风筝也不许说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师父,我说过的每句话你们都要牢牢记在心里。明天抽背谁要答不出来,一样要跪到池塘边受罚的!” 像什么斟酒七分满,不能漏一滴。宽衣手要活,不能脱的太快让客人觉得没劲,也不能脱的太久让大家没了兴致。 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就这些还是最基本的,等小丫头长大了大丫头还要教床上功夫,这可不是随便说两句就能学会的。 单单是一上午欢鹂就讲的口干舌燥,喝了口凉茶累的够呛,瘫坐在软垫上挥了挥手还是提前下课让大家早早去吃饭,休息休息第二天继续。 可欢鹂前脚刚放下戒尺,后脚就有个小姑娘站起来盯着欢鹂问了一个问题。 “师父说的这些我们都记住了,可说了这么多,以后会用到吗?” 欢鹂捶着背,经人这么一问愣了愣,她看向那个小姑娘,记得叫阿昌。阿昌是这批新买的丫头里生的最特别的,也不是说她长得有多可人,就是站在大家中间鹤立鸡群,双眼澄澈有神,鼻头微微上翘,总有种若有似无的倔强,看面相就是个刺头。 欢鹂还是第一次被人呛了话,换做华雀早把对方治的不敢吭声,可她不是华雀,只能干笑两声,打个哈哈。 “会用到呀,以后你们就知道啦,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吃……” “可我看师父好像不是靠这些讨客人欢心的。” 阿昌说完,所有的小丫头都奇奇看向欢鹂,似乎在回忆这位师父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欢鹂被盯的尴尬刚想说些什么,再次被这小丫头打断。 “师父好像靠卖笑就能轻松揣上了金锭子,你只用笑一笑客人就会听你的话,可我们不是你,做不到每天像你这么开心,我们是被买来的丫头,不像师父天生生在花楼不知外面疾苦,如果像师父这样的人教我们,怕是很难学到东西。” 一段话一口气说完,说的欢鹂脑子突然怔了一下,她呆坐在榻上看小丫头们窃窃私语地从她房里出去,她自己都没有缓过神来。 那么长的一段话,欢鹂全听进了心里,但她介意的不是阿昌冒犯她说自己是靠卖笑轻轻松松的挣钱,而是那句我们不是你,做不到天天这么开心,被卖进花楼的无奈,从小就长在笼馆的欢鹂确实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她从中午就发着呆,珍鹭还来安慰她,“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那个小阿昌是个刺头,一看就是不想呆在花楼的主,故意给你气受罢了。” 但欢鹂不在意阿昌到底愿不愿意留在花楼,她只觉得那句话说得很对。 她突然想到了刚来到笼馆的珍鹭,那时候的小珍也是满脸的不高兴,一入夜就总是哭。 “珍鹭,是不是每个被卖进花楼的女孩子都不会笑了?” “是不是只有我不知外面疾苦,天真的像个傻子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 7 章 【欢鹂】 春日暖阳,城边的野湖停满了客船。 欢鹂望着远处的青山发呆,她最近不太爱笑了,似乎是被阿昌说中了软肋。 明明坐着如此奢华的大船,船头都能放得进一辆牛车,她怎么还笑不出来?随行的奴仆在旁伺候的胆战心惊,欢鹂不笑,世子会生气的。 船下春水潺潺,温柔的波纹轻轻敲着船底,欢鹂趴在船舱窗口,腰间柳黄色的锦带落在了湖面,与碧水缠绕融为一体。 “你好像很爱穿黄色。” 坐在里面的世子看着碧水中的锦带,已经是仲春时节,他依旧穿的厚实,外衣里面还套了间缎面棉坎,怀中离不开暖炉,就连有时候哈出的气都是白雾。 欢鹂觉着的世子是个精雕细琢的人,他的五官还有身型,每一寸好像都是特意裁剪过的,不多不少,再加上永远光鲜繁琐的衣着,就像冬日里金玉堆出的冰雕。 “最近你不爱笑了?为什么?” 世子一问,在旁伺候的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他们齐刷刷的盯着鞋面,可无一不例外的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世子,关注着他的呼吸频率,他的动作幅度,他的一举一动。 船舱内安静的只有水波涟漪的声响,还有偶尔掠过的燕子,欢鹂坐在世子的对面张了张嘴,最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来,她摸了摸后脑勺,装作十分不在意地说出来: “好像笑的太多也有人不喜欢。” 本是用玩笑话说出来,欢鹂自己乐乐呵呵地说出来却发现世子看着自己不说话了。 每当世子不说话时,欢鹂都会感觉到恐惧,明明世子是这么有礼貌,温文尔雅的人,可是自己每每被对方召见时总是倍感压力。 世子在的地方总是安静的,世子周围的人总是低着头的,诺大的世子府好像只有欢鹂是抬着头时不时地发出自然而然的笑声。可是如此久了欢鹂都觉得有些别扭。 她是不是不该这么放肆?不该这么开心?就像阿昌说的,你只是个卖笑的罢了,不懂人间疾苦,凭什么整日这么高兴呢? 可世子不允许欢鹂低着头撇着嘴,他不喜欢。 “其实能笑出来是一种福气。”世子沉默了好久才开腔,他掀起帘帐叫欢鹂看向船外的湖面,码头,青山,人群,“春日很美吧,但是美景里有了人就不是那么美了,你看,码头上有趾高气昂叫卖的商贩和讨价还价已经一个多时辰的老人家,一到黄昏青山下的破庙就会聚集无数衣不蔽体的乞丐,还有城中塞满的酒囊饭袋,府衙里狡诈阴险的小芝麻官。梅州好像只有充斥着贪婪,贫穷,暴富,算计才会热闹,他们生活在如此明媚纯粹的春日下,你还觉得春日美吗?” 世子的脸是暖的,说出的话却是冷的。 欢鹂看着世子的脸打了个冷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说这些?她甚至能注意到船舫里的其他人的腰身弯的更低了。 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只燕子划过,尾羽的阴影划过了世子的脸旁,只是一瞬间,阴影散去,世子勾着嘴角像最开始那样微笑着。 仿佛刚刚听到的话,看到的脸,都是错觉。 “所以小黄鹂要笑啊。” 世子弯着眼睛,他总是很温柔小心地看着欢鹂。 “只有这么干净的你笑了,梅州的春日才不会黯淡。” 他说的话分开听,是听得懂的,可是连起来听,却让人莫名的紧张。 欢鹂下了船舫准备上码头的马车时,世子府的管家老伯追了出来,他叫住了即将离开的欢鹂,春日暖阳下,老伯的脸紧绷绷。 “欢鹂姑娘,以后可不要说错话了。” “我……” “在世子面前,只要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什么也不要管。” 只要开开心心的。 听起来是个最简单的要求。 可做到却是真的难。 欢鹂站在码头看向湖中心的那艘大船,世子坐在里面,她只能勉强看清那人的轮廓。 大家都羡慕欢鹂得了个清闲肥差,可只有欢鹂自己知道这份差事领的瘆人,就算送她一百个糖人师傅,她都觉得世子慎人。 【珍鹭】 即使自己以后被赎出了笼馆,也不是清白姑娘了。 珍鹭坐在窗口肘着下巴,走廊里还放着那把借来的油纸伞,她看着伞,其实是等着那个人来取。 梧桐捧着书坐在珍鹭对面,已经注意到这人整个下午心不在焉,他看了看那把油纸伞心中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珍鹭这表情,一定是被那个书生给勾了魂去了! 梧桐现在虽然心里面止不住地编排珍鹭,但还是每天下午空闲的时候来找她读书写字。珍鹭也乐意教,因为好像只有听到梧桐的读书声,珍鹭才觉得自己不是呆在笼馆,身边除了醉酒的客人,有个虽然脾气臭但是好学的小子也挺好。 可黄慎之来了,让她的心又乱了。她可以装作不在意,但一到夜晚陪客人上榻时,黄慎之的脸总是会出现。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取伞呢? 已经有五六天了吧,他都没有来了。 “喂,这个字怎么读?” “悌。” “这句话什么意思?” “孝悌也者,指的是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人……” 是他! 灰蓝色的袍子在馆外街道一闪而过,是黄慎之吗? 刚刚还肘着下巴的珍鹭一下翻坐起来,她提着裙摆赶忙跑了出去,提着纸伞就冲出馆外,可追出去了才发现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那个穿着灰蓝色袍子的男人不是黄慎之。 这已经是第几次认错了? 珍鹭抱着纸伞呆楞在笼馆外的梧桐树下,看着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叹了口气。 只不过五六天而已。 有的客人就算十天半个月不来找自己,也没怎么。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就因为黄慎之是个有才之人,而且对待自己十分尊重吗? 珍鹭有时候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份尊重,需要有一个青年才俊来救商女的老套戏码。 珍鹭不管不顾地冲出去,现在房里只剩下一个人捧着书的梧桐,他见不得珍鹭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在教自己读书时,心不在焉最让人讨厌。 他瞪了一眼那个抱着纸伞,双眼放空的娼妓,嗤笑了一声,烦躁地合上了书。 今天不学也罢! 那个黄慎之有什么好?他再好?还能替一个娼妓赎身?别痴心妄想了人家可是要走仕途的人! 而珍鹭似乎已经快要陷进去了,她看不到梧桐望向她的复杂眼神,她只关心能不能再见黄慎之一面。 【华雀】 夜晚府门口的灯笼高挂,台阶上守门的黄狗打了个哈欠换个姿势继续睡觉,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今日梅州几大商贾集聚一堂,喝喝酒聊聊天谈谈生意经。赵明熙就在邀请之列,只是他兴致勃勃地来却没有人在意他,他只用听着几位老前辈吹牛皮就好。 “小赵公子初来梅州一定很辛苦吧?” “不辛苦,家父派我来,我定当尽心尽力打点生意。” “哎!你还年轻,别搞这么严肃。”坐在最上座的周老板大手一挥直接点了个歌妓塞到赵明熙身边,“趁着年轻尽兴享乐才好,别像我们几个老人家,岁数到了力不从心啊!” 这已经数不清今晚是第几次被人打断了话头,赵明熙本来来赴晚宴,就是想跟几位老前辈聊聊生意经,学学本事,再了解下梅州盐路的情况,以便家中盐铺的经营。可几位老板似乎并不关心这些。 换句话说,应该是并不关心赵明熙。 赵明熙再单纯,也能看出各位老板只当他是赵府养尊处优的小儿子,伺候好就行,触及到利益的话题是半分都不愿意跟他谈。 “我听大哥之前来梅州,都是承蒙各位老板的照顾,实在是……” 赵明熙有些厌烦大家一个劲儿的喝酒,再加上身边坐了个好似没有骨头的歌妓更是让他浑身不自在,刚想再挑起话头,又被其他人打断。 有个老板说的更直接,他有些不悦,点了点赵明熙,“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小赵公子来我们梅州,就吃好喝好玩好!” “就是就是……” 这也太明显了,这话说的都有些瞧不起人了。 赵明熙结巴了半天,把想说的话又咽回肚子,蔫蔫的坐了回去。 诺大的方桌上,酒盅酒杯歪斜地堆在一起,大家怀里的美人笑的前仰后合领口大开。几位老板手上戴的金扳指感觉都要被高燃的烛火烤化了。 今晚怕是不喝个人仰马翻是走不了,赵明熙酒量本就不好,夹在几位老油条中间被劝酒劝的连北都找不到,偏偏旁边的歌妓唱够了小曲儿又一个劲儿的给他来倒酒。 “赵公子,来尝尝我们梅州有名的金露酒,叫你喝一口呀如坠温柔乡~” “不了不了,我实在是喝不动了。” “哎!小赵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就喝不动了。”周老板眯着一双醉眼,撑在桌上竖起一根手指对众人晃了晃,“压轴人物还没登场呢各位!” 什么压轴人物?赵明熙通红着一张脸强压下恶心的感觉,只听对面一位搞典当的老板十分夸张的挤眉弄眼,“我天,老周,你不会是把……那谁请来了吧?” 到底是谁?赵明熙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恶心,谁来他都撑不住了,再喝几杯就真要露怯了。 “华雀啊,已经快到了,大家稍安勿躁啊!” 笼馆华雀就像是点燃干柴的火把,名号一出简直让在座的歌妓舞姬黯然失色,各位老板摩拳擦掌。 除了赵明熙,他捂着胀疼的脑袋只想早点走。 酒壶见了底,周老板嚷嚷着要再上一盅金露时,华雀终于姗姗来迟。 本来已经意兴阑珊的酒局,随着华雀的到来大家再一次醒过神来。笼馆华雀可不是这么好见的,更何况还让人家出馆陪客,更是稀奇,今晚全看在周老板的面子上,众人纷纷应承举杯助兴搞的赵明熙苦不堪言。 华雀今天穿了一身竹绿色的衣裳,发髻挽了一支镶着玫瑰金边的玉钗,跟她以往在笼馆比起来不是那么华贵,但是气质超然,再加上最近多雨,她踏着小雨过来沾了湿气更是清新自然。 周老板今日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华雀理应坐在他旁边伺候,自然离赵明熙最远,不过从她一进门就瞧见了这位小公子,喝的红头涨脸不说,那样生涩的脸庞被这些酒气熏着就像掉入狼窝的小羊羔子。 华雀摇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卑不亢,更不像其他姑娘那般谄媚,竟然把酒桌上的每位老板照顾周到任何人都不会受到她的冷落。 赵明熙在旁边瞧着不禁羡慕,看来还真有人天生适合应酬,只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应付这种局只被一味地塞酒喝,一笔生意都谈不拢。 想到这里赵明熙更是心情失落,情绪不高酒劲就上的快,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桌上。 “哎呦小赵公子这是怎么啦!要不要出去透透风?” 身边的歌妓惊叫出声,可声音里还憋着笑意,在座的老板更是轻轻发出一声嗤笑,等赵明熙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冲出去后,周老板闲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唉,比他赵家那几个哥差远了。” 这是赵明熙来到梅州后得到的中肯评价。 听着刺耳,就连华雀都皱起了眉头,虽然赵明熙这个小公子没经过什么历练,可在座的几位老板她华雀也看不上,不就是仗着年纪大多些身家就开始肆意炫耀,听着真是没劲儿。 觉得没劲儿的华雀适时开口,“周老板,瞧着天色也不早了,金露酒贪杯变味,大家点到为止下次再聚也不迟?” 华雀今天被周老板请来就是陪着睡觉的,酒局早点散也好,这话说到了周老板心里他也就顺水推舟开始结束陈词,送走几位贵客自己拉着华雀的手又被几个丫鬟陪着进了后院。 华雀每次来周家后院,都是在客房伺候主家,站在廊下正等着被丫鬟扶进去更衣的周老板时看见了跪在池塘边刚吐完一轮的赵明熙。 小公子吐的脸色惨白,估计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刚刚还整齐用玉冠竖起的发髻都有些散了,看着还有点可怜。 这边赵明熙吐的眼泪都出来了,正擦着眼泪抬头就瞥见了站在廊下的华雀,赶紧收了手整好衣服,在人前,尤其是在华雀面前还是要面子的。 “华雀……姐姐,咳咳,你站在这里是……?” 华雀扬起下巴点了点周老板的房间,“等他。” 赵明熙忽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不回笼馆啊?刚才看你也喝了不少,还要进去伺候吗?” 开玩笑,她今晚顶着小雨来不就是伺候人的吗。 不过看这小公子是真心关心自己,华雀也没呛他,只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梅子走下回廊递给趴在大青石边上的赵明熙,“吃点酸的吧,解酒。”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华雀,都是她在明里暗里的照顾自己,赵明熙接过酸梅子看着高高在上的华雀和她的绿裙子,突然觉得她出现在今晚的酒局,有种莫名的亲切。毕竟那些老板都看不上他,只有华雀还能真诚的跟他说两句。 “你这种眼神看着我干嘛?水汪汪的充满感激。” 华雀被赵明熙逗乐了,这小公子眼泪汪汪的,有点像她小时候养的小白狗蹲在石头边瞧她。 “啊?我眼泪汪汪?” 赵明熙赶紧擦了擦眼泪,想说风太大,可这里哪来的风?又不能说是被华雀感动的,便只能搪塞说是想家里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看到你有点想姐姐们。” 其实赵明熙根本不想他那几个姐姐,家里的姐姐们整日都是学礼仪茶道焚香,见了他跟没看见一样,有什么想不想的。 不过华雀不清楚,以为是这小公子念家心切就多问了两句,“小赵公子今年多大啊?” “过了年……就十九了。” “噢,我虚长你三四岁,你把我认成自家姐姐也是应该。” 华雀说完便听周老板房里传来动静,怕是已经更衣完毕要她进去了,她看了眼这蹲在青石旁的小白狗,“缓好了就快些回家吧,以后不想参加的酒局就不要参加。” “等等,为什么啊,这种酒局是结交人脉的好机会啊!” “那你结交到了吗?”华雀走上回廊盯着赵明熙,今晚是看他被这几个老油条欺负惨了可怜的紧,华雀就再说几句,“我只告诉你一句,这种酒局都是这些老板没事干聚到一起吹牛皮的,不要太把他们当回事,要不是背靠大山他们能挣得了这么多?你只踏实顾好自家生意,生意好了其他人会主动来巴结你的。” 赵明熙抱着大青石看华雀进了屋,屋内烛火熄灭池塘鲤鱼蹦了一下,赵明熙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有点佩服华雀了,他不能把这位姐姐当作一个娼妓来看待,酒桌上她应酬能力了得,面对如此狼狈的自己也不加嘲笑,更重要的是每每在他像没头苍蝇乱撞时,华雀总是能用最短的话点醒他。 赵明熙还真觉得,华雀就像他的姐姐,虽然没见过几面,但怎么感觉比家里那几个冷冰冰的姐姐们亲切多了。 【烛鸳】 自从上次阿昌带头顶了欢鹂,徐阿嬷暂时就把这批新丫头交给烛鸳看着,等华雀这阵子忙完了再来收拾。 不过进了笼馆的新人大部分都爱跟着烛鸳,不为别的,就为烛鸳护犊子,要有哪个客人发火烛鸳都会帮妹妹们挡住,而且烛鸳是个哑巴也不会唠叨。 刚好阿昌这种硬茬子对烛鸳也硬不起来,虽然还是依旧那副死都不愿意为娼的样子,但好在说话不夹枪带棒了。 今晚烛鸳伺候的是指挥使那桌,这桌可是今晚的重点关照对象,曹指挥使宴请那来的可都是有钱有势的,可得巴结好了。 阿昌负责添茶水,灌热水时被徐阿嬷专门嘱咐要小心些。 可那灌的热茶实在太烫,阿昌人小手嫩,等拎着茶壶挤过拥挤的人群,一路跑下梅园的小桥时已经烫的咬牙。 最难过的是指挥使这桌坐的人实在是多,等她挨个倒完准备给曹忌上茶时,手一抖,不光茶水连着茶叶溅出来,就连茶碗也摔了个粉碎! 本还说说笑笑的圆桌登时安静下来,曹忌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面色不善。 他这个人没有表情时就已经让人望了背后生凉,再一皱眉头小姑娘看了都要打哆嗦。 烛鸳本坐在曹忌身后时不时地添酒,见阿昌愣在原地打哆嗦便赶紧上前把人推到身后,比划着让拿个新茶壶来赶紧打发她离开。 好在曹忌也不是个多讲究的人,碎了就碎了,也就皱个眉头过去了,继续跟几位同僚说话吃酒。 烛鸳弯身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丝帕来想把这些碎瓷片都捡起来,可她蹲下来的视角刚好能看见桌子底下,她正要去捡落在桌角的那块,只看见一只手夹了一只黑底盖着红戳的信封递向了曹忌,他们交接的动作很快,完全没有声响,整桌人除了在桌底的烛鸳,再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烛鸳当时浑身一麻,知道自己看了不该看的,赶紧包着瓷片起来交给路过的龟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调整神情又乖乖坐回曹忌的身后,像刚才似的给大家倒酒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金露酒缓缓流进酒盏,曹忌端起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突然握住了烛鸳的手腕。 “佳酿上头,今晚也乏了,我得回去躺着,各位喝好。” 说完他一改往常的疏远,顺手揽住了烛鸳的肩膀,把对方圈在怀里。 桌上的同僚见状都在打趣,“曹指挥使你说说你,又没人跟你抢,怎么老捉着人家笼馆头牌不放啊!” “可说是呢,梅州都传遍了,咱们老曹可真找着美人窝了!” 大家越是打趣,曹忌越是顺杆爬,他一手揽着烛鸳的腰,一手按住烛鸳的肩膀,强迫对方坐在自己的腿上。 他从来不会这样。 稀奇的让人害怕。 曹忌身上很冷,手掌也很粗糙,烛鸳坐在他的腿上挺直脊背连呼吸都变得小声,生怕一个松劲儿会贴到他身上。就连曹忌的伤疤,她都别过头去不敢瞧。 发间那对鸳鸯步摇的穗子刚好扫在那处骇人的伤疤,曹指挥使怀中抱着美人微笑,看来今天兴致不错。 说了声告辞,打横抱起头牌姑娘,大步走下池中桥。 远处惴惴不安的阿昌生怕那位指挥使来找自己的茬,正担心着就看见曹忌打横抱起了烛鸳。 阿昌在桥这边张望着,只有她看见了抱着烛鸳的曹忌一转身露出的狠戾的双眼,还有他那脚底生风的步伐和并不温柔的双手,烛鸳在他怀里就像是被拎起的猫。 阿昌害怕急了,她害怕是因为自己刚才的疏忽导致这位看起来凶狠的指挥使把气都撒在了烛鸳的身上,她不是没见过烛鸳身上的伤疤,她想难不成那些密密麻麻的沟壑当中也有指挥使的功劳。 也不知道哪来的倔劲儿,她一路追着曹忌,在楼梯口一把抓住了刚才被她泼湿的黑袍。 小丫头脾气硬,再害怕也脆生生的说话,“大人,刚才是我不小心,请您不要怪姐姐!” 鸳鸯步摇动了动,烛鸳回头看向阿昌挤眉弄眼叫她赶紧走,曹忌这个人最好谁都不要沾。 可阿昌没看懂烛鸳的意思,因为她整个人都被曹忌唬住了,对方脸上的伤疤那样的深,深到好像当初那把刀劈下来时都能看见骨头! “要怪就怪你姐姐没教好你,滚。” 没有人敢拦住曹忌,就像当时曹忌第一天来时,珍鹭都没能拦住那样。 他是笼馆最有权势的客人之一,也是最可怖的客人。 阿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烛鸳被抱上二楼,抱着她的指挥使几乎是粗暴地踢开了房门,接着两扇房门合上,花瓶坠地的声音应声而起!里面的烛火都惊的虚晃了一下! 阿昌想冲上去却被人拉住了头发。 “哎你干嘛去!别多管闲事,烛鸳就得伺候这样的客人!” 拉住她的龟奴拍了拍阿昌的小脸蛋,一脸谄媚的弯腰端酒又溜进了梅园。 那扇正对楼梯口的房门紧闭着,阿昌只觉得那里面的烛火越来越黯淡。 她环顾四周,大家还是一样的喝酒吃肉亲姑娘,没人在意一个娼妓到底被带去做什么。 没人在意一个娼妓。 阿昌直愣愣地站在楼梯下,那么多人跟她擦肩而过,她只一个人盯着二楼的烛火。 不能为妓。 就算是死也不能。 弯刀抵在喉咙,刀柄金光闪闪还雕着弯曲的毒蛇。 刀尖已经渗出了血珠,烛鸳靠在墙角的雕花木柜边,上边的红釉瓶已经摔了个粉碎。 曹忌蹲在破碎的瓷片中间,握着弯刀抵住烛鸳的喉咙,用他那惯有的沙哑嗓音问道,“你刚才在桌子底下看见了什么?” 烛鸳倒吸一口凉气,血珠已经滑进了她的锁骨,她只能拼命地摇头。 其实否认根本没有用,甚至曹忌都是多余问一句,他们都清楚烛鸳看见了,那封还揣在曹忌怀中的黑底红戳信封。 烛鸳不会说话,她想表达自己可以当作没看见,但曹忌不理会这些,他蹲在女人的对面弓着脊背就像一只即将狩猎的豹子。 不知道他以前在沙场上杀死战俘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姿势。 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揪着对方的衣领,狠命地往前一拉! “杀死一个娼妓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简单……” 刀口对准细白的脖颈,只要再轻轻一划,就会血溅当场,红的就像是烛鸳今天穿的赤色的裙子! “你穿红裙子很好看,可惜要染上自己的鲜血了…………” 曹忌的低声细语简直就像是阎王索命,烛鸳咬紧嘴巴闭上眼睛,手边抓到了一块碎瓷片,她豁出去了,只要曹忌动手,她至少还可以挡一挡! “这是什么…………” 没有意料之中的尖刀刺入,迎面而来的是飕飕凉风,烛鸳的领口被曹忌用刀柄挑开,赫然露出了许多伤疤。 她从没跟曹忌真正意义同房过,曹忌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 一个娼妓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疤? 如果是普通人看了只会觉得恐怖或者兴奋,但曹忌不一样,烛鸳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他都感到熟悉,因为这些密密麻麻的划痕他很早以前就见识过。 脖子上的是被浸了水的麻绳勒过的,左肩是被边塞一种剜心刀刺过的,还有右肩的消不去的红痕是铁烙的印迹。 边关的烈风曹忌吹了好多年。 女人在营帐里的哭嚎,他隔一段时间就能听见。 “以前做过军ji?” 脖颈的伤口还在淌血,烛鸳手里握着碎瓷片冷汗都覆满了额头,她只能胡乱的点点头。那段宛如魔窟的日子她想也不敢想。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害怕曹忌,曹忌身上带着的,是她最不想记起的边关风沙的气味。 烛鸳以为她今晚必死无疑,因为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却怎么也想不到临了却是她满身的伤疤救了她,她不知道曹忌回忆起了什么,只能看得出对方脸色难看,甚至还帮她把领口收紧扔给了她一罐膏药。 “新伤痕抹两天就好,以后不要瞎看了,还能活得久点。” 膏药瓶被扔在裙面上,烛鸳瘫坐在地上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竟然死里逃生,她死盯着曹忌生怕对方再握紧那把金蛇弯刀,可曹忌没有,他抿着嘴眉头一直都没有解开,他似乎过分讨厌烛鸳身上的那些伤疤了。 烛火被重新烧旺,那封黑底红戳的信封被拿了出来,点了火星,一点点的烧成灰烬。 这种颜色特别的信封烛鸳以后还会看见很多次,只是她从来没看见过里面的内容,她只知道这是曹忌的秘密,不对,应该是曹忌以及他背后一大群人的秘密。 因为每当曹忌在烧信封时的不久后,梅州就会死人。 不是被举报的官员,就是突然暴毙的商贾。 当火苗烧尽最后一寸白纸时,曹忌吹灭了蜡烛,屡屡灰烟盘旋上屋顶,慢慢消失在这间小小的厢房。 “不早了,睡吧,小哑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 8 章 【烛鸳】 自从新指挥使带着兵营驻扎了梅州,兵营那些个大小伙子多多少少都听过梅州笼馆的名头。 可惜公务繁忙,又赶上顶头上司是个新换的摸不准脾气,底下的小伙子也不敢逛窑子找乐子。 这不,前两天刚赶上曹忌宴请,把他手底下那些个下属都叫去了笼馆吃酒,这可真是瞌睡遇着了枕头,久旱逢甘霖了啊! 早听说笼馆美人多,却没想到这么美这么娇。 尤其是被指挥使搂在怀里的那个,不吭不哈的但长的实在漂亮,五官立体艳丽,穿一身火红衣裳活脱脱的就是边塞楼兰新娘啊! “我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听说咱们指挥使可是专点楼兰小新娘,你过去凑什么热闹?” 趁着交班,几个兄弟挤在一起打打嘴仗,一听有人打烛鸳的注意大家不禁嗤笑,真是什么梦都敢做。 “就算指挥使不计较,你掏得起银子吗?” “这有啥掏不起的?我攒了好久呢。” 这新兵掏出个钱袋子晃了晃,他光棍一个本来就没什么花销,在指挥使手底下当差俸禄拿的也算多,攒了小半年,买笼馆头牌一夜正正好。 况且也没大家说的那么夸张,那笼馆的鸳鸯虽是头牌,金贵的很。 可再金贵也是个娼妓,不就是陪人睡觉的吗?指挥使能把她当回事? “而且我都打听好了,指挥使今晚在忙没空去逛窑子,兄弟我正好去小小的快活一下!” 几个人倚在城墙角相互看了几眼,眯起眼睛缝来各个笑的暧昧不明,槟榔壳吐了一地,槟榔肉含在嘴里反复咀嚼,看这些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们的表情,似乎是已经尝到了笼馆头牌是什么味道。 入夜,笼馆像往常在戌时点亮了灯笼。 笼馆门前那棵梧桐树上的长灯笼一亮,就预示着梅州属于男人的夜晚就要拉开序幕。 不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不论你揣的是五两银子还是五百两银子,只要追随着灯笼的光火走进馆内,都能找到登天的云梯。 想到云中遨游的青年揣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在梧桐树下徘徊,他抬头盯着树上那火红的灯笼,火苗在里面跳舞,照亮了灯面的鸳鸯,青年看着鸳鸯的眼睛,看着跳跃的火苗,想起了缠绕在指挥使腰间的红裙,那是胭脂红,像女人的双颊指甲嘴唇。 “怕个屁!来都来了!” 长街上犬吠了两声,曹忌从官署出来直接上了马回家。 他这个人没成家,也没什么兄弟姐妹,随行伺候的人也少,所以回家也是冷冷清清。 来到梅州之后,白天在官署,晚上也在官署,三更半夜忙完了出来倒喜欢在街道溜达一阵,让街上没有人烟的寒气冰冰脑子,会让他做起事来更加清醒果断。 这么算下来,笼馆倒成他除了官署以外最常呆的地方了。 开始有政事要约谈,所以不得不去。 现在自己一个人闲着没事干也去,可能是因为烛鸳是个哑巴吧,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或者躺在旁边,挺好。 黑马打了个响鼻,惊着了巷尾的野猫,曹忌坐在马上看着那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高墙后周围又是一片寂静,黑漆漆的一盏灯笼也没有。 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冷颤,得了,今天还是睡在笼馆吧,那地方比家里暖和。 “哎呦,曹大人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啊,这不每次都给您留大桌呢吗?” 又是那老龟公。 每次他来都是这老龟公出来迎接,曹忌挺讨厌他的,这老爷子身上总有种脂粉混着汗味,难闻得很,说话又阴阳怪气手舞足蹈,感觉宫里的太监都比他好些。 “别麻烦了,给我找烛鸳来。” 那老龟公一听,眼睛提溜一转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张嘴就说烛鸳今天病了,不方便接客。 “病了?什么病?” “…………哎呀,大人呦,女人一个月不总有几天来事儿吗?看您问的,今儿也是不凑巧,要不我找别的姑娘来伺候您?最近新到了一批嫩芽儿,哎呦那叫一个新鲜!” 老龟公说的唾沫横飞,双手开开合合,眉飞色舞的好像那些个鲜艳的嫩芽都从他手心里长出来了似的。 但他算错了,烛鸳来事儿可拦不住曹忌,他就根本没碰过烛鸳,来不来事都一样。 曹忌撇了老龟公一眼,用他腰间的佩刀挡了挡,“几楼?我看看去。” 他话刚说完,靴子已经登上了楼梯,这可把老龟公吓坏了,直接一个跟头栽到在楼梯口挣扎着要拉指挥使的袍子大嚎使不得,使不得呀! “我给您再找别人行不行?珍鹭,对!女校书,女校书您要不要?” 女校书这三个字曹忌已经听不见了,从这老龟公这么害怕的嘴脸他就已经猜出估计烛鸳不是病了,而是再陪其他人,他背着手走上二楼根本没有人敢拦他,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回廊里搂着姑娘的嫖客都差点翻了下去。 烛鸳喜欢伺候的厢房,他记得好像是左手最里面。 曹忌在那厢房门口站了站,听是听不出来的,烛鸳不会说话只能听见男人的喘息。 他舔了舔嘴唇,已经是半夜了,本就忙了一天的他感觉到肩膀都有些僵硬,他右手扶上后脖颈轻轻转了转,然后卸下佩刀立在厢房门口。 老龟公连滚带爬的跑了上来,蹲在拐角张望着人就不敢动了,他翘着兰花指捂住胸口还没来得及闭眼就听见了一声干脆利落的踹门声! 啪! 这巴掌,打得又脆又响。 烛鸳抱着被子蜷缩在床里面还在恍惚,她屏住呼吸掀起帘帐的一角,看见了刚刚自己伺候的客人只穿了件里衣跪在房门口瑟瑟发抖,面前站的曹忌挽起了一小截袖子,正在给自己擦着手。 “老大,我不敢了,我今天是喝多了才……我真不知道您今晚要来……” 屋外的冷风飕飕倒灌,把刚刚都浸满了酒气的合欢帘帐都吹了起来。 子时已经过了,笼馆趋于寂静,来寻欢的客人早就鼾声如雷。 曹忌虽然闹出的动静不大,但这一巴掌把徐阿嬷都惊着了,忙忙披了外衣跪下一块赔罪。 “大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看看今天闹的……” 曹忌擦着手瞥了眼这位笼馆徐娘,心想可真是太会说话了,看着是点头哈腰嘴上说的都把自己摘干净了? 他没空跟这些人在这儿兜圈子,让烛鸳去伺候别人?真是疯了,除非曹忌的大好仕途不想要了。 一屋子人,除了曹忌坐在桌边喝茶,其他的都在给他跪着,他盖上茶盅,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连着银票揪着徐阿嬷的领子就把人提了起来。 吓得那门口跪着的老龟公捂嘴惊呼,被曹忌当场给了一脚。 一千两银票顺着塞进徐阿嬷的领口,她这女人虽然害怕,但也是经历过牛鬼蛇神几十年的人,被人提着领子也是面不改色,还摸了摸刚塞进去的银票验了验真伪。 “呦,曹大人这么表示,徐娘我不就明白了吗?” “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这个笼馆徐娘怕是连命都来不及给。” 【华雀】 华雀最近忙着伺候周老板,没空搭理其他人。 也不知道这周老板攀上了什么靠山,梅州大半的盐路被他控制着,仅剩下的几家盐行原本是赵家的,本来他周老板是有意忌惮,但这赵老爷子把他那天真的小幺儿使唤来可中了周老板的下怀,这不就找着软柿子捏吗,赵明熙算什么?当个小金龟供起来就成了。 华雀伺候的有钱客人多了,饭局上多多少少也听一耳朵,不过也就是听听罢了。 她知道赵明熙处境艰难,也知道这几个老油条怕是已经目中无人,可跟她有什么关系,不疼不痒的附和几句打发打发就完了。 那日在周府碰见赵明熙,看着可怜见的就多提点了几句,没想到这小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估计岁数还小,人生地不熟,找到个看似和蔼的姐姐,一开始还害怕着到后面竟然时不时就来笼馆。 赵明熙也不知自己个怎么了,就是想跟华雀说说话。他家里父亲严厉母亲少言,哥哥们除了生意上的事情能教教他以外,还没有人能真正跟他说说话。 他本来以为梅州是个充斥着蛇蝎的鬼潭,但看到华雀,鬼潭什么的早被他忘了。 如果盐行生意不忙,晚上小赵公子就去笼馆里坐坐。 就光坐,也不点华雀,顶多就吃个饭。 笼馆的栗子鸡他就特别喜欢吃,第一次吃还是华雀帮他点的,他爱吃甜的软的,所以每次来都不用告诉那老龟公,人家点头弯腰一吆喝: “小赵公子,栗子鸡!” “他最近怎么总来?” 珍鹭帮着华雀穿衣梳头,就听见门口一声吆喝,不用听是谁,光听个栗子鸡就知道那小少爷来了。 华雀最近刚收了个小丫鬟,都叫她小阿芸,小丫头好热闹又话多,这几天一看见赵明熙进来就登登跑到华雀房里打小报告,“姐姐!栗子鸡又来啦,这个月他已经来六趟了!” “什么栗子鸡,叫赵公子。” “是……赵公子。” 铜镜里的华雀正比着花钗和步摇,珍鹭一边帮她拿着一边留神楼下的动静,现在整个笼馆就算是傻子都知道这小赵公子喜欢华雀,一个年纪轻轻一看就傻呵呵的可爱少爷,只要华雀这样的老手一出招肯定就拿下,怎么偏偏华雀就不动呢? 珍鹭都有点羡慕华雀了,怪不得是四绝之首,定力好是应该的,哪像自己,一个黄慎之就已经方寸打乱了。 “你不去瞧瞧啊,说说话也成啊。” 珍鹭道行浅,瞧着不忍心。可华雀是个拎得清的,她知道眼下该先伺候谁。 “去瞧他干嘛?我还有正事。” 其实就算赵明熙的势头如同今天的周老板,华雀也不是太愿意伺候的,难得来这么干净的一位少爷,能干净久点就最好。 大家都说娼妓脏,可谁说嫖客不脏呢?初次来的时候都是白纸一张,矜持天真善良,可结果呢?来的次数越多,睡的女人越多,最后把良心睡没了的大有人在。如果赵明熙也走到这一步,确实可惜了。 “可栗子……小赵公子看着真的很可怜……他每次来就一个人吃饭,章大爷都笑话他呢。” “章大爷谁都笑话,别搭理他。” 华雀整好衣衫瞧着时候差不多了,挑了把石榴花团扇准备去见周老板,临走时看了眼在桌边玩首饰的小阿芸,想了想给了她一包栗子,“小阿芸,你要实在闲着无聊就拿着栗子下去问问小赵公子,问他找我做什么?” 小阿芸也才不到十岁,再淘气见了生客也害怕,晃了晃脑袋直说自己不敢。 华雀抱着团扇斜了小阿芸一眼,说伺候华雀的小丫头就没有害怕的时候。 珍鹭见华雀严厉,解围说你去就行了,小赵公子人好,你把酒撒他身上,他都不带发火的。 小阿芸揣着一包栗子下楼,站在梅园桥尾远远望着赵明熙,踌躇了半天还是心一横往前走,华雀给她交代的任务,办不好可是要挨手板子的,她不想挨手板子,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心还是慢腾腾的挪过去了。 “赵……赵公子?” 赵明熙正吧啦鸡腿呢,猛的一听有人喊自己还来回找呢,结果扭头才发现一个小丫头站在自己桌子跟前,人还没桌子高呢怀里就揣了那么一大包栗子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他一愣,四周看了看,“你叫我?” “嗯!” 小阿芸赶紧把怀里的栗子往桌上一放,回忆着刚才华雀交代的一字一句重复给赵明熙听,“华雀姐姐让我问你,你找她有什么事?” 赵明熙又是一愣,赶紧往楼上看了看,正看见华雀的绿裙子闪进了周老板的厢房,他抠了抠额头有点不好意思,来了这么多天还真被人家发现了。 可是问他来干什么,他也不好意思说。 支支吾吾的只能跟这小丫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来坐坐。 小阿芸听的认真还点了点头,可她人小鬼大,半个字都不信。一个男人,来笼馆什么都不干,就是坐坐?可真让人笑掉大牙,怪不得章大爷都笑话他呢。 “是你华雀姐姐叫你把栗子送给我的吗?” “嗯!她说你喜欢吃甜的喜欢吃糯的。” 赵明熙掏出了一颗栗子出来,剥开心想华雀怎么能做到这么周到?明明陪过的客人无数,却总能把大家喜欢的东西牢牢记在心里。 他看了眼还等在旁边回话的小阿芸,叹了口气。估摸着今天还是等不到华雀了,于是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辛苦你了,哎,小丫头你多大啊?” 小阿芸扒着桌边看着赵明熙的眼睛,想这位公子真的好爱聊天啊,连对她一个小丫头都能聊起来。 “我八岁了,现在跟着华雀姐姐呢。” “噢,你华雀姐姐对你好吗?” “好呀,我表现好了她还会给我买糖人,像我姐姐一样。” 像姐姐啊……真好。 赵明熙手撑着桌子,掏出了几个栗子出来,其余的又还给了小阿芸,“你拿着分给小姐妹吃吧,给你华雀姐姐说让她忙,我改天再来。” 这还是小阿芸第一次得到客人的奖赏,虽然不是什么银两就只是一包栗子,可她也没做什么,就说了两句话,这个小赵栗子鸡就这么大方! 她看着赵明熙结了饭钱要下桥,她自己看了看还热腾腾的栗子,原来珍鹭姐姐说的没错,赵公子人真的很好。 “赵公子!” 小阿芸迈着短腿跑下了桥,冲着馆口的赵明熙大喊,“下月初二!” “下月初二?” 赵明熙看小姑娘跑过来冲他伸了伸手,他弯下腰,小姑娘揪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下月初二周老板会晚点来,你要把握住机会哦!” 【珍鹭】 “大伙儿晓不晓得,梅州最近出了个举人老爷!” “呦,可是那黄慎之?” “可不就是他吗?如今就等着进京考试了!” “好家伙,那咱们得给人家道喜去,去笼馆乐呵乐呵啊!” 原来黄慎之最近不来,是因为考试去了。 不光考试,还中了举! 珍鹭听来了消息又惊又喜,她果然没看错黄慎之是有真材实料的,他是读书的料子,今后高中状元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可惜她这几天太忙,黄慎之被好多个布衣书生簇拥着来笼馆做客时她还正忙着陪客,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瞧。 晚上都是徐阿嬷出来迎的黄慎之,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直说着漂亮话,就是为了让人记住这举人老爷可是光临过笼馆的,让我们这鸟笼子也沾一沾人杰地灵的味儿。 珍鹭被客人抱着,她只能远远看着黄慎之,他还是原来的模样,即便是中了举人也是坦诚相待,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不卑不亢。 那夜笼馆闹哄哄的,几乎每桌都要跟黄慎之敬杯酒,几乎每个姑娘都要甩着手绢跟黄慎之打声招呼。只有珍鹭被隔绝在人群外,被客人抓着手要往楼上带。 “慎之啊,来了这么多姑娘你都瞧瞧!” “是啊黄兄,喜欢哪个你今天就点,哥几个帮你掏钱!” 黄慎之被簇拥在梅园最中央的桌上只得摆手,“咱们今天就喝好,其他的不想。” “小鹭儿看什么呢?举人老爷有什么好看的?来来进房间老爷我给你看点儿别的。” 珍鹭本还站在回廊处想多看几眼,黄慎之就在梅园的花丛中,初夏的一支海棠刚好挡住了他的双眼,却挡不住他谈笑风生的声音。 如果可以,珍鹭真的很想跟他道一声贺,或者还可以谢谢他,谢谢他这个举人老爷,以后恐怕还能封官加爵的人,当初对一个小小的娼妓都是彬彬有礼。 她还记得他问自己喜欢什么诗。 “让人读了仿佛与作者一同品尝了人间疾苦。” 厢房内,珍鹭被客人抱着翻云覆雨,厢房外,是新进举人被声色犬马包围。 头顶水蓝色的帐子像海浪拍打着礁石,一遍遍冲刷着污秽。 珍鹭说自己喜欢那些大漠风光的诗,喜欢市井沉郁的风格。 她喜欢的从来没有人问她,只有黄慎之问过。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小鹭儿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 珍鹭闭上了嘴巴,那是元稹的诗,估计只有黄慎之才能听懂吧。 客人肥硕的身体在自己的身上晃动,珍鹭看着那一团团白肉晃动,抬起手臂搭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只有闭上眼睛珍鹭才能听见那些诗歌的声音,而不是一个陌生人的喘息。 夜深露重,一滴露水划进了窗几,珍鹭突然醒了。 床头的红烛已经烧去了大半,枕边人鼾声如雷,珍鹭却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是黄慎之大喜的日子,珍鹭仿佛跟他一同中了举人,辗转反侧。厢房里旖旎的气味太重,珍鹭不喜欢,她想闻些清新广阔的味道来打发漫漫长夜。 她突然很想看书了。 披上外衣赤脚悄悄走出厢房,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抬头看向笼馆上面窄窄的四方天空。如果这四方夜空再大一些,是不是可以看到今晚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貌似被乌云遮住了。” 是黄慎之的声音? 珍鹭低头看去,发现他竟然还坐在梅园之中,就他一个人,守着一张大圆桌,上面都是翻倒的酒盅,黄慎之红着脸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你还没睡?” 珍鹭没想到这么晚了还可以看见黄慎之,她以为今晚……不对,她以为可能再跟黄慎之没有交集了。 她散着乌黑的头发,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星蓝色外衣,就像把整片夜空披在了身上。 “黄公子,不是也没睡吗?你的朋友们呢?” 黄慎之揉了揉脑袋靠在桌上摇头笑,“都去各处睡觉了。” 珍鹭环顾四周厢房,她站在四层,此时夜晚寂静的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静的可以不用大声说话就能听见对方的耳语。 “那黄公子怎么不跟他们一样?” 海棠花瓣落在黄慎之的手指上,他动了动修长白皙的手指,像翻起一纸书页捏起那片花瓣,“可能……不是知己吧。” 高中之日,前来道喜之人熙熙攘攘,可吵闹的人群中却没有一人是知己,能够分享他的踌躇满志。有的只是寻个特殊日子在此狂欢作乐的众生。 知己是什么? 珍鹭的心弦突然被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拨动,只动了一个音,就掀起了黑夜里的海浪。 海浪可以是波涛汹涌,可以是广阔无垠,也可以是危险至极。 海水倒灌进耳朵,蒙蔽了心脏,珍鹭的手指扣在了凭栏低声道,“黄公子,今晚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向你道贺的人。” “道贺不分先后,就算不说,也会明白。” 有些话你不说,他也会明白。 海浪打碎了最后一块礁石。 “黄公子,那把纸伞,你还要吗?” “……要。” 珍鹭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挂在通红的脸上,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那就……请来厢房拿,好吗?” 没有了礁石的阻挡,肆虐的海浪肆无忌惮的冲上了悬崖,浪花抚摸上崖壁,让很久没有亲近过海水的岩石变了颜色。 黄慎之仰头透过海棠花的缝隙看见了珍鹭。 他张了张嘴巴,他说好。 寂静的梅园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桌桌残羹剩饭,梧桐提着水桶把滚在桥下的金露酒捞起,他擦了擦酒壶,四层厢房的烛火好像也被他擦灭。 梧桐站在桥上,还能看见那把立在厢房门口的油纸伞。 他知道伞的主人,今天终于来了。 浪潮退下,只剩下清醒的人站在岸边。 梧桐坐在梅园的石桥上,不去看刚刚熄灭的烛火,而是掏出了珍鹭借给他的诗册。 他翻开诗册,读了两句,却发现自己读出的全是无力的叹息。 【欢鹂】 梅州的世子爷为一个娼妓修了一座别院。 还没有修缮完成,可路过的百姓还是能看出这座别院的奢华,不仅啧啧称奇。 看来桥下说书人的素材又有新来源了。 笼馆可从来不缺这种奇闻逸事。 不过笼馆几个姑娘们可不管这奇闻逸事有多奇,她们只知道今天欢鹂回来,她们四个人终于可以凑到一起吃顿饭了。 今天说好在华雀屋里吃饭,做的全是欢鹂爱吃的,什么老鸭汤金丝卷啥的,什么都往上端。 欢鹂是华雀看着长大的,自然多疼些也多关注些。 珍鹭烛鸳还没注意到,华雀就先发现了。 “呦,我们小欢鹂怎么瘦啦!” “啊?有吗?”欢鹂正往碗里扒拉着鸭腿,赶紧放下勺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哎呀瘦点好嘛,以前阿嬷还老说我贪吃有小肚子呢。” 珍鹭的指甲还没有敷完,只能让烛鸳先给她喂口汤,自己对着欢鹂开玩笑,“待会让我摸摸,别是诓人的吧!” 华雀敲了敲珍鹭的碗边,“你赶紧敷完赶紧吃,都让烛鸳伺候上你了!” 窗外的小麻雀叽叽喳喳找米吃,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眼看就要入夏,姑娘们的衣裳也换了鲜亮的颜色,而且又到了一批新进的首饰,华雀说等吃完饭让大家好好挑挑,还有什么胭脂水粉的,听说是西域来的新鲜货不知道用着怎么样。 “你不知道你总不在笼馆,快把人闷死了,以前觉得你成天傻乐烦,冷不丁听不见还怪想的。” 欢鹂吃的撑四仰八叉的靠在烛鸳身上偷偷剔牙,听见华雀这么说可别提多开心了,“你们要想我,那我就呆在笼馆好了,我发现我呀,只有呆在笼馆里才笑的出来!” 烛鸳放下汤匙看了眼欢鹂,比划问她是不是在世子家呆的不开心? 她这么一问,其他两人也看向欢鹂。 大家是真的关心她,虽然说得世子宠爱,还被量身定做了个别院,可那些都是外人说的,实际过的怎么样还得自己说了算。 可是面对姐姐妹妹们真情实感的关心,欢鹂反倒说不出来了。 以前她向来都是有话直说的,可如今也拐弯抹角起来,原来人有了烦心事就会变得话少。 “没事没事,我过的挺好,就是不像在笼馆,有你们在那么开心。” 华雀能听出欢鹂的避重就轻,可她毕竟没跟世子打过交道,并不清楚各中缘由,也只能安慰欢鹂,“世子不比你以前伺候的那些客人,规矩会多一点,你习惯就好,别想太多。” 欢鹂点点头,赶紧把金丝卷端到中央让大家赶紧吃岔开话题,她不像把世子府见到的听到的那些说给大家听,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听老龟公说笼馆最近忙得很,看华雀珍鹭烛鸳几个最近眼下都有乌青了,她是更不敢说这些。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世子这个人奇怪的很吗? 或许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奇怪,自己小题大做罢了。 在华雀那里吃完饭欢鹂被徐阿嬷叫到房里说话。 一进屋徐阿嬷就捏着欢鹂的脸喜笑颜开,说自己早听说了,世子给你修了个别院,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我的小黄鹂呦,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啥凤凰不凤凰的,我就是笼馆的小黄鹂。” 欢鹂没说谎,比起做世子府的凤凰,她还是更喜欢当笼馆的小黄鹂。可这话徐阿嬷不乐意听,“瞎说什么呢,做娼妓的怎么能甘愿做一辈子无名娼妓?” 徐阿嬷双手合十,双眼憧憬,“要知道有多少妓幻想着能做上官妓?做上官妓可就有保障了,而且现在世子那么喜欢你,说不定我们可以谋个……呸呸呸!不能多说,说了就不灵了!” 徐娘说了半截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看得出来她今天是很开心,欢鹂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等于说是她半个闺女,如果这半个闺女得了福报,那自己不跟着鸡犬升天了? 她可是高兴的半刻都停不下来,张罗着要给欢鹂做新衣。 欢鹂懒洋洋的躺在徐阿嬷的软榻里舔糖人,看她老人家这般直犯愁,徐阿嬷说了这么多给了她好大的压力,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讨世子欢心? 如果真是阿昌说的光靠笑就可以。 但她现在对着世子好像很难笑的出来了。 徐阿嬷还在一边忙活,看了眼正若有所思的欢鹂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爬过去拍了下欢鹂的脑袋,“怎么就知道吃啊,我问你,世子碰你了吗?” “啊?还没有啊?” 欢鹂差点都把这茬忘了,不对,应该不是把这茬忘了,她是想也不敢想这种事,跟世子的这段时间,他们二人始终保持距离,别说干那事了,就连手也没拉一下。 “世子好像很懂礼貌。” “呸,你懂什么!男人是最不懂礼貌的,他是世子又不是和尚!” 徐阿嬷让欢鹂坐直给她腾个位置,每次她让欢鹂给自己腾个位置,就是要对自己这半个闺女开始长篇大论了。 什么世子家可以说是半个天家,虽然你是娼妓,可架不住人家讲究,估计等别院修好就该办正事了。 “到时候你就乖乖的什么也不要做,世子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别像伺候其他客人一样对人家。” 欢鹂点头如捣蒜,徐阿嬷说的这些她都懂,别说她想怎么样,一看见世子欢鹂就连什么时候笑,都是看着世子的眼色行事。 “阿嬷,我就是怕。” 欢鹂是真把徐阿嬷当母亲,有些心里话还是愿意跟徐阿嬷讲的,她窝在徐阿嬷怀里说自己怕世子,感觉……感觉…… “我感觉世子不像好人。” “胡说,天家哪有坏人!” 徐阿嬷把欢鹂从自己怀里扶起来,捧着她小巧的脸蛋,两只手指按了按她的酒窝。 欢鹂是她精心培养的雀鸟。 是她喂大的小黄鹂。 是她笼馆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她不容许有失误。 “小欢,阿嬷总说你福气大,这句话不是诓你,是真的。”她尖细的指甲勾起欢鹂的嘴角,十分笃定,“只要你笑,好运就会来找你,这是烛鸳珍鹭,哪怕是华雀都修不来的福气。” “你的笑是可以带来好运的,世子也是注意到了这点,才会这么疼爱你。” 那自己岂不成世子家的吉祥物了? 欢鹂想起了世子的脸庞,那么英俊华贵却又那么苍白,世子是有天家的福气,怎么还需要她带来好运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 9 章 【珍鹭】 一只翅膀沾了水的飞鸟,还有机会触摸天空吗? 梅州的女校书与新进举人老爷□□好,人尽皆知。 几乎是犹如风暴席卷,桥洞下的说书人就有了新素材,才子佳人的套路永不过时。 更何况这对才子佳人可是真真的摆在眼前,让听众听罢不禁浮想联翩,争先恐后要去看看那位佳人是什么样子。 笼馆的珍鹭一定是清高的,她睥睨众人,只对饱腹诗书的男子瞥去她欲说还休的眼神。 她也一定是满腹才情的,书香环绕在她的衣裙间,让旅行的诗人都流连忘返。 她肯定也是柔情似水的,夜晚灯烛下,是被写满诗词的白皙脊背挂着汗珠。 珍鹭不知道自己与黄慎之的荒唐一夜,竟然让她满足了所有读书人对自己的幻想。 那些读书人啊,成天见的也盼望着可以与一个富有才情的娼妓成为红颜知己,没有什么比风流才子更让那些个只有半肚子墨水的人神往的了。 珍鹭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黄慎之满足了她所有的幻想。 他可以在窗下意气风发地与她谈天说地,畅聊古今。也可以时刻保持着阳光灿烂的心情每日照耀着她这只潮湿阴暗的囚鸟,当然,在床上也是极尽温柔。 珍鹭甚至想到黄慎之可以替她赎身,让她恢复清白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黄慎之会吗? 他应该会的。 “这是我新买的书册,送你吧,你以后若是想看什么尽管跟我说好了。” 黄慎之是难得会在白天来笼馆的客人,不睡觉不喝酒,只要跟珍鹭说说话。 他俩倚偎在梅园海棠树下,珍鹭将崭新的诗册放在腿上,她一页页翻过,鼻尖好像都闻到了新书墨香的味道。 “黄公子,这书……很贵吧?” 装订精致,又是绝版,一定花了大价钱淘来的,珍鹭虽然喜欢可拿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这段日子黄慎之为她花了不少钱,梅州最新的名家著作,上好的笔墨纸砚,有时候闲了还会亲自与珍鹭习字。 不过这些黄慎之都不在乎,他有读书人的风骨。 “书籍是无价的,那些前人呕心沥血的著作,只有放到有缘人手里才能实现价值,我把它们送到有缘人手里,还在乎多少钱吗?” 黄慎之就是如此的不俗气,说的每字每句都能说到珍鹭的心里。 可唯独说不到梧桐的心里。 明明他也热爱读书,他自己也想有朝一日靠才学改变命运,可是他只要看见黄慎之与珍鹭一起,他就心里憋闷。 尤其他们依靠在海棠花下的身影,更觉得刺眼。 他们都爱穿蓝色。最清澈的蓝色,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般配到珍鹭已经擅自推掉了很多有钱的客人,只陪着黄慎之。 这在笼馆来说是大忌。 只不过珍鹭如今风头正盛,没人敢跟徐阿嬷告状而已。梧桐想做这个揭发人,只要他说,徐阿嬷一定会让老龟公去敲打珍鹭,拆散这对才子佳人。 这个念头就像肆意生长的藤蔓缠上梧桐的脑袋,让他在一个午后叩开了徐阿嬷的房间。 他很少来徐阿嬷的房间,小的时候只来过一次,就是被卖进来的时候,当时年纪小,只记得徐阿嬷的房间里有很浓的熏香味,他跪在地中央没过一会儿就晕晕乎乎的倒在了母亲的怀里,等在醒来时,他已经成为了笼馆里最小的龟奴,穿着龟奴灰色的衣服,领口还绣了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 就像现在,他跪在地中间,脑袋上面是层层叠叠厚重的帷幔,徐阿嬷靠在高高的软榻上摆弄着鲜红的指甲。 只不过这次不仅有熏香味,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 “说吧,什么事?大白天的不好好干活。” 梧桐跪在地上,双手攥着裤面深吸了几口气,他把揭发珍鹭的说辞在心里排练了好几遍,可是等徐阿嬷问起时,他又突然心软,觉得是不是该说的委婉些,把过错全推到黄慎之的身上。 “我…………” 梧桐眼一闭,刚想开口就被老龟公打断。 也不知道老龟公什么时候跑到徐阿嬷的房里来的,只看他从里屋走出来,气喘吁吁的,身后还拖了个东西。 血腥味更重了。 梧桐皱了皱眉,顺着血腥味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老龟公手里竟然拖了个人。 是个小姑娘,梧桐记得她叫阿昌。 冲天的熏香也挡不住铁锈般的味道,徐阿嬷的房间因为帷幔颜色艳丽又厚重本来就阴暗,现在再从里屋拖出个半死不活的小丫头出来,梧桐只觉得这间富丽堂皇满是鲜花的房间拥挤的像是开满曼陀罗的地狱。 阿昌满嘴的鲜血,半张脸肿的老高,她浅粉色的衣领上都沾染了黑色的血迹。 徐阿嬷拨着身侧的芭蕉叶嗤笑一声,问老龟公说掌了多少下嘴? “百八十下吧,总算安静了。” 芭蕉叶被徐阿嬷捻在手里揉搓着,她鲜红的长指甲摩擦在油绿肥厚的叶子上,听的瘆人。 屋内熏香缭绕,一股白烟浮在徐阿嬷的双眸间,她不咸不淡地瞥了眼满嘴流血的阿昌说道,“再横的人到我这儿也得乖乖听话,何必呢?” 老龟公谄媚的点头称是,可手上青筋暴起是半点没松劲儿,他拽着阿昌的头发不忘看眼还跪在房间里的梧桐。 “你在这儿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现在梧桐可是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没说珍鹭,只小心翼翼问了句阿昌犯什么事了。 许是老龟公又打服了一个小丫头,拎着他的战利品颇为得意的告诉梧桐,“有个客人看上了这小妮子,小妮子不识抬举从床上跑下来了,这不,我敲打敲打。” 敲打敲打…… 那同样拒绝客人,只为黄慎之的珍鹭,也会被这样敲打吗? 梧桐打了个冷颤。 “说了半天,你到底来干嘛的?” “我……就想来告诉阿嬷,馆外梧桐开的很好……往来客人都说是吉兆,想打听打听是哪里栽种过来的。” 梧桐心一横,干脆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幸亏徐阿嬷信了,说起她馆外的梧桐树啊就心里骄傲,“让他们别打听了,这可是老娘几十年前就精心打理的发财树,将来可是能住凤凰的!” 徐阿嬷后面说的什么梧桐已经没心思听了,他只能闻得到血腥味,一直从房里退出来时,他都忘不掉阿昌的脸。 他提着长扫把继续守在笼馆门口扫着那棵能住凤凰的梧桐树的落叶,旧的叶子一片片扫干净,可是却扫不干净徐阿嬷房里的血腥味。 梧桐若有所思,路过的其他龟奴只觉得他心情不好,倚在门口嘲笑他。 “呦,珍鹭的小跟班,怎么又是这么一副鬼样子?怕不是人家珍鹭有了举人老爷不要你了吧?” 【烛鸳】 沾血的纱布堆满了一盆,阿昌坐在烛鸳的房间里等着上药。 笼馆老龟公的手段毒辣,手法又高明,专门拿带着尖刺的木板去拍唇部最嫩的皮肉。 阿昌边上药边哭,可是她哭着没有声音,只一个劲儿的往下滑眼泪。烛鸳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把药粉涂抹到她红肿的嘴巴上,和着眼泪,药粉都被稀释的一干二净。 “就因为我不伺候客人,就可以这样打我吗?” 阿昌咬着牙,嘴唇上又挤出了鲜血,她张开嘴说话,舌尖都发苦,全是她自己的眼泪和着药粉的味道。 她问烛鸳就不能只当一个端茶添热水的丫头,能不能不上床? 烛鸳举着棉花摇了摇头,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进了窑子还有不上床的道理?一辈子做洒扫丫头,那为什么不卖给富户家当丫鬟呢? 可阿昌就是不情愿,她觉得脏,有人来扒她的裤子她就觉得脏,笼馆的客人穿着衣服时都是风度翩翩有礼貌,可为什么脱掉衣服吃多了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猴急粗鲁,下手没有轻重。 “我害怕。” 阿昌低下头躲开了烛鸳手中的药眠,她没有办法捂着嘴啜泣,只能颤抖着张着两瓣肿胀的嘴唇落泪,眼泪滴在她的裤面上,还是血。 她说她想回家了,不想出来挣钱了,她想跟自己的母亲一起,哪怕是过穷日子也好,也不想在床上让人蹂躏。 “烛鸳姐姐,你不害怕吗?” 烛鸳举着药瓶的手顿了顿,只听阿昌问她,“你身上那么多的伤,你不疼吗?” 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了,她的身体,无论男人女人都好奇,每个见过的人都要问一句你不疼吗? 疼,怎么不疼? 难道说疼,就有人会停手吗? 烛鸳耸了耸肩,对阿昌笑了笑,她摇头也没比划,不知道是谎称不疼还是不在乎的意思。 阿昌吸着鼻涕看着烛鸳领口的新伤,那是刀伤,才刚刚结了红疤。 “每次那个指挥使来,你是不是都很害怕?” 阿昌盯着离喉头只有两寸的伤疤,她不知道被客人用刀子抵着喉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想知道,她就是看着气愤,她看着烛鸳看着欢鹂珍鹭,甚至看着华雀,都很气愤。 笼馆四绝光鲜亮丽,受万人追捧,可月亮出来还不是要钻进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任人宰割,只要领了那片小小的厢房牌,客人做什么都与大家无关。 “曹指挥使那么凶,我有一次还看见他的佩刀上沾着血,他骁勇善战杀人无数,他怎么不继续回他的战场,而是来逛窑子折磨姑娘?” 身后的晚风吹起,吹进了一片针叶落在地上,烛鸳向上瞟了一眼打了个哆嗦,赶紧捏了捏阿昌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可阿昌没有意会烛鸳的意思,她的脸疼的要死,像被烈火烤了一般,她的脸越烫她的心就越怨恨,“逛窑子的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是在家里得不到妻子的谄媚,才跑出来躲进温柔乡放肆的!” 身后的冷气已是越来越重,烛鸳掐了下阿昌的手背,吃痛的阿昌含着泪抬起头嚷嚷,“我说的不对吗?指挥使不也是这样?不然你的脖子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伤疤?前些天他还给了徐阿嬷好多钱,我看就是想变着法的虐……” 她说了半截住嘴了,阿昌终于感觉到房门被人打开,后脖颈好像凉飕飕的,她倒抽着哭腔缓缓转头,差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那位她口中暴虐成性的指挥使正在她身后背手站着,紧抿着双唇,让他鼻梁上的横疤都紧绷了起来。 一阵手忙脚乱,药瓶都滚在了地上,烛鸳一手拉住曹忌,一手赶紧把阿昌推了出去而后关紧了房门,曹忌就这么站着,任由烛鸳死死拽着他的衣袖,生怕他脾气上来抽出短刀。 不过好在曹忌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到底没做什么,只是拨开了烛鸳的手,弯身捡起了滚在桌下的小药瓶,这药还是当时他送给烛鸳,让她涂脖子的。 “西域名药,怎么用给不识好歹的丫头?” 烛鸳没理他,只当曹忌自言自语。这段时间烛鸳也算摸透了曹忌的脾气,只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那一切都好说,她不用小心翼翼的伺候,只用当好哑巴就行。 曹忌吃饭,她就在旁边绣花,曹忌睡觉,她就帮他脱衣。 她今天一整晚的兴致都不高,主要是阿昌实在伤的严重,看着不忍心。入了夜两个人背靠背躺在床上,可能曹忌也看出了烛鸳的不高兴,想好心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又成了冷漠之语。 “不就是打肿了嘴吗?有什么可疼的,你自己不也浑身是伤?” 烛鸳回头看了曹忌一眼,两个人刚好四目相对,曹忌枕着手臂,顶着他那副天塌下来也面无表情的脸,“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怎么不对,有什么可疼的,你是个来享受的客人,当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疼的。 烛鸳掖了下被角躺了回去,她自己缩成一团离曹忌很远,因为她觉得曹忌根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他久经沙场已经不知道慈悲是什么东西了,见血就像见着洒了的茶水。 他能在那晚将匕首收回,可怜当过军ji的烛鸳,已经是曹忌最大的仁慈了。 【华雀】 初二,笼馆前的灯笼红炷已经烧了大半,小阿芸站在馆口揪着袖口脸蛋都紧紧皱在一起。 说了初二,说了早点来,说了要把握住机会,怎么就不听话呢? “呦,小阿芸还等那赵公子呢?” “用你管啊!他肯定会来的。” 今晚已经是第三个龟奴来看她的笑话了,哪有跟嫖客约定时间的?还是年轻。 “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有闲工夫还不如给华雀多装扮装扮,迎接周老板去。” 小阿芸不理,她不知怎的,偏偏就相信赵明熙跟其他客人不一样,小小年纪还心存美好幻想的她,太希望窑子里能出现个像赵明熙这般单纯甚至青涩的有些木讷的客人了。华雀姐姐的追求者那么多,她却独独看好姓赵的,不为别的,就为着她讨厌其他的客人。就像华雀,她对哪个客人都是能多坑点钱就多坑点钱,除了赵明熙。 馆外街道潮湿,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靴子踏在上面还有吧哒吧哒的声响。 吧哒吧哒,吧哒吧哒吧哒…… 小阿芸歇气地抬头看了看夜空高悬的弯月,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屋。 突然她听见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阿芸扒着门回头,随着瞪大的双眼是嘴角慢慢上扬,她一蹦三尺高赶紧挥了挥手。 “赵公子!赵公子这儿呢!你怎么这么慢啊!” 不是赵明熙忘了日子,可今天盐行的事情实在是多,他抽不开身啊,生意刚刚上手他这个新掌柜焦头烂额,等好不容易把手头事顺完已经是这个点儿了,不夸张的说,赵明熙连纸伞都没来得及打就匆匆赶来。 他站在笼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通红连连告饶,“抱歉抱歉,实在是有事耽误了。” 现在哪还是说话的时候?再耽误估计赵明熙又见不到华雀了!小阿芸急的跺脚赶紧把赵明熙往进拉,说什么周老板每次可准时的很,他来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见不了华雀的! “你赶紧的吧!” 被拉的一个趔趄的赵明熙还纳闷这小妮子怎么比自己还上心? “哎等等……我刚刚还买了包栗子,你拿去吃吧。” 赵明熙擦着额头的汗,从怀里掏出一包热气腾腾的栗子递给小阿芸,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酒窝都挤了出来,“感谢你给我打小报告,这包栗子就当作谢礼吧。” 是刚炒出来的栗子,放在手心还有点烫,稍微低低头就能闻见清甜的味道,小阿芸看看栗子又看看赵明熙。还从来没有客人给她带过礼物呢,别说礼物就连赏银都没有。 这位赵公子,果真不是那些客人能比的! 小阿芸抱着栗子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你放心!华雀姐姐不喜欢周老板,她喜欢你!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她!” 她说完马不停蹄的上楼,提着裙摆差点还被绊了一脚,小姑娘兴奋地让人以为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声声华雀姐姐,赵公子来了响遍笼馆,引得其他客人争相探头,瞧瞧这赵公子是何方神圣。 这厢赵明熙抹着额头的汗,顺着气找了个圆桌坐下,要了壶热茶刚喝了一口就听华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听说你找我?” 她说话时还伴着一阵阵珠翠敲打的声音,海棠花香从发梢流下,赵明熙一抬头鼻尖刚好碰到了华雀冷冰冰的金流苏。 赵明熙一看便愣了,华雀今夜打扮的格外隆重,披的是孔雀绿的外袍,裙摆长的一直要拖进了池边,底纹绣的黑线纹路,让她看起来真真像个昂首挺胸的孔雀。 华雀本就爱戴金饰,今天竟在发间别了一只金丝雀首,那尾羽金流苏挂在耳际显得十分高贵典雅。 “你今天怎么……”赵明熙想问今晚怎么打扮的如此隆重,可忽地想起是周老板要来就也没问出口,话锋一转低头笑道,“你发髻上的金丝雀很好看。” 华雀提着繁重的襦裙坐下,对赵明熙的夸奖并没什么表示,她甚至都没用手摸摸那栩栩如生的金丝雀,只是说别人送的,戴着重有什么好看的? 确实重,连这金丝雀的眼睛都是拿红宝石点的,肯定要花不少银子,赵明熙的母亲都不大可能戴如此奢华的发饰。 “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倒是没什么要紧事…… 赵明熙看着华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自己大老远来一趟,就只是想看看她而已,这么想着赵明熙的耳尖有些红了,摸了摸后脑勺嗯嗯啊啊的愣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华雀肘着下巴看赵明熙这样儿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她弯起手指叩了叩桌面,“你再不说,一会儿别人就要来了哦。” 可几乎是华雀刚说完,周老板就出现在了手足无措的赵明熙身后,他老人家背着手已经打量了赵明熙老半天,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嫉妒,满面笑容可双眼却十分冷漠,“别人已经来了。” 周老板看着赵明熙,话却是对华雀说的,“我说这两天你怎么兴致缺缺,原来好兴致全用在小赵公子身上了。” 赵明熙腾地一下坐起来,看着周老板连忙摆手说什么周老板误会了,我就是找华雀姑娘说两句话,他越解释华雀的脸越黑,黑的都能让周老板瞧出了不对劲。 如今整个梅州的盐路生意尽在周家手里,他势力之大就连华雀也不敢有人觊觎,他有了大买卖赚的钱还亲自给华雀打了个金丝雀的头饰,可华雀好像跟没看见一样,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周老板是什么身份?华雀不冷不热的表现已经让他不满已久,今天赵明熙在这里,更是让他误以为华雀心有所属。 虽说只是个娼妓,可他也是要争的。 “小赵公子不愧是赵家调教出来的好嫡子,来梅州没几天就想松松土了?” 这话说的赵明熙是真的听不懂,他来梅州打理生意本本分分,怎么就成了松松土了?他想解释可又被周老板打断。 周老板是应酬完过来的,喝了酒脾气也上来了,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这个他看不上眼的年轻人,“小赵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吧,华雀!她脑袋上的金丝雀可是价值千两,全笼馆的娼妓加起来都没她尊贵。” “是是是……”赵明熙虽然听不出周老板的言外之意,可这金丝雀的份量他还是知道的,附和说这做工精致,怕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才能做出这栩栩如生的尾羽。 “我看小赵公子是真听不懂周某的话。” 赵明熙还说着金雀招子的红宝石,一听这话立马戛然而止,只看周老板当着赵明熙的面一把揽过华雀在怀,提高嗓门似乎是对所有笼馆的客人道,“今天也是个好时机,我周某也就说了,华雀,是我未来的贵妾,这金丝雀就是我送给她的进门礼!” 这个消息宛若晴天霹雳打在华雀的头顶,她从来没听周老板提过,怎么就成了进门礼了?金丝雀的尾羽在她耳际扫来扫去,扫的她怒火中烧。 再看赵明熙也是明显一怔,他周围的嫖客越来越多,都是围过来看热闹拱手祝好的,更有几个过于有眼色的龟公凑过来连连道喜,高声吆喝。 今晚的海棠花开的格外娇艳,一个个浓艳的花骨朵绽放在黑夜,就像提前装扮了华雀这个贵妾的身份。 随着周围道喜的人越来越多,华雀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她脸色阴沉,就算是十只金丝雀停在她头上,华雀也不会有半分笑容,她的指甲都抠进了掌心,等人潮散去她一定会给周老板一巴掌!但现在,只能忍着,忍着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 “她不会给你做贵妾的。” 华雀没想到这句话是赵明熙说的,尤其顶着他那张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脸。 赵明熙说的真诚,没有半点挑衅,可是他的语气越诚恳就越让周老板恼怒。 “为什么?” “因为她不乐意。” 赵明熙脱口而出,他低头看着华雀惨白的脸庞,很认真的一字一句的说,“华雀姑娘,不喜欢给别人做妾。”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华雀抬头看着赵明熙,她以前一直觉得这乳臭未干的小公子傻得可以,怎么今晚偏偏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让周老板听的咬牙切齿。 他还是头回见到这么不识抬举的小子。 再不识抬举也是个不成器的幺儿而已,周老板深吸一口气连说了几个好字,“看来小赵公子是与我争定了,这样吧,我给你机会,一个月时间,你如果能让梅州一半的商家都去买你赵家的盐,华雀就归你了,如果不能不管华雀乐意不乐意,我就是捆都要把她捆进我周府。” 怎么就莫名其妙的下上赌注了? 赵明熙本没有心思与周老板争华雀,可周老板竟然拿自家生意开玩笑,赵明熙不接也得接,更何况他确实看出了华雀的困顿,所以他当下就应下了。 看这小子如此果断,周老板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一个月时间?怕是赵明熙不知道梅州的深浅,周老板还嫌不够,他是信心满满,所以大手一挥吆喝来了所有看戏的人,甚至把楼上休息的嫖客都嚷了出来。 “小赵公子有魄力啊,后生可畏!那咱们就不妨把赌注下大点,今晚在场的人都可下注,一个月之后我们看结果如何?” 一时间梅园沸腾,银两揣在袖子里叮当响,有眼力见的龟奴已经端了盆出来给各位爷下注装钱,看客们兴致冲冲,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跟着周老板稳赚不赔,十两的有,五十两的也有!个个喝的红头涨脸,恨不得把怀里的姑娘送出去。 可就是这么个场面也没人下注赵明熙这边,摆在他脚边的盆空空如也,显得他势单力薄,一个月没到就可以看见小赵公子的惨状了。 “一百两,下赵公子。” 是哪个瞎子打肿脸冲胖子?众人抬头顺着声音看去,只看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轻飘飘地从曹忌的指尖落进了赵明熙脚边的盆里。 曹指挥使都来下注了? 出手阔气,可惜眼神不好使啊。 曹忌倚在四楼,身边的烛鸳也冲赵明熙点了点头。 赵明熙抬头看去,感激不尽,当下抱拳向指挥使行了大礼。 即使他身上只有一百两,可赵明熙不怕,这是他来梅州的第一炮,必须要打响。 虽然对华雀来说这是个无聊至极,甚至让她满腔怒火的赌注。 一夜荒唐,满地银钱,看客散去,赵明熙也回了家,只剩下华雀与周老板站在银锭子中央。 他打了个哈欠刚想拉着她进屋,没想到姑娘闪身一躲竟然躲开了。 华雀看了看那连枝桠都挂着银票的海棠树,面色如霜,嘴角抽动了一下,“既然有一个月的赌期,那么这段时间我就不伺候周老板了。” 早就听闻笼馆华雀脾气不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周老板不可置信地看着华雀摘下了发间那顶做工精巧的金丝雀,随手一扔,扔进了赵明熙的盆里。 这声音,又脆又响,好像要把那红宝石都磕出来了。 金丝雀摘出,乌发散落,不着半点金饰的华雀耸了耸肩,“既然要赌,那我就赌个大的了。” 【欢鹂】 欢鹂又被世子接走了。 回笼馆没住两天,又被世子派来的八抬大轿架走。 说是要请欢鹂姑娘看看世子为她盖好的别院。 可欢鹂走的时候好像并不开心,她说她想再住两天,可来接人的脸生嬷嬷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据说这嬷嬷是宫里退下的老嬷嬷,世子从小就是她带大的,说话不容半点推辞,官家的做派拿捏的妥妥当当,就连徐阿嬷也是一声不敢出,推了欢鹂一把,只把人扔进了轿子。 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围簇着八抬大轿走远,徐阿嬷的嘴角就没有下来过,她拍了拍手又顺了顺胸口直说时来运转,“我这梧桐树可就要孵出凤凰了!” 说完她立马叫来了梧桐,说着让他赶紧买几盏宫灯去,颜色越鲜亮越好,个头越大越好。 “我要把这些个灯笼都挂到树上去,让路过的大伙瞧瞧,我这笼馆可不是光养野鸡的地方!” “她不愿意去,你何必这么上杆子的扔她进去?” 欢鹂走的时候华雀也出来送了,看徐阿嬷这幅猴急样忍不住就冷嘲热讽,“你没瞧见小欢都不会笑了吗?官家的恩赐可不是这么好领的。” 徐阿嬷可不管这些,她一甩手绢直管华雀是泛酸水,“哼,你也说了是官家的恩赐了,她现在不会笑何妨?等恩赐一下来,是个人都会笑了。” 华雀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让徐阿嬷想起她这段时间把周老板拒之门外,拎着人就是一顿数落。听的华雀心烦,甩开衣袖笑了一声,“横竖周老板都下注了,这一个月你也可以多下点,说不定到时候赢的钱能再种一棵梧桐树呢!” 梧桐生不生凤凰欢鹂实在是不知道,她现在心中忐忑不安,临走之前徐阿嬷跟她耳提面命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敢忘。 阿嬷跟她说一定要笑,你的笑可以带来好运,你若是笑了,世子肯定会疼你的。 其实世子疼不疼的欢鹂不放在心上,她就是想安安稳稳的,别出什么岔子就好。别院的路程有些远,跟笼馆隔了整整五个区域,欢鹂坐在轿子里手中紧紧攥着她的糖人师傅刚捏好的嫦娥仙子,是红糖味的,舔着能让她安心些。 八人抬的轿子就是稳,走了整整半个时辰,欢鹂愣是没感觉到晃动,等到地儿了她举着糖人掀开帘子走出去才发现这个地方她一丁点儿都不认识。 别说她不认识了,就是街道上也是人烟稀少,到处都是高墙青瓦,抬起头的天空看着比笼馆的都小,阳光照进来的也少,欢鹂打了个冷颤,指尖一松,手中的糖人被那老嬷嬷拿了去。 老嬷嬷姓李,像世子府中的人似的,从来不笑,紧抿着嘴绷出了一道道皱纹。 她不像世子府中的下人和管家对欢鹂那般客气,她更像个高高在上的老师,总是把盘扣系在喉头,说出的话从来都是命令的语气,这让欢鹂听了压力更大。 “欢鹂姑娘,世子还没有来,你且随我进别院做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瞧着天色还早就要做准备工作? 欢鹂以为是要准备些瓜子点心金露酒什么的,就像在笼馆伺候客人那样,把好吃的好喝的全供上等人来,可进了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左侧只有挂着红帘的一张大床。 不说这间屋子,就是整个别院都是空的厉害,十几个奴仆在里面安静的就像没有一个人,明明有池塘有假山有花园,可欢鹂就是觉得空,因为这里的池塘安静的听不见水流,假山黑漆漆的压抑,花园里的花朵都是冷冰冰的修建整齐,立在那里没有一点儿生气。 难道官家住的地方也是如此吗? 没有活人的气息? “欢鹂姑娘?” 欢鹂耸起肩膀就是一哆嗦。李嬷嬷看了立马皱起了眉头,她讨厌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尤其是像欢鹂这种看着面相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小姑娘。 世子真是太放肆了。 “请欢鹂姑娘脱衣,平躺在床上。” 就像李嬷嬷再不喜欢欢鹂,再觉得世子胡闹,也会面不改色把该办的事办了。 天还亮着就脱衣,欢鹂还是头一次。 她虽然也伺候过客人,可这阵仗也会害羞,尤其是又进来了几个嬷嬷后她更是紧张,这可比客人盯着你脱衣服紧张多了。 好歹知道客人要干嘛,这几位嬷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等欢鹂慢吞吞的脱掉了外衣冷的打了个喷嚏,李嬷嬷抱着她新做的鹅黄色春衣扬了扬下巴,“把亵裤也脱掉。” “什么?” 还没容欢鹂回身,双腿突然就凉飕飕的,她惊叫了一声就被几位嬷嬷抬到了大床上。这个样子特别像一条放在案板上的鲤鱼。欢鹂见过笼馆厨子杀鲤鱼,磨刀霍霍的先刮鱼鳞,只不过鲤鱼会动,她不敢动。 “嬷嬷,这是干什么呀?” 欢鹂笑了笑,尽量笑的自然,尽量让她看起来不介意这些。 但在李嬷嬷看来,这是一个娼妓跟她套近乎,自始至终没给过好脸色。 “宫里的规矩,检查身体,请欢鹂姑娘抬起双腿。” 她身后的几位嬷嬷们抬出了两副三尺高的木架子,撑到了床上,拽着欢鹂的两条腿就放到了木架子上,屋里的纸窗没关严实,欢鹂只觉得呼呼的冷风往中间钻,她冷的想并拢双腿,又被几位嬷嬷掰开,她仰躺在床上,只能瞧着头顶的连理枝帐子。 突然,一根长棍样的东西伸了进来,没有一点点征兆,就这么生硬的进来,没有一点准备的欢鹂倒抽一口冷气吃痛的抬起肚子。 “嬷嬷……” “请欢鹂姑娘别动。” 李嬷嬷不容分说按下了欢鹂的肚子,又使了个眼色让其他几个嬷嬷过来按住欢鹂的双手。任由那木棍在下面肆无忌惮。 欢鹂吃痛地都憋出了眼泪,眼前那副特别好看的连理枝模样都变得模糊,明明窗外阳光普照,可偏偏这大床投不进一丁点光来,她一个做娼妓的竟然头回体会到什么叫羞耻。 “嬷嬷……嬷嬷我疼……” 欢鹂挣扎着,可这几个嬷嬷的力气大到已经把她的手腕压出了青筋。 她憋着哭腔,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李嬷嬷不看她,只蹲在床边仔仔细细的看欢鹂的下面,“马上就好。” 这个马上足足持续了有半柱香的时间,直到欢鹂感觉下面已经刺疼发麻,长棍才退了出来。 总算是结束了,欢鹂抽着气儿,看那位握着长棍的嬷嬷跟李嬷嬷耳语了几句,看不出什么表情。 过了好半天,李嬷嬷才看向头发已经挣扎到散乱,双眼通红的欢鹂,“这是世子的尺寸。”她瞥了眼那根长棍,还是面无表情,嘴上明明说着浑话可却说的那么正经,“你得先熟悉熟悉,好了,几位嬷嬷带她下去净身吧。” 净身又是什么意思?欢鹂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下床腿脚不稳都是被两个嬷嬷们架出去的,直到看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她才晓得原来净身的意思是洗澡。 但真到洗起来又不是她理解的那样。 她趴在木桶里,从案板上的鲤鱼又变成了被拧着脖子的鸭子,水烫的连羽毛都能烫掉,洗澡用的刷子都是特制的,又窄又长,专门冲着她下面招呼。她手攀着木桶边沿,好几次都没有扶住,刚刚已经磨红的地方,现在又来擦洗,疼的欢鹂膝盖都没了直觉。 热气一个劲儿地望她眼睛里熏,欢鹂连叫疼的力气都没有了,诺大的房间只有水声和嬷嬷们干活的声音,远远望着就像是在杀一只鸡。 不对,木桶里的本来就是个小黄鹂。 “黄鹂姑娘,噢不对,欢鹂姑娘。” 那个一开始对她用长棍的嬷嬷,现在正用刷子狠命的摩擦欢鹂的腿根,她卖力到耳边的碎发都散了,嬷嬷拢了拢头发抬头笑了笑,“你以前伺候过客人,底下不干净,让老身为你好好洗洗。” 这笑,一点也不像笑,比珍鹭头一次到笼馆露出的笑还难看。 想起了珍鹭,欢鹂就想起了烛鸳华雀还有徐阿嬷她们,不知怎的她好想笼馆,她不想做什么凤凰,如果凤凰是要飞出笼馆,那她甘愿做一辈子小黄鹂。 想着想着欢鹂的鼻子都酸了,直到被人抬到床上,头顶点亮一根蜡烛,红帘放下,眼前只有那副连理枝时欢鹂才敢落下一滴眼泪。 她是笼馆最不爱哭的女孩子,怎么现在好端端的哭了? “只要你笑,好运就会来找你。” “小欢,阿嬷总说你福气大,这句话不是诓你,是真的。” 欢鹂从小就听徐阿嬷的话,徐阿嬷说的话她每句都信,现在不能哭,要是哭了,就不是欢鹂了。 她躺在床上憋着气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又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乖乖的等世子。 世子半夜才来,进屋时带了冷气进来,帐子里的欢鹂打了个喷嚏,惹得世子笑了笑。 “很冷吧,待会把鸭绒被子盖上就不冷了。” 鸭绒被子盖到了身上,世子的怀抱也进了被子里面,冷确实是不冷了,可也没有笼馆暖和,这里太安静了,世子也很安静,连情到浓时的喘息声都是克制的。仿佛这间屋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屋外安静的飞鸟抖动翅膀的声音。 欢鹂也不敢出声,她半张着嘴巴,不敢哼哼,只能分散注意力仔细看着世子的脸。 世子真的很好看,比欢鹂伺候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他谈吐有礼说话声音也好听,眉眼精雕细琢,就连眼角的痣都被点的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我是不该怕他的,我应该像其他姐姐说的那样,做人要知足,要做那个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小黄鹂。 夜深了,欢鹂躺在已经熟睡的世子怀里,伸出手慢慢提起了自己的嘴角,做出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 头顶的连理枝缠绕的枝桠一直缠到了床尾,缠进了鸭绒被子里。 欢鹂提着嘴角抬头看着,连理枝是象征美好爱情的,她想多看看,多看看,自己就信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 10 章 【华雀】 华雀的谱真是越来越大了,竟然连梅州盐王周老板的面子也不给,人来了几次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只能找别的姑娘消遣。 就连徐阿嬷来请都一同被顶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华雀有多喜欢小赵公子呢。 “姐姐拒绝周老板不是为了赵公子啊?” 阿芸眼见着周老板在梅园黑了脸,叫了七八个姑娘作陪,她回头问华雀缘由,竟然不是因为小赵公子。 “啊?那小赵公子这两天忙活可都是为了姐姐啊。” 夜晚华灯初上,笼馆照旧热闹,喝酒划拳声吵得月亮都不露脸,华雀难得清净躲在房间里涂指甲,听见阿芸这样说心中也有点好奇,问了问小赵公子是怎么个辛苦法。 “如今梅州食盐生意都被周老板控制,他背后有靠山撑着,小赵公子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这话阿芸倒不爱听了,虽说华雀分析的字字在理,可她就是想站赵明熙这边,不想给那姓周的长士气。 那周老板自从生意发达了,可是眼睛往头顶上长,整个梅州世子的款都没他大,好歹人家世子来接欢鹂姐姐还提前打声招呼,这周老板就横行霸道的多了,看上的姑娘,哪怕姑娘正伺候客人呢,也要从人家的床上揪下来伺候自己。一看就是被华雀冷着了,有气没处撒。 看阿芸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华雀瞥了一眼,“刚才不是说小赵公子吗?你这个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对对对,说赵明熙呢。 阿芸煞有介事地给华雀斟上了热茶,跟桥洞下说书似的讲了她这两天所见所闻。 话说这两日啊小赵公子可没闲着,你别看他赵府幺儿软软糯糯的,那逼急了兔子也咬人,为了笼馆华雀,不惜与周老板擂台打擂台。大热天的背着十几斤重的盐袋子挨家挨户的问人家要不要盐,那些大商户迫于周老板威严自然是不肯的,小赵公子就把目标锁定了梅州街道的小商贩,什么卖馒头的,炸油条的,蒸包子的他一个也不放过。烈日当头,过往行人时常能看见一个穿着贵气的小少爷背着一大麻袋走街串巷。 “呦,那肩膀啊,都磨破了。” “就是说,那么好的料子,都磨出线头了。” “盐粒渗到皮肤里,我看那小赵公子都呲牙咧嘴。” “哎……为了一个娼妓何必呢,太丢人了。” 太丢人了…… “华雀姐姐,小赵公子为了你都这么放下身段了,你怎么还无动于衷呢?” “做生意本就是要放下身段,谁都像他周老板,这生意还怎么做?” 华雀吹了下指甲,只觉得小赵公子好像慢慢摸清门道了。 结果这边刚做完指甲,正备着热水准备熏熏,只听门外一阵响动,紧接着是十几个龟奴从门前经过,黑压压的影子跑步声都极大。华雀侧耳听着,好像是有客人的叫骂声。 怕是哪个客人又出幺蛾子了,华雀赶紧包住指甲,先往外边走,可没等下楼她就见着那十几个龟奴围簇成一团,抬着阿昌就往后院走,走过的石子路竟然沥沥拉拉的都是血。 她冲下去想问个究竟,不巧撞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客人捂着掉了半截的耳朵,双手领子全是鲜血,衣衫不整站在地中央咬牙切齿嚷嚷。 “给老子弄死她,个小贱人,当了婊子立什么牌坊!” 那客人前襟还大敞着,就血了呼啦的站在梅园里,嚷嚷的几桌客人害怕的紧,眼瞧都见血了,赶紧付账走人。 华雀看局势不妙,赶紧叫来几个丫头稳住那位客人,让带下去先包扎,有什么事等处理完伤口慢慢说。 “给老子滚开!什么慢慢说,你们笼馆派头也太大了,今天这个不接客,明天那个就咬耳朵了还!” 这话怎么……话里话外都冲着自己来了? 华雀拧着眉,刚想自己上前处理,也不知烛鸳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提着裙子就往后院冲,那小阿昌是跟在她身边的丫头,估计烛鸳是要拼命了! 二楼还站着曹指挥使,好几天没来就赶上这阵仗,虽说人脸上没多少表情,可烛鸳就这么跑出来肯定是得罪人。 “去把烛鸳姑娘拦住,看着别干出什么蠢事!” “我看干出蠢事的是你华雀吧。” 肩头被人用折扇点了点,华雀猛地回头,就见周老板站在自己身后,虚情假意地扶着那位掉了耳朵的客人,说话抑扬顿挫,“我今日宴请贵客,请华雀姑娘不来,只好找几个新鲜的丫头助助兴,没想到这些个丫头跟华雀你都是一个脾气,宁死不屈把我客人的耳朵都咬了,你说怎么办吧?” 那客人疼的呲牙咧嘴,周老板说的漂亮话一套一套,华雀稍微一想便知道姓周的是给她下马威来了,找个丫头撒气,没想到挑中了脾气倔的阿昌。 华雀攥着手绢,指甲勾着金线,面上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转身先给周老板行了一礼,“周老板不要太恼怒,当日定的一个月期限咱们都要守诺是不是?您挑几个新鲜丫头不打紧,笼馆多的是姑娘,何必挑这些端茶送水,不会伺候人的粗笨丫头,倒惹的自己不自在了。” 华雀脾气虽硬,可做事也有原则,笼馆是明令禁止不满十五岁的姑娘伺候,在她这里就是铁律,谁来说都不好使。 可徐阿嬷未必。 她这笼馆徐娘当到这份上靠的就是没有底线,左右逢缘,看华雀跟周老板要呛起来,一口就呵斥住了华雀。 只看她挥着手绢,迈着小碎步从楼梯一路下来,就差挨在了周老板身上,“华雀!有这功夫还不赶紧去找大夫,在这儿说什么浑话!” 她脸一变,又扭头对着周老板献媚,直抚着人家胸口,“周老板呦,是我们招待不周,没调教好姑娘,医药费我笼馆全出,那小贱人已经带到后院打了,您消消气,等过了这什么一个月,华雀肯定好好陪您。” “哼,只怕人家开出天价的药费,你笼馆赔不了呢。” 华雀见不得徐阿嬷这幅谄媚样子,冷言冷语甩袖而去,梅园已经乱作一团,金樽酒盏都洒了一地,几个年纪小的丫头龟奴都吓得魂不守舍,她环顾四周把看上去还算镇定的梧桐叫来。 “你脚程利索,赶紧去找大夫来,记住不要叫笼馆常请的大夫,走远点请个脸生的大夫来。还有,看完病,让大夫多写一份方子还有伤势情况一并写下,保存好交给我。” 梧桐听的一愣一愣,虽然听不懂也赶紧照办, 这边徐阿嬷温柔细语哄住两位客人,可后院那边传来的惨叫声,却越来越大。 =========== 【烛鸳】 烛鸳是第一个听到阿昌出事的,可等她跟着出去时已经晚了。 今晚曹忌来得早,有几日没有来,刚好想在这儿用晚饭,没想到刚布上菜就出事了,还没等曹忌说话,烛鸳扔下他就一个人跑了出去。 曹忌还从来没见烛鸳这么慌张过,等跑下楼时连头上的珠钗都掉了。 他先前跟烛鸳闹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是因为阿昌,所以他才几天都没来,怎么好不容易来一趟,竟然又是因为阿昌。 阿昌阿昌,为什么总是阿昌。 等烛鸳赶到后院时阿昌已经被老龟公绑在了一条长长的板凳上跪下。 这是压杠子。 她以前在边塞见过这种刑罚,轻则断腿,重则要命啊! 已经有两个龟奴一左一右架起了哭喊的阿昌,她的小腿处横了一条巴掌宽的木刺板,这种刑罚就是要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一左一右踩在木刺板两侧,等行刑开始时,两个人同时往下狠命踩,木刺板嵌进小腿肚的肉里,膝盖受到强烈压迫,普通人当场就会断了双腿! 这是边塞对付逃跑军ji的法子,以防她们受不住折磨乱跑,烛鸳还在那里时,经常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不能行动,爬在漫天黄沙里! “呦,烛鸳姑娘怎么来了,赶紧来几个人把她拉下去!” 老龟公嘴上说着客气,急于行刑给周老板出气,便叫了几个龟奴手段粗暴的要拉走烛鸳。 烛鸳嘴里咿咿呀呀的不能说话,只能拼了命的反抗。 笼馆的后院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一棵老槐树,老槐树遮天蔽日让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别说暖阳了,就连一只麻雀都不想往这里面落。徐阿嬷处置不听话的丫头都是让老龟公拉进这间院子里来,参天的槐树下啊,不知道听了多少哭喊,溅了多少鲜血。 “烛鸳姐姐救我,我不想死啊!我还有个妹妹,救我救我烛鸳姐姐!!” 烛鸳甩开龟奴的手,去推那两个行刑的人纹丝不动,只能扑通一声跪在老龟公脚边止不住地磕头,她拉住老龟公的裤脚止不住地摇头,求求他收手,这种刑罚掌握不好真的会要人命的。 可是她不会说话,她只能不停的磕头,今晚为曹忌穿的新衣裙已经被后院肮脏的泥土卷的到处是泥泞。 “烛鸳姑娘你这是干什么,赶紧起来别让外面的客人瞧见了啊,你们都愣着干嘛,赶紧把她抬出去!” 烛鸳死死扣着地上的鹅卵石缝,指尖都渗出了血,可她一个女人抵不过几个壮汉,拦腰一抬就被人抱了出去。 她挣扎的双脚乱蹬,在抬出后院的拱门时听见了阿昌撕心裂肺的惨叫。 二楼曹忌的厢房被打开,四个龟奴抬着烛鸳进来把人扔在地上,然后便是关紧了门,两人按住烛鸳的肩膀,强迫她跪在地上保证不再闯出去。 曹忌坐在后面正喝着茶,看见这阵仗,茶香也没心思品了。 他不是因为烛鸳今天的冒失,也不是因为门外一声声的惨叫而没有了心情,他是看见了烛鸳不停颤抖的背影。 打从他见烛鸳第一天起,烛鸳在他的印象里就是安静美丽,就像是夜晚静湖中的鸳鸯。可是今天不一样,她好像疯了似的,发髻散落,红裙泥泞,跪在地上双肩颤抖的及其不正常。她跪在地上好像在一声声的哭。 曹忌第一次听见哑巴是怎么哭的,就像是猫的哭嚎,压抑的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 即便那些什么压杠子的刑罚在他这个久经沙场的人眼里已经司空见惯,可看到烛鸳,好像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好多年前的噩梦。 刚还在手里暖的茶盅已经被他放在桌上,他起身走过去微微弯身看着烛鸳。像打量一个陌生人。 烛鸳抽着冷气,想咬紧下唇,怎么都咬不住。 阿昌的惨叫一声比一声高,高到她看见了漫天黄沙,看见了黄沙里的营帐,营帐里有女人的尸体。 那才是噩梦,她受过的伤,受过的羞辱和虐待,都不算什么。 那些毫无生气的尸体,才是噩梦。 阿昌的惨叫开始变弱,最后高喊一声,便再没有了声响。 今晚的笼馆好安静,阿昌没有了声音,就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龟奴们听着声响,互看了一眼,慢慢松开烛鸳的肩膀,等在一旁的曹忌竟伸出手想去扶烛鸳,却被她一把甩开。 烛鸳没有看任何人,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推开门冲了出去,她扶住凭栏,看见一群灰扑扑的人围在梅园池边。 曹忌追出来站在烛鸳旁边,他跟着她一起向下看,两人不由自主的都屏住呼吸。 直到灰扑扑的人群散去,老龟公拍了拍手掌,梅园池中赫然浮起了阿昌。 脸色灰白,怒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笼馆四方的夜空。 阿昌,真的死了。 烛鸳双手一松,晕了过去。 ===================== 【欢鹂】 “最近亲王大人来了,世子得回去陪着,欢鹂姑娘就等世子召唤吧。” 大清早,天际也才蒙蒙亮,李嬷嬷就备好了马车送欢鹂回笼馆。 今天天气似乎不太好,灰扑扑的,太阳出来也是青色的,街道上没人萧瑟的让欢鹂打冷颤。她在这座打造奢华精巧的别院住了三天,三天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世子是每天晚上来,她白天就只坐着打发时间,李嬷嬷不说话,其他嬷嬷们就也不敢说话。 她甚至觉得在这诺大的院落里,好像说话是错的。 好不容易周围有几个伺候她的丫头,欢鹂见她们跟自己一边大,想着能亲近些,就跟她们开开玩笑,逗逗乐子什么的。 可玩笑话刚说出来,几个丫头就跪了一地,连连磕头说不敢。 “欢鹂姑娘,发簪还是您戴吧,奴婢不敢。” “欢鹂姑娘,这床榻是您跟世子的,奴婢不敢。” “欢鹂姑娘,糖人师傅是您的,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到处都是不敢。 欢鹂只是看着世子送给她的发钗好看,想让大家都试试,顺便夜间起寒气,邀请大家到榻上烤烤火再边吃糖人边打会牌。 这些都是她在笼馆里的日常,怎么现在都变成不对了? 也对,天家嘛,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欢鹂不强求她们,可自己也没事做,就只能整日坐着发呆,坐着坐着一天就过去了。 天晓得,世子要回去见自己亲爹欢鹂有多高兴,天还没亮就起来收拾包袱,穿着李嬷嬷要求的繁琐服饰侯在门口等马车。 车轮咕噜咕噜转,终于能送欢鹂回家了,可她刚要迈腿自己爬上去,也不知从哪里囫囵个滚出来两个小奴才,直接滚在了欢鹂脚下。 他们佝偻着脊背,一高一矮,矮的在前高的在后,趴在地上刚好是两个台阶。 欢鹂刚伸出的腿又猛地缩了回来,她看了看两个人形台阶,又看了看李嬷嬷面露难色,“嬷嬷……这……”  李嬷嬷抬高下巴,目不斜视,就是不看欢鹂,她瞥了眼地上的两个奴才,“欢鹂姑娘,请上车。” 欢鹂强撑着笑了笑,她扬起自己的酒窝,手指着马车甚是爽朗体贴,“没关系嬷嬷,我自己能上去的,不用人……” “请欢鹂姑娘上车。” 欢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嬷嬷打断,让她装出的一副爽朗样子看起来很是尴尬。 “脚不沾外面的地,这是规矩,您是世子的人,省的脏了。” 李嬷嬷特意把脏这个字说的特别重,她好像知道欢鹂怕听什么。 没错,欢鹂就是怕听到脏这个字,她一听到就能想起自己刚来时被当成腥鱼,被当成鸭子。被剃毛被涮洗,她看着李嬷嬷的脸,好像又能看见举着那根长棍似的,她突然打了个冷颤,再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两个脊背,闭了眼心一横踩了上去,她走的很快,生怕踩疼了他们,几乎是直接滚进了车厢,她放下车帘的那刻,还听见李嬷嬷讲,“哎,这就对了,踩踩就习惯了。” 别院一点一点变小,那些高白墙重青瓦终于渐渐都成了一个小黑点,欢鹂看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坐在车厢里,随着眼前的街道越来越熟悉,她的心就越来越踏实,她还想着待会回到笼馆要给华雀送些她喜欢的金首饰,问问珍鹭她喜欢什么书自己可以求世子找找,还有烛鸳,她有一堆话跟烛鸳说,她快憋死了。 直到她走进笼馆看见了阿昌。 清早,笼馆一片寂静。 阿昌的衣摆在池水里飘荡,旁边有个小姑娘呆坐着,就定定盯着那起起伏伏的衣摆。 这是……吃醉了酒吗? 欢鹂走过去看了看那不说话的小姑娘,又看了看从水石后面露出的半截袖摆。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地打了个冷颤 “阿昌……阿昌?” ………… 无人应答。 只有一缕头发顺着水流飘了出来。 “阿昌?” 欢鹂慢慢凑近,盯着那水石上的青苔,一点,一点地渗出污水。 唰地一声! 一只麻雀从背后惊起,欢鹂猛地回头,看见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呆呆地抬起手指了指那铺满青苔的水石。 “他们说,我姐姐,在石头后面。” 欢鹂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再次将视线落回了池中央。 青空阴冷,她听着水流牙齿竟开始颤抖,水流中的黑发像一只小手在慢慢招呼她。 欢鹂看着那水中的青丝,一点一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稠………… “啊!!!!!!!!!” 龟公郝伯从床上翻起,背对窗几怒拍脑门,“坏了!” 蹬蹬蹬几步披头散发赤脚下楼,他一抬眼就看见欢鹂抱着嚎啕大哭的阿茴惊恐万状,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郝伯,阿昌她……她在池子里,她她!……” “哎呀,可能是昨晚不小心跌到池子里了,没爬上来啊!” 这老龟公满口说着胡话,佯装慌张,赶紧把欢鹂扶起来,“哎呦小姑奶奶你这会回来怎么没叫人说一声?” “郝伯你先别管我了,快捞上来啊!” 欢鹂急的双腿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怎么阿昌没了?她前段时间还活蹦乱跳的呛自己,怎么就死了! 欢鹂盯着阿昌的尸体,被老龟公横在中间挡住,他一手捞起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像拎起个小羊羔塞进欢鹂怀里,把人就往屋里推,“我这会叫人来捞,你先抱着小丫头避一避,死的是她姐姐,看见了不好。” 哭的不成人形的小丫头被塞进怀里,欢鹂捂住阿茴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地回头看,她听见扑通一声,郝伯光着脚踩进鲜血池塘,双脚翻起的涟漪血水,一下一下,打着阿昌肿胀的脸颊。 “姐姐!我要姐姐,我姐姐死了!” 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欢鹂的怀里爆发出来,欢鹂抬头看天,竟才发现乌云密布,变了天? ================== 【珍鹭】 笼馆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珍鹭刚好被黄慎之带去诗会,等早上起来时还是听自己身边的小丫头跑了整个梅州城来说的。 说阿昌死了,烛鸳姐姐被吓晕现在还没醒,就连华雀姐姐也被徐阿嬷训斥了,现在欢鹂也都回来了。 小丫头说的时候身子不停地打摆子,黄慎之也在,当场就租了马车让珍鹭赶紧回去。 “也不知道梧桐又犯了什么事,刚刚我来的时候正被绑在紫薇树上打呢!” 上午忽地下起了暴雨,车厢外雷声震耳欲聋,马蹄打滑根本跑不快,急的珍鹭举着伞就跳下马车一路跑回了笼馆,等进了笼馆鞋袜都湿了,她像个落汤鸡似的直接夺下了老龟公手里的鞭子,看了眼梧桐,胸口的伤口都渗进了脏兮兮的雨水。 “你做什么!在笼馆就知道打人么?” 梧桐被雨水呛的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老龟公让人打着伞倒是一身干干净净,可他看着可怜巴巴的梧桐就像是仇人一般眼红,咬牙切齿的指着鼻子骂,“你问他!还想去报官?想让大家都完蛋是不是!” “一个两个都赶着今天回来,攀高枝还不够回来多管闲事!” 老龟公估计是打雷了,嘴上骂骂咧咧的狠戾,甩了鞭子啐了口浓痰转身就去找徐阿嬷,留下举着伞的珍鹭跟梧桐面面相觑。 旁边的地上还有雨水没冲刷干净的血迹,珍鹭给梧桐撑着伞盯着地上的血迹问,“做什么要报官?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梧桐被雨水迷住的双眼终于睁开了,他喘匀气吐了口血水。 “死不了,那血不是我的,是阿昌的。” 阿昌? 对,阿昌没了,怎么平白无故的死了呢?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珍鹭听梧桐把昨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是越听越胆寒,湿掉的鞋袜传来的冷气直冲她头顶,冷的她牙齿打磕绊,说话都结巴起来。 “当……当场就死了?” “嗯,徐阿嬷吩咐扔进水里,佯装失足落水的样子。” 这……当大家都是瞎子么?笼馆里死一个姑娘,每次就是这样的无声无息,珍鹭突然想到当年的香鹭也是如此。 她打了个冷颤看着皮开肉绽的梧桐,他常常挨打,这回又是如此,旧伤没好新伤就盖上了。 “你这么冲动做什么!报官有用吗!” 珍鹭算是彻底把笼馆看透了,她在笼馆呆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她明白这里受到的任何不公平,都不是能报官解决的,她想事情越来越透彻,可是梧桐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冷。 “至少比你有用。” 那双眼睛,就像雨水一样冰冷。 “你快跟那些人一样了。” 又来了,珍鹭好心关心,被梧桐理解成铁石心肠,珍鹭举着伞刚想解释这不是她的本意,可被梧桐毫不留情的打断。 梧桐今年已经十六了,个头跟珍鹭一边高,说话的声音也越发低沉,字字珠玑。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因为我娘当初就是这么死的!” 梧桐如果不是被反绑着,这时早就冲上来了。雨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伤口上,梧桐抽着气说话,不知是疼的,还是在哭。 “压杠子知不知道?阿昌跟我娘死的一模一样,就连假装溺毙的借口也一模一样!” 梧桐的亲娘? 珍鹭怔住了,她还从来不知道梧桐也像欢鹂是生在笼馆的。 “不对,准确的说,是我爹把我娘和我卖给笼馆来填他的赌债。” 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被梧桐咬着牙说出来,他说自己的爹本是读书人,他娘为了让爹考取功名变卖了家产送他进京,没想到爹反而拿钱来赌,挥霍光了没钱上京,就把娘俩送进了窑子! “你听懂了吗?一样的读书人,一样的窑姐,一样的被抛弃!我娘当了娼妓受不了侮辱想卷着钱带我逃跑,没想到被抓了回来,压杠子的时候死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受老龟公的待见?难道真是因为我脾气差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讨厌你,难道是我活该讨厌娼妓吗?” 原来努力读书不是因为爱书,是想离开这里。 可这也太巧了。 珍鹭盯着梧桐的眼睛,她觉得梧桐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跟她对号入座。 “你别借着阿昌来诓骗我!” “随便你信不信,至少我去报官就比你勇敢的多!”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紫薇树,百日红的紫桃色花瓣已经被暴雨打的落在了纸伞上,厚厚的一层,让珍鹭举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教给我的论语里有句常说的话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梧桐顿了顿强忍着疼痛道,“看来这句话我比你践行的彻底。” 这句话是好早以前珍鹭随口教他的,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里, 百日红花瓣散落,雨势渐渐小了,珍鹭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冷静,“里面也有句话叫暴虎冯河,你冲动报官,就不计后果吗?” “我不是冲动。” 梧桐低头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腰间,“里面有大夫开的方子和伤势说明,那个客人只是耳朵破了而已,流血多些看着唬人,这么轻的伤势反要打死一个丫头,县官老爷一定会判的明白。” 竟还留着方子? 珍鹭掏出梧桐腰间的方子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白纸黑字条条写的清晰。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今天这句话可真是振聋发聩啊。 珍鹭思量片刻将方子收到了自己怀里,小心藏好后帮梧桐松了绑,“回去好好养伤吧,之后的事我会做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 11 章 【欢鹂】 阿昌的妹妹叫阿茴。 因为年纪太过小了,所以笼馆没多少人能记住她。只有这次,大家才把目光注视在那个对着尸体嚎啕大哭的瘦小身影上。 欢鹂那次抱上她以后,就再没放下,孩子还小,害怕的紧,急需找个人当依靠,所以顺理成章地跟在了欢鹂身边。 欢鹂吃饭她坐在怀里,她睡觉,孩子跟她一个被窝,就连被徐阿嬷叫去问话,都是抱着孩子去的。 “你说你整天抱着她干嘛?” 徐阿嬷一看到小小的阿茴就能想到阿昌,本来对她来说死一个丫头没多大的事,过两天就可以抛之脑后,可阿茴实在跟阿昌长得太像了,看见这个皱巴成一团的脸就会想起那个扔在池子里泡涨的脸。 晦气! 欢鹂可没徐阿嬷这么狠心,阿茴估计是吓着了道,低烧反反复复,她不忍心让孩子自己一个人呆着,所以只能走到哪里就牵到哪里。 阿茴年纪小正是不认生的年纪,明明只见过欢鹂一次,就紧紧跟着一步不落,跟她姐姐简直截然相反。 “我这么小的时候也是总被阿嬷抱在怀里的,不碍事。” 欢鹂笑了笑,还颠了颠怀里打瞌睡的小孩。 徐阿嬷在屋里焚香,烟雾缭绕的,她拨弄着香灰,烟雾就更大。她抬眼看了看欢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能是正抱着孩子吧,让人觉得这姑娘长大了些。 说起长大了些,徐阿嬷叫欢鹂来也是有重要的事要问。 “世子那边……怎么样?” “还好吧。” “同房了吗?” “嗯。” 有一句答一句,不像欢鹂。 徐阿嬷还记得欢鹂头次从世子府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嘴叭叭的不停说这个没见过,那个也没见过,可不像现在这样。 她刚想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就被欢鹂打断,欢鹂见阿茴已经睡熟,便轻声问了问徐阿嬷,“阿嬷,阿昌……是怎么回事?” 香灰被猛地拨出了香炉,徐阿嬷皱了皱眉,啧了一声,“还能怎么,落到水里淹死了呗。” 可我明明看到她双腿都有伤痕的,血流了好多。 如果换做之前欢鹂绝对会脱口追问,可是现在…… 现在的天气不好,这两天的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让她也不想追问下去。 “姐姐死了,妹妹还小,该补偿一些的吧。” “补偿什么?” 徐阿嬷的声音忽地大起来,要想从她的腰包里掏钱实在是太难了。 阿茴在欢鹂的怀里翻腾了一下,欢鹂顺手扯过地上丢的棉毯给孩子盖上。 徐阿嬷不乐意看她对孩子那么好,于是冷言冷语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一样过来了吗?要是人人都要补偿,我笼馆不得赔死!” 死了个丫头没什么的,这世道,谁家不没个家奴小丫鬟的,徐阿嬷看欢鹂到底是年纪小,遭不住事儿这就心软了,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幸亏现在华雀还没有太放肆。 看着这几个丫头,徐阿嬷为笼馆前景堪忧,可是又看到她们美丽纯粹的脸庞,又觉得那些个富贵客人好像就喜欢这样的。 “你只管安心顾好自己就行,别操心这么多,操心来操心去别像我似的把笑容都蹉跎没了。” 欢鹂可是最不能失去笑容的,徐阿嬷算想明白了,就让她傻呵呵的一辈子,别牵扯太多笼馆的事,还能让她这个笼馆四绝当的稳妥点。 “对了,别院那边修好了,你别总回来让世子不痛快,回头你在馆里抽个丫头带过去照顾你,我跟你讲啊,那边没有伺候你的人不行,虽说你是个妓,可不能任由那边的人搓磨,我看阿芸就不错,人看着机灵……” 徐阿嬷喋喋不休,说的全是世子的事,说的欢鹂头大。她不想听这些,挑个丫头,挑十个也没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好在守馆的小龟奴进来打断了徐阿嬷的无用功。 这小龟奴是新买进来的,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慌得不得了,徐阿嬷瞥了一眼就瞧不上,“有事快说,天还能塌了?” 小龟奴踟蹰半天,先看了看欢鹂怀里正睡的熟的阿茴后才敢开口,声音都是压低了说的。 “阿昌的娘找来了,跪在门口不起来,要笼馆赔钱呢!” “嗨,我当什么事。” 徐阿嬷拢了拢头发,让欢鹂抱着阿茴回房睡觉,自己去应付。 来笼馆要银子的人多了,她也不打听打听谁要走半个子儿没有。 欢鹂本来抱着阿茴到自己房间,可回去了还是想出来看看,怕闹出什么事儿不好。 她把阿茴安顿好自己出了梅园,远远就瞧着四四方方的门口跪了个四四方方的老妇人。 阿昌阿茴都不大,可这妇人老态的样子看起来都能当她们俩的奶奶了,穿的虽然整洁但是能看出衣服都被洗白没了颜色,腰间系的围裙上面还有沉积的面粉,一双粗糙龟裂的手就放在腿上。 她直直地跪在那里也不说话,任由徐阿嬷冷言嘲讽。 “这位大姐给您说实话吧,您姑娘卖进来就是笼馆的人了,是死是活其实都跟你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你还跪在这儿何必呢?当初你卖两个女儿来给你的银子也不少,赶紧把姑娘安葬了吧。” “怎么不说话?别是嫌钱少?那这个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人来人往的让街坊领居都以为你是靠女儿来讹钱的!” 那位老妇人终于有了动作,她抬头狠狠瞪了徐阿嬷一眼,过后又不去看她,只是目视前方望着笼馆里面那棵盛开的妖艳的紫薇树。 “我不讹钱,下葬的费用是你们该出的,还有,我要把阿茴带走。” “你说什么?”徐阿嬷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发出刺耳的笑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姐姐,懂不懂规矩啊,你上街买东西,还有商家要回去的道理?” “这个地方会死人,阿茴不能呆在这里。” 紫薇树的花落了,落在老妇人的眼里,她虽没读过书说话生硬,可她说的让欢鹂听进了心里。 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欢鹂,竟然觉得这位大娘说的对。 “死人怎么了?哪里不死人?” 徐阿嬷对这位妇人的话不为所动,她抱着双臂晃着团扇,“你怎么不说这里的银子能砸死人呢?这里的姑娘赚的钱能养活几辈子人了?死人?哼,穷还会让人死呢。” 徐阿嬷不把这老妇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事以前多了去了,让她多跪几天自然就走了。 她甩过裙摆,吩咐几个守馆的龟公都不要理她,又给老龟公郝伯说,“没出事就别来叫我,以为我很闲似的。” 她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掖好手绢回馆上楼准备补个觉。 毕竟应付晦气事,养精蓄锐的赚钱可重要多了。 ========================== 【华雀】 “阿昌泡过的池子,大家都不敢去呢。” 阿芸给华雀捧着满盒的首饰让她挑,自己看着屋外,暮色四合的天空最是恐怖,要亮不亮要黑不黑的,还透着点血红的颜色,让人看了心里憋闷。 华雀挑了一支金石榴花簪戴在头上,问阿芸为什么都不敢去。 “大家都说阿昌死于非命的,要回来报仇的,谁要是走过那桥,肯定是要被阿昌拖下去的。” 梅园中央小小的红桥孤零零的立在紫薇树下,不知道阿昌会不会躲在底下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咬牙切齿。 “告诉大家,阿昌索命也会索那个害死她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找你们麻烦。” 华雀拿出口脂沾了沾,松口道,“如果每个死于非命的姑娘都变成厉鬼,那笼馆早就塞不下了。” 刚刚阿芸还被华雀开解的安心些,现在又恐惧缠绕了上来,她打了个冷颤,放下首饰盒抱着华雀宽大的衣袖,“姐姐你可别吓我,笼馆当真死了这么多人?” “你说呢?” 华雀描着眉尾,不咸不淡问了一句。 合该阿芸不知道,若不是阿昌这次死的动静太大让大家都知道了,估计也会像以前那些不听话的娼妓,死的悄无声息,明面一派花团锦簇。 眼看夕阳就要落下,点灯奴为笼馆前门的大灯笼添了烛火,他低头看了看馆口,那老妇人还在跪着,马上就要上客,来来往往的人见到这阵仗都绕着道走。好像绕一座石头似的,石头一动不动,就连表情也不动,死了女儿不哭天喊地,就这样跪着,也是个倔脾气。 “华雀姐姐,徐阿嬷不准我们通报,可那大娘跪着也不是个事儿,万一跪出个好歹来再……” 点灯奴说着说着就不敢再往下说了,他看了看四周感觉再说下去阿昌能顺着底下的池子爬上楼来找他,明明刚点了灯,烛火通明可就是害怕。 华雀听完走到窗边看了看,确实人来人往的不好看,而且夜里寒气重,那妇人年纪大再冻出个好歹来,真就没法交代了。 她应了点灯奴的话,打算去看看,阿芸好奇也跟在身后。她俩一前一后下楼只看见那老妇人在那里跪着不假,旁边竟然还站着背了一麻袋食盐的赵明熙! 小阿芸一看见赵明熙也顾不上害怕了,赶紧挥手打招呼,“赵公子这儿呢这儿呢!今天终于来吃栗子鸡了?” 好久没见赵明熙了,阿芸高兴的不得了,要不是华雀拉着早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当着人家大娘的面跟赵明熙嘘寒问暖了。 赵明熙见华雀出来了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头。 华雀看刚才赵明熙似乎在跟那位大娘说话便问了一句,“你认识?” “也说不上认识吧。”赵明熙擦了把脸上的汗,好像是刚刚跑完了全城,这么多天没见人也黑了,风吹日晒的让娇滴滴的小公子变的粗糙起来,身子骨好像也结实了。 赵明熙本来今天没想到笼馆吃栗子鸡,就是路过,没想到碰到这位卖馒头的大娘在前面跪着。 要说他认识,就是赵明熙挑着盐袋子挨家挨户的给这些小商贩兜售食盐时认识的,这大娘原来一直用的周老板家的盐,苦于价格高昂只能硬着头皮提高成本,小赵公子来卖盐时大娘一听价格如此便宜,比周盐要便宜五倍,还以为对方是骗子没给好脸。 “大娘,大娘您听我说,我真不是骗子,正常的盐价就是这个价钱,您可以去邻州问问,只不过是梅州的贵些。” “你可别诓我,卖这么便宜你咋挣钱?” “嗨,我不是说了吗?正常价钱,我也是挣钱的,盐不是这么贵的。” 就这么一来一往,赵明熙不光跟阿昌的娘混了个脸熟,几条街的小贩都认识他,都管他叫小盐老板。 阿昌娘见小盐老板与华雀相熟,心下便觉得小盐老板好说话,那华雀也该是好说话的。她没有像早晨对徐阿嬷那般冷漠如顽石对华雀,而是依旧跪着上前拉住了华雀的裙角松了口,“这位姑娘,看您面相是个好说话的人,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不要什么安葬费了,我只想要阿茴,她不能呆在这个地方啊。” “你肯定见过阿茴的啊,孩子还那么小,防不住不听话再被人打死了,那我这个做娘的不能让一个坟里躺两个闺女啊!” 阿芸瞧瞧看了眼华雀,心想这位大娘眼睛可不大好使,怎么能说华雀面相好说话呢?华雀看起来可是最凶的。 华雀也怔了怔,她倒不是因为面相不面相的,早上她不在,原以为跪在这里的老妇就跟以前那些人一样是来讹钱,给够了银两还管什么女儿,怎么刚才听她一说,才发现不是,原来还有一个小女儿在笼馆里。 可是这哪里是说能要就能要的问题,别人不知道华雀还能不知道,进了笼馆的姑娘是不可能出来的,除非是有人赎身,而赎身的价钱可比卖身的价钱要高出十倍,少一文都不可以。 让阿茴出来这件事华雀不能松口,其他的事倒是可以周旋。 看华雀虽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语气还是放软了,“大娘,阿茴的事我劝您还是不要想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阿昌安葬,安葬费我会想办法。” “你跪在这里等于无用功,先回去把阿昌安置了吧,跪在这里得病了又是一笔花销了。” 华雀虽然说的话生硬,可也在理,但这些话听在阿昌娘耳朵里让她的双眼立马没了光,她看了看渐渐人声鼎沸莺莺燕燕的笼馆,那么多的男人女人可唯独没有看见她的小阿茴。 “就是啊婶子,咱们一件事一件事解决,安葬费我先借给你吧,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什么时候给我!” 赵明熙在旁边听了半天,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一股脑全部到了出来,蹲在地上数了数,他那么昂贵的袍子边都被磨黑。阿昌娘一看赶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咋能要你的钱呢。 “小盐老板你一天走街串巷挣下的辛苦钱,咋能给了我?” 零零散散的碎银子砸在地上滚了几圈,赵明熙数完红着脸笑了笑,“没事婶子……你看,我这几天挣得也没多少,你就都拿上吧,钱嘛还可以再挣!” 一共八两银子被赵明熙拢了拢都塞给阿昌娘,他抖了抖脖子上的毛巾给阿昌娘吃了个定心丸,“您放心婶子,这华雀姐姐我熟,不给你个说法我带你来找她。” 八两银子实在是重,重的让阿昌娘的眼泪都落了下来,她捧着银子站起来向赵明熙鞠了一躬,终于是离开了笼馆,等她离开时才发现,阿昌娘还是个跛子。 “哎……很可怜吧,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有这么多可怜人。” 华雀目送着阿昌娘走远,转头对赵明熙上下打量了一番,“看来小盐老板这段时间懂了很多。” 赵明熙被晒的有些微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他眼睛提溜转就是不好意思看华雀,“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卖卖东西罢了,不过那位婶子确实是个可怜人,家里男人得了肺痨等着治病,她卖馒头挣不了多少钱,不然也不会把女儿都卖进来了,要是她知道再赎出来这么难肯定不会卖了。所以你一定得给个说法啊!” 阿芸听了可不高兴了,她嘴一撅对着赵明熙发牢骚,“馆内的事情都是华雀姐姐在操心,她哪还有时间给说法啊?” 阿芸说的对,就算华雀想给,也不是这么好给的,以前她也是这样办事,虽然她看不过徐阿嬷心狠无情,可馆里就是这些男人女人的事,处理得多了也麻木了。 但她刚刚看见赵明熙竟然能把这几天辛辛苦苦挣下的钱都给了阿昌娘,那副样子,那样的神情看起来可真干净。 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天真的公子了。 “我知道你不缺钱,可这毕竟也是你自己赚的第一桶金,都给了阿昌娘不心疼吗?” “心疼?”赵明熙耸了耸肩,可他一动肩膀就呲牙咧嘴的疼,顿了好半天才咬牙装作没事说,“钱不是存出来的,是赚出来的,八两银子也发挥了作用,还心疼什么呢?”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这么冷的天他还挽着袖子,提起盐袋子往肩上一扔十分熟练,“好啦,趁着时间还早,我再去卖卖,你们进去忙吧!” “等等……”华雀叫住赵明熙,她看着小盐老板,“你有空转告阿昌娘,阿茴现在过的很好我可以保证。” ============== 【珍鹭】 从梧桐那里拿来的药方子和伤势说明正被珍鹭小心保存着,她一夜没睡,就等着赶早起来趁大家还在睡梦中时,她偷溜出去。 她要去找黄慎之。 珍鹭很明白,这些证据汇成状纸肯定是万无一失,但关键要看谁递状纸,若是笼馆的人自己递,没名没姓官老爷肯定不会理会,但如果是黄慎之这样的新晋举人就不同了。 她要试一试,试试黄慎之到底是不是书中所说的那样,是个分明的正义人。 可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笼馆的后门已经上了锁,以前都不会锁的这么严实啊! “上次梧桐跑了去报官后,就锁了。” 正当珍鹭对着一把重锁急的汗如雨下,华雀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她猛的打了个冷颤连揣在怀里的方子都差点掉到地上,珍鹭吃不准华雀的态度所以她有些慌张,想赶紧编出个理由搪塞过去,半个笼馆都在华雀手里管着,她一定不会…… 叮叮当当一把钥匙被掏了出来,华雀捏出其中一把,慢慢经过珍鹭身侧,竟然把后门打开了。 一扇门被华雀轻而易举推开,后门的街道还冷冷清清,却是真真切切地让珍鹭走。 珍鹭不可置信的看了看锁,又看着华雀,说不出话来。 “你……” “去吧。” “你知道我要干嘛去?” 华雀抬头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半个笼馆都是我管着,还有什么不知道?” 珍鹭咬了咬嘴唇,她看向后门的街道,紧了紧怀中的那张救命的证据,她怎么都想不到到头来会是华雀帮她开的门。 “从小到大,我都以为你跟徐阿嬷本质是一样的。” 从小到大,华雀虽然对她们都很好,没为难过也不怎么下重手打骂,可是危及到笼馆利益的原则问题,华雀是断断不会松口,这与徐阿嬷是一样的,所以珍鹭亲近华雀,却从来没有交心过,因为华雀的资历久,她想的事情肯定与她们都不同。 但没想到…… “或许我转了性呢?” 华雀站在门里,她歪头看了看馆外的街道扬了扬下巴,“早去早回,别让人发现了。” 原来一个人转性这么容易? 或者说,这个人的性格本就是如此。 珍鹭感激的看了眼华雀,她头一低就钻了出去,临走时珍鹭深吸一口气对华雀郑重其事地道谢,这件事非同小可,别看只是一张小小的状纸递上去,但如果成功了,笼馆的天都有可能变了! “梧桐说是你让他叫大夫把这些都留下的。” 华雀没有说话,她不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摆了摆手将后门重新关上,这一早上珍鹭干的所有事情她都装做没看见,或者是已经默许。 但是华雀在关上门时,突然说了句毫无相关的话。 “如果你去找黄慎之,他答应了,也不要……” “也不要什么?” 隔着一道门,珍鹭只能透过门缝看见华雀的侧脸。 “这世间好心的人很多,但一直好心的人从来都不多。” 华雀说完便离开了,她对黄慎之没有任何评价,只仅仅说了一句。 可这句没有让珍鹭听进去,她现在满心都是递状纸的事,根本没空细细琢磨其中意味。 黄慎之头天晚上是在画舫睡下的,得知珍鹭要来便早早梳洗,把人带进了内室。等珍鹭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过一遍后,他开始认认真真地看那张单子。 珍鹭说完等了好一会儿黄慎之都没有说话,她有些心慌了,她害怕新晋举人不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这可是新晋的举人啊,下半年还是要进京赶考的,稍有不慎很有可能就会付之东流…… 她有些动摇了,攥紧了手绢,挤出一丝笑容,“黄公子如果您觉得为难……没关系的!状纸我可以自己写,只求你能帮我递一递,阿昌的死真的很无辜,如果我连这点事都不能做,我会觉得自己变得跟……” 因为你快变得跟他们一样了。 梧桐质问的话语还萦绕在耳朵里,珍鹭不能装作听不见的回避,如果不是这一句,可能她真的有一天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连华雀都放自己出来了,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如果黄慎之害怕,她不怪他,只当自己看错了…… “我不为难。” 黄慎之合上药方,清早的气息让他分外清醒,他可以向珍鹭斩钉截铁的说这份状纸他会递,不光会递,状子他都可以写。 “我黄某虽不是书中所说的大义之人,但起码的恻隐之心还是有的,虽然我不认识阿昌,不像你们的感情那么深,但是我明白一个小姑娘白白枉死的凄惨,如果这点忙还帮不上我进京考试都会觉得惭愧。” 心结突然打开了,先前觉得闷热的画舫都敞亮起来,珍鹭望着黄慎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不,不应该是石头落下,应该是有喜鹊要从脑门里飞出来。 黄慎之刚刚说出的每句话都打动她的心,不光是黄慎之会帮忙,而是黄慎之不是为了自己来求他才答应,而是他真的有恻隐之心。 珍鹭可以相信,这件事无论是谁来说,黄慎之都会答应。 自从认识黄慎之后甜蜜之余的担心都在今早消除,她重重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好,幸好。 幸好他不是那样的人。 ======================== 【烛鸳】 “然后他就说啊,让我回来等消息,他明天就会去递状纸。” 珍鹭端着烛鸳的药碗说的好激动,她说着,仰头看着床帐子,好像就能看见黄慎之笃定的脸庞。 烛鸳跟珍鹭一同看着,好像已经看见了状纸。 她这两天一直病着,烛鸳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又病了,搞得徐阿嬷好生不满,连药费都出的不情不愿,都是珍鹭盯着把药煎完,亲自端来给烛鸳喝的。 珍鹭举着汤勺吹了吹喂烛鸳喝下,她闻着都觉得苦,怎么烛鸳愣是一点反应没有。 “这下你可以放心养病了,快点好起来省的喝这么苦的药。” 不过再苦的药烛鸳都不觉得,因为她觉得小小笼馆里还有这么多好心的姐妹,有珍鹭去求黄慎之,有欢鹂照顾阿茴,更重要的是当珍鹭说是华雀放的行更开心了,连华雀都是如此,笼馆的天还不是那么暗。 “烛鸳,黄公子说去递状纸,到时候如果,我是说如果官老爷要人证,你可不可以也出席?” 这自然是可以的,烛鸳连忙点点头,如果真能让阿昌死有瞑目,她干什么都可以。阿昌一直跟着她,烛鸳就想着保证跟着她的小丫头们都不要受罪,可是阿昌…… 她这两天一直能梦见阿昌,还能梦见边塞时的那些死掉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死不瞑目所以才频频托梦。 “还有小阿茴啊,可认欢鹂了,没想到她姐姐那么呛欢鹂,妹妹倒喜欢。” 珍鹭说阿茴跟着欢鹂也好,现在欢鹂可是被徐阿嬷当凤凰来养,别说笼馆姑娘了,就连客人也都不敢招惹欢鹂,自然也就不敢动阿茴了。 “看来她不必在走姐姐的老路了。” 这也是她们能做的全部事情了。 烛鸳咽下一口苦药稍微放心些,能有精神再听听珍鹭说说黄慎之的事情,说说那个没有看错的人是怎么毅然决然,怎么富有恻隐之心。 正听珍鹭说到心头,扫兴的人就来了。 龟奴点头哈腰地推开门,是曹忌站在门口。 不光是珍鹭,就连烛鸳都皱了皱眉。 “烛鸳还病着,她还不能接客。” 珍鹭举着药碗没从烛鸳的床边起来,每次都是这样,说了烛鸳病着徐阿嬷还把人放进来,肯定又是屈居于曹忌的官威,才忙不迭地把人送上来。 珍鹭是铁了心不让烛鸳接客的,可是曹忌一站在你面前,任你是谁总能腿肚子发软,好像还能闻到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就更不敢说话了。 第一次她没拦住曹忌,这次,好像还是…… “你放心,我不动她。” 曹忌瞥了眼床上的烛鸳,烛鸳现在接到曹忌的眼神,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哑巴,察言观色的功夫自然比大家都高些,见曹忌这样的眼神,她还是退让了,烛鸳推了推珍鹭叫她放心。 珍鹭咬着嘴唇,思虑片刻还是起身,而后壮着胆子还是对曹忌重复了一句,“她真的还病着,不可以。” 曹忌听完笑了一声,笑珍鹭这么认真,也笑那句不可以,他来这儿从来就没有可以过。 这一笑可让珍鹭汗毛耸立,连手中的药碗被对方接了过去都没发觉,只匪夷所思地看了烛鸳一眼,提着裙子出了门。 现在房间里只剩曹忌烛鸳两个人,曹忌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跟刚才的珍鹭一样,对着汤勺吹了吹送到烛鸳嘴边,“你们笼馆娼妓感情倒好,我原以为会整日争风吃醋。” 他说完见烛鸳没反应,就把汤勺往前松了松,他往前松一分,烛鸳便瞪着她那大大的杏眼往后退一分。 烛鸳实在是太害怕了,曹忌竟然会给自己喂药,这是什么意思? 曹忌不是这样体贴的人,他们虽然相处时间稍久些,可也没有久到让曹忌能关心自己。 烛鸳缩着脖子不敢喝。 曹忌举着汤勺就等着,从没觉得他有这样的好耐心。 终于过了半晌,窗外吹进晚风让烛鸳打了个喷嚏,曹忌才说,“再不喝,药凉会更苦。” 他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自己不喝他就会一直举着。 让曹指挥使等在这里也不好看,烛鸳只能硬着头皮凑过去张嘴喝了一勺,果然比刚才苦多了。 “良药苦口,劝你快点喝。” 曹忌喂药并不温柔,烛鸳只能跟着他的节奏快点喝,不一会儿就见了碗底,苦的她腮帮子都酸了。也总算曹忌没有再喂她点别的,而是放下药碗坐在床边愣神。 曹忌经常愣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是坐在桌前发呆,有时候是躺在床上愣神,有次烛鸳醒来时竟发现这人倚着床边一夜没睡,抱着胳膊紧抿双唇。 就像现在这样。 脑子里似乎周旋了很多事情。 当指挥使就至于这么不开心吗? “那个阿昌……” 曹忌终于开口了,可说的是阿昌。 烛鸳刚调整好的情绪又乱了,她不喜欢曹忌提起阿昌,因为曹忌从来就不把阿昌看在眼里,他这时候提起,肯定又是冷嘲热讽了。 比如这有什么,娼妓天生如此,你不也是这样吗? 但烛鸳此刻的编排在曹忌身上通通没有应验,他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始作俑者,会付出代价的。” 如果烛鸳会说话,肯定会让曹忌再说一遍,但她不能,只能直起身子仔细打量着曹忌,连他脸上的伤疤都要仔仔细细看过,来推测他说话的意思。 可曹忌只说了一遍,他轻轻弹了下烛鸳的耳垂,让对方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捂住耳朵后撤了几分。 太奇怪了,为什么今天的指挥使看起来心情不错。 烛鸳捂着两只耳朵躺在床上生怕曹忌再来弹另一边。 今晚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她多想自己会说话,问问曹忌到底怎么了。 可她不问,曹忌是不会解释的。 她只隐隐约约看见曹忌又在烧东西,烧的东西似乎又是一封带着红戳的黑信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 12 章 【珍鹭&烛鸳】 黄慎之的速度很快,状子在第二天清早已经递了上去,让人来传话时珍鹭喜出望外,赶紧戴上斗笠蒙上白纱叫着烛鸳与她一同去找黄慎之问问情况。 清早天刚蒙蒙亮时,两人就偷偷出了笼馆,照样是华雀放行。 珍鹭拉着烛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烛鸳反握着她的手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手这样冷,状子已经递上去了,事半功倍为什么还如此紧张呢? 烛鸳不知道,珍鹭不是紧张状子的事,是她压对了黄慎之会帮上忙。这次的事不光是帮阿昌一家讨回公道这么简单,更是让她确认了黄慎之的为人。 老实说从小在笼馆耳熏目染得多了,自然就对这类空有才华的读书人有一种隐约的畏惧感,前有香鹭做例子,谁要是说爱上了一个读书人那是要遭到大家的耻笑的,你不如说爱上了个富商还显得聪明些。 所以在笼馆,珍鹭对黄慎之的感情是不敢宣之于口,可是,可是从今天之后她便有了底气,她可以畅快地跟姐妹们说黄慎之的好,说她对黄慎之的憧憬。 烛鸳陪珍鹭走在大道上,两顶斗笠紧紧凑在一起,欢快的节奏都能让白纱飞起。 大早上的街道本就人少,安静的厉害,安静到只能听到两个姑娘的阵阵笑声,虽然声音小但可以听出是真的开心。 珍鹭捂着嘴巴,可笑意都从她的眼角流出,烛鸳是她最佳听众,她跟烛鸳讲了黄慎之的很多事情。 “我先前不敢讲,怕大家笑话我,可如今敢讲了。” “我真的很喜欢他,不是他饱读诗书富有才情,是因为他待人尊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他第一次来笼馆的时候,大家都听不到我念的诗词,只有他听到了,他还很有礼貌地问我为什么喜欢读书。” 在珍鹭专注的讲述中烛鸳渐渐看清了黄慎之的真实面貌,她与黄慎之接触不多,以前远远看着就是寻常的读书人,可是在珍鹭的话语中却不是这个样子。 他有怜悯之心,路边的乞丐都会得到他的施舍。 他为人豁达,不拘泥于自己娼妓的身份,雨中送伞也不怕遭旁人侧目。 黄慎之爽朗友好,梅州城里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都与他交好,哪怕黄慎之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不是众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可若是提起黄举人也是好话多于诋毁。 他本家境贫寒,是真真的寒门学子,是黄慎之的父亲专心于梅州教书让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可以送儿子出人头地。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教育培养出来近乎于完美的男子,也是应该的。 两人一路聊天来到黄慎之家,叩开门时是家中的小厮跑来开的门。 黄慎之的家不大,也只有一个小厮兼着黄慎之的书童。 门面虽小可处处干净,连一片落叶都找不到,装饰也不繁琐,不似那些商贾之家恨不得把玉石都镶在牌匾上,黄慎之家门口就只有几笔黄父亲自提的字,苍劲有力古朴自然。 烛鸳站在珍鹭身后有些怯了,面对如此清流门第让她这个做窑姐的有些自惭形秽,她甚至想刚刚出门时应该换身衣服,不至于让身后那只活灵活现的金丝雀那么显眼。 两个娼妓找上门,黄父应该会不大高兴吧。 可没成想,那小厮来开门时,只看了一眼就直言招呼。 “是珍鹭姑娘和烛鸳姑娘吧?快进来,少爷正在里面等着呢。” 这小厮笑起来跟黄慎之如出一辙,坦坦荡荡,倒反衬的烛鸳多想了,她本还摸索着自己后背雀鸟纹样,但看到小厮如此热情时倒红了脸,真正不知所措起来,还是珍鹭来拉她进了门。 两人并没有掀开面纱,可想而知是黄慎之提前交代了,走到院子里时才发现黄家院落不大但小巧精致,处处种着矮子松和碎石子,清爽自然无多修饰。期间还碰到了在前院打拳的黄父,那拳打的虎虎生威,老人家虽年岁大但精神尚可,腰板笔直一看就是一身风骨。 这架势让珍鹭都有些犹豫了,来之前也不知黄慎之的爹爹在家,她住了脚也不知该怎么问好,窘迫的心情一直烧红了耳朵,后面的烛鸳更是屏住了呼吸不敢造次。 “老爷,人来了。” 刚打完拳的黄父擦着汗,抬头一看便是两位蒙着白纱,身上若有似无带点温柔乡味道的姑娘。 这味道确实跟他家格格不入。但黄父好像没闻见似的,擦了把汗笑着道,“是阿慎的朋友来了?去里面坐吧。” 朋友? 这个词用的也太好了,不愧是读书人,连斟酌用词都让人那么舒服。 珍鹭烛鸳面面相觑,这可能是她俩进了笼馆之后听到的最友好的称呼了,朋友……她们竟然还能是黄举人的朋友? 两人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嘴角偷笑手拉手奔了进去。 “你听到没有?我们竟然是……朋友哎。” 烛鸳连连点头,别说珍鹭了,就连她自己也心情舒畅起来,怕是在笼馆那种不见光的地方呆久了,猛地来黄家,她都觉得这里的空气怎么这么好闻,阳光是这么明媚。 黄慎之很有礼貌地在外厅接待了两个姑娘,没什么礼节也不轻浮,真真像接待朋友似的还给两个姑娘上了绿茶。 “我早上新采得的露水冲的,茶不是好茶,不过喝的也爽口。” 他自己端了茶先抿了一口,让大家不要拘束,而后看向烛鸳露出赞许钦佩的目光,“这位就是烛鸳姑娘吧?我听珍鹭说起过你。” 烛鸳一听不好意思的紧,她看着珍鹭笑着皱了皱眉,也不知道珍鹭说些什么了让黄慎之都知道她。 “她说阿昌的事你担心的不得了,甚至都要挡下老龟公的棍子,真真是菩萨心肠,如果笼馆的姑娘都是珍鹭和你这般,那我黄某定要对这地方刮目相看!” 黄慎之说着竟然起身朝烛鸳拜了拜,这可了得?吓地烛鸳赶紧起身连忙回礼,她这辈子还没担过这样的夸奖,而且是出自一位举人之口。 她回头看了看笑意盈盈的珍鹭,难怪珍鹭喜欢。 “对了黄公子,话说回来状子地上去后官老爷是什么反应?” 黄慎之放下茶盅说起正事,他说一早去递状子,再加上自己从旁解说,官老爷的眉头是越拧越深,连称自己为官多载,笼馆自恃兴旺州府竟然放肆到如此地步,竟敢草菅人命,这件事必须得查,给平头百姓一个交代,让众人信服。 “梅州府的官老爷早些年跟家父打过交道,虽说不是那么铁面无私,但也不是混沌执官之人,而且办事效率极快,如果你们现在回笼馆,赶在中午之前就能看到官府批捕拿人了。” “此话当真?” “当真,黄某敢对珍鹭保证。” 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本以为阿昌会像以前那些姐妹们落个无人知晓的下场,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能看到阳光重新照下。 看来当初冒险来求黄慎之没有错。 三人心情放松又闲聊几句,期间黄慎之还提到烛鸳的哑疾,说自己以前四处求学认识个专治顽疾的大夫,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来看看。 “就是最近不行了,得等到我上京回来后再说。” 听到这里珍鹭突然有一阵恍惚,她歪头看了眼黄慎之的书房,果然正在清理,预料到下半年会上京,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是还有一个月?怎么这就走了?” “家父让我早点走,说到了京城可以结交些才俊,虽然是考试,但能学些东西最好。” 初见黄慎之他还只是个在梅州才学很好的书生,如今也是要上京的人了,珍鹭猛地得知这个消息悲喜交加,她是真替黄慎之高兴,可上京考试来去三四个月,这段日子彼此见不到面会不会…… 珍鹭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小女儿心肠,就连烛鸳都看出了她的异样,更何况黄慎之。 “珍鹭姑娘……虽然我现在没有什么本钱可以……” 黄慎之突然开口,可话说了半截却竟然红了脸。 要知道黄慎之可是从来快人快语,现在吞吐起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只看他把小厮谴了出去,然后给自己灌了好大一杯热茶,直烫的差点咬着舌头! “黄公子!你没事吧?” 烛鸳见状都要递手绢过去,搞得黄慎之面如红虾捂着嘴说没事,“没事没事,我没事,我……我就是太紧张了。” 珍鹭的心砰砰跳,她搭着黄慎之的手,都能感觉对方极速的心跳。 他要说什么? 难道说的事与自己有关? 一只喜鹊飞上屋檐,叽叽喳喳,黄慎之的耳尖泛红退后了两步,向珍鹭深深行礼,他顺匀了气,挺直了身板,面向珍鹭,看着对方的眼神从前只有温柔和欣赏,如今却多了几分决绝。 “我自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也不是有权有势不能替珍鹭姑娘赎身,可如果,我是说如果……” 黄慎之抱紧的拳头都在微微颤抖,“如果珍鹭姑娘不嫌弃,可否等我回来?” “你的母亲还有你,我都会照顾。” “今日当烛鸳姑娘在场也为我作证吧,以前珍鹭姑娘把我看的太重,让我自己都觉得愧不敢当,可真到离别时刻黄某愿意拼一把,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老实说设想过自己日后的夫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当见到珍鹭姑娘以后发现那些设想都变得虚无缥缈,好像那个人就该是珍鹭姑娘这样的。以后你可以用最好的笔墨纸砚,那些诗册史籍你都可以随便翻看,你可以说你最想说的诗词歌赋,我会一直洗耳恭听。” “珍鹭姑娘……可不可以?” 珍鹭姑娘,可不可以? 他到最后一刻都在礼貌地尊重一个娼妓的意见,让珍鹭觉得自己并非是那脏渠里的人! 我可以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我可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烛鸳瞪大双眼,她忽地热泪盈眶。 今天是多么平常的一个日子啊,不算阳光大好,也不是烟雨蒙蒙,只有两只小喜鹊飞上了柳梢头,她来到黄家,竟然就听到了黄慎之的一番话。 她握紧珍鹭的双手,却发现对方早已泪如雨下。 她们相伴回馆,珍鹭抱着黄慎之最后送她的诗册泣不成声。 不对,不是最后,黄慎之答应她以后这些书全是她的。 “烛鸳……我真的不敢相信,我……我……”珍鹭抽泣着抹着眼泪,可那双泪眼里全是笑意,她说的结巴又快速,把说的慢了,那些黄慎之说出的话就被她忘记。 “我奢望过,可从来不敢相信……我是不是走了大运,书中都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可我就是一个俗人想问问前程,没想到……我到底值不值得,我是一个妓啊。” 烛鸳也擦着眼泪,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场面,当事人却是自己的姐妹,这还有更幸福的事嘛,她替珍鹭擦干眼泪,握紧她的手用眼神告诉她值得,她值得别人的呵护与认真对待,娼妓也可以是挣脱牢笼的啊! 珍鹭咬着嘴唇重重地点头,街道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出来营生,那些在街道奔跑的小儿,还有馒头铺冒出的热气,一切都让她看起来生机勃勃。 “烛鸳,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什么都信了。” 大家或开怀大笑,或高声说话,梅州的百姓个个面带笑容,珍鹭看着,她从来没觉得梅州是个好地方,只这一刻她觉得这个地方真的好美,阳光是如此的热烈,向阳花高昂着头颅,就连梧桐树都伸展了枝桠,努力伸向蓝天,试图托起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鹭。 今天的好消息是接二连三的来。 还没等珍鹭烛鸳从黄慎之那里缓过神来,就远远看见一队官兵冲进笼馆,她们对视一眼明白是来拿人了。 两人赶紧擦干眼泪收拾心情冲了进去,一踏进笼馆就听见徐阿嬷高声叫喊。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拿谁?” 为首的官兵面如冷霜,丝毫不顾情面,斩钉截铁,“无干人等退下!” 说完已经冲上楼的四个官兵抬着老龟公走出来。 “找到了!” “带走!” 老龟公郝伯被按倒在地,身上还穿着寝衣披头散发地叫喊,“你们敢拿老子?你们知道笼馆是什么地方!就连官老爷来也要斟酌斟酌,你们!” 他话还没说就被赏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下去直打的烛鸳心里痛快! 那一巴掌,就像老龟公那天晚上对着阿昌挥舞下去的棍子! “嘴里不干不净小心你的舌头!带走!” 老龟公也有吃瘪的时候,当兵的巴掌,手心里可都是带刺的,他被扇的恍惚,四肢被提起像一头肥猪被人架走。 所有还在睡梦中的姑娘都出来瞧热闹,对着徐阿嬷指指点点。 她站在梅园中央气喘吁吁,由上到下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最后目光狠狠地钉在了珍鹭身上,被烛鸳一把拉过挡了回去。 “好……好,跟我斗?” 徐阿嬷瞪着两个丫头,咬紧牙关跟着官兵追去了官府。 一时间如狂风卷走了老龟公徐阿嬷两人,笼馆现在除了华雀真真是群鸟无首了。 那些鸟儿冒头在每个楼层看着,现在是可以…… 一个人鼓起了掌,接着是一个楼层鼓掌,接着是上到四绝下到小龟奴都鼓起掌欢呼起来,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挨过老龟公的毒手,就连欢鹂也不例外。 掌声越来越响,甚至还伴随着欢呼声。 “变天喽!要变天喽!” =========================== 【欢鹂】 今天的笼馆好像没了盖似的,惹得里面的小鸟都往出飞。 一个窑子,大白天的还没有这么热闹过。 有姑娘在梅园踢毽子放风筝的,还有龟奴们凑在一起打牌的,小丫头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踩水玩,阵阵笑声乐个不停,放风似的快乐。 以前徐阿嬷是不可能让大家这么放肆的,就连看见风筝也是要没收折断。 华雀今天当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大家玩完把场子收拾干净后就回去跟珍鹭她们吃饭聊天。 别说姑娘们了,就是笼馆厨房也彻底甩开膀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放在以前为了保持姑娘们的身材,徐阿嬷勒令禁止太过荤腥的东西出现,今天可不一样了,连给客人准备的大肘子都炖上了。 肘子端上桌,看的小阿茴眼睛直泛光,说自己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欢……欢鹂姐姐,这这这我能吃吗?” 这边欢鹂已经夹了一筷子蘸醋了,“能吃能吃,干嘛不吃啊。” 她可最爱吃笼馆做的肘子了,也就是小时候过年吃过一次,长大伺候了客人别说吃了就连味儿都闻不见。 欢鹂吃的开心,但也不忘珍鹭烛鸳,从刚才她俩进来就奇怪,怎么出去了一趟,老龟公就被人带走了,而且徐阿嬷还指名道姓的骂,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眼眶红红,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啊?你们出去干嘛了?” 珍鹭正敷着眼睛,听欢鹂一问她就想起了黄慎之,一想起黄慎之她就止不住地笑,最后终于憋不住把所有事情都跟欢鹂华雀说了。 “真哒!他真是这么说的?我的天呐!”欢鹂给阿茴塞了个油乎乎的鸡腿,自己的嘴都是油乎乎就咧开嘴笑,“这也太幸福了吧,天呐天呐,珍鹭!你要自由了!别说烛鸳了,当时我要在场也要哭了,怎么没让我碰上这种场面啊,来来多吃两口。” 她说完就给珍鹭夹菜,又兴致勃勃问了好多细节,比如黄举人是怎么慌张失措,怎么憋红了脸,珍鹭害羞说不出,烛鸳就比划着补充,补充完几个小姑娘高兴的直跺脚。 一个男人竟然对一个娼妓发誓,还这么真诚,该是多么欣慰的事情啊。 更何况黄慎之不光才学好,人也长的不差,翩翩公子不矫揉造作,欢鹂想象着都觉得那副样子一定很美好。 可这中间,唯独华雀只强撑着笑了笑,她欲言又止,看了眼满心春水的珍鹭终是把话咽进了肚子,转而问了问欢鹂的情况,企图岔开话题。 但她没想到,一向是话匣子的欢鹂,这次竟然吞吞吐吐,似乎是不想说太多。 “嗨,世子别院肯定是舒服的呀,也没什么好说的。吃饭吃饭。” 欢鹂一说到这里只顾闷头吃饭,可坐在旁边的小阿茴扒着桌边追问。 “欢鹂姐姐,世子生的好看吗?我听说天家的人都生的好看,而且他们住的地方也好的不得了,有好软的床,吃不完的零食,我也想有软软的床睡。” 小阿茴举着鸡腿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让欢鹂都回答不上来,她只能对对对,是是是搪塞过去。 可桌上除了不停追问的小阿茴,其他人都察觉出了欢鹂的不对劲,烛鸳甚至都拍了拍欢鹂的脊背,示意她有什么堵心的就说出来。 欢鹂抬头看了看其他几个姐妹,发现大家都疑惑又关切,她对着这种眼神又一次什么都说不出了。 因为比起这两天笼馆发生的事,欢鹂觉得在世子府经历的那些事也没什么,说出来徒增烦恼还挺矫情,她只敲了敲碗边让各位放宽心,“什么事都没有,哎呀快吃饭呀,咱们难得在一块吃饭呢。” 入夜,笼馆的灯笼也是头一次没点。往来的客人想进去快活都被罢工的龟奴顶了出去,“不好意思啊,今天不营业。” “还有这种事?那什么时候营业?” “什么时候?看老子心情吧!” “嘿!你这小龟奴!” 梅州笼馆歇业还是头一次,这让门口的客人越聚越多,多数是看热闹的,想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人头攒动,都围在馆门口的梧桐树下,只看中间有个小龟奴拿了个扫帚耍的是虎虎生威,嘴上说的是绘声绘色。 “各位还不知道吧,今儿啊官府来人了,呦呵那兵大爷可是唬人的紧,别着长刀身穿官服,二话不说训练有素地带着一队人就冲上了我们笼馆的二楼,还没等个眨眼的功夫,屋里叮当乱响就把那徐阿嬷的得力干将老龟公揪了出来!啧啧啧,身上还穿着寝衣的就被人提着四肢抬了出去呀,各位爷,这场面可不是人人都能碰见的!” “再乱说话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众人回头,小龟奴的脸色就跟见了鬼似的煞白,而后扔了扫帚连滚带爬地跑回笼馆,边跑边嚷嚷,“华雀姐姐!华雀姐姐!阿嬷回来了!” 不光阿嬷回来了,就连那老龟公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被徐阿嬷扶在肩头呲牙咧嘴的捶腿。 徐阿嬷面色不善,阴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堵在馆口的老主顾们也不敢问,赶紧麻溜的让出个道来让人赶紧进去,中间有个胆子大的问了一句徐阿嬷啥时候营业啊? 结果被徐阿嬷深深剜了一眼,“明天。” “等我处理完内务,恭候各位光临。” 华雀听见小龟奴的叫喊暗道不好,赶紧出去迎人,珍鹭烛鸳欢鹂也紧跟其后。 但还是迟了,等她们下楼徐阿嬷已经扶着老龟公在梅园里面坐下,面对着一地的毽子风筝和散落的牌九。 刚刚还手忙脚乱收拾的姑娘龟奴们瞬间不敢动了,一个个乖乖地跪了一地。 “华雀,我不在你就是这么当家的?” 徐阿嬷说话间都是咬牙切齿,华雀听得出来,可也佯装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故作轻松,“嬷嬷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让我备马车去接……” “用不着!”徐阿嬷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踱步在梅园讲所有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我看你们是觉得我回不来了?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啊欢鹂?” 欢鹂打了个冷颤,她确实跟徐阿嬷最亲,可也最怕她,“没有……”她颤抖着双唇扭头看向好端端坐着的郝伯,“郝伯他……” 他不是该定罪了吗?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你郝伯挨了二十个板子,幸亏命大还能活着回来继续看管你们。” 他还能回来? 仅仅只是二十个板子? 他可是杀人了啊! 珍鹭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她直愣愣地看着老龟公直接说出了声。 这一声被徐阿嬷听见直接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就是呼啸而来的一个巴掌! 啪! 珍珠钗子砸在石子缝里,珍鹭半边发髻直接散了下来,她捂着脸眼冒金星跪倒在地。 徐阿嬷还嫌不顾,她发狠地咬碎一口银牙,抬脚就要踹上去烛鸳突然冲出来把人推开,力道之大把徐阿嬷退出了几步远,身后的老龟公扶了扶登时来了火气,也不顾自己挨过板子的双腿,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跛着脚就冲烛鸳招呼,“嘿!你个小哑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你做什么!滚开!”华雀横在中间,她身量高些,气场强势发起火来登时震住了老龟公。 “该滚开的是你华雀!你问问她们做了什么?”徐阿嬷直指华雀,她恨不得拿那尖细的指甲把华雀的一对招子抠下来,让她仔细看看现在的局势,“我对你太失望了。” 笼馆的天似乎只晴了那么一下,它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众人尽情放肆后接受现实的拷打,徐阿嬷回来了,天又回来了。 “把这两个小贱人给我关到后院黑屋去!不许送饭水!” 她一声令下,让早上还在罢工打牌的龟奴们一个激灵翻作起来,三下五除二抗了珍鹭烛鸳就锁进了后院,在这之前,华雀还是权威,在这之后,她永远都不是了。 “华雀识相点吧,你说徐阿嬷这么栽培你,你怎么就不珍惜呢?” 是周老板。 华雀最不想看见的人。 她倒抽一口凉气,如今看见周老板那张狡诈的嘴脸已经做不到往日那番假意逢迎的模样了。 “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怎么有你说话的份!” “华雀!怎么对你未来的主子说话呢?” 徐阿嬷提高音量,尤其是把那主子两个字咬的叫一个漂亮! 华雀心中不妙,她看了眼周老板又看看徐阿嬷,低沉着声音质问,“你什么意思?” 周老板施施然坐到石桌旁,让人上了盏热茶微微刮了刮沫子,气定神闲,“你还不知道吧,今儿徐阿嬷找了我一趟,让我给郝伯作证,这不,我前脚作完证后脚人就出来了可比那什么破状纸管用多了!” 他说到最后半句几乎是冲着后院说的。 “不过代价嘛,就是徐阿嬷答应我让你做我的妾室。” “做梦。” “哦这可不是做梦。”周老板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他笑的前仰后合,哗啦一声收紧折扇拍了拍手掌,不一会儿一水儿的奴仆抬着一箱一箱金银珠宝进了梅园,掀开后全是金饰雀冠! “我聘礼都带来了。” 周老板势在必得,华雀见这一箱箱真金白银是真慌了,她抬高下巴强撑着最后的理智,“不可能。” “我华雀宁为娼妓,不做人妾。” “哼,当个妓还立牌坊~”周老板背着手只稍稍歪了下头,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就将华雀架起。 “带上楼,我今晚要与爱妾好好品品新婚美酒。” “品个屁!姓周的我……”华雀还是头次被人这么凌辱,她高声叫骂立马就被人堵住了嘴巴,几乎是双腿拖着上了楼梯,那整齐的孔雀华服都被扯掉了半边! 人群中突然有孩童哭喊,小阿茴哭嚎着跑出来,也不知哪来的胆气挥起拳头就扑向了周老板,“坏人!你还我姐姐,我姐姐是被你害死的!” “哪里来的小崽种,给我滚边儿去!徐阿嬷,留着她也不嫌晦气,赶紧给我解决了!” 顷刻间笼馆大乱,这边几个龟奴按住了小小的阿茴,踩在脚下准备就地正法,那边又有龟奴逮住了想偷跑出去通风报信的阿芸。 “阿嬷,又有人想跑出去!” “按住了!全部给我投井!投井!” 徐阿嬷的怒吼顶翻了黑夜,她的索命咒骂冲破了七层笼馆,乌云密布笼罩天际,这时候的笼馆好似关着妖魔的七级浮屠。 那么多人哭着,那么多人喊救命。 “阿嬷!我们笼馆不能再死人了啊!” 欢鹂扑倒在徐阿嬷脚边,拽着她的袖角已经憋红了眼眶,上气不接下气,“华雀姐姐会死的,她不会做妾的啊!” “你懂什么!周老板如今如日中天,他背后的靠山可是世子的亲爹!” 世子的亲爹……是那位亲王? 怪不得,怪不得短短时间他控制了整个盐路让赵明熙无生意可做;怪不得他蛮横霸道连一个小小娼妓都要强迫,怪不得他一出面官老爷就放人了! 靠山靠山全是靠山! 这个世道没有靠山就真的寸步难行了吗! 欢鹂攥着徐阿嬷的衣袖连声道,“阿嬷,阿嬷我求求你放了阿茴阿芸,她们还是孩子啊,周老板背后是亲王,我背后也有世子啊!阿嬷!” 欢鹂的本意是想说笼馆没有了周老板支撑也有她啊,她会好好伺候世子让他庇佑笼馆,我们不必把华雀当作礼物送出去。 可徐阿嬷却会错了意,她急火攻心给了欢鹂一巴掌指着鼻子骂道,“好啊,你也来威胁我是不是!我培养你多年你竟然仗着世子来威胁我!” “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把你养的像花朵般,是让你伺候男人的,不是借男人来威胁我的!都愣着干嘛,把这两个小丫头给我收拾了!” 周老板已经上楼,阿芸阿茴哭哑了嗓子嚎啕救命,眼看龟奴就要下手,欢鹂突然从发间拔出了花簪抵住了脸。 既然把我养的像花朵般,不如就让花朵彻底失了颜色吧。 “阿嬷!你再动一步,我就划花自己的脸!” 这回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了,欢鹂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她只能用阿嬷最珍视的东西来威胁了。 果不其然徐阿嬷慌了,可不过片刻她就立刻恢复了冷静,她哼了一声甩开欢鹂,“划啊,你划啊!我看你划了还怎么伺候世子,不伺候世子鬼才想给你送钱呢!” 钱钱钱,到头来还是钱。 不是每个人都像徐阿嬷这么爱钱的。 欢鹂咬紧嘴唇,耳边冲进的都是徐阿嬷的谩骂。 变成丑八怪看你这个黄鹂还怎么当! 你敢牺牲自己的前途吗? 划花了脸世子还要你吗? 你看看自己穿的衣裳!以后还有机会再穿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如此珍视这些的。 “你做什么!” 两道血痕赫然出现在欢鹂的脸上,血珠滴答滴答砸在地上,荫湿了百日红。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的脸……欢鹂!你的脸!快拿纱布!” 欢鹂脸上两道深深的血痕仿佛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可没有遏制住徐阿嬷的尖叫,从来没有听到她这么凄厉地尖叫,简直像是最心爱的首饰被人砸碎,她跪在地上捧着欢鹂的脸,双手冰凉就像捧着碎了一地的珠宝。 “快去拿止血药啊!血止住就不会留疤了。” 不会留疤? 原来你只在意会不会留疤。 欢鹂泪流满面抬眼看着徐阿嬷,可徐阿嬷只顾看着她的伤疤。 只是留了疤你就死去活来,那我说自己不太会笑时你为什么总是不当回事。 难道留下两道小小的伤疤竟比一个人不再开心还要重要? 欢鹂捧着手接了她双颊落下的血滴,一滴两滴都钻进掌纹里,就像手掌留下了好多细细密密的伤痕。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留疤。” 徐阿嬷还在祈祷便被欢鹂一手推开,她扔下带血的花钗,站在众人中间任由鲜血直流。 “都给我放开!” 原来欢鹂发起火来是这么恐怖,甚至比华雀还要恐怖。 或许是她脸上鲜血流淌,让龟奴们恐惧,大家竟不自觉地都放开了手,小阿茴哭着钻进欢鹂的怀里,欢鹂拍了拍她的脊背转而向阿芸说道,“去找赵公子,梧桐,你带她去。” 阿芸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梧桐一把捞起,两个人趔趄出馆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赵明熙的盐行。 ============================== 【华雀】 幸亏赵明熙这么晚还在盐行,阿芸过来找他的时候只知道哭,什么也说不清,好在梧桐是个清楚的,很快把事情讲明白让赵明熙立马变了脸色,亲自驾着马车赶到笼馆。 马车快到笼馆时远远望着就瞧见围了好多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让开!快让开!” 还没等马彻底停下来,赵明熙扔了马鞭就跳下马车,挤过人群冲进笼馆,只看梅园一片狼藉,跪了满地的人,流了好大一滩血,欢鹂喘着粗气抱着哭个不停的阿茴,珍鹭烛鸳已经不见踪影。 赵明熙见状心凉了半截,抬头看向二楼大亮的厢房,二话不说提着袍子就往上冲结果被周老板的家奴团团围住。 “赵公子留步,今日是我家老爷迎妾不好打扰。” “妾?你们没看见是强迫人家吗!他身上还背着条人命还有理了!” “赵公子,什么人命不人命的。” 徐阿嬷拢了拢头发在底下招呼赵明熙,“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一场误会而已,这样构陷咱们梅州城的盐老板可不好,对你今后的生意也是大大的不利啊。” 徐阿嬷的话术向来可以,三言两语便说清了利害关系,顺便还摆了赵明熙一道,明里暗里地让他小心。 这话赵明熙可是听明白了,又拿生意来做考量,做生意要的是本本分分,哪里像现在混沌不堪,肮脏如浑水! “我问心无愧,干我生意什么事?倒是你们,草菅人命,强抢……强抢……” 强抢什么? 赵明熙说到半截自己停住,惹的周老板的家奴们哄堂大笑。 “强抢什么?赵公子不会要说强抢民女吧!” “哈哈哈哪有什么民女,你给够了银子她不就自己抢着爬上床了吗?” “就是!妓不就是睡的吗!” 家奴们嘴里不干不净,笼馆里除了欢鹂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任由人家侮辱。 “你说什么!闭嘴!” “你个花脸的小娘们还挺横啊!” 给够了银子就往上爬,华雀不是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赵明熙就是觉得华雀不是这样的人。 “宁做娼妓,不做人妾。你们懂个屁!” 想不到平常软软糯糯的赵明熙也放了粗口,他向那帮粗鲁的家奴撞去,嘴里高喊,“华雀!你在里面吗!华雀!” “别他妈找不自在,卖几个破盐了不起了?给我们老爷提鞋都不配!” 周家家奴凶悍,仗着背后势力雄厚竟一脚把赵明熙踹下了楼梯,赵明熙娇养的幺儿哪儿吃的了这种劲儿,直接一个咕噜滚下来,惹得阿芸惊叫想要去扶,可没等去扶赵明熙还没爬起来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家奴一拳,又倒在了地上。 几个家奴见赵明熙这么不经打,来了兴致当场就拳脚相向。 可赵明熙虽不经打,但也不是个服软的,打趴了再起来,起来又被掀翻,只要他还有力气,就能一直叫华雀的名字。 他算是跟姓周的杠上了,不光是因为华雀,是因为他心里一直坚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听见了吧,你的好弟弟来找你了,生意场窝囊,没想到在风月场还这么窝囊。” 华雀被周家护院架住跪在地上,她头顶的金饰已经被两个巴掌打掉,如今发丝散落还顶着红肿的脸,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遥想昔日的笼馆华雀可是高高在上从不服软的,如今周老板看着她这个样子只觉得痛快不已。 神坛孔雀被他拉下了马,只要有权有势,他能让凤凰都圈进周家! 何况还是华雀? 今日是孔雀,明日就是神鸟! 周老板野心勃勃,他是真心喜欢华雀? “你以为我是有多喜欢你才费这些功夫?又是出堂作证,又是欺辱赵明熙?” 他说着搬出了他自带的佳酿美酒,今天这坛酒可是他的私藏,就等着在这种好时候喝呢,听着赵明熙一声声的无力高喊和已经狼狈的孔雀,喝起来真是快哉。 “我就是要把你圈回家里,想想,笼馆华雀都能让我周某独自一人拥有,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梅州的盐路我也要一手把控,不光是盐路,以后的种种,梅州的经济命脉都要由我周家把持。你就乖乖呆在我家当个家禽就好,什么雀鹭鹂鸳,都是诓那群酸书生的!” 周老板越说越激动,几乎贴到了华雀的鼻尖,提着她的领子说话。 他这几日颇受亲王暗地里的重用,亲王许诺的远比这些凡尘俗子要多得多,这些凡人目光短浅,以为本本分分做生意,再风花雪月地调剂一番就满足了吗? “太俗气了,你们怕是八辈子都活不出头!” “你疯了。” 华雀盯着周老板的眼睛,原来真的有人会被权势砸的面目全非,生意场追名逐利,风月场亦是如此。人人荒唐便是不荒唐,人人如此就是合该如此。 徐阿嬷总说华雀是她看重的人,可惜她看错了。 “来,喝了这碗酒,以后你就是周家人了。” 私藏的佳酿送到嘴边,华雀别过头。 “不好意思,强送的酒我不喝。” “不喝?” 周老板嗤笑一声,将一碗酒香四溢的佳酿晃到自己面前。 “别天真了,现在抻着还有什么用?你不喝难道就不进周府了?” 原来雀鹭鹂鸳没有好下场是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应验了。 华雀多年来除了年轻时的冲动事几乎是小心行事,小心谨慎地在笼馆熬日子,她以为不爱上客人就不会痛苦,可谁也没告诉他,做娼妓哪还管你情情爱爱,做娼妓天生就是痛苦的。 不过做娼妓起码还有盼头,说不定攒够了钱就能出去了呢?可是做妾……就只能化为一尊石鸟,被彻底沉在河塘里,浮不起来,只能深陷泥泞被可怕的时间掩埋。 华雀吸了吸鼻子,她眼角发酸,却咬紧牙关不落泪。 不哭只能是她最后的尊严了。此刻的她只能认命地看着周老板喝下一杯杯佳酿,等他喝够了,就会羞辱自己,会变本加厉地羞辱…… 砰。 酒盏滚在桌下,周老板醉眼朦胧。 按住华雀的护院见状点头哈腰献媚,“老爷,不能喝多了呀,还有正事要办呢?” 他说着还按了按华雀的头。 周老板攥着桌面的缎布胡乱摇了摇头,护院一看疑惑万分,“啥?不办事了?老爷……您酒量向来可以啊!” …………………… “老爷,老爷?” 噗! 鲜血从周老板的口里喷出,当场贱了跪在地上的华雀的脸上,她与家奴齐齐抬头,只看刚刚还说着话的周老板眼下捶着胸口,嘴里汪了一口血水呜呜呀呀说不清话。 “咳咳……酒!酒……” 眼看嘴里的血水越来越多,护院吓破了胆,连华雀也不抓了,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啊吧啊吧说不出完整的一个字。 他吓的屁股尿流,连开了门都是爬着出去的!留下跪在地上的华雀和尚且还在挣扎的周老板。 “叫……大夫,快叫,大夫来!” 周老板断断续续说了好几遍华雀才听清,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她趴在桌边看了看周老板一直指的那壶他自己带来的酒,又看了看周老板。 “快,叫大夫来啊!” 那被血水灌满的喉咙突然被人扼住,华雀端着还剩个碗底的酒盏深吸了一口气捏开了周老板的嘴巴。 她好像感觉到阿昌的鬼魂都从梅园池塘里爬了上来,为她斟满了毒酒。 华雀咬牙死死盯着周老板充血的双眼,即刻把一碗毒酒灌了进去! 当那个屁滚尿流的护院滚下楼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赵明熙从人群中站起来,他嘴角渗血,额角都淤紫,喘着粗气与众人齐齐看向二楼,所有人都不敢动,只等华雀出来。 华雀是出来了,不过是带着血出来的。 她一步一步下楼,重新整起了她身上的孔雀华服,披着一头乌发,不着分毫金饰,却让她脸上的鲜血更加显眼。 赵明熙强忍着疼痛登上楼梯,他想擦掉华雀脸上的血迹,可手悬在半空没有了动作。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血呢? 是受伤了?被周老板打的? 可是周老板呢? 周老板…… 华雀抬高她的下巴冷笑了一声,她自己擦掉了脸上的鲜血,和颜悦色地看向赵明熙,“算来一个月之期到了?” “好像……好像是到了。” 华雀擦干净侧脸,扔掉了沾满污秽的帕子,对着赵明熙莞尔一笑。 “赵公子,你赢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 13 章 【珍鹭】 随着周老板的暴毙,笼馆的生意第二天便陷入低迷,虽说这事确实跟窑子没多少关系,官府也派人来查过,什么也没说就表示可以正常营业。 没带走当时一直在周老板身边的华雀,更是没盘问过笼馆老板娘徐阿嬷。 好像姓周的死亡,只有周家哭丧,官府讳莫如深,洲城鸦雀无声。 可再不提客人也怕沾染上晦气似的华雀,尤其是那些个达官显贵,平日里争着抢着要一睹华雀芳容共赴春宵,如今呢?连个鬼影儿也见不到了。 “哼,全是群怕死的蠢货。” 徐阿嬷气极也无法,那晚的事一闹让她很清楚自己手底下的四绝个个都是硬钉子,虽说她还是笼馆唯一的主人,可眼下也不敢盲动,只能好说歹说,当即把珍鹭烛鸳两个放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哄着去接客。 好不容易出来的珍鹭心思可不在接客上,听说她被关了禁闭又收到老龟公只被打了二十板子消息的黄慎之每天都在等珍鹭出来跟她道歉。 两人相见,愁上眉头,可也欣慰,欣慰珍鹭没被打死。 “这次是我唐突了,也是,怪我资历浅,竟没猜透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黄公子……这次的事也不怪你。” 怪只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也是没法子的事。 珍鹭晚上亲自在梅园摆了一小桌,小小心意款待那晚出过力的人,像烛鸳赵明熙就连梧桐阿芸都让他们一起坐下吃饭。 赵明熙鼻青脸肿的过来,伤还没养好就乐乐呵呵,他为人豁达乐观,喝了几杯酒连连安抚兴致不高的黄慎之,“别这样说黄兄,起码咱们都尽力了,你才学好,不像我连钱都出不了多少,以后这种不公之事还需要有黄兄这样的人来伸张呢!” 阿芸见状也附和,她那天可真是吓坏了,今天才知道是黄慎之递的状纸,不禁钦佩,“黄公子你也别灰心啊,华雀姐姐说虽然这次好人没有好报,可坏人有恶果了不是?” “这话说的没错,想必经此以后,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赵明熙说着看了看珍鹭和烛鸳,两位姑娘这次也不是吃素的,量他老龟公也不会像从前动辄打骂。 烛鸳低头笑笑,她明白赵明熙的意思,但好像事态总感觉不是那么简单,珍鹭现在一心想着黄慎之,没精力想别的,可烛鸳总琢磨着不对劲。 现在欢鹂毁容,华雀门第冷清背上晦气的霉头,四绝一下倒了一半,徐阿嬷竟然不着急?她只是把另外两个关进去的放出来,其他什么都不过问。就连晚上珍鹭办宴席请吃饭,徐阿嬷愣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桌人虽是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饭,可总有一两个人忐忑不安。 除了黄慎之和烛鸳,便是梧桐了。 他今天的话很少,不过他一直话很少,只顾闷头喝茶不时地看看黄慎之。 一个体面的读书人,心系平头百姓,正义凛然。 梧桐似乎……对黄慎之改观了很多。 从前他的偏见给这个黄举人贴上了道貌岸然的标签,今天可以撕掉了。 在黄慎之的面前,梧桐竟有一丝丝的羞愧,竟觉得对方是高不可攀。 是了,都是一心读书,黄慎之是胸怀天下。而自己呢?只是为了眼前的苟且要个自由罢了。 看来珍鹭这次压对了。 不像他娘。 梧桐看着满眼幸福的珍鹭呼地站起来,举着酒杯面向黄慎之。 “黄公子,这杯酒我敬你!” 他这一动珍鹭吓了一跳,她坐在黄慎之身侧,动了动嘴巴可不知如何开口,她只看着梧桐腰板挺得笔直,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都没有了,紧皱着眉头双眼真诚。 “珍鹭教过我几年的书,但面对你我还是笨嘴拙舌,所以什么都不说了,就三个字我服了,这杯酒我干,您随意。” 我服了这三个字梧桐可不会轻易说,珍鹭最是了解,这小子平常被其他龟奴打的满地找牙都不说服,却面对黄慎之,以柔克刚是真真地服了。 以柔克刚黄慎之面对如此真切的钦佩,也郑重其事地举起酒杯,“我听珍鹭说过你,好学又聪明,我相信英雄不问出身,假以时日望你可以闯出一片天地。” 梧桐黄慎之对视一眼,皆仰头喝尽,珍鹭坐在中间抬头看着他们两个心中的结终于被梧桐这一句我服了解开。 那么多人的看好和祝福,唯独梧桐的不一样。 当这小子说出我服了三个字时,珍鹭不知道怎的撂下了一口气。 尤其是当梧桐喝完酒冲珍鹭笑了笑时,她都有些眼眶湿润。梧桐也长大了,下巴都泛青,有些时候他就像自己很不听话的弟弟,虽然总是不愉快,但朝夕相处的感情有。 谁不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呢? “谢谢。” 梧桐坐下时猛地听到了珍鹭的小声道谢,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对方红了眼眶,他想点点头说没事,可珍鹭如此动情,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前后算起来五六年了,明明是最讨厌的人,最后珍鹭却是自己最想让其得到善终的娼妓。 今晚的紫薇花开的可真好啊,希望珍鹭每年都可以看到这么好的紫薇花,就当替梧桐娘看看吧。 他想着克制住了鼻酸,又闷了杯酒进去。 “什么服不服的,咱徐娘还不是把老龟公弄出来了?” 离珍鹭桌不远突然有个声音不合时宜地钻出来,众人回头看去,是今日为数不多的喝高客人之一,那位阔少总来,对徐阿嬷殷情,这会儿正抱个酒盅不撒手,挑衅黄慎之。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桌有人也开始附和。 “是呀,要说服,还得服咱们徐阿嬷!” “章大爷您说是不是?” 章大爷是笼馆的老油子了,要有什么意见都先问问他老人家,只看章大爷眯缝着一双醉眼剔牙,“啧,是也不是。” “怎么讲?” “这笼馆啊,就是一滩浑水,莫说笼馆,就是整个梅州城都是一滩浑水,谁都搅和不清的,你说是不是啊?黄举人?” 黄慎之刚刚被大家宽慰了不少,此刻被章大爷猛地一问,一向能言能语的他竟然怔住了。 旁的人还顺着章大爷的话添油加醋,“能搅清的只有站在顶上的那几位罢了!”说着还指了指笼馆的第七层。 “真是,黄举人你伸张正义,可到头来呢?咱们呀,跟那几位不一样。” “不一样的啊,你以为自己登了梯子,人家可蹬的是云梯!” 大家争论不休,又有公子跳出来情绪激动。 “哎,我说你们就别捧她徐娘了!笼馆不复往日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 “此话不假,各位就看看那小黄鹂,脸花成那样,吓人呦!” 有人说的兴起,直拍自己的脸蛋,浑然忘了从前是怎么在欢鹂的歌声里如痴如醉。 绕了一圈原来是诋毁人来的。 “世子爷这么多天都没叫欢鹂,怕是不想看那张脸啊,别说世子了,我见了都害怕!” “嗨,你还说什么世子爷,我就出二两银子,徐阿嬷恨不得把欢鹂再送到我床上。” “二两?多了吧!哈哈哈哈哈。” 人群爆笑如雷,好像一个掉价的娼妓是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眼看大家越说越过分,珍鹭站起来沉着脸提醒,“各位爷,咱们来笼馆是找快活的,既然这么看不上,走就是了,何必扫别人兴?” “扫谁的兴?大家不说是不忍心,我们女校书还真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似的。” 一句话驳了珍鹭的面子,她刚想发作梧桐先起身替她送客,梧桐如今身量高了,杵在那板着脸也有些骇人。 “几位爷若不想吃酒,可以离开。” 烛鸳带着梧桐去劝几个挑衅闹事的,让珍鹭好好坐下跟黄慎之说说话,毕竟明天一早上京,再见面恐怕是年下了。 珍鹭狠狠剜了那几个最不干不净的少爷后,坐回黄慎之身边想再嘱咐两句,可这一瞧发现对方脸色不对。 她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等了许久黄慎之才若有所思地抬头,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们……不一样吗?” 什么不一样? 他…还在想刚才的事? 黄慎之这突如其来地一句让珍鹭匪夷所思,她转了转眼睛干笑两声。 “一样啊,大家都是一样的,英雄不问出身,不分高低贵贱,哪里来的梯子和云梯?” 晚风骤然袭来,吹落一树百日红,怕是要提前入秋了。这么热烈的紫薇,不知道那还能开多久。 ================ 【欢鹂】 “二两银子就能伺候了吧?” “你说啥呀,二两银子都嫌多。” 这几日欢鹂因为脸上的伤只能呆在房间里不见客。可这几日那些话可被她一字不落地都听进了耳朵。 那些人好像是故意站在她厢房下说的似的。 一直在欢鹂身边陪着的阿茴虽然年纪小,可遭了那种事,也能听懂那些客人的诋毁和冷嘲热讽,直接去合上了窗,老老实实地趴在欢鹂的膝头,很担心地看着姐姐。 欢鹂见一直玩着花簪的阿茴去关了窗,就知道是为自己抱不平,她拍了拍阿茴的小脑袋,“别担心,他们说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呀。” “难得不用伺候客人,不得抓紧时间玩一玩?” 阿茴仰着头,顶着小圆脸尖下巴,猛地一看还有些像欢鹂。 “可是姐姐,世子怎么还不来?他就任由大家这么欺负你吗?” 在阿茴的印象里,世子是对欢鹂最最好的人,她刚来笼馆的那天正好是欢鹂驮着满车的礼物,从世子府满载而归的那天。 那些珠宝首饰,华裳玉石都是她没见过的,欢鹂被世子呵护的就像天仙下凡,更别说后面还跟了个捏糖人的师傅,真真把她馋坏了。 可现在别说糖人师傅了,就连世子也没了踪影,真真是男人都看脸的吗?美貌不在,就可以丢弃了? 世子…… 欢鹂也不知道,她都不知道世子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还能知道些什么? “哎呀不说这些了,咱们玩羊拐吧?你不是最爱玩了嘛?” “羊拐?好呀好呀!” 小孩子还是喜欢玩,一听要玩就什么烦恼都抛之脑后。 “你输了怎么办?” “我还能输?我输了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欢鹂从床底下翻出她小时候磨的羊拐,跟阿茴坐在地上玩了起来。两人玩的不亦乐乎,最后欢鹂都把沙包骰子拿出来,大大小小的玩具堆了一地。 她玩的尽兴,好像是故意要把那些不好的声音全挡在窗户外。 可是在意的事情,再不听也有人会送到你的耳朵里。 不管珍鹭烛鸳怎么劝退,那些个客人的嘴就是闲不住。 欢鹂倒不是不爱听人家说她丑,她只是觉得平常笑脸相应的人,怎么一扭脸就全变了,嘴下不留情。 她回笼馆本来想踏踏实实地休息几天,可这几天没想到过的这么难受。 人接二连三的死,接二连三的失望,就连徐阿嬷也…… 想起徐阿嬷,欢鹂就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双手捂着脸突然不玩了,羊拐落在地板上滚了几下,欢鹂靠在梳妆台上低着头不说话。 阿茴凑过去在铜镜里看见了欢鹂低垂的脸庞,那两道伤疤很长,长到从欢鹂遮挡的指尖冒了出来,真的很恐怖,而且当时一定很疼吧。 窗外那些声音依旧滔滔不绝,像翻起的泔水往干净的海岸拍打,阿茴直起身子向欢鹂的位置挪了两步,举起双手捂住了欢鹂的双耳。 “姐姐不听,我们都不听。” “阿茴,我真的很丑吗?” “没有没有,姐姐就是天仙下凡!” 最近的晚风越来越急了,就像流言蜚语,来势汹汹。 别说欢鹂,就连珍鹭烛鸳听着那些污言秽语也要受不住。人的本性就是爱看高楼塌,遥想欢鹂独享别院是多么风光,如今个个都说世子要把别院拆的心都有了。 “我就不信世子能把别院拆了,不就破了张脸吗!” 珍鹭送别黄慎之后与烛鸳守坐在梅园里的紫薇树下。她愤愤不平,可不平过后又把自己说的没了底。 世子若是不介意欢鹂的脸,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接人? 以前欢鹂可是总不在笼馆的。 珍鹭回头问烛鸳,烛鸳摇摇头也说不知道,她看头顶的百日红,再过几天就要凋谢了吧。 以前盼着能少些客人,现在是少了,可谁也没告诉她们是这么个少法。 两人不自觉地愁云惨淡,守着紫薇树望着馆门口。晚间的风越来越大,怕是没…… 烛鸳突然拉了拉珍鹭的袖子,指了指耳朵。 蹄哒蹄哒,好像是马蹄的声音! 而且……好像是辆马车! 两人互相望了望赶紧提着裙子赶出去,到门口一看,可算是来了! 珍鹭烛鸳具是长舒一口气,兴致勃勃地看向那位世子府的管家大伯。 管家大伯没有说话,只是撇了一眼珍鹭烛鸳转身走了几步。 珍鹭烛鸳纳闷,看着人的背影,直到在一顶轿子面前住了脚。 “世子,到了,您还是别出来了,让小的去吧。” 世子来了? 他亲自来笼馆了? 珍鹭烛鸳面面相觑,挤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笑容。 不可能吧,世子能来这种地方? 百日红花瓣吹出笼馆,在梧桐树上绕了几圈后正正落在轿帘上。 他掀开轿帘,嫣红色的花朵正正滑进世子的掌心。他穿着柳色毛边披风,一手攥着暖炉,一手捧着紫薇慢慢走出来。 珍鹭烛鸳见状顾不上惊讶,赶紧下跪相迎。 世子见到也只是点了点头,可点头的功夫竟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前远远看着世子的身体确实单薄,怎么又病了? 听着咳嗽管家心惊,赶紧上前扶住,“世子,要不然还是老身上去接人吧?” “没事,我自己去。” 世子苍白着一张脸,眼角的黑痣也跟着变浅,他细眼尾垂,听着再雍容华贵的声音也被咳嗽弄的沙哑。 “欢鹂在里面吧?” “在。”珍鹭跪在地上,“在二楼,还没有睡。” “哦……那我接她回家。” 晚风将白狐绒毛吹起,挡住了世子的侧脸,他抱着暖炉走的很慢,可仍坚持地踏入了笼馆。世子从没来过窑子,都说窑子的装潢花红柳绿香气四溢让人流连忘返,但世子好像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只是走两步就咳嗽一声,直冲着二楼上去。 楼下是大批人马守候,楼上是锦衣骄子叩开了欢鹂的门。 原来这才是在云梯上的人。 “是珍鹭烛鸳吗?” 房里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是刚哭过。 两扇门推开,冷风倒灌进来,欢鹂抱着双臂看见世子后,冷的牙齿都打了磕绊。 “世………世子?” 她瞪圆杏眼,往楼下看去,满园的人,全都是世子府的家奴和护卫,大家齐齐低头沉默不语,就等着世子说话了。 笼馆里……还从来没站过这么多天家的人! 欢鹂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忽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口不择言,“我我我……我不好看了!” 不好看? 小阿茴也跟着出来,心脏紧张的怦怦跳,死死地攥着欢鹂的裙子,她太担心世子看到欢鹂的样子了,那些客人都不喜欢,世子见了是会生气的吧。 可世子……好像没有。 阿茴看世子只是轻轻拿下欢鹂的手,然后顺着她脸上的伤疤细细摩挲了一圈,好像他并不觉得这两道伤疤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脸上是多么的恐怖。 “划这么深当时一定很生气吧?” 世子的手背蹭过欢鹂的脸侧,他这么温柔的问竟然让人有些委屈。 “我……” “回家慢慢说,这地方,不适合养我的黄鹂。” ============================== 【华雀】 比起欢鹂是被外面的闲言碎语堵的出不去门,华雀是不得不老老实实不接客。 她接的周老板刚暴毙,她再抛头露面难免官府下来盘问,所以只能在房里佯装称病。 外面那些个唱衰的话她不是听不见,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同时华雀也想看看徐阿嬷的反应,看看如今低迷的笼馆,徐阿嬷是什么态度。 可对面徐阿嬷的房里一直没动静,更别说骂人了,安静的不像她的作风,这让华雀有些错愕,以她多年打理笼馆与徐阿嬷共事,她绝不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人。 身已不在笼馆漩涡,可心思到底活络,就连吃完珍鹭酒席上来的赵明熙也没发觉。 “你的房间怎么摆了这么多孔雀毛啊?” 赵明熙是第一次来到华雀的厢房,以前周老板压着他,不让他见华雀。如今人都死了,赌注赢了,他自然可以来赴约,跟华雀春宵一夜。 只是来是来了,不急着办事,东看西看说人家的装潢华而不实。 “这椅子坐的太硬,你看着贵气都是样子货,跟我娘房里的一样。” 华雀正点着蜡烛笑了笑,“嫌我这儿的椅子硬那去别处啊?” “没没没,挺软的!” 赵明熙赶紧摇头,华雀回头一看乐的更厉害了,她那天从楼梯上下来没仔细看赵明熙,没想到还差点被人捣了个乌眼青,两个眼袋肿肿的,不知道还以为…… 华雀坐到桌边给赵明熙甄了杯金露酒,“呦,身体这样就别来找我了吧,要不改天?” “啊?我身体?我身体还好啊?” 虽然被打的挺惨,可都是皮外伤,别看他小赵公子是个养在家里的幺儿,但抹了几天药照样生龙活虎。 “我买的药膏可好啦,你是没见我胳膊肘那个肿啊,搓了两天就没事了,还有烛鸳给我的那个药,说是指挥使的,可灵啦……” 他手舞足蹈的说了半天,看样子打个架还挺兴奋,可说到半截越琢磨华雀刚才的问题越觉得不对劲,身体这样……眼圈乌青…… “姐姐,你说的是那个意思啊?” 华雀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活动活动筋骨,“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今晚你点我,我就一切从简吧。” 说完华雀玉手轻抬,就搭在了赵明熙的肩上。 笼馆都是这规矩,先搭肩,再拂背,然后环腰抽衣带……一般客人到第二步就受不了开始猴急啦! 可是赵明熙呢?赵明熙腾地一下坐起来,把凳子都给坐翻了,脸红的带着耳尖都滴血,紧紧扣着自己的腰带好像人家要把他怎么着似的。 “华华…华雀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华雀的手还搭在小赵公子的肩头,食指都能蹭到他发烫的耳垂。 她低下头,发丝垂在赵明熙的肩头,“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来找你说说话。” 就是说说话? 打了那么大的赌,还被揍成这样,竟然是说说话? 赵明熙目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就是不敢回头,生怕对上华雀的审视的眼睛,结果对方看他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他自己心里都有点虚,小声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我不是不行啊,就是想说说话。” “哦……” 华雀把这声哦的尾音拉的很长,顺着尾音走的还有她纤细的手,虚浮着赵明熙的衣袍慢慢往下伸,赵明熙低头倒抽一口冷气,屏住那口冷气双眼顺着华雀的手走。 走着走着,华雀的手伸进桌子底下,从锦面桌布下拿出一小盘栗子来砰地一声放到桌上。 “正好,那咱们就说说话吧,阿芸!泡壶蜜茶。” “好嘞!” 门口阿芸蹬蹬蹬地来回跑,眼前的华雀已经开始剥栗子。阿芸进来时还嘱咐她再端两盘椒盐瓜子和蜜柑。 “这……这不怕上火吗?” 华雀不伺候人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她也磕瓜子吃蜜柑啊,赵明熙以前看高高在上又会说话的华雀,以为她只会喝金露酒呢。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风情万种,金饰叮当响的美人也可以在不伺候人的时候磕磕瓜子说说话。 “你这样更像我姐姐了。” “你姐姐也爱带你吃零食?” 华雀剥了个栗子递给赵明熙,赵明熙嘴里鼓鼓囊囊地吃着软糯栗子嘟囔,“我姐姐,才不吃这些,我有好几个姐姐,都不爱跟我说话,不光不爱跟我说话,她们自己互相都不说话。” “那你家可真够安静的,可你话怎么这么多呢?” 赵明熙使劲咽了口蜜茶,捶了捶胸口着急跟华雀解释,“我在家也不说话啊,就是到笼馆了,才特想跟你聊天,我感觉你说的每句话都特别对,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感觉,心里的事跟别人说都是浪费口舌,只想攒着说给那个人听!嘿嘿!” 赵明熙一通云里雾里的说完,还嘿嘿了两声。 他这嘿嘿一笑,还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说着说着双臂撑在桌子上,仰头看着华雀,眼睛亮亮的,连百日红都失了颜色。 华雀低头看着,突然手中的栗子也不剥了,她别过头说,“只是聊天,我得退些钱给你,过夜和说话不是一个价格。” “不用不用,说这些干嘛,哎你这瓜子在哪里买的?还有椒盐味的?” “赵明熙。” “怎么啦?”赵明熙抹了抹嘴角的瓜子皮。 “你这么诚实,做生意会吃亏的。” “做生意就是要诚实,不然怎么做生意?”赵明熙拉过华雀,给了到了碗蜜茶让她慢慢喝,“你边喝边听我说啊,这段时间我不是走街串巷卖盐嘛,认识了不少人,虽然那些人在好多人眼里都是无名之辈,什么馒头铺老板呀,卖馅饼的小哥呀,还有阿昌娘,但能认识他们我就特别高兴,以前都是跟在父亲身后去见那些商家,如今我也有自己的主顾啦,能听他们叫我小盐老板,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明熙手舞足蹈,他讲了好多,说那些人是怎么起早贪黑的努力挣钱,说自己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他说只有互相信任才能做好生意,他说生意做大不敢想,可是能这么踏踏实实的挣钱,是他活了将近二十年最好的经历。 赵明熙剥着栗子,仔仔细细地把细皮都挑干净递给华雀,“我刚到梅州,觉得这是个藏着牛鬼蛇神的窝,可遇到你,认识珍鹭烛鸳欢鹂她们,就发现不是了。” “赵明熙。” “嗯?”赵明熙还举着栗子等华雀吃。 华雀低头看了看,就着赵明熙的手咬了过去含在嘴里,吃了好一阵才咽下去,她抬起头轻舒了一口气,“这是我收到的对笼馆最高的赞誉。” =========================== 【烛鸳】 半夜,笼馆寂静,就连龟奴都回去酣然入睡。 守门的打瞌睡,有人敲门都没发觉,还是聊到半夜的华雀和赵明熙跑下来接的客。 “你们笼馆这么晚还来客人啊?” “嘘,轻声些。”华雀提着灯笼回头解释,“在天亮之前,有客都是要迎的,这是规矩。” 幸亏是华雀耳朵尖,听到了有人来,不然没把曹忌迎进来,怕是笼馆要得罪这梅州指挥使了。 华雀提灯照亮曹忌的脸庞,跟在后面的赵明熙一眼就看到了人家脸上的疤,登时就认出了他是下赌那晚,唯独给自己扔了银子的大好人! 是熟人啊! “曹大人来啦,真是巧啊!我这次得好好谢谢你,还有你的药膏真的十分好用,抹在脸上没两天疤就没了!” 华雀咳嗽了两声,心说赵明熙可真是跟谁都能聊的起来,这鬼面指挥使都能聊上两句,也太健谈了! 曹忌背着手也没多说,面对赵明熙的热情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一身风霜估计这两天是出城办差事,虽是风尘仆仆但精神尚好,曹忌对笼馆熟门熟路,走到梅园打眼一看就找到了烛鸳的厢房,灯是熄着的。 “睡了?” “估计是吧。” “确实晚了……你们歇吧,我自己上去。” 华雀不像那些个龟公婆婆妈妈殷勤献媚,把厢房给了曹忌便唤赵明熙回屋。 可叫了几声没反应,回头一瞧发现赵明熙还站在原地看着上楼的曹忌。 “看什么呢?还想讨点人家十分好用的药膏?” “不是不是……”赵明熙拽着华雀抬起下巴,“你看他怎么大半夜还提着一摞纸钱啊,怪瘆人的。” 烛鸳屋里虽熄着灯,可人没睡,靠在窗几正看着馆外的后街上野猫舔毛。 她最近都很难入睡,半夜就坐在窗边看野猫,看黑猫眯缝着眼舔毛,小脑袋有节奏地一点一点,还能让心里踏实些。 “喜欢猫?” 烛鸳打了个机灵坐起来差点磕着了曹忌的下巴,屋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光看清楚曹忌的脸。 几天没见胡子都忘刮了,身上还搭着他们指挥使的追月披风,怕是处理完公事来的。 就是大半夜的,办完差事怎的不回家,还……提着一捆纸钱过来? 夜来寂静,连小猫的脚步声都稀稀疏疏的放出了响动,曹忌低沉的声音在黑夜里衬的温和了许多,他晃了晃手里的纸钱,“去后院烧些吧,祭奠故人,你也踏实睡觉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徐阿嬷向来不许这些晦气的东西出现在笼馆,烛鸳想烧也找不到地方烧,今晚曹忌都说了,她肯定点头赴约。 曹忌染了一小盏灯笼,两个人轻声轻脚地遛到后院。半夜笼馆虽亮着红灯笼,可再怎么亮也没有曹忌手里的那盏亮堂,走到后院立马让那棵张牙舞抓的槐树都不是那么恐怖。 阿昌就是死在这棵槐树下的,七天了,不知道今晚她有没有在槐树下再看看。 火星子吞噬了散落的纸元宝,噼噼叭叭地细微声响在槐树底下响起。 烛鸳握着满满一摞纸钱,一张张地仔细烧,她想烧的干净些,都能完完整整地给阿昌烧过去,还有那些死在边塞的女人们,也给她们烧些吧,生来命就不好,希望去了那边能好好过。 火光映着烛鸳的侧脸和垂在耳边的黑发,曹忌坐在井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看着看着眼神就定在了烛鸳的身上。 “你好像不怎么带珠饰?欢鹂喜欢花钗,珍鹭好珍珠,华雀偏爱金饰,你呢?” 不愧是能当上指挥使的,眼光毒到连这些细微之处都能注意到。 但说起不爱带首饰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从前烛鸳也戴,只不过那些客人总顺着摘一支在她身上划来划去,时间久了她就不敢戴了一般都藏在袖子里。 不过她也不愿意跟曹忌说,都是些微不足道的陈年旧事了。 烛鸳不回答,曹忌就从来不逼着她给自己比划。 “帮我也烧点吧。” 眼看烛鸳手中的纸钱烧完,曹忌从怀里又掏出些纸元宝扔给烛鸳。 烛鸳不明所以,问曹忌是要烧给谁。 穿堂风吹过,吹动了头顶槐树的树叶,沙沙声,就像是有人在耳语。 曹忌双眼放空,他撑着井沿,仰着头好像感受着那缕缕晚风。 “死的人太多了,就当是给所有人烧的吧。” 是了,死在曹忌刀下的亡魂,还有他的将士战友,确实太多了。只是曹忌怎么突然想起这出了,烛鸳想难不成他是有感而发。 对她来说,曹忌永远是神秘的没有情绪的,因为烛鸳每次见到他不是在跟同僚商讨密闻就是一个人坐着发呆。你觉得他很恐怖但看他靠在窗边整晚不睡觉又觉得可怜。 烛鸳想问问曹忌,周老板是不是他下的手,可她一个娼妓不好干涉政事,欲言又止最后转身专心烧纸。 她虽不会说话,可烧着纸嘴里也开开合合的无声念叨。这念叨稀稀疏疏的,就像晚风,没有声音可你就是能听到,心里听得到。 曹忌又开始发呆了,这回不一样,这回是盯着烛鸳发呆的。 看着她瘦弱的脊背,盈盈火光把她牢牢笼罩,好像镀了层金边,无论是朋友还是仇人,就连周老板,恐怕也能接到她的祝福吧。 曹忌今天也是有感而发,他结束公务本想回府,可鬼使神差地买了纸钱来找烛鸳。已经是第几次了,本来要回家,可马蹄子不听使唤地拐到了笼馆。 人人都说花钱买踏实,但曹忌觉得,在他这里,好像看见烛鸳才能让他踏实。 死的人太多了。 不是他曹忌面冷心狠就不会害怕。 他也害怕,年轻的时候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满身鲜血在死人堆里醒来。可年纪大了,就不做噩梦了,也睡不着了,人也慢慢变得面无表情,顶着一道疤撑着意志。 烛鸳,是为数不多的,他见到心怀慈悲的人。 燃烧的灰烬卷着百日红飞向半空,烛鸳抬头看着百日红的花瓣被星火吞没,她望着望着,眼睛就落在了曹忌的身上。 曹指挥使……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往常他的脸都是紧绷的,怎么今天整个人懈怠起来,眼睛里还透着点柔和,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烛鸳等了会见曹忌没反应,只好拉了拉他的袖子。 这么一拉,终于恢复了往常凶悍的神态。 “不早了,回屋睡觉。” 他起身很快,提起灯笼就走,也不给烛鸳照亮。 烛鸳只能摸黑扶着门框跟在后面,黑暗里,她很清楚地听见了曹忌给了自己一巴掌。 虽然很轻,但烛鸳确定指挥使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地一声,好像要把自己刚才那副温柔的样子扇没似的。 这人可真奇怪。 凶神恶煞有什么好?刚才那样的神态才像个正常人。 至少……脸上的疤不是那么吓人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 14 章 【华雀】 一盏只剩茶叶渣子冲出来的热茶,喝着辣口,华雀端坐在自己屋里的软榻上冷眼看这些龟奴们进进出出半个时辰,茶都凉了,东西还没搬完。 徐阿嬷坐在一旁掀开茶盖,香气四溢,一闻便知与华雀那碗不是一个壶冲出来的。 热气白雾旋绕直上敷在徐阿嬷尚且白皙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十分解乏舒适,“你也不要怪我小气,如今你生意大不如从前,房里的这些个贵重家具,玉枕金被的也该让更有用的人来受着,不浪费嘛。” “我本就不爱这些,你拿去用吧,记得给我留床被褥就行。” 徐阿嬷的拜高踩低华雀司空见惯,她早就准备好徐阿嬷来料理自己,等了两天终于来了。 就是撤的太彻底,连房里那挂着的一面孔雀花屏也被提溜出去,那被赵明熙调侃难看的孔雀花屏竟还重的要死,前前后后需要四个龟奴才能给它架出去,其他人见了这么大的阵仗纷纷冒头瞧热闹,对着华雀的厢房指指点点。 要知道撤几个花瓶摆设几张床襦倒没什么,把孔雀花屏都请出来非同小可。 这是摆明了华雀即将要有名无实。 “当时华雀初夜的第二天徐阿嬷就命人揣着百两白银跑到江南做了这幅花屏呢!” “就这?价值百两?” “什么叫就这?四绝除了华雀,其他三位可都没有这阵仗呢!看得出咱们徐娘当初是真疼华雀。” “真疼又怎么样?该丢弃时一点也不含糊,要不然人家怎么是笼馆徐娘呢,真是能成大事啊。” 厢房外的耳语并没干扰到华雀,即便她此刻是众人口中的弃子,但当看到那副浓绿到要滴出水的花屏被搬出去时,她反倒松了口气。 这是接在她身后的艳丽尾羽,也是长在她背上的锋利倒刺。 拔掉也好。 拔掉,就不用整日圈在笼中任人逗弄,忍着疼痛开屏。 “虽说你如今清闲了,可我也不能白养着你,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做事,很多事情我相信你上手很快。”徐阿嬷啐了口茶叶沫子,“没客人点你时,就操心笼馆后勤事务吧,郝伯跛脚行动不便,正好你顶上。” 后勤事务? 华雀确实跟着徐阿嬷学习料理笼馆大小事宜,后勤事务虽比伺候客人简单得多,但繁琐之事多如牛毛,姑娘们的日常用品调度,客人走后的收尾工作,厨房的菜肴挑选等等都需要来操心。 徐阿嬷突如其来的委任让华雀猛地猜不透,她只能推测这是徐阿嬷给她的下马威,要她领了这份苦差事以儆效尤,给在座的娼妓看看,没生意就算是华雀,也是如此下场,物尽其用到极致。 见华雀沉思迟迟没答应,徐阿嬷放下茶杯面上带笑,“怎么?胜任不了?” 吞下一口冷茶,华雀忍着喉咙的疼痛还是接下了这份差事。 毕竟比起她卖力复出再获客人宠爱,在后院忙活也能算是上乘选择了。 两人说完话,屋里也算搬完了,徐阿嬷欣然离去只剩下个空屋子,还真是搬的一点儿都不剩,华雀环顾四周,竟真的只剩下一床薄薄的被褥,榻上的软枕、前厅的暖炉、就连那些熠熠生辉的金饰和绿绸华裳也没了,衣柜瞬间空旷了许多,只有几件做工简单的碧色裙子罢了。 华雀试着在床上坐了坐,还真是硌人! 不过屋里敞亮了许多,阳光都能透进来了。 “嚯,你这个下马威可给的真实在,华雀那丫头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感谢咱徐娘疼我,让我这拖着断腿的废人不用在后院奔波忙活了。” 郝伯自己跛着脚还跪在地上给徐阿嬷捏腿,赖在房里不肯走。 要说笼馆按摩的功夫,第一还不是几个姑娘,而是郝伯,从小学的功夫,专门伺候徐阿嬷用的。 徐阿嬷也受用,眯缝着眼瘫坐在金丝软枕中间,桌上摆的暖炉早早点上,她这人畏寒,一般刚入秋,就让人去买了最矜贵的炭火。如今她的房里是又暖又暗,盘在里面活像条大蟒。 “你懂什么?我哪里是疼你。” “是是是,杀鸡儆猴,让大伙儿都看看华雀是什么下场,对不对?” 郝伯轻攥着拳头,一大把年纪小心翼翼地看着徐阿嬷的脸色。 “对,也不对。” “啊?这……怎么说?” 徐阿嬷指了指矮桌上的蜜茶,郝伯见状忙不迭地送过去后洗耳恭听。 她细细品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笑道,“我若只是给华雀个教训,还能让这笼馆长盛不衰?” “是,您纵横谋划,想必是都盘算许多了?我这人手上功夫可以,脑子就不活泛了,还望阿嬷讨教。” 徐阿嬷咂了咂嘴,伸手让郝伯把耳朵摆正,“经过周老板的事,难道你还瞧不出端倪吗?咱们这华雀可是个心狠手辣关键时候出力的主儿,这事要没有华雀从旁协助,那三个小的还翻不出这么大的浪,眼下正好是个好时机,我将华雀调到后院,她自然乐的就坡下驴,让她分身乏术,自然顾不上其他三个。明面上看四绝是叫了我的板,可我只用动动手指,笼馆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那你把华雀调离,是打算对那三个……?” “哼。”徐阿嬷眼神发狠,冷笑了一声,她将茶盅放下找个舒适的位置躺下望着她那帷幔交错的天顶,“这梅州的局势就像吊顶上的绸缎交错在一起,看着复杂而已。别看咱们这地界天高皇帝远,可京城的一举一动是牢牢牵动着这里,亲王世子是一边,曹指挥使是另一边,如今欢鹂挂着世子府,烛鸳挂着指挥使,我要把她们高高供起,看这水越来越浑,到时审时度势站哪边都是天大的便宜!” “世子府……指挥使……京城,越说越大了,他们都是哪边的啊?” “说了你也听不懂,朝廷的事哪儿是你一个老龟公猜透的?” “是……您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自然想的大……对了,还有珍鹭呢?” “珍鹭嘛……”徐阿嬷枕着手臂撤下了一条宝蓝色的绸缎,绕在指尖若有所思,“我看她对黄举人是死心塌地,那咱们就先晾着她,她可是一步活棋,将来说不定能有大用。” 徐阿嬷指尖缠着缎带,双眼望着天顶,她手指轻动,顶上的绸缎便跟着越拧越紧,“跟我斗?无知又天真呦。” “这娼妓一旦被男欢女爱锁住,还想有生路?痴心妄想。” =========================== 【珍鹭】 “这次要带的东西这么多吗?” “嗯,天马上就冷了,我想给我娘多带些衣物和吃食。而且好久都没有去看她,不知道家用还够不够。” 梧桐今儿个出来采买,正巧碰上珍鹭溜出来回家探母,见她大包小包边便帮忙一道给她送过去,如今徐阿嬷眼神松了,珍鹭就偷偷摸摸买了好些东西,打算一次都送回家。 她照旧换上了素色的衣服,看起来心情很好,黄慎之上京考试后隔三差五便回来信,珍鹭也好慰藉相思之苦。 “对了,黄公子还说了,让我多盯盯你的功课呢,他说你头脑聪明只要肯用功没有问题的。”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你一句我一句,如今梧桐已不像从前那个戾气十足的不听话小孩,好像是成熟了些,能担些事儿,也刻苦了许多。 许是瞧见了黄慎之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让他开悟了很多。 说来这么长时间,梧桐还是第一个去珍鹭家的人,她原先想过珍鹭家境清寒,却不曾想是这么破败,在笼馆呆的时间久了,竟然有些忘了穷人家是个什么模样。 梧桐拎着一筐鸡蛋走过窄巷,看走在前面拎着裙子的珍鹭,“你家原来就住在这里?” “对啊!” 珍鹭回头笑容满面,“现在好多了,以前这里还没盖这么多房子呢。”她熟门熟路,遇到邻居探头都十分热络地打招呼,挽起袖子来的模样还真跟笼馆珍鹭沾不上边。 “你别看这里这么旧啊,可是空气很新鲜的,晚上还能看见星星呢,不像笼馆的夜晚,抬头连月亮都找不到。”珍鹭等了等梧桐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再三嘱咐,“见到我娘千万不要提笼馆的事情,我告诉她自己是富户家的丫鬟。” 难怪,要把笼馆娼妓的华服脱下,现在看起来朴朴素素的倒顺眼了许多。 “我觉得你这样穿比在笼馆那样穿好看。” “是吗?” “是啊。” 梧桐看着珍鹭发间只一颗小小的纯白珍珠,素面朝天的笑容也不像原来那么做作,停在远山的白鹭是不需要浓妆艳抹,一头乌发就足够好了。 真不知那群客人是什么审美,非得珠光宝气穿的少少的才觉得好看。 “到了,这就是我家,待会进去别乱说话啊。” 珍鹭站在家门口整了整衣领,又煞有介事地闻了闻袖口,确认没有刺鼻花香才敢推门。 他们来的时候正时下午,两扇木门推开时,橘红的斜阳遛出来带着树影照在人的脸上,等恢复了视线,梧桐睁开眼看见一棵榕树静静座落在小院里,树下有潺潺的水声和洗衣服的动静,厨房里好像还做着饭,炊烟晃晃悠悠地从低矮的烟囱里爬出,慢慢爬到榕树金黄的叶子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满口鼻都是饭香。 “娘,我回来啦!这次有土鸡蛋啊。” 坐在榕树下洗衣服的背影动了动,挽着发髻的妇人回头看去,双眼眯成一条缝,斜阳正好停在她的眼角。 她可真像珍鹭。 梧桐甚至觉得珍鹭变老,就该是她娘这幅模样。如果她没有卖进窑子,应该表情会一直像她母亲那般和煦吧。 “哎呀,每次都买这么多,我够的呀……小贞,这是有客人来吗?” 直到宋母走到跟前,梧桐才晓得打招呼,他赶紧后退半步把腰弯的老低,“宋大娘好,我是…… 我是……” “是我主家的小厮,平常帮过我很多忙的,这次提来的东西多人家送我来的。” “呦,那多不好意思,快进屋快进屋喝点茶水吧,小伙子穿这么单薄不冷啊?” “大娘我不冷……” 宋母着实热情好客,家里好不容易来了女儿的朋友定是好好招待,她钻到厨房把一直存的名贵茶叶拿出来沏了好大一壶,又是把屋里的软枕拿出来垫在椅子上让梧桐坐。 她在屋里忙活了好一会儿直到珍鹭叫停才晓得坐下。 宋母虽被岁月蹉跎,可人收拾的精神,家里也是整洁,她每回见女儿归家都是一副不曾受亏待的样子,就想定是有人帮衬,见着眼前的梧桐就心下了然。 “我看你的模样,比小贞都要小上几岁,这么长时间还让你照顾她真是不好意思,你是个好孩子,在主人家做工我听说不好过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梧桐面上一红,他偷偷看了眼珍鹭心中不安,明明是珍鹭照顾他多些,反倒让大娘误会了。 “宋大娘,我也没这么好,平常还是珍……小贞姐帮我多些。” “你就不要客气了,小贞我还不知道?清高自傲的跟她爹一个模样……可惜她爹走的早,如果还在的话小贞兴许还能再多念念书……” 眼看宋母眼眶微红,珍鹭赶紧打断,她见不得自己娘这个样子,更何况日子一天天变好了,她马上就会出头,与黄慎之带着宋母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娘啊,您就不要哭了,相信我,咱们一定会重新开始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你相信我啊。” 梧桐看着母女俩握在一起的手,他知道珍鹭的意思,就等黄慎之回来,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什么笼馆,什么娼妓,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一样。 “对啊大娘,您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您再等等。”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笃定,宋母看看女儿又看看梧桐有些奇怪,“小贞啊,你是不是最近在做什么事情瞒着娘啊?你不要干傻事啊,咱们现在就挺好的。” “您想哪儿去了娘,我能做什么事啊。” “小贞,娘总说做人踏踏实实,咱们不能有那痴心妄想,只要脚踏实地我相信一定会云开雾散的。” 痴心妄想…… 宋母无心的四个字,不知怎的突然让珍鹭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像马上有一盆冷水悬在自己的头顶,让她打了个冷颤。 梧桐见珍鹭变了脸色,赶紧搭腔,“大娘您不要多想,我刚才说的意思是,小贞姐是个好人,我相信好人有好报,老天爷绝对不会让好人过苦日子的。” “噢……这话说得对,不过也没啥好日子坏日子的,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这样,我刚好煮了面,很快的,你们就在家里吃,吃完再回去好不好?” 说完宋母又系上了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确实很快,是家常素面不过别有一番滋味,梧桐闻着就像小时候的味道,土豆西红柿炖到一起跟他娘做的味道很像。 宋母见梧桐小伙子正长身体,盛了满满一碗让他多吃点不够还有,还问他要不要蒜瓣。 梧桐把脸闷在碗里险些都有些鼻酸,好久都没有人问他吃没吃饱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干活,耳边全是莺莺燕燕的声音,要不然就是被人按在地上打,这样的小院子还有一直生着火的厨房,好像是上辈子才能碰见的家。 “呦,小贞,你看看,这……怎么哭了呀,是不是大娘做的不好吃?” 珍鹭也被梧桐吓了一跳,她看梧桐把脸埋在碗里,嘴里还叼着半截面条就吸鼻子,赶紧把手绢拿出来给梧桐擦。 手绢递过来也不接,他就抱着碗,小伙子眼泪汪汪抬起头,“不是,大娘,是您做的太好吃了。” 夕阳落下,天边仅有的一点霞光满满在梧桐颤抖的脊背上消失不见。 从宋母家里出来他还在哭,揉着眼睛,把眼圈都揉红了。 珍鹭仰头看着梧桐,又想笑又不敢笑,问哭够了没,人家非不承认说是眼睛里面进沙子了。 “好好好,就当是沙子吧,土豆西红柿味的沙子。” “你烦不烦啊,是我哭了行了吧,我总算知道你为啥这么想出笼馆了,要我外面有这么个老娘,我也想出,死都要出。” 梧桐越说越急,哭的更厉害了,珍鹭还从来没见他哭过,猛地一看还挺稀奇,憋着笑只能掏出手绢给他擦鼻涕。 “低头,我把脸给你擦干净,多大人了,回去让大家看见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梧桐站在路中央怀里还抱着宋母给他炸的西红柿酱,老老实实低头让珍鹭给他擦鼻涕。 “所以你要好好准备这次乡试,等乡试过了咱们一块出笼馆,我看你那么喜欢我娘,干脆给我娘当干儿子好了。” 梧桐被珍鹭揪着鼻子,还哭的喘不上气,顶着红红地眼睛发誓,“你放心,我这两天都在挑灯夜战,黄公子都说我有希望,我一定行的。” 路边面馆老板出来点灯,举着灯烛听见哭声,奇怪地看了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伙儿和一个劲儿擦眼泪的姑娘挠了挠头。 珍鹭看见赶紧收起手绢拉上梧桐,“行行行,你一定行的!快回去干活了啊!” =========================== 【烛鸳】 曹忌今晚要来。 最近他来的很频繁,感觉像是梅州城人事方面有调动,曹指挥使接到的密闻都比往常的多。 这些都不是自己该关心的事。 烛鸳最近的心思都被徐阿嬷分走,她架空华雀把人调到后院是意料之中,可从华雀房里搬出的东西全挪到自己的厢房就十分奇怪。更古怪的是,还把自己的厢房从四楼调到笼馆的顶楼,第七层。 第七层是什么概念? 除非是有来头的客人一口气把四绝都包了,才能享受在最顶层最宽敞厢房的待遇。曹忌虽说是指挥使,可也不至于如此高规格。 徐阿嬷美名其曰照顾指挥使大人,别亏待了人家,可烛鸳怎么都不信。她去找华雀商讨,华雀暂时也琢磨不出来。 她如今太忙了,很多杂物都经她的手,让她没办法闲下来好好把事情捋一捋。 “你且先住下顺其自然,一切都跟往常别太高调,后面的事咱们再做打算。” 也只能如此。 只是头回体会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总心里不踏实,烛鸳还是喜欢原来四楼那个拐角的厢房,埋在角落里也不起眼,哪像现在站在楼顶往下看,紫薇树脱落花瓣后裸露的枝桠都被她尽收眼底。 天黑上客,烛鸳看着楼下红灯笼里熊熊燃烧的烛火晃眼的很,曹忌马上来了,她还是活动活动从高处下去迎人吧。 笼馆生意自上次欢鹂被世子亲自接走转而变好,大家都是见风使舵的,世子都来了,说明笼馆这地方还是有福气的,自然以前怎么样如今还是怎么样。 今晚生意也是同样,络绎不绝的客人让龟奴们跑断腿,只有一样。 曹忌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还跟了位大爷,同样佩刀但气度穿着远不似曹忌下属。 “团练大人,曹某先送到这儿了,您自行挑选。” “噢,老曹是有专门的窑姐儿啊,那我不打扰了!哎呀许久在边塞吃沙子,如今回到中原发现还是这里的姑娘们俊啊!” 烛鸳刚下到二楼的拐角就跟曹忌碰了个正着,曹忌打了招呼就要上楼,只听身后本该被老龟公牵走的团练出了声。 团练大人虎背熊腰,声音也粗,他一开嗓能让半个笼馆的人都听见。 “哎老曹!这红裙美人儿是你的窑姐儿?” 曹忌上楼梯上了半截被团练问住,他抬头看了眼烛鸳,突然发现对方的脸色青白,好像见了鬼似的定在楼梯口,双眼死死地盯着楼下。 虽然烛鸳不会说话,但她那双眼睛曹忌看的时间长了也能读出些意思。 他登时觉得不对劲儿,回头看向楼底的团练,只看团练大人也是有意打量烛鸳,眯缝着眼睛左看右看。 曹忌没有明面上承认只是反问了句怎么了。 “噢………没怎么,就是打量着美人眼熟,像我梦见过的楼兰新娘……哈哈哈哈没事,不打扰曹老弟了,就只当哥哥我说梦话吧,走了走了。” 边塞的风沙一直很大,再强劲的烈风也吹不散无垠的黄沙,只能吹起嫣红色的裙角。 那里的将士们立功最多的会被封赏一把弯月刀,削铁如泥的弯月刀被风沙洗涤的闪闪发光。它可以直勾出敌人的喉咙,也能勾碎姑娘的裙角。 “呦,是个小哑巴啊。” “大人,这回您想怎么玩都行,她都不会叫的。” “真有那么听话?那我可要试试了?看看是弯月刀硬,还是别的地方硬。” 黑夜里的军帐可以把影子拉的很长,弯月刀的刀尖长到能刺进姑娘的喉咙。 黑夜里的军帐也是白色的,白的能把溅到帐面上的鲜血衬的好红好红。 六十,六十一,六十二 “小丫头还真不叫啊,稀奇。”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 “小娘子,让我试试,这里是不是也一样的软?” 二百五十六,二百五十七,二百五十八 “数啥呢?让我也听听。” 四百二十五,四百二十五,四百二十五…… 曹忌正靠在床边想事情,突然听见咚的一声!身上盖的被子被烛鸳掀翻,她一个机灵翻坐起来喘着粗气。 汗水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流,后背已经湿透一片,烛鸳猛地回头惊恐地看着曹忌,她双眼模糊眼前似乎还是团练的脸,烛火惊爆,火星子跳出来晃了她的视线,一团浑水似的噩梦慢慢散开,曹忌的脸越来越清晰。 直到看见曹忌脸上的那道疤烛鸳的呼吸才开始平顺。 只有看到曹忌的脸,她才是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 连脸都湿了,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 烛鸳咽了口口水,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再三确认了曹忌的脸后才慢慢躺下。 四百二十五,这个数字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当弯月刀插进她的肩膀时,她怎么数都数不下来。 幸亏这里已经不是边塞了。 烛鸳背对着曹忌没了动静,但曹忌听呼吸都知道她没睡,刚才那一下子把他吓了一跳,看样子是做噩梦了。 不过烛鸳是什么都不会跟他说的,曹忌等了一会儿听烛鸳还没睡着,啧了一声抬手拿起被子替烛鸳掖了掖被角。 掖完被角的手要抽回时停在了半空,曹忌别过头,那只手胡乱地在烛鸳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这两下拍地仓促,让烛鸳刚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 又是两下,这两下比刚才有节奏还柔和了许多。 烛鸳彻底睡不着了。 幸亏这里不是边塞 幸亏躺在旁边的是曹忌。 ====================== 【欢鹂】 小阿茴是被母亲陪着送到世子别院的,早上别院来派的马车,母女俩坐上去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徐阿嬷是让欢鹂挑个丫头过去帮衬自己,本是指定阿芸这个会来事儿的,没想到却被欢鹂换成了阿茴。 谁都知道跟着欢鹂就是享清福去了,挤破头也要让欢鹂挑上自己,结果欢鹂却挑了一点用都没有,年纪还是最小的阿茴。 本来欢鹂还觉得徐阿嬷会甩脸子,没想到人家什么也没说,反倒贴补了好多东西,连带着阿茴一块送了过去。 “欢鹂姑娘,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给你跪下磕头了。” “使不得使不得大娘,我向您保证,阿茴在我这里平平安安,踏踏实实,而且你看我俩还长得挺像,我日子过得不错,阿茴肯定不会差。” “有姑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阿茴是我唯一的女儿了,全托付给姑娘了。” 知道阿茴赎不出笼馆的消息后,阿茴母亲恨不得回家投河自尽,她日日哭夜夜哭,恨不得每日烧香祈祷让小女儿能活的长些,没想到天上掉馅饼的事儿竟然砸在她的头上,被世子宠爱的娼妓竟然肯把女儿带进世子别院生活。 虽说都是伺候人,但这可比在笼馆卖身好太多了,尤其当阿茴母亲亲自送女儿过来看见这高门大户,安静奢华的庭院,比那儿烟熏火燎的窑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她当场悬住的心才落下,只要女儿听话懂事,一定不会出事的。 欢鹂拉着东张西望的阿茴送走了大娘便转身进了院子,从进到第一扇门开始阿茴的眼睛就再也没眨过,到处都是雕龙刻凤,到处都是能映出人影的红柱子,这样的大宅子她可从来没见过,小小的人儿一路上姐姐姐姐个不停。 “姐姐,这里为什么要盖那么多的门啊?” “姐姐,池塘里怎么会有金色的鲤鱼?” “姐姐,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呀?” 欢鹂听着阿茴念叨,可听着听着就发现小丫头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到最后干脆闭紧了嘴巴,“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啦?待会带你去看老师傅捏糖人!” “姐姐……”阿茴拽了拽欢鹂的袖子,双手合拢附在欢鹂耳边悄悄说,“我不敢说话,因为这里大家都不说话。” 欢鹂一听,环顾四周,院子里的人是很多,但都低着头,能听见的只有一声一声死气沉沉地扫落叶声。 “没事……我刚来也不敢说话。” 欢鹂把阿茴领进屋时世子正好在写字,他的咳嗽好多了,就是脸色依旧很没有血色,抬头看欢鹂领了人回来,就叫人关上了门,坐在摆着好多果盘蜜饯的桌边。 阿茴被欢鹂抱在怀里,先看看满桌的零嘴,又看看世子,不说话了。 世子抱着暖炉,看看阿茴,又看看欢鹂,一样的杏眼小圆脸尖下巴不由地笑出声,“她怎么老看我,也不说话?” 欢鹂颠了颠怀里的阿茴,给她抓了一把瓜子,“吃吧,你不是最爱说话了吗?” 阿茴看一大堆瓜子摆在眼前也不敢动,只是盯着裹的厚厚的世子一字一句认真的说,“因为大家都不说话,所以阿茴也不说话。” 说完就把嘴巴闭上了,好像真的多说一个字就有人来骂她似的。 屋外静悄悄,扫落叶的声音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连声鸟叫也没有,世子似乎是理解了什么,他窝在椅子里虽是说给阿茴听,却是对着欢鹂讲的,“以后在别院想说话便说,想笑便笑,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心吧。” 阿茴抬头看了看欢鹂,欢鹂低头咧嘴一笑,“看我干嘛呀,听见没有,想干什么都可以,你不是想放风筝吗?还有踢毽子打沙包,都可以!” 这下阿茴终于变成个小孩该有的样子,欢呼一声剥开一只酥糖含在嘴里,跳下欢鹂的怀抱满屋的跑,看看梳妆台又摸摸床帐子好不稀奇。 欢鹂也轻松了许多,拿起个小榔头开始给世子砸核桃吃。 这次回来别院好像很不一样,虽然依旧静悄悄的,但几位嬷嬷不找自己麻烦了,刚住到这里的时候几个嬷嬷不让干这不让干那,这次再回来还真像世子所说的,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只有一句,那天欢鹂连夜被世子接回来时,李嬷嬷站在别院门口,趁世子先进去时,这老嬷嬷拦了拦欢鹂。 “世子下了大功夫,劝姑娘知恩图报,小心行事。” 这话欢鹂听的似懂非懂,可是每每望下李嬷嬷严厉的双眼,她总是不敢多问,只得低下头小声应下。 知恩图报,小心行事,她都会做的。世子府还有别院虽然都很奇怪,但世子应该是好人,欢鹂感激他不嫌弃自己,所以李嬷嬷说的她都会听。 “在想什么?” “嗯?没……没什么。” “最近……可能有一些外人晚上到别院做客,你不要害怕,照旧生活就好。” 世子接过欢鹂递来的核桃,含了一小颗在嘴里,说了一句便再不说了。欢鹂打量着世子,觉得他表情似乎有些凝重,就问世子是不是不开心。 世子刚刚似乎恍惚了一下,当欢鹂问起时他才双眼恢复清明,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 可明明是有事的样子。 世子有事,那这事自己肯定参不透,欢鹂想起李嬷嬷说的话,要对世子好,要知恩图报,于是她笑起来,她知道世子最喜欢看她笑了。 “世子你看,我这样笑起来,再带着我脸上的两道疤,像不像个大花猫?” “像……”世子果然笑了出来,他咳嗽了两声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路过的小阿茴,“现在是一只大花猫和一只小花猫了。” 阿茴回头,脸上沾满了酥糖碎渣,可真是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 15 章 【欢鹂】 世子最近呆在别院的时间长了。 好像是为了补偿欢鹂似的,一呆就是十来天。 欢鹂也不知道世子补偿什么,有时候还劝他回家看看老亲王。 “我心中有数,没事的,你们继续放风筝。” 欢鹂发现世子特别爱看她跟小阿茴放风筝,当她把风筝飞向蓝空时,世子会像阿茴一样,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风筝的燕子翅膀。 有时候看很久都不带挪窝。 只要是世子在的日子,她跟阿茴过的都很滋润。 因为世子有个奇怪的癖好,就是看她们在院子里玩,自己抱个暖炉坐在廊下看,看着看着还会跟她们一起笑,可只要李嬷嬷一出现,世子就不笑了。 因为李嬷嬷一来找世子,就说明是老亲王来带话了,老亲王一来带话,别院的晚上就会出现好多好多陌生的客人。 每到这样的夜晚世子总是很晚回来睡觉,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本来就苍白的脸还带着几分铁青,整个人好像绷了一口气,直到钻进被窝搂紧欢鹂才把那口憋着的气吐出来。 “欢鹂,给我讲讲白天发生的事吧。” “嗯……白天我跟阿茴去喂了池塘的金鲤,其中有一条好肥,阿茴还摸了它呢,好恶心的……” 其实白天也没发生重要的事,其实每天的发生的事都不重要,世子让欢鹂讲,欢鹂只能硬着头皮讲,而且讲的很详细,能从早晨起来吃了几个饼到黄昏去看后院老树下的乌鸦,她每次絮絮叨叨的念着,自己没睡着世子反倒先睡着了,好像睡前不听欢鹂说话睡不着觉似的。 连小阿茴都说世子好高的人,为什么像个小孩子要人晚上哄着睡觉呢? 欢鹂摇头,她晚上跟阿茴吃完饭呆在房间里弹玻璃球玩,阿茴与欢鹂呆的时间长了,性格也越来越像欢鹂,没心没肺地能吃能玩,可欢鹂带着阿茴渐渐变得不像自己,连玩也玩不专注,脑子总不自觉地飘到别处。 比如她发现这次回来,注意到别院的嬷嬷奴仆们对她的脸色更难看了,世子在还好,世子要是哪天不在欢鹂都不敢吩咐下人帮她倒杯茶,要是阿茴哪次说笑的声音大了,欢鹂竟然还会提醒她轻声些。 “为什么啊?欢鹂姐姐不是说开心最重要吗?而且世子不是说让我们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欢鹂回头看了看守在房门外的嬷嬷们,紧紧贴着头皮的发髻,高高仰起的下巴,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都有一种嫌弃和斥责。 “总之世子不在时,我们就小声些好吗?” 阿茴虽然听不懂,但欢鹂说的话她都会照做,她们达成默契,就是世子在,就该闹闹该玩玩,世子不在,就当个一动不动的老乌龟,让嬷嬷们尽量别往这儿瞧。 今晚又是“客人”来的日子,欢鹂只能跟阿茴打玻璃球玩,玩了一阵阿茴在桌上扒拉了几下,突然惊呼一声说少了一个玻璃珠。 “啊?少了哪个啊?” “就是世子买的特别大的那个。” “怕是你下午摸大鲤鱼时掉了吧?” 反正刚吃完饭,欢鹂也想活动活动就说要去找,其实欢鹂就是想出来走走,最近“客人”来的频繁,每回都要憋到屋子里实在快把人憋疯了,横竖她们在里院应该没什么事,索性就提着灯笼边遛弯边帮阿茴找玻璃球。 夜里池塘平静,大鲤鱼都躲进石头缝里睡觉,外院有点点亮光还有碰杯的声音,欢鹂看了一会儿跟她没什么关系,便弯下腰跳下凭栏,蹲在池塘边用手在水池里来回划拉。 她正把手指往那沉底的石子堆里探,一声欢鹂吓地她差点把灯笼扬进鱼池里。 回头就着月光瞧去,竟是喝的耳朵通红的赵明熙? “小赵公子!” 这可是熟人啊! 能在别院见到笼馆的熟人,别提有多亲切了,欢鹂赶紧甩了甩手就往上爬,翻进回廊仔细看了看赵明熙,发觉喝的还真不少,满身的酒气连眼睛都没神了。 “原来今天的客人是你啊,怎么跑到里院来啦?” 赵明熙喝的确实有些多了,世子的酒太烈让他站不住脚,只能靠着柱子休息,他说想出来透透气,不知道怎么就绕到后院来了。 “那边太吵了,而且我酒量不好,还是别丢人现眼了。” 小赵公子酒量不好这个事欢鹂还听华雀提过,不好就不好吧,酒量好的男人才麻烦呢。 “嗨,那不喝就是了,对了你有没有吃别院的菜啊,听说是王府的厨子来做的,可好吃了呢。” 欢鹂见着熟人就有说不完的话,再加上赵明熙上次为华雀的事出头,她便更亲近了。可她滔滔不绝,对方却好像没什么兴致,说了两句便低下了头。 “呃……赵公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啊?没有的事,就是可能不是我不开心,是我惹世子不开心了吧。” 赵明熙说完又低下头,抠着自己腰带上的金线,把指甲磨的很秃。 “不说我了,你在别院过的还好吧?” “嗯嗯,挺好的。”欢鹂拽着手绢点了两下头笑的有点勉强。 “挺好的就行,世子他………应该是个好人,你不必担心。” 什么叫,应该? 赵明熙想了下自己刚才说的话,惊觉有些欠妥当,赶紧改口让欢鹂别放在心上,好好陪着世子就行,他挠了挠头酒似乎醒了些,“对了,华雀呢怎么样?这段时间我都没顾得上去看看她。” 欢鹂虽然不在笼馆,但到底知道的比赵明熙多些,于是把徐阿嬷架空华雀,吃穿用度一律降低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可能阿嬷把周老板的死都怪到华雀姐姐身上了吧,眼看天马上就要冷了,听说房里撤的只剩下一床单被,小赵公子,你能不能帮我跑一趟,给华雀姐姐送点炭火衣物啊?” “放心吧,我会去的。” ======================= 【华雀】 前一晚偶遇了欢鹂,第二天赵明熙便收拾妥当,晚上去笼馆找华雀。 一来是给她送些东西,二来还想跟华雀商量些事情。 本来他孤身一人在梅州,没个人在旁边听他絮叨生意的事,可偏偏华雀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缺,赵明熙现在是一有事就想到华雀,一想到华雀便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同她讲。 但他没料到华雀会这么忙。 明明不怎么伺候客人了,反倒更忙了。就连阿芸都跟在华雀身后忙的脚不沾地。不是抱着厢牌挨个给客人发,就是招呼龟奴们烧热水往楼上送。 华雀呆在后院几乎就没有露过头,等好不容易夜深了些,只剩星星点点几个客人还坐在杏花树下喝酒,华雀才扶着后腰从后院踉踉跄跄走出来,靠在梅园小桥旁喝口热茶。 远远望着人也瘦了不少。 “你怎么会这么忙?” “老龟公成了甩手掌柜,我可不就忙了?”华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了进去,“不过总比陪酒陪睡的好,烦人的很。” 华雀如今可不是明艳华丽的孔雀了,不光是绿裙子没以前的光鲜,就连头上的金饰都少了一半,走起路来轻盈不少,风风火火的像哪个酒馆的老板娘,把浓妆一抹真像是变了个人。 身上也不是那么香了,以前扑面而来的都是海棠芍药的霸道,现在闻着倒还有后厨房的味道,好像是栗子鸡。 赵明熙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双棉手套,“给你,早点摊的王大婶织的。” 不过华雀没接,而是奇怪地上下打量了赵明熙一番。 赵明熙见状连忙解释说偶遇欢鹂,听说最近笼馆人员调动的事。 “手套你收下,还有几床被褥我给你抬进来,有床是阿昌娘弹的棉花,盖起来很暖和。” 赵明熙是原来越会过日子了,初来乍到时连袖口都不会缝,现在认识的人多了,都晓得要提前御寒了,运来的东西都十分实用,他一个少爷在笼馆门口搬进搬出,华雀看着过意不去便也搭把手,等把几床后被褥安置在华雀的厢房,赵明熙也不忘跟阿芸讨了厢房牌付了华雀的钱。 本来没什么事,可他这一付钱却让梅园几个还在喝酒的少爷纷纷侧目。 华雀如今很少露面,浓妆一卸在后院忙活,猛地出现在往日恩客面前也让人有些认不出,但此刻赵明熙领了厢房牌,付了银钱又让大家想起来这个落败孔雀的存在了。 原来卸了妆,也不似那么好看了。 “呦华雀,还有生意呢?” “忙了一天我都以为今天这桌菜是你炒的呢哈哈哈哈。” 华雀风光时没少给这群吃不上孔雀肉的客人脸色看,如今被架空染上死人案,可不是人人都要来踩一脚,除了这些恩客,就连笼馆里的姑娘也是颇有微词,明里暗里躲着华雀,生怕跟她扯上关系被徐阿嬷一同教训。 但华雀好像并不在意。 她的脾气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了些。 “呦,这不刘公子吗?我当然有生意了,不像您回回赊账,赊出来的帐我都能记两本了!” “还有啊王少爷,您桌上的菜肯定不是我炒的,要我来定给你少放些油水,省的回回压的我们姑娘喘不上气。” 华雀说完也不理身后那些少爷怎么你你我我的骂不出半个字,直接让赵明熙跟她上楼,只是上楼前听清楚了一句。 “赵明熙,你得罪了世子,现在又来招惹华雀,下场肯定比周老板还惨!” 一杯热茶和一盘栗子摆在赵明熙跟前,热气熏了赵明熙的双眼,他低头闻了闻,发觉连华雀的茶叶都降了好几个档次,他再抬头看向华雀,对方已经摊开账本就着烛火记账了,算盘打的叭叭响,嘴里也振振有词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娴熟跟他赵家盐行的掌柜的有的一拼。 “你还会记账啊?” 算盘珠被弹了一声,华雀抬眼瞟了下赵明熙,“我从小就跟着徐阿嬷学这些,不稀奇。” 赵明熙无意窥探人家的账本,不过实在好奇也胡乱扫了两眼,他是做生意的虽说经验不足也能看出华雀的账本条理清晰一目了然而且十分详尽。 “你要是不当娼妓,出去做个生意一定也很好。” “嗯,谢谢夸奖啊。” 华雀现在负责后厨房,每项吃食的开销都从她手底过,以前老龟公在时私扣了不少钱留下一笔烂账,她接手以后开始重新整帐,常常忙到深夜。 于是再添蜡烛时华雀嘱咐赵明熙先睡,自己可能还要忙到很晚。 可赵明熙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他顶着黑眼袋按了按太阳穴凑近了些,“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的。” “有事?送被褥啊,以后不要再送了,珍鹭烛鸳给我添补了不少,不用担心。” 一句话被顶了回去赵明熙欲言又止,华雀记完了今日的肉钱才暂搁下笔,倒杯茶歇一歇,抓着这空当终于问了赵明熙。 “是世子的事吧?” “对!你怎么知道的?” 怪不得那些往日恩客都说华雀是解语花,真真是每次一语中的,说到人家的心坎里,赵明熙赶紧把椅子拉近些等着华雀的下文。 “梅州城都快传遍了,我不伺候客人但也不聋不瞎,说我们赵明熙赵大公子不知道是傻还是清高,面对世子的拉拢巍然不动,一点儿都不想胜任周老板原来的位子。” 一听华雀又复述了一遍,赵明熙简直一个头变两个大,那晚被世子邀请去别院他可是诚惶诚恐,怪他年纪轻去了才知道是场鸿门宴。 周老板原是老亲王布在梅州的盐路,如今姓周的一死,老亲王自然就看到了后起之秀赵明熙,年轻人嘛,好把控,把梅州的盐路重新掌握在手里,对京城又是一份助力。可没成想这后起之秀太过年轻,说话又直,才喝了一杯酒就找借口溜,那是百般推辞,到最后直言说不做这亏心买卖。 “你真这么说的?” “是啊!” 赵明熙承认完狠命地捶脑袋,酒醒后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十分让人难堪,所以才心烦意乱不小心摸到了世子后院碰见了欢鹂。 他心中忐忑,虽然对自己下的决定不后悔,但还是想来问问华雀。 “所以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你先说为什么拒绝世子?” “因为他们要我卖的盐贵啊,而且税收很高,很多老百姓都吃不起的!” “那就对,你理由这么充分,何必纠结呢?” 华雀的算盘又打起来了,她看起来好像对赵明熙拒绝世子一事并不吃惊,不像其他人,一听到这事都替赵明熙后悔的抓耳挠腮,甚至自己的几位哥哥连夜给他送了书信,字里行间都是斥责他年纪轻轻不知好歹。 可能他赵明熙愿意来找华雀,就是因为华雀不信这些富贵,会秉着良心看事情。在所有人跟他说不对的时候,华雀愿意说一句放手去做。 “听你这么说我真的舒服多了。” “你做生意听娼妓的话,我也是很佩服你。” 又扯到什么娼妓不娼妓的话题上去了,看看华雀现在,不施粉黛点灯算账的模样,哪里像个卖笑的风尘女? “娼妓怎么了,娼妓不是人?况且我可从没拿你当妓看。” 算盘声终于停了,华雀伸了懒腰,将烛台里的蜡油拨弄了几番随口问赵明熙,把自己当什么看。 赵明熙沉思许久,想的非常认真,华雀原以为赵明熙会说什么朋友,红颜知己之类冠冕堂皇的嫖客话,可这小子抠了抠脑门说了三个字。 “定心丸吧,我拿你当定心丸。” 定心丸。 这三个字太重了。 就连眼下十分清醒的华雀都被赵明熙真挚的眼神震慑住,差点打晕了脑袋。 “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但只要你说我对,那我肯定是对的!” =============================== 【珍鹭】 如今笼馆的架构可真是奇怪。 周老板出事之前,笼馆的等级排列分明,最顶上的是徐阿嬷,第二就是华雀。 现在华雀被徐阿嬷排挤到去后院,徐阿嬷自己又变得甚少管事,放任珍鹭凭心情接客实在是稀奇。饶是珍鹭自己一颗心全放在远在京城的黄慎之身上,可也慢慢发觉出笼馆的不对劲来。 似乎太平静了些。 但真是念什么就来什么,早上刚刚还心里不安,觉得最近太过于舒服,下午就出了事。 出事的是梧桐,这小子长大之后就很少挨打了,下午珍鹭在房间听郝伯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嚷嚷,推开窗就瞧见鼻青脸肿的梧桐被踹倒在杏花树下,初秋来临刚被替换下百日红的杏花树还不稳,被梧桐那么一撞,稀稀疏疏地杏花全落在脑袋上十分狼狈。 珍鹭见着赶紧下楼阻止,到跟前一看,连鼻血都打出来了。 “住手!怎么回回都打他?” “嚯,珍鹭啊,我当是谁呢?”郝伯瘸着一条腿,拄着徐阿嬷送给他的拐杖后撤了两步,中气十足有理的很,“这小子偷钱,跟他娘一个德行,谁知道着急忙慌的跑出去干什么!” 刚还坐在杏树下的梧桐一个猛子做起来,胡乱擦了鼻血就冲着郝伯去,被身边几个龟奴死死架住,差点又挨了一脚。 “你胡说,那钱明明就该是我的。” “什么你的,月初你剪断了馆外梧桐树的枝桠,理当扣你一半工钱!” “放屁!我问过华雀了,只扣十文而已!” “华雀?”郝伯摩挲着他那增光瓦亮的拐杖头,眼里尽是不屑,“华雀说的话如今顶个屁用!还华雀?” 站在一旁的珍鹭登时听不下去,也不想在听老龟公在这儿掰扯什么扣了一半工钱的荒唐事,直接把梧桐拽了回来,瞪了郝伯一眼,“嘴巴放干净点,给你们几个发的工钱当时还不是华雀挣出来的!” “行行行,我不跟你们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且问他,拿着钱做什么去了鬼鬼祟祟的!” “谁鬼鬼祟祟了,我拿着钱是报名乡试去了!” 梧桐拿着珍鹭的手绢给自己刚止住了鼻血,被郝伯这么一问又开始冒血。 这边还狼狈地擦着鼻血,那边老龟公连同几个龟奴一听是乡试立马笑的前仰后合直打嗝,郝伯甚至都擦了擦眼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你?乡试……哈哈哈哈,跟珍鹭读过几年书就了不起了?还想学着人家黄举人上京考试呐哈哈哈哈哈,哦对了说起黄举人得先恭喜一下珍鹭姑娘了,听说黄举人在京中结识了不少赏识他的显贵,来日要高中状元前途无量啊状元夫人。” 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恶心,什么状元夫人。 珍鹭虽然与黄慎之定下誓约,半个梅州城的人都知道,可也不想让郝伯这类人到处嚷嚷,“说话小心点,黄公子能得到赏识是他的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咱们女校书神通广大慧眼识珠,这不,立马就有人想来沾沾状元气,天天当个跟班,妄想从龟奴……”郝伯伸出干枯的食指,虚浮在梧桐的脑袋上绕了一圈,跳到杏树捎上,“妄想从龟奴变飞龙啊~” 珍鹭有时候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怎么笼馆里的老龟公每次都能把话说的这么恶心人,活该他一把年纪还做龟公,一天到晚净琢磨这些脏事,她不想理会,多说一句都是脏了嘴巴,只能拉着怒气冲冲的梧桐先回房上药。 “他们说的你一个字都不要听,好好准备乡试,将来……” 珍鹭给梧桐手背上倒着药粉,话才说了半截梧桐却忽地抽回了手,让药粉撒空了一半。 他不光抽回了手,还将刚刚堵着鼻子的手绢还给了珍鹭,梧桐皱眉低着头,嘴角还泛青就让珍鹭不要操心了。 “什么事都没有,你忙你的吧,我回去看书了。” 鼻青脸肿还叫什么事都没有?刚才还疼的呲牙咧嘴呢。 “你犯什么病啊,头上都要肿包了叫没事?” “你别管我了行吗?”梧桐十分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刚才郝伯的话他真的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他是龟奴,黄举人是预定状元,现在珍鹭只能跟黄慎之挂钩才不会掉身价,一个女校书身边总跟着个龟奴算什么事? 如果考不上岂不是自己丢人不说,还给珍鹭丢人? 那些考试的科目与书册填满了脑袋,让梧桐太阳穴都砰砰直跳,他吸了吸鼻子,叹口气对珍鹭说,“这段日子我就不跟着你了,等我考上后再说吧。” 黄慎之一直是他的压力。 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管梧桐喜不喜欢他,黄慎之一直是他的压力。 梧桐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黄慎之的才学吗?还是因为别的?梧桐一想起来心里就会是一团乱麻,尤其当郝伯说起龟奴变飞龙时,梧桐刹那间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做珍鹭的小跟班那么多年,当黄慎之出现时,好像一切都隐隐变了味,有些东西长在他的脑袋里正在破土而出,或是埋在他的心里开始发酵。 珍鹭看不出,黄慎之也猜不出,只有梧桐一个人跟在他俩的身后,慢慢迷失了方向。 ====================== 【烛鸳】 烛鸳最近多梦,噩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老睁着一双眼睛到天明。 珍鹭注意到都问她是不是最近曹指挥使出了什么问题。烛鸳只能摇头,她解释不了噩梦的源头,她只是不想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把银光闪闪的弯月刀。 “那你白天多休息会儿,不然晚上撑不住。” “烛鸳,酒倒多了。” ………… “烛鸳?” 酒盅忽地放下,烛鸳缓过神来低头看去发现竟然漏了好几滴酒在桌面上,她神色恍惚要拿手绢去擦就被曹忌拦了下来。 烛鸳状态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何况还是常客曹忌,自从团练来的那晚后烛鸳夜夜惊梦,就算曹忌是个傻子也能推测出这事跟新晋团练有关。 新晋团练姓鲁,与曹忌经历相同,也是沙场上实打实练出来的,跟曹忌短暂共事过,如今高升被太子提拔为十六路团练,算起来比曹忌这个州府指挥使的官衔还要高出半截。 武将一般都有特征,要不是膀大腰圆浑身腱子肉一拳下去小命不保,要不就是面带凶煞提着刀犹如索命,很明显鲁团练属于前者,曹指挥使属于后者。 这两个人最近总是同时出现在笼馆,要不是都身居高位就面相来说早被人轰了出去。 所以即便是被安排了最大桌在梅园中央,也只有烛鸳一个人伺候,其他旁的人都是上了菜就缩着脖子找机会溜走,一刻也不愿意多停。 但这位鲁团练看起来是个十分不拘小节的人,即便其他人都躲成这样,他照样乐乐呵呵,中气十足地在桌上大声说笑。 “哈哈哈,曹老弟,我如今到梅州访查才发现这个地界是真真好,人杰地灵啊是景美人也俏,曹老弟在这里当指挥使真是有享不尽的乐子呦。” “不敢,赖以陛下信任,下官在这里尽心辅助鲁团练其他不敢多想。” 曹忌这个人面冷,就算说着阿谀奉承的话也让人觉得别扭,但再别扭鲁团练也没看在眼里,他晃着酒碗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笼馆的饭菜好,一会儿又说梅园中央的那棵杏树开的特别好。 “遥想我当年在边塞,面对的全是沙子,看见个枯木都了不得,别说能有如此娇俏的杏树了。” “鲁团练若是喜欢,下官明日便安排下属找寻杏树种来为团练栽育。” “唉,杏树不急。”鲁团练刚还粘在杏花上的眼神突然撤回来,在空中打了个旋,猝不及防地定在了烛鸳身上,“刚刚说起边塞往事,我忽然想起来了!” 他厚掌在桌上一拍,下巴扬向曹忌身边的烛鸳,“这位烛鸳姑娘,好像我在边塞时见过的美人儿啊?” 烛鸳心中一紧,寒气冲向了天灵盖,她打了个冷颤紧张地抬起头,刚好对上了团练那双招子。 鲁团练眼神毒辣,别看他膀大腰圆,可他的眼神细地就像蛰伏在戈壁毒蛇,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烛鸳这一抬头,鲁团练当场就开怀大笑,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几点,十分欣喜激动像是如获至宝。 “可不是,可不是,就是她啊!那个小哑巴,我虽远离边塞多年可记忆犹新,没想到竟然在梅州重新相逢啊!” 他说着身体也不停地晃动,别在腰间的弯月刀映着冷月都透出了寒光,直接照进了烛鸳的眼睛。 四百二十五! 曹忌奇怪地看了眼烛鸳,不着痕迹地将烛鸳的椅子往后拉了拉。 他暗自做着小动作,可鲁团练步步紧逼,他身体前倾凑近曹老弟,“曹指挥使刚刚不是说要把杏树栽到我家吗?不必这么麻烦,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今晚就不要杏树了。” 烛鸳身体后倾,双手死死抓住椅子边,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不敢动弹。 那句话,千万不要说出口。 “我今晚要曹老弟身边的人挪挪窝。” 鲁团练下访梅州半月,几乎把笼馆的姑娘都睡了个遍,蛰伏数天终于盯上了烛鸳。 这句挪挪窝就像是弯月刀直插进人的肩膀,要不是烛鸳是个哑巴,早就惊呼出声,她咬着嘴唇,连害怕的闷哼都是气若游丝,可嘴上没说手上的动作已经出卖了自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鲁团练点名要人时抓住了曹忌的胳膊! 她这一抓两人面面相觑。 曹忌低头看了看烛鸳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感觉对方就差把救我两个字说出来了。 这么明显的动作,鲁团练却假装视而不见,他转着酒碗翘起二郎腿把身子侧过来,故意背对着烛鸳,只面向曹忌,看着他的下属,那张带着横疤的脸,用极慢的语速问道。 “怎么样曹老弟?挪挪窝,行不行?” 曹忌双手慢慢收紧,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烛鸳。 二楼的红面灯笼噗嗤一声熄灭,掩埋了曹忌的眼神,烛鸳心凉了半截,她知道是什么结果。 紧攥着袖子的玉手渐渐放下,在桌面上捏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另外一只手臂被人轻而易举地提起,鲁团练十分娴熟。 他拎着烛鸳,就像很多年前。 “谢谢曹老弟割爱啦,让我找到了丢失许久的楼兰新娘。” 烛鸳几乎是被鲁团练拖着上楼,她今天晚上的茜素红裙拖在楼梯上就像缕缕鲜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倒灌进顶楼的厢房。 烛鸳被推进了厢房,曹忌没有动弹,厢房的两扇门被鲁团练锁死,曹忌更是没有回头。 他坐在梅园的大桌旁,背对着熄灭了的红面灯笼,头顶是烛火燃烧,黑影压制的厢房。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似的。 边塞的风沙混着杏花吹进笼馆,楼兰新娘再次恩泽梅州了。 “他怎么还坐在这里?” 二更天,梅园冷清,只剩满桌残羹剩饭。 灯笼暗淡,在黑夜摇晃出残影如同精怪。 被华雀叫来收尾的阿芸看见曹忌还坐在桌旁,手边出现了好多核桃碎渣。 核桃坚硬的表皮被曹忌抠在指尖,一瓣一瓣地折断,碎了满地。 清脆的折断声一下接着一下,在寂静深夜里听着慎人。 阿芸打了个冷颤站在远处不敢靠前只得悄悄跟华雀耳语,“他若是舍不得自己上去抢人就是,何必坐在这里,像什么事?” 以前看曹忌,虽说这人比不上赵明熙的傻里傻气地真诚,可阿芸觉得这位指挥使也是有点宝贝烛鸳的,怎么今天就松手了呢。 男人啊,尤其是逛窑子的男人,还真是靠不住。 她问华雀怎么看,华雀只是站在远处,望了望顶楼的厢房,“就算是官大半级,也是要低头的。曹大人为官多载,不奇怪。” 华雀只是担心烛鸳,这么久没伺候过旁的客人了,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提早让珍鹭招呼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毛巾。 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就在曹忌掐完了整整两盘核桃时,顶楼厢房的门终于开了,华雀抬头瞧见衣衫大敞的鲁团练出来挥了挥手后,赶紧让几个丫头和龟奴端着热水盆提着毛巾进去给烛鸳擦身打扫房间。 夜深了,细碎紧张的脚步声在顶层与后院来来回回穿梭,一盆盆热水往出倒时已经没了热气,倒出去的那刻似乎还有一丝血腥味。白色的毛巾被捧出来时也变成了茜素红。 这么多声音,唯独没有烛鸳的声音。 “她伺候别的客人,每次都是这样吗?” 华雀张罗着洒扫,回头看了眼曹忌点点头,“十次有九次都是如此吧。” 曹忌扔了核桃碎皮,他站起身在楼下站了会儿,甚至抬头看了看顶楼的厢房,里面人影绰绰,不知道在清理些什么。 “曹大人,还等吗?” “还会继续吗?” 华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曹忌说的什么。 “不会了,客人要求打扫,就是要睡了。” 三更天,曹忌第一次没有在笼馆过夜,他得到华雀肯定的回答后,配好自己的刀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黑马的马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踩的很快。 快到只是一瞬,华雀便听不见了声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 16 章 【珍鹭】 “考上啦!” “考上啦!” “梅州黄慎之,拿下探花郎!” 今早也不知怎的,明明已入仲秋,偏偏满城的喜鹊都绕城而飞,一圈一圈的盘旋,家家户户大清早起来都能看见那小鸟儿叽叽喳喳地从自家土屋檐下飞过。 “娘咧,这是祥兆吗?” 就连知府府衙门前也是围了满窝的喜鹊筑巢,连忙唤了师爷来给分析分析。 这师爷长须一缕,掐指一算,“吉兆吉兆,喜鹊歇墙头,福星降临门啊!” 几乎是师爷话音刚落,那花翼喜鹊要展翅之时,衙差揣着一卷红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衙门,连同后面还跟了几只摇头晃脑的小喜鹊。 知府直看愣了眼,赶忙叫住衙差,等他顺好气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喜报?” “是喜报,喜报啊大人!京中放榜,咱们梅州黄举人,高中探花啦!”那衙差手忙脚乱地将红纸呈上,他这一路高喊嗓子冒烟,激动地仿佛自己老爹高中,连连拱手与师爷一同道贺,“贺喜大人,咱们梅州城在您的治理下,也出了金鲤啦!” 坐于上首的知府仔仔细细将这一页红纸看了个遍,最后长舒一口气恨不得立马给黄慎之张罗接风酒席,“十二年了,十二年啊,咱们这小小的梅州城终于出了个中黄榜的啊!还是个探花!” “珍鹭姐姐!珍鹭姐姐你快出来听听啊!” “黄举人是探花,他是探花!” “菩萨保佑,咱们窑子竟然要出个探花夫人啦!那我是不是能当状元夫人啦?” “做梦吧你哈哈哈哈,你能有人家珍鹭那么好的才学?” 此刻的笼馆就像是捅了喜鹊窝,姑娘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就没有停过,提着裙子先是跑到馆口张望长街上百姓自发为黄家道贺送来的舞狮队,敲锣打鼓还有踩高跷。然后又提着裙子争先恐后地要钻到珍鹭的厢房,告诉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珍鹭要再不出来,梅园的杏花树都要被大伙震的把满树杏花抖下来。 最后还是烛鸳挤过层层人群,好不容易进了珍鹭的厢房。 一推开门,就看见珍鹭倚在轩窗晒着暖阳,手里捧着一封信嘴角勾起。 原来早就知道了,怪不得拿的这么稳。 烛鸳憋住笑,偷偷绕到珍鹭身后,猝不及防地在珍鹭肩膀上拍了一下,对面正陷入浓情蜜意的小娘子吓了一跳,慌张回过头都来不及把嘴角的笑意收起来! 果然人逢喜事就会变漂亮,烛鸳刮了下珍鹭的下巴,发现她今天发髻中间的那一颗小珍珠都被阳光镀了金,耀眼的不得了。 “吓死我了你!进来也不说一声。” 轩窗外都是喜庆热闹的锣鼓声响,漫天的红绸都要飞到屋里来,就这样嘈杂的环境珍鹭都专心于黄慎之给她写的书信中,想想都知道内容该有多甜蜜。 可惜烛鸳不认字,不然一定得偷偷看看到底写了啥海誓山盟的话。 珍鹭今天的嘴角就没有下去过,别说嘴角了就是眉眼都是高高扬起的,仔细看去竟还有些红晕,是哭了? 烛鸳陪着珍鹭坐在窗几下,顺带用手绢帮她擦擦眼睛。 这一擦珍鹭反倒不好意思了,眼眶又湿润起来,她低头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百姓们腰上系着红绸使劲地把绸子往天上抛,那些花翼喜鹊就穿梭在红绸之间啼鸣,小孩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是乐乐呵呵地跟着大人们拍手鼓掌。 梅州城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连官老爷都说时来运转,梅州城要发达了。 “我就是激动欣慰,他一定可以的,他的才学是配的上如今的功名。” 珍鹭一手将信纸贴在胸口,一手擦着眼泪,仰起头叹了口气,刚刚哭过鼻音还十分地重,“我爹就是读书人,他一辈子怀才不遇,最有希望的一年竟还犯了急病死在书桌前……所以我真的,我真的很开心看到值得的有才之人可以高中,寒窗苦读数十载是何其幸运可以跃过龙门啊。” 珍鹭越说越激动,眼泪顺着她小巧的下巴往下滴,烛鸳看着不忍心,她虽没读过书,没办法理解珍鹭他们这种寒门高中的心情,不过她还是替珍鹭高兴的,只要黄慎之回来,日子就都好了。 她揽住珍鹭的肩膀时,长街刚好放起了鞭炮。霹雳吧啦的声响把大清早的一声声道喜推向了高空,四溅的红纸中是黄慎之的父亲拱手对众人道谢。 真好啊,原来靠学识,真的能带来无尽的掌声祝福。 珍鹭靠在烛鸳怀里,手里还攥着信纸,双眼呆呆地望着春光满面的黄父。 接连不断的鞭炮终于放到了尾声,等最后一响炸完后,珍鹭忽地坐起来对烛鸳说。 “可是我刚刚读黄公子的信,感觉他好像并不是特别高兴。” 这怎么说?又没有落榜,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珍鹭折好信纸压在了铜镜下,她看向长街满地的红纸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眉头,“黄公子说他此去京城,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什么才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本以为自己学识可以向状元的位置搏一搏,可真正结识了那些才俊后,才发觉自己拼了命也只能拿个探花……” 也只能,拿个探花? 探花够不错的了啊! 烛鸳拍了拍珍鹭的手背,希望黄慎之的心情不要影响到她。 珍鹭也知道,她点头说自己会写信安慰黄慎之,要他别太在意名次。 ================================ 【烛鸳】 最近团练三天两头的来,曹忌倒是不来了。 舒服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烛鸳的身上又开始添了新伤。 难得好像城外练兵,鲁团练忙能让烛鸳松口气,好好泡个澡,把身上的新疤蒸一蒸,不至于那么痒。 中午刚过,烛鸳就泡在浴室里没出来,陪她一起泡的还有华雀和阿芸。 烛鸳趴在桶边,阿芸帮她擦背,一盆盆热水浇下去,疼是真的疼,火辣辣地让烛鸳一个劲儿的抽气。 阿芸在后面看着烛鸳的脊背,舀起的水都不敢往下落了。 实在是触目惊心,那帮当兵的是心理有问题吗?怕是砍的人多了,都不知道真刀真枪戳在姑娘身上有多疼是不是? 华雀泡在对面的桶里,见阿芸下不去手便说你烛鸳姐姐扛的住,往下浇。 “你且忍忍,用热水敷一敷,等晚上睡觉才会舒服些。” 热气附在烛鸳的脸上,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泪滴了,华雀看着烛鸳,连嘴角都紫了一块,她看不下去就拧了手巾,伸手盖在烛鸳的嘴角能让她好受些。 一晚上就能出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新伤,笼馆里,真的只有烛鸳能受得住了。 “这位鲁团练要一直呆在梅州吗?” 那倒不是,烛鸳以前听曹忌无意说过一句,鲁团练是十六路总团练,不算梅州官职,顶多下访三个月就要监察别的地方了。 还算有点盼头,能数着点日子,不至于像以前呆在边塞那么绝望。 阿芸也跟着松了口气,但不过一会儿又骂起来,她轻轻擦着烛鸳的后背,可嘴上不饶人,“三个月也够长的了,那位曹刀疤要是再不救人,等没得救时看他怎么办!没出事时还好,出事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阿芸跟在华雀身边的时间长,别的没学会泼辣霸道的劲儿倒学了好几分,连华雀都忍不住侧目,“说话要有分寸,怎么老给人起外号,什么曹刀疤赵栗子的。” 起的倒还挺形象。 阿芸撅了撅嘴,说这不是叫着方便吗?不过说起赵栗子又让她想起赵明熙来了,夸奖的话是止也止不住。 “你们看小赵公子就很好啊,华雀姐姐不如以前了,被阿嬷挤兑成那样,人家赵公子还是跑的勤,一床一床被褥的往来抱,要我说这才叫真诚呢!” 阿芸说完,与烛鸳一同齐齐看向华雀。 赵明熙这个人是很特别。 或许是还太过年轻的缘故吧,不似其他嫖客那般浑浊不堪。只是华雀当娼妓的年头久了,再加上以前吃过亏,所以不像其他妹妹们那么绷不住,导致她现在跟赵明熙的关系,也让笼馆从上到下的在旁瞧着猜不透。 烛鸳看着华雀,想听听她对赵明熙的态度。 没成想一盆热水都浇下去了人家愣是没反应,等把肩膀擦干华雀才回头看向二人,“看我干嘛?你说他真诚?他那是傻!” 没劲儿,铁树不开花,你就是蹲在旁边再叫唤也没用。 三个人又说了会话才从浴室里擦着头发出来,今晚鲁团练提前打过招呼不会来,相当于给烛鸳放了个假,在廊下趁着斜阳还挂着赶紧把头发晾干,回到厢房早早给伤口撒了药粉便合衣睡下。 任凭笼馆的夜晚再怎么喧闹,烛鸳都醒不过来,实在是太疼太累了,这么熬着迟早会耗掉半条命。 难得烛鸳今夜好梦,直到夜深两更,珍鹭帮华雀盯着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察言观色的时间长了,耳朵也会练的尖些,这梅州城的马蹄声可是有类别的。 比如达官显贵家的马蹄声是最慢的,因为一般拉着轿子害怕把主子颠着;还有那种马蹄声又急又乱的绝对是衙门的衙差,毛躁着急恨不得当场下值。 最后一种是来无影去无踪,你不仔细听可能就掠过的是指挥使的马。 珍鹭迎出来一瞧,果真是曹忌。 穿着官服手里提了个小包袱刚刚下马。可这人也是奇怪,都下马了却不进馆,站在外面的梧桐树下远远地看了眼馆内。 珍鹭等了等,狐疑地问了句,“大人?这次还不进吗?” 连着几天了,哪怕是鲁团练不在,曹忌也不进笼馆找烛鸳。 每次都是漏夜经过,然后下马定定地在馆口站一会儿,最后送点东西。 如果不想见,为什么还要来呢? 珍鹭打量着曹忌,不知为什么脑袋里冒出个词:害怕。 害怕看到那些刺眼的新伤吧。 黑马打了个响鼻,曹忌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抬手就把小包袱扔到珍鹭怀里后退了几步,“不进了,我只是路过,把这些药给她。” 这些日子送来的瓶瓶罐罐少说也有二三十瓶了,如果有心就进去看看吧。 但这话珍鹭说不出口,她还是有些怕曹忌。而且她也来不及说,每次珍鹭想多说些烛鸳的近况,曹忌就已经翻身上马,好像刻意躲着。 缰绳被拉紧,曹忌夹了下马肚子,马蹄刚在冷雾四散的街道打响曹忌又猛地勒住了缰绳。 “对了,你跟她说一声,再忍忍。” ========================== 【华雀】 赵明熙前两天被叫回了老家陇南。在他回家之前就可以想象到父亲是怎样的严厉地批评他,几位哥哥又是怎么苦口婆心地教导他。 无非是一些靠拢王府,做生意要读懂形势的旧话。 “如果你不愿意,趁早收了梅州的摊子回家。” 江面上的水雾更浓了,赵明熙无精打采地坐在船头,年纪轻轻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他原以为认真做生意,努力挣钱就可以得到父亲的认可,但回到陇南赵府却发现自己在梅州努力的结果放在几位哥哥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反倒把他得罪世子的事情翻来覆去的训斥。 回梅州的雾气太重,看不清前路就连船头船尾也看不见,赵明熙踮起脚尖站在船家的身旁使劲儿眺望,想尽早看到梅州城的一点灯火。那些灯火里没有把王孙贵族挂在嘴边的家人,只有他自己,自由自在地跟喜欢的人呆在一起。 像卖馒头的阿昌娘,烙饼的王大哥啊还有蒸包子的钱婶儿。 “认识那些人有何用?那些人只能让你成为一个口碑良好的商家,可我们赵家难道仅仅是如此吗?” 他在自己的接风宴上为了让父亲觉得自己这个幺儿真的长大了,赵明熙便把在梅州城的所见所闻都兴致勃勃地讲给大家听。 “大家还叫我小盐老板呢!” 他说完,没有一个人应答。 母亲甚至为了打破沉默,叫丫鬟再把盐水鸭热一热。 还有什么比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事情说出来没有人响应更尴尬的事情呢。 “唉……” 华雀就不会让他尴尬。 华雀从来都不会,可是赵明熙不敢提华雀,他提个平头老百姓都能让赵父鄙夷,再提个花楼姑娘,估计老爹当场就把梅州的生意收回了。 “唉……” “小盐老板咋老叹气啊,心情不好?” 站在旁边撑杆的船家可是帮赵明熙数着呢,这从陇南上的船,船走了一半,叹气的次数可都有百八十次了。 赵明熙一愣,努力看了看船家,心说好像是个生脸不曾见过呀,怎么知道自己叫小盐老板? “老伯…你认识我呀?” 老伯回头,手上撑杆的动作没停,他皮肤黝黑年纪虽大,可腿脚利索仔细看肩胛也很厚实,一看就是个朴实无华的老船夫。 “老伯我是梅州人,在梅州的小商小贩谁不认识小盐老板啊!” 赵明熙还没想到自己在梅州的名气这么大,可转念又想起回家的种种,顿时百感交集又是一声叹气,“唉……谢谢你啊老伯,只有在梅州,大家才会把我当回事。” “说啥丧气话呢,平时看你不是挺有精神的吗?前两天还帮我那老婆子扛面袋子呢!就是卖猪肉包子的钱婶儿!” “呦,钱婶儿是您老伴啊,哎呦真是巧了,我晚上总去吃个包子来碗馄饨呢。” “对啊,看你今天心情不好,这样,等到了梅州你跟我一块下船,我请客,请你吃包子去啊。” 临近傍晚,竹竿将如墨江水拨开,点点灯火出现在码头,雾好像都散了些,梅州城熟悉的叫卖声终于又回到了赵明熙的耳朵里,他长舒一口气连连点头,好像要把从陇南带回来的浊气都吐干净似的。 钱婶儿的铺面很干净,一般只在早上和晚上开,早上给那些上工的伙计准备吃食,深夜就给像赵明熙这般熟悉的小老板准备夜宵。 小小的临界铺面灯笼也就挂了两盏,厨房里熏出来的热气把纸灯笼的颜色蕴的模糊又温暖,赵明熙寻了个小桌揣着手抬头看那小灯笼,只觉得这烛火的颜色都比陇南赵府的温柔些,他家的灯笼颜色是扎眼的红,隔老远瞧见就能让人心头一紧,哪里像这小铺面的灯笼,坐在底下让人放松的快昏昏欲睡了。 “哎呀我的小盐老板呦别在婶子的店里睡啊,吃完这碗馄饨回家好好睡一觉。” 钱婶放下碗,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后点了点赵明熙下沉的脖颈,蹲在街边帮忙扒蒜的钱叔吁了老婆几声有点嫌弃,“去去去,你懂什么,人家小盐老板今天心情不好,打个盹嘛又不会怎么样。” “我又不是不让他睡,在这儿睡要着凉的呀……”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絮叨让赵明熙的睡意更加来势汹汹,钱婶拌嘴的声音就跟催眠似的,赵明熙撑着下巴,一个不小心差点把头栽进汤碗里! “嗯!” “回趟老家这么困?” 赵明熙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两根筷子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他都没顾得上捡就看见一水墨绿裙子晃在自己眼前,他视线上移赶紧揉了揉眼睛,这回是彻底醒了。 不光醒了,华雀感觉赵明熙的眼睛都亮了。 “你也来这儿吃饭吗?” “嗯……啊,对啊!我刚下船,跟着钱叔来吃点。” 华雀笑了笑,转头十分熟络地跟钱叔打了招呼,“钱叔,四个包子,两碗馄饨,不加葱花啊。” 瘫坐在旁边的阿芸本来累的直锤肩膀,一听华雀点菜赶紧插嘴说自己不够吃,今天实在是累,得再加两个包子。 看阿芸满脸疲惫连水都懒得喝,华雀也是难得挂着倦容,赵明熙帮她俩拿了筷子便问干什么去了,弄的这么晚。 “而且,这个时间你们不该在笼馆吗?” 华雀没说话,阿芸睡眼惺忪撑着下巴俨然要栽倒下去,“笼馆的夜晚,已经没有我们师徒俩什么事了。” “看你这么不情愿,不如别跟着我这个师父了,趁早求徐阿嬷给你找几个客人?” 华雀接过筷子拿手绢仔细擦着随口一说,阿芸倒是吓的睡意全无,赶紧靠在华雀的肩上撒娇说什么知错了,相信师父能东山再起的。 两碗馄饨上桌,华雀给阿芸推了一碗也没接她的话茬,而是转头对赵明熙解释今天出来到底做了什么。 “最近负责笼馆内务,核算菜金时发现有些支出高的离谱,所以带着阿芸出来打听打听现在的行情价格。” 赵明熙仔细听着,发现华雀真是干哪一门都很认真,原来接客时就没人能比得上她,现在管了后勤,竟然还会细心到真的去对帐。热腾腾地馄饨摆在华雀跟前,馄饨鲜香的味道仿佛有了具象的白气环绕在华雀的耳边,阿芸在旁边安静地啃着包子,华雀耐心地对赵明熙现在的市场行情。 她说其实梅州城的百姓过的都很苦。 肉价菜价普遍虚高,其实也不是小商贩们爱占小便宜,有很多店老板跟她背后的税收压的他们不得不把价钱一提再提,而笼馆的老龟公之前为了吃回扣,也会跟徐阿嬷虚报菜价。 那些做小生意的老板们赚的并不多,拖家带口也只能挣个糊口的钱。 赵明熙仔细地听着,他现在还有睡意,可不知为什么,这么浓的睡意他依然能听清华雀给他说的每一个字,讲的耐心又细致。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同赵明熙讲,哥哥们不会爹更不会。 “所以税收都去哪儿了?” 华雀吃了口馄饨轻轻晃动着汤勺反问他,“对呀,所以税收都去哪儿了呢?” 赵明熙撑着下巴,他强睁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了知府老爷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他摇了摇头,“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华雀只是笑了笑,她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让赵明熙赶紧趁热吃,吃完好好回家睡一觉。可赵明熙不想回家睡觉,即使现在困意正浓,他也想听华雀多说一句话,多说一句话心里都踏实,眼前的馄饨和华雀好像让去陇南江上的雾都散了。 散的一干二净,只有好多个小灯笼悬挂在街道。 “是赵明熙赵老板吗?” 小灯笼们被晚风吹灭,赵明熙眯缝着的眼睛被不速之客惊了一下,猛地睁开。 他抬头看了看,是个穿官服的年轻人,腰间佩刀身材挺拔,看这样子倒跟曹忌有几分相似。 赵明熙有些莫名其妙,他本能把身体往后仰了仰,又看了看华雀。 “是啊……有事?” 那位年轻的不速之客弯了弯身,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我家大人想与赵老板聊一聊。” 大人?赵明熙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对方的穿着,确定那位大人说的就是曹忌。 他本对曹忌这个人不反感,可是对指挥使反感,许是受了世子和家里的刺激,赵明熙开始有意躲避当官的。 “不好意思,我是个做生意的,跟为官者聊不出啥,大人费心了请回吧。” 那年轻人似乎早料到赵明熙的态度,对这逐客令并没有太多惊讶,也没生气,只是客客气气地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轻轻放在赵明熙面前。 “那就不打扰赵老板了,如果哪天想与大人说说话,就按纸上写的地址来吧。” 也真是当兵的,决不拖泥带水,放下纸条便提刀离开,这倒让赵明熙还心存一点点的好感。 “怎么直接就拒绝了?” 华雀一直在旁边看着,见赵明熙这么果决,就猜这小子怕是有了逆反心理,不愿意跟任何人合作。 果不其然赵明熙喝了口馄饨汤就说自己做不来,“官商合作,实在是我的弱项,还是不要掺乎进来了。” 曹忌递来的纸条还摆在赵明熙的手边,华雀看了两眼叫钱叔结账。 等阿芸擦嘴的功夫,华雀见赵明熙无精打采的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张了几次嘴,最后竟还是把话说了。 “梅州城没有那么简单,你已经赴了世子的宴,不妨再多去一个,多听点消息总不是坏事。” 华雀突然觉得自己对赵明熙好像说的越来越多了,以前的嘴可不是这么松的。所以她尽量点到为止,但每每看到赵明熙顶着那双明亮到可以说是懵懂的双眼,手足无措地等着自己的回答时,就…… 就没办法。 “时间不早了,我跟阿芸先回馆了。” 就只能在忍不住多说一句时草草退场,退到离赵明熙远一些的地方。 眼看绿裙子划过了桌面,赵明熙抬头看着华雀的背影有些慌张,他赶紧抓住那只绿袖子,就像小时候总跟在哥哥们的身后,拼命要抓住他们总是溜走的衣带。 “等等……如果这次我也拒绝了呢?” 赵明熙舔着嘴巴说的没底气,赵父的训斥声音好像又要从陇南飘到梅州。 “拒绝就拒绝吧,按照你的方式走。” 华雀轻轻抽出自己的衣袖,拉着阿芸离开,她们下了两级台阶,站在小灯笼下时被赵明熙叫住。 华雀回头见赵明熙还坐在那里,虽然已是疲惫不堪可还是挺直腰板看着自己。 他搓着尚有余温的馄饨碗边问华雀,“你……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娼妓啊?” 赵明熙说这话时猛地对上华雀的双眼,只是一眼他便赶紧挪开,好像头顶那小小的灯笼照出的光亮都变得刺眼。 在他挪开双眼的瞬间,只听华雀说了句我回馆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看着华雀钻进梅州的灯火中,赵明熙明白,她其实听懂了。 但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回答。 后厨还有钱婶剁肉馅的声音,旁边是钱叔哗啦哗啦地冲洗筷子,那么多的声音却填不满赵明熙落空的心。 他抠着桌面瘪了瘪嘴,最后给钱叔结了钱。 “钱叔,以后就不要给我多加馄饨了。” “啊?为啥?”钱叔擦过桌上的油渍扭头看赵明熙。 “因为我得攒钱了。” 赵明熙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留下满脸狐疑的钱叔,提着袍子也走进了梅州的灯火街道中。 ==================================== 【欢鹂】 欢鹂在别院住着还是老样子,守着一亩三分地,世子不在就不敢瞎晃悠。 而且这段时间老是贪睡,世子起了她还没醒,晌午吃完饭困劲儿就更浓。 可能是徐阿嬷送来的养身药的缘故吧,阿嬷最近殷勤,总是差人往欢鹂这边送些小玩意儿,先前欢鹂跟她闹的不愉快,如今又重新关心上欢鹂想拒绝又不忍心。 原本她与徐阿嬷的关系是最亲近的,从小生活在一起,从记事时就是这位笼馆徐娘管自己的吃喝,往深了说欢鹂确实把徐阿嬷当过亲娘对待。 但现在………欢鹂摸了摸脸上的伤疤,有些关系就是再补救也是缓和,没有回到最初的机会了。 小阿茴又在放风筝了。 她最近好像特别爱放风筝,小孩看着高高升起的风筝越过别院的青砖围墙就特别高兴。 欢鹂肘着下巴靠在妆台看窗外的风筝,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放风筝呢。那时候还是徐阿嬷带着她放,她们就围着梅园一圈一圈的转啊转,一直转到风筝飞出七层围栏才作罢。 小时候的日子可真好啊…… 她叹了口气,困劲儿又上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身体不得劲儿弄的情绪也不太好了。 午后的乏劲儿来势汹汹,欢鹂还没来得及上床,脑袋昏昏沉沉直接倒在了妆台上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并不踏实,总是做些不好的梦,竟然还梦到好久以前的阿昌躺在梅园池塘的样子。 阿昌的尸体就在哪儿飘啊飘,起起伏伏的,画面像走马灯一转,一柄尖锐的花钗抵在脸上。 “你要是毁容了,世子还会喜欢你吗!” 呲啦一声,豆大的血珠竟从两侧脸颊喷溅而出! 满桌的花钗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欢鹂猛地惊醒抬头,愕然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忽地打了个冷颤! 两道深红的旧疤挂在脸上,欢鹂捂住脸颊深吸了几口气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做梦。 怎么青天白日地梦见阿昌了? 欢鹂不太信鬼神,只不过冷不丁梦见,总觉得是不是不好的兆头。 她清醒过来心里正嘀咕呢,就听窗外好像有人声,她起身走近些,听起来好像是李嬷嬷训话的声音。 李嬷嬷因为不喜欢欢鹂,所以很少来内院,平常那些日常琐碎事务都是由其他几位嬷嬷打理,现在猛地听见李嬷嬷的声音,欢鹂心中忐忑估摸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赶紧擦把脸推开门出去张望,还真是李嬷嬷,她此刻正端坐在湖心亭里,石桌上摆了一碗茶身侧守着两位嬷嬷,面前还跪了个人。 欢鹂走下台阶眯起眼睛一看,这跪着的小丫头不是阿茴吗! 怕是闯祸了。 她顾不得多想赶紧顺着石桥跑到湖心亭,欢鹂跑到中间时李嬷嬷便看见了,不过她并没有起身迎接,事实上她从来没把欢鹂当这里的主子看,人前人后的最多只尊称一声姑娘。 等欢鹂跑进亭子,李嬷嬷才停止了训斥的声音,施施然闭嘴不打算解释。 欢鹂着急,先蹲下看看阿茴,只看这小姑娘脸色吓的已经泛起清白,双手扣在地上连手指都在发抖。 “嬷嬷……出什么事了?” 梅州城里谁都知道欢鹂的笑是最好看的,可她见到李嬷嬷挤出的微笑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欢鹂问李嬷嬷,李嬷嬷抽出手绢擦拭着嘴唇并没有说话,还是旁边的嬷嬷上前几步解释,说阿茴不知事,胡乱走动,跑到前院去了。 “请嬷嬷恕罪………我只是去捡风筝,我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阿茴并没像嬷嬷说的这么严重走到前院去,她的风筝顶多落在了前厅与内院中间的拱门石阶上,她怕挨嬷嬷的骂,还特意躲在里面捡,结果没成想…… “我问你看见了什么吗?” 许久没开口的李嬷嬷眼神扫过来,阿茴双肩哆嗦了一下往后缩去,紧紧闭上嘴巴。 欢鹂在李嬷嬷与阿茴中间看了一眼,心中貌似明白了七八分,先不说看见了什么,此时求求情还是可以的。 但李嬷嬷是宫中的老嬷嬷,见小宫女跪在地上磕头求情的多了,压根不吃这一套,拐弯抹角地婉拒了欢鹂,说阿茴年纪小,不知事日后会吃亏,今日小惩大戒打二十手板就当教训了。 二十手板,可使不得。 欢鹂把阿茴带在身边带出笼馆,就是为了让这孩子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挨打不受惊。这二十板要是开了先例,以后的打恐怕会多得多,她在别院住的时间长了也摸清了这些嬷嬷的脾性,罚人惩戒绝对不眨眼。 所以这二十板,坚决不行。 欢鹂直起身子,飞快地打量了一遍几位嬷嬷的脸色,突然让她看见石桌上的一盏茶,这盏茶闻起来像是蜀地特供,凉在这里好久李嬷嬷都没来得及喝。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灵光一现,当即眼疾手快稳稳地端起了那盏茶,跪在地上将温茶举过头顶奉上。 “嬷嬷消消气吧,蜀地有香茗,要立刻品了才好。” 李嬷嬷眉眼一松,两侧的嬷嬷面面相觑。 欢鹂举着茶盅,再次把头埋下,朗声道: “请嬷嬷喝茶。” 虽然茶水已经散了热气,可茶香的余韵尚存,李嬷嬷矮下身子就着欢鹂的手闻了闻,果然还有余韵。 双手一空,茶盅终于被李嬷嬷接了过去,她提起茶盖刮了刮茶叶沫笑了一声,“嗯,还算可以入口。” “可不是吗?” 身侧的嬷嬷看着地上跪着的欢鹂,拉长了语调,“还不算太迟。” 听到这句欢鹂终于松了口气。 再看阿茴,凉爽秋日,斗大的汗珠已经落在了地上。 李嬷嬷一口一口抿着香茗,她没落下茶盅欢鹂也不敢起来。 她只能偷偷抬头瞧着李嬷嬷的脸色有没有缓和一些,眉眼是松动了,甚至有些欣慰,嘴角总是紧绷的纹路也少了好几条。点着薄红的双唇不紧不慢地吹着茶叶沫,一缕缕茶香也跟着飘出来,几乎是李嬷嬷刮一下茶叶盖,香气就浓一分。 不是说蜀地有香茗吗?怎么闻起来有些难受呢? 欢鹂吸了吸鼻子,她咽了口唾沫。 “嬷嬷,再吃个蜜饯吧。” 沾满糖丝的蜜饯被从盘里拔起,底下沾的糖水似乎都发出了吧嗒的声响,黏腻地搅和在一起好像能糊住喉咙。 欢鹂突然捂住胸口倒在石凳旁干呕出声。 砰地一声,刚刚奉给李嬷嬷的茶盅被摔的粉碎! “滑脉。” “滑脉是什么?” 匆匆回到别院的世子一听欢鹂干呕不止赶紧叫了王府的郎中来,老郎中只是随便摸了摸便合上了药箱,他听世子一问,俯身拱手。 “回世子的话,是姑娘有孕了。” 怀孕了? 躺在床上的欢鹂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还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孕,当娼妓的缘故偶尔会吃些药物影响生育,怎么这么容易就怀上了? 欢鹂觉得自己没这么幸运,怕是可能没接客太久,所以才怀上了吧…………这可太神奇了,欢鹂自己还没长大呢,怎么就有了孩子了? 比欢鹂更惊讶的是世子,他平日稳重自持待人有礼,今天是王府郎中走了他都没说一句话,直到欢鹂叫了他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碰了碰欢鹂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摸坏了什么东西。 欢鹂撑着手臂躺在塌上看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世子。 他愣是一遍一遍地摸,而且连说话声音都放轻了,好像生怕吵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又好像是为了听听那个小生命的动静。 窗外红叶落地的声音都比他们的声响大。 摸着摸着欢鹂就笑出了声,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得很奇妙,现在还是扁扁的平平的,等八个月后就能从里面钻出个小人儿来。不知道她娘当时这么怀上自己时,是不是也感觉很奇妙。 “不知道生出来长什么样子啊?” “我希望她长得像你。” “像我才不好,我脸上有疤。”欢鹂撇了撇嘴,说像她的话会长成一个大花猫的,还是像世子好,世子长得好看又温柔,孩子如果像你一定很可爱吧? “可爱……?”世子抬头对上欢鹂的眼睛,他摇头笑了笑,表情有些阴郁,说自己小时候可一点儿都不可爱。 不过这表情只是转瞬即逝,他把一直放在欢鹂腹部的手挪开,转而握住了对方的手,世子总是会去牵欢鹂的手,总是轻轻地勾着好像能碰到一起就行,但这次握的十分有力,沉甸甸地晃了几晃,最后他长舒一口气,时常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红晕。 “谢谢。” 世子竟然说了谢谢?欢鹂听不懂,她摸了摸世子的脸突然感觉到对方好像有些难过。 “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摸着世子的脸,欢鹂感觉自己的指尖变的潮湿了。 原来一个人高兴时,是会哭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 17 章 【欢鹂】 “为什么怀孕的人总是吐呢?” 人人都说头三个月是最难熬的,原来是这么个难熬法。欢鹂从小胃口就好,什么都吃的进去,如今是什么都吃不进去了,吃什么吐什么,有些干脆就是闻了味道都会反胃。 世子吩咐好生照料欢鹂,厨房不敢怠慢,每天变着花样的菜色往屋里送,阿茴看着都眼馋的不行,欢鹂却看一眼的功夫就趴在痰盂跟前干呕起来。 阿茴拍着欢鹂日渐消瘦的脊背,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好受些,欢鹂憋出了眼泪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阿茴看欢鹂老这样吐有些害怕,她倒不是怕欢鹂身子受不住,她害怕的事李嬷嬷手底下的几位得力娘子每每进来收拾秽物时的眼神。 那眼神嫌弃的恨不得要把欢鹂的肚子剜出来。 “李嬷嬷更不喜欢我们了。” 入了夜,趁世子还在前院会客,阿茴有空抱着欢鹂微微隆起的小腹说些悄悄话。 这段时间可把她憋死了,整天提心吊胆的不说,唯一的依靠欢鹂又身子不舒服,没力气说话。今晚欢鹂难得能咽下去些清粥有了些力气,能听阿茴说说这段时间的情况。 “有次我去李嬷嬷那里领布料,她没有理我,让我站了半日,才把布料衣裳拨下来。” 欢鹂半躺在榻上听着,其实她心里清楚李嬷嬷是不会喜欢自己的,上次给李嬷嬷奉茶有意服软躲过一劫,这次竟然怀上了孩子才是真真碍了大家的眼。 欢鹂摸着肚子只能叹口气让阿茴少说多做,日子才能过的安生。 这些日子欢鹂自己被孕吐折磨的精疲力尽,世子又时刻陪在左右,倒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正好今天世子不在,屋里就欢鹂和阿茴两个人,正好问问。 “阿茴,你还记得上次被李嬷嬷罚在湖心亭的事吗?” “当然记得!” 阿茴赶忙点头,上次把她吓得冷汗都下来了,一辈子都不可能忘的。 欢鹂见阿茴点头,先张望了下门外确定没人后,又让阿茴把窗子关上,这才压低了声音十分焦急地问,“好阿茴,你跟我说实话,那天你到底有没有看见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有没有看见什么……欢鹂问出这句话时让阿茴仿佛都有了幻听,只感觉是李嬷嬷冰冷的询问,让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欢鹂握住阿茴的手叫她不要害怕,看见什么就尽管说出来,如果憋在心里以后一旦出事都不能提前做打算。 阿茴懵懵懂懂听着,她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但欢鹂是她的依靠,任何事情都可以与她讲,小丫头顿了顿,扭头又检查了一遍窗子有没有关好,然后才凑到欢鹂身边,几乎是附在耳边才说了出来。 “我看见,咱们梅州的沈知府和鲁团练了。” 沈知府阿茴自然认识,那位新到的团练上任铺张,排场极大阿茴也见过一次,正因为她认得这两个人才不敢说出来,被李嬷嬷那么一吓唬她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知府和团练?”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世子府? 前些天还听笼馆那边说鲁团练专点烛鸳,明里暗里地排挤曹忌,不知道跟世子府有没有关系。那沈知府又是怎么回事? 欢鹂放在肚子上的手都有些冰凉了,阿茴暖了个汤婆子塞到欢鹂的手里,见她这幅表情也有些紧张了,焦急问是不是自己真的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欢鹂姐姐你怎么突然问这些啊?跟咱们有关系吗?” 欢鹂还是摇了摇头,她捋不清当中弯弯绕绕的关系,但现在不知怎的,总感觉自己知道的多些会好一点。 纵使欢鹂以前再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如今也有了自己的直觉,她隐约能感觉到自从老皇帝来巡视了一圈,放了很多官员在这里后,梅州城已经不是她小时候住的梅州城了。 周老板的死,团练折磨烛鸳,还有赵明熙拒绝了世子。这些事缠在一起好像迟早会把人拖进去。 她把这些话同阿茴讲,阿茴没有分析出来什么,只是看着欢鹂,觉得她变了好多。 以前她们两个人高高兴兴手拉手进世子别院时,欢鹂可没想那么多。 才过去了几个月而已,欢鹂这是怎么了? =================================== 【珍鹭】 距离黄慎之夺得探花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 梅州城百姓也在出了个探花的喜悦中慢慢脱离出来,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再没有人提起。 很少有人提黄慎之,而黄慎之给珍鹭的来信竟然也越来越少。 到今天,珍鹭已经连续半月都不曾收到新的信件。往日黄慎之寄回的信件都会被珍鹭细心留存好,装到匣子里封起来。常常上一封信件还没捂热乎下一封就来了,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珍鹭的信件摊了一桌,纸张把她的首饰掩埋,她每天都看以前的一封,都没盼来黄慎之新的来信。 她心里有些不踏实了。 珍鹭想找梧桐说,可梧桐最近总躲着走,不然就是闷在房里刻苦用功,她实在不好打扰。 烛鸳倒是来找过她一次,问黄慎之的近况,可珍鹭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怕自己心里的没底变成真的没底,越多人知道她就越不踏实。 所以旁的人问起来,珍鹭也只是打个幌子糊弄过去。可这也骗不了她自己,总是心不在焉的,就连陪哪位客人说话时,那位书生念了首诗的上半句让珍鹭接下半句,她也因为晃神,突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唉,既然今晚珍鹭姑娘心不在焉,张兄,还是咱俩说说话吧。” 珍鹭听见有些不好意思,可奈何她状态不对,只能报以致歉微笑。 “珍鹭姑娘怕是想探花郎想的紧吧,不要担心,科考过后一般都会在京中逗留些时日被权贵吃请,更何况还是黄兄这样的才俊少不了应酬。耐心些珍鹭姑娘。” 就连客人都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珍鹭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心中的担忧竟然已经写到了明面上。她一边懊恼又一边自责,她不该怀疑黄慎之,就是半个月没来信而已自己就慌成这样,实在是丢人。还是因为娼妓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让珍鹭下意识就会没有安全感,一种会被抛弃的自觉总是能缠绕进她的脑袋里。假如她是个清白姑娘,就不会这么没底气了。 珍鹭喝了杯冰凉的苦茶让自己清醒些,不要让这些无端地猜想影响判断。 她这边刚灌了苦茶,那边李书生他们就聊上了,这群人也是来年应试的考生,对京中科举的风向十分关注,说起黄慎之来不由地说些其他的流言。 “其实黄兄这次也算是捡着便宜了。” “怎么说?李兄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哪里听到什么风声?只是我家远房表亲去京中走生意听来的,说是本来黄兄该是第四,是原定的榜眼在殿试触了霉头,直接削了排名,这才让黄兄中了探花。” 李姓书生一说这话,其他几桌的客人也竖了耳朵凑过来听听,嘴上说着什么别说扫兴的话,探花就探花,可一个个都想知道个中缘由。 书生灌了口清酒润嗓,咳嗽了两声才道,“我也只是听表亲说的,说是那榜眼本来也是满腹诗书,答卷写的也颇有见地,只是这人品实在是不入流,跟那京中的名妓勾勾搭搭闹的沸沸扬扬,结果不凑巧传到了宫里,咱们当今圣上年纪大了,向来讨厌这类不端庄的事情,殿试随便问了几句,扭头就把人踢出了局。” “还有这等事?殿试竟这般严苛?” “那可不,我朝向来不是只注重才学的,要我说那位榜眼也是太不小心了。” “李兄说的是,咱们几个明年也要多多注意才是。” 几人三言两语唏嘘了一番立马又高歌饮酒,听着莺莺燕燕的小曲儿,梅园人来人往,姑娘的水袖纠缠在身上香气四溢。晚间一阵秋风袭来抖落一树杏花,只是花瓣落地的声音太小,都埋没在嬉笑怒骂里,却唯独落在了珍鹭心里。 她双手猛地发麻,刚才吹过的秋风好像吹进了她的心里,冒着凉意怎么遮都遮不住。 那位榜眼如此,那黄慎之会不会也如此?他还尚在京中根基不稳,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也被削去了名额? 李书生恐怕说的是真的,不然黄慎之的来信里为何会透露出一丝的不甘和失落?他的探花是榜眼刷下去才得来的。 珍鹭自知自己没有京中名妓那么有来头能让流言纷纷,可毕竟人言可畏,不能让娼妓的身份砸掉了探花郎的位置。 寒窗数载珍鹭再理解不过,就算她不是黄慎之,但真等到那一天,珍鹭可能会比黄慎之本人都自责! “珍鹭姑娘?珍鹭姑娘,金露酒没有了,劳烦再叫一壶吧。” 又是一阵稀疏的晚风,珍鹭接过酒壶腾地坐起来,心神不宁。 周遭那些欢歌笑语此时她是全听不见了,她只能听见风声,冷飕飕地,好像席卷着京中的寒意打在她后背那只笼中雀的纹样上。 “这是怎么了?横冲直撞的?” 华雀刚从后厨出来,就险些撞上了神色慌张的珍鹭,杏花落了满头都不知道拨拨。 她替珍鹭摘去了发髻上的杏花,又问了一遍怎么了才算把珍鹭叫醒。 可人醒了,话却不多说。 “没怎么,我去拿壶酒。” 珍鹭抬头看见是华雀,本能地紧张,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不光什么都没说,还不愿意多逗留,提着酒壶就去了厨房。 华雀看着匆匆离去的背影,连后领都乱了。 她看了眼依旧热闹的前院,想叫住珍鹭,最后欲言又止还是作罢。 ============================ 【华雀&烛鸳】 曹忌递来的纸条夹在赵明熙的账本里已有多日。 赵明熙清楚自己的性格而且非常明确将来要做的事,踏踏实实做生意,真诚做人这是小盐老板的基本准则。 他对曹忌的身份有天生的反感,不光是来到梅州后他才那么讨厌官场商场混作一谈,自小时候开始,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官员被赵府宴请,他就习惯地躲在哥哥们身后,那些觥筹交错中的言不由衷让他招架不住,久而久之他便渐渐成了赵家永远养在温室里的幺儿。 前有世子府,后有指挥使,如果可以赵明熙两个都不想见。 但赵明熙能听得进去华雀说的话,消息灵通些,在梅州这个地界总不是坏处。 更何况曹忌抛却身份,单就这个人也曾照顾过赵明熙,小盐老板抹不开面也只得思虑再三将夹在账本里的纸条拿出来看。 “笼馆小叙?” 怎么能定在了笼馆? “为什么不是您的府邸,或者我家盐行,都可以啊?” 曹忌晚上是亲自派了马车来接赵明熙,这马车前后左右封的严实,而且颜色黯淡,走在梅州傍晚的街道上很少有人注意。 赵明熙坐在里面,隐隐约约就能听见笼馆越来越近的嬉笑声,他扭头去问曹忌,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隔墙有耳,你我的府邸都有人盯着。” 都有人盯着?赵明熙不自觉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他天天住在盐行他怎么不知道? “笼馆热闹,就算隔墙有耳,也听不清楚。” 赵明熙似懂非懂,也只能跟着点头,他们这些当官的讲究谨慎,跟着他们的习惯走便是。 因为赵明熙提前通知了华雀,所以是华雀给备好的厢房,按照曹忌吩咐的找了个四楼拐角不起眼的小房间,没人在外面走动,上了酒菜便再不会有人进来。 这厢房因为太过偏僻确实有些旧了,软塌上还有些灰尘没有来得及擦,里面的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两把红木方椅再无其他。曹忌站在门口打量一番,确定是很久没用过的厢房后,才示意赵明熙随他一块进来。 屋里的酒菜已经备好,其中就有赵明熙最爱吃的栗子鸡,小赵公子可没这么多讲究,忙了一天早饿坏了,赶紧坐下收拾碗碟就要动筷。 曹忌倒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他还站在四楼的回廊处向底下望了望,趁着人还不多的时候赶紧交代交代。 “等等。” 他叫住马上要离开的华雀,挥了挥手让对方走近些。 华雀不似笼馆里的其他姑娘那么害怕曹忌,不卑不亢的弯了弯身让指挥使大人有话直说。 曹忌把赵明熙约到笼馆,华雀也没有想到,她本来是不想接的,因为这种官商政事放在她们这种窑子里,难免会惹祸上身。但拗不过赵明熙最后只能赶紧找一间要多隐蔽有多隐蔽的厢房,让他们有事快说。 “大人,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 “今晚鲁团练会来?” 华雀抬头看了眼曹忌,点头说会来,估摸着人也快到了。 曹忌深吸一口气看着笼馆顶层,好像是在看烛鸳的厢房。 “请你给烛鸳带句话,叫她今晚务必看牢团练。” 华雀顺着曹忌的目光看向烛鸳的厢房,又回头看了眼里面已经开始吃饭的赵明熙,心中一紧。 “指挥使大人,我们笼馆本是伺候客人的地方,实在不是给你们插眼行方便的府衙。” 曹忌收回目光颔首瞥了华雀一眼,他的手伸进领口里作势要拿银票,不料又被华雀按住,“大人,我说过,笼馆本是伺候客人。若牵扯政事,你给再多的银子我都不会应。” 看来华雀不是徐阿嬷,她如此强硬的态度让曹忌没有想到。 今天的银票算是白带了,曹忌只得把手放下,还是他那副冰冷的模样,不打算说软话,“我想你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劝赵老板来见我。” “指挥使想说什么?” 曹忌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如果银子不好使他就根本不打算跟他人废话。 “梅州如今形势混乱,你不想笼馆牵涉其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见华雀眉眼有些松动,曹忌接着道,“这根本没有办法阻拦,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眼睛擦亮些。” 曹忌那句眼睛擦亮些说的尤为低沉,是特意说给华雀听的。 眼睛擦亮些……说的简单,她们这群小小娼妓成天被关在笼里,还怎么把眼睛擦亮? 华雀不关心曹忌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只在乎一点。 “烛鸳会不会有事?” 刚刚还态度强硬的曹忌在听到烛鸳的名字时,竟然开口有一瞬的磕绊。 “我会尽力保证她没事。”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在场仅有的两个人能信几分。 里面的赵明熙已经开始招呼曹忌进屋,华雀只能弯身告退,把话带给烛鸳。 月上杏花,今晚没有风,安静的厉害,连那么轻的杏花瓣也老老实实地挂在树梢,就算是皎洁银辉洒下去也没有生气。 梅园客人散尽,顶层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华雀抬头看见是烛鸳披着外褂走出来。 可算是完事了,鲁团练每每来不折腾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罢休,烛鸳也习惯了,现在伺候完已经不需要旁人收拾,能自己举着一盏灯烛出来透透气。 笼馆顶层的厢房很少,剩下的地界空了出来成了一片露台,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裙子有时候洗好了就会挂在这里,走在笼馆外的人远远看见就像是有很多姑娘站在馆顶挥着手绢。 风一吹,那颜色各样的轻纱就会随着清风如同杨柳枝摆动,看着妖艳娇媚,叫人见了就心痒痒想钻进来看个究竟。 尤其还带着没洗掉的脂粉味道,就更撩拨人了。 烛鸳自从搬到馆顶,就时不时地到这里来坐坐,不是因为这里高看得远,而是那些长袖金纱能架着风把她包裹起来让旁人寻不到。 “已经睡下了吗?” 一段鹅黄色轻纱被素手掀开,露出了烛鸳的脸庞。华雀手里捏着这衣裳,她记得这是欢鹂的衣裙,好久都没来穿过了,记得她上一次穿还是刚被赐了鹂字的时候。 笼馆是越来越冷清了,没有欢鹂叽叽喳喳,珍鹭又是心事重重,只剩下华雀和烛鸳面面相觑数着日子过。 烛鸳知道华雀问的是鲁团练,她点了点头,团练向来一觉睡到大清早,没有大动静是不会醒的。 华雀搬了矮凳来坐在烛鸳身边,欢鹂长长的衣裙裹在她俩的身上,若有似无的月光有时洒下来,有时又被遮挡住。 “其实咱们几个中,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你。” 终于有晚风向馆顶袭来,吹鼓了鹅黄色的水袖,让烛鸳侧过头去都看不见华雀的表情,只能在一片雏菊纹样后隐隐约约看到华雀收紧的下巴。 “可不担心你,不代表你有什么事可以不与我来说。” 晚风变得强劲了,忽地把好多衣裳都吹了起来,那些颜色鲜艳的袖子揉在一起重叠在一起仿佛都变成了一种颜色,盛着盈盈月光,像无数手臂伸向笼馆的上空。 烛鸳抬头看着,伸出手臂也想探一探,看看能不能扯下一抹月色,可无论怎么用力也只是徒劳,那些带着脂粉气的衣袖会把月亮吞噬。 就像她要与华雀说的话,就算华雀怎么有办法,也只是徒劳。 不过烛鸳还是感激华雀的,这么多年一直为她们这些妹妹们着想,即使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穿过欢鹂的衣袖拍了拍华雀的手背让她放松些,开玩笑地比划着问她,那谁是让她最担心的? “是珍鹭。” 华雀几乎脱口而出。 但说完珍鹭的名字,华雀也不想往下细说了。 任由晚风骚动,撩拨一件件绫罗绸缎,她们坐在里面相顾无言。 也就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华雀听见楼下有了动静,她拨开绸缎看见是曹忌和赵明熙悄悄从四楼的厢房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曹忌,他几乎是本能地又看向了馆顶,只是一眼,就找到了藏在轻纱里的烛鸳。 晚风刚好拂过,吹起了烛鸳眼前鹅黄色的衣袖,绸缎在她的视线里忽隐忽现,曹忌的身影也在乘着皎月的轻纱后若隐若现。 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挪开了目光,烛鸳抬头看天空的星星,曹忌低头整衣衫下楼。 华雀在旁看着,她问烛鸳,恨不恨曹忌。 “有没有失望?” 没有。 烛鸳摇了摇头。 她从来没在曹忌身上寄托过什么希望,又有什么失望呢? 哪怕曹忌给她带了那么多的药,从没像其他人那般伤害过她,烛鸳也不会,更不敢对曹忌抱有任何的希望。 再出来的是赵明熙,他也抬头看了眼,眯缝着眼找到了华雀,甚是爽朗开心地挥了挥手,才蹑手蹑脚地跟在曹忌后面下楼,边下边仰头跟华雀摆手,还差点绊了个跟头撞到前面的曹忌。 烛鸳看着不自禁乐出了声,如果身边时时刻刻有赵明熙陪着,不管是希望还是失望,总归还是开心的。 她觉得华雀需要赵明熙这样的人,因为华雀是她们当中最不开心的那个。【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 18 章 【珍鹭】 “这不接客算怎么回事?说说话也不行吗?如今这笼馆珍鹭是越来越难见了。” 最近笼馆客人颇有不满,矛头齐齐都指向不接客不见客的珍鹭。 阿芸看梅园乱着只能来后院找华雀发牢骚,说什么再这样下去四绝就全都歇菜了。 “徐阿嬷为何不管管呀?” 阿芸问华雀,以前那个就连姑娘少收几文钱都被徐阿嬷提着耳朵骂,怎么如今对这些事都不闻不问了? 连阿芸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华雀早就去问了徐阿嬷。珍鹭这些日子总躲着自己,有关她的事华雀竟然都得通过徐阿嬷知道,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憋闷。 晌午去的徐阿嬷房里,她正用过午饭昏昏入睡,被气势汹汹进来的华雀吓了一跳登时睡意全无。 华雀站在徐阿嬷的房里也不坐,她闻不惯徐娘房里的熏香味,甜腻的打人脑袋感觉多呆一秒就能让人不清醒,于是她单刀直入也不委婉,直接就问了珍鹭最近的情况。 徐阿嬷一听见珍鹭的名字先是嗤笑了一声,眉眼飞扬得意地反问华雀,“怎么?你俩天天在一块,她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华雀听不得徐阿嬷的暗箭,她只质问徐阿嬷如今笼馆乱成这样也不知道管管? 徐阿嬷抬眼看了下华雀,心想如今是不接客了,语气越来越硬了,怕是被珍鹭的事逼急了才这么不管不顾。 她越看华雀这个样子,心中越是畅快。 什么时候四绝分崩离析,那才叫痛快! “我怎么管?以前我管的多你们一个个恨不得让我死,我现在管的少了,你倒是来质问我?”徐阿嬷四两拨千斤就把华雀顶了回去,她斜靠在榻上耷拉着绣花鞋,也没想把珍鹭的事情满下来,她恨不得全须全尾地都说了。 等着好戏瞧! “这珍鹭啊你也知道,是攀上咱们探花郎的高枝了,所以一心一意替探花郎着想。这不,前两天也不知听哪位客人说的,新晋举子染上娼妓可是会影响声誉的!这才跟我请了命,在黄慎之回来之前不再接客,低调行事,以防他人揪住探花郎的把柄。” 徐阿嬷说罢抿了口清茶,“我如今可是通情达理,那小珍鹭梨花带泪地求我了,我心一软就同意了。” 茶盅在徐阿嬷的手中反复摸索,鲜红的指甲刮在白瓷上咯吱咯吱让华雀心中凉意陡升。她瞧着徐阿嬷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那你跟客人怎么说的?” “我就直说了啊,珍鹭不愿接客,爷几个都别想了。” “那些客人生气埋怨你也不管?” “管什么啊,横竖都是珍鹭不想接,我又不能硬压着她去,别再成第二个阿昌了,你说是不是?” 白瓷茶盅被放在榻边,徐阿嬷慢悠悠地抽出手绢来,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说着抱怨的话面上却喜上眉梢。 与徐阿嬷共事多年,华雀是绝对不会被她诓骗过去,她仔细打量着徐阿嬷,斟酌着她刚才说的每句话的每一个字,突然齿冷胆寒。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可不可能也不是你说了算。”徐阿嬷拢着她新梳的发髻,“是珍鹭自愿到我这套儿来,我管不了你,还抓不住她那个小贱人吗?” 刚才那副慈眉善目的面庞已经荡然无存,徐阿嬷换张那副狠戾的脸来,站起身来到华雀跟前,与她面对面贴的极近。 “别以为多当了几年娼妓就能救那几个小的,我告诉你,这笼馆还是姓徐的,最后你自己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砰地一声,杏花震颤。 梧桐正扫着落叶,忽地听见徐阿嬷厢房的门被人狠狠砸上,紧接着就是怒气冲冲的华雀走了出来,登登登下了几阶楼梯便冲进了珍鹭的厢房。 梧桐心说不好,扔了扫帚就也跟了上去,等华雀推开珍鹭的厢房木门,才发现满地的信纸,他低头一看全是黄慎之的笔迹。 墨汁干涸,已经是好早的之前了。 珍鹭趴在梳妆台前,回头看见华雀也是吓了一跳,都结巴了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华雀低头看见满地的信纸,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映入她的眼帘让华雀更加恼怒,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火气问珍鹭为何不接客。 “只是说说话也不成了吗?” 珍鹭呆坐在铜镜前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她撇过头似乎是亏心不敢看华雀,她知道这事让华雀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可如今都问到脸上了…… “不成了………我不能再抛头露面,会……会影响到他。” “这事黄慎之知道吗?” “知道。”珍鹭攥紧了手绢,“我与他说过,他也同意了。” 华雀在门口环顾一圈,满屋的信纸就不见别的了,往常还有些首饰零食的,现在满屋满心全是黄慎之了。 “他是立马同意的?没再推脱?” 珍鹭扔下手绢,语气有些着急,“这事关他的前程!你不知道,京中榜眼就是为了这些脏事被撸下去的!” 看来是立马就同意了? 华雀咬着嘴唇,上前疾走两步站到珍鹭跟前低头看着她,语气已是恨铁不成钢,“你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多少客人吗?倘若以后复出还要费多大功夫笼络!” “什么以后复出不复出的?”珍鹭仰头疑惑地看着华雀,甚至声音都提高了一些,“黄慎之他会回来接我的!” “我问你他是否会回来了吗?你这样着急回答是不是心里也没底!” “你说什么。”珍鹭终于起身,她被华雀堵的满脸通红好像说中了心事一般,她不信黄慎之不回来,黄慎之他不会! “你也看到了,他之前是怎么帮我们的,他给衙门递状纸帮阿昌伸冤,烛鸳欢鹂还有你都看到了,当初还是你放的门让我去找他的,你怎么会不相信他呢?” “那是在他上京前!”华雀紧皱眉头,珍鹭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这么着急过。 “你是忘了我当时给你说的话了吗?这世上好心人有,可一直好心的人却不多。” 珍鹭一怔,华雀说的掷地有声,她听罢心中一紧,这句话她确实忘了,可是忘了又怎么样? 这句话是万万不能套在黄慎之的身上的。 “他不会!” “他不会?倘若他不会,怎么在你一提出要隐瞒关系时他一口同意,连点反驳都没有?他若不会,怎么在夺得探花郎时反而来信甚少?京中与梅州相隔千里,你怎知黄慎之在那里遇见了什么,听人说了些什么,泼天的富贵一朝降临,你能保证他不会被冲昏了头脑吗?” “请你不要再说了。” 珍鹭双肩发抖,表情已是寒冰,她站在华雀面前恨不得对方立即闭紧嘴巴。 可是华雀素来是个强势的人,她已经放了珍鹭多日,此时要再不开口,一切就都迟了。 “如果他对你自始至终忠贞不二,不管夺得探花之后有多少应酬也会写信守诺让你安心,如果他真的为你着想,在你提出闭不见客时好歹也劝说两句,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一个娼妓没了客人该是什么下场,他替你想过后果吗!” 黄慎之没有,华雀说的这些一一都对应在了这位探花郎的身上。 一个才华横溢,一表人才的书生,华雀本就不看好,当时被周老板缠身,又看珍鹭那么痴心,所以不忍心说,可事到如今再不说,就会被徐阿嬷乘虚而入了! 京城是什么地方?王权富贵纸醉金迷,地上就算掉了银子都没人会去捡。打从黄慎之摘下探花之位,一切就都变了!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珍鹭恨不得捂住耳朵。 华雀说的话即使在理珍鹭也听不进去,“这些都是你的揣测,你凭什么不相信他!” 就因为她多当了两年娼妓?就因为她曾是四绝之首,就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指点其他人的路吗! “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不为你娘考虑吗?她的病还没有好全,一旦黄慎之负了你,没有客人的娼妓还怎么给老娘治病!没有客人的珍鹭得被徐阿嬷怎么拿捏?”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竟落在了华雀的脸上。 是珍鹭打的。 或许是因为华雀提到了多病的老母,这一巴掌才来的如此决绝。 珍鹭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打华雀。 等她反应过来时,华雀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她红色的指印。 珍鹭颤抖着手害怕了,就连一直守在门口的梧桐也害怕了。 华雀也怔住了,她没有去摸自己的脸,反而是深吸一口气看向了珍鹭。 珍鹭看见那双眼睛里没有不可置信,也没有难过,有的只是满满的责备与恨铁不成甘的懊恼。 她讨厌这样的眼神,她讨厌华雀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是,她做娼妓的本事全是华雀教的,她赚了这么多银子全是华雀指点的,但这不能成为华雀可以随意诋毁黄慎之的理由。 为什么在我相信时,你不鼓励支持我? 为什么在我也害怕担心时,你不来宽慰我呢? 就为了时时刻刻表现出你自己是笼馆里最清醒的存在吗? 想到这里珍鹭终是冷静了过来,颤抖的双手也停了下来。 “你与我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知道,现在的我是多么愚蠢吗?” 珍鹭看向华雀,如今已是脱掉金饰,素面淡雅的华雀。 “那你呢?假如换成了赵明熙,你会不会信他?这么长时间,你的心早就摇摆了吧?” 赵明熙? 华雀没想过珍鹭会突然提起赵明熙,她忽地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慌乱,被珍鹭抓住步步紧逼。 “你可以有赵明熙,我为什么不能有黄慎之?” 秋风吹开轩窗,吹乱一地信纸,就像烈风扫落叶让整个房间,乃至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变得狼狈。 在珍鹭说出赵明熙后,华雀竟然说不出什么了,她咬着牙气自己没办法理直气壮。 徒留满屋废纸离去。 华雀离开后,珍鹭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但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连着梧桐,都没有听见一点点啜泣。 她还是冷着脸,抬高下巴憋着一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也是来告诉我,说我是个蠢人?” 梧桐站在门外,自始至终都没有进来,他看见珍鹭挺直的脊背背对自己,动了动嘴还是低声想安慰。 “我是想说,如果你心里不好受可以来找我……” “用不着,你只顾好自己的考试吧!” 又回到从前了,回到从前那个硬憋着气,也要对人冷言相向的珍鹭。 梧桐好不容易张开的嘴被堵了回去,他握紧拳头看向狭长的走廊。 “我只知道,如果你真的信黄慎之,那么在华雀来问你时,也不会慌张到气急败坏。” ============================= 【欢鹂】 欢鹂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回笼馆时,这里都变得比以前要压抑一分。 这还是她怀孕后第一次回馆,本想好好跟姐姐妹妹们说说话,可偏偏谁的面也见不到。 烛鸳又病了,珍鹭和华雀也不知怎的都闭门不开。 她一个人大着肚子,只能坐在自己最不想见的徐阿嬷的厢房里问一句答一句。 徐阿嬷很热情也比往常更加体贴,喜上眉梢嘘寒问暖,让捂着肚子的欢鹂坐立不安。 “如今有了身孕肯定不一样了吧?” “待孩儿出生,世子会顾及生母身份,帮你摘去娼妓的名头。” 秋后的麻雀真吵啊,就像徐阿嬷一样聒噪。 欢鹂撑着腰,坐得离徐阿嬷很远,远的好像只要对方一说完她就可以脚底抹油。 别院住着别扭,回到笼馆却还是一样的没以前舒服。 欢鹂看着窗外麻雀蹦跳的剪影,不自觉地悄悄叹了口气。 她与徐阿嬷说不到一起,这个孩子来的突然,她自己甚至还没有世子那般高兴。 “我看你好像对孩子不怎么上心啊?” 麻雀飞出轩窗,阴影在欢鹂的鼻梁上一扫而过,她怔了怔只简单说是孩子来的太快,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珍鹭和华雀姐姐……怎么了?” “害,绊了两句嘴,不妨事过两天就好了,你如今怀着身孕累人的很,别操心那么多。” 徐阿嬷搪塞过后便是两两沉默。 她与欢鹂,从前在小欢还是孩童时,可是有说不完的话,大部分都是欢鹂在说,真的很像只小黄鹂,满肚子的话说也说不完。 长大后倒是越来越生疏…… 也不知徐阿嬷是不是想起了从前,颇有些念旧的语气,责备欢鹂如今是离她越来越远。 “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满,可你们若坐到我今天这个位置,想必是会理解的。” 徐阿嬷看了眼欢鹂脸上还留着红印的伤疤,叹了口气,“坐在笼馆的最顶层孤单得很,我一直把你当作女儿看待,却没想到会把你推的那么远……” 脸上的两道伤疤都变得疼痒起来,欢鹂受不住徐阿嬷的目光,只能把脸微微撇开,“阿嬷,我也曾把您当过娘亲,可是越长大越发现,这世间的人或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显然欢鹂是不领情了,徐阿嬷想抬起手摸摸她的肚子,可悬在空中最终还是放下,她双眼落寞吐出一口气直说不聊这些了,“我给孩子准备了些小衣裳,兴许能用得上?” 她说着强撑满面笑容起身,从她那红木衣柜的最底层搬出一个上锁的小箱子来摆到欢鹂面前。小箱子样式虽老旧,可一尘不染,像是被人天天仔细擦洗过。 叮当一声,锁头摘下,徐阿嬷掀开盖子让欢鹂来瞧。 原来里面竟装了这么多的小衣裳还有虎头帽虎头鞋,欢鹂摸着感觉不像是新做的,她抬头看了眼徐阿嬷,对方竟垂着眼帘颇为温柔地拍了拍那件盖在最上层的小棉袄。 “这原是给我的孩儿的。” 什么? “如今就全送给你了罢。” 欢鹂手还放在那顶小巧可爱的虎头帽上,忽地手心都有些滚烫,她又反复确认了一遍,“阿嬷,你以前有孩子?” 自欢鹂记事起,徐阿嬷就已经是个三十岁的妇人,印象当中她可从来没提过有孩子的事情。 可这些小衣服小鞋子还有徐阿嬷的表情,分明是说她有。 那孩子呢? 徐阿嬷似是不忍再提,欢鹂瞧着她的眼里似乎还有泪水。 这些衣裳被保存的这样好,她当时……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儿吧。 “不瞒你说,孩子被抱走了。若不是今天要把衣服送给你,这件事我是提都不想提。” 徐阿嬷拿出一件花布小棉袄来轻轻放在膝盖上,认真的顺着袖子的纹理折叠,那动作轻柔的仿佛不像徐阿嬷。 宛若一个真正的母亲。 “年轻时伺候过一个客人,不巧怀了孕,本想生下孩子让他替我赎身,没想到………孩子刚落地就被他家抱走了。” 棉袄的小袖子被折了一半便折不动了。 徐阿嬷揉了揉鼻子,低头顺着小棉袄柔软的衣领接着道,“孩子长大后,我就是想看看他,能私下听他叫我一声娘也好,可没成想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觉着……”徐阿嬷吸了下鼻子乐出了声,“觉着自己娘是个娼妓丢人,硬是没认我,反倒对家里的嫡母尽孝。” 她说着将一整摞的衣服重重塞到欢鹂怀里,等她抬起头时,欢鹂才发现徐阿嬷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欢鹂从没见过阿嬷哭,这是第一次,而且哭的这么伤心。 徐阿嬷的面目可憎仿佛都要被她此刻的泪水融化。 她确实是心狠手辣的老鸨,但也曾是一个母亲。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我的孩儿穿不了就留给你的孩儿穿,好不好?” 徐阿嬷说话都是带着哭腔,她好像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落泪,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随着陈年旧事往下淌,“我们做娼妓的,没资格做母亲。可是欢鹂,即便你再怎么反感我,也不应该不对自己的孩子上心,我知你年轻轻轻就被我送去伺候客人,心智不成熟就进了世子府,甚至连喜不喜欢世子,自己都搞不清楚,更何况孩子?” 徐阿嬷说的掏心掏肺,她确实说对了,说准了欢鹂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实。 那就是她连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世子都不知道,她从小就是笼馆的鸟,被人安排,顺其自然的惯了,活该被徐阿嬷养成了最天真烂漫的黄鹂。 可是离开笼馆呢? 世子对她那样好,还有了两人的孩子,这一切对欢鹂来说是极其陌生,她给不出任何反馈。 不像珍鹭会义无反顾地喜欢黄慎之,华雀对赵明熙的保持距离,还有烛鸳对曹忌的小心翼翼。 只有欢鹂,稀里糊涂地,只感觉这世间在飞快地变样。 孩子是什么? 是她肚子里的一块肉,生出后会开口叫她娘的骨血。 她都体会不到。 只有徐阿嬷给她了答案。 “孩子对于一个娼妓来说,是她身上最干净温暖的东西。我不配做母亲,可是你能,世子是那样的疼爱你,将来你生出孩子,最宝贵的不是这个孩子带给你的荣华富贵,是你与世子的家,是将你们二人紧紧相连在一起的家。” 娼妓生来就是寂寞的笼中鸟,只有挣开牢笼飞向族群,才是归家啊。 欢鹂抱着虎头帽子,难以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徐阿嬷的嘴里说出。 不贪图富贵,不攀附权势,肺腑之言下流露的全是一个可怜的老娼对一个普通人的向往。 那双虎头鞋真的很可爱,鞋头的小老虎圆滚滚的,贴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好像都让冰凉的肚皮有了些温度。 欢鹂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厚礼”,她起身准备离开,在走到门口时还是转身对瘫坐在原地抹泪的徐阿嬷弯了弯身。 “阿嬷,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还是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纯粹的关系,你只把我当女儿疼,我还是会把你当作母亲那般尽孝。 可徐阿嬷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只说:但愿如此吧。 欢鹂走了,又一次离开了笼馆。 老龟公郝伯听见馆外的车辙响动后才从徐阿嬷的里屋出来。 “你怎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讲给她听了?” 晌午的太阳终于被乌云遮住,厢房里的阳光都少了许多,徐阿嬷在阴影中擦干净了脸庞昂起了脖颈,“不把旧事说道说道,还怎么拉拢那个小黄鹂?” 郝伯听罢竖起了大拇指直说徐阿嬷厉害,真是手段了得。 徐阿嬷冷哼一声,收起了她那副小箱子,“如今珍鹭算是与华雀翻脸了,欢鹂又被我感动,她们一个两个,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我的手掌心?” “是啊,您三言两语,把这几个小的就整顿一番,实在是高!这眼泪也着实唬人,演技逼真到让欢鹂那丫头的眼眶都红了呢!” 郝伯佩服的五体投地,漂亮话说了一遭又一遭,徐阿嬷坐在厢房晒不到日头的角落里听着,她斜靠在窗几,咬着嘴唇冷笑一声。 “你怎知我刚刚不是真哭?” “啊?” ================= 【烛鸳】 “团练今晚军务缠身,不能来了,烛鸳姑娘就不必等了。” 临近黄昏时,有个军营里来的给烛鸳打了声招呼。 可鲁团练身边的小兵烛鸳见过,并不是此人,等来者抬起头时才发现,竟是曹忌身边的。 那人抬头抱拳,说完前半句后,抱起拳来郑重其事,仿佛接下来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家大人,晚上想邀请姑娘一聚。” 烛鸳眨了眨眼睛,她站在笼馆门口四周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莫不是曹忌又让她做些什么?在笼馆里已经不好说了? 烛鸳深吸一口气,只能去禀明了徐阿嬷,晚上等着曹忌来接。 几乎是刚入夜,月亮的轮廓刚刚看清,曹忌派的马车就来接人。 马车灰扑扑的,很不起眼,随行的也只有一个普通士兵,这要是走在街上,不打着灯笼仔细照可都注意不到这是曹指挥的轿子。 烛鸳越打量越觉着曹忌这回是有要事要说,她认命地钻进轿子里心中忐忑,烛鸳拒绝不得,只期望曹忌给她交代的事情别太棘手就好。 坐在轿子里烛鸳也不敢掀开轿帘,只听着外面的声音从不绝于耳的叫卖吵闹变成寒鸦啼鸣,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起来,烛鸳忍不住还是探头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高悬的月亮,今天的月亮还真是亮啊,亮到让梅州的孤山都不是那么黑漆漆的。几只布谷鸟停在树梢上梳,乘着微风自然闲适。 被带到这荒山野岭,烛鸳本该是心慌的,可是坐在曹忌的轿子里再看看周遭夜景,倒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姑娘坐累了吧,马上就到了。” 怎么今天这么客气? 这得是有多难的事儿要交代给她呀。 烛鸳有点烦躁地放下轿帘,肚子也饿了,身上也乏的很。她换了个姿势轻轻叹了口气,可叹口气的功夫便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在马蹄声的缝隙里钻出。 紧接着车轮停了下来,那位小哥下马掀开轿帘,抬眼笑了笑,“到了姑娘。” 浅灰色的轿帘掀开,一股温热的水汽就扑在烛鸳的脸上。小哥点燃了灯笼立在一旁等着她下车。 等烛鸳慢慢下了轿子才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处野湖边,野湖最窄处有一座不大的石拱桥,桥下听着一艘渔船,里面还亮着橘色的灯火。 藏在桥洞下,倒把黑漆漆的湖面照的波光粼粼。 周遭安静的让烛鸳都能听见小哥手里的灯笼烛爆了一声,小哥扬了扬头,点点船舫,“我家大人就在里面,姑娘进去吧。” 曹忌挑的地方还真是好,夜色静谧,一处小野湖都被周边杂草挡个七七八八,若不是桥下听着一叶小船拨动了水声,还真发现不了。 烛鸳提着裙子有些费劲儿,她走的有些慢,绣花鞋上都蹭了些泥土,等钻进船舫时手上都蹭了些泥土。 “来了?” 船舫中只端坐着曹忌一个人。 船舱虽小,但满满当当塞进去一张圆桌,圆桌上摆了足足有十来盘小碟,里面盛着精致的糕点和菜色,离曹忌最近的还有一盅老鸭汤,香气扑鼻一下子就让烛鸳的肚子响了起来。 可她不敢盲动,只沿着边坐在曹忌的对面,没有动筷等着对方的安排。 等了半晌都不听曹忌开口,眼见着他跟前那老鸭汤的热气都要冒光了,才听见吩咐。 “吃啊,还愣什么?” 吃? 这就吃饭了? 烛鸳慌张抬头,才发现曹忌今天破天荒地没有穿官服而是自己的衣裳,他连自己的衣袍都是黑色,只是比官服宽松些,头发也没有高高束起,而是松松垮垮的挽了个鸦青色的发带垂在脑后。 如此家常的曹忌坐在烛鸳对面,倒让烛鸳开始如坐针毡起来。 他这样子好像是刚刚从家里溜达出来跟朋友吃饭似的,除了脸上的疤,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像曹忌。 想到这里烛鸳赶紧把头低下不敢再去看曹忌,也不动筷。 她不动筷,曹忌便也不吃,两个人僵坐了许久,直到船下的水流声都比呼吸声要大时,曹忌终于咳嗽了两声,他端起自己的碗来盛了几勺放温了的老鸭汤。 老鸭汤的鲜味钻进烛鸳的鼻子里,她抿了抿嘴还是没有动筷。 她在等着曹忌说正事,只有把正事听完她才有心情吃饭。 但曹忌好像今晚没什么可说的,盛了一碗老鸭汤竟也递给了烛鸳。 你…这是做什么? 烛鸳如果会说话,恨不得现在就要问问曹忌,他到底想干嘛? 可惜一个不问,一个就不会说。 甚至问了也不会说。 “多吃点吧,是梅州顶尖的酒楼的手艺。” 曹忌今天可太奇怪了,不光盛了碗汤,期间还给烛鸳夹了几次菜,好像生怕对方饿着一样。 烛鸳这顿饭吃的是稀里糊涂,也不敢多吃,大多时候就是咬着筷子琢磨。 她可从来没跟曹忌吃过饭,虽说曹忌常常来笼馆用晚饭,烛鸳也是坐在旁边伺候的,这样面对面吃饭还是头一次。 难不成是交代的事情是要丢了性命?最后吃顿好的嘛? 烛鸳抬头看了眼曹忌,都想打个冷颤。 曹忌这边也吃的不多,就喝了些汤,等看吃的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来放到烛鸳的跟前。 烛鸳定睛一看,心说该来的还是会来,她放下筷子面色凝重的接过了小包裹放在掌心慢慢打开。 包裹很轻,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烛鸳抽开了细绳,掀开缎布,发现放在其中的是一根木簪。 很朴素的木簪,只在尾端画了些纹样。用手掂量掂量也很轻,烛鸳琢磨不清曹忌是什么意思,这次没等她自己去瞎猜,只听曹忌说了句: “送你了。” 船舫突然动了一下,船下的湖水都变得躁动起来,惹得在外面把守的小哥都回头看了眼水花。 船里的曹忌正弯腰把刚刚烛鸳不小心扔出去的木簪捡起来。 他捡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灰,然后紧皱着眉头端详木簪。 “不好看?”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烛鸳赶紧摇了摇头。 “好看那就收着!” 烛鸳打了个机灵,连忙接过去,她怕接的迟了,曹忌都会亲手给她戴上。 这一顿饭吃的,什么也没说。 烛鸳本还等着曹忌给她交代事儿,这什么事儿都没交代,还得了个礼物,实在是奇怪的很。 回去的路程,曹忌骑马,烛鸳坐轿。 她坐在轿子里还不断打量手里的木簪,说实话单是这木簪她还是喜欢的。 烛鸳不喜欢珠宝金饰戴在头上,曹忌就投其所好送了个简简单单的小木簪。 这礼物是送对了,可是心意呢? 烛鸳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她甚至都不敢再看曹忌,明明隔着一道帘子,他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可烛鸳却躲的很远,每一个马蹄声好像都能踩进她的脑子里。 曹忌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骑着马走在烛鸳的轿子旁,晚风温柔,月色也温柔。 他今天在集市看到木簪,觉得适合烛鸳就买了,前两日吃酒楼的席,觉得烛鸳爱吃,就搬来请烛鸳吃了。 可能是他曹忌不想欠别人的吧,沙场数载就没欠过任何人,一个小小娼妓,他自然也不想亏欠。 就当是…… 就当是补偿烛鸳在鲁团练那里受的罪吧。 ==================== 【华雀】 厢房里的蜡烛都快烧完了,算盘和账本还放在桌上翻都没翻一下。 赵明熙坐在桌旁看华雀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他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 也知道是为了什么,来的时候梧桐把白天珍鹭和华雀的事都跟赵明熙说了一通。 赵明熙想着姐妹吵架他来劝好像也不对味,只能将曹忌那晚跟他商议的要事告诉了华雀。 想能分散些注意力。 “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也不怕节外生枝。” 是啊,这么重要的事,换来的也是华雀不咸不淡的一句责备。 看来珍鹭是真把华雀气着了。 “事关梅州知府,这么大的决定,我还是想来问问你的。” 赵明熙换了个亮点的灯烛,凑到华雀跟前。 可华雀依旧面色严肃。 “我不是你的军师,你想做何事不必问我。” 这是把生珍鹭的气全部都撒在自己身上了。 华雀现在正是因为自己管的太多而憋屈,珍鹭说的对,她总是高高在上指点别人,却完全不反省自己。 你可以有赵明熙,我为什么不能有黄慎之?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刺插进了华雀的喉咙,让她哑口无言。 但赵明熙不明白,他只是本能地想问华雀,无论什么事。 小到自己早上起来穿什么花样的袍子都想让华雀瞧瞧。 更何况事关梅州知府。 那天晚上,当曹忌说出要他联手一同搬倒沈知府时,赵明熙差点从板凳上滑下去。 “沈致远为官多载,帮亲王一脉贪了不少银子,你走街串房大半年应该知道各家苦不堪言,何不搜集证据还百姓一个公平,给梅州商海注入清流?” 在曹忌说出来意时,赵明熙确实是害怕的。可当曹忌搬出百姓时赵明熙犹豫了。 不错,他亲身卖盐认识不少像钱伯和阿昌娘这般的底层苦命人。 也是因为沈知府的官商勾结让之前的周老板一手遮天,导致赵明熙的生意难做。 于是在密谈结束后,赵明熙还是答应了曹忌。 他不是想重蹈周老板那套官商勾结的老路,他只想求个干干净净的生意经。 能帮大家一把是一把,眼见天冷了,钱伯钱婶连碳都买不起,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 “你既然都下定决心帮曹忌,还来问我做什么?” 华雀叹了口气,无力地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我现在已经不是四绝之首了,消息不灵通,与达官贵族交往也甚少,没什么能帮得到你的。” “我没想让你帮到我,只是你若是点头,我心里就踏实点。” “若我点错了头呢?你把我想的太神了赵明熙。”华雀起身准备叫阿芸进来收拾桌子送客,她心烦得很,尤其再看到赵明熙这般依赖自己,就更烦躁了。 “以后自己拿主意吧,别把我当成你梅州的领路人,我只是个小小的娼妓,没那么大的能耐。” 眼见华雀要收拾东西赶人,赵明熙着急了,他起身手足无措,“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小娼妓没有能耐?我从来没把你看的那么不堪,我也从没把你看作领路人,我事事问你是因为…… 因为……” 赵明熙咬了咬牙,他一屁股又颓然坐回椅子上,“因为我……” “够了。” 华雀及时打断,她始终背着赵明熙站着,“过分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过分的话? 怎么就成过分的话了? 难道我喜欢一个人,是过分的事吗?就因为她是个妓? 赵明熙半张着嘴巴,气的呼吸急促,他今天偏偏就要说。 “我已经打算好了,钱不够我会努力赚,赵家盐行在梅州也开了几家,一千两银子我省吃俭用能攒出来,到时候我就拿麻袋拖着银子,一个一个砸在徐阿嬷的身上,让她把你放出来!我还要……” 赵明熙说了半截不说了,因为华雀已经转过身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像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 有点轻蔑还有点生气。 赵明熙刚刚还滔滔不绝,对上华雀的眼神立马结巴了。 “怎……怎么了?你不信我?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把当青瓜蛋子看,我说到做到就是要赎你,因为我喜……” “你出去。” “你说什么?” 在赵明熙还没反应过来时,袖子已经被华雀捉住,赶出了厢房。 赶出厢房还不够,简直是一路把人拎出了笼馆,管他现在是深更半夜,夜深露重的,华雀直接把赵明熙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将两扇门合住。 这门关的使劲儿,直接撞在了赵明熙的鼻子上,疼的他呲牙咧嘴向后趔趄了几步。 夜猫攀上墙头喵喵叫了几声,那两扇紧合的门都没有动静。 赵明熙耷拉下来肩膀,他垂头丧气地好似个丧家犬。 半夜街道冷飕飕,他穿的单薄独自走在路上也是凄惨的很。 月色把赵明熙的影子拉的太长,长到照在了笼馆冰凉的台阶上。 他捂着鼻子不断回想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赎身有什么不好?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好? “啊!我就是个傻子!” 年轻人捶胸顿足狠命跺着青石板,路过的打更老伯都绕着走。 “我就是个傻子。” 娼妓躲在门后,咬牙切齿。两行清泪糊在脸上被狠命地擦去。 珍鹭说的对。 自己陷进去了,为什么还要指责旁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 19 章 【欢鹂】 月光穿过虎头帽上金线的缝隙,欢鹂摸索上去,竟还有徐阿嬷的温度。 她晚上大着肚子把徐阿嬷送给她的小衣裳小鞋子都拿出来整理。 放在膝盖上整整齐齐地叠了一遍,越看越可爱,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终是对孩子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念想,也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当初怀上孩子时是不是也老爱摸肚皮。 欢鹂对着这些可爱的物件终是心情好了一些,哼着歌叠衣服还让世子过来也看看。 可今天世子的兴致并不高,他好像一整晚都心不在焉,表情就像窗外骤然起来的秋风一般冰冷。 “世子……你……心情不好吗?” “嗯?没有。” 世子忽地抬头,瞬间勾起嘴角。 他总是这样,表情变化的很快,只要看向欢鹂,不论之前的表情有多阴沉,都能重新春风满面地对欢鹂笑。 只是今天,也就是笑了一下,世子便又重新拧着眉头低头摆弄怀中的古琴。 他裹着大氅,古琴在他怀里成了小小地一只,细细的弦在他的指尖拨弄,欢鹂看世子白皙的指尖已经被琴弦勾出了红痕,可想而知该有多么用力。 欢鹂甚至都能感觉出世子在发狠咬着牙。面无表情地显得更加狠戾。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强劲晚风突然刮开了轩窗,让在底下打瞌睡的阿茴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 与此同时,一声清脆地断弦也在世子指尖蹦出,嗡嗡作响的古琴似乎都在世子怀中颤抖。 欢鹂打了个冷颤,纸窗呼啦呼啦地挂在窗几,半根细弦被晚风吹的几近变形。 “阿茴,快把窗子关上吧。” 欢鹂赶紧放下虎头帽招呼阿茴。 阿茴一惊才晓得扭头关窗,她冷地上下牙打磕绊,欲伸手关窗时忽然杏眼瞪大,说话都结巴起来,“好……好像有人来了!” 欢鹂翻身下榻时已经看见了外面的池面倒映出的烛火通明,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灯笼,刺人的眼,火光霸道地好像要把湖心亭都点着。 远远瞧着明明有很多黑压压的人影,但脚步声细微全是稀稀疏疏的,瞧着诡异的很。 几乎还不等欢鹂反应,一声尖锐古怪的细嗓想起,都听不出男女。 “世子爷,亲王……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说话的是什么人?他怎么能发出这么诡异的声音?阿茴听了头皮发麻连连后退几步躲到欢鹂的身后。 亲王……竟然来别院了?! 欢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全身一颤要去寻世子。 只看世子从榻上缓缓做起,脸上的表情已降到冰点,在他听见父亲来的瞬间,他甚至双眼里都闪过寒光,说出的话都是咬牙切齿。 “知道了公公,我这就去。” 屋外的灯笼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可明明如白昼都让人心生寒意,尤其是世子,他经过欢鹂时摸了摸她的肚子,“你好生歇息。” 世子的表情太恐怖了,阿茴跟欢鹂耳语说她从来没见过世子这般? 明明是自己的父亲来了,怎么好像是仇人上门? 欢鹂不清楚只能看见那些犹如鬼火的灯笼又稀稀疏疏地往前院走,像小鬼垫脚。 “欢鹂姐姐,我害怕。” 秋风如哭号,鲤鱼都蹦出了池面。 欢鹂用力关上了窗,才发觉自己脑门上都冒出了冷汗。 她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没事,不要怕,我们来叠衣服吧,还有好多没有折完呢。” 一件件小棉袄反复折叠,赤色缎面在欢鹂的手掌下翻来覆去。 她几乎只重复着一个动作,秋风强劲吹的窗户纸哀嚎,好像要随时破门而入。 明明怀里揣着暖炉,可欢鹂却感觉自己的肚皮凉嗖嗖的,甚至还有些疼痛。她咬着牙放下了虎头帽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说话。 “欢鹂姐姐,你没事吧?” 阿茴见状也慌了神,她牙齿还是打着磕绊,颤抖地右手想摸摸欢鹂的肚皮,可手还悬在半空,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瓷碗摔地的声音。 这声音大的好像有人把满桌的瓷器都掀翻了。 阿茴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钻进被窝,“这这这……这是怎么了?世子不会有事吧?” 欢鹂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紧张地感觉腹部骤缩。 “阿茴你乖乖在屋里呆着。” “你要干嘛去!” 阿茴看欢鹂竟然已经下床寻了盏灯笼,披了件外衣就往门外走。 “我去看看世子。” 欢鹂的额前冷汗已经擦都擦不干净,今晚亲王突然造访,前院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怕是世子跟自己的亲爹吵了起来。 他们父子俩能在别院吵架,那缘由肯定跟自己有关,欢鹂实在坐不住一定要去瞧瞧。 她嘱咐阿茴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自己现在大着肚子,大家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若能劝上一两句也是好的。 她太天真了。 欢鹂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出门,上了回廊时,穿堂寒风几乎都要把蜡烛吹灭,她上下牙打着磕绊,耳边吵闹的厉害,晚风呼啸地都变了音调,鲤鱼跃出池塘的寒水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欢鹂只听前院的动静越来越大,她两只手握住灯笼杆屏住呼吸往前冲。 “姑娘可不能出去。” 一道黑影突然从拱门里冒了出来,欢鹂失声尖叫差点一屁股坐在石子地上。 那人身量极高,可驼着背,说话的声音不像是正常男子,老迈又尖锐,分明是刚刚那吓坏阿茴的人。 “咱家是王府当差的,您这身份,可不能进前院。” 欢鹂借着小灯笼光终于看见了那人的样子。 穿了一身猩红色的袍子,好像是泼了满身的血,脸颊窄长瘦削,皮肉都陷进了两颊,尖细的下巴勾起能打个弯。 欢鹂咬紧嘴唇,看着眼前人竟然比李嬷嬷还有恐怖千万倍。 这就是王府的人吗?王府的人……都是长相如此恐怖? “我……我想去看看世子。” 那位王府的公公听罢耻笑了一声,抬起胸膛露出浑浊的双眼,“世子与亲王正在说话,姑娘得拎清自己的身份。” 他说完甚至还瞥了眼欢鹂的肚子,从鼻子里发出闷哼。 这里恰是风口,吹的欢鹂浑身打颤,连肚皮都要抽筋。 她抿着嘴唇抱紧腹部,那公公始终高昂着头颅不施舍一眼。 “沈致远眼看就要落马,你还缩在这别院里吗!” 亲王的怒吼简直是中气十足,震的人膝盖发软,震的前院的桌椅板凳轰然倒塌,欢鹂听着心急,提着灯笼就要往出闯,被那老公公一把拽住了手臂。 他好似老树成精,钳住欢鹂的手臂越收越紧。 他凹陷的脸也越来越近,近乎是顶着欢鹂的鼻尖,露出一颗金牙。 “姑娘再硬闯,休怪咱家不近人情!” 他的指甲嵌进欢鹂的皮肉里,钻心的疼。 双手一软,小灯笼落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欢鹂吃痛地叫喊出声,刚好被怒气冲冲地世子看见。 “给我松开!” 欢鹂还是第一次听见世子大声说话,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火。 原来天家震怒都是这般有气势。 世子走近些欢鹂才看见他苍白的右脸竟然多出了两道红痕,他人本就看着虚弱不堪,如今感觉像是漏了风的窗户纸,几乎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 右耳的碎发都散了下来,世子除了身上的袍子还整齐外,整个人狼狈不堪,他一把揽过欢鹂怒瞪老太监,“不要碰她!” 世子刚说完,欢鹂就感觉眼前明晃晃一片,那些刺眼的灯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像蚂蚁出巢喷了出来,她眯着眼睛躲在世子怀里只敢稍稍抬头。 她看见了好多人,足足得有三四十个,个个都穿着猩红的袍子,戴着高帽像戏本里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簇拥着一个华服加身的人。 那人的面庞被灯笼照的金光闪闪欢鹂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他背后墙上的影子老长,长到一直伸出了墙外,影子的顶端有一金冠,那金冠的金头就像是沉重的宝塔。 “放肆!谁允许你抬头看亲王的!真是污了贵人的眼。” 欢鹂闻言哆嗦了一下赶紧将头垂下,可亲王自打走到后院自始至终没说过话。 只金光闪闪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佛像。 那些灯笼只围着灯笼转,整齐的脚步声在欢鹂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等脚步停下来时,世子松开了欢鹂的手。 还算温暖的怀抱消失,只剩世子一声短急的叹息。 “等我,我过两天就回来。” 什么? 等欢鹂睁开眼睛时,金灯笼的光束消失了,世子被那一群猩红色的怪物围簇起来。 不见灯笼光,只见影子长。 那么多的影子,齐齐打在别院的白墙上,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张牙舞爪,高耸细长。 欢鹂一个人站在拱门里,风不吹了,鲤鱼沉塘了,她看见大队人马钻进夜色白雾,唯独看不见世子。 =========================== 【烛鸳&华雀】 “呦!团练今儿来怎么不打声招呼?” “滚开!” “哎呦!” 鲁团练几乎是踹开了笼馆的大门,紧接着又一脚踹翻了前来迎接的龟公。 被他踹进池水的龟公捂着屁股喊叫,围观的宾客个个背身无人敢扶。 一把寒刀铮铮作响,鲁团练提着刀红了眼,径直冲向笼馆顶层。 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金露酒倒在桌下都无人敢捡,生怕下一刻那把寒刀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谁也不知道鲁团练今晚发了什么疯,一个武将如果红了眼不大开杀戒都不算完,此刻就算是来十个曹忌都顶不住。 “臭婊子!” 烛鸳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被硬闯进来的鲁团练一巴掌扇在地上。 “曹忌在你这儿干的事儿还真不少啊!” 鲁团练站在烛鸳面前犹如泰山压顶,烛鸳跪在地上只感觉眼冒金星,脑后的头发被人狠命拽起,然后连着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嗑在桌上! 咚地一声嗑地烛鸳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好像要马上吐了出来。 她都没来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鲁团练已经关上了门步步逼近,拔出了他腰侧寒刀。塞北的尖叫呼啸而来,烛鸳半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响。 “华雀姐姐!不好了不好了,鲁团练他要杀人了!” 阿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后院,一把抓住华雀的手,整个人汗津津地直发抖,“鲁团练的眼睛都红了,现在在烛鸳房里,里面叮咣乱响,还有拔刀的声音!没有人敢进去啊!” “这这这……这怎么……要死人了吗?” “我看是梅州的天要变了。” “别说梅州,这世道怕是都要乱了吧。” 几个客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也不敢叫姑娘,连端起的佳酿也迟迟不喝,只悬在半空抖出了半盏。 他们面面相觑多余的话再不敢多说,本想赶紧扔几张银票走人,刚抬起屁股就见华雀风风火火地提着裙子从后院冲了出来,一连上了几个台阶,直向着烛鸳的房间而去。 “娘咧,这是不怕死吗?” 华雀爬到笼馆七层已是气喘吁吁,跪在楼道口只喘了半口气,便冲向烛鸳的门口疯了似的拍门,“团练大人!团练大人这般会出人命的!” 华雀几乎是喊破了嗓子,诺大的笼馆刚刚还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等鲁团练一来倒个个做了哑巴,只有华雀在这儿震天响似的拍门。 可她越敲,里面的声响就越大。 烛鸳是个哑巴,她发不出任何喊叫,只有鲁团练如熊状地黑影在只点了一盏蜡烛的房间里摇晃,伴随着身形摇晃的是酒盏瓷杯砸在地上的声音,好像所有的家具都被推在了地上,华雀站在门外,都感觉双脚下的震动。 “团练大人!” 她喊了几嗓子里面的声响仍不停止,华雀喘着粗气望着煞白的窗户纸,在这样下去,她待会在窗户纸上看见的可就不是鲁团练的影子了,该是烛鸳的鲜血了! “姓鲁的!你他妈开门!堂堂朝廷命官在这里折磨娼妓算什么本事!给老子开门!” 华雀一脚踹在门上,梁上的木屑都能落了下来,红木插销也变了形。 可还是无济于事,里面的鲁团练甚至变本加厉。 咚地一声! 好像是有人的脑袋撞在了门上! “姓鲁的,你开不开门!你今日要闹出人命我会再送状书交给指挥使,我把笼馆的娼妓都拉过去作证!说你杀害娼妓,草菅人命!” 华雀一怔,回头看赵明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侧,照着门闩就是一脚,破口大骂,嚷嚷要送鲁团练去官府。 她还没来得及问赵明熙怎么来了,双手一松,两扇门被忽地打开,迎面是寒风灌注人的口鼻。 团练身上肃杀的气息霸道地让华雀和赵明熙后退了一步。 鲁辟哈出的气都是白色的,衣带松垮地挂在腰上,而腰侧别着的只有空刀鞘,华雀看见头皮发麻,赶紧望向屋内。 那把寒刀直插在地板里,深了有足足两寸。 烛鸳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怒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脖子一道粗壮的红痕,要不是还在喘息简直是一具软趴趴地尸体。 只是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已是这般惨状,若再迟一步人不就被打死了? 华雀顾不上再对这位疯癫团练如何叫骂,先越过人跑进去抱起烛鸳。 不光是白颈子上的红痕,连额头上下巴上都布满了淤青。 赵明熙顶着鲁团练,两个人四目怒对,先是鲁团练狞笑两声,他抬起手来竖起一根手指抵着赵明熙的鼻尖,笑的发狂,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对面这位小盐老板生吞活剥。 “有种,有种啊!小盐老板!我当你清高桀骜连世子都拒绝,断断没想到你是跟曹忌穿了一条裤子!沈致远是你搞的对不对!” “是!” 赵明熙行得端坐得正,他抬高下巴,两侧的拳头都微微发力。 “我问心无愧!” “好……好……我定让你日后连心都没得问。” 鲁团练转而把手放在赵明熙的肩上,那带着老茧的手指卡在赵明熙的骨头缝里,如果再用力一分,赵明熙的胳膊怕是今晚要交代在这里。 “名利大道你不走,偏要跟着曹忌险中求富贵!你今后会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愚蠢!愚蠢到站错了队!” 赵明熙咬牙强忍着疼痛脸色发青,在鲁辟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终于松开了手,右肩的骨头都感觉瞬间错位。 插在地板上的寒刀被拔出,华雀抱紧烛鸳抬头看向鲁辟。 那把寒刀好像沾染了烛鸳的血腥味,华雀死死盯着刀挺直的脊背自始至终没有弯下。 “小娘们有点儿脾气。” 刀背敲在了华雀的肩膀上,铮铮作响。 它只须稍稍抬头,就碰碎了猫眼石耳坠。 通透翠绿的珠子叮当坠地,华雀搂着烛鸳抬高下巴,毫不畏惧。 一个娼妓,有什么怕死的。 哪怕你是修罗索命,此时此刻也是猪狗不如! “好啊,有骨气,咱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猫眼石滚到金丝官靴下,被一脚踢开。 团练钻入黑夜之中离开,留下满地狼藉。 华雀紧抿着嘴终于吐出一口寒气,她叫赵明熙进来抱烛鸳上榻,刚站起身烛鸳的胳膊就落了下来摇摇欲坠。 在那摇摇欲坠的手中,华雀掰开看去。 是一支木钗。 木钗的纹路都因为用力过度刻在了烛鸳的掌心。 上面全是她的冷汗。 “她没事吧?” 赵明熙和华雀守在烛鸳床边,人已经熟睡,可木钗说什么都不撒手。 “钓些汤药吧,烛鸳会扛过去的。” 华雀掖了掖被角,与赵明熙相顾无言,两人似乎还没从团练暴虐的情绪里脱离出来,过了很久,红烛烧去了一大半,华雀才压低声音问赵明熙他今天怎么来了? 明明不久前她才把赵明熙赶了出去,难道这小子还要来提赎身的事儿吗? 如果还是这件事,华雀不介意再把赵明熙赶出去第二次。 “你不要皱眉,不是赎身的事儿。” 没想到赵明熙也学会察言观色了,他轻声说着想捋平华雀的眉尖,可想了半天还是收回了手,转而伸向自己的衣领,掏出一摞字据出来。 满满当当的字据被递在华雀眼前,她不明白,观察了下赵明熙的表情,难得深沉,就着已经昏暗的烛火是满脸疲惫,甚至发出的叹息声都绕梁三尺。 “是不是鲁团练已经找你麻烦了?” 华雀是真的担心,刚才鲁团练对赵明熙那副杀人地模样她不是没有看见,赵家即使财力雄厚,可赵明熙不过是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又只身在梅州。对于十六路团练来说弄死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 “这些是我赵家盐行在梅州的地契,你收好。” “你说什么?” 华雀还在为赵明熙的性命殚精竭虑,突然数十张地契就交到了自己手中。 薄薄十张,堪比泰山沉重! 密密麻麻的字据,全部盖着红章,华雀是绝对不敢伸手接的。 “这里一共是十四家盐铺,是赵家在梅州所有的商行,东城三家,北城六家……”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把这些给我?” 华雀按住赵明熙的手,她不管东西南北城有多少家,她只想知道赵明熙突然托付家产要干什么? “是不是这次的事不成,他们就要杀了你?” 华雀实在是太聪明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关系,纵横交错地像蜘蛛网纠缠在一起剪也剪不断,可偏偏映在华雀的脑海里,只需她稍稍一想,就能得出因果。 赵明熙佩服她,就是因为佩服,才会把这种重要的身家交给她。 “你疯了吧!交给我?我姓赵吗?你家不姓赵吗?为什么不去求你父亲的庇佑偏偏来相信我。” “因为我只相信你!” 赵明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没有疯,如今把身家都交给华雀,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喜欢华雀,他喜欢华雀,可以有比交付身家好上千万倍的方式。 如今全盘托付,是真的再没有更好的人选。 “十四家盐行掌柜知道我告发沈致远后,联名书信我爹,我现在在赵家已经是一个鲁莽冲动的幺儿了,他们恨不得让我即刻卸位滚回老家去。沈致远不倒,鲁辟要我死这些都不打紧。可是一旦此事不成,十四家盐行就要被那些老股东悄声瓜分了,我第一次离家掌事,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宁愿这些盐行落在你手里,随你怎么挥霍,哪怕给你赎身也成,也不想被那些老油条糟践。” 赵明熙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可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宁愿把身家给娼妓也不愿意给自家的掌柜,但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假若我活不成了,这十四家盐行就是你赎身的本钱。” 红烛烧完了最后一寸,只剩一缕青烟飘到赵明熙的眼前,他惨然一笑忽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这辈子做胆小懦弱的幺儿做腻了,如果临死之前干一桩轰轰烈烈的事,那我愿意去死。” ==================== 【珍鹭】 沈致远收监问审。 新科探花衣锦还乡。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足以震荡梅州。 黄慎之骑高头大马,帽插宫花回来的那天,街道上围满了百姓夹道欢迎。 因为沈致远的缺席,更是让黄慎之独占鳌头,威风凛凛的探花郎成为了全城的焦点。 穿破耳膜的鞭炮,成千上万的花团,十里红布一直从城南铺到城北,让那探花郎的马蹄沾不到一丝污秽。 百年难遇的场面啊!喜鹊都为这荣耀引路开道! 探花郎头顶青天白日拱手,在鲜花潮水中拱手道谢。 小娼妓淹没在人海中踮起脚尖,只想看看旧容。 黄慎之衣锦还乡之日,珍鹭头戴轻纱早早就去了城门口。 可是人太多了啊,拥挤的人群把珍鹭推出千里之外,她挣扎着就算跳起来也只能看见黄慎之高高的宫花,却看不到多日未见的脸庞。 宫花可真鲜艳啊,艳地就像康庄大道的红布编织。 珍鹭远远瞧着,在百姓高举的手臂缝隙中间只能看见一角罗袍,宫花在人海中起起伏伏,好像被潮水托举着要越过龙门。 他终于回来了。 他终于可以带着满心的抱负回来了。 珍鹭想叫探花郎的名字,她想唤一声慎之,可这两个字就像鱼骨头梗在了喉头。 她不想功亏一篑,一定要黄慎之坐安稳了,一定要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才好。 珍鹭会等黄慎之来找他。 衣锦还乡,众人欢庆的日子,她只用做当中小小的一份子就好。 她想抒发的喜悦,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与黄慎之单独分享,此刻她得躲到不见光的地方才好,只有她躲到暗处,黄慎之才有明路。 珍鹭只能先独自一人回到笼馆,耐心地等待。 可是笼馆的长舌妇可太多了,黄慎之回来的那天就有人来问她。 “你的探花郎什么时候来呀?咱们用不用准备酒席?” “稍安勿躁,如今他风头正盛,别去打扰。” “以后你要成了探花郎夫人了,可别忘了咱笼馆啊。” “不敢不敢,我不敢忘。” “珍鹭这是真的苦尽甘来,咱们这些恩客怕是以后想见都难了,就提前道声恭喜吧!” ……………… 珍鹭穿上她最好看的衣裙。 是湖蓝色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黄慎之穿的裙子。 她还记得黄慎之也总爱穿湖蓝色的,她还记得他们时常坐在梅园里,坐在海棠花下…… 珍鹭每日都坐在海棠花下等黄慎之来找她,穿着湖蓝色的衣裙等他。 她甚至谴了自己身边的丫头去黄府悄悄打听,可每每回来都是落空。 今日吃豪绅的酒,明日吃师爷的席。 渐渐的也没人跟她道贺了,见到她的人就要问。 “探花郎还来不来?” “他还来吗?” “他不会不来了吧?” 黄慎之他不会! 酒盅被掀翻在地,挂在梢头只剩几只的可怜杏花都被珍鹭震了下来。 她猛然地怒吼让刚刚还有说有笑的客人姑娘们都僵硬了脸庞,每个人都纳闷地看着她。 那些错愕的表情在珍鹭看来好像都是嘲笑,她终于受不了了,明明黄慎之与她同在梅州城,却还要忍受不得见面的折磨。 哪怕……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啊! “珍鹭姑娘,珍鹭姑娘!外面下雨了,路面湿滑,别跑太快呀!” 珍鹭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撑着一柄纸伞,连衣裙都没来得及换,路旁溅起的泥地都糊脏了她后背那只栩栩如生的金丝雀。 华雀说的那些话久久不散,就像是重锤砸在了珍鹭的脑海里。 她只有不断加快脚步,尽快见到黄慎之才能让这些话语消失。 雨雾中终于瞧见了黄府的大门,几个月前珍鹭还领着烛鸳叩开了这扇门。 今晚瓢泼大雨中这扇门依旧关的那么紧。 珍鹭举着纸伞,雷声都盖过了她敲门的声响。 风急雨冷,珍鹭湿了鞋袜,连她的双手都在黄府冰冷的大门上打滑。 黄慎之……黄慎之求求你开开门吧。 珍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心里祈求。 暴雨好像都为了来看今晚的一个天大的笑话,故意让风吹的呼啸,雨下的急促,让一个娼妓的狼狈体现的淋漓尽致。 好像门里终于听见了祈求,响起了脚步声。 那扇熟悉的大门打开,露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黄慎之,是时常跟在黄慎之身后的书童,珍鹭与他很熟的,以前她跟黄慎之相约出游时,都是这个书童伺候在侧。 当时连这个小书童都在打趣呢。 “珍鹭姑娘以后做了状元郎夫人,公子以后便用不着我研磨了,毕竟红袖添香嘛。” “你是谁?” 我是谁? 珍鹭呆呆地望着这小书童。 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要被大雨冲走。 我是珍鹭啊 你明明认识我的呀! “姑娘找谁?” 如此冰冷的口吻让珍鹭突然胆寒。 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开口,怎么张嘴,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可笑卑微。 “我来找,黄慎之。” “出去了,我们老爷不见生人。” 已经是生人了吗? 你的记性明明没有这么差的呀。 你是认识我的呀,你是认识我的呀! 等珍鹭再抬头时,黄府的门已经关上,就好像从没为她打开过似的。 黄慎之他不会。 他一定没有给自己的书童嘱咐好…… 倾盆大雨让路上行人抱头逃窜,只有珍鹭一个人举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水坑。 街道上很快就没了行人,只有一顶软轿急匆匆地经过了珍鹭的身边。 “探花郎咱们得快着点,世子那边可等着急了。” 探花郎? 一记闷雷惊闪划过,把黄慎之的脸庞照的煞白,白的慌张错愕! 他坐在暖轿里,衣衫华美。 似乎还胖了些。 珍鹭湖蓝色的裙摆已经成了灰色,站在雨中与他两两相望。 他是……黄慎之吗? 层层雨雾将珍鹭与黄慎之隔开,她张了张嘴,沙哑地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声音悦耳,还像从前清朗通透。 “我自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也不是有权有势不能替珍鹭姑娘赎身,可如果,我是说如果……” “老实说设想过自己日后的夫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当见到珍鹭姑娘以后发现那些设想都变得虚无缥缈,好像那个人就该是珍鹭姑娘这样的。” “珍鹭姑娘……可不可以?” “探花郎……故人?认识?” 惊雷终于被老天爷放出了声。 可惜在黄慎之说话时,那道闪电没能照亮他的脸庞。 “不认识。” 你明明……认识我的呀。 “不认识最好,探花郎,咱们得接着赶路啊。” 一凹脸老太监甩了下马鞭,高马好像加快了步伐,让暖轿飞快地逃离这个娼妓的身侧。 不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 “呵……哈哈哈哈哈哈!” 珍鹭将纸伞摔进雨坑里,她忽地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身上穿的衣裳变的千斤重,把梅州女校书孤高的脊背压弯到泥地里! 这身衣裳太重了,太重了…… 珍鹭甩开水袖,将外袍脱下,捧在手心。 她低头不断地大笑,笑她手中的金丝雀纹样为何这般栩栩如生,生动地就像她自己的模样! 金丝雀猩红的眼珠怒瞪着自己,珍鹭看见了那支被人潮托起的宫花。 一支恶心至极的宫花! 刺进了金丝雀的眼珠! “娼妓命贱哈哈哈哈……娼妓命贱啊!” 她高呼一声,抛起金丝雀。 待金丝雀落下时,盖着的,已经是个昏死的娼妓。【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 20 章 【珍鹭】 “滚出去!我不喝药!” “你怎么还来劲儿了?以为自己还是探花郎夫人吗?呸!做梦吧!” 已经有五六日了,自从那天清早打更的大伯把昏死在雨坑里的珍鹭扛回笼馆后,她便病了。 是疯病。 任谁进珍鹭厢房都是被茶杯酒盏砸了出来,好不闹腾。 大家伙在外面瞧着这热闹,冷言冷语。说昔日孤高矜贵的女校书怎么变成这般泼妇样子了! 梧桐每日都被赶出来,旁的人都劝他,“省省吧,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珍鹭啦,人怕是疯了。” 看过珍鹭的人出来后嘴里絮叨个不停,满脸鄙夷。 “你是没瞧见她那个样子,以前多讲究一人,现在穿着里衣披头散发的躺在房间里,地上全堆的是成山的碎纸也不叫人收拾收拾,真是要多脏有多脏!” “再胡说我就打烂你们的嘴!” “呦梧桐,你可别再惦记她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连打更的都嫌,你还贴上去干嘛?” “要我说啊,鹭字就不吉利,原先的香鹭不就被读书人害了?再看看咱们珍鹭也差不多了,还是鹂字好啊,人家连世子的种都有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自作自受罢了。 “自作自受罢了。” 珍鹭的乌发拧成一结一结,毫无生气地躺在瘦骨嶙峋的脊背。她回来以后再没有开过窗子,屋里的味道都变得难闻起来,像放馊了的胭脂味。 她开始害怕阳光,只要太阳升起就能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像细针插进她的脑子里,一寸一寸地打进她的皮肤。 “作茧自缚,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珍鹭总是一个人躺在那些满纸谎言的书信中间喃喃自语,有时候能一刻不停地念叨一天。 大家都说她疯了,连珍鹭自己都放弃了。 疯才好。 疯才不会再流泪。 可是一到笼馆的晚上,那些莺莺燕燕的嬉笑声响起总会让珍鹭想起从前。 那些恭维的声音,送钱的声音,原来都是属于自己的。 如今却与自己分毫没有关系。 黄慎之不知道吗?他那么聪明的一定知道的吧。 连华雀都提醒过自己,黄慎之怎么可能不知道珍鹭被抛弃后的后果呢? 说起来华雀烛鸳呢? 笼馆什么时候这么空了? 从欢鹂被接到别院长住开始,就空了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啊,珍鹭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失神看着天花板,花花绿绿地全是鲜艳的帐子,让人窒息。 小时候她们三个也总这样躺在华雀屋里的地板上聊天,那时的头顶,也是花花绿绿的帐子,怎么就不觉得窒息呢? 可能是…… 可能是现在只有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吧。 欢鹂有世子的百般偏爱照顾。 赵明熙也总陪着华雀进进出出。 就连烛鸳,必要时曹忌也会多问一句。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无人问津,信错了人。 华雀骂的对,她一直都是对的,说出的话字字真言,怪自己没听进去。 珍鹭突然好想跟自己的姐姐妹妹们呆在一块,可是她们都去哪儿了? 珍鹭就这样躺在地上等,一直等到三更半夜,一直等到客人们都休息,那些嘲讽她的男男女女们都闭了嘴,她才敢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在狭长又空荡的走廊。 笼馆的走廊很窄,为了能盖下更多的厢房,徐阿嬷便让这一圈一圈的七层回廊窄地像独木桥。 珍鹭走在中间听着梅园秋水潺潺,好像感觉稍不留意就要栽进去似的。 她一个人穿着雪白的里衣披散着头发犹如孤魂野鬼在笼馆穿行,最后悄悄摸黑来到烛鸳的厢房。 听说她最近病了,也不知怎么样了。 笼馆的厢房一间挨着一间,严丝合缝,连厢房上的窗户纸都紧紧相连,让珍鹭瘦长的影子像诡异的皮影戏在上面没有停顿。 终于摸进了烛鸳的房间,里面温暖如春却没有一点生气。 烛鸳就平躺在塌上,皱着眉头,没有睁开眼的意思。 “烛鸳?烛鸳,你醒醒啊。” 珍鹭蹲在塌边,没有点灯,只是一味地用手握住烛鸳的手,去推她。 可烛鸳病的太厉害了,即使眼珠在动,也醒不过来。 珍鹭看见她的脸上下巴上都是淤青,脖颈上还有足足两指粗的红痕,她连昏睡中都死咬着嘴唇,手指紧紧交错在一起,握着一支细细的木钗。 “烛鸳,你起来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这座笼馆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们为什么要活的这么惨啊……” 珍鹭趴在床塌前,抬起头时豆大的泪水已经把烛鸳身上盖的棉被打湿。 她张着嘴,想嚎啕大哭,可却没有勇气出声。 她不敢哭出声,她怕别人听见,会让自己更加狼狈。 她只敢对着烛鸳说,只敢对着烛鸳哭。 “当初你陪我一同去的黄慎之家,他说的话字字真切,你也信了,我也信了呀……为什么啊,为什么短短四个月不到就成了陌生人?京城有什么不一样,天家又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是娼妓,所以可以想不认识就不认识吗?” “娼妓就天生命贱吗?” 秋风吹的剧烈,让窗外树影都变成了恶魔的爪牙。 珍鹭哭的压抑,撕心裂肺。她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个风急雨冷的夜晚打碎进泥地,当那顶轿子匆匆离去时,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她还是不信,她不信一个人可以变心的这么快。 “黄慎之,他还是会来找我的对不对?他不认我,或许是因为有旁人在,他不好说,不能说?” 珍鹭喃喃自语,她试图寻找出一点点的破绽来安慰自己。 “不应该啊。” 她要回忆起黄慎之对她的好,一个人不可能从那么好变到那么坏。 黄慎之会握住她的手一同写下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诗句。 会承诺要把所有的书,笔墨纸砚都送给珍鹭。 黄慎之从来没有把她看作娼妓,会在下雨时毫不避嫌地送出一把油纸伞,会在危难之际舍身为她们讨回公道。 还有最初见面时…… 还有最初见面,所有人只想亲吻一个卑贱娼妓的双唇,只有黄慎之…… “珍鹭姑娘,你说让人读了仿佛什么?” 只有他会在意一个娼妓说过什么,喜欢什么。 他是黄慎之啊,他是当初梅州城如春雨般清澈温柔的黄举人啊。 “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如果他真的疼你爱你,便不会让你受苦,不会让你伤心,更不会让你失望。 当一个男人真心平等地爱一个女人时,就再没有欺骗,不会好时你侬我侬,坏时丢弃一边。 笼馆根本就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太阳,只有倒影出那些颠鸾倒凤的人影的烛火在熊熊燃烧,燃烧尽所有人的灵魂,最后等到冬天时,将所有的灰烬扫赶紧埋进雪里当作无事发生,等待来年春天佯装一派祥和热闹。 珍鹭哭累了,她终于没有力气再去为黄慎之辩驳。 她自己现在,甚至连客人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华雀被她赶走。 梧桐也被她自己推开。 剩下还有那么长那么窄的路,该怎么走? 她跌跌撞撞地从烛鸳的塌前起身,哭干的眼泪就像抽空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丝精气,直到推门出去时,终于跪倒在了走廊。 膝下的梅园秋水还在麻木地流动,对面厢房的屋门却突然开了。 里面烧起了一豆烛火,只照亮了徐阿嬷的下巴。 她的双眼和半张脸都在阴影里,珍鹭只能看见她的嘴巴在一开一合。 “珍鹭,来,上我这边儿来。” 她伸着手,在桥那边招手。 她说,上阿嬷这儿来。 ======================= 【欢鹂】 池塘里的锦鲤都沉底了。 阿茴问说,鱼儿是不是都死了? 欢鹂说不是,只是睡着了。 “那这座别院大概也睡着了吧。” 确实睡着了,秋风扫落叶早没了当初她们刚来时的繁华热闹模样。 没了丫鬟仆人,除了两个守门的老嬷嬷。 其余的人全在那晚亲王大驾光临时,随着世子一同被带走了。 世子只说等几天,可究竟是几天呢? 已经五六天了,整座别院里,树也不动水也不动,大着肚子的小黄鹂也不动,天天坐在廊下摸着肚皮发呆。 就连一向耐冷的阿茴都抱紧了暖炉依偎在欢鹂身边,说这个别院睡着了,只有世子回来,它才会醒过来。 是吗?只有世子回来才能醒过来吗? 欢鹂摇了摇头,她想应该是只有那位尊贵到连脸都不能被看见的亲王点头,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天家的人可真奇怪,当时老皇帝来时就不露脸,这回亲王来也不露脸。 “阿茴,我们到处走走吧,不然也会睡着的。” 欢鹂的胎有四五个月大了,腹中已经是越来越沉,再不多走动走动她只怕自己的双腿都要废了。 可是仲秋的院子有什么好逛呢?哪怕它是世子亲自盖的别院,也挡不住秋风萧条。 落叶在鞋底来回踩着吱呀吱呀,脆生生的再发不出其他的声响。 欢鹂拉着阿茴绕着后院的围墙一圈一圈走着,脑袋上的乌鸦就不停地盘旋啼叫,开始阿茴嫌不吉利,还去使劲儿赶,最后才发现这群乌鸦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只能任由它们跟在人的身后,一刻不停地唱衰! “哎呀讨厌死啦,求求你们不要再叫了好不好!” 这是阿茴第一次发脾气,她跺着脚攥紧小拳头希望这些不详的鸟能离欢鹂和孩子远一些。 她没想把这些鸟吓退,只是想发发牢骚。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声,突然所有的声响都戛然而止了。 阿茴看着四周有点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正当她拉着欢鹂的手想说要不咱们回屋吧的时候,后墙根突然出声了! “欢鹂,欢鹂你在吗!” 这一声直接吓地阿茴退了好远,这段日子她们可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更别说有人说话了。 欢鹂也吓地不轻,她定了定神,仔细去听才听清好像是徐阿嬷的声音,从后院的围墙拐角传出来的。 只看拐角的砖石动了动,露出了一道小缝来,欢鹂拉着躲在她身后的阿茴凑过去一瞧,发现是笑眯眯地徐阿嬷抱着一个小锦盒在墙外站着。 这诺大华美的别院,怎么能有一小块缺口呢? 徐阿嬷甩着手绢嗔怪欢鹂消息不灵通,原来这别院快见好时亲王不乐意,世子便加紧工程火急火燎地把欢鹂先接过来,这才让后墙盖的不十分仔细露了些口子。 欢鹂听罢,将语气放软了些问徐阿嬷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啊,我听说因为世子忤逆,亲王勃然大怒,把你这儿伺候的人全部都调走了,所以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前门守着两个没眼力见的婆子说什么都不让我进来,我这才跑到后墙寻寻看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你啊,对了,我给你的小衣裳小鞋子有没有整理啊,世子瞧见了是不是很喜欢?” 说起那些衣裳来欢鹂的脸上终于露了笑,她挤着两个酒窝摸着肚皮跟徐阿嬷说世子挺喜欢的,那些小衣服等以后孩儿出生了,一定要他穿在身上。 “还有啊阿嬷,珍鹭她们最近都怎么样?我听说探花郎这两日回来了。” 欢鹂一直被关在别院,外面的风雨一概不知,黄慎之风光回乡还是有一天世子无意提起的,那人回来了,珍鹭是不是能被赎出笼馆了? 她关心这些,可徐阿嬷好像并不想怎么回答,她眨了眨眼睛只说一切都好,完了还拍拍后墙的砖石补充了几句,“她们都好得很呀,你就放宽心吧,多操心操心自己才是真的,我看你这肚子的形状尖尖的,瞧着有点像个男胎啊。” 说到这里徐阿嬷一拍脑门赶紧把怀里的锦盒顺着墙缝塞了进去。 锦盒细长,掂量着也轻,欢鹂接过后奇怪,徐阿嬷扬了扬下巴只让她赶紧打开。 “人参?” “还是千年人参啊!留给你补身子用的。” “这也……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啊!” 欢鹂赶紧把锦盒的盖子合上,要连着人参一块再给徐阿嬷塞出去,这可是千年人参,少说得有一千两银子,她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玩意儿,更是用不起! 一个小小的锦盒在墙缝中来回推辞,徐阿嬷推着锦盒看见欢鹂脸上的那两道伤疤,满眼的心疼。 “好孩子,是阿嬷对不起你,害得你破了相,今天的人参就当是以前的歉礼,就当是为了你的孩子好吗?” “欢鹂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前院不知怎的传来守门嬷嬷的声音,徐阿嬷赶紧将人参带盒一股脑推到欢鹂怀里,连说了好几声好孩子要照顾好自己后,赶紧戴上蒙纱斗笠匆匆消失在后院的暗巷中。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欢鹂急忙将人参藏进袖子,“没谁,我在跟小猫说话。” “嗨,欢鹂姑娘没什么事就回屋里呆着吧,别瞎走。” “好的嬷嬷,我这就回去。” 两人揣着价值千两的人参直到进了屋内,关好了门窗才敢出气。 吓得阿茴连连喝水生怕被嬷嬷逮个正着,她喝完水喘匀了气儿才觉得有些奇怪。 “欢鹂姐姐,徐阿嬷怎么像突然变了个人,变得……好温柔啊。” 她刚才还因为惧怕徐阿嬷一直躲在欢鹂的身后,对于阿茴来说,徐阿嬷是间接害死她亲姐姐的狠毒老鸨,怎么一个夏天不见,突然变得温柔体贴起来,竟还偷偷送人参? “而且……而且阿嬷好像特别疼欢鹂姐姐。” 欢鹂听阿茴的语气小心翼翼,突然想到了阿昌,在笼馆里人人都与徐阿嬷有几分的不对付,只有欢鹂自己不太一样。 她是徐阿嬷养大的,即便当初刮花了脸,也做不到一刀两断。 欢鹂叹了口气,只能把阿茴拉到身边,耐心解释给她听。 说她刚生出来时就被徐阿嬷带着,无论如何阿嬷也算她的半个娘,即便后来徐阿嬷是怎样的刻薄毒辣,贪财到草菅人命,但是她也没办法舍弃年幼时相依为命的那段感情。 “你能想象吗,我小的时候发高烧睡不着觉,徐阿嬷就抱着我围着梅园的海棠树一遍遍地转悠,在那儿哄着给我唱歌听,客人姐姐们都歇下了,只有阿嬷抱着高烧不止的我。那时笼馆的生意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可但凡有点好吃好喝的她总想着我,就连厨房好不容易做了糖酥饼,她都先紧着让我把上面的糖霜都舔掉,自己再吃饼。”欢鹂摸着自己的肚子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还记得当时躺在她怀里看海棠花落的场景,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短短几年,她就变了。今天,也许是我有了身孕,让她再回想到当初的光景吧。” 欢鹂一手摸着阿茴的头发,一手盖在自己的肚皮上,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能让徐阿嬷变回原来的样子,她愿意竭尽全力将孩子好好生养,让阿嬷好好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孩子的小名也让徐阿嬷来取。 小欢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呀。 “小欢……”阿茴趴在欢鹂的膝头有些昏昏欲睡了,她嗫嚅着欢鹂的小名,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有歌声从头顶响起。 是欢鹂的声音。 她还从来没听过欢鹂的歌声呢,总听说过去的欢鹂是梅州第一歌妓,原来她的嗓音是这么悦耳悠扬,像鸟儿无所顾忌地飞向空中。 是一首歌谣。 好像是,徐阿嬷唱给欢鹂听的儿歌。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九月仲秋慢腾腾 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正月英华降梅州 梅花娘娘好相貌 让我小黄鹂笑哈哈! 阿茴在梦里听着欢鹂唱歌,一会儿唱歌的人变成了徐阿嬷,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的娘亲。 她的娘亲唱着歌把她举了老高,高到飞出了别院,飞出了梅州。 ===================== 【华雀】 “华雀姑娘。” 坐在上首的老掌柜捧着一碗茶做了半日,啐出口茶叶沫子露了两颗银牙。 “我们赵家盐行的地契……你老拿着不是个事儿啊,我们赵老板被官府叫去问话至今都没回来,地契该交给我们十四个掌柜拿着,你这样攥着,怕不像话吧?” 赵家盐行的总店在晚上灯火通明了,伙计们全都回了家也不见掌柜的们走人,十四个人各各坐一把太师椅将华雀围在中间。 直到现在,华雀已经被十四双精明的眼睛盯了将近四个时辰。 赵家盐行在早上就敲响了笼馆的大门,点名让华雀过去一趟,美名其曰是代赵明熙商议盐行诸多事宜,可来人那一脸鄙夷嫌恶恨不得绕着笼馆走的样子分明就不是说的那么好。 也幸亏是早上来,姑娘们和徐阿嬷都睡着,万一让她们知道华雀手里竟握着赵家盐行的所有地契,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华雀回屋先把所有地契揣在了身上,然后仔仔细细嘱咐阿芸。 “若我在赵家的盐行遭遇什么不测,不要犹豫,即刻报官!” 阿芸揉着眼睛哈欠连天,“报官?……可沈知府都被问审了,哪来的官啊?” 华雀啪啪两下拍醒阿芸,捏着她的肩膀,“醒醒!没有沈知府还有曹忌!去找他!我要是死在赵家了,咱们都玩完了!” 阿芸一听死不死的立马瞌睡都没了,心说没这么恐怖吧。 华雀也料想该是没她说的那么严重,可进了赵家盐行,人家两扇大门一锁干脆闭门歇业,所有的伙计遣散回家,十四个老板围成一个圈,太师椅把中间一张小小的圆凳堵的水泄不通。 华雀就坐在这张小圆凳上,四个时辰了,只给了一盏淡茶就打发了。 华雀觉得自己坐在这十四个老头中间,可真像个三堂会审的犯人。 这大门紧闭其余旁的人一概不在,她若是被这群人弄死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手中的地契被抓紧了些,华雀强打起精神,挺直已经酸痛的脊背就是不松口。 “别熬啦,我们几个老家伙一把年纪熬不动,理就是这么个理,你叫谁来说都是要把地契交给我们的呀!” “交给你们?大掌柜,你姓赵吗?我记得你姓刘吧,还有旁的这位老爷子,我记得你姓何呀,这地契明明白白写的赵家,凭什么要交给你们?” “你!……胡言乱语真是胡言乱语,一个小小娼妓真是侮辱我盐行的名声!今天要不是看在地契的份上,你以为你能来到这里!我……我呸!丢人现眼的东西!” 那位何掌柜是个圆脸体肥的急性子,四个时辰下来就属他的话最多,期间有几次要不是其他掌柜的来着,他身后那几个护院都要冲上来把华雀掐死了! “何掌柜,注意言行,咱们不能失了分寸,即使在一个小娼妓跟前,也得拿出掌柜的的体面来。”说话的是刘大掌柜,他是十四个掌柜排行首位,是个精明笑面虎,华雀以前经常听赵明熙提起过这位刘大掌柜。他说这位刘掌柜仗着自己资历最老暗地里总打压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这位老爷子架空。如果梅州的盐行散了,那肯定是刘掌柜挑的头。 “华雀姑娘刚才说的话是句句在理,你说的对,我们不姓赵,地契不能交给我们,可华雀姑娘你也不姓赵啊,你怎么能保存地契呢?” 街道的梆子响了两声,不能挨过冬天的夜猫在街上哭嚎,华雀打了个冷颤,十四双眼睛在刘掌柜说完话后齐齐看向华雀,高燃的蜡烛也变得更加刺眼,华雀如坐针毡只感觉后背都冒了冷汗。 赵明熙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审个知府,递状子的人要陪上一天一夜。 华雀捏着手绢抬高下巴,尽量让自己硬气,“我虽不姓赵,可这些地契是姓赵的托付给我的,我虽是一个小娼妓但也信守诺言,说了保管地契就会保管,我发誓不会动赵家盐行分毫,同样在赵明熙回来之前也不会把这几张纸交给任何人,各位掌柜的执意索要,不是为难我,而是在为难赵明熙!” 这话真的是往人家脊梁骨戳,是啊,赵家的地契,掌柜的索要是怎么回事?不是想要妥善保管而是想借机分家吧! 华雀说完登时让几位老爷子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有几个沉不住气地恨不得站起身给华雀两巴掌,捆把捆把扔到后院里了事! “你你你……你这说的哪门子话,什么叫为难赵明熙?” “我们几个掌柜的,最长的也在赵家干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心血容得你血口喷人!” “你口口声声说赵明熙给你的地契,他凭什么给你?我们几个老掌柜在梅州操碎了心,他一个幺儿来到这儿屁都不懂!还养了娼妓!如今又把知府老爷告了,这赵家在梅州的产业即使不分家,也迟早败在他的手里!” 老爷子们挥舞着拐杖,差点抡到华雀的脑壳上,她一介女流被他们一帮大男人扣在盐行直到半夜,就为了几张地契听着他们阴奉阳违胡搅蛮缠已经算是听够了! 什么叫养了个娼妓?什么叫赵家产业要拜在赵明熙手里? 她从来没让赵明熙养过,赵明熙也不会把家业败完! “哼。”华雀冷哼一声,端起凉茶来喝了一口,这几个老家伙是欺负她不懂梅州生意场吗? 什么叫你们辛辛苦苦为梅州操碎了心?在赵明熙来之前,这梅州的盐行是个什么样子华雀可是清楚的! “几位掌柜把我当傻子哄是不是?以为云里雾里说上几句盐行的事就能把我唬住了?我告诉你们,你们赵家的盐行我最清楚不过,今儿我也不避嫌,反正娼妓在各位眼中就是不要脸的货!我先前伺候的周老板,也就是那个暴毙的,他掌握梅州盐路宴请八方时可都是我在旁伺候,赵明熙没来之前你们老几位何来的辛苦?一个个坐享其成被姓周的拿捏在手里罢了!跟着周家贿赂跟着周家私藏,若不是赵明熙来,这盐行早就姓周了!” 华雀摔了茶盏起身竖起指头一个个点着说,先前是看在各位年纪大的缘故不好顶撞,可老几位倚老卖老,把黑的说成白的也怪不得华雀发火了。 “据我所知赵明熙来的这一年可是极力把盐行从周老板的手底下拖出来吧,没有大商户愿意买赵家的盐,他就亲自扛着盐到街上叫卖。那些酒楼的老板不愿意跟赵家做生意,他就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地问那些蒸馒头的捏糖人的师傅,不分酷暑暴雨,肩上的皮都磨破了只为给赵家多做一笔生意。你们呢?你们老几位在干什么?身为掌柜的,躲在老板身后喝着热茶,指指点点想着分家,而老板呢?傻呵呵地用自己的血汗给你们每个人挣工钱呢!” “你们攀附权贵企图赚百姓的血汗钱,赵明熙赌上性命都要为百姓讨回来,你们想着怎么搅浑市场发不义之财,可你们口中的败家幺儿赵明熙想的却是让梅州的盐市更干净罢了!各位掌柜的,你们也是百姓啊,你们难道不为每一笔多收的钱财感到亏心吗!是,我是没见过他这么蠢的老板,但也没见过你们这种小人作派的掌柜!” 华雀一口气说完长舒口气后便坐在她那小冷板凳上把剩下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十四位掌柜瘫坐在太师椅上鸦雀无声,就连身后站的黑压压地一排护院都没了之前的凶神恶煞,所有人都看着气喘吁吁的华雀,等着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还有什么话可说?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大家伙心里总得有些数了吧? 华雀抖了抖裙子起身,揣紧身上的地契,“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可以走了吧?” 她说完也不等几位掌柜的答应便自己一个向门口走。 这可让十三个掌柜的着急了,纷纷不约而同地向刘掌柜挤眉弄眼,更有甚者直接在华雀背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坐在最上首的刘掌柜面色阴沉鼓起腮帮似乎在狠命地咬牙,不过他这样的表情只是一瞬,站起身拦住华雀时已是一副和颜悦色。 “华雀姑娘刚才说的是句句在理,老夫听了是振聋发聩,你有这般见识眼力实属不凡,在我盐行做个掌柜都够格,只是有一样你忘了算,如今揣着赵家的地契,在外可是危险重重,赵家在梅州虽算不上势力庞大,但也有不少人惦记,姑娘这一出去免不了灭口取物,这样吧!”刘掌柜用两根手指拍了身侧护院三下,“去给华雀姑娘准备一间厢房,她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了,等赵老板回来,事情尘埃落定,再出去就安全啦,对了,再端碗茶来,华雀姑娘在这儿呆了一天就只上了一盏茶!人家不渴吗?” 怎么平白无故地就住下了? 华雀打量着这位刘掌柜,笑面虎,嘴上虽笑着,可眼里都是刀子。她刚刚还注意到这人使唤护院时的手上动作。 她眯着眼睛琢磨,不一会儿那热茶先端上来了,不光端上来还送到了她的嘴边。 华雀低头瞥了两眼,微微一笑轻轻推开那盏新鲜的热茶。 十四位掌柜的眼睛就随着华雀推开的热茶而提溜着转。 “谢谢刘掌柜了,我觉得您说的有理,今晚我就先住下了。” “哎!是这个理儿,咱们一起等老板回来,先把茶喝了吧?” 华雀盯着那盏又被重新推回来的茶后退一步,“不着急,刘掌柜说了一句话十分在理。” “什么话?” “灭口取物,我得当心些,不光是在外面便是在盐行里面我也要多加小心,防不住有人乱了心让我出不去这盐行,可就坏了大事了。” 刘掌柜神色一变,他背后的何掌柜首先沉不住气拍桌而起大骂,“嘿你个小娼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死了还赖上我们了?” 华雀背着手扫视了各位掌柜的一圈,最后在刘掌柜的脸上定住,“我先前来的时候已经嘱咐了下人,若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报官就是,我不怕把赵家盐行的名声搞臭,各位也要想想自己的安危啊,如今沈知府被审问,梅州大小事宜暂由曹指挥使掌管,他杀伐战场是个什么脾气,我想……各位都有所耳闻。” 那盏茶最终还是被华雀轻轻拨了回去。 “这回我该说的话才算是真的说完了,刘掌柜,安排的厢房在哪儿?我也要去歇息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 21 章 【珍鹭】 “好珍鹭啊,把药喝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一碗滚烫的汤药被徐阿嬷端起,里面蒸腾的热气都遮住了她的双眼。 “这是孙公子吩咐的,喝了它珍鹭,喝了它,康庄大道就等着你了。” 狭小凌乱的厢房里密不透风,暧昧的气息缠绕在潮湿的床榻。 床下丢弃的信纸上已经看不清墨迹,烛火不亮却只照亮了手中的一碗避子汤。 这是今天的第四碗,也是珍鹭今晚伺候的第四个客人。 徐阿嬷许诺,只要珍鹭乖乖听话,她保证她能赚的盆满钵满,重现四绝风光。 “不光是四绝,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四绝之首,就是你珍鹭的了!” 徐阿嬷没有骗人,她说到做到,为了黄慎之抛弃昔日恩客的珍鹭眨眼之间又重回巅峰。 不为别的,只为她伺候过黄慎之。 伺候过新晋探花郎黄慎之! “呦这位公子啊,您也是准备科举考试的吧,看您一表人才惊才艳绝我们笼馆的姑娘见到你都酥了腿了!” “啥?您问我哪位姑娘最好?嘿嘿,那自然是咱们珍鹭姑娘啦。” “可不敢太大声!我只告诉您几位啊,您知道珍鹭姑娘什么来头吗?梅州女校书啊,她伺候过谁?伺候的可是咱们新晋探花郎啊,如今梅州城谁还能有咱探花郎风光?” “那是自然啊,您不得沾沾探花郎的喜气啊?被她伺候过的书生啊,不说能入三甲,上榜那是没问题啊!” “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 那些个迷信书生的裤腰带松了,只要能上榜,他们什么都信。 就是偏偏不信自己的学识。 可书生也胆小谨慎,跟娼妓有染,日后要不小心落种岂不是功亏一篑? 那京中的榜眼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又想要美人还想要功名?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当然有这么好的事儿啦!” 老龟公在梅园里说的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竖起一根细长干枯的手指。 “只要一碗避子汤,就什么都解决啦!” “我买!” “我也要买!” “钱收好啊一定要给她喝!” “这是过夜的钱,郝伯一定要把我安排在第一个!” “我先来的,我家中还有妻儿得早些回去,让我第一个!” 数百张银票被人们抛到半空,在书生的白衣中间飞舞,它们跟笔墨纸砚纠缠在一起,跟诗词纸笺缠绕在一起,一直缠绕到梅花枝上,开出一朵朵带着铜臭味的花苞。 初冬的梅花苞,恶臭的像源源不断的鲜血。 “好珍鹭,喝了它。” “喝了它,你就有钱了。” “有钱,就能给娘治病了。” 已经伺候过第五个客人的虚弱娼妓惨白着脸,她软趴趴地躺在床榻上。 厢房外人影绰绰,尽是等待她伺候的恩客。 滚烫的避子汤里是燃烧的烛火,珍鹭低头看着一手抓过银票,一手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没有了黄慎之,不能再没有钱两了。 一个娼妓输掉感情不是最可怕的。 输掉了恩客的宠爱,傍身的银两才是最可怕的。 只有银两,才永远不会背叛。 徐阿嬷躺在成山的银票中间笑的张狂,她把银票抛向空中,就像飞不出她笼馆的鸟儿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辛苦的姑娘不分昼夜地工作,熊熊燃烧的烛火里都是大汗淋漓的黑影。 ======================= 【华雀】 盐行安排的厢房并不舒服。 可能是华雀的心理作用,她夜夜惊梦睡不踏实。如今她揣着十四张地契,躺在一个随时能让她闭嘴的地方能睡着算是心大。 不光睡不着,也吃不好。 她孤身一人在盐行必须得小心谨慎,每天早上新加的茶水她都要拿银钗试试毒,更何况是每日的饭菜? “华雀姑娘,你说你这……过分了些?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 午饭用膳时,十四位掌柜都要叫华雀叫来一同吃饭,为的就是防止华雀跑了,怕地契流到旁的人手里。 可每次跟这位姑娘用膳,掌柜的们就是一肚子火,几个脾气大的掌柜见华雀拿着银钗每道菜都试一遍,就连一小碟咸菜都不放过!真是让人看了牙痒痒。 “这这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华雀举着银钗试过一圈后也不敢多吃,她莞尔一笑对着那些怒目而视的掌柜的们道,“也不是我过分,主要还是为了各位掌柜的着想,人这么多万一谁要动了邪念让我死在这儿那咱们谁都说不清,还不如让我正大光明地验过,大家心里踏实些啊。” 已经整整三天两夜了,赵明熙还是没有回来。 在这三天两夜里,十四个掌柜总算见识到这个娼妓的厉害了,厉害到恶心人。 就连一向拿得稳的刘掌柜此刻也不说话了,他吃不多光吃茶,咬着腮帮子还得装出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比华雀好不到哪里去。 “刘掌柜,您吃啊,别让赵明熙回来看见我们这副样子,还以为这几天咱们相处的不好呢。” 一只油乎乎的鸡腿被华雀送到了刘掌柜的碗里,刘掌柜低头看了看还是把碗让了回来。 “华雀姑娘这说的哪里话,赵老板回来老夫一定会如实禀报让他知道我们与华雀姑娘这几日相处的甚好,就是人老了吃不得油星,还是年轻人有口福啊。”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尽说的是虚情假意,看的旁人实在是倒胃口的很! “哼!赵明熙还回来?去了整整三天了,能回来早回来了!” 脾气最冲的何掌柜扔了筷子站起来就直指华雀,“老子忍你很多天了!你不要以为拿命就能要挟住我们!还拿指挥使说事,我告诉你,赵明熙回不来曹忌肯定要被撤职!他能管得了你?他现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老何!” 刘掌柜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扫了何掌柜一眼,“谨言慎行,政事不是我等妄自议论的。” 何掌柜才没刘掌柜这么小心,他是有话直说心中藏不住事,非但没有被劝住反而还被点着,砰地一声连碗筷都掀了。 “政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赵明熙都跟指挥使穿一条裤子了我们还不能议论?他自己眼拙选错了路了我们难道陪他一块倒霉吗!曹忌背后的迟早没戏,太子年富力强又有亲王加持登基是迟早的事!他当初推辞掉了世子我们就已经玩完了!本来还想着最后能分点,又被这小娘们按住了,你说我们冤不冤?” 太出格了,虽然如今局势是这么个意思,可哪里能说的如此直白,连登基的话都敢往出讲! 刘掌柜生怕惹火烧身,恨不得上去直堵住何掌柜的嘴。 华雀把何掌柜的话从头到尾听了个明白,和着大家现在都看的是朝廷的风向发财呢。 “赵明熙就算是死了,上面还有赵家,老几位就真的觉得盐行会落在自己手里吗?” 大家说到底都是平头百姓,左右不过是给这些个吃人的财主卖命,赵家是何等的精明,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家业落在外人的手里。 想到这里华雀难免都觉得有些可悲,语气竟都放缓了些。 但刘掌柜微微一笑,倒不在意这些,他拦下何掌柜转头看向华雀。 “我知华雀姑娘有胆识也有见识,可多的是你有所不知的事,赵家与赵老板早已政见不合,上次赵老板回乡差点与家里撕破了脸,说得难听些,幺儿若再一意孤行赵家很可能都不会承认这个儿子。所以就算最后这十四家盐行落不到我们手里,我们也不会贸然与赵老板冒险,最后落的什么都不剩岂不是凄惨?” 刘掌柜顿了顿坐下,离华雀近了些语气中都多了几分诚恳,“华雀姑娘,你我都是普通人,都是要生活的,搅在其中,值得吗?” 杯中的茶早已凉透,华雀似乎随着茶凉打了个机灵。 这刘掌柜虽老谋深算并非善人,可他说的最后一句却是字字珠玑。 值得吗? 搅在政事里,就是一潭搅不清的浑水,华雀自己最初也是相当排斥甚至顶撞了曹忌,曹忌当初也说笼馆逃不掉洗不清。 曹忌说的没错,是逃不掉洗不清。 如果没有今天刘掌柜的发问,华雀都没意识到原来她陷在里面已是越来越深。 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恍惚之际突然听到了赵明熙的声音。 “谁说我回不来的?谁说赵家不认我这个幺儿的?” 赵明熙的声音轻快和煦,他一开口好像立马把刚才沉闷阴冷的气氛一扫而光,让人怎么都想不起刚刚所谈的值不值得。 去了整整三天,赵明熙下巴都长了青色的胡茬,他心情极好甚至连跨过门槛都是蹦了一下,满脸的笑容看向各位掌柜和华雀,还有满桌的菜肴。 “呦,你们吃着饭呢?正好加我一个,衙门的饭简直太难吃了,这几日我都瘦了一圈!哎,华雀姐姐你怎么也瘦了?还瘦的这么厉害,等晚上我带你去醉仙楼吃咱们改善改善伙食……” “你你……你还能……还能回来!” 何掌柜一个后仰瘫坐在椅子上,他怒目圆睁盯着赵明熙不可置信,上下唇都打起了磕绊。 赵明熙瞥了他一眼也不在乎,接过刚才推来让去的鸡腿啃了一口才道,“我怎么不能回来?事情都办成了我还不回来继续做生意?” 十五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赵明熙,尤其是刘掌柜,他一屁股坐在赵明熙身侧,看着这个他刚刚还在嘲讽的幺儿。 “你是说,沈知府……掉了?” “掉了啊。” 赵明熙抹嘴又给自己盛了碗甜汤。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整整三天的会审,傻子都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松。 三天,衙门就没有歇过,州指挥使、十六路团练、梅州知府的拉锯战不分昼夜地整整拉扯了几十个时辰,再加上亲王世子的暗中布控,大家虽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可当知府落马后所有人都掉了一层皮。 这些赵明熙已经懒得想了,他更懒得提,他现在只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然后跟着华雀去笼馆好好睡个觉。 “真掉了啊……” “怎么可能呢,不应该啊。” “不应该。” 十几个掌柜放下筷子像丢了魂一般,嘴里会说的话也就是不应该了。 只有刘掌柜,他抠着桌面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华雀呢?她深吸一口气,想着此事终于告一段落,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她掏出十四张保存完好的地契,特意当着所有掌柜的面,亲自交给赵明熙。 “东西我提你保管好了,既然事情结束,我也该回了,以后这类大任赵老板还是不要托付给我这个小娼妓了。” 华雀起身,几乎是交了东西她就要走,一刻也不想多呆。 但赵明熙不放人,他显然还有话要说。 只看他急忙放下汤碗都险些呛着,咳嗽了几声,先拦下华雀然后又把各个深陷在噩耗里的掌柜的们叫醒。 “各位各位,我还有大事要宣布,趁着华雀姑娘今天在场也给咱们赵家盐行做个见证。” 十四位掌柜表情各异纷纷抬头望向赵明熙。 他们发现这位青涩生嫩的小盐老板此次回来有些不一样了。不光是脸上冒了点胡茬,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变得沉稳,变得透着一丝威严和果决。 总之不像初来梅州,无所适从的幺儿了。 当他在说有大事宣布时,在座的几位掌柜居然心中都有了些许紧张。 “你有话……就直说!别磨磨蹭蹭的!” 赵明熙呵呵一笑,他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脖颈,再直视众人时已经俨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华雀站在他身旁看见赵明熙青色的胡茬都感觉他好像……长大了些。 “沈致远落马,朝廷赞我赵家盐行举报有功,特批我担任梅州商行会长,管理梅州大小商户,上至盐路下至摊贩,如有不从者,视作违反商行会例,等候州府官员发落。” 商行会长? 听到这四个字众人面色凛然。 梅州商行会长一直空缺,因为这么多年无论是周老板还是前面的几个富绅都属于实力相当互相牵制,官府不会轻易定下谁来做领头羊,所以导致市场混沌官商发财。 如今一锤定音定下赵明熙,实在是天大的馅饼砸在了头上! 凭什么? “你凭什么!你来梅州才刚刚一年!” “就凭我敢。” 赵明熙的声音不大,可字字说的清楚,他不卑不亢,说的尽是实话。 “凭我敢替梅州百姓伸冤,凭我敢要一个公平,凭我本本分分做生意而不是你们所说的官商勾结穿一条裤子那般龌龊!” 他说的振聋发聩。华雀明明是挨着赵明熙,可又觉得离他很远,赵明熙的成长速度太快了,快到竟然让华雀有一丝的佩服。 这还是当初躲在周府后花园呕吐不止的赵明熙吗? “所以有了商行,我的精力必然有限,赵家在梅州的十四家盐行我不可能面面俱到,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将十四家盐行整合,改为七家。” 他这是在收权! 华雀想得到,其他掌柜的怎么可能想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七嘴八舌哄堂吵闹,那架势要掀翻屋顶。 一会儿说赵明熙独裁专断,一会儿又说这事要上报赵家。 十四个掌柜齐齐大骂,那势头恨不得要把年轻的赵明熙淹死在唾沫里。 赵明熙呢?他虽叹了口气可到底还是撑了下来,任凭众人怎么不满意他已下定决心。 商行会长这个重任落在他的头上,是好事也是祸事。 如果再不整合盐行,归拢权利,少些分散精力,将来的路怕是要更难走。 这个道理,华雀明白。 看赵明熙宣布完这个喜讯后并不是那么的高兴她就已经明白。 华雀做不了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赵明熙的脖颈,劝他任重而道远,不图富贵,平安即好。 ========================== 【烛鸳】 “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到底是谁在说话? 烛鸳在重病卧榻时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那人说的好伤心,眼泪都滴在了她的被褥上。 好多的重影在烛鸳的眼前晃悠,可她就是起不来。明明是在睡梦中,可是睡梦里为什么还是那么吵闹? 有好多人在笑,有好多人在宽衣解带,还有好多人的喘息。 只有一个人在哭,是个姑娘的哭声。 她哭的憋闷压抑,那些个眼泪好像要淹没了烛鸳的床榻。 “探花郎啊!探花郎!” 是珍鹭! 烛鸳突然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天顶嫣红色的床帐,然后环顾四周竟是空无一人。 那些个梦里的声音都消失了,静悄悄地一片死寂。 烛鸳喘着粗气只觉得胸口都是汗,好像自己做了个噩梦。 她翻身下床推开临街的窗子,倒灌进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喷嚏,看来初冬已经到了。她被团练虐待的那晚杏花还有零零星星的几朵,想必现在的梅园已经是梅花苞露出了吧。 此时马上要到破晓时分,天际青白的冷光让烛鸳毫无睡意,她披上外褂出去走走试图忘掉刚才的噩梦。 临近清晨的笼馆最是安静,半黑不黑的天让整个梅园都会扑扑地立在下面。 烛鸳站在七层往底下看着,果然梅花骨朵都裸露了出来,在光秃秃的枝桠上鲜嫩欲滴,红的像血。 烛鸳不喜欢梅园每个季节开的花,最讨厌的就是梅花。 她吹着冷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楼上敲着,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搓衣服的声音,她双手扶住栏杆弯身向下看去,竟是两个小丫头在洗衣服。 这个时间了,怎么还在洗衣服?不应该都歇下了吗? 搓衣服的声音很小,水流的声音的也很小,但在冰冷冷的破晓时分倒是被人听的清楚的很。 烛鸳眯起眼睛看去,她们手里白花花的,好像是在洗里衣。 哪个姑娘的里衣得在这个时候洗啊? 烛鸳提起裙摆想下楼让那两个小姑娘别洗了,破晓之前最是冷,手泡在冷水里不停搓洗怕是得长冻疮。 可她刚下了两层就听见那两个小姑娘在发牢骚。 “非得在这个时候洗,阿嬷真是狠心,我的手都要冻掉在水里了。” “别抱怨了,这是珍鹭的衣物,必须得早早洗干净晾好,不然等到晚上她就没得换了。” “我就纳闷了,阿嬷怎么突然这么喜欢珍鹭?珍鹭的衣服是衣服,我的手就不是手了吗?”那小丫头蹲在地上,干脆把里裤扔在盆里,开始不停地搓手哈气,“哎你说,珍鹭姐姐也够可以的啊,她怎么能伺候那么多客人啊?一晚上能伺候四五个,有时候还两个两个的一块上?我看光是汤药就不停地往进送,那些个书生就非得站在厢房门口看珍鹭喝完才算完,你说那是什么药啊?这么金贵?” “避子汤呗,还有什么药啊,咱们梅州就半吊子书生多,正经学问没有倒迷信的很,听了郝伯的话,觉得被珍鹭伺候能高中,这不恰好要赶上秋试了?所以才上杆子都来祈福嘛,又不想留种自然要盯着喝药了,我偷偷看着这几日喝了得有十几碗呢!” “啊?秋试?这不都冬天了怎么还秋试啊?” “你消息可真不灵通,你没听说啊。”另外一个小丫头压低声音附在对方耳边,“沈知府倒啦,没人主持考试,秋试自然就延期到冬天了……” 这两个丫头后面说的烛鸳已经来不及听,她一听到十几碗的避子汤,再回想起自己做的噩梦。 那么多人宽衣接待,周围的吵吵闹闹的…… 这压根就不是梦! 珍鹭的厢房被烛鸳撞开,等在门口还在系腰带的公子都被烛鸳撞了个趔趄。 “唉你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还没睡醒的公子打着哈欠话还没说完,就见烛鸳冲了进去。 整个厢房云雾缭绕,一顶总有半个人那么大的熏香炉摆在阴暗厢房的正中央,香味刺鼻好像是要极力掩盖那些个味道。 烛鸳捂住口鼻,透过层层白雾看见交叠起来的轻纱帷幔。 鹅黄桃红柳绿地一层贴着一层,里面的烛火昏黄,好像蜡烛已经烧到了底座,把几个人影照的巨大,打在鲜艳的帷幔上黑乎乎地像被烈火燃烧! “来,珍鹭在喝一碗,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碗。” 是徐阿嬷的声音。 她拖着汤碗的五指,细长的影子都伸到了天顶! 烛鸳感觉自己的脑门瞬间紧绷起来,她冲了过去费力掀开厚重的帷幔,层层帷幔被她抬起抛到半空中,她看见珍鹭惨白着双唇,脸色发青倚在开了条缝的窗几。 冷风呼呼地倒灌进来,吹鼓了她单薄的里衣。 那碗避子汤就摆在她的嘴边,马上就要咽下了! 不能喝! 十几碗避子汤,喝下去会要人命的! 哐! 矮桌连同一碗滚烫的汤药被烛鸳掀翻在地,她挡在珍鹭和徐阿嬷中间,只听郝伯尖着嗓子嚷嚷起来。 “哎呦!一碗好几两银子呢!姑奶奶你也太浪费了吧!” 徐阿嬷本是跪在珍鹭身侧,抬起头看见是烛鸳一点儿也不慌张好像料定了她会来。 “呦,病好了啊,也不回屋歇着在这儿搅和什么?” 她说完拢起自己的碎发见烛鸳仍不离开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倒是笑了,她甩出手绢擦了擦自己沾了避子汤的手指毫不忌讳,“是珍鹭自己选的,是她自己要喝的,你怪得了我?我啊,也是为她好。” 徐阿嬷弯身拍了拍尚且虚弱的珍鹭的脸蛋,“她为了一个负心人没了生意没了工钱,我这是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才帮她重新复出,你是没瞧见她如今的生意,堪比当年还如日中天的华雀啊。” 绞尽脑汁的想法子? 烛鸳到现在才明白,这哪里是你徐阿嬷绞尽脑汁的想法子?这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就等这一天了! 把难以控制的华雀架空,把欢鹂支开,在剩下的两个里面挑一个来拿命挣钱。从华雀被赵家缠身,欢鹂有孕在身,自己昏迷无人顾暇珍鹭开始,她就开始伸出魔爪了! 难怪把华雀撸掉后就什么都不管,笼馆生意不好姑娘们拿不到工钱也不管,原来就是等这刻! 是有多狠的心肠才能算到这刻! 徐阿嬷的手还在珍鹭发青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看着珍鹭视若珍宝语气轻柔,“珍鹭啊,可是我们笼馆的大功臣,是重复我们笼馆的大功臣……啊!” “你怎么敢打你的阿嬷!连华雀都没打过……” 郝伯胆颤心惊看着烛鸳,急的跳脚。 烛鸳这一巴掌来得狠,只把徐阿嬷扇在了地上。 她刚才看见徐阿嬷的手在珍鹭脸上来回摩挲,就像是利刃刮皮! 烛鸳喘着粗气,徐阿嬷也懵了,她捂着自己的脸抬头看烛鸳,并不是惊讶烛鸳会发怒,而是惊讶一直体弱多病脾气温和的烛鸳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看来是真着急了啊。 “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啊!” “阿嬷你说啥呢?” 郝伯心说别是徐娘被这小妮子打傻了。 徐娘才不傻,她捂着脸单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昂起头抬起下巴正对着烛鸳。 “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即便你们再怎么算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鸟儿是飞不出笼馆的,飞出去的只有死,就算你们再恨我,也无济于事!” 娼妓一辈子都是娼妓,在梅州这个地方,就算侥幸逃了出去,也照样活不长! 北风随着徐阿嬷的嘶吼轰地一声吹破了窗户纸,倒灌进来的烈风像刀子般刮在每个人的脸上,本还靠在窗几虚弱的珍鹭扑通一声倒地,打翻了梳妆台上的满盒珍珠。 那些洁白圆润的小珍珠像暴雨砸在地上滚进珍鹭的脚底,再滚一圈时,已经猩红一片。 刺眼的血珍珠躺在地板上,零星的纯白也被泼上了鲜血! 出血了,汩汩的血流从珍鹭的里裤中冒了出来,是珍鹭的血! “滚开!都给我滚开!” 梧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进来,推开被鲜血吓懵地说不出话的徐阿嬷,拦腰背起珍鹭就要走。 此时的珍鹭已经不省人事,她没有一点力气,头都从梧桐的肩上滑了下来。 “好小子啊,我就知道你对珍鹭有心思啊你!” 郝伯踩着滑腻的血珍珠趔趄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指着梧桐,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梧桐从小就没少挨过郝伯的打,郝伯也是本能反应,看见梧桐就要上脚踹上去,哪怕今天梧桐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他也要教训教训这个肖想四绝的臭小子! 啪! 又是一巴掌。 还是烛鸳打的。 这一巴掌用了全力,郝伯再抬起头时感觉鼻子温热,伸手摸去竟然见了血了! 奶奶的,奶奶的!烛鸳打人了! “你敢打我!你他妈的敢打老子!” 他跪在地上哭嚎却不敢近烛鸳的身。 徐阿嬷已是恢复冷静,面对接近于暴怒的烛鸳她丝毫不怕,“你们尽管找大夫,这病费钱,你们就算掏空底儿都没用!” “我有钱!我有的是钱!” 梧桐背着珍鹭就要回屋拿钱,却被烛鸳拦下,梧桐的那些钱,是从郝伯牙缝里辛苦攒下来用来考试的,动不得! 烛鸳按住梧桐,自己奔回房,翻箱倒柜抱了一包碎银子出来。 这些都是以前曹忌时不时给她的,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二三百两,今天说什么都要去看大夫! 出笼馆时天已经大亮,可是冬日的天并不好,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冷的好像在大街上都能看见弥漫的雾气。 烛鸳租了辆马车,梧桐背着珍鹭先上去她紧跟其后,待大家坐稳梧桐夺过马夫的鞭子就朝妈屁股上招呼。 几乎是一路飞奔不带停歇,到了医馆梧桐一个箭步抱起珍鹭就冲了上去。 烛鸳在后面下车,看见落在梧桐慌乱的脚步后面是点点拇指那么大的血迹印在地上!珍鹭的裤子已经红透了! “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啊!怎么会大出血啊,到底吃了什么了?” 大夫着急提出药箱,先让人躺在榻上,掀起裤脚一看心惊肉跳。 “喝了十几碗避子汤。” “什么?十几碗!胡闹!快拿止血散先止血!” 刚开门的医馆瞬间忙碌起来,止血的止血,抓药的抓药。 这边梧桐抱着昏迷不醒的珍鹭,那边烛鸳把满怀的碎银子都摊在了柜台上。 挽着衣袖的大夫满是鲜血先让药童收了钱,承诺肯定用最好的药来治病。 “但我得提前跟你说好,血能止住,精气也能补上来,但有一样,怕是一辈子都不行了。” 烛鸳不会说话,只能扯紧大夫的衣袖央求他快点说。 “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 “一碗避子汤能避的了一时,完了过段时间还可以有,但十几碗又是这么短的时间连续喝,就是天下妇科圣手来都没用,那个地方,已经彻底坏了……保证日后没有并发症,已经是万幸了。” 车轮转动,车厢外的大街热闹了起来,但天仍旧是暗的阴沉。 回笼馆的路走得很慢,珍鹭受不了颠簸。 烛鸳见梧桐把外褂盖在珍鹭的下身,把人稳稳当当的抱在怀里,靠在车厢的拐角面无表情,“不能生没关系,人活着才好。” 烛鸳叹了口气,眼下,真的是活着才最好。 回到笼馆把珍鹭安置好,烛鸳将医生开得药都仔仔细细拿出来整理交给阿芸来煎。 阿芸早上起来听到其他人说了珍鹭的惨状心中惶恐,她一边煎药嘴里还一边念叨华雀马上回来了,回来了就都好了。 笼馆的姑娘从小便什么都怕,怕血怕挨打怕姐妹们的惨状,因为她们知道这些事防不住哪天,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烛鸳是扶着门框从后院出来的,刚才没缓过神没察觉,等现在清醒过来发现双腿都快没了知觉。 她踉踉跄跄地走过梅园就看见梧桐站在池塘溪流旁烧东西。 他刚刚不是还在房间里守着珍鹭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跑下来了? 烛鸳隔着小溪流去看梧桐,发现他紧闭着嘴却咬着牙,面色发狠地盯着手里一摞摞的书。 纸遇火烧的最旺最快,熊熊烈火从梧桐的指尖落下,那些厚厚的书册转眼就化为黑色的灰烬。 这些不都是梧桐要考试的书吗? 烧了……还怎么考试啊? 烛鸳有些懵了一早上脑子转不过弯了,双手慌乱比划着问梧桐干嘛要烧书。 火苗还映在梧桐的瞳孔里。 “这些书都是黄慎之进京赶考之前送给我的,我嫌脏。你不必担心,那些知识早就印在我的心里,这些书它不配承载广博经纶。” 溪流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在烈火的点燃下很容易就被融化,汩汩溪流重新涌动,只不过没有冰雪消融后的清澈。 被点燃的纸张沦为肮脏的灰烬,落进溪流里跟冰封的落叶杏花搅和成一团,变成污秽至极的溪流,蠕动在尚未融化的薄冰之下。 梧桐低头看着这令人作呕的脏水,脚边的书籍扔在燃烧,好像差一点就要燃烧起他的衣袍。 “黄慎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珍鹭的惨状……如今他却不闻不问,喝酒应酬流连官场。”梧桐深吸一口气,火焰与寒冰交融,烛鸳在对面看着,就好像梧桐脚踩着这肮脏。 “他不配,他不配珍鹭,他不配探花郎,他不配百姓的拥护,他更不配自己心中满腔的抱负!” 梧桐看向烛鸳,直视着烛鸳的双眼,丝毫没有闪躲。 “可是我配。” 烈火终于把书册和冰水吞噬干净。 周围的温度都跟着热了起来,烛鸳也感觉没那么冷了。 当梧桐说出我配时,就没那么冷了。 烛鸳看着梧桐,等火焰再没东西燃烧,化进水里时,她冲对方点了点头。 希望你配得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第 22 章 【欢鹂】 一只风筝悄悄从高耸的围墙里探出了头。 梅州南城的院落都很大,一座挨着一座。 但这片区域也很空,因为空到只有奢华精致的院子再无其他,那些显贵也只是偶尔来小住几日,剩下的只有一只豢养的小黄鹂和看守笼子不苟言笑的嬷嬷。 燕子风筝飞出了围墙,飘在嬷嬷们的头顶,她们抬头皱眉嘴里啧啧两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闹。” “她不就这个样子?天都要塌下来了转眼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活泼样,世子偏偏就喜欢这个。” “好啦,主子不是能妄自议论的。” “是……我去把安胎药端进去。” 嬷嬷把安胎药端进后院时欢鹂正扶着腰赶小麻雀玩,阿茴还放着风筝哼着歌。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 哼,唱的什么莺莺燕燕,上不了台面的曲子。 端药进来的嬷嬷听不惯这笼馆的调子,直皱眉头。连把药端过去让欢鹂喝时都是冷脸。 欢鹂倒是习惯了,她一个人带着阿茴在这偌大的别院里找乐子玩。 自得其乐也就看不出旁人那些瞧不起人的目光。 嬷嬷仔细盯着欢鹂把安胎药喝完,完事又没心没肺地跑去看阿茴放风筝。心说这小娼妓真是傻呵呵的,这个样子还在王府混?真是异想天开。 嬷嬷冷眼看着两个小的放风筝,岂料前院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扰乱了别院多日的寂静,三个人不约而同抬头,先看到的是守门的嬷嬷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等穿过湖心亭时才瞧见来人是谁。 世子? 消失这么多天的世子终于回来了! 欢鹂与阿茴对视一眼都是激动万分,隔着池面挥了挥手连风筝都不顾了。 可站在她们身后的嬷嬷却咬紧了嘴唇。 不该这么早回来的啊。 她瞧着世子左右伺候的人不多,不像是回来长住的样子,难不成只是回来瞧瞧?她心中忐忑不安攥紧了手绢先欢鹂一步迎了上去。 “世子回来啦,该提前说一声让我们好做准备呀。” 她俯身行礼挡在世子面前说着恭敬话,可世子却一眼都没看她,连句敷衍都没有只笑意盈盈地看着欢鹂问道最近怎么样。 欢鹂拉着阿茴皆是喜上眉梢,“挺好的呀,我们刚刚还在放风筝呢。” 阿茴抱着燕子风筝仰着脸点头。 世子来回打量了两个人几圈,气色尚佳看来是真的挺好。可欢鹂看世子却不是那么好,人好像更瘦了,就连脸色也白了几分,这个样子好像是回王府受罪了,可能是临近寒冬一向体弱多病的世子才会如此吧。 “我还得过两天才能回来,今天来是给你送些保暖的衣物用品。” 刚刚还兴奋不已,想一会儿叫世子一块来放风筝的欢鹂瞬时像霜打的茄子。 原来只是回来看看啊? 好不容易这别院有点人气儿了又得走吗? 世子看出了欢鹂的失落,他搓着手中的暖炉有些局促,他没办法给欢鹂解释到底为什么这两日王府会如此紧张,他只能岔开话题说些别的,招呼欢鹂来看看他带的好东西。 可欢鹂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什么新式的被面帘帐,狐皮大氅她都兴致缺缺,只能装出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 倘若世子带来的是什么风筝拨浪鼓,几盆鲜花啥的她兴许还能真高兴高兴。 “欢鹂,欢鹂?” 世子唤了几声让欢鹂回神。 “你现在有孕在身,晚上枕着这个枕头,睡的会好些。” 世子专门从这一众冬日贵品里挑出一个金丝软枕来让欢鹂摸摸。他还特意介绍是药草芯子做的,晚间有凝神静气的作用。 一个枕头介绍了老半天弄的好像是御赐的似的,欢鹂笑着说我肯定枕,世子就别唠叨啦。 欢鹂也没有敷衍,这枕头上还绣了连理枝精巧的很,她晚上肯定会抱着睡。 可世子似乎还是觉得欢鹂有些不当回事,他特意拿起欢鹂的手让她在枕头上摸摸。 “这枕头的芯子让人睡的踏实,你回房后可以拆开看看,里面的草药都是安神的名贵草药,闻起来都很香呢。” 看来真的是个好枕头啊。 欢鹂似懂非懂但也认真起来点了点头。 等把送来的东西归置整齐,世子也没有多留,他这段时间总是紧绷着脸好像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欢鹂仔细瞧着就连他手中的暖炉好像都有指甲留下的划痕。 这些事得有多堵心才能让人牙痒痒到抠暖炉啊? 世子临走时欢鹂不放心还是嘱咐了一句,“世子,开心一点,我和阿茴在家等你。” 她说着话时还是笑的,世子下了几级台阶募地回头看见欢鹂的笑竟然有几分恍惚。 他这幅表情也让欢鹂看愣了,欢鹂不自在地拍了拍隆起的肚皮,“怎么啦?” “没怎么……”世子目光有些闪躲,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又恢复往日的温柔,“等我回来,咱们一块放风筝。” “好。” 因为世子送来的东西太多,欢鹂跟阿茴两个人得呆在屋里好好点点。 房间里就只有她们俩,两位嬷嬷又默不作声地到前院守门,短暂的热闹后又是无边的寂静。 阿茴窝在床上抱着那金丝鸳鸯枕,把脸埋在上面仔细闻了闻,“欢鹂姐姐,真的有一股好闻的药香呢,可真神奇,我原以为药草味都是苦的呢。” 欢鹂坐在茶桌旁清点物品,回头看了眼抱着枕头打滚的阿茴笑着提醒她,“世子不是说我们可以拆开看看嘛?拆开之后更好闻……” “这枕头的芯子让人睡的踏实,你回房后可以拆开看看,里面的草药都是安神的名贵草药,闻起来都很香呢。” 欢鹂说到这里突然怔了一下,想起刚才世子说这话的神情。好像是特意提醒她要把枕头拆开似的。 那鸳鸯金丝枕被阿茴抱在怀里,欢鹂侧头盯着看了好久。 为什么,一定要拆开呢? =========================== 【华雀】 穷冬时节是万物休眠的季节,却是笼馆绽放光华的时节。 老客人都知道,每隔几年,只要笼馆的梅花盛开,就有光彩照人的鸟儿出现在笼中供千百人瞻仰。 “听说这次是珍鹭重新复出了?” “是啊,她这次是要成为四绝之首了。” “我听别人说她可是愈发地好看了,堪比当年的华雀。” “没想到被探花郎抛弃后竟然凤凰涅槃,真不愧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呢!” 没想到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间,冬日笼馆门口又挤满了前来捧场的客人。 大家在探讨珍鹭的同时也在感叹徐阿嬷还真是有手段,本来以为这家百年老店随着华雀的陨落要关门了,谁能想到四季走过她还能焕发第二春。 门口扫梧桐叶的小龟奴显然比先前的梧桐脾气好得多,客人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比如珍鹭今晚的出场费在多少啊,她今天穿的什么花色的裙子啦,梅州女校书今日又读了什么诗词,各各摩拳擦掌兴奋地不得了,真想立马一亲芳泽。 太心急了,临黄昏浮云还有一个时辰,已经肖想珍鹭在床榻上旖旎的样子了。 “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有没有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应该是有没有想到会步你的后尘。” 华雀跪坐在珍鹭对面哑口无言。 华美的长袍一直延伸到华雀的膝下,这身袍子的花色华雀再熟悉不过。这身花色象征着她屈辱半生的开始。 百鸟朝凤,人间无凰。 按照礼制,民间女子不得着凤衣,所以徐阿嬷竭尽全力要展现奢华,于是在每任四绝之首的衣裙上都要绣上百种鸟儿来彰显地位华贵。 要她自己的话来说,简直是一凤之下,万鸟之上。 可身上背了这么多的鸟儿,穿衣之人又有谁是真正开心的呢? 珍鹭好碧蓝色,于是她身上的纹样便是百鸟傍水,虽比不得华雀当年的气场艳光,却也担得起名副其实的女校书称号。 窗几外人影绰绰,微弱的冬日阳光透进来的侧影打在珍鹭的脸上让她的表情变幻莫测。 华雀看着对面浓妆艳抹的鸟儿,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低眉抿嘴,不甘心有,认命有。 最重要的是要打算在笼馆消磨殆尽的绝望。 走廊里的纷扰与她们二人毫无关系,华雀只对着珍鹭相顾无言。 倒是珍鹭,好似解脱一般,拖着病体抬头粲然一笑,“你不必劝我,我知徐阿嬷并非善人,可她有句话说得很对。” “什么话?” “身为一个娼妓,不能没有客人。就算我喝了再多碗的避子汤连累自己再也无法生育,也不能没有客人。” 珍鹭很虚弱,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停顿半天,喘匀了气息才能说出下句。 两日前她大出血,两日后一睁眼就甘愿穿上百鸟服出来供人观赏。 她以前从来不着浓妆的,如今朱红点唇极力掩盖病色却让整张脸看上去形同枯槁。客人们看不出,徐阿嬷看不出,只有华雀能看得出的。 黄昏马上就要来临,暮色四合的时刻也要悄然而至,乌鸦会追随着夕阳一同跌入黑暗,就像此刻的这位娼妓,也即将要坠落。 华雀跪坐在珍鹭面前哑口无言,张了几次嘴,就好像有鱼刺哽在喉咙。 她无话可说,因为今天的珍鹭正如往日的华雀。 她无法评判是非对错,以前说了那么多的教导话语,今天全然都化尽了珍鹭的骨髓。 “你应该替我高兴,高兴我变得务实,不再心存幻想。” 珍鹭仰起头,眼眶的泪水被她生生憋了回去,她轻轻一抹脸上的胭脂。 “高兴我终于变成了你。” “是啊……” 是吗? 华雀笑了笑在心中反问自己,却没有问出任何答案。 “事到如今,我没有任何资格再去劝阻你,只希望你……一切珍重。” “足够了,一切珍重就足够了,当初的你如果能听到有人祝你珍重,一定会很开心吧?至少四绝之首这条路不会走的太沉重。” 笼馆梅园突然变得好热闹啊,是客人陆续进场了吧。 这是今年最热闹的一天了。全梅州的少爷公子就算是攒了点钱的平头百姓都鱼贯而入想一睹芳泽。 龟公的谄媚与姑娘的嬉笑声包围了每一朵鲜红如血的梅花。 珍鹭,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今晚有商行的开门宴席,去吧,别让赵明熙等急了。” 珍鹭起身,乌发上的流珠步摇倾泻而下落在白皙的额间,躺在锁骨上纯洁无暇的珍珠颈链叮叮当当,繁琐的衣裙像东流潮水从华雀指尖溜走。 十几个小丫头快步奔向走廊口,弯身跪拜等待四绝之首。 龟奴们铺好一直延展到一层的红布等待珍鹭踏上。 梧桐站在走廊尽头,等珍鹭从厢房走出时,手中的纸伞刷地一声打开,为她撑起。 下雪了。 “原来是下雪了啊。” 黑夜里的雪最是干净,落在纸伞上像开出了一朵朵小白花。 华雀独自呢喃着走出笼馆,她身后是燃烧的红灯笼。 一排一排,一层一层,点亮黑夜,妖冶鬼魅。 许许多多的行人与华雀擦肩而过奔进笼馆。 层层叠叠的人群围绕珍鹭看她在梅园中央亮相入座。 商行门口灯火通明,往来商贩络绎不绝,可华雀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祝贺声,谈话声,迎过来的赵明熙撑起伞来打招呼,华雀都听不见。 梅园中央烛火高燃映着雪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么多人的调笑珍鹭听不到,她提起自己碧蓝色的裙摆扶着梧桐的手坐在高台上僵硬地扯起嘴角。 华雀坐在赵明熙身侧,越过层层人群看见商行门口在风雪中摇曳的红灯笼,里面的烛火熊熊燃烧,好像要烧破屋顶,烧化冰雪,把所有烧的干干净净! 珍鹭盘踞在梅园中央,被红的刺眼的梅花包围,每一朵都像是锋利的红指甲划破雪夜直指她珍鹭的双眼,质问她甘不甘心,认不认命。 一小朵梅花瓣轻盈飞舞,落进珍鹭面前的酒盏里,她低头看着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那时也有一朵花落进了她面前的酒杯里,勾起涟漪后她看到的是香鹭坠楼身亡的脸。 “我甘心了。” “她认命了。” 赵明熙回头瞧着华雀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怎么哭了?怎么啦?我给你盛碗汤喝好不好?” 梧桐撑伞守在旁边,低眉的瞬间看见珍鹭的下巴上挂了一滴泪水。 纸伞微倾,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娼妓孱弱的脊背。 =============================== 【珍鹭】 亥时,笼馆歌舞升平。 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笼馆一处热闹非常。 一个小龟奴忙活了一晚上终于忙里偷闲出来想撒泡尿,哼着小曲站定刚把裤腰带解开便听见一阵训练有素的整齐脚步声。 “这大晚上的咋还有巡逻啊?”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旁若无人地站在雪堆里就要撒尿,结果尿还没挤出来一滴就被一阵呼啸而来的北风给打了个机灵,直接把尿意逼了回去。 “见鬼了……” 他嘟嘟囔囔着要提裤子,刚一转身就见空无一人的大街尽头似是有火光闪烁,接着那火光越闪越烈,脚步声砸在地上震耳欲聋地好像有一支军队压来。 “这这这……这不是团练吗!” 鲁团练练兵怎么练到城里来了?! 他这才是真真的被惊了个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爬进去就高呼,“鲁……鲁团练来啦!带着一群黑压压的士兵来啦!” 可笼馆实在太吵闹,客人喝的醉醺醺嚷嚷着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小龟奴急了赶紧抓住身边一个还算没有被灌多的姑娘使劲摇晃,“醒醒!醒醒!当兵的来了,全是士兵!” “什么?你说什么昏话呢?” 那姑娘被灌的天旋地转,甩开小龟奴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这一坐笼馆的大门轰隆一声被人踹开。 风雪就像边塞将士的刀子冲进来,把这些纸醉金迷的酒桶刮了个遍。 暴雪散尽,鲁辟身披盔甲手持长刀立在风口处。 瞬间,所有的声响都静默了下来,笼馆里酒池肉林像被即刻封冻,所有抱着姑娘的客人倒在地上都看着团练大人,不敢动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本官奉命查人,所有除笼馆以外无关人等通通回避!” 武将查人?真是闻所未闻,而且还是十六路团练,管的都是军事,什么时候管民情了? 可大伙儿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身形高大的鲁辟往那儿一立就已经让众人丢了魂般,哪儿还管你合不合规,这些个公子少爷进笼馆时都没有这么麻利地腿脚,如今喝到正酣竟一个个清醒的不得了,扔了姑娘从地上翻起来就跑。 惹得那么多姑娘害怕心惊,站在原地恨不得跟着客人一块跑了。 今夜是珍鹭的复出宴,今天这场也是她的场子,她眼见几十个姑娘们惶恐的要乱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立在她的高台软榻上问鲁辟。 “团练大人好,深夜办事着实辛苦,只是不知道查人可有允许?” 我朝军事,民情素来分得清,珍鹭读的书多她自然懂这些,鲁辟没有本州知府的应允不能来笼馆贸然查人。 更何况如今沈知府倒台,除非鲁辟兼管,不然他今天带兵闯笼馆是会被状告的! 看珍鹭如此硬气,鲁辟倒笑了笑,他这次有备而来当然是得到知府允许了。 “珍鹭姑娘别见怪,我哪儿能擅自查人,是知府大人要查,替我开路来了。” “知府大人?” 珍鹭奇怪,不是说沈致远倒了吗?难道这么快就有新知府了? 她与梧桐对视一眼,均猜不透鲁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还没见过新上任的知府吧?正好,今天他大驾光临让诸位认认脸!” 说完鲁辟拍了两下手退到一边,好似要让这位新知府隆重登场。 两两士兵退散,出现在笼馆台阶下的是崭新的朱红色官袍,那人身板笔直脚踩官靴是威风凛凛。 待新知府被两侧士兵夹道护送进笼馆抬起头后,珍鹭咚地一声差点从高台上跌了下来。 黄慎之! 竟然是黄慎之! 梧桐攥紧的拳头都让掌心没了知觉!错愕张开的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核桃,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才刚刚当上了探花郎,怎么摇身一变就即刻上位成了梅州的新知府?! 许久不见的黄慎之,官袍加身俨然是一副陌生人模样,要不是他开口说话的声音还有他先前探花郎的身份,珍鹭都觉得认错了人! “此番是我们新任黄知府前来查案,因为本案涉及重要官员,所以黄知府委任我来查人。” “鲁团练严重了,我新官上任,还需团练多多帮扶才好。” 这是黄慎之? 这还是当初在梅园意气风发,在梅州街头慷慨送伞的黄慎之? 珍鹭跪在高台上脸色更加难看了,好像再多听黄慎之说一句话,她就能丢盔卸甲滚下来。 明明已经甘心了,也认命了,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敢问……黄知府,漏夜赶来,要查何案何人?” 珍鹭跪在那里,强撑着力气一字一句地问向黄慎之,她说完以后只感觉自己双腿发软,胸腔骤紧,好像鲜血都要重新涌上喉头。 黄慎之看着珍鹭,只是看了一会儿似不敢再看像是心中有愧挪开目光,平视前方佯装镇定,“本案涉及政事机要不便透露。” “那要查何人?我笼馆全是手无缚鸡的姑娘,实在不知团练围馆,知府拿人是要拿谁!” 珍鹭见黄慎之连看向自己的勇气都没有,登时咬牙切齿低声质问。 黄慎之自始至终只敢目视前方,他听着珍鹭切齿的质问只得挺起胸膛,让自己朱红官袍在这无边雪夜里更加显眼权威。 “我要查,笼馆四绝之一,烛鸳!” “你说什么?” 黄慎之闭了闭眼后看向笼馆最顶层那亮着烛火的厢房,片刻,厢房的两扇门吱呀一声打开,烛鸳身穿红衣走出望向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和瘫坐在地上的珍鹭。 “我要查,你的好姐妹,烛鸳。” “不可能!我不准!” “这笼馆岂能由你说了算?官府查案岂是你一个小小娼妓敢违抗的!” 鲁辟上前两步大喝,他身后训练有素的士兵立马做出动作,右手齐刷刷落在刀鞘。千军万马逼城之势不过如此,你堂堂团练如今带着盔甲精锐竟然逼一个小小花楼。 变天了,这世道乱了! 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珍鹭直指鲁辟怒斥,“政事诡谲,你们势必要把风暴在一个小小娼妓身上卷起吗!” 面对如此尖锐质问鲁辟仿佛已经麻木,他一介粗人哪儿管这些仁义道德,黄慎之更是像被人下了蛊,他走到团练身侧,抱拳行礼,“团练,烛鸳就麻烦您了。” “好说好说。” 鲁辟紧了紧他的佩刀,越过众人,飞身上了台阶转眼间就来到了笼馆七层,捏住烛鸳的脖子就把人带进了厢房。 又来了,可这次可不是来寻欢施虐的,说是来查人查案,到底是要查的什么案! 珍鹭眼看烛鸳像个牲畜被鲁辟提进厢房,她不能阻挡分毫! “黄慎之!” 今晚她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以前唤时柔情似水,谁也没想到,这三个字有一天会被她呵斥出来! “你到底意欲何为?审查一介弱柳女子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 “珍鹭姑娘,请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面对鲁辟的盔甲兵队珍鹭不怕,可是黄慎之的一句认清身份让珍鹭忽地脊背发凉。 自己的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一个娼妓?一个命贱肮脏的娼妓?就活该遭到你的舍弃?这就是你舍弃一个人的理由吗! 从前的你,从来没把我当作娼看过。 珍鹭倒在地上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许是被黄慎之的一句打晕了,再说话时都没有了刚才的强硬和条理,只颤抖着嘴唇,“黄慎之,我要你现在立刻下令,让鲁辟停止查案。” 黄慎之背手似乎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他不顾往日情分暗暗咬紧了牙关吐出三个字,“凭什么?” 这三个字让珍鹭彻底溃败,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身体剧烈颤抖已经不能动弹,下身都因为气虚开始隐隐作痛。她憋着一口气若不是拿手撑着早就轰然倒去! 二人僵持在那里,昔日恋人闹到如此境地,馆中资历老些的姑娘旁观着都目瞪口呆四肢冰凉,无人再敢言语。 凭什么? “就凭她当初是你要娶的人!” 梧桐声音冷静,他凝视着黄慎之那身耀眼的官袍,眼中充斥的嫌恶仿佛即刻倾出。 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如今的黄慎之贵为知府,没有人敢揭他的老底儿,可是梧桐敢。 “知府大人好记性,难道忘了当初是怎么流连笼馆,难道忘了当初是如何爱护你口中所谓的小小娼妓,当初那个黄举人不是三天两头的来过夜吗?当初那个即将备考入京的黄举人不是亲口承认衣锦还乡之时要娶一个苦苦等他的娼妓吗!” 话说到这里,除了笼馆姑娘外,在场的团练士兵还有官府随行衙差都有了些许骚动,似信非信地纷纷侧目黄慎之。 一直傲然自立的黄慎之忽然间慌了神,他环顾四周神色惊变,拂袖呵斥梧桐,“住口!” “大人为何叫我住口?是因为我字字属实吗?您以为世人都是瞎子吗?您以为坐上了这知府官位就可以抹平之前所有,好让大家知道你是个贪图权利背信弃义的龌龊小人吗!” “他说的可是真的?” “怕是真的,你看咱们知府脸色都变了。” “好像是听说探花郎之前在梅州有相好,竟然是个娼妓啊。” 下属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个字不落地全砸进了黄慎之的耳朵里,梧桐言尽于此已是让黄慎之恼羞成怒,今晚来笼馆所佯装保持的正义凛然模样全番变了,剩下的只有一副上位者掩盖丑事的作态。 “你污蔑朝廷命官,来人!将此人拿下关押官府!” “黄慎之!你做什么!” “本官拿人,闲杂人等禁止阻拦!” 梧桐眼见上来四五个衙差擒住他的臂膀,他冷哼一声扫去牵制大喝,“老子会走!黄慎之,今晚在座众人都会记得我所说的话。” 黄慎之面色发狠强撑体面,“把人带走。” 十几个衙差把梧桐簇拥成一团,珍鹭心急跌下高台,提着繁重的襦裙扑倒在地哭嚎,不能关梧桐,不能关梧桐啊!后天就是秋试,这一关,他就彻底错过了! 珍鹭哭嚎的断断续续,气血已尽的她只能跪在地上发抖,她眼睁睁看着梧桐被带出笼馆,而黄慎之一动不动已是没有顾及一点点的旧情了。 你去京城的前一晚,还把所有的书都给了梧桐,许愿他将来努力读书完成心中抱负,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 珍鹭坐在地上,颓然仰头看着黄慎之朱红色的官袍,她发髻散落,脸色青白,那个孑然独立的女校书,四绝之首,已经在今晚彻底消失。 还没有人见过四绝之首的加封之夜,是如此的惨烈狼狈。 她大笑着,笑的黄慎之脊背发冷。 珍鹭就跪坐在黄慎之的脚边,可两人中间已经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笑黄知府的虚情假意,我笑我自己的痴傻天真。黄知府,你知不知道,是我为了你的前程对我们的关系避而不提导致恩客流失,是我为了你的科考备感焦虑,你考上探花郎的那天我收到来信,你可知我是有多么的欢喜,我欢喜你终于可以施展宏图抱负,欣慰你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珍鹭撑着地勉强站起身,用尽全部的力气让自己面对黄慎之。 “我自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也不是有权有势不能替珍鹭姑娘赎身,可如果,珍鹭姑娘不嫌弃,可否等我回来?以后你可以用最好的笔墨纸砚,那些诗册史籍你都可以随便翻看,你可以说你最想说的诗词歌赋,我会一直洗耳恭听。” 黄慎之讶异,他侧目看向珍鹭,惊觉她把每句都记的清楚,也惊讶,她竟然拖着病躯能把这些放在今日犹如钻心之痛的话说出来。 几乎每说一个字,珍鹭就能想起当初黄慎之的脸庞。 每说一个字,就像一个巴掌打在她自己的脸上。 这么长时间,她不敢提,今日她要全部都说出来。 珍鹭姑娘,可不可以? 不可以了,永远都不可以了。 ================================ 【烛鸳】 商行宾客散尽,里面烛火通明只剩一张桌子上坐了三个人。 今天赵明熙高兴,不是因为自己当了商行会长,而是来了好多以前的街坊邻居,像钱叔钱婶,还有阿昌阿茴的娘,来的都是他喜欢的平头百姓,呆在一起吃饭喝酒自在,他讨厌的那些富商巨贾一个没请,就连曹忌都穿着便服低调前来祝贺。 他今天喝的有点多,一左一右拉着华雀和曹忌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谈天说地的正事都没说,竟闲扯去了。 最后还拍着曹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讲,“我给你说啊,烛鸳命苦啊,你有空就多表示表示。” 华雀在一边瞧着都替曹忌尴尬,这两人勾肩搭背地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而且还怎么说到烛鸳了?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你忙着沈知府的事儿,鲁团练跑来把火都撒到烛鸳身上了,不信你问华雀,我俩冲进去的时候烛鸳都没知觉了!” 曹忌一边想把赵明熙的手从肩上拿下来,一边看向华雀。 华雀只把赵明熙拽了过来,沉默地点了下头。 “人都没知觉了,手劲儿还大得很,奇怪的紧,手里紧紧攥了根木钗都不撒手,你是没看见当时那个情景,那木钗里都是汗呢!嗝……也不知道那木钗是谁送她的,丑的要死都不撒手。” 赵明熙还想往下说,华雀一看曹忌脸色突变,赶紧踢了赵明熙一脚叫他住嘴。 曹忌来回打量着华雀和赵明熙,眼神难得慌乱坐立不安。 一张刀疤冷脸终于有了别的颜色。 “赵兄说的那丑的要死的木钗,长什么样子?” “就一普通木钗嘛,掂量着轻轻的。” 赵明熙被华雀按住惯了两口醒酒汤,咂巴了两下嘴呵呵直笑,打了曹忌胸脯两下,“你这啥表情,不会那木钗是你送的吧哈哈哈哈哈哈。” 赵明熙爽朗的笑声不停,曹忌脸色阴沉也没吭声。 华雀看着实在尴尬,刚想开口解围便听商行门口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猛地停下,那马匹的嘶鸣都震天响。 这一响终于震醒了赵明熙,他揉了揉眼睛嚷嚷是谁迟到的那么离谱,定睛一看竟是欢鹂带着阿茴匆匆下了马车登时眉开眼笑。 “哎哎哎!老熟人!进来自罚三杯!” 华雀把酒醒了一半的赵明熙一把推开,迎向神色紧张的欢鹂,大半夜的还挺个大肚子,怕是出了事了! “怎么了?” 欢鹂抱着肚子是上气不接下气,阿茴扶着她是着急的直跺脚,先替孕妇说了话。 “烛鸳姐姐今晚有危险,快去救她!”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欢鹂扶着腰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见曹忌也在,直接把纸条塞给了他。 字条展开,只有三个大字,救烛鸳。 “是世子今天下午悄悄递给我的,肯定错不了!” 错不了。 华雀看向曹忌,“他们知道你今天会来商行道贺,是算准了日子的!” 娼妓的厢房里从来都是旖旎温柔,今晚却是刀光剑影。 烛鸳双手左右拉开被拴在大立柜上,她跪在地上手腕已经勒出淤痕,开始还能听见珍鹭在梅园撕心裂肺的阻止,过了一会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鲁辟行伍出身,用刑之狠毒已经让烛鸳出现了耳鸣。 她使劲调整着呼吸不让自己晕过去,因为只要眼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到时所有的供状就全出来了! 鲁辟的尖刀插在摇摇欲坠的茶几上,旁边摆着已经烧过一轮的炭盆,里面的烙铁正等着再次印上娼妓的皮肤。 他喘着粗气,脸上都滴下了汗珠。面前摆的是一份名册还有一个小信封。 “我再问你一遍。” 他拿起桌上的黑色小信封,在烛鸳的眼前晃了晃。 “你有没有见过曹忌接受过这样的信封?” 烛鸳耷拉着脑袋还是没有点头。 她知道鲁辟这次来是要把曹忌踢出局,在曹忌身上找不到证据,只有在自己这个成天侍奉左右的娼妓身上下功夫。 看来真是狗急了跳墙,官场争斗已经变得如此龌龊低级了。 见烛鸳没反应,鲁辟强压住怒火,今晚他一定要拿到证词,曹忌害的他们丢了沈致远,亲王势必要让曹忌跟着一起消失! “那这些人名你有没有听过?” 鲁辟粗壮的手指点在名册上,挨个念出。 “周兆蒲,赵明熙,刘昌觉,张……” 越念烛鸳越心惊,这些名字多多少少她都听曹忌提到过,这个名单上的不少人不是被曹忌拉下马的,就是被曹忌暗杀的,或者是跟曹忌有合作的。 尤其是周兆蒲,华雀伺候过的周老板。 烛鸳不能点头,这名单上有人跟她们笼馆有瓜葛,一旦点头,曹忌被革去官职,她们笼馆都得跟着完蛋,还有华雀赵明熙,他们已经真真切切被卷进去了,就是死也不能承认啊! 鲁辟见烛鸳神色有异,一下眼神放了光彩,他踢开茶几像一头猛兽蹲在烛鸳面前循循善诱,“是不是想起来了?你只要点点头,这个漫长的夜晚就结束了。你只要承认,兴许还能看见明天的日出。” 炭盆噼里啪啦的作响让烛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鲁辟鼻尖滴下的汗珠融进她已经溃烂的伤口里,让烛鸳生疼地憋出眼泪。 “很疼对吧,所以有没有听过?听过就点头。” 烛鸳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天旋地转,她憋着口气咬紧牙关,对着鲁辟贴上来的穷凶极恶的脸庞,摇了摇头。 啪! 一巴掌打在烛鸳的右脸,她还没来得及把头抬起来,头发已经被人撕扯,强迫她看着对方的脸。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 团练是久经沙场的行伍之人,散发出的怒气和呵斥都能在沙场啥逼退敌人,怎么可能不让烛鸳胆寒。 烛鸳差点把那口气吐了出来,她颤抖着双手,倒抽一口冷气,磕绊着下巴。 又是摇头。 又是摇头! 鲁辟气急都狞笑起来,他转身拔出尖刀铮铮作响,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已经势不可挡。他是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娼妓! “老子纵横沙场十几年,你个小娘们能挡我的路!” 他说着从背后抽出一张证词来,划破烛鸳的手指,血珠冒出逼人画押! 将死之人的挣扎总是最大的,烛鸳硬别着手腕,咬死都不画押。 那只布满老茧提过人头的手是何等的力气,烛鸳甚至恍惚间都听到了骨头错位的声音! 她的下唇都被咬出了鲜血,烛鸳使劲全身力气抬腿竟踹了鲁辟一脚,对方没有防备连连倒退几步。 被逼退的鲁辟忍无可忍,抬起头猩红了眼,照着烛鸳的腹部就是一脚。 噗地一声! 烛鸳喷出的鲜血溅了满地! 她最后半口气吐出来之前,看到的是鲁辟擦刀而来,她只感觉一瞬间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鲜血和着酸水不断上涌。 那柄长刀就像十年前在边塞吹过的风,马上就要落在头顶了吧。 在长刀落下的寒光转瞬间,一柄利刃犹如闪电破门而入,硬生生砍断了刀背! 曹忌冲进来动作没带一刻停歇,招招死手,破风利刃从团练头顶划过,就差一寸就砍断了脖颈的动脉! “曹忌!” 鲁辟顶着曹忌的利刃由怒转笑,瞳孔里的火星好像要把对方烧成灰烬。 “你今日为一娼妓如此,官路怕是走到头了。” 曹忌握着刀柄的手腕青筋暴起,“我看是你的官运要到头了。” “笑话!老子十六路团练会看着你们大厦倾颓的那天!我今日就算要不到证词,你也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呆太久,官场站错了队难保你最后留有全尸!” 鲁辟上前几步握紧了曹忌的刀刃,“睁着眼看新皇登基的人,是我鲁辟。” 他说完踢开已经断成两截的长刀,怒火冲天地提袍离去,与之离开的还有围馆的士兵已经官府上下人等。 曹忌扔了利刃脚下打滑,低头一看是满地的鲜血。 华雀珍鹭欢鹂都跑了上来,紧跟其后的还有赵明熙,他们见曹忌拦腰抱起将近不省人事的烛鸳,脚下已经乱了步伐。 指挥使连佩剑也不要了,直把人抱到床上,紧握的手松开全是鲜血。 “先止血!快给我拿绷带来。” 已经顾不上回避不回避的,曹忌把烛鸳的里衣撕开,赵明熙在外面烧热水,华雀带着两个姑娘赶紧上药止血。 几个人的手覆在一起都是冰冰的,可是烛鸳的皮肤凉,她紧闭着双眼皱眉疼地已经哼不出一声,珍鹭给烛鸳擦汗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擦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自己的眼泪还是烛鸳的汗。 欢鹂一刻不停地叫烛鸳的名字,喊到最后已然哑了嗓子痛哭出声。 “烛鸳!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欢鹂,我们都在这儿,大家都回来了烛鸳!”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华雀颤抖着声音按住欢鹂的肩膀,她紧盯着被鲜血渗透的纱布问曹忌,“指挥使大人,你沙场经验丰富,现在止血效果甚微,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一向冷静稳重的曹忌抱着怀里的烛鸳,看见血迹斑斑的木钗被烛鸳紧紧卡在指尖,突然眼前一阵恍惚。 “指挥使大人!曹忌!” 华雀的声音适时想起,曹忌终于恢复了冷静。 “现在必须要有东西把命吊着,止血的过程中才不会有危险。” 什么东西能把命吊着? “我有!人参可不可以!我带着呢!” 欢鹂实在庆幸,她以防万一,幸亏把徐阿嬷送给她的人参带在身上。 她慌忙拿出把整根都给了曹忌。 价值千两的人参,可是上等的贵品,就算是气血殆尽的人,也能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这边含着人参,那边继续止血,折腾了总有足足一个时辰,烛鸳的脸色终于变了过来,可也是昏睡过去,见不到大家。 风雪夜实在不平静,除了曹忌在里面守着,大家还是都退了出来擦擦眼泪擦擦汗歇一歇,每个人都喘着气愣神。 在他们之中除了曹忌谁还能见过这么多的血,等洗手时才发现一盆水都变做了血水。 太可怕了。 争名逐利的血腥味他们算是在今晚尝到了。 华雀劝欢鹂冰天雪地还是等明天一早再回去,可是欢鹂执意要走。 “我是偷跑出来的,万一让嬷嬷们知道恐怕要牵出好多事端,放心,我是坐着暖轿来的,不碍事。” 她裹紧今天世子刚送来的狐皮大氅,拉着阿茴回别院,珍鹭华雀将她送到门口叫她小心身体。 许久不见,有千百句话要说,可今天不是时候。 三个人依依不舍,欢鹂叹了口气先行上了马车,露出酒窝笑意盈盈安慰大家,“改天,改天我回来咱们好好说话。” 风雪掩盖了车辙,黑马打了个响鼻艰难前行。 阿茴坐在马车横架上,捂得暖暖和和地看路,她缩成一团今晚也是吓着了,说什么晚上也得跟欢鹂一个被窝睡。 “姐姐,今晚咱们俩睡吧,好不好?” 风雪声大,把阿茴发颤的声音都掩埋,她唤了几声没人应承便不再唤了,等到了别院再说。 临近别院,阿茴先跳下马车,偷偷打开别院的后门,去掀马车的帘子。 夜里没有灯笼看不清,阿茴大声唤了几句姐姐没有反应,车厢里黑漆漆的,她用手去摸,竟然湿湿黏黏的! “啊!!姐姐!姐姐,你羊水破了!” 听到惨叫声的两位嬷嬷提着灯笼连忙赶来,照亮轿子里欢鹂抱着肚子已经死死闭着双眼。 两位嬷嬷这才叫来其余的奴仆把人手忙脚乱地抬进了后院。 姗姗来迟的郎中瞧了瞧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成了不成了,得拿人参吊着,产妇没有力气孩子会掉的!” 人参……人参! 小小的阿茴翻箱倒柜找了一通,最后瘫坐在地,对着帷帐里匆匆忙忙的人影竟说不出一个字了。 人参,在刚刚,已经给烛鸳用完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第 23 章 【欢鹂】 那晚欢鹂中途醒过一次。 是被生生疼醒的。 她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会这么疼。 她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阿茴抓着她的手号啕大哭。 渐渐的,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可灯火还是那么暗,暗到她已经看不清自己身下湿漉漉的一片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瞬,她看见帘帐外两位嬷嬷的身影,又黑又高却一动不动。她小时候听徐阿嬷讲故事时说过,黑白无常索命就是这样站到床边等人咽气的。 对了,还有郎中,那郎中跪在外厅,颤颤巍巍地声音刺穿了帘帐。 “使劲儿啊!让她使劲儿!” 原来我是在生孩子啊。 一阵誓要把人五马分尸的疼痛感袭来,让欢鹂终于发出了整夜的第一声尖叫。 “啊……啊!阿茴!阿茴!” “姐姐,我在旁边呢姐姐……姐姐你要用力生下来啊,不然你会死的!” 欢鹂的叫声短促尖锐,再多叫几嗓几乎油尽灯枯! 阿茴的哭声撕心裂肺,她死死拽住欢鹂的右手,流干了眼泪只哑着嗓子哀嚎,“姐姐,你不要死啊!我怕!姐姐,姐姐,我已经没有姐姐了!” 阿茴已经没有姐姐了,她的阿姐死在了笼馆冷冰冰的池子里啊! 我不能死,我还有孩子要生的,欢鹂想起徐阿嬷说的话,那些做母亲的话,娼妓是有资格做母亲的,她还给孩子留了那么多衣服鞋子呢,对,对!还有虎头帽,她要她的孩子戴上虎头帽在园子里堆雪人,放风筝,世子答应过的,要回来一起放风筝的! 我要生,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欢鹂生产性命攸关之际,帐子里竟只有阿茴一个小丫头,其他旁的人站在帐外低垂脑袋,仿佛跟自己有关系,又实在事不关己。 他们就像幽灵,层层叠叠的黑影只随着烛火摇晃,一声不出,听着一个产妇咬紧牙关的声音。 欢鹂一把攥紧阿茴的手,汗珠如雨下落在阿茴的手腕上。 “世子呢……有没有回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告诉他……啊!” 整个别院的人都冷冰冰的,她们的眼神让欢鹂害怕,她想让世子回来陪她,想让孩子的父亲回来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啊。 “让姑娘再使把劲,把死胎生下来,人就有救了!” 郎中听见欢鹂的哭喊欣喜若狂,能哭就证明还有力气,还有力气就是有救了! “使把劲!把死胎生下来!” 他兴奋地声音传进帐内,尤其是死胎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泼向了欢鹂,她咬着牙抽着气看向阿茴颤抖着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怎么醒了?” “不知道啊,怎么还能醒?” “不会是药量没到吧,不可能啊?” “嘘……小点声!” 帐外的幽灵黑影终于有了声音,她们耳语交谈着,短短几句让正在生产,满头冷汗的欢鹂牙齿打了磕绊。 什么叫死胎? 药量没到是什么意思? 身体瞬间泄了气,刚才因为全身用力而忽略的疼痛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瞬间让欢鹂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大口呼着气像抓住惊涛骇浪中的浮木般抓住阿茴的胳膊,挣扎着抬起头吐出一口气。 “孩子死了是不是?阿茴……是死死……死,啊!” 胎字还没出口,新一轮的疼痛已经冲破了天灵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成了。 还没等泣不成声的阿茴回答,欢鹂一头倒回在了枕头上,她张着嘴无意识地发出的喊叫更像是呼救。可是她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喊。 欢鹂只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帐子,哭喊声在小小的帐帘里横冲直撞,她都没有感觉,她只盯着帐子上的那支连理枝。 纠葛拥抱在一起分不清头尾的细长枝桠刻在她的瞳孔里,她被疼痛席卷却想起与世子的那个夜晚。 还是一样的连理枝,缠缠绕绕一直到她的脸颊,勾起她的嘴角,让她……还能笑出来…… “啊!阿茴,我好疼!好疼……阿茴,阿茴!世子!” “姐姐,你一定要把死胎生下来……不生下来,你会死的……姐姐!姐姐你还有我,我们要好好活着在一起的啊!” 没想到这辈子唯一用尽全力的事情是去生一个死胎。 如果娘生我时知道是一个死胎会不会用尽全力呢?她当初一定用尽全力了吧,天下的母亲,不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是死是活,都是拼尽全力的吧! “出来了……死胎,出来了!” 随着阿茴的大叫,还是黑影的嬷嬷们终于露出了人脸,顶着人皮的嬷嬷们鱼贯而入,表情掩不住地欣喜,在一片血水中捧起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是死胎,是死胎呀!” 人们嚷嚷着,欢呼着,藏不住地兴奋与轻松化进了欢鹂的眼泪里。 她撑着身体看着那具成形的男胎。 四肢齐全,小肚皮还有点鼓。 最重要的是,欢鹂能依稀辨清他的五官了。 小小的鼻子,抿成一条缝的嘴巴,还有紧紧闭着的双眼…… 他还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就停止了心跳。 “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吗?” 从前欢鹂对母亲身份浑然不知。 连徐阿嬷都说她是不是对孩子不上心? 到底,做一个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老人常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骨肉相连的血亲到底是什么感觉? 欢鹂双眼失神,好像看到了自己不曾想起的亲娘。 那位陌生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在软软的脸颊上亲了又亲。 可我的孩子呢? 浑身青紫,双眼紧闭,只有巴掌大小…… 当这块肉从欢鹂身上掉下来就已经断气时,欢鹂终于体会到了一个母亲的悲痛欲绝。 “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啊……孩子,死了……” 他还那么小,他明明刚才还在我的肚子里的。 我明明,有机会可以抱抱他的。 欢鹂盯着躺在嬷嬷手里的小胎儿,死死盯着那胎儿的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是肝肠寸断。 帐子里的连理枝爬满了床榻,勒紧了欢鹂的脖颈,她发出最后一声呜咽,眼前一黑,扑通摔下了床榻。 “姐姐!” ========================= 【珍鹭】 清早,当阳关还是灰色时,梧桐听见了狱门锁链响动的声音。 他靠在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光亮下费力地睁开眼睛向外面张望,狱头不耐烦的声音从外面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快点啊,过时间了我们知府大人可是要轰人的。” 梧桐借着一点点微弱的阳光看见一抹水蓝色裙角闯了进来,跟这狱中的脏乱格格不入,像泉水入了阴沟。 “你……你怎么来了?” 珍鹭提着食盒站在铁栏杆外,她蹲下来,那水蓝色的裙子也跟着她蹭在了肮脏的地板上,梧桐有些心疼裙子,他半夜醒来时,这个地方还被老鼠爬过。 “你好好在笼馆呆着休息,来管我干嘛?烛鸳怎么样?大家都还活着吗?” 自从梧桐上次顶撞污蔑了知府就被关了进来,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三天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所以当珍鹭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是松了口气,可一开口就没好气已经成了常态,坐在干草堆里对着比他大的珍鹭一顿数落。 “你就不该来看我,反正没两天我就出去了,你何苦跑这一趟,还能看见黄……”梧桐顿了顿,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珍鹭,还是把黄慎之三个字压下去,“还能看见那谁。” “我没看见。”珍鹭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里面全是热气腾腾的糕点,一看就是刚出锅的,“这是我和华雀做的,你在牢里吃冷菜寒羹怕是受不了,多少用点热乎的吧。” 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枣糕从铁栏杆外伸了进来,梧桐一开始还绷着,可闻那味道实在香甜忍不住凑过去接了过来狼吞虎咽。 直到吃了半块才开口继续追问大家的情况。 “烛鸳差点没命,多亏欢鹂送来了人参,已经脱离危险了。” “欢鹂也来了啊,她大着肚子也是够难为人家的。” 梧桐说完赶紧把剩下半块也吃了,他虽然嘴硬可这三天呆的实在是受尽苦头,明明他也是从小挨打受冻过来的,可这牢里还真不是给人呆的地方,潮湿阴冷还闹耗子,要是个身体孱弱的进来,最多两天就撑不住了。 一块枣糕下肚梧桐来了胃口,赶紧再看看有什么爱吃的。 “你们可以啊,连烧卖都做出来了,这是一夜没睡吧……” “对不起。” 烧卖停在嘴边,喷香的鲜肉味突然让梧桐的鼻头发酸。他刚才絮絮叨叨一堆故作轻松就怕珍鹭跟他道歉,没想到这人还是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从小到大珍鹭就爱捡他不爱听的说。 梧桐拿着烧卖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吸了吸鼻子撇开头不去看珍鹭,只盯着背后那吝啬金辉中飞舞的尘埃。 “不就是错过秋试吗?我还可以等春试。” 梧桐装作不在意地狠命咬了口烧卖,“你别小看人啊,我埋头苦读很用功的,别说错过秋试会影响发挥的话,春试你看我怎么卷土重来。”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大话也不敢看珍鹭,倒不是自己说了谎,而是实在不敢看珍鹭那一脸紧绷自责的样子。 明明大家已经这么熟了……真的没必要。 更何况他梧桐能有今天,读书习字竟然还能去参加乡试,全都是珍鹭的功劳。 “你放心啊,要是我考上了第一个请你吃饭,醉仙楼的席都没问题,我存了好些钱够你吃一顿的了……” 奇了怪了,今天这个烧卖怎么越吃越心酸,珍鹭跪在外面好像是他梧桐在吃最后一顿饭似的。 梧桐说着说着自己都讲不下去,只能低下头吃东西在尴尬的沉默里想再找些轻松的话茬。 “你一定会考上的,不,你一定要考上,算我求你。” 过了许久,珍鹭突然出声,梧桐一直背对着珍鹭,听到这句话猛地回身,发现对方虽然面色平静,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可眼中湿润,被一缕金辉扫过时,梧桐好像都看见了有泪珠在睫毛上挂着。 他一下慌了神,剩下的糕点也掉在了地上。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是见过珍鹭哭的,为母亲,为黄慎之,为自己哭。可梧桐从来没见珍鹭对着他哭过。 “你……你你。” 什么叫算我求你,为什么要求我呢? 梧桐看着珍鹭素净的脸庞,四绝之首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清早的珍鹭素面朝天,很像他以前刚刚认识的小小娼妓。 梧桐忽然恍然大悟,心中百感交集,鼻头的酸意好像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他翻身过去抓住栏杆,语速很急可是头回这么诚恳。 “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的,等我成了举人我就带你出笼馆,我说话算话。” 不会像黄慎之。 后半句话梧桐没有说出来,但是后半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以前看珍鹭和黄慎之,他总在后面望着遥不可及,他对珍鹭有想法吗?应该是有的吧,可是黄慎之在,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因为他觉得珍鹭就该配黄慎之这样的人,可经此一遭,有什么可配可不配的,相配的话从来不是用功名利禄来衡量的。 “就算我没有考上,我也会努力把你从笼馆里带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珍鹭的语气依旧平静,她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了梧桐会这么想。 “你不用带我出笼馆。” “你说什么?” 梧桐拉紧栏杆,希望能从珍鹭的双眼里看到有一点点波动,可惜她的双眼里再没有泛起波澜,太多的空洞下只有微弱的一点光亮,好像是飞鸟划过树梢漏下的一点点余晖。 “我只希望你可以挣脱这座鸟笼,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人世,替我看看,自由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珍鹭看着梧桐,十七岁是多好的年纪啊,他应该飞出去的,带上她们所有人的双眼,飞出去看看高山大河,广阔天地的。 也不一定非是这些,只要切身实地站在笼馆以外的土地上就好。 “不,我可以带你走的,你相信我,我不是黄慎之那样的人……” “时间到了,快点儿走人!” 狱头已经拖着长串钥匙来轰人,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梧桐着急了,他抓住栏杆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探出来阻拦住珍鹭。 “我已经十七岁了,我能带你去任何地方,我……” 梧桐感到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拍了拍,就像小时候,梧桐坐在珍鹭对面读书时杏花飞过笔尖,珍鹭夸他的字好,偶尔拍拍他的头。 “我出不去了。” 珍鹭笑的温柔,她拍着梧桐的头,就像小时候那个总不开心的姐姐难得哄着脾气不好的弟弟。 “好好准备春试,我等着飞鸟破笼的那天。” ==================== 【烛鸳】 京中的懿旨下来了。 不是鲁辟革职,是曹忌降级。 曹忌在城外大营跪拜接旨,宣旨的是鲁辟。 今年的冬天来的太早了,大雪纷飞已经掩盖了城墙头。 听说京中也下大雪了,北风呼啸。内官说这是老天也为老皇哭嚎。 两日前,老皇病重,上朝时突然从龙椅上滚下来一病不起。 曹忌收到消息时顾不上验明真伪,就收到了自己被降级的懿旨。 怕是真的了。 太子拢权,自然不会放过梅州,在这梅州,首当其冲被查办的就是曹忌。 “天子有恙,储君初立,朝堂动荡,山河哀哀;然于此民心不稳之际,然有梅州指挥使以权谋私,懈怠职责;失察于州府安全,致富绅频频暴毙,机要官员流失。念其昔日军功,免去重罚,罢免其梅州指挥使职位,贬为镇抚司……” 镇抚司?这可是连降两级啊。 鲁辟说完钦旨二字后,仍觉不够,才降到镇抚司? 若他那晚在笼馆一审,拿到口证,曹忌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可他转念一想,也幸亏老皇病的是时候,即便他从笼馆无功而返,也能让曹忌从州府指挥使这个位子上离开,只要曹忌离位,梅州还不是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他想到这里舒坦了许多施施然坐下,命左右二人当场剥去曹忌指挥使官服,卸了他的御赐佩刀,拆了他的指挥令牌。 众目睽睽之下,曹忌官服尽落,跪拜在军营大帐外只身穿单衣,只是一瞬便落成了小小镇抚司。 “曹老弟。” 鲁辟起身走到曹忌身前拍了拍他横在鼻梁上那道殷红色的刀疤,“最终能活着看见新皇登基的人,还是我。” 梅州城下雪了。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无一不是戚戚表情。 暴雪肆虐,连同梅州街道旁的老槐枝桠都被压弯,据说城外更是不好过,庄稼地都被冻坏了。 人人都少言,人人偶尔开口说的话都是,今年是个灾年。 天子重病,人心惶惶。 华雀裹着袍子走出笼馆,看这长街,昨日还是一派热闹,今日已经萧条一片,就连贪玩的孩子在家门口笑出了声,都要被长辈捂住嘴巴。就好像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提前守丧。 很久没这么安静了,是死一般的寂静。 华雀紧皱眉头,心情不畅。 她立在馆口的梧桐树下望着长街尽头发呆,猛地看见一单薄的灰色身影走来,模样熟悉的很,华雀眯起眼睛一看竟是曹忌。 想当初是何等威风凛凛的指挥使,身骑追夜黑马,背覆追月披风,一夜之间都浑然变了。 “烛鸳好些了吗?” “还昏睡着,郎中说需要休息。” 华雀把曹忌迎进笼馆,龟公本能上来相迎,可一抬头看见曹忌那灰扑扑的镇抚司官服一下变了脸又坐回石桌旁打起了瞌睡,一路走去,龟奴擦肩而过也不打声招呼,姑娘们瞧见了也就当没看见。 以前迎来送往,今日人走茶凉。 “指挥使大人,楼上请。” “我已经不是指挥使了。” “不论镇抚司还是指挥使,不过虚名而已,不必特意纠正。” 华雀走在曹忌前面,还一如当初客气,她打开烛鸳的厢房让曹忌进去看看,这两天曹忌日日都来,一呆就是一下午,华雀问怎么不回官僚,曹忌也只说如今被降级,实在没有公务可办。 曹忌这个人,喜怒哀乐不会都写在脸上,他说降级仿佛那被革职的人不是自己。华雀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失落到颓靡,还是打定主意再卷土重来。 “我来喂吧。” 华雀端来烛鸳的汤药时曹忌顺手接过,这几日都是他喂,华雀也习惯了。 两人相顾无言守着昏睡的烛鸳,曹忌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小心喂药时不经意说了一句。 “赵明熙找你,去看看吧。” “他找我?有什么事。” “许是商行事多,找你商量吧。” 华雀挑眉实在不信,商行事情再多也不该找她这一个局外人商量,可连曹忌都开口了,怕是正事,需要她过去。 这淌浑水还真入曹忌所说,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不让它搅个名堂出来,谁也没办法脱身。 华雀无法只能应允,穿上外袍去了赵家的商行。 待华雀走后,只剩曹忌一个人时他终于歇了劲儿,放下药碗看向烛鸳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捂住了自己的脸。 经过的小龟奴偷看到曹忌的背影,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是哭了吗? 是为自己被革职哭的吧,还是为老皇病重而神伤。 都有可能,总之肯定不是为娼妓哭的。 小龟奴偷偷瞧着,最后撇了撇嘴提着热水下楼干活。 曹忌捂着脸过了好久,窗几漏下的薄薄的日光都从他的手背上划下,他才放下了手掌露出眼睛。 他不敢看烛鸳伤痕累累的脸,可他却能看见烛鸳的枕头地下露出的一小截木钗。 这还是曹忌送的。 如此丑的木钗没想到烛鸳一直没扔,还像个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 当初赵明熙说烛鸳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他送的木钗,曹忌突然很想问问烛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带来的都是灾难,烛鸳还要把他送的木钗当成救命符握在手里。 ============================ 【华雀】 “为什么?我喜欢你啊还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问个为什么,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似的。” 茶盅被华雀砸在地上,热水泼了赵明熙衣袍,烫的后者站起来跳脚直嚷嚷,两人剑拔弩张任谁也没想到这刚刚还是个求亲现场。 华雀来时以为是商行有什么事,赵明熙又需要她来打配合。 结果没想到来了后赵明熙这个人吞吞吐吐,先是把人领到内厅,又是摆了好多盘瓜子蜜饯好吃好喝地供着。 华雀本以为赵明熙这阵仗是要跟她促膝长谈,说说什么如今老皇病重太子掌权梅州势力倾斜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让自己死的太惨的话。没想到对方…… “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 “噢还有,南面的盐行掌柜也给你坐,怎么样?” “你疯了吧赵明熙。” 娶不娶的就算了,盐行掌柜也拱手当作聘礼,华雀真觉得赵明熙是疯了。 她不姓赵,她也不是什么赵家信赖的老伙计,她就是一个小盐老板认识刚刚一年的女人而已,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娼妓! 如果这是赵明熙头脑发热一时冲动的话,华雀就当没听过。 “我没有一时冲动,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会想如今形势都这么乱了,自保都来不及还想着婚嫁,可就是因为如今的形势我才想着娶你,我就想咱们俩在一块,也不至于谁出了事帮不上忙,说得难听点万一大祸临头,咱俩至少死都能死在一块!” “哼,死在一块有什么用?你为什么总想着跟一个娼妓死在一块,跟我死在一起是显得你小盐老板痴心不改,出淤泥而不染,不像笼馆脏渠里的那些个嫖客似的吗!” “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要娶你好像是我有罪似的,什么叫显得痴心不改,我今天把我说明白了,这一年到头经历这么多,哪次不是险些丢了性命的灭顶之灾,哪次不是我们一直在一起。” 赵明熙抖着被茶水烫出印子的袍子,在内厅里气哄哄地来回兜圈子,他想说这话已经酝酿好久了,从他把十四家盐行的地契交到华雀手上开始他就在酝酿,一直胆战心惊地憋到今日,就是想挑一个寻常的下午让华雀放轻松再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回回都不成? “你是嫌弃我比你小?还是嫌弃我经历的比你少?” 赵明熙一直觉得华雀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直是跟章大爷说的那件事有关。 那阵赵明熙初来梅州,对所有人事都不甚了解,才听章大爷说了华雀以前的旧事。 他一直以为华雀迟迟不点头是不信任自己,害怕再次希望落空。但连盐行地契都交付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能不能给个准话,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哪里做错了? 华雀看着赵明熙突然笑了。 可以说赵明熙错就错在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你不是娼妓,你不会明白的。 “你哪里都没做错,是我害怕,行了吗?” 华雀捡起砸在地下的茶盅碎瓷片,拢到一起放回到桌上,她长舒一口气说的太过坦然。 “如果我对你一丁点想法都没有,兴许嫁给你还不错。” 她坦然到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软肋都揭开给赵明熙看了。 赵明熙恍惚间愣神。 华雀说了什么? 她好像拒绝了自己,又好像承认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时,华雀已经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她刚刚摔碎的小茶盅,还尚有余温。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娶一个娼妓会这么难。 “你说喜欢一个娼妓为什么这么难啊,画本子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醉仙楼里,赵明熙喝的高亢,搂着曹忌的肩膀嘀嘀咕咕个不停,他今晚请曹忌吃饭,美名其曰是给他摆贬职宴,其实是为了安慰安慰曹忌。 可两人一见面,一个愁容满面,一个兴致缺缺。 谈朝政,如今局势一片黑暗,越谈越绝望。 谈梅州,此刻是被太子提拔的黄慎之的梅州,越说越堵心。 谈前程……真是满纸的笑话。 老皇一倒,曹忌和赵明熙成了全城的笑柄。 那就聊聊感情吧…… “她不让,我偏要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了。” 窗外是无边的风雪夜,窗内是落败人的惨状。一事不顺事事不顺啊。 赵明熙倒在桌上,明明已经绝望到极点,还能说出些轻松的话来开玩笑。 曹忌其实很羡慕他,黑云压城的态势,他竟也能过的舒服些。 “死……嗝……死之前,把不敢做的事都做了吧曹兄。”赵明熙抱着酒盅红了眼,“鲁团练,黄知府,他们要把人往死路上逼,那咱们就跟他们斗,我既然上了你的贼船就不准备下去了,丢了性命又如何,我窝囊小二十年再折腾折腾没问题!” 他揽住曹忌的脖子,酒气冲天,“不过我还得给你说一句,喜欢人家就说喜欢,日子不长,别等到阴阳两隔,弥补再多……嗝……你就是抱着墓碑哭去顶个屁用!” 这是在说谁? 是在说我吗? 一直没说话的曹忌回头看了眼赵明熙。 他好像句句说自己,可曹忌觉得这句句又是冲着他来的。 赵明熙的下巴磕在桌边都磕出了红痕,他竖起一根手指醉眼朦胧笑嘻嘻地道。 “你知道吗,我刚来梅州的时候,有个老嫖客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这笼馆啊,就是一潭浑浊的深泉,你在旁边瞧着瞧着啊,自己就湿了鞋子湿了衣裳,最后湿了心智,就掉进去了……谁来拉,都拉不出去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第 24 章 【欢鹂】 “姐姐,你好歹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熬不住的。” “世子回来了吗?” 阿茴愣了愣,她看了看窗外黑漆漆静悄悄的夜,没有回答欢鹂的问题。 欢鹂坐在床上,自从醒来后好几天都望着手心里的虎头帽发呆。 饭端来了也只是摇头,熄灯睡觉也总是睁着眼睛,她说自己一睡着就会看到浑身青紫的孩子。 不敢睡。 一双手覆在那已经冰冷的虎头帽上,是阿茴的。 “姐姐,别看了。”她忍着哭腔看向双眼趋近无神的欢鹂,“看多了伤心。” “阿茴,你说,他戴上虎头帽,应该很可爱吧。” 欢鹂撑开虎头帽,举到虚空,两侧的流苏毛球直直垂下来。 “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像谁。” 欢鹂笑着问阿茴,她笑的可真好看,两个酒窝里像盛着春风。阿茴很久没有看过欢鹂这样笑了,却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时刻。 “唉……” 还是小孩儿的阿茴不自觉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欢鹂姑娘心情不错?那就用些晚膳吧。” 两扇房门忽地打开,寒风灌进,李嬷嬷毫不在意。 欢鹂抱紧她的虎头帽抬头看向这位许久不见的李嬷嬷终于露面了,还是在确定她流产几天后才出现的。 “已经过去四五天了,再伤心也该过去了,您总这样,让老奴没办法向世子交代。” 不吃饭就没办法交代了吗? 欢鹂靠在榻上红着眼睛看了一遍这几位嬷嬷,现在不好交代,难道生产那晚的事就好交代了吗? 李嬷嬷派头大,见欢鹂不动筷,便差人把饭菜端下去热过,自己抖了抖缎面衣袍坐在桌边,像个主人样。 “姑娘不慎落胎,这任谁都猝不及防,可还是要保重身体,万不要因小失大。” 欢鹂惊惧,她不可置信,怎么都想不出李嬷嬷现在能心平气和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种话。 她生产那天虽疼的厉害,但有些话她不是没听见! “不慎落胎?哪里的不慎?李嬷嬷你们自己不清楚吗?” “这说的哪里话,老奴怎么不清楚?姑娘自己跑回……那个地方,受到惊吓导致流产,怪的了谁?” 李嬷嬷不光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更是连笼馆二字都不想说出口,端坐在那里像个冰冷冷的菩萨,以前欢鹂有着身孕她好歹还算礼貌些,如今虽还守着宫里的礼节,可说出的话已经全然不留情面了。 欢鹂听罢气血上涌,双手用力硬是扯下虎头帽子上的流苏,止不住地倒在床上咳嗽起来。 阿茴生气,她搂着欢鹂壮着胆子看向李嬷嬷,“嬷嬷你怎么能这么讲话,怪的了谁……不是嬷嬷不想让姐姐把孩子生下来的吗?” 李嬷嬷面色发狠,嘴角带着骇人的笑意,“小丫头,话可不要乱说。” “她不是乱说……咳咳,那晚我都听到了,什么药量不到,怎么醒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若不是你们的汤药有问题我何故生下来的是死胎?就连醒过来都是万幸!” 欢鹂趴在床沿怒瞪李嬷嬷,她本以为对面这位宫里当差的嬷嬷是何等的精明,会准备一肚子话来揶揄她,可是对方坦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甩下了一句话。 “是我又如何,本就不想瞒你。” “你说什么?” 欢鹂不可思议,她竟然能把如此丑闻当面承认,还摔到自己的脸上? 是当真这么不在乎? “这是一条人命,你没有看见那孩子已经成形了吗!” “孩子?”李嬷嬷低头笑了一声,她再抬起头双眼已经冰冷,看向欢鹂的表情满是不解,“是不是世子的孩子,还不一定。” “你胡说什么!我姐姐自从来到别院再没接过客人,怎么可能不是!” 阿茴忽地起身,声音近乎喊叫,她虽是个小孩子,可也明白这句话有多么不讲理,娼妓就这么肮脏不堪吗?连拼死生下的孩子也要遭人怀疑吗! “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亲王的身份和如今的节骨眼都不会要这个孩子,世子宠你,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极大的宽容,若在梅州生下娼妓的孩子让亲王的脸面置于何地?当初盖这座别院让你住进来,也只是让世子……” 李嬷嬷把头别过去,似是感觉到说出的话太难听,“我想有些话,也不必说的太明白,免得姑娘难受。” 原来早就打定好了,不能留孩子了? 李嬷嬷说这句话心平气和,但字字珠玑,让欢鹂倒在榻上喘不过气,让她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蠢,才妄想生出天家的孩子? 果然是太蠢了吧。 别院,世子,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安然接受的。 天家尊贵无情,哪里是一个黄鹂该来的地方! “姐姐,你去哪儿啊!你这是做什么?” 欢鹂不顾病体翻身而起,胡乱穿上衣服便收拾细软。 李嬷嬷见状微微欠身起来,看欢鹂这般倒是有些敬佩了。 “欢鹂姑娘,你也是个聪明的,其实早些走,兴许还能过的比现在舒服。” 李嬷嬷说话的语调依旧没有感情,但她抬高的下巴头一次落下。 “这句是老身的肺腑之言,希望你能听进去。” 是夜,梅州城的夜晚又飘雪了。 一只黄鹂带着她的小喜鹊逃出了金笼子,扑着飞不高的翅膀滑翔过梅州空无一人的街道。 家家没有点灯,只有晶莹的白雪倒映出了她杏黄色的翅膀。 她很久没有这么用力地飞过了,衣裙飞扬在暗夜里,双脚踏过冰冷的石砖。 疾风把她的发丝吹的散落,吹落了她初初攀上梧桐枝头时佩戴的金银首饰,只留下一朵小小绒花,被白雪打的抬不起头。 “开门……阿嬷,我是欢鹂啊,开门!” 笼馆大门被拍的震天响,一双无力的手死死攀住门锁,长裙铺散在台阶上,已经没有生气的黄鹂发出一阵阵哀嚎。 她想回家了。 “华雀,烛鸳,珍鹭!我回来了,你们开开门啊!” 守夜的老龟公听闻有人叫喊,赶紧点亮了火折子踉踉跄跄地跑去看门,门打开看见面色煞白如雪的欢鹂吓了一跳。 “呦,这不是欢鹂姑娘吗?不好好养胎冰天雪地怎么跑回来了?阿嬷!阿嬷快出来看看,看谁来了?是欢鹂啊!” 他这一嗓子倒把华雀烛鸳珍鹭惊醒了,几个人披着外衣出来瞧,一看见梅园中央卧倒在地的欢鹂皆是倒抽一口冷气,赶紧下楼接人。 徐阿嬷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还系着腰带呵斥龟公小声些别惊醒了客人,可一低头看见欢鹂的脸真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蹬蹬蹬下楼差点滑了一脚。 她冲过去,一把推开了要扶起欢鹂的华雀,双手捏住欢鹂瘦弱的肩膀,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好孩子……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啊?有什么事跟阿嬷说。” 欢鹂憋着劲儿,她一听到徐阿嬷的话,再看看周围姐妹熟悉又关切的脸庞,终是绷不住了。 笼馆,她终于回来了。 欢鹂号啕大哭倒在徐阿嬷怀里,“阿嬷……我受不了了,别院不是好地方,我想回家啊!” 从没有人听过欢鹂哭。 珍鹭烛鸳面面相觑,她们两个初来笼馆时,还是那个整天欢笑唱歌的欢鹂带着她们走进了这座压抑的七层塔楼。她们似乎都快忘了,欢鹂,竟然还会哭。 明明她划破双颊时,都没哭的这么撕心裂肺! 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黄鹂到底去哪儿了? “好孩子,你慢慢说……是不是世子对你……” 徐阿嬷坐在地上抱着欢鹂,抚摸着她的头发,可摸着摸着,竟发现她的肚子竟然平了? “小欢……你的肚子?” 徐阿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她手脚慌乱地扶起她的干女儿,擦干净了泪水问,“孩子呢?生下来了?” 欢鹂哽咽已经泣不成声,双手冻的通红牙齿打着磕绊却还死死咬着嘴唇,不住地摇头。 “孩子到底怎么了啊?” 孩子? 欢鹂跪在地上,脑海里就像噩梦一般,又浮现出那孩子青紫色的身体。 “孩子……没了,阿嬷,孩子没了……” “怎……怎么没的?” “阿嬷,您还不明白吗,王府,是不会让一个娼妓怀上天家的血脉的!” 王府? 徐阿嬷瘫坐在地上,眉心跳的剧烈,她眼神慌乱思绪飞快的整理。 不能怀上孩子,那就是王府做手脚了?他们下了药,对,听说宫里也有这样的先例,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准备了人参啊!她提前做好了准备啊! “人参呢!你没有吃吗!” 怒吼的声音响彻梅园,徐阿嬷死死扣住欢鹂的肩膀,双眼泛了血丝。 欢鹂被徐阿嬷突如其来的震怒吓懵了,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问你人参呢!说啊!” 欢鹂颤抖着下唇,她的眼泪瞬间干涸在脸上打了个冷颤。 “人……人参……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呢! 我好好地交到你手上的? 徐阿嬷喘着粗气,突然目光钉在了烛鸳身上,是她? 那晚烛鸳被拷打,她看见欢鹂来了,还抱了个锦盒…… 怪不得烛鸳捡回了一条命,怪不得恢复的这么快……怪不得,是人参啊! “是你!是你用了人参对不对!” 徐阿嬷怒指守在欢鹂身侧的烛鸳,眼中狠戾近乎暴怒。 欢鹂见状,慌乱扑上去嘴里止不住地解释,“不怪烛鸳,阿嬷别生气,是我要给她的,烛鸳当时快要死了啊,怪我自己不知道王府会下药……” “蠢材!” 刹那间,欢鹂就被徐阿嬷推了出去,刚才的温情全部消失,她倒在地上被几个姐姐扶着,看向已经站起身体贴全无的徐阿嬷。 “我怎么会养了个你这样的蠢人!我苦心经营让你飞上枝头,到头来竟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阿嬷……” “别叫我阿嬷!我徐娘算计半生,竟然会被你这个蠢材打断!” 欢鹂双手撑地已经腿脚发软,她看着眼前疯狂的徐阿嬷,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她推心置腹将整箱亲手做的小棉袄送给她的徐阿嬷。 “阿嬷……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该问问你怎么了!你是有多愚蠢才意识不到这个孩子的重要性吗!这个孩子是筹码,是能让我笼馆鸡犬升天的筹码!是我等要迎来凤凰的筹码!竟然葬送在你的手里?” “阿嬷,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啊……” 你说这孩子来之不易,你说一个娼妓若能做母亲是上天的垂怜,你说你的儿子不认自己当娘的是多么的痛心疾首,当时你还饱含热泪啊! “阿嬷,您说您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明明我有了孩子,你也替我开心的啊,当初还是你开导我,让我体会做母亲的幸福,这些您都忘了吗!” “做母亲何等的幸福那又如何!如今世子的种没有了,难道你要去怀个山村野夫的孩子来体会幸福吗!” 闹了半天,哪是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明明还是权势富贵!世子的孩子是孩子,山村野夫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 欢鹂仰头看着喘着粗气的徐阿嬷,突然想起了阿昌死后的那个夜晚,她举着簪子划破脸质问她,质问她怎么注意不到自己没有笑容,注意不到自己不是那么开心。 她是真的不在意啊…… 如今的她还是一样!只有金钱权利,甚至都不肯去为孩子留一滴眼泪! “阿嬷,明明你也是有孩子的!为什么要狠心到底?都是十月怀胎的性命你却把他当作筹码,原来你从没把我当过女儿,我是蠢材!蠢到竟想让自己的孩子叫你一声祖母!” 欢鹂眼泪干涸,歇斯底里对徐阿嬷怒吼出将近二十年的失望。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拍着手追在阿嬷身后笑呵呵。 “你骗我!从小到大,你一直在骗我!刚才你说的每句话,就不怕自己的亲生儿子听见吗!” “混账!” 什么儿子的不儿子的! 还不如没有! 徐阿嬷抬手要落下巴掌,被华雀一把捏住手腕。 “你竟然妄图让欢鹂来完成你的宏图伟业?做梦。” “我是做梦,我就不该指望她。” 徐阿嬷盯着欢鹂扁平的肚子,双眼凸出咬牙切齿。 “等我纵横谋划,你们四个,一个也别想逃!” ========================== 【知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只是这火,烧的是邪火啊。 傍晚赵明熙衣着整齐拜访知府,坐在前厅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手边的热茶已经凉透了。 他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先跟黄慎之寒暄寒暄,毕竟当初他们认识一起扳倒了周老板,然后再旁敲侧击地问问地方征税劳役的事,问问他怎么又突然降低了税额,让个街边捏糖人的都得往外掏钱。如果可以的话,兴许再聊聊珍鹭,赵明熙总觉得,黄慎之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等了两个时辰,已经把赵明熙的热情一点点浇灭,即便他是个再随和的人,此刻的心情也跟手边的茶水一样凉了。 恐怕这些事问了也是白问吧。 “请问……如果知府大人公务繁忙,我还是择日登门拜访吧。” “赵老板留步。” 后厅传来匆匆脚步声。 是黄慎之的声音。 赵明熙惊喜回头,看见黄慎之时,突然一怔。 几个月没见,人好像老了好几岁,不似之前意气风发,就算身上穿的再红的罗袍,好像也没有当时一介布衣时的风采了。 “噢……黄知府,好久不见,深夜打扰实在冒犯还望见谅。” “赵老板,你我老相识不必多礼,坐吧。” 黄慎之眼下乌青,身上还带着酒气,怕是应酬的多了身心俱疲,这点赵明熙真是感同身受,他连忙跟在黄慎之身后进了左边的内厅,在桌旁坐下后甚至还体贴地倒了杯热茶。 “谢谢,我这副样子让赵老板见笑了。” “哪里哪里,应酬多,我理解。” 赵明熙边给黄慎之台阶下,边打量着这人,官袍加身威风是威风,可就是……说不出哪里的不对劲,估计是黄慎之自己也不适应吧。 本来心已经凉了的赵明熙,看见黄慎之这般又重燃起了希望。 “对了,赵老板今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可是商行?如果是商行的事请你放心,本官一定会大力扶持。” “不是不是。” 赵明熙连连摆手他见黄慎之如此疲惫,也就不再寒暄了,想必知府上任琐事繁多,干脆就直接问了倒好。 “这个……我这次来……” 直接说倒是节省时间,可赵明熙瞥见黄慎之微皱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是愁云密布,突然又问不出口了。 黄慎之看出赵明熙的窘迫,笑了笑勉强舒展了些脸庞,“赵老板,有什么话可以跟本官说,若是分内之事我一定尽心查办。” 赵明熙吐出一口气,倒像是叹了口气,他心一横,心想这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总得有个准话啊。 “知府大人,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税收的事。” “税收?” 烛火随着黄慎之的语气突变一同惊爆,赵明熙打了个冷颤,咽了口唾沫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黄慎之是铁石心肠的人。 “对,是税收,本来在前任知府被革职后税收已经恢复正常,大人您当时在京不知道梅州这边的情况,自从税收恢复正常百姓安居乐业,商家的生意也好做起来。怎么这次……黄知府,您别怪我多事,我既然身为商行会长还是有必要替大家来问问的,眼看年关将近,各家开销增大,税收繁重,怕是要过不好年了。” 赵明熙说的这番话算是轻的,过不好年倒是其次,隆冬已至,各家要添置炭火新衣,官府连个公文都不贴就把税收突然增高,打个措手不及,这让一些本就清贫的人家更是雪上加霜,听钱叔说他的邻居炭火已经快用尽了,在这样下去,不知道来年春天梅州街头要出现几具冻死的尸骨。 赵明熙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脸上又乌云密布的黄慎之。 又瞧出些不一样,人倒是胖了,就是变得阴沉起来,全然不似以前那么开朗。 “赵老板既然问了,本官也就直说了,所谓税收政策并不是本官一言堂,而是听从朝廷旨意下发的公文指示。” “朝廷?那为何要突然调高?” “唉……”黄慎之捏了捏眉心,他脚边暖意洋洋的炭盆烧的正热,映的他朱红色的官袍都更艳了几分,“如今边关战事异动,州府外也加强兵力,粮草兵产吃紧,万不得已才调高了税收以补军力,为的也是保证百姓的安危啊。” 这话……如果是以前的赵明熙他肯定是连连点头相信的,说不定还会跟黄慎之一起忧国忧民,可是如今,他跟曹忌私交甚密,并没听说什么边关异动的消息啊。 如果边关异动,像曹忌这种从塞外练出来的将领,早就被调走了,还能在这儿当个镇抚司的闲差? 赵明熙思索一番,越想越不对劲,再抬头看扼腕叹息的黄慎之,突然觉得有些虚情假意。 烛火黯淡,赵明熙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他小心发问,看着脸色十分难看的黄慎之,“敢问知府大人,税收调高到底是当今圣上的旨意?还是……太子亲王的命令?” “休得胡言!”黄慎之突然起身,他的反应太大了,起身时差点踢翻了脚边烧的正热的炭盆,“陛下旨意乃是你我能妄自质疑的?今日你说的话本官可以当作没听到,若赵老板日后还口出胡言,以下犯上的话,休怪本官严惩。” 这恼羞成怒的样子,怕是都承认了吧? 赵明熙错愕抬头望着慌张的黄慎之,黄知府自知失态咳嗽了两声又垂下眼帘坐下。 赵明熙无言相对黄慎之,看来真是白来一趟,问了也是白问,当黄慎之带着鲁辟包围笼馆审烛鸳时,怕是大家已经各分两路了。 窗外白雪无声落下,深夜死寂赵明熙仿佛能提前看到梅州城年下的惨淡。 如此下去,各商户怕是得关上好几家。 他再看看黄慎之,心中涌上一股烦闷。 “知府大人,我能问问你走到今日,为何如此吗?” “赵老板什么意思?” 黄慎之见赵明熙如此诚恳,眼神开始闪躲,他想找时机借故下逐客令,却被赵明熙步步追问。 “大人从前不是这般的,我与大人在笼馆相见有幸见得大人风姿,嫉恶如仇勇敢正义,令大家叹服,为何只是短短数日,就……就物是人非了呢?” 黄慎之的手指在桌下攥紧了断线流苏,关节用力地恨不得扯下金穗,可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赵老板不是我,不会明白的。” 怎么又是这句话,怎么这两天总听到这句话? 赵明熙一听到这话就来气,怎么不会明白?你今日的选择是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如此吗? “若你有苦衷可以说啊,何必与大家反目?当初珍鹭为你欢送上京,我们所有人都是祝福你的,也真心拿你当朋友,你怎么说忘就忘了?” “我怎么会说忘就忘?若我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如今早就高枕无忧了!” 金穗被猛地撤下,震的红木桌上的茶具都抖了三抖。 “你们不知京中凶险,那根本不是一场考验学识的科举,是逼你站队的战场,梅州远离京城已经被波及的体无完肤这些你也看到了,京中的惨状更是可想而知。每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上京后有的只是满心的失望,失望那里竟不是靠真才实学,靠的是人脉是见风使舵!” 晚风强劲,吹乱了黄慎之颤抖的话语。 赵明熙听着依旧不能理解,“所以,你选择了太子是吗?” “我有的选择吗?你不是也选择了曹忌,曹忌选择了垂垂老矣的陛下,我们都在站队,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你们是代表正义为百姓说话吗?你大可以去问问曹忌,他心中真是这么想的吗?他如果真是这么想,也不会把笼馆牵扯进来,让烛鸳差点没命。” 黄慎之语速急促,胸膛起伏的厉害,那盏热茶已经被放的凉透。 “我五岁就开蒙读书,算来多少个春秋,过关斩将终于到了京中,我是个凡人,难道甘愿维持心中那一点纯净去葬送多年苦读的结果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剧烈的咳嗽起来,听地胆颤心惊的赵明熙想上来扶他,被他一手推开。 黄慎之单手撑在桌上,桌下的金穗已经被他撕的稀碎。 “我还是想做个好官的,十年苦修圣贤书我没有忘记当中的道理,只要党争结束,京中恢复太平,我一定把欠给百姓的都还回来,珍鹭……珍鹭,我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只是不是现在,对吗?”赵明熙深吸一口气,已然无力应付黄慎之,他拱手在侧,深深对知府大人鞠了一躬。 “此番前来是我冒昧了,知府大人,望你日后,官运顺遂……前程似锦。” 赵明熙挥袖离去,天降大雪,他撑起纸伞背对颓然落座的黄慎之道,“华雀说珍鹭已经被折磨到没有生育能力了,你想给她个交代,再早也迟了。” 他说完后头也没回便离开了,那鹅毛大雪下的很快,快到只落了一眼,就把赵明熙来时的痕迹埋葬干净,只剩黄慎之着一身红袍坐在苍茫之间,无可退路。 ========================= 【烛鸳】 鲁辟离开梅州了。 十六路团练,终于到别的地界继续监察了。 只是留下了一个曹忌不认识的新指挥使。 说是州府指挥使,倒不如说是团练的傀儡。 “团练说了……” “团练的意思是……” “团练都已经说明白了,镇抚司你……” 眼下军营中大小事已经没有曹忌过问的余地,他在军中,就像个摆设。 年关将近,军中倒是油水很多。也不知这新指挥使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贴补让将士们挨个领赏。 美名其曰是什么炭火费,练兵费,可曹忌打眼一看,这根本不是他当差时所下发的正常数目。 太多了。 揣着容易得来的银子,又什么都不做,早晚会荒废兵力的。 曹忌冷眼看着几个荷包满满的士兵勾肩搭背地去赌钱找姑娘,实在挤不出笑脸。 不过他也一直没有什么笑脸,大家都习惯了。 倒是这新指挥使很是体贴,还特意问了问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大人按着团练的意思办就好。” 不妥太多,只是说了没用。 早早当值完毕的曹忌进城回家,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无事可做了,闲的浑身不自在。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都在暮色四合时燃起,曹忌途径一晚间集市倒觉得稀奇,以前他忙于政务倒碰不到这些。 猛地一看,这番热闹的景象倒让仕途不顺的他心中有了一点点的暖意。 小商贩们使劲浑身解数叫卖,百姓们拖儿带女地游走在灯火中间,每个铺子都冒着蒸腾的热气,香喷喷的包子炸糕都挤在了一起,还有挑着胭脂水粉的卖货郎被年轻的姑娘们围地水泄不通。 奇怪,这么寻常的景象,他曹忌竟然停住了脚,站在一片暖意灯火中迈不开步子。 他忽地响起赵明熙喝多后的胡言乱语。 或许,他可以带烛鸳……过来逛逛吧? 烛鸳醒过来后他一直不敢去瞧,逛逛集市应该是个不错的借口。 边塞的风吹的又冷又急,这种温暖景象他爱看,烛鸳估计也爱看。 想到这里,曹忌调转了马头一路直奔笼馆。 进了笼馆大门也不多说,直上了七层去找烛鸳,里面灯火通明,想必烛鸳这阵正撑着下巴眺望窗外夜景呢。 曹忌越想越觉得烛鸳会高兴,他推开门果不其然,烛鸳临窗撑着下巴发呆,见他来了冷不丁地还吓了一跳。 半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曹忌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进去,可不知道怎么开口,以前他来都是有事要谈,从来都是单刀直入,烛鸳自然而然在旁伺候。 现在是彻底没事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了。 毕竟曹忌以前没找过姑娘,也不清楚约一位姑娘出去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我……” 曹忌跪坐在矮桌旁,左思右想。就连烛鸳看到他先起身走到内室都没发觉。 他现在正苦思冥想怎么开场。 晚上的集市你见过没有? 你想不想出去吃点东西? 要不要添置些胭脂水粉,我陪你去? 曹忌皱眉抿了下嘴唇,开口竟是: “今晚街上的人很多。” 这什么话啊!没头没脑的,哪天人不多啊? 曹忌仰头扶额心说这话简直是离谱,干脆拉上人直接出去好了,反正烛鸳跟他有默契,就算是两人不说话也知道要干什么。 砰。 面前突然一阵沉闷的声响。 曹忌拿开覆在额头上的手,低头看去,竟是烛鸳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个响头。 最刺眼的是,在端端正正跪拜的烛鸳面前,还端端正正地放着那把他送她的木钗。 曹忌看看一直将额头贴在地上的烛鸳,又看着那支很丑很丑的木钗,心中猛地凉了半截,他放下的手,掌心开始发汗,不敢去碰那木钗。 为什么,我们之间的默契要用在这上面? 烛鸳深知自己不做手语,曹忌也会明白。 她今日此举,是为请求了结这段关系。 流产的欢鹂回来后,烛鸳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不对,应该说,是鲁辟来审问她,白纸上写着赵明熙周老板包括华雀的名字时,烛鸳已经下了决定,那就是与曹忌断绝来往。 只有与曹忌断绝来往,才不会让笼馆在这场漩涡中陷得更深。 是曹忌踏进笼馆,选中她掩盖政务要事开始后,漩涡便开始转动,把她们每个人都牵涉其中。 再交涉其中,恐怕笼馆里的每个人都不能脱身。 烛鸳自己死不要紧,她的命本就是从边塞佘来的,可是其他人呢?多的是无辜的人。 鲁辟黄慎之今日敢围馆审人,明日就敢为了派系斗争把笼馆杀个干净。 徐阿嬷不怕,愿意深陷其中谋那泼天地富贵,可是烛鸳不敢,笼馆上下几十个姑娘的命,她不敢。 欢鹂就是例子。 既然已经陷入其中,倘若她立即终止,说不定还不会死个干干净净。 烛鸳深知曹忌本性不坏。 如果请求,他会同意的。 曹大人,缘分至此,恳请高抬贵手吧。 砰。 她又磕了一个响头,可曹忌始终看不到烛鸳的表情。 好歹抬头,让人看看你恢复的如何。到底是瘦了多少? 曹忌能看见的只有烛鸳低头露出的伤痕累累的脖颈,新伤敷旧伤,就没好过。 这一道道伤痕,虽然不是他砍的,可却是他实实在在连累出来的。 真对不起啊,我没来之前你在边塞已经浑身是伤,我来之后反倒让你去了鬼门关。 梅州的风,被我搅的,比边塞的风更急了。 曹忌抬头,一口气憋在胸腔不上不下,他张了张嘴巴想装傻充愣,想接着跟烛鸳说今晚夜色很美,你能不能…… 可是他抬头猛地看见烛鸳身后轩窗外的一轮圆月,今晚难得没有下雪。 一轮躺在云中的明月,正挂在她小小的轩窗外,把闪闪发亮的银辉盖在她胭脂红色的长裙上。 算了吧。 你也本该是享受这平静的月夜。 我堂堂一指挥使,竟然把一弱柳娼妓逼到如此? 他突然笑出了声,笑的十分难听,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 就连鼻梁上的横疤都被月色掩去了狠戾。 “我知道了。” 烛鸳从来没听曹忌笑过,可也从来没听他哭过。 这声知道了。 好像让她什么都听见了。 一直摆在两人中央的木钗被曹忌慢慢拿起来。 他还记得当时把木钗送出去的场景。 她还惊讶地以为又要去做什么事呢? 以后,你再不用担心,我叫你做任何事了。 木钗收回,被放进官服里。 曹忌提袍起身,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好像落荒而逃。 烛鸳跪在房里,也一直没起来。 她捂住眼睛,好像是哭了。 今晚,本来是要一起去逛集市的。 “曹大人,你……” 本来扶着客人上楼的珍鹭见曹忌神色慌张下楼,想问怎么刚来就要走,结果人跑地太快,她话还没说完,曹忌已经消失在笼馆门口了。 其他的龟奴又在逗弄梧桐,趁着人端酒的功夫又把他别在腰间的书册拿走,惹得珍鹭呵斥。 满园的客人又是人声鼎沸,不住地开玩笑说是珍鹭看中了梧桐,估计这次是梧桐飞黄腾达。 珍鹭头疼,不予理会扶着客人上楼伺候。 半夜等客人熟睡后,珍鹭穿上衣服下床走出厢房。 今晚难得没有下雪,她想出来瞧瞧。 此刻的笼馆最是舒适,惹人厌的嫖客们熟睡,梅花也落得清静,能听听还坐在树下的梧桐读书的声音。 梧桐读了一会儿,忽而来了一阵晚风,吹起了他的纸页,那些白色的纸页跟嫣红的梅花瓣飞上笼馆的半空,飞到珍鹭的头顶。 珍鹭披着外衣看向梧桐笑着点了点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齐齐仰头望向飞到月亮上的书页。 书页与红花缱绻,交相辉映,就像脱离了苦海的白色飞鸟。 珍鹭抬头看了好久,望着飞鸟的翅膀,希望这里的每个人,这里以后发生的每件事,都能像这纸页飞花脱离苦难,重燃希望吧。 快过年了。 许愿应该会灵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5、第 25 章 【除夕】 “爹爹,咱们不买鞭炮也买点二踢脚吧,求你了。” “不行不行,今年是个哀年,不可大肆庆祝,快走!” 梅州今年的除夕,不对,该是全国上下的除夕夜,都不会好过。 陛下龙体抱恙,连京中都是一片哀歌,各州府怎敢张灯结彩。除了晚上集市的舞狮和子时的烟花,寻常百姓家是不允许庆祝。 偏偏隆冬降至,商税上调,生意不好做,鞭炮不许放,沿街商贩行人虽穿着新衣可脸上早没有了往年元日的喜气洋洋,个个垂头丧气,好像…… “好像病重的不是远在皇城的天子,倒是近在眼前的亲爹。” “嘘,小声些,别被旁人听了去。” 珍鹭与华雀站在笼馆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凄凄艾艾的行人匆匆,华雀冷不丁冒出一句吓地珍鹭一个冷颤。 “哼,怕什么,事实如此,皇城不安宁,搅得全天下所有人都不安宁,他们锦衣玉食没有惠泽全国,突逢变故却又要求人们为其祷告。”华雀说的让珍鹭齿寒,因为她说的字字都是实话。 现在全梅州的商户,怕只有徐阿嬷一人乐在其中。 她们回头看向重新洗刷一遍的梅园,十几个小丫头光着脚丫提着水桶在走廊奔跑,龟奴们叠罗汉够着梅枝挂红灯,徐阿嬷叉着腰站在中间吆喝,从清早到现在就没闲下来过。 这个新年,属她过的红火,只因她没有站错了队。 “听说她连年下的厚礼都备给了鲁团练,算盘打得真好啊。” 珍鹭叹了口气,明明前两天欢鹂才哭着跑回来,徐阿嬷此刻却好似浑忘了,不闻不问专心巴结。 “欢鹂怎么样了?” 华雀看徐阿嬷这般也想起了欢鹂,珍鹭早上刚去欢鹂房里看过,说心情还不错。 “这回烛鸳正陪着剪窗花呢,欢鹂看得开,没什么事。从小就是她开导我与烛鸳,有时候别看她小小一个老笑呵呵的,其实她应该是最有智慧的吧。” 华雀挑眉稀奇,问珍鹭是什么智慧。 “大智若愚。” 真不愧是读过书的,用词讲究。 华雀点了点头道,“但愿欢鹂能一直如此吧,别是怕咱们担心硬装出来的……走吧,看看她们窗花剪的怎么样了,再凄凄艾艾也得有点过年的气氛啊。” “等等,我想拜托你件事。” 华雀刚想拉着珍鹭进馆就被后者拦了下来,看珍鹭吞吞吐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托给她。 珍鹭开口还没说什么就先无力地叹了口气,而后满面愁容拉住华雀的手,“晚点的时候,你跟烛鸳能不能替我去看看我娘,顺便给她捎些炭火衣物什么的,我今晚还有客人实在走不开,梧桐那边要准备考试,我也不想打扰。” 嗨,当是什么事,替珍鹭跑一趟是应该的,但她今晚有客人还是让华雀吃惊,还有点生气。 笼馆一年到头,难得在除夕放假不接客,怎么还有客人? “是哪家的书生这么不听话,大过年的也不回家陪家里人?” “谁知道呢,怕是春试马上就到了,着急上我这儿来祈福吧。”珍鹭说完自己都笑了,笑的无奈,“不过也正好,除夕收厢房钱都是双倍的,我多赚一点就能给我娘多添置一点,今年是个寒冬,不好抗。今晚就拜托你们了,如果可以的话麻烦陪她吃顿饺子,往年都有我,今年怕她不习惯。” “放心吧,待会我就跟烛鸳说。” 珍鹭租的马车叮叮当当地刚停在笼馆后门,除夕约的客人便早早到了等着珍鹭去伺候,结果连要送的东西都是华雀和烛鸳帮忙点的。 这满满一车真真是能体现珍鹭的孝心,送的东西不论是煤炭还是保暖衣物都是最好的,等点完也临近黄昏了,华雀跟烛鸳说还是早点走的好,别到了晚上夜市一起来该不好上路了。 宋母住的地方华雀和烛鸳从来没去过,等好不容易找到后竟然是在一条偏僻小巷的尽头,这里跟笼馆附近比起来可真是两个世界,一边是连鸟笼都是金子打的富贵窝,一边是能把砖瓦当枕头睡的清贫地,下车时华雀和烛鸳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幸亏她们二人来之前都换过了衣服,不然走这一趟实在是显眼。 她们将马车停在巷子深处尽量不惹人注意,踟蹰许久还是上前叩开了宋母家那两扇斑驳的木门。 早听珍鹭说过自己母亲节俭,送来好些财物都不舍得花,哪怕换个门都不肯。今天华雀与烛鸳一来才算是信了。 这哪里是节俭,怕是母亲都将钱存下来,留着有朝一日女儿回家一起过好日子。 这么一想不免心酸,门外的这两个姑娘都早早没了爹娘,冷不丁去看别人的母亲,鼻头直发酸。 当听见门里的宋母欣喜地一声“来了”时,烛鸳甚至瞬间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掩面揉了揉鼻尖。 “是小贞吗?今天好早呀!” 咯吱一声,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打开,宋母围着满是面粉的布裙,喜出望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连手中举着的擀面杖都随着整个人的失落而放了下来。 华雀看见宋母一点点消失的笑意,她忍住哽咽硬勾起嘴角,很大声地说着新年好。 “伯母新年好呀!我们是宋贞的朋友,也是在府里帮工的,宋贞在主家得力实在有事来不了,所以托我们俩啊,来陪您一块过年呢!” ========= “姐姐,你看我剪了只小黄鹂,给你贴到窗户上好不好?” 夜色降临,家家燃起灯火将路面的大雪照的通红,今年虽不让举国庆祝,但好在过年的喜悦影响不到年幼的孩童,孩子们三三俩俩抱着满怀的零食,穿着大人们省吃俭用裁制出来的小棉袄在街上追逐打闹。 阿茴也是这个年龄,她扒在窗户上一蹦一跳地瞧热闹,还举着自己刚刚剪完的窗花说要贴在窗户上。 欢鹂坐在软榻上笑呵呵,她看那窗花黄鹂实在可爱,但一听阿茴说要贴在厢房的窗户纸上连忙挥手,“别别别,别贴在这里。” “那……贴别院吗?” 阿茴瘪了瘪嘴,她可不想贴在别院,那里就是大鸟笼,把黄鹂贴在那里不就等于让她姐姐飞不出去了? 好在欢鹂也不想贴在别院,“哪里都不贴,小阿茴带在身上最好。” “带我身上?为什么要带阿茴身上呀?” 阿茴虽满心疑惑,可还是乖乖把黄鹂窗花小心翼翼地踹进怀里,等她把窗花放在胸口时突然明白了,她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坐到欢鹂膝头,“我知道啦!姐姐是不想在这个鸟笼,也不想在那个鸟笼,就愿意跟着我是不是?你放心吧,以后阿茴走到哪儿就把姐姐带到哪儿,看蓝天看白云!” 对!就是这个意思。 欢鹂掐了掐阿茴肉乎乎的脸,说要不咱们出去堆雪人吧,“我好久都没有堆过雪人了,最后一次还是很久以前跟华雀姐姐她们堆的,走走走,我看积雪老厚了,咱们堆个超大的立在梧桐树底下,让她们回来大吃一惊!” 欢鹂越说越兴奋,拉着阿茴就要走,本来阿茴还担心欢鹂的身体,可被这么一撺掇也是玩性大发,两人手拉着手就穿上鞋跑出了笼馆。 “哇!这雪好厚啊,就像我娘冬天弹的棉花!” 阿茴嚷嚷着一跟头就栽进了雪里摔了个狗吃屎,惹的欢鹂站在旁边哈哈大笑,等阿茴满嘴满眼的雪花探出头啦,听见欢鹂的笑声,自己也跟着乐不停,攒了个雪球就冲欢鹂扔过去,欢鹂也不甘示弱地跟她打起了雪仗。 两个姑娘一大一小在街上疯跑,边跑边笑的停不下来,本来还是愁容惨淡的行人,路过时看了一会儿脸上也不自觉地泛起笑容。 真好,有了这笑声,才像个过年的样子啊。 得,雪人没堆成,倒是先打起雪仗了。 两人玩性正酣,浑然不知身后急速飞奔而来的大马车。 当那黑头骏马长嘶一声时,欢鹂的肩膀突然被人抓住,她还没从打雪仗的欢乐里出来,只听扑通一声,面前有个黑影就冲她跪下来。 黄鹂般的悦耳笑声戛然而止,北风的呼啸被骤然放大,差点吹破她们头顶的红灯笼。 “欢鹂姑娘,救……救命啊,可算找到你了!” 那黑影抬起头,赫然露出的是世子府管家的老脸,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被冻的清白,抓住欢鹂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欢鹂记得他,好久没见了,印象里是穿着光鲜体态有度的贵人,怎么大过年的这么狼狈?欢鹂有些惊愕,还没反应过来只直愣愣地看着这老管家老泪纵横。 老管家跪在雪里,灰白的发丝散落,扛着肩头的厚雪嚎啕: “求欢鹂姑娘去一趟亲王府救救世子吧!世子……世子知道您落胎的事,要在亲王府杀人了!” 本该是家家团圆的时刻,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掠过马车疾驰的暗影。 那黑头骏马打着响鼻停在亲王府的门口,几乎是马蹄刚停,就从车厢里跪下来三个人。 老管家拉着欢鹂的袖子,不顾亲王府门口侍卫阻拦,破口大骂,连说滚开。 落在后面的阿茴本是紧紧跟着,可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道了,亲王府……可太大了。 她只能用大来形容,门是那么大,台阶是那么高,就连侍卫都是一个顶俩,所有的东西都让她看不到别,比起别院,这更像个套鸟笼的大罩子!人就算叫喊高呼,都有闷闷的回声。 欢鹂来不及看这华贵过头的亲王府,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世子要杀人,她本打算再也不回别院,可一听到杀人二字,就头也不回地跳上了马车。 老管家在前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等冲到内庭时,几乎是四脚朝地摔进了院子。欢鹂站在他身后,在扬起一片飞雪落下后欢鹂倒抽一口凉气。 眼前气派的院落狼藉一片,皑皑白雪上布满了凌乱的划痕和斑驳的血迹,沉重的凤鸟石灯滚在台阶下,园子中央一棵珍贵的绿梅树被人拦腰砍断,飞落的绿梅花瓣被踩的稀碎揉进雪里。 坐在这狼藉中的竟然是李嬷嬷,她捂着肩膀脸色惨白喘着粗气,低垂的脑袋抬起来时看见了欢鹂,顿时瞪大双眼,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 欢鹂盯着她肩膀还汩汩冒血的伤口胆寒,正要开口时世子提着长剑掀开正厅的棉布帘子冲了出来,手里的暖炉也不见了,总在身上披的棉袍也划开了口子,当看见李嬷嬷坐在绿梅树下还在喘气时顿时杀气腾腾! 与往常相比,已判若两人! “世子不可啊!亲王还在前厅会客,惊扰到各位贵人亲王要降罪的!” “滚开!” 此刻的世子已不是那个病怏怏的温柔世子,他挥起长剑好像杀红了眼,对着李嬷嬷的人头就要向下砍去! “世子!别!”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声音响起。 欢鹂站在拱门处喊出了声。 不能杀人啊。 就算嬷嬷千刀万剐,我们的手上也不能沾血啊。 就算没有李嬷嬷,还有无数个其他嬷嬷来,难道都要一一杀干净吗!难道还能把亲王府杀光吗! 杀气腾腾的双眼在看到黄鹂时怒色在一点点消失。 那瞳孔重新恢复清澈时,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是李嬷嬷大叫一声撅了过去,老管家瘫倒在地砸着脑袋给主子磕头。 年轻的主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颓然哈出一口白气抱住了他的黄鹂鸟。 他谁都杀不死,他谁都不能杀。 一场即将侵袭除夕夜的血腥惨剧因为欢鹂的到来终于停止,瑟瑟发抖的奴仆们蜷缩在廊下冲着走出亲王府的世子不停地磕头。 满耳的磕头声,世子听着面无表情,他只紧紧抓着欢鹂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那已经平坦的肚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过长长的回廊,穿过宽阔的花园,磕头声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刻不止。 “谢世子饶命” “谢世子饶命!” 可谁饶了我孩子的命! 世子惨笑,在踏出亲王府时险些栽到在地,咳嗽不止。 飞驰而来的马车终于恢复了步调,平稳缓慢地往别院方向走去。 白月高挂,路边的万家灯火在漆黑的夜里钻进了冰冷的车厢,挂在世子的无神的双眼上。 车厢外边很热闹,有大人们的说笑拜年声,还有孩子们的笑声,可世子好像都听不见,他只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地方发呆。 欢鹂抱着阿茴在旁边无言看着,她们掀起车帘,外面是另一番温暖热闹的光景,快到子时了,晚市撑起,灯火辉煌。 除夕元日可是欢鹂最喜欢的节日,当一个卖糖人的师傅被一群孩子追到路中央时,欢鹂拍了拍世子冰凉的手背。 她的声音很好听。 她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让人听了踏实,高兴。 “世子,我们下去走走吧,过年了呀!” ================== “过年了啊。” 官僚里觥筹交错,敬酒的人来来去去,唯独漏掉了曹忌这桌。 他一人守着一桌冷餐,喃喃自语。 “过年了啊。” 他自斟了杯酒,对着正对窗外的明月和红灯敬了一杯。 大家都簇拥在新指挥使的周围说着吉祥话,指挥使的耳根子软,谁说一句就给谁扔出去一个银锭子,时不时地叫好声传到曹忌这边,总显得他形影单只。 “指挥使!我敬你!” 半杯酒洒在了曹忌的官服上,他挤出点笑容心说是谁喝大了,连官名都叫错了,刚举起酒杯想纠正,原来是自己以前的副将,眼下已经喝晕乎了。 “指挥使,我敬你。” 副将一饮而尽,瘫坐在曹忌身旁,拍着他的肩膀。 “我已经不是指挥使了。”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 副将是个铁血硬汉子,跟在曹忌身边时间最长,他抬起头是一双醉眼,但这醉眼竟是盈盈泪光。 怕是喝的不少。 硬汉子都有泪轻弹了。 曹忌还想张嘴纠正,可看他这副样子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举起一杯酒碰了回去。 副将一看碰杯了嘴角勾起很是满足,他靠在自己前任上司的肩头嘟囔个不停。 奇怪,明明周遭嘈杂,副将的胡话却听的格外清晰。 “曹……曹哥,我打小就跟着你,我只信你。” “你是刀山火海拼过来的,我也是……” “我们都受过陛下的恩惠,不能忘,我没有忘,没有忘!” “我相信你,曹忌!你,曹忌!” 他狠狠揪住曹忌的衣领,在他开口的刹那,窗外黑夜的尽头炸开了烟花! 烟花轰鸣。 副将的声音也振聋发聩。 “给老子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绚烂的烟花在曹忌的眼前炸开。 周围热闹的人群欢呼雀跃,醉醺醺的副将守着镇抚司看向刺破夜空的烟花。 烟花照亮了曹忌的脸,他捏着手中的酒杯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终于对着长空敬了一杯。 ==================== “敬赵老板东山再起!” “别瞎说,人家小盐老板已经东山再起啦!” 今晚团圆,赵明熙没有回家,而是选择跟他这些认识的商户一起过年,有钱叔钱婶,有捏糖人的王二伯,还有阿昌阿茴的娘等等等等。 十几口人聚到一起就为了让小盐老板不那么孤单。 每家每户都提了自己的拿手好菜,什么梅菜扣肉蒸年饭当然还有栗子鸡。 大家说是为了感谢小盐老板在过去的一年的照顾,也为感谢他豁出性命为大家讨回公道。 其实赵明熙觉得该是自己感谢他们。 “感谢大家在我初来梅州时如此的信任我,我其实没做什么,忙活了半天到头来商税还是没降下来……” “说这些干嘛!大过年的不说这些!”阿昌娘从后厨里钻出来,端了好大一盘饺子送上桌,“来来来吃饺子,大家都尝尝我这捏馒头的手来包饺子的味道!” ==================== “吃饺子咯,刚出锅的饺子呀!” 门外烟花轰鸣,门里灶台热气腾腾。 宋母忙的脚不沾地,给华雀烛鸳端上两盘圆滚滚的饺子。 “稍等稍等,我去拿醋!小贞呀最爱吃我包的饺子啦!她今天没口福,你俩可要多吃点,瞧你们一个个瘦的,在主家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伯母,您也别忙了,坐下来一块吃吧?” “我马上我马上!” 宋母的身影在拥挤的房间里里外外地穿梭,锅里的水蒸腾出的热气把她笑容满面的脸熏的通红。 橘红色的烛火都把华雀烛鸳的裙子映着有了温度。 华雀拿起筷子递给烛鸳让她赶紧吃,烛鸳本还盯着宋母看,犹犹豫豫接过筷子夹起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肯定比笼馆的好吃吧?” 华雀边倒醋边问烛鸳,等看向对面时发现对方捂住了双眼。 滚滚热泪从烛鸳的指缝里流下来,如果没有这璀璨的烟花,她肯定能听见她的啜泣。 嗓子一阵酸涩,华雀颤抖着气息使劲吸了吸鼻子,眼泪竟也涌了上来。 “这一年就一次可得让你们都吃好了,你们小孩子平常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好不容易回家了不得好好补补啊?主家肯定都不让你们吃好的,只能家里人疼一疼了,我还腌了好多泡菜,你们都拿回去让大家都尝尝呀,你们那儿肯定还有好些孩子不能回家吧?” 忙活了一圈的宋母擦手坐下,一看华雀烛鸳立马慌了神,“呦,怎么都哭了啊,是不是想家了呀?你们要是想家以后可以常来伯母这儿,先前有个叫梧桐的你们认识吧,他可爱吃我做的面啦,听小贞说他要去参加春试,哎呦可不得了,小孩子真厉害!” 烛鸳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华雀还好,可也哽咽的说不出一个字。 宋母见两人伤心的不行,恰巧身后又有一朵烟花直冲天际,她赶忙拍了拍两人,“快看快看!看这天上的花开的多好看!” 她站起身独自一人走到门口,抱着双臂望着灿烂的黑夜,那五颜六色的火光照进她的瞳孔,“唉……也不知道小贞有没有空看到这么美的花朵。” ===================== 是放烟花了吧。 斑斓的色彩还是从厚重的帘帐中透了进来,照在珍鹭苍白的脸上。 她躺在榻上只能稍稍仰头,看到斑斓色彩的一角。 身上还是行至正酣的书生客人。 “放烟花了啊。” “什么?” “没什么。” 珍鹭仰着头希望能多看到一点点,可客人一点也不在乎,他满心满眼的都是春试。 一个烟花炸开了,接二连三的烟花在珍鹭耳边炸开。 “珍鹭姑娘……珍鹭姑娘!一定保佑我春试成功啊。” “我可是大过年的跑出来见你的。” “大家都说除夕夜祈福最灵。” 客人的喃喃自语珍鹭听不见,她只听得到烟花的声响,像生命在黎明前夕的燃烧。 ============================ 楼下的小厢房里挤满了打牌吃饺子的龟奴龟公们。 在烟花绚烂时,梧桐终于温习完了最后一课,大家看他从里屋走出来时,都一改往常的刻薄招呼他来吃饺子。 “来来来,梧桐给你一盘,希望你吃完以后来年的脾气不要太差啊哈哈哈哈。” “谢谢了。” 梧桐穿越过拥挤的人群,接住了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在他刚端起盘子时,那个给他递饺子,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龟奴拍了拍他的胸口。 “哎,放轻松,我相信你春试会中的。” 这话一出让梧桐听了一愣,他看了看周遭其他人,以前个个都找他麻烦,怎么…… 那龟奴见梧桐这副表情也十分尴尬,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行了行了,快吃饺子去吧,你要没中回来还得挨打,快走快走!” 梧桐自始至终都感觉莫名其妙,直到他端着冒着热气的饺子走出去时才感觉到大家似乎是真心。 因为身后还有几个龟奴在嚷嚷。 “哎,你干嘛突然说这话啊,什么相不相信的?” “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突然想说。”那递饺子的龟奴坐到小板凳上打牌,过了好久才冷不丁冒出去一句,“可能梧桐考上了对我们来说也是希望吧。” “啥希望啊?” “不会当一辈子龟奴的希望。” 梧桐绝不会当一辈子龟奴的,只要珍鹭在,他就一定有信心。他端着饺子抬头看了看珍鹭紧闭的厢房,还是没有动那盘饺子,而是原封不动地端上了楼,轻手轻脚地悄悄将一盘饺子放在了厢房门口。 “新年好啊,珍鹭。” ===================== 夜市人头窜动,阿茴被欢鹂世子一左一右牵着,已然看花了眼。 她一会儿抬头看烟花,一会儿又低头看鞋尖的小雪花。 小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转拨浪鼓,夫妻俩依偎在一起酒窝里都盛满了细碎的烟花。 大家都紧紧挨在一起,互不相识的人都在道一声新年好。 尤其是欢鹂,她笑意盈盈,已经说了几十声新年好,路过的行人听见她的声音都报之点头微笑,好不幸福。 就连高高在上,天家出来的世子竟也支支吾吾地回敬了一句,“新年好。” 真好啊,阿茴牵着他俩的手,看看姐姐又看看世子,两人终于都高兴了起来。 “啊,你们快看!是舞狮队!那个狮子头在对我眨眼呢!” 阿茴兴奋地叫嚷,硕大的狮子头从她的脑袋顶飞过,金色的长穗都扫过了她的眼眸,她眯缝起眼睛仰头看着,看见天际的烟花从金穗穗中间漏下,落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些金色的星辉也落进世子的眼睛里。 当舞狮队从世子身边经过时,阿茴听见抬头看夜空的世子说了六个字。 “欢鹂,我们逃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6、第 26 章 【欢鹂】 马车飞驰过除夕黑夜,四蹄狂奔踏碎城外积雪。 驾车的人喘息声很大,他似乎很少驾驶马车十分不熟练,双手暴露在外已经冻的通红龟裂。 “姐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黑漆漆的车厢里已经飘进了飞雪,明明刚刚还是万家灯火的暖冬夜,但就在马蹄赶在城门下钥前的一刹那,刺骨白雪落下。 阿茴堵着双耳蜷缩在欢鹂的怀里,马蹄声急促地让她害怕,厢外驾驶车辆的世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阿茴问欢鹂,欢鹂没有说话,她把阿茴挡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北风吹起的帘帐,吹起的帘帐后是近乎与疯狂的世子。 前一刻还在看烟花,下一刻已经钻入黑夜,世子一直没有说话,犹如中邪闷头收拾行李草草了事,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跑的越远越好,天南地北,只要不在亲王府怎样都好。 欢鹂在车厢看着世子剧烈咳嗽的背影,仿佛逃命的不是他们,只是他。 没有目的地,只有狂奔的黑马。 树叶尽落的老树枯影在皑皑白雪上飞快划过,风雪越来越大,扑地一声吹破了惨白纸灯,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世子停下!” 对方充耳不闻,反而扬起马鞭,车轴发出剧烈的声响,整架马车跑过巨石都飞上了半空!阿茴大叫一声惊惧嚎啕。 黑暗中欢鹂抱着阿茴抓住世子的肩膀。 “我叫你停下!” 黑马长嘶,高举前蹄,踹断整片荆棘丛! 乌鸦四起,枯枝断裂,世子紧紧攥着缰绳,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掉下,他喘着粗气,在一片尘埃白雾散尽后,他死死盯着前路。 冷白月光照亮岔路口,欢鹂翻滚在车厢里费了好大功夫把阿茴拉起来,她掀开布帘顿时头皮发麻。 微弱寒冷的月光,照亮的是一顶孤零零的轿子。 那顶轿子旁只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面色凝重站的笔直,毛领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露出的只是一张红唇。 阿茴只瞥了眼就倒抽一口冷气,在惊骇出声时被欢鹂捂住了嘴巴,细细的薄汗在后脖颈露出来,嗖嗖的冷气袭卷了欢鹂整个人。 在她打量前路到底是人是鬼时,世子颤抖开口。 “……母亲。” “世子可还识得母亲?” 那立在轿子旁的妇人说话了,她抱着伞气质雍容华贵,虽穿着与别院的李嬷嬷相似,可这做派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欢鹂愿以为天家的家奴最高也就是李嬷嬷的模样,举止矜持不怒自威,可今晚看见的这位嬷嬷已经不能用下人二字来形容。 她高贵典雅,谈吐有利,即使立在凌乱的雪地里,裙角也没有沾染一丝污秽,就连发髻上的白玉钗也被月光照了个剔透。 这样的人,无形中带来的压迫感,让欢鹂差点以为她就是王妃。 “母亲,怎么会在这里?” 世子喘着粗气,可还是不远放开手中的缰绳,隔着巴掌远的地方欢鹂都能听见世子的急速心跳声。 不光是世子,还有她的,王妃没有露面,只在轿子里端坐就让马匹不敢上前一步。 欢鹂无端地害怕,她双手颤抖把阿茴抱到身后,那嬷嬷明明手中没有拿任何长刀利剑,都让人有种命丧荒郊的错觉。 “这话该是王妃问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嬷嬷笑着回应,她声音温柔可总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她有上前一步的动作都被世子当即拦了下来。 “嬷嬷小心!马蹄不长眼,当心伤了您。” “怎么?世子是要硬闯了?” “如果母亲不让开,我想我会。” 他说话时更是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高头大马打了声响鼻四蹄在雪地中猛踏。 这阵仗任谁堵在前面慌了阵脚,可那嬷嬷却丝毫不退半步,背后的轿子更是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世子能逃到哪里呢?” “只要不是王府!” “呵。”嬷嬷用指尖点了点伞柄,笑意中透着不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是天家的人,再逃不过囹圄。” “母亲是什么意思?” 如何叫逃不过囹圄,难道逃到天涯海角,就要追到天涯海角吗? “天家天家,难道非得让人死!才能解脱吗!” 世子说的咬牙切齿,脖颈上都爆出了青筋,欢鹂胆寒,她真的开始怀疑到底是谁想逃。 掉了孩子就不惜抛掉全家的荣华,宁愿死都不愿意再回王府。这事放到画本子里信,可放到现实,天真如欢鹂都不会信。 这样的怒气和决绝的态度,早就积压很久了吧! 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儿子,做母亲的还是不露面,只是咳嗽了一声掀开帘子只伸出细手轻轻召回了前面的嬷嬷。 对于亲王和王妃,欢鹂从没清楚地看过他们的正脸。 嬷嬷回神附在轿旁点了点头,这才起身看向浑身紧绷,即刻要扬鞭的世子。 “世子不要糊涂,王妃以下良言望您仔细听,您如今在梅州城,有亲王的庇佑和世子的地位,能庇护的人或事总归还是能护个一二,可一旦走出这梅州城就是舍弃了父子母子关系,这其中的凶险就不是光靠世子您一个人就能护的住了。” 嬷嬷顿了顿,她面上还是和蔼,可她说的话足以让人胆寒好似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走上一圈! “世子有世子的身份,可旁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今日在梅州城只是丢了孩子,来日在梅州外难免会丢了性命,世子本可以听话待在亲王身边,往后只能累及他人终身悔过了。” 这是威胁,这是拿欢鹂的命做威胁! “父亲母亲要杀欢鹂?这是全然不顾二十多年的亲人之情吗!” 世子跳下马车,吐出的尽是白雾。车厢里的欢鹂反倒不害怕了,她不害怕自己会随时丢失性命,她只是心寒,由内而外的心寒,一家人怎会到如此地步? 一家三人没有一位是正常的,小的就是死也要逃离,老的冷漠到哪怕要了孩儿的命也要把尸体拴在身边。 这就是家人吗?这就是天家的舐犊之情吗! “世子执意离开,有顾及亲人之情吗?” “在你们害死我孩儿的那刻就已经没有了!试问天底下哪有祖父祖母会亲手了结亲孙!我是爹娘的孩儿,那个死去的胎儿就不是我的孩儿吗!” 欢鹂头次见到世子歇斯底里,今晚的他疯狂到极致,全然不在乎身份矜贵,发丝散落跪在冰天雪地里,剧烈地咳嗽后皑皑白雪上竟是滴下了几滴血珠。 就连欢鹂都捂住嘴巴惊呼,可那位犹如樽菩萨冰冷的母亲,连出轿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仿佛那顶轿子里装的根本不是活人…… 嬷嬷在等,王妃也在等,她们在等世子狂怒后全然没了力气才缓缓开口。 “天家一体,亲王府荣辱与共,世子逃到何处身上都流着皇家的血脉,你注定于此也只能于此,不论双方相看生厌,都是生死与共的一家人,从您生下来的那一刻便已注定轨道,连偏离半寸的资格也没有了。” 鹅毛大雪从黑暗中漏下,把颤抖的双肩盖了严实。 跪在那里的人变成了在王妃的轿子前变成了小小的一团,那一团不是世子,可以是一条狗一只猫一个麻雀,偏偏不是人。 欢鹂用手捂住嘴巴,流下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这眼泪不是伤心难过,是胆寒震撼。 嬷嬷说的是王妃的原话,一个母亲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 欢鹂看见匍匐在地上的世子双唇沾满鲜血,他缓缓回过头看向欢鹂,雪花在他毫无生气的瞳孔里化掉,化成一渊深潭。 她听见世子对着轿撵发出破风箱般地声音。 “我只有一个要求。” “世子请讲,王妃听的清楚。” “保欢鹂周全,如若她日后怀有孩子,我要母子俱存。” “那世子给的呢?” “自由。”世子颓然跪在地上,满口的鲜血挂在衣领,零零星星撕扯进白雪里,“父亲说的,我会照办,父亲要做的,我全力支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怀中的纸伞终于撑开,挡在世子的头顶接住冰冷的飘雪。 欢鹂张开嘴巴大口抽泣呼吸,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初春,潋滟晴方好,世子游船在湖中央。 “其实能笑出来是一种福气。” “春日很美,只是有了人就不会那么美了。” “梅州好像只有充斥着贪婪,贫穷,暴富,算计才会热闹,他们生活在如此明媚纯粹的春日下,你还觉得春日美吗?” 大雪席卷了世子,他跪在小小的纸伞下,偏偏不是人。 =================== 【烛鸳】 “欢鹂来信了,说她一切都好,那晚不辞而别是被接回了别院,让我们不要担心。” 距除夕那晚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整整七天欢鹂杳无音讯,华雀派阿芸去别院悄悄打探就差满街贴告示了也没探出个所以然,直到今天,她终于差人递了来信。 回回如此,回回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即便是报平安的信,让华雀三人看了心情也好不起来。 不过总归是欢鹂的笔迹,珍鹭教欢鹂写过字,她认得出。墨迹新鲜,证明人还活着。 华雀皱眉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了,珍鹭问她怎么了,她临窗坐着说总感觉不对劲。 “很突然,一切都解释不清,我只觉得不对劲。” 烛鸳也这么觉得,七天提心吊胆,猛地来了一封回信,也没让她们的心完全放下,她甚至觉得,如果欢鹂能从别院出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院子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三人沉默而坐,对着地中央摆的信都沉默不语。 眼看将到黄昏,笼馆门口红灯笼亮起,小龟奴叩开了门才算打破寂静。 “烛鸳姑娘,今晚点你牌子的客人很多,阿嬷让你早做准备。” 自从烛鸳上次拒绝了曹忌后,这是她重新开张的第一天,早有大把按耐不住的人想来见见许久不露面的烛鸳了。 元日过后,烛鸳怕是有的忙了,这客人数量都快赶上了“春试祈福点”珍鹭。 烛鸳点点头,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梳妆打扮,等天际完全黑下来时她出现在了梅园。 她的亮相一下让梅园热闹起来,不管领没领厢房牌的客人都要上来握着手寒暄两句,即使对方是个哑巴,也要说不停。 不过都是些想煞我也,美艳依旧的漂亮话。 但当面是这句,背过身去就会换副嘴脸。 “唉……还是娼妓无情啊,伺候了那么久,说翻脸就翻脸了啊。” “还不是因为人家降了官职呗,丢脸可丢大发了。” “所以我奉劝各位啊,这里的女人都是认银子的主儿,咱们趁早别陷太深。” 揣着酒壶又喝得红光满面的章大爷竖起指头对着这几个嚼舌根的后脑勺就挨个点了过去,“怎么漂亮话都被你们说了?点人家的是你们,说不是的还是你们?” 几个年轻小伙儿摸着后脑勺回头看这笼馆老油条笑道,“怎么?章大爷同情她们呀,你家里有老底儿,怎么不把人家赎出去啊?” 章大爷看了这几人一眼,皮笑肉不笑懒得解释,“年轻人啊,蠢钝得厉害。” “他们这样说你,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烛鸳扶着一位生客上楼,这年轻小伙儿好像是头一次来,第一次领了厢房牌还有些拘谨,被烛鸳扶上楼时无意听见了梅花下那几位公子的闲言碎语有些红了脸,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心不在焉的烛鸳。 烛鸳被这么一问,倒是愣了,听的难听话太多,不光哑了也要聋了。 她反应半天才知道这生客的意思,于是垂下眼摇了摇头,而后面若春风地拉他进屋。 可刚推开厢房时,她余光瞥见对面房间里闪进去一个身影。 对面的厢房是徐阿嬷住的地方,她多少会关注一些,刚才那进去的人不是龟公郝伯,也不是寻常客人。 那人的服秩打扮烛鸳看着眼熟。 总是在曹忌身边呆了一年之久,军中的穿着烛鸳是认识的,那人一身黑衣白月做点缀,腰间没有镶珠子不是曹忌那种带官职的。 难不成是鲁辟着人回礼来了? 可回礼送到馆口就好,为何偏要进到厢房里呢? “烛鸳姑娘?烛鸳姑娘,你是不是……” 那生客唤了几声迟迟不进门的烛鸳,还以为她是还为刚才的闲言碎语生气,不免紧张起来。 烛鸳仍盯着对面紧闭的厢房,想找华雀让她留神一下,可身侧的生客催促的紧,慌乱之间烛鸳只能作罢,打算明早起来在跟华雀说。 等烛鸳进房伺候客人后,徐阿嬷的厢房门过了得有两柱香的功夫才打开。 这次打开还是徐阿嬷亲自把人送出来,底下梅园正是热闹的时候,徐阿嬷精明的双眼往底下扫了一眼,便极尽谄媚地点头哈腰,示意来人跟着她走,两人一前一后从侧面的小楼梯匆匆下楼,接着转向后院,打开小门。 那人走出门后环顾四周确定再无旁人,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闪闪发亮的金子交到了徐阿嬷的手里。 金子揣进怀中,两人相视一笑,匆匆道别。 军中高马驮上人后,蹄子利索,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阴暗狭窄的小巷,钻进巷头热闹的集市消失不见。 ======================== 【华雀】 华雀今天起得早,客人还没走光,她便已经起来着人收拾昨晚的内务了。 她如今在笼馆手里掌的权也就这点,万不能轻丢了。 不过今日与往常不同,往常的清早,笼馆的守门龟奴早偷懒回去睡觉了,怎么今天四个人站的笔直,守在笼馆门口眼睛瞪的像铜铃。 华雀上前去问,几个龟奴口径一致,说阿嬷吩咐,今天一天都要守着。 “噢……那可有谁出去啊?” “梧桐,出去考试了,除了他再没别人。” 这就奇怪了,人能进来也能出去,这大早上的防谁呢? 华雀当着这几个龟奴的面佯装轻松不在意,让阿芸看着人收拾梅园,自己又踱步到后院,果不其然,后院的小门也守了两个。 她心中自觉不妙,又跑回梅园仰头看了看徐阿嬷的厢房,房门紧闭怎么都看不出什么异常。 华雀还想在上去看看,可不巧有龟奴打碎了金露酒壶,惹得阿芸连连跳脚,她只能先把手头事处理。 “我今儿个叫你们来,就是看中你们模样好会来事,所以不必害怕也不用紧张,只要乖乖按我说的做,阿嬷保证你们日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徐阿嬷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她躺在香炉后面,鲜红的指甲刮着自己的太阳穴,虽是慵懒地眯着眼睛,可招子却不放过任何一个跪在地上的娼妓的面庞。 她屋里红红绿绿的帘帐多,缠在房梁上让人感觉天顶低得很也压抑的很,十几个娼妓跪在赤色帐子下都低垂着脑袋,好像是被压弯了脊背抬不起头,也不敢说话。 郝伯在旁边给徐阿嬷奉茶,加了点蜂蜜进去让徐阿嬷抿了一口便长舒一口气,接着说话,“都知道如今咱们鲁团练可是笼馆的大贵人吧?没有他,哪能有你们房里烧不尽的炭火?所以啊,人家团练大人提出了要求,我也不能不应承,更何况我思量许久,这事……对你们来说也好事,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是。” 十几个姑娘悄悄互看了几眼,胆怯称是。 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敢点头,徐阿嬷见这情形也是满意,至少她挑的这十几个可是笼馆里最听话的。 “攻城容易,守城难,你们呀年轻,不知道咱这梅州城当兵的辛苦,没日没夜的巡街也就罢了,连除夕夜都得驻扎在城外守着不能与家人团聚,你们说寒了谁的心也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啊,团练大人明白,咱们老百姓也得明白,所以啊,团练大人难得开金口,向我请些姑娘,去抚慰守城将士的心呢,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 这……这不是做军……? 几个反应快的姑娘先明白了过来,立马抬头看向烟雾后的徐阿嬷,她们的眼神徐阿嬷尽收眼底,只是冷冷一眼,就让姑娘怯怯又低下头去,可看那模样已是害怕至极,思索着怎么能逃过此劫。 笼馆里谁不知道烛鸳的经历?她就是从塞北军帐里面爬出来的,一块洗澡的时候那背上胸前的伤疤可都历历在目呢!这次要是被徐阿嬷送过去,保不定连小命都没了啊! 虽然跪了满屋的人没一人敢反驳,可明显能感觉有几个姑娘的身形都摇摆了起来。 徐阿嬷见状竟然不急,她枕着手臂翘起一条腿来先让郝伯跪在旁边捶着,自己这边才继续往下说。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是想烛鸳的惨状罢了,可大家要分清楚些,烛鸳那原来是在边疆塞北的,那里的兵生猛如虎自然下手颇重,可梅州城这里的不是,都是些本本分分的人,听团练大人说军中不乏有些才子,那是读过书的呀。你们害怕有烛鸳的下场,怎么不想想她来笼馆,伺候上了镇抚司曹大人有多风光?吃得好穿得好身上可曾受过一点伤?人家曹大人也是咱们梅州的将领啊。” “可可……可鲁团练他……” 有个小姑娘怯怯开口,她是见过团练怎么虐待烛鸳的,一路揪着头发上了七层,红着眼睛出来烛鸳命都快没了,这……这怎么不说? 她说了半截不敢说了,怕徐阿嬷骂,可没成想今早的徐阿嬷没有往日的暴戾,反倒是如沐春风。 “唉……团练……团练他也是被逼急了呀,他是多和蔼的一个人,除了打过烛鸳打过你们其他人没有?是烛鸳擅自干预军政,大人他才不得不下此重手以儆效尤,有知府大人做背书还有假?” 知府大人…… 当日的黄举人大家都见过,确实是斯文有礼也胸怀慈悲,徐阿嬷把黄慎之搬出来后,十几个姑娘倒有些松动了,抛开他抛弃珍鹭这点,其他的倒也还可以,再说……哪个当官的敢娶娼妓啊。 徐阿嬷见此情形已知说动了六七分,她让郝伯把面前的香炉搬开,她要清清楚楚地,面对面地,看着这群小姑娘再添最后一把火。 “你们想啊,那些将士们多是没成家的单身汉,存了一辈子钱没处花,被你们伺候上了哄高兴了那赏银岂不是说给就给,比到咱们笼馆来的穷酸汉不知要大方多少倍!再幸运点的,说不定就被人看上给赎出去了,都是糙汉不讲什么身份清白,有朝一日做个将士夫人,岂不是成了良民,不用在这鸟笼子里让那么多客人糟践的强?”徐阿嬷咽了口茶,弯下腰来恨不得贴在几个姑娘的脸上,“你们都是阿嬷手底下最听话的姑娘,去了团练那里,肯定不会像烛鸳那般惹人生气,有个清清白白做人妇的机会,阿嬷可是都留给你们了啊。” 她说的情真意切,苦口婆心,甚至还挤出两滴眼泪痛陈自己当初如果有这样好的跳板也不至于在这里蹉跎年华,话说到最后,她只需问一句愿不愿意,大部分姑娘已经直愣愣地开始点头了。 徐阿嬷很满意,她微笑地看着十几个懵懂的姑娘话锋一转,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哎,给你们的路是铺好了,可是还有一点却是十分难办。” “阿嬷,是何事难办?” 已经乖乖听话,甚至开始幻想未来嫁为人妇日子的小姑娘们连忙问徐阿嬷。 “团练昨夜专门差了人来说,请的姑娘里啊,必须得有华雀!” 徐阿嬷轻轻捏拳捶在自己胸口,“大家都知道华雀的脾气,如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她怎会答应团练的请求啊,唉……郝伯啊,你把华雀叫来,我再好好与她说道说道,不能让她一人,毁了我们十几个姑娘的路啊!” 华雀被郝伯引进屋时吓了一跳,她本以为又是徐阿嬷跟她单独博弈,结果没想到屋里竟然跪了一地的姑娘,她先没开口,只扫了所有人一眼打量在场人的表情,这些人的表情越镇定她心里越没底。 如果房间里是哭成一团闹的天翻地覆她倒还能抓个先机,现在和气一团,反倒让她紧张起来。 “找我来什么事,楼下一堆活等着人料理,我没时间在这儿开早会。” “瞧瞧,瞧瞧,这还让我怎么说的动呀!” 徐阿嬷掩面啜泣,底下的姑娘更是满脸乌云密布,华雀见状有种自己被装进去的感觉。 她还没开口,徐阿嬷就先抢了话头哭嚎起来。 “团练非说要你,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我本想挑十几个姑娘去军中伺候谋个好前路,可鲁大人说没有你那大家都别去了,这要我如何是好啊,我也想让馆里的姑娘好过些,出去几个将士夫人我脸上也光彩,可我是知道你的脾气……” “你的意思是……” 徐阿嬷这言不由衷的三言两语,华雀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去军中伺候,烛鸳的例子难道大家都忘了? 华雀回头看一众没有任何反驳的小姑娘们,反应了过来,这早会怕是早早就开了,徐阿嬷在请她来之前已经成功洗脑,这会叫她来,就等于是把人装进去架在火上烤! “如果我说不去呢?” “那你忍心吗?她们这些小丫头当时都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不为自己谋个前程也得考虑考虑她们呀,退一百步讲,就算团练大人同意你的请求,难免心生怨气,把火撒到几个姑娘身上?她们本是乖巧可人,到时却因为你的执拗无端受气,这你忍心吗!” 这一连串的话已经是把华雀堵的哑口无言,这事来的毫无征兆让华雀一点准备都没有,她看看这满地跪着的姑娘们,心中凉了好几分,如今她再说什么话根本无济于事,徐阿嬷做了几十年的徐娘,这满口的胡言乱语简直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华雀这回倒不想争辩了,她心中盘算的是鲁辟为什么点名要她,黄慎之已经当了知府,整个梅州都在他手里,鲁辟没必要在胁迫自己吐出些什么秘密。难道是真的喜欢?鲁辟这人见色起意谁不喜欢?还是这根本就是徐阿嬷的意思? 就在华雀思量的片刻,跟在身边的阿芸有了动作,去找赵明熙,只有赵明熙死心塌地会救人了! 可就在阿芸溜到门边时,就被郝伯挡了正着。 “又去找赵老板啊?回回都是小盐老板,还有没有点新鲜的?” 郝伯手上发狠,一把扯过阿芸的头发给她扔到华雀脚边,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小贱人你看你能出去不?前院后门都围了人,你一个头发丝都出不去!” 难怪,大清早就让人守门了,就是专门防着华雀了? 还非得在刚刚露鱼肚白,烛鸳珍鹭的客人还没走,没办法过来分担时出手。 每个节点卡的实在是太好了。 华雀站在徐阿嬷面前,突然笑了一声。 “你是想让我死在外面?” 徐阿嬷神色一凛,默不作声。 “我告诉你。”华雀在徐阿嬷的软榻边蹲下来,凑近她的耳际,扶着满床的金丝软枕慢慢道,“我会活到最后,看着你入土。” ========================= 【珍鹭】 珍鹭刚送走客人,就看烛鸳急急带着满面愁容的阿芸来到她的房间。 阿芸虽是着急,但话说的明白,把徐阿嬷从头到尾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让珍鹭烛鸳听个清楚。 不过好在还有时间。 鲁团练要人是在七天以后,她们有时间周旋。 但这次怎么看都是个死局,这七天徐阿嬷会把笼馆围的水泄不通,求救怕是没可能了。 阿芸听完这话刚刚还镇静,眼下只剩下哭了。 “怎么……怎么每次都让咱们自救啊……上次烛鸳姐姐也是,半条命都没了曹大人才赶过来,还有周老板,是他自己暴毙才逃过一劫的……” 这边阿芸带着哭腔,那边烛鸳恨的牙痒痒,她是最清楚不过这军中危险,可想而知徐阿嬷是怎么巧舌如簧让十几个姑娘都点头答应活活把自己连同华雀装了进去。 珍鹭也是一团乱麻,她实在分析不出鲁辟意欲何为,说到最后只有一个答案。 “她想把我彻底踢出去。” 华雀晚了几步过来,看她比想象中的镇静,“如今徐阿嬷靠拢鲁辟,发财指日可待,能打掉一个是一个,春试刚过珍鹭还有价值不能去,烛鸳去了难免碰上曹忌会有事端,所以最好让我去,给鲁辟卖个四绝的面子,她也能在笼馆继续顺利做事,一举两得。” 这么说来合理多了,烛鸳记得有一次她被鲁辟关在厢房里,是华雀来救的,鲁辟当时多看了两眼,生出了别的心思也实在正常。 不过话说到头还是死局,烛鸳只怕华雀去了没命回来,她紧紧握着华雀的手,手心里都发了汗,华雀深知烛鸳的担心,以前哪个小丫头被客人欺负了烛鸳都能拼命,这次估计要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放心,没事的,当年你从塞北都能活着出来,我相信自己也能受得住。” 几个人正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事端调整情绪,考试归来的梧桐叩门进来一脸茫然。 不光是梧桐茫然,连珍鹭都蒙了一会儿,她差点都忘了今天这个重要日子,赶忙把人叫进来问怎么样? “还好吧……”梧桐似乎不想多说,他今天穿的买的新袍子,脱下了笼馆龟奴的衣服,看上去还真像个挺拔俊俏的书生,“对了,我早上出去就看馆外守了好几个龟奴,回来梅园里又空空荡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珍鹭与其他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没有多说,梧桐下午还有一场,千万别分心了才行。 华雀让后厨准备了午膳先让梧桐吃饱,安心备考。 等梧桐黄昏回来时,笼馆里又上了客人,他又没机会问,直到三更半夜,他坐在楼梯拐角底下才等到珍鹭下楼。 “呦,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来找你啊?” “我就是知道。” 梧桐给珍鹭挪了位置让人坐下,他小时候就爱躲在这犄角旮旯透过楼梯木板的缝隙去看梅园客人的洋相,被郝伯打了也一个人跑到这里偷偷掉眼泪,偷偷看书也是藏在这个地方。珍鹭有几次找不见他都会寻到这儿给他送药送吃的,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犄角旮旯已经塞不下他们两个人了。 “说吧,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都考试完了。” 珍鹭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岔开话题,“你先说说考的怎么样吧,题目难吗?” 说起考试来梧桐还是拧起了眉头,他心里没底,十分没底,“我不知道,就是该写的都写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多的是比我开蒙早的人,如果没考上我不意外,下半年再努力。” 心态倒是挺平和,就是自卑了些。 珍鹭拍了拍梧桐的肩膀,不是宽慰,而是诚恳直言,“你也不要太妄自菲薄,你开蒙虽晚但胜在努力,我伺候了那么多考生,其实说实话大部分是酒囊饭袋,开蒙早但荒废的也早,不然也不会挨个到我这里祈福了呀。” 珍鹭如今说这些事已经是泰然处之,不,应该说已经麻木了,当初她血崩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身体怕已经是副空壳子了。 梧桐害怕她变的什么都不在乎,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眼高于顶爱吵架的珍鹭。 想到这里他还是犹豫试探地问了。 “所以……华雀,真的要去吗?” “你知道了啊?” “嗯,我问阿芸了。” 珍鹭看了梧桐一眼瞥过头去,说不上是叹气还是愤恨,只是坐在那里很平静,“不去又能如何,会挺过去的,我们都会挺过去的。” 如果以前遭了这种事,不光是珍鹭,就是华雀烛鸳欢鹂她们也要争个鱼死网破,不出点血把笼馆闹个人仰马翻不算完,可是现在……大家好像都冷静了许多。 也可能,看开了? 梧桐做不到感同身受,不能妄下定论。 他只记得珍鹭最近总跟他说的一句话:活着最重要。 这句话放到其他三个人的身上也意外的合适。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明明刚考完试该是庆祝庆祝的,珍鹭不愿意影响到梧桐。 她抹了把脸笑着说要请梧桐吃饭。 “等我哪天闲了,咱们出去吃,你想吃什么就说,你如今可不是个小小龟奴了,中午你一进来我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新来的俏书生呢,可不能随随便便让笼馆的厨房打发了你。” 梧桐难得被珍鹭逗笑,他憋着笑瘪着嘴,看了看自己身上碧色的衣袍挥了挥手让珍鹭不要胡说。 “对了,假如啊,你要是考上了举人,人家考官问你名字,你总不能说梧桐吧?总不能梧举人桐举人的叫,听起来不像个姓啊。”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梧桐也有认真思考过,他那黑心老爹的姓他不想要,娘的姓呢?到死他都不知道。 “你姓什么?” 梧桐冷不丁问了一嘴,还把珍鹭问了个磕绊,好久都没人问她姓过什么了,宋这个字被含在嘴里突然有一瞬间的酸涩。 珍鹭吸了吸鼻子,笑了笑。 “宋啊,我本名叫宋贞。” 宋贞……原来我以前的名字这么好听。 轻轻松松,像脱离出纸醉金迷的名字。 珍鹭说完肘着下巴开始恍神。 恍惚间,她听见梧桐开口。 “那我跟你姓。” 挨在一起的肩膀突然热了起来,连带着珍鹭脸颊也跟着烧起来,她回过头去看着梧桐结巴道,“你……你说什么?” “我姓宋,主考官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宋梧。” ?【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7、第 27 章 【梧桐】 春日栽海棠,这梅园啊,一年四季什么时节栽什么是最讲究。 徐阿嬷大早上就让十几个龟奴去城外拉海棠苗忙的是脚不沾地,嘴里叨叨说三月开春要拿个好彩头。 她站在院子中央抹了把细汗,拧完这个耳朵又去提那个的脑袋,气的站在天井发牢骚,“怎么都笨手笨脚的!一上午了才刚刚种好,这让我养多少个龟奴才合适啊?梧桐呢!死人不知道今天忙吗!” 郝伯乐不迭地奉上杯花茶,满脸堆笑,“哎呦您消消气,今天放榜,几个小子啊陪着梧桐去看榜了!” 日头高照,徐阿嬷的鼻尖都渗出了汗珠,她一挥手绢皮笑肉不笑,“他呀,指定考不上,浪费时间!赶紧麻溜儿叫回来干活!” 说罢差点把一碗花茶扔了出去,这推的郝伯倒退了好几步,眼看就要仰过去摔个四脚朝天,刚好被个从笼馆冲进来的小龟奴扶个正着! 郝伯扭头一看撸起袖子就要揪住这个小龟奴的衣领训斥,“嘿你这小子!还知道回来啊你,看老子不……” 他话还没说完,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龟奴满脸喜色,躲开郝伯招呼过来的手,高兴的一蹦三尺高对着楼上高喊。 “快出来!大家快出来!珍鹭姐姐快点啊,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儿大白天的还不让人睡觉了还?” “说的不好听小心姐姐我生气啊。” 在屋里睡觉的姑娘们被这楼下嘈杂声吵醒,一个个睡眼惺忪地出来,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是珍鹭也疲惫不堪,她昨天客人尤其多全是保佑高中的,这会儿已经累的四肢酸软,靠在凭栏上打着哈欠。 “说吧,什么事。” 那小龟奴一看珍鹭出来,喜色是又添了几分,简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啊。 “珍鹭姐姐,你站稳了啊!听我说,梧桐中啦,哦不对是宋梧中啦!一甲第七!” ……………… 他说完兴奋地等着大家的反应,可奇怪的是众人不但没有想象中的欢呼,还沉默起来,一个个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背后,他仰头张着嘴挠了挠后脑勺,环顾一圈后看向自己的身后。 是梧桐站在馆口。 他一袭新白衣,腰间系着玄色腰带,如同山水点墨,挺拔秀丽。 稚气的脸庞仿佛一夜之间显出棱角,目光炯炯气度儒雅。 这哪里还是个……龟奴模样。 简直是…… 是宋举人啊! 生的比那来笼馆的书生好上千百倍! 兴许是反差太大,让各位姐姐都看愣了,手绢掉了,团扇也握不稳了,就连珍鹭都差点滑了一脚。 “梧……不是,宋梧?” “哎。”梧桐有点不自在,难得腼腆,抬头对珍鹭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是我。” 真考上了? 迟来的欢呼声终于想起,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得到笼馆姑娘们这么热烈的迎接,梧桐上一刻还站在门口,下一刻就花团锦簇地包围着被好多个姐姐们迎上了楼。 这中间只有一个人不是那么高兴。 当众人上楼后,她周身不免冷冷清清,连海棠树的阴凉都不愿意分她一寸。 “阿嬷!好事儿呀,这梧桐成了举人,咱们笼馆以后多条路子,能得到举人老爷的照顾了!” 郝伯还端着花茶,抻着脖子使劲儿往楼上瞧,恨不得也立马上去凑凑热闹! “蠢货!” 一盏热茶被打翻在地摔个粉碎,徐阿嬷冷笑一声都懒得看郝伯。 “他会照顾我们?你是在做梦吧?” “怎……怎么不能?他可是咱笼馆的人啊,没我们供吃喝,他能活到现在?” 徐阿嬷笑的更瘆人了,她摇摇头看向郝伯觉得他是真傻。 “你知道一甲七名是什么含义吗?梅州自古有不成文的规定,乡试甲榜的第四名至第七名是梅州官员举荐的名额!” “那,这又如何啊?” “梅州官员才有几个!用指甲盖都能想得出是谁举荐的这小子!” “哎呦梧桐,不对,是宋举人,你可真是姐姐的好弟弟啊,怎么这么厉害呀!” “来来来嗑瓜子,你跟姐姐说说,是如何妙笔生花的呀,可谓深藏不露呀~” “我就说嘛,梧桐从小就不是个凡人,小小龟奴变举人,泥鳅都能越龙门啊!” 十几个姑娘围着梧桐,香粉手绢都盖在他的脸上,让他都喘不过气,一身白衣都能沾上胭脂。 那位让泥鳅越龙门的珍鹭先生偏偏什么话都插不进去,只坐在外围一个劲儿地笑替梧桐高兴。 华雀瞧见后向烛鸳使了个眼色,“行了行了啊,咱们都腾腾地方,怎么着,也得让师徒俩交流交流啊。” 大家伙一听才晓得过来,面面相觑一番忍不住偷笑,难得体谅珍鹭,挪地方的挪地方,抬腿的抬腿,刚才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瞬间就只剩下梧桐和珍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噗……”珍鹭憋不住笑先捂着嘴乐了出来,捂着嘴巴笑颜盈盈地看向梧桐,“行啦别绷着啦,谁还不知道你,装斯文。” 这话说完梧桐终于松劲儿,他如释重负直扯了扯过紧的领口,“可憋死我了,我都不知道中了举人还有新衣服穿,这身长袍可真别扭,走路都得抬头挺胸。” “要不然怎么说是白衣书生呢,这是传统。”珍鹭说着帮梧桐掸了掸袖口,是怎么看怎么合适。 “合适什么呀,这袍子都短了半截,你看看。” 梧桐把腿抬到珍鹭面前,珍鹭照着人脚脖子就来了一拳,“好了啊,知道你身量高,快别显摆了。” 哪里来的显摆,这一路从城门口放榜走到笼馆,梧桐是心绪平和可架不住百姓激动,大家都对这个小龟奴变身成举人的戏码的主角好奇,光围上来揪他头发的人都有五六七八个。 “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梧桐放下腿给珍鹭倒了杯茶不免有些严肃,“你可知这榜四到榜七有什么说法吗?” “什么说法?”珍鹭虽学问还行,可这官场的暗面她没有徐阿嬷知道的多。 就连梧桐,也是今天放榜了才知道有这么个传统。 “梅州的榜四到榜七,是上面的官员举荐的名额。” 举荐? 梅州官员不多,珍鹭听完这项传统不用捋就知道是谁了。 “曹忌?” 他虽被贬职,大小是个镇抚司,在为数不多的权利里总还有个举荐的名额。 梧桐点了点便不再说话只顾闷头喝水,珍鹭看他这样以为是失落,失落自己不是靠真才实学,而是靠关系走的后门。 “你切莫多想,官员举荐也是要看考卷的,如果你答的不好,举荐也不会通过的。” “我明白。”梧桐放下茶杯总是有心事,珍鹭说的这些他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想通了,他现在不纠结于到底有没有走后门,而是另外要紧事。 “我只是想弄明白,曹忌,为什么要选我?” 为什么三个字咬的尤其重,要说是曹忌认识他才举荐他,那梧桐是一点儿都不相信,这些官员无利不为,就是曹忌,也只能说他在这浑水里是相对干净的一位而已。 梧桐已经做了决定,这举荐的事他不能糊弄过去,一定要找曹忌问个明白。 ================== 【曹忌】 曹忌料到梧桐晚上回来,正好他最近休沐,也有精力会会这位新晋举人,看看自己的眼光到底有没有问题。 梧桐是没想到来曹忌的府邸是这么顺利,对方好像一早料到,门口的侍卫一路就将人引到了内厅,上完茶后曹忌就着一身便装走了出来。 不应该都是茶放凉了人才出来吗?听说赵明熙上次找黄慎之就是如此待遇。 想到此处梧桐更是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是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是来答谢吗?如果是就不必了。”曹忌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话做事利索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虚情假意的寒暄,“军中不讲这些,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向来从小就是个驴脾气的梧桐当然也不是答谢而来,他看了眼曹忌就知此人不喜欢这套,也就落得自在直接问了,“为什么要选我?虽然梅州城大部分的酒囊饭袋,但比我学识好的也不在少数,你不选我也可以避嫌,落个刚正不阿清廉的名头。” 梧桐说这话时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座,倒是曹忌坐在上座终于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梧桐一眼,“我没想到,你倒是很适合官场。” 在此之前,曹忌只觉得梧桐是个只凭一股蛮力往前冲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可是他刚才一席话,分析的还挺到位。 是有官员故意彰显清廉这么做了,可他曹忌不是。 “我选你,是因为你合适。” 曹忌的脊背挺得很直,即使休沐在家也恪守军中的习惯,虽是坐着也有些压迫感,“你跟如今知府一样又不一样。” “比如?” “比如你们喜欢的是同一个姑娘,但你们的性格又截然相反。” 即使曹忌气场再强,梧桐还是听笑了,他没想到表面上凶神恶煞的镇抚司还挺关心举人和知府的桃色事。 听着梧桐的笑声曹忌也没有生气,他指了指椅子让梧桐坐下而后道,“黄知府如今是什么做派你应该都清楚,如果我手握名额再不推上去一个性子烈的,这梅州城恐怕就是一汪死水了。” 冠冕堂皇。 这是梧桐对曹忌这番话的评价,如果让旁人听了,大概都会觉得他镇抚司忧国忧民心系百姓,可他曹忌,说到底终究是个官,没有心中的算盘他是不会空口算账的。 梧桐没有说话,这是曹忌没有料到的,他轻轻蹙眉,“怎么不说话?” “镇抚司可以不用把话说的那么漂亮,你若觉得自己府邸隔墙有耳咱们大可以换个地方谈。”梧桐抹着杯沿还是没有喝那盏茶,“不过眼下这个情况,大家都放到明面上了,所以也不必提防别人了。” 曹忌真是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小看了他,以前披着龟奴的皮跟在珍鹭后面像个乱咬人的小狗儿,可交谈几句才发现,他本身并不是如此。 他想被说中了心事,只能喝口茶佯装掩饰,梧桐见曹忌没说话,自己便接着往下说了,“镇抚司举荐,是无形中给我画了队伍吧,让我来搅乱如今风头正盛的知府,你好有精力应付亲王团练的步步紧逼。” 说的很对,但过于直白。 曹忌砰地放下杯子,以为是要发火,但下一刻倒是笑了,就是连笑都不是亲切和蔼。 “我说过,你是个混官场的料子,但有些话不要明面说。” “曹大哥,我敬你往日对笼馆还算尚可的份上叫您一声哥,刚才的话也只是对您说,站不站队,分不分党我实在没有兴趣,这些所谓官场规则只会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举子乱了阵脚,我努力读书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说句丢人的话,我读书就是为了自由,能让我脱了龟奴的皮让我干什么都乐意,所以……”梧桐吐出一口气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的相互试探,十分诚恳地看向曹忌,“所以我不会为你做什么,但如果黄慎之错了念头,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反咬回去。” 这就够了。 对曹忌来说,这就足矣。 他不指望梧桐能跟他为老皇拼出条血路来,但他十分需要梧桐这一份没有任何杂念的理智。 在曹忌看来,如今不管是亲王世子还是鲁辟和他已经因为被党争折磨的失控,如果有这么一个中间人帮助自己,那么梧桐就是最好的选择。 “宋举人,我不会为难你,日后你走自己的路,这个举荐就算是值了。” 曹忌以茶代酒向梧桐示意,短暂试探下来梧桐也终于摸清了曹忌的心思,他笑了笑还是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虚空与曹忌碰了碰一饮而尽。 此事按下,还有一事梧桐今晚来是一定要反应的。 “对了,不知道大人是否晓得军中买姑娘的传统?” 曹忌当然知道,说实话这是老传统了,最开始是抚慰边疆战士的,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变了味道,让州府军也效仿过来,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老皇身体康健时处罚了许多,如今老皇病重,这类风气貌似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怎么了?” “鲁团练要买笼馆的姑娘。” “你说什么?” 曹忌蹙紧眉头,鲁辟现在风头无两是亲王身边的红人,他是没想到这个人这么早就开始挥霍享乐了?军饷有限,黄慎之是让鲁辟顺了多少钱,有钱发红包,还有钱买乐子了? 看曹忌的反应梧桐也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 曹忌摇了摇头,他这几天被休沐在家,有这种事他当然一概不知。 看曹忌这样子怕不是装的,梧桐也就老老实实地说了,“买的姑娘里还有华雀,您想想办法吧,徐娘现在限制姑娘们的出行,也只能我把消息放出来了。” 竟然还有华雀?看来今晚还得再去找一趟赵明熙了。 曹忌穿上外袍送梧桐出府,再去牵了一匹马准备连夜把消息递出去,他这个镇抚司已经没有话语权了,但这事无论如何得让赵明熙知道。 可他刚跨上马准备挥鞭时,一队人突然出现在冷冷清清的府邸门口。 来者衣着华贵,举止有礼,从头到脚拿捏着范,这一看便是…… “镇抚司大人也要出门啊,正好,世子请您去府上小叙。” ============================== 【世子】 鸿门宴。 不见刀枪剑影,却是实打实地谈崩了。 世子坐在轿中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回别院,旁的跟车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眼下怕是只有进了别院看到欢鹂姑娘,世子才能变脸了。 底下伺候的人其实都觉得世子与亲王长得十分像,尤其是生气的模样,都是一样的令人胆寒,即使他们父子二人不睦已久,但到底是亲生的,有些地方还是通的。 而最令人惊惧的是,今晚父子二人脸色都黑的能滴出墨汁,这让大伙儿看了不免多瞧曹忌两眼,也只有他这个活阎罗能从世子府面不改色地走出来。 轿中的世子闭着双眼紧皱眉头,他在回想曹忌今晚跪在底下的模样,不禁憋闷。 为何突然请曹忌,这是亲王临时做的打算,一切都要从曹忌突然动用举荐名额开始,只不过荐了龟奴,可世子不傻,他一眼就知道曹忌这是在为自己铺路。龟奴掀不起风浪,可是他曹忌的这份不死心是让亲王勃然大怒。 怒火烧过后,老亲王又有了新的打算,眼下鲁辟居功自傲日后难免留下祸根,拉拢曹忌为抗衡也为不得已而为之。 大家都是官场沉浮多年,那些个流芳百世的好官一百年才得见一次,如今的官员大多利益趋势,况且曹忌也不是个绝对干净的人,早年为老皇做事,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亏心的血,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总能收过来。 “本王知镇抚司多年鞠躬尽瘁杀伐无数,要不是厌倦了边塞生活,也不会甘愿屈居于州府镇抚司一职。” 亲王金面,可遇不可求,曹忌跪在底下甚少听闻亲王亲自露面接见,今晚小摆宴席怕是藏着明枪暗箭。 曹忌不敢多言,只能附和试探,生硬地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镇抚司就不必紧绷了,我与父亲都知你的为人,不是那般虚伪。” 今晚世子作陪,冷冷开口。 曹忌听着估摸怕是已经父子连心了。也是,到底是亲生的,不想着自己老爹,难道还一拍两散吗? 见镇抚司迟迟没有开口,亲王也就顺着自己儿子的话说下去,“不错,边塞风烈,不是刮给阿谀奉承的人听的,镇抚司事迹本王也听过一二,那些鲜血淋漓鬼魂哭嚎不说你,就是我听了,也为之胆寒夜不能寐,所以不知镇抚司多时的头疾可好些了?” 曹忌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惊觉亲王竟然调查的如此彻底,连积年旧疾都知道。 在笼馆时烛鸳就发现曹忌不怎么睡觉,经常一个人坐在外面发呆,其实有时并不是在想事情,而是头疾发作根本睡不着。 亲王一针见血说出了他旧疾诱因更是让曹忌警惕,他确实一闭上眼就感觉有人来提刀索命报仇。 见跪在地上的曹忌手指松动,亲王看了眼世子,后者唤人在曹忌空空的座位上斟了杯御赐琼浆。 帘帐外的乐师弹的是高山流水,余音绕梁。帘帐内的曹忌是如芒刺背,身形晃动。 世子说的每一字都好像打穿了曹忌的脑袋,让一曲高山流水都走调弦崩,刺破了鹅黄帐子。 “值得吗?大人。被忠诚所累失了心魔,哪怕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吗?我与大人短暂相交过,深知大人不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试问哪个将士在配剑初初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十年沙场走过,徒留下的只有满手鲜血罢了。当初魂牵梦萦的理想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午夜冤魂索命,这个时代大浪淘沙,淘出的不是英雄,淘出的是面目全非的鬼罢了!”世子不知为何,说的激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琴声戛然而止,亲王侧目,就连曹忌也错愕抬头看向世子,隔着好大的圆桌,曹忌看世子的脸模糊,但听此番话,是说给他听的,更想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亲王,好似也听出了个中滋味,儿子情急之下的咳嗽听着刺耳,他连忙打断,正色看向曹忌,“镇抚司,我相信你不是那见风使舵的官场之人,那种人……”亲王笑了两声,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鲁辟的脸,“那种人是最能适应且活的舒坦,看你整日郁结,就知不是。” 高山流水再度弹起,乐师素手挑弦,已入化境。 亲王坐于高山之巅风姿绰约,也想请流水入瓮。 “本王这里有两个偏方可供曹大人治疗头疾,不知大人能否一听?” 平日如钢刀般矗立的镇抚司,今夜弯腰几乎匍匐在地,将脑袋磕在冰冷的石砖上,“微臣,洗耳恭听。” “一,放弃执念,转入他门,方可让郁结消失。” 头疾好似又发作了,曹忌的脑门都爆出了青筋,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砸在手指上,他十指用力,关节发白的让在旁伺候的侍女都瞧见了。 亲王见曹忌反应如此之大,于是施施然开口,说了第二个方子。 “这第二,凡尘事物皆可抛,不理人间事,高坐闲差阁。” 这是亲王退一步的说法,他知道以曹忌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倒戈,那干脆让他什么都别做,哪里都不站,就此收手,以后也不会亏待他,官职俸禄都留着岂不快哉?亲王眼力毒辣,他早看出曹忌有退出官场争斗的念头,这一点连曹忌自己都没意识到,亲王今夜请他来,就是点拨一二的。 果然切中了要害,打中七寸。曹忌头疾发作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他耳边一会儿是鬼魂哀嚎,鲜血喷溅。一会儿又是亲王的循循善诱,口吐毒信。 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处可逃。 世子的声音简直是紧紧勾着他的理智。 “镇抚司,放过自己,这病就有得治。” 他征战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辛苦经营,最后落得是满身鲜血和顽疾吗! 琴声急急,拨到高亢之处,突然落音!乐师食指渗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明晃晃的金灯终于有了模样,照清了亲王和世子的脸庞。 曹忌抬头,看见的是金光闪闪的龙座和垂垂老矣的九五至尊。 “恕微臣斗胆之言,亲王赐的两个方子,皆不是微臣的良方。” 他们算对了每一步,但偏偏低估了曹忌对老皇的赤诚之心。 曹忌起身,面对脸色骤变的父子,不卑不亢地行礼,接着转身掀帘而去,那明晃晃的金灯下,坐着被华服包裹的世子仍不甘心地问,“大人,当真不可能吗?” 晚风呼啸而来,吹鼓了四面鹅黄金纱,待风散帘落后,徒留空荡荡的石廊。 “愚忠!” 亲王冷冷开口。 “是我高看他了,没想到竟然是个愚忠啊。”亲王面色发狠,盯着曹忌的去路已没有刚才的和颜悦色,“这样的人,到死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断弦没有生气地躺在地上,一首假意高山流水终是没有弹完。 世子守着一桌山珍海味被宫灯照的璀璨只觉得晃眼,身侧趋近于暴怒的父亲开口,语气低沉,冰冷的像脚下的石砖。 “留不得了,找机会吧。” 世子眉心一跳,闭上了双眼。 “孩儿明白。” ============================= 【赵明熙】 有很多人问过赵明熙,为什么痴心一个花楼女子。 赵明熙每次都只是摇头,说大概是疯了吧。 就连曹忌也问过,当他看见赵明熙双眼无神,木讷地让账房把他所有的股份提出来去给华雀赎身时,曹忌难得犹豫。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吗?” “疯了吧。” 晚上曹忌提灯赶马来商行时,赵明熙还在点帐,本来曹忌出现他还挺高兴,连把人请进屋里,“再等我一会儿啊,完事了咱俩去吃宵夜。” 宵夜不必吃了,曹忌并没有坐下,看着赵明熙继续打算盘时出手按住了他的账本。 “鲁辟要华雀。” 靠近的烛火差点燎了赵明熙的眉毛,他猛的一哆嗦,曹忌收回了手。 “我带个话,你想想吧。” 曹忌从世子府出来后直冲赵明熙的商行,他如此着急其实根本没有指望赵明熙能救华雀,这本就是个死局。 娼妓命贱的话也是实话。 他只想让赵明熙有个心理准备,这段日子,如果舍不得可以过去看看…… “你怎么能这样想?” 赵明熙猛地合住账本,背对曹忌坐着。 “她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就活该送到军中宰割?” 他微微侧头,脸颊有一半都隐藏在了烛火的暗面。 “曹大人,你为官数载,可能已被官场沉浮蹉跎的麻木谨慎,我不怪你。” 曹忌不语,只看赵明熙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长袍垂垂立的笔直。 “可我不一样,我有的是精力去拼去抢去搏。” “以前烛鸳你救不了,现在华雀我一定要救。” 曹忌皱眉,看赵明熙双肩紧绷察觉出了不对劲,想拦住可人已走了出去。 “干什么?” 账房的算盘打的震天响,一千两雪花银从柜子里倾泻而出,在旁人看来是沉甸甸的富贵,但在赵明熙看来无疑跟冬日落雪没有两样。 “你疯了吗!” 一千两的赎身银,就算是达官显贵也要斟酌再三才掏出来,赵明熙虽为商行会长,可在黄慎之上任那刻开始早已名存实亡,这些辛苦积蓄说抛空就抛空吗? “银子花的值,才有价值,这次……”赵明熙咬着牙满匣的银锭子,“这次,是最值的一次。” 他或许不是个好商人,但肯定是个好人。 曹忌无话可说,无可评判,他做不到像赵明熙这般“冲动”,也做不到梧桐那般“鲁莽”,他什么都做不到,最多能做的只有搭把手。 “骑我的马吧,快一些。” “今晚天气不好啊,春风太大,吹的扰人。” 华雀对镜梳妆,很久没有梳洗上妆了。 点绛唇,豆蔻甲,孔雀绿长裙上身,还是那位笼馆四绝之首。 徐阿嬷坐在华雀身后,将一支金钗挂在她的乌发中间,金坠步摇落在凌厉眉间,恍若隔世。 就连徐娘也不禁感叹,华雀,是她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姑娘。 如今要被她亲手送去鲁辟那里,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就让你生命最后再燃烧一点价值吧。 送给团练,是最好的选择。 华雀在铜镜里看到徐阿嬷的脸已经接近扭曲,她不笑,徐阿嬷便逼着她笑,两根细长的手指带着胭脂色的指甲划过华雀的侧脸,勾起她的嘴角。 “我知道你不高兴,可那又怎样,掀起再大的风浪,娼妓也只能是娼妓。” 华雀侧目,春风吹开了纸窗,将她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你不怕,我杀了鲁辟?” “你不敢。” 徐阿嬷扼住华雀的下巴,已经捏住了她的命门。 “你不敢拿笼馆来堵。” 今日的鲁辟,可不是昔日的周老板。 华雀能做的只有努力活着就行,这点徐阿嬷倒是跟大家出奇的一致。 只不过一个为了命,一个为了钱。 “你好好听话,兴许我还能顾念十几年的情份!” 脸颊被人扳正,徐阿嬷粗鲁的上妆,她看着华雀的脸眼神中都是泄愤之情,折腾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让华雀有不得反抗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肯定能抓住! “阿嬷!外面……外面闹起来了!” 徐阿嬷额头一紧,或许是刚才太过专注,香粉盒竟然摔在了地上,她推开华雀冲了出去,站在梅园石桥上一眼就看到了抱着匣子往楼上跑的赵明熙! 来了,还是来了! “赵明熙!” 徐阿嬷双眼充血,她好像早就算到了这一天,惧怕这一天,赵明熙的出现就像是她路上那又臭又硬的绊脚石! 已没了往日礼数的徐娘,高声呵斥,推搡开一众喝的烂醉的客人,胸膛剧烈起伏,直指赵明熙,“给我抓住他!” 郝伯得令,领了七八个身强力壮的龟奴冲上去,有的环抱住赵明熙的腰,有的抱住他的腿,大家心里都清楚,拦住赵明熙,滚滚白银便会从天上落下来! “赵老板,别在执迷不悟了。”郝伯勒住赵明熙的脖子,自己的脸也憋成了猪肝色,“你模样家世样样不差,何必执着一个花楼女子,求您高抬贵手,放笼馆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赵明熙被七八个壮汉牵制,已然透不过气,他挣扎在楼梯口,满匣的银子怕是要抱不住了! “我放笼馆一马,谁放华雀一马!” 砰! 匣子被扬在半空中,好像是百宝箱被抛向了笼馆顶层,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姑娘们出了厢房,烛鸳珍鹭抬头,客人们忘记了喝酒,曹忌下马刚刚赶到。 短短一瞬,就像一个时辰。 他们能看清那匣子的纹路,翻滚的轨迹。 直到木盖咯哒一声打开,时间的流逝瞬间恢复了正常速度。 那白花花的碎银如同瀑布倾泻而下! 是高山之巅的水柱,是从云端直下三千尺的飞流! 晚风急啸!吹散海棠花,如血绚烂的花瓣交织银光闪烁的凡间俗物,一起荡下! 所有人都看见了,徐阿嬷看见了,华雀,也看见了。 她们当中任谁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现银,就连曹忌,也没有。 什么才叫黄金雨啊! 赵明熙气喘吁吁地附身看着坠地的银子,还没反应过来时,郝伯招呼着龟奴务必要将赵明熙拿下。 “放开他!” “华雀!” 孤高华贵的孔雀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仰头看着赵明熙,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徐阿嬷声嘶力竭,她按住华雀的肩膀,高喊抓住赵明熙。 可龟奴们却不敢动了,他们看见了馆口身穿官服的镇抚司,实在是……不敢动了。 曹忌来了? 好啊,一个两个都来了! 真是热闹。 徐阿嬷咬牙切齿,生吞了曹忌的心都有,可就在她分神的刹那,赵明熙开口了。 “我要赎身!” 赵明熙一手指满地雪花银,一手指头顶明月启示。 “我要赎华雀的身,一千两白银绝无弄虚作假!” 一千两啊。 谁都没想到赵明熙能拿出来。 华雀也没想到。 她屡次拒绝赵明熙,压根就不会相信他能把家产拿出来。 因为她见过太多次了,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可一见到真金白银,就什么都退了。 她没想到。 那些看客都觉得赵明熙疯了,是疯了心智,才把沉甸甸的银子交出来。 所有人仰头看着站在高阁,背对明月的赵明熙,话头像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只有章大爷,那个第一次跟赵明熙搭话的老客人,急急走了出来直拍大腿。 “哎呦,孩子,孩子啊,不值得!你不知道华雀的过往吗!” “我知道。” “你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潭了吗?”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我知道。” “那你可知自己在干什么吗!无论今后突生变故也要执意如此吗!” 赵明熙看着海棠树下的华雀,看见了华雀第一次站在他身后帮他解围,她递给了他手绢,她一晚上没睡着,她总说我相信你,她总在自己失意落魄时出现,她比自己大很多,那又怎样? 她不是娼妓,不是任人宰割的姑娘,她是华雀啊! “执意如此。” 赵明熙一字一句,说的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会说我不稳重,太冲动,年纪轻轻想一出是一出,可倘若我稳重自持,老练城府,我们恐怕压根就没有交集。” 他站在凭栏处,不似前几次的信誓旦旦,这些话都是笑着说出来的。他不怕华雀生气,只怕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是乘人之危,在紧要关头强迫你答应我,但我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就再也说不出了,华雀姑娘,今日千两为聘,陇南赵家幺儿明熙,虽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也无建功立业的好本事,但守得几家盐铺也能养活自身,今夜众位看客姑娘作证,镇抚司作证,明月海棠作证,我赵明熙……” 赵明熙咬紧嘴唇,众人替他捏紧了拳头,为之动容。 他的回答,他的决心,明月昭昭在今晚都看清了。 满地的雪花银照出了一个男人的真心。 “我赵明熙,愿求娶华雀,结为发妻。” 十五岁时华雀想过自己能被明媒正娶。 二十岁时华雀奢望明媒正娶。 二十五岁时……便不念了…… “华雀,华雀,你想想以前,你是怎么被抛弃的你忘了吗!” 徐阿嬷一把扣住华雀的肩膀,歇斯底里。 “那些个难熬的日日夜夜要了你半条命你都忘了吗!前路的火坑还要跳两回吗!” “这世间,金钱比情爱靠的住啊!” 赵明熙提着一口气,他等待着华雀的拒绝,徐阿嬷字字诛心,无不是警告着华雀。 理智如华雀…… 怎么可能呢? 可是,我如果愿意再跳火坑呢? 华雀哭了。 像她十几年前。 她拱手把攒下的银两交付给那位客人时的那样,哭了。 她不想再坚持了。 为什么娼妓,就一定要做到口是心非,心中无情。 这世间女子,再蹉跎,就不能奢望一次吗! 她站在满地碎银中间,落花爬满了她的裙摆。 华雀甩开了徐阿嬷的双手,哭的泪流满面。 “赵明熙,你不要后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8、第 28 章 【欢鹂】 最近别院可是热闹的厉害,听说啊那小黄鹂流产被世子接回来以后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许是这么一闹让她琢磨出自己在世子心目中的地位来,开始挺直了腰杆过日子,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喜欢花,还值早春时节就差人把那最娇弱的花流水似的往别院搬,大大小小的花盆堵的回廊让人都没处下脚。 她喜欢吃糖人,全梅州城的糖人师傅都得大清早到别院挨个捏,捏的好了那可是重重有赏。 她喜欢放风筝,就算没风也一定要放,而且一放就要放到最高,不飞出别院让临街家家户户看见就不罢休! 对此,伺候的嬷嬷们看在眼里酸在心里,瞧着欢鹂脸上那两道伤疤只有及其恶毒的五字评价。 “丑人多作怪。” “该是强弩之末才对。” 笼馆也听到了欢鹂在那处的风评,与闲言碎语不同的是华雀三人长舒一口气。 “早该这样。” “自己舒坦了最好。” 成天跟在欢鹂屁股后面的阿茴做不出任何评价,自从那夜以后她确实玩的尽兴,吃的尽兴,不用像之前抱头鼠窜地生活,可她也觉得奇怪。 她歪着脑袋,看指挥者帮工修一座临湖秋千的欢鹂,只觉得她像变了个人。 “两位嬷嬷,麻烦过来帮我挪一下花盆。” 欢鹂大清早站在园中朗声就开始使唤二位嬷嬷,那两位面面相觑,咬着下唇还是磨磨蹭蹭地挽起袖子走过来。 “往左边摆一点,不对,应该是右边……算了吧,还是帮我搬回亭子里吧。” 即使俨然到了春天,但早来还是冷气十足的,两位嬷嬷搬着盆沿的十指都变得红肿,这来来回回几趟着实是折腾人,就连阿茴都能看出欢鹂是故意的。 可欢鹂还是笑着,顶着她那能灿烂过春华的笑容跟着两位步履艰难的嬷嬷进了亭子,当沉重的花盆砰地一声落地时,欢鹂弯腰毫不客气地折下了盆中小花,然后抬手插在了两位嬷嬷的发髻间。 “嬷嬷们戴着,年轻些。” 周遭所有伺候的奴仆侍女们皆低着头愣在了原地,手中的活计也干了半截,徒留潺潺水声灌入木桶冒着嗖嗖凉气。 让娼妓簪花,是莫大的耻辱! “我们可是天家的……!” 一位嬷嬷脸色铁青,扔了花对着花瓣踩了几脚,上去就要与欢鹂理论,却被身侧的老姐妹一把拉住! 两人面色僵硬,顶着赤红花瓣双颊憋出了茄色。 李嬷嬷已经被世子吓出了心病,断不可再顶撞了。 看她今日耀武扬威,明日便是唾弃废鸟! 前院骚动,世子风尘仆仆进了后园,见欢鹂站在亭子中间便顺道走了过来牵起人的手,对旁边两位戴花的嬷嬷也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对她们还不如对那临湖秋千来的关注多。 “中午估计就搭好了吧?” “嗯,帮工们手脚都很利索。” “好,先进屋吧,我有话跟你说。” 世子拉着欢鹂进屋,阿茴蹦蹦跳跳地紧跟其后,两位嬷嬷在后面瞧着只觉得自己还没阿茴那丫头活的矜贵。 “听说赵明熙马上要成亲了?” 阿茴进屋先翻了翻炉子上的红薯,世子在旁就着烤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欢鹂看了他一眼慢慢点了点头。 “我备了些新婚贺礼,到时你送过去吧。” 这让欢鹂有些意外,如今局势已是剑拔弩张,世子竟还愿意抛开党争备礼,欢鹂忽然有些欣慰,立马笑着应承,顺手拎起一只红薯来吹了吹给世子掰了一半。 “世子肯定没吃过这些吧,尝尝,很甜的。” 确实没吃过,自从欢鹂来别院后,他倒是吃了很多以前从没用过的食物,她说好吃那一定是好吃的。 香甜软糯的金黄红薯被齿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果然暖意上心头,世子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你送去的时候别说是我备的,就说是你挑的吧。” 这是为什么?准备新婚贺礼不是好事儿吗?欢鹂多问了一句,世子咬着红薯咀嚼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怕说是我送的,他们夫妻二人不会收。” 欢鹂不说话了,这句话出口她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安慰世子,手中的半个红薯慢慢变凉,他们二人之间也变得尴尬起来。 出逃失败后,欢鹂与世子二人之间有了天然的默契,那便是从不谈政事。 谈了,怕是会徒增矛盾。于是欢鹂眼神飘离还是岔开了话题。 “咦,你腰间的小锦袋怎么不见了?” 欢鹂只是随口问了问想打破僵局,可没想到这一问让世子的脸色变得又添几分难堪。 她只看世子吞吐,放下红薯深吸一口气却佯装不在意地说,“刚在前院跟黄慎之谈话,顺手就赐给他了。” 又是无话可谈了。 阿茴在旁边抱着红薯啃都觉得头皮发麻。 炭盆里掺杂进了木屑,那木屑烧的猛地爆开露出了火苗,世子伸展开来的十指颤抖了一下,很快捏紧成拳,他眼睛盯着当中的火星问欢鹂,“我有时会不得不做出一些事情,可能……”世子顿了顿突然有些烦躁,“可能不乏有龌龊肮脏,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他还是说了,欢鹂与世子相对而立,她明白世子指的什么,权利党争她不明白也不能左右,但只一件事是底线。 “我只要你别伤害华雀烛鸳和珍鹭。” 寥寥红尘,如果那些争斗会牵连到小小娼妓,欢鹂定会以此为耻。 “我知道了。” 世子紧握的双拳慢慢舒展开来,指尖凉地再旺地炭火也烤不暖。 前院的小厮来传话说黄知府要走了,世子沉默着匆匆离开去送客。 目送着世子的背影阿茴才落下了紧绷的肩膀,再看欢鹂,她以极快的速度变换了原本沉郁的表情。 “阿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呀?走,咱们去看看秋千搭好了没!” 听着她那欢快的语调简直是走了调,阿茴看着欢鹂的花猫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在硬撑,不光是刚刚对世子,就是这段时间,不论是放风筝还是捏糖人哪怕是使唤嬷嬷给她出恶气,欢鹂露出的表情,都不是那么真心实意。 装的。 装的还很辛苦。 “姐姐,我怎么看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的姐姐不是这样,是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会上一刻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幸福的笑,下一刻被嬷嬷数落了又瘪嘴在床上打滚的姐姐。 可是现在…… 虽然她们看着很开心,但也只是看着而已。 “阿茴,不要瞎想了。” 欢鹂蹲下来揉着阿茴的肩膀让她放松下来。 “这里是个连世子都抬不起头的地方,更何况我们呢?所以呀与其做什么都是错,我们干脆就做好自己,你从前是活泼爱撒娇的小阿茴,我以前还是个傻呵呵的黄鹂鸟呢!怎么换了地方就被人揉成别的样子?” “你放心,等过段日子,我就把你送出去,回到你娘的身边。” “这个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 ============================ 【珍鹭】 梧桐如今是宋梧举人了,梅州特意安排了书院去上,准备可以冲一冲科举,能像从州里出去的黄慎之,在京城夺得名次。 现在是用不上珍鹭了,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才学可以教个普通人,可教个举人实在是有点为难。她现在能帮上梧桐的就是把书册整一整,没客人时跟梧桐聊聊天。 “啊……你现在的字写的蛮好看的啊。” 珍鹭从一页书册翻出一张梧桐现在写的手稿,字迹娟秀,笔触又有力,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再看他虎口被磨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一定是夜以继日的功夫。 难怪啊,昔日这么用功的小龟奴摇身一变成举人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像平常找她的那些书生…… “还好吧,小时侯我写不好你不还打我手心吗?”梧桐把他的手稿收拾齐整,一看窗外红灯笼已经燃起,竟是天色暗了。 “你最近的……客人很少啊?” 梧桐试探问了一句,本意是想问珍鹭是不是因为最近客人少手头变紧了,他自己可以贴补了点。没想到珍鹭叹了口气,笑着会错了意。 “确实少了,因为从前来找我的客人发现自己没考上,就也不来光顾了。” 珍鹭说到此无奈地摇摇头,她勾了勾嘴角还是没笑出来,“也是,读书是经年累日出来的功夫,怎么可能跟我……就高中了呢?” 话是这么说,可这前前后后反差也太大了些,不免让人唏嘘,梧桐坐立不安,看了珍鹭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要缺钱你就说,别不好意思啊,宋大娘的病时好时坏,你别装大方。” 珍鹭看梧桐如今当了举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腰板挺得笔直训话倒是一套套。 “行啦,我这些年又不是没存钱,有的客人恨不得掏出金子给我!” 所以要不怎么说梅州城里没钱的姑娘都跑来找徐阿嬷,笼馆虽把姑娘当牲畜使唤,可挣下的钱也不老少呢。 “我看今晚若没客人就请你吃饭吧,怎么说也欠你一顿饭。” 梧桐抱着肩膀穿一身白衣摇头晃脑,“我还怕你忘了,干脆管他有没有客人咱俩出去得了,你请新晋举人吃饭谁敢拦?” 珍鹭看梧桐这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冲人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收敛点啊,祸从口出!等着啊,我换身衣服咱们就走。” “珍鹭姐姐!珍鹭……哎呦!” 珍鹭刚要起身回房,就被一冲进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那丫头跑太急直接摔了个跟头,爬起来顶着糊脏的小圆脸不管不顾地就拽住珍鹭的袖子,“珍鹭姐姐不好了,馆口来了个妇人,还拖着一具尸体,堵在门口就要见你!” “妇人?还拖了具尸体?” 这怎么看都是去衙门的架势啊? 坐在身后的梧桐反复确认,“你确定她说的是珍鹭?” “确定确定。”小丫头跑的直捶胸口,“今晚阿嬷带着几个姐姐去了军营,现在华雀姐姐在馆口挡着呢!” 现在正是上客的时候,人来人往门口还摆具尸体一定会引起骚动,徐阿嬷不在郝伯就当缩头乌龟,楼下肯定是华雀一个人顶着,珍鹭着急,不带多想直接冲下楼直奔门口。 馆口果不其然围的水泄不通,而且人人捂着口鼻,珍鹭还没走近就闻见一阵腐臭,等她拨开人群挤了进去臭味更甚,她强忍着恶心朝那被木板拖来的尸体看了眼…… “贱人!还我相公命来!” 下一刻珍鹭眼前都白了一会儿,脑袋瓜都跟着嗡嗡作响,等她甩了甩头嘴角竟被打破了! 紧跟着过来的梧桐在后面扶了一把,看那妇人粗布衣裳,头发只拿一根筷子插着,身材矮小瘦弱哪怕被这么多人围着都是气势汹汹,他都能看见对方鼻下因太过愤怒冒出的白气! “这位大婶,请你冷静一点!” 梧桐不出现还好,他一露面让这妇人瞧见简直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宋举人?你还帮她!你是考上了,觉得她有恩于你,可其他人呢?我的夫君呢!” 她双手并用将肩上的草绳狠命拽了拽,那可怜的棺材板当啷一声掉到珍鹭脚边,珍鹭倒退一步突然认出了这是谁! “看你这表情是终于想起来了吗!”妇人的肩膀上都被勒出血痕,她家住在城郊,丈夫暴毙,她一个妇人家生生拖着丈夫的尸体走了十里地就是为了进城讨个公道,就是要进城看看这吃人的笼馆,怎么给她一个公道! “他就是你除夕夜唯一的客人,他就是那个为了被你伺候能高中,狠心在举家团圆时抛下家中老母与糟糠之妻来见一个娼妓的穷书生!” 是他。 是他! 珍鹭记得他!那个除夕夜他在自己耳边念了一整晚的保佑词,她不可能忘! 怎么会……怎么会,成了一个死人呢? 珍鹭死死盯着他那张变形的脸,再想起那晚他的模样,脸色瞬间煞白,他糟糠之妻的哭嚎还有旁观路人的指指点点好像一根根细针扎进了珍鹭的双腿,让她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下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妇人声泪俱下,脑袋对着亡夫狠命地磕了几下,抬起头时已是个嫣红的血坑,她哭的声音嘶哑恨不得咒骂这整座城,整个笼馆寻欢作乐的人! “我相公信了你们笼馆的话,以为与你同睡就可高中,竟把家中所有的钱财,甚至是老母的棺材本都搜罗了过来买你除夕一夜啊!没想到……没想到,却是个落榜的下场,他愧对母亲妻子三天前就投井自尽了啊!”妇人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领,已怒不可竭到恨不得抓伤自己的胸腔,“可是你呢!他半夜在冰冷的井中泡着时你在做什么?你手握数百两银子高枕无忧,伺候过一个再伺候下一个,哄骗一个又一个!这些银票,你揣着不烫手吗!你们司空见惯的一张银票,可是我们穷苦人家一辈子的积蓄!” “我没有……我没有骗人……” 珍鹭跪在地上,近在咫尺的就是冷冰冰的尸体!她已经语无伦次,妇人的质问好像要没过她的喉咙!她梅州女校书,饱肚诗书,没有人比她更懂仁义礼智信,她怎么……怎么会骗人呢?可那些银票确确实实进了她珍鹭和徐阿嬷的口袋啊! “是他们,偏要信的……” “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妇人听到珍鹭的低喃咬牙如同猛兽扑上前去,伸出手一把掐住珍鹭的脖子,华雀眼疾手快扑到珍鹭跟前,挡了下来,一时间一群人滚在了地上,笼馆门口尘土飞扬,那棵高耸的梧桐树上的叶子都震落的如雨下。 “快把她扶进去!快!” 华雀接近嘶吼让阿芸带珍鹭快进馆,她死死按住妇人的双手,两人翻倒在地纠缠不清。 “够了!” 梧桐把两人分开,提起大婶的胳膊企图让她清醒。 “你要搞清楚,是你的丈夫,是他们自愿要来的!是他们宁愿不脚踏实地的读书也要来找珍鹭保佑的!试问如此到底谁能高中?谁能!” “你胡说!”妇人带着哭腔嚎啕,她在推开梧桐的那刻已狼狈不堪,脚步虚浮在地上趔趄了几番,颓然坐在自己丈夫的尸体前,声音嘶哑无力,热泪顺着脸颊淌进脖颈,“我相公纵有错,他不知悔改,他不知天道酬勤,他混蛋!可是你们呢?”她绝望地一双泪眼看向华雀,灯笼把她的脸照的猩红,“你们为了钱,什么谎话都能说出来……为了钱,来一个骗一个,来两个宰一双啊!你们可知这些被骗进来的人不全是达官显贵啊,他们家中上有高堂下有孩儿,怎么经得起你们千般的诱惑?你,你,还有她!保证没有哄骗过客人一句吗?没有哄骗过已是捉襟见肘的人多付一点点钱吗?” 不…… 不能。 华雀沉默,她今晚见到这具尸体时,就已经说不出太多的话了。 娼妓的肮脏,不光是身体,也是亏心。 “你们看!珍鹭站那么高做什么!” “珍鹭姐姐快下来啊!” 阿芸的尖叫从七层顶楼传来,华雀闻声看去竟然是珍鹭站在上面,她碧蓝色的衣带飘扬就像她的人要忽地跌落! “珍鹭,做什么!” 梧桐怒吼,他扭头冲上了楼梯。 华雀手脚并用爬起来,此情此景逼地她恢复理智,“珍鹭!此事与你无关,别做傻事!” 站在顶层的珍鹭摇摇晃晃,她抱着满匣子的银票从来没觉得笼馆的风会这么大,大到能割伤她的脸皮,让她无地自容。 她向下看去,那么多人仰头看着自己,那些人的脸突然都变得好熟悉,都是自己昔日伺候过的客人。 他们塞过来的银票还热着,不光热着,甚至真的烫手。 珍鹭吸了吸鼻子,颤抖着张开嘴,“华……华雀,我读书识字,教的不是这些道理。” 眼前的万家灯火都霎时暗淡无光,只有脚底的讨伐声像藤蔓蔓延。 “她说的对,我哄骗来的钱,每一文,都亏心。” 数百张银票从顶楼飞了出来,像纯白飞鸟飘在夜空! 那个穿着碧蓝色长裙的娼妓挥舞着翅膀,从她的羽毛中间飞出了密密麻麻的银票!钱两误入夜空,变成一场滑稽的施舍! 被灯笼照耀的每张薄纸都像被火焰燃烧!让满是不怕被灼伤的人跳脚去够! 华雀抬头,她只觉得像春日飞雪。 这场雪下的比赵明熙那次还要让她震撼。 四周全是跳脚捡钱的路人,有小孩,有女人,有男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娼妓撒下来的。 华雀咬着嘴唇,顿时跪在地上疯狂把周围掉落的银票拢在了一起,发髻散落也全然不顾。 最后整整一厚摞的银票被华雀递到那位双眼已没了神采的妇人跟前。 那妇人对着一场飞雪熟视无睹,她守着自己的丈夫已经没了七魂六魄,直到华雀把银票塞到了手里。 她茫然抬头。 “我知道你不要钱只要个说法,身为笼馆的鸟,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 “我们虽千错万错,但身为女人,你最该恨的,绝不是我们。” 华雀把这妇人的手放下,“走吧,好好安葬,这些钱够让家中高堂继续生活了。” 飞雪还在下着,棺材板在“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那书生的手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上,那双手,不知道在几天前,还握着另一个娼妓的手呢…… “请问是华雀姑娘吗?” 年轻清脆的声音从人群外传了进来,华雀恍惚回头,只看见一个俏生生的丫鬟陪着一位头戴斗笠面遮纱的紫衣夫人。 “我……是,你们?” “我们是……”夫人被丫鬟搀扶款款上前,素手挑起面纱露出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庞。 “我们是陇南赵家。” ================= 【华雀】 经过刚才一遭华雀还没清醒过来,恍惚先把那位夫人请进四楼角落的厢房,离姑娘客人们远一些。 等阿芸上了热茶点心来,倒是那位夫人先开口了。 夫人摘下斗笠,和颜悦色,双眼微眯看着华雀,“华雀姑娘不妨先用些茶?看你们刚才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华雀惊觉,她尴尬笑笑赶忙拢起自己的头发将金钗插好,又唤阿芸提壶热水进来。 “不用麻烦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夫人轻轻按住华雀的手,“梅州好风光,我晌午乘船出发,一路春色宜人,难怪熙儿喜欢这里。” 熙儿! 如果不是刚才场面混乱,华雀早就该察觉了,她赶紧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夫人。 这样熟悉的眉眼,双眼微眯,嘴角自然向上勾着,只是多了几分温婉之色,便与赵明熙十分相像了。 “您是,赵夫人?” 赵夫人品过茶后,放下茶盅不慌不忙地点头。 华雀赶忙起身行礼,沉声道,“夫人远道而来,华雀招待不周。” 她说这话时已经前后思索了一番,距离赵明熙倾尽股份为她赎身,她只用呆在笼馆等待婚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五天,足够让消息传到陇南让赵家惊动了。 只是看赵夫人孤身一人来笼馆,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怕是这趟梅州之行不止赵明熙的母亲。 可赵明熙眼下不在,不知是不知道,还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只能先拖延了。 “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许是累了,华雀先为您安排住处暂行休息,您且放心,不会安排在笼馆。” “不用劳心了,我已经订好了客栈,今晚来就是想见见你。” 赵夫人比华雀想象的要温柔的多,华雀见过很多高门里的嫡母,赵夫人不似她们那般威严,很是温柔贤淑,听她与赵明熙说话习惯一样,除非是逼急了不然都是慢慢的,在那诺大的赵家操持也一定是和颜悦色尽心尽力地调和儿女与一家之主之间的关系。 只有一种人华雀不擅长应付,那就是像赵夫人这般客气有礼的人。 不论是蛮横不讲理的客人还是赵明熙那些精明的掌柜们,华雀都能硬着头皮博弈,唯独赵夫人,不能。 “华雀姑娘好像很紧张?你先坐下来咱们再说吧?” 这是华雀第一次那么紧张。 只因对方是赵明熙的母亲。 她可以承受对方的指责谩骂,羞辱诋毁。但承受不住她的客气,她越温柔华雀便越心里有愧。 “熙儿……是我最小的孩子,一直养在身边娇养的像个女孩儿,这次他初来梅州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赵夫人言重了。”华雀适时添茶实在受不起,“是赵老板自身吃苦努力,才在梅州站稳了脚跟,要说功劳也该是赵家教养的极好才是。” “华雀姑娘切莫自谦。”赵夫人接过茶碗放在桌上,打量华雀笑眼盈盈,“每逢回家都听见他私下与交好的哥哥说起过你,若没有你屡次点拨,他是躲不过梅州的明枪暗箭的。我虽说身处内宅,但生意场上的凶险还是略知一二,他没有根基人脉,初到梅州定是被人为难的紧,像那周老板还有盐行的老掌柜们,不都是你从旁协助吗?” 这些事虽都是真的,可华雀始终不能受用,她从旁协助不假,可是把人家儿子拉到与本家的对立面的,也是她华雀参与了。 如今陇南赵家是站边了太子,赵明熙选择了老皇,赵母不兴师问罪她就该庆幸了。 “别看赵家的儿子多,可是嫡出的却不多,所以他父亲对他格外看重,从小到大也是批评多于夸奖,也难怪熙儿不喜欢回家,谁愿意一进家门就被父亲数落呢?还是呆在能肯定自己的人身边舒服些。” 原来赵夫人这么了解自己的儿子?华雀还以为那赵府就是一座冷冷的冰窖谁也顾不到谁。 “我是家中嫡母,赵府上下百十来口都得操持,极少有空与熙儿聊聊天。即使是看出了他的不悦,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开导他,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惭愧。”赵母说的是实话,因为她说这话时的痛惜神情也只有一个母亲能做出来了,“我想熙儿来梅州一年多,怕是与华雀姑娘说的心里话都与我这个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的母亲说的多。” “夫人万不可这样说。”华雀情急跪在了赵母面前,“赵老板为人善良正义,乃是心中通透之人,这与赵夫人含辛茹苦的养育是离不开的,老实说,今日见了您,我才知赵老板这天真美好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华雀说罢想起赵明熙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禁笑了一下,有这样的母亲爱护还真是幸福啊。 赵夫人低头看着华雀,翻折了下自己的手绢轻叹了口气,“唉……什么天真美好啊,在旁人看来就是痴傻执拗,也只有你会这么夸奖他了,孩子,快起来吧。”赵夫人伸手扶起了华雀,只是这次却没有放开了。 夫人的手很软,掌心很暖,握着华雀时都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安心。 尤其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纯粹到就是一位盼儿安好的慈爱母亲。 “娶你,是熙儿从小到大唯一自己做的决定,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动摇。但是我还是想问问华雀姑娘,你聪明理智,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后果? 要说什么后果这可太多了。 华雀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了,她深知她与赵明熙除非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然纷纷扰扰会一直缠在两个人的中间。 他会被人戳脊梁骨,她会被赵府嗤之以鼻,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全都虎视眈眈,说不定蹉跎下去,赵明熙真有一天还会抛弃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活在世,不能光指望顺风顺水吧,华雀想,反正已经蹉跎了小半辈子了。 “夫人,我愿意嫁给赵明熙,就算嫁错了人,再蹉跎半辈子我也不介意。” “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我能问句为什么吗?” 华雀紧抿着嘴,那些笼馆里莺莺燕燕的声音好像突然都离她远去,她好像听到了一些寻常人家该有的声音,锅碗瓢盆,夫妻拌嘴,孩子吵闹…… 早上起来,锅里就有热气腾腾的热粥,中午等孩子放私塾回来可以提着食盒一起去探望夫君,晚上睡前,全家可以只点一支蜡烛围坐在一起说些今天的悄悄话…… “因为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想体会做个平凡人妇的生活。”华雀深吸一口气,她不敢去看赵夫人的双眼,她内心有愧,“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可赵明熙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赵夫人顿了半晌,她轻轻摩挲着华雀冰凉的手背,“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说了一句话,你说我们千错万错,一点朱唇万人尝,百两千两拱手骗,你确定熙儿以后不会追究吗?” “我不确定。”华雀的手指抠进了她墨绿色的裙面,“但我敢赌。” 在华雀说完这句肯定的肺腑之言后,赵母的手终是松开了,她的眼角有细细的密纹,里面不知藏了多少被蹉跎后的忧愁,“这个时代,总是女人不得不作出牺牲,在内宅是,在花楼是,在每处都是。孩子,这话不是警告,是忠告。” 华雀看赵夫人憔悴的面庞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赵夫人贴身丫鬟叩门进来,径直走向夫人身侧耳语了两句,夫人听罢瞬间闭眼将头垂下让华雀看不清她的表情。 “好了,我该走了华雀姑娘,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见到熙儿替我问声好,让他记得……”赵母掩面强撑着笑容,使得她眼角的细纹更密了,“让他记得,多给母亲写信。” “只要他来信,我一定会回。” 赵夫人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为何突然哭的伤心。 华雀想将自己的手绢递上去时,赵夫人已经匆匆挥手,被自己的丫鬟搀扶着一路小跑走出了笼馆。 那抹紫色的身影在馆口消失的最后一刻华雀追了出去,她看见赵母其实有很多白发,双肩和腰肢也并非挺直紧绷。 她为整个赵家还有儿子付出了多少华雀没有办法估量。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婚事不会再有赵家的反对了。 珍鹭扔出的银票还有一张被刮到了空中,从华雀的眼前飞过。 飞过后,就再也找不到赵母的背影。 华雀没有想象中的高兴,相反,她竟然有点难过。 “华雀姐姐,你知道吗!刚才我偷听到小赵老板在商行跟赵家老爷闹崩了!” “他父亲也来了!?” “是啊,就在刚才,赵夫人进厢房没多久吧,商行就传来动静,说小赵老板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华雀头皮发麻,她抓住阿芸的手臂让她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赵夫人来找你,赵老爷就去找小赵老板了,我只知道小赵老板为了成亲的事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最后把祖传的翠玉还给了赵老爷……” “然后呢?”华雀都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然后赵老爷就收下了,跟儿子说,希望你说到做到。” 华雀瘫坐在凭栏处,忽然想起了赵夫人刚才的哽咽。 “让他记得,多给母亲写信。” “只要,他来信,我一定,会回。” 原来那时丫鬟进来,赵夫人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姐姐,你怎么不开心?这是好事呀,世间竟然有男子愿意为一娼妓与家中断绝,这可是戏本子才有的故事呢。” 阿芸撑着自己的双颊满怀羡慕,可偏偏华雀不是,她转过身子,烛火只照亮了她一半的脸颊。 画本里的才子佳人冲破枷锁在一起的戏码,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觉得不是那般圆满结局的滋味。 ========================= 【烛鸳】 今晚烛鸳得了休假出来帮华雀看看成亲备的东西,赵明熙管着商行盐行实在没有时间,更何况他的银子都用来赎华雀了此刻已是囊中羞涩,所以该准备的东西华雀这边都应承下来。 但徐阿嬷那边始终没好脸色,揣着千两银子也要榨干华雀最后一点价值,现在就连馆中烧热水的活儿都交给了华雀来看管,于是华雀说什么也让徐阿嬷准了烛鸳的假,让她出去给自己看着采买。 其实就是让烛鸳出来逛逛罢了,烛鸳走在灯火阑珊的夜市里,瞧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实在没有经验,新娘子该备点儿什么她可是一无所知。 只得在一个针线摊跟前停下来买些花样子,盖头喜服上总是要绣的。 “姑娘是要成亲了?” 针线摊伙计好客,瞅准烛鸳光看连理枝和鸳鸯纹样,一瞧姑娘好相貌便攀谈了两句。 烛鸳愣了愣,她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鸳鸯笑着摇摇头。 不是自己成亲,但这高兴程度跟自己成亲差不多了。 烛鸳看这伙计热情,便用简单的手语问了问成亲都需要准备些什么,这可正中人家的话匣子,那小伙计拍着胸脯说您可算问对人了。 “别看我就是个针线摊,可我家就是做着红事的,你们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到我这儿来买保证应有尽有,像什么衣服盖头凤冠手绢鞋子啊可都是有讲究的,对对对还有喜糖,你要让我展开讲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大有门道呢。” 烛鸳听的不禁长大嘴巴,她还真不知道要准备这么多东西,也是,她们当中有几个人是见过别人出嫁的,偶尔几次也只能看着别人家的良家姑娘钻进红轿子里而已。 她得回去好好跟华雀说道说道,看华雀也是一副随意样子到现在啥也没准备,怕是真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 “讲究啊,当然讲究,人生大事不过红白喜事,成亲结为连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天上的神仙真人都看着呢,这事办好了月老都会送上祝福,到时还愁百年不好合?夫妻二人同舟共济马虎不得!”伙计讲的双眼都泛了光,他卖这些喜气的物件人也长的喜气,说起这些来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幸福,“遥想当年我与我老婆成亲,哎呦那天可把我激动坏了,差点都哭了呢,你不知道啊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穿着嫁衣走出来得有多震撼啊……” “老板,我买丝线。” “咳咳,老板。” 伙计与烛鸳讲的唾沫横飞,烛鸳也听得入神,两人混不顾还有其他客人,当那客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摊面时烛鸳和老板才醒过神! “哎呦,镇抚司大人您又来买丝线啊?今天好晚啊,公事繁忙?” 曹忌! 烛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着站在身侧的曹忌,对方也是微微错愕低头看着烛鸳,在他们二人的心里是绝对没想过对方会来逛晚市的! 尤其是曹忌,烛鸳觉得他一身猛将气质,怎么还能挤在这人流中在万家灯火里流连铺面。 她真想不通,都没意识到这幅惊愕的表情看曹忌的时间有点长,倒让对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看来镇抚司大人的袖口又磨破了吧?来来来我看看。”伙计一如既往的热情顺手翻过曹忌的手腕,烛鸳多看了两眼,发现他的袖口确实都开了线,这是经年累月刀柄磨出来的。 “呦,我看这丝线不结实,您等等啊,我给你找个新到货的丝线,有韧劲!等等啊!” 伙计放下曹忌的手腕便蹲下钻进他那摊子底下一阵翻箱倒柜。 晚市人群熙熙攘攘,烛鸳与曹忌守在针线摊跟前距离很近不免尴尬,本想离的远些装作不认识,可摩肩擦踵的两人不得不靠得近,这下不打招呼都难了。 归还的木钗都放凉了,没想到在今晚碰个正着。 曹忌还是绷着一张脸,他鼻梁上横了道疤站在这儿买丝线实在是有些滑稽。 啧,怎么找个丝线这么半天! “你休息?” 烛鸳搓着手绢佯装大方地冲曹忌笑了笑点头。 “生意怎么样最近?” 这问题用来问一个娼妓好奇怪啊。 曹忌问完才觉得不对劲,还没等烛鸳作出反应便有些烦躁地招呼伙计。 “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伙计举着一包丝线探出头来让对面二人不约而同都长舒了一口气。 “我呀今儿给您算便宜些,新货让您试试哈。”伙计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将丝线缠好交到曹忌手里,几乎是前□□货曹忌后脚就讲铜板放在了桌上,恨不得赶紧走人。 可是扭头走了才半步便觉得不合适,回身想跟烛鸳打声招呼显得有礼貌,可他刚转过身,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如潮水般向着同一方向奔去,连带烛鸳也被猛推了几步直接带到了曹忌跟前。 若不是烛鸳伸出手挡在两人中间,怕是一头要栽进镇抚司的怀里。 曹忌感觉自己只要稍稍低头,鼻尖就能碰到烛鸳的发丝,周遭人挤人他只能高高抬着下巴尽量不碰到烛鸳。 烛鸳也是浑身不自在,这不是从前,她能以娼妓的身份伺候曹忌,拉手触碰都不是问题,可现在算得上是一刀两断了。 她只能越过曹忌的肩膀去看前面的杂耍,有人在表演喷火术还挺稀奇,刚刚骚动的人群都是冲那里去的。 “爹爹,我看不到,您把我举起来成吗?” “娘子啊,咱们且去瞧瞧有什么热闹的?” “哟看着好生骇人啊,梅州什么时候来了奇能异士?” 晚市里人头窜动,所有人都在说话,七嘴八舌的,有小孩老人,有男人女人,热闹非凡。 那些橘色灯笼串联成一排在人们头顶摇晃,映着远方的烛火更加明亮让夜晚都徒增了繁星。 走走停停的人群拥挤暖和,坐在爹爹肩上的小童举着风车路过时都轻蹭了曹忌的侧脸。 可只有两个人不说话,他们面对面挨的很近可就是不说话。 “好呀!”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精彩!” 燃烧的火球直冲天际,在黑夜炸成一团小小的烟花,那些璀璨碎星四溅,百姓们高举双手欢呼。 原来梅州晚市这么热闹。 烛鸳还从来没看过,来这里已经将近十年,她的夜晚只有笼馆低矮的帘帐。 当她看到那么多寻常人家围在一起,火球直冲云霄,把橘光闪闪的灯笼带着飞向夜空时,她情不自禁地乐出了声,好像突然什么都忘了,毫无意识地拍了拍曹忌的肩膀,想让他也看看。 “我先走了。” 虚空的手掌停在对方的肩膀上方,烛鸳愣了愣赶忙缩回了手。 怕是得意忘形,僭越了。 曹忌说他先走,他是该走了。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道的,烛鸳明白。 她将手缩回袖子,耳边依旧充斥着人群嬉笑,她仰起头看着曹忌微笑。 她点了点头。 走吧,曹大人。 曹忌握着细线,他在烛鸳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那颓废僵硬的脸庞好像都被镀了层柔光。 “走了,你珍重。” 那句珍重带着寒光刺进烛鸳的眼眸。 一滴鲜血落在了烛鸳白皙的耳侧。 噗嗤一声,烛鸳脊背僵硬。 “爹爹,你看那火球,就像是太阳!” 风车带起的凉风吹散了烛鸳额前的碎发,她低头看去…… 曹忌的官服上,渗出了一朵巨大的血花! ?【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9、第 29 章 【烛鸳】 烛鸳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拉住曹忌时,是满手鲜血。 当滚烫的手掌扶住他的侧腰时,曹忌双腿颤抖栽倒在烛鸳的肩头。 “爹爹,真希望每晚都能看见这么亮的火球。” 那火焰消散,在夜空燃烧殆尽,烛鸳看见了人群后世子的轿撵。 人群拥挤,多少行人从他们四周擦肩而过,那满地的鲜血没有人在意更无人看见,烛鸳颤抖着双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曹忌吐出的热气钻进了烛鸳的耳廓愈发微弱。 你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啊! 烛鸳从没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自己会说话,如果她可以,她会提起曹忌的耳朵呵斥他,叫醒他! 她咬牙使尽全身力气将曹忌的身体撑起,撑起他已经泛起惨白的脸庞。 汩汩鲜血从她的指尖往外冒,那种温热潮湿的触感让烛鸳浑身紧绷,塞北的鲜血从来都是如此,源源不断。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沾染在冰冷的双颊,烛鸳哈出的白雾冰冷冷地贴在曹忌的脸上。 曹大人,算我求你! 命不该绝啊! “咳……咳咳!” 曹忌胸腔发出剧烈的颤抖,他的双眸瞬时清明,额头冷汗掉落在横疤之上,像紧憋着一口气终于被他咽了回去! “别哭,死不了,捅偏了!” 还能说话! 烛鸳心脏骤缩慌忙低头看去,发现伤口在右侧后腰,怕是刚刚人群推搡让刀尖不慎偏离,若再正上两寸,当场就没命了! 还好,烛鸳在塞北见得多,伤势轻重她估量的出来,只要不是在要害处,及时止住血是可以救的回来! 但现在贸然带曹忌回笼馆绝对不安全,世子派来的部下见暗杀没成功一定会在笼馆等着,同理,曹忌府邸也是。短短一刻烛鸳想了千万中可能,她环顾四周突然记起这附近有医馆,就是上次带珍鹭去的那家医馆。 容不得多想了,眼下趁乱还能出去! 烛鸳来不及跟曹忌多比划,她动作麻利地把曹忌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身上,一丁点没有犹豫在人群中逆流而上。 也多亏曹忌常年习武,身子骨结实还能跟着走。 今晚本是可以开开心心逛夜市的,没想到…… 曹忌想到这里竟然还能忍着疼痛笑了一下,全身紧绷的烛鸳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紧要关头还能笑出来,平常说什么都不笑被人捅了一刀倒还笑了! 她死死按住曹忌的伤口不让血流的更多,顶着人群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挨到医馆附近,烛鸳突然站住了脚,她扛着曹忌的半个身子先闪身进了暗巷,把人扶坐在地上后自己准备进医馆,走了两步觉得不妥又折了回来顺手将暗巷丢弃的茅草盖在曹忌身上。 带着个踉踉跄跄身穿官服的人进医馆太惹眼了,保不齐还会给人家医馆带去祸端,止血草药烛鸳最清楚是哪几种,今晚华雀给的碎银一个喜件都没买,倒是全花在了曹忌身上。 那老大夫看烛鸳满手是血的进来,太阳穴是砰砰直跳,他认得这姑娘,上次就满手是血这次又是,这姑娘周围的人都是怎么了! “哎哎哎姑娘你别着急,患者呢?” “什么,好好好,我先给你抓药。” “哎等等啊!你跑什么,你会上药吗!” 曹忌坐在暗巷里身上盖着茅草,他疼的冷汗布满了前额但好在清醒,这样的伤打仗时常有,他一个沙场阎罗顶得住,就是奇怪烛鸳,这姑娘虽紧张但有条不紊,买回来的草药不光一个没错,还能扛着他到处跑,虽然也是吓的满脸热泪但行动果决,一声都不哼。 自始至终曹忌都没问烛鸳要带他去哪儿,红裙子甩在地上灰尘都跟鲜血揉在了一起,曹忌闷头走着,盯着烛鸳的裙角突然很安心。 就像他以前每次进笼馆看到烛鸳的感觉,他原以为这种安心是错觉,今天才知道是为什么。 “嘶……” 脚下绊了一脚,震地后背伤口开裂,曹忌才恍神抬头发现周身早没了热闹景象,成排的桔灯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张牙舞抓的树冠和冷冷的白月,这地方有点眼熟啊…… 这一脚绊的也让烛鸳吃痛,曹忌半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她的身上她也觉得累,咬了咬牙扛起人继续走。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曹忌第一次叫她出来吃饭的地方,那座隐蔽的桥下。 那顿饭吃的很莫名其妙所以烛鸳记忆犹新,她记得那里灌木丛很多,桥也是座旧桥,那是曹忌挑的地方,没有比这更隐蔽的地界了。 烛鸳的脚程很快,不知疲倦的扛着个大男人跑了这么久,怀里还紧紧揣着一堆草药,等钻进桥洞还没等擦擦汗便让曹忌背对自己,丝毫没有多想就扒开了曹忌的官服。 晚风刮在脊背如同刀割,曹忌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发现一路果断行事的烛鸳突然愣住了。 太多刀痕了,甚至还有烧伤,那么宽厚的脊背竟然找不出一块好皮。 烛鸳是见过沙场汉子赤裸身体的模样,刀伤多多少少的都有,只是没有一个像曹忌这般,算来曹忌也才刚刚三十,怎么会…… “不在笼馆也不在府邸。” “赵明熙那里看过了吗?” “也没有,估计逃到这儿来了?” 灌木丛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动,有人轻声耳语。躲在桥洞里的烛鸳曹忌对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脚下冰冷的潺潺流水,曹忌披上官服拉着烛鸳跳了进去。 溪水潺潺,只荡起跟前摇摇晃晃的弃舟,一盏灯笼照过来,停留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两人盯着涟漪,啧了一声。 “也没有……” “不会还在城里吧?” “糟了,怎么回去跟世子交代?” “实话实说吧,放心,世子不是亲王,不会怎样的。” 藏在水底看头顶,光晕都变得弯弯绕绕,直到那盏灯笼消失在密林中再看不见一丝光亮,烛鸳终于把头探出来大口呼气,紧接着再把曹忌拽上了岸。 春夜带着寒气,下水后的体温逐渐下降,烛鸳发现自己抬起双手都止不住地打颤,她猛地搓了两下又狠命拍了自己的脸让身体热乎起来,然后再度扒了曹忌的官服,这次已经无暇顾及满背的伤痕,直接拿出药包开始上药。 曹忌本想指导烛鸳,可草药猛地贴上来他疼的差点咬了舌头,等人反应过来时回头看见挽着袖子的烛鸳所有包扎的手法竟然是正确的! 绷带不够就扯下自己的裙摆接着绑,动作干脆利落让曹忌眼下只专心忍着疼痛,他紧抿着嘴唇侧头看着水面,冰冷的水面就着月光映出了烛鸳的侧脸,表情镇定,丝毫不乱。 或许是血慢慢止住,强力的压迫感让曹忌暂时感觉不到疼痛,他竟然思绪飘到了几千里外。 几千里外的大漠,呆在里面的烛鸳是不是也多次像这样包扎过。 如果不会这些,她怎么能活着出来? 她能从吃人的军帐里爬出来,曹忌原以为是幸运,看来还是猜错了。 今晚好像重新认识了一次。 伤口包扎完毕,红裙摆被扯的稀碎,烛鸳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决定起身找些柴火升起来取暖,她刚要起身时注意到了水面,波光粼粼的水面里有曹忌的影子,他正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看着自己。 那种表情有一丝欣赏的意味在里面。 像上级在看自己训练有素的士兵。 烛鸳对这种眼神没有多加理会,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烤火,这种恶劣的环境激起了她在大漠求生的意识,不多时一堆柴火就燃了起来,霹雳吧啦的枯枝燃烧的声音让周身变暖,曹忌穿戴整齐后终于舒了口气,扭头面对烛鸳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硬梆梆地说了句谢谢。 这谢谢带着愧疚。 本来归还木钗那夜已是一刀两断,再也不添麻烦,没成想这次,连命也是人家救回来的。 倒是烛鸳,好像把那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还是紧绷着弦,连忙双手比划着告诉曹忌是世子下的手。 “我知道。” 曹忌回想起亲王府的鸿门宴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算到这次会是世子出手,他推测该是亲王给儿子一次试手的机会,而自己刚好送上门成了待宰羔羊。 也幸亏是世子出手,第一次暗杀没有经验,手底下的人也因过于慌张被人群冲散导致刺偏。 “如果是亲王,怕是扛不过今晚。” 烛鸳坐在火堆旁听着胆寒,这次没有成功,那下次换成亲王岂不是就真的没命了? “他们不会再出手了,已经露了相,再来一次就要背上杀害命官的嫌疑。” 曹忌说着感觉周围的温度已经升高,他回头看了眼湿哒哒的烛鸳还是选择背着身,“把外裙脱了烤一烤吧。” 他说完竟还撑着地挪远了些。 在笼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出了笼馆,不论是男人女人都会变得格外礼貌些。 烛鸳也不避讳了,现在放松下来才感觉到寒意,她赶紧将外裙脱下来展开烘烤,等完全干燥后再披到身上凑近火堆接着取暖。 曹忌还是离的很远,火堆的温度渡不到他的身上,烛鸳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对方转过来一起烤火。 他们好久没像此刻只有两个人呆在一起,忽地多了一夜的独处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火光倒映着曹忌脸上的横疤,烛鸳突然想起了刚刚自己看到的,她一个小哑巴没话找话问曹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 “替陛下办事的人,身上都是这样。” 曹忌没有丝毫隐瞒,事到如今也就实话实说了。 替陛下办事会是这么凶险?烛鸳见过鲁辟的后背,可不似这般。 其实她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曹忌,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她想问为什么曹忌会如此忠心于老皇,说实话她不懂朝政当然也分析不出到底老皇派和太子派哪一方才是正确,普通老百姓才不管谁当政,能过上平安日子才是最好。她从没见过忠臣是什么模样,所以才对曹忌的选择格外好奇。 烛鸳盯着曹忌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只是问题有点复杂,加上曹忌不太懂手语,看了好半天才知道烛鸳的意思。 只不过他明白后也是明显愣了愣,这个问题已经太久没人问过他了,从他被提拔开始上到朝廷重臣下到行伍士兵已经默认了他的站队。 今晚烛鸳发问,倒让他回想起十几年前。 “因为陛下救过我。” 曹忌盯着火光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年轻的自己。 这件事很久都没人提起过了。 曹忌没有烛鸳想象中的欲言又止,简直是有问必答,在他沙哑的讲述中烛鸳在脑海里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刚满十七岁的新兵,脾气不好,跟梧桐有得一拼,在军中不受管教,五天大罚三天小惩,直到有一次是真正惹了祸事。 “我记不太清了,当时带我们的将军好像是中饱私囊把军粮高价倒卖了出去,让底下卖命的底层士兵没有饭吃,打仗条件艰苦,很多跟我同期的士兵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体力不支倒在了战场上,那天我对着埋尸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拔出死去同僚身上的长刀就一个人冲进了将军的军帐。” 火焰在曹忌的双眼中熊熊燃烧,他说当时冲进去时将军的怀里还搂着不知从哪里高价买的美人,正衣衫不整地干着龌龊事,他趁其不备直接剁了将军的一条胳膊。 “当时血喷的很高,白色军帐整整一面都被染红,看见断臂后我才意识到害怕可惜已经迟了,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五花大绑要处以军刑,我本以为自己活到头,岂料当天有陛下派来巡视的监官访查直接把我保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陛下已经查处了许多私吞军粮的将领,我们这里,是最后一个。” 所以曹忌自始至终都是命不该绝,烛鸳听着他继续讲下去,当时的曹忌虽然被保了下来但始终是以下犯上闯了大祸,当时有官员说军中法度严明曹忌必须死,又有官员说罪不至此可从轻发落,结果这事竟然闹的满城风雨他直接被押送上京见到了天子,那时他才十七岁,第一次见到真龙模样。 “我没想到陛下会力排众议,他坐在龙椅上盯着我直说了三个好字,不光免我一死还赐了官职,他说能挥刀砍出生路的人一定前途无量,从捡回命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为陛下做事了。” 所以,那些伤疤也从十七岁开始日积月累。 “在京中当过亲卫,在州府当过指挥使,只要是陛下有要求,我就会被指派到哪里去。” 曹忌说起老皇时眼神中难得透露出柔和,他说陛下,可不是你们看上去的那样老迈昏聩。 “你们看见的他已经垂垂老矣,日落西山,可是在我看来他一直都是杀伐果断的帝王,虽然狠绝但论纵横谋划和识人用人当今太子只能学个四五成,所以……” 曹忌深吸一口气折断了手中的干柴,“所以我选择陛下,是因为我相信,我相信他日重回天威,定能稳住江山。” “毕竟,我的命都是他给的,我没理由不相信。” 曹忌今晚说的很多,比认识他那天算加起来的还要多。 能面对一个娼妓说这么多,只因说的是他所选择的帝王,也只因对面坐的是烛鸳。 最后一个问题。 值得吗? 烛鸳看见那副躯体,即使那是救回自己性命的人,她也想问值得吗? “呵……值得与否无关紧要。”曹忌的双眼恢复冷漠,就像他一直恪守工作时那般没有感情,哪怕说的是自己。 “以前的师父对我说过一句话,决定追随陛下,那么阳光便永远不会照在我们身上。” “我杀过那么多人,早就不奢求神佛会渡我,一日追随,誓死效忠。” 火苗烧尽最后一点干柴,天亮了 烛鸳扶着曹忌,将他送回了府邸。 临走时烛鸳没什么表示,她一直想着昨夜曹忌说过的每一个字。 可就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时,虚弱的曹忌站在台阶上叫住了她。 “以后还能见面吗?” 烛鸳懵然回头,不知所谓,只能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好像终于击碎了曹忌心中的巨石,他露出笑容,青白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轻轻挥起的右手上。 “好,下次见。” 那晚曹忌信誓旦旦地说出不奢求神佛会渡自己时,他说谎了。 他奢求,他奢求眼前这个慈悲的娼妓,能不能渡一渡他。 ===================== 【珍鹭】 烛鸳回笼馆时里面还静悄悄,经过一整晚的折腾她精疲力尽,拖着双腿好不容易爬到顶层自己的厢房时竟然发现珍鹭坐在栏杆旁,吓地她差点腿软差点跪在地上。 她并不知晓昨晚笼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珍鹭脸色青白的坐在栏杆里,将腿伸出凭栏外随意晃动着像小时候那般。 她不敢惊动珍鹭,只得匆匆从厢房里拿出一件外袍小心翼翼盖在她的身上问她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想看看阳光会不会照在我的身上。”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耳熟,因为曹忌也说过。 “烛鸳,你说阳光会照在一个娼妓的身上吗?” 珍鹭抬起头,只能看见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衣裙在她头顶织成一片罩子,即使能看见阳光,也只是青灰色的罢了。 “你说金辉什么时候才能下来?你说,我们是不是做什么都心中有愧,只因为我们是娼妓呢?” 烛鸳不明白珍鹭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昨晚怕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不敢问太多怕刺激到珍鹭,只能抚摸着她的脊背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阳光能不能照在她们身上,就是华雀,也不敢肯定的说是。 不过她相信,只要等,一定会有的。 “你说的对,我相信,所以我会咬着牙等下去。” 珍鹭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烛鸳都能清楚地看到她抓着凭栏的双手都指节泛白。 许是为了配合珍鹭所说,老天终于开了次眼,吝啬地洒下了一点点金辉盖在了她冰凉的指尖,照亮了笼馆门口一小块四方土地。 是阿芸站在那里,展开了一件绿色的嫁衣。 那是赵明熙送来的,他如今剩下的钱也只能买得起一件嫁衣了。 可那嫁衣真的很好看,被他精心挑选,绿的没有一丝污垢,洗过后端在手里闪闪发亮,不像华雀任何一条绿裙子。 “华雀姐姐,你看呀,这嫁衣真好看,尤其是阳光洒下来,格外显眼!” 嫁衣在阿芸双手中间荡成了一个圈,扬起的裙摆就像是盛放的花朵。 华雀就站在阿芸面前,嫁衣的袖摆在她身上抚过后留下了一米阳光,这一米阳光能盖住她的乌发,她的肩膀,还有她的脸庞。 “只有看着华雀,我才相信。” 我才相信,嫁衣也是可以被我们这种人穿在身上。 珍鹭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开,她将头靠在烛鸳的肩上,她们两人齐齐往下看着,从没见过颜色这么绚烂的嫁衣。 也从没见过笼馆门前,能开出一朵花。 ===================== 【华雀&赵明熙】 有钱赎身,没钱办婚礼。 这是华雀与赵明熙定下婚期后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这句话有嘲讽也有怜悯。 清早,当阿芸展开那件赵明熙亲手送来的嫁衣时,华雀第一次感到心酸。 原本,她发誓自己要昂首挺胸,不畏惧任何流言蜚语,坦坦荡荡地嫁给赵明熙。她也本该如此,性格使然让华雀天生在任何环境下都可以做一只高傲的孔雀。 可是,在自己真要出嫁,改籍良民时低下了头。 在赵母来访的那晚,在赵明熙与赵家断绝的那晚,她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抛弃荣华富贵只为厮守的痛快只有画本里才有,现实里,有的是数不尽的顾虑憋闷与犹豫。 她突然很想赵明熙。 黄昏时华雀踱步到了商行,可她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瞧着。 商行里面人来人往很是嘈杂,那些个赵家的老掌柜们有半数都在搬运着行李辞去了工作动身回陇南。而那些新招来的年轻掌柜因为什么都不熟悉让赵明熙显得焦头烂额。 她远远打量着赵明熙瘦了许多,眼窝凹陷,说的口干舌燥。 那么多陌生人围着他吵闹一定很慌张吧。 风光一时的赵老板刹那间跌了下来,与本家分割意味着人去楼空,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华雀握紧拳头,不自觉憋着眼泪,为什么成亲要变得如此狼狈不堪,家人分离? 人来人往对着赵家商行的牌匾指指点点,对着赵明熙评头论足,这就是成亲的下场吗? 赵明熙,要不然算了吧。 你不后悔,我后悔了。 我继续当个熬日子的娼妓,没什么大不了! 华雀心一横抹了把眼泪提起裙子大步上前,可惜赵明熙早一刻看见了他。 那位小赵老板如今狼狈不堪可看见华雀时的表情还是一如当初,五官都在飞扬,好像有天大的喜事在等着他。 他挥着手小跑而来,穿着那身已经旧了的衣袍。 “呀!你怎么来了?按理说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这么着急不会是想快点见到我吧哈哈哈哈哈!” 赵明熙背后是烟火人家升起的炊烟,还有面摊蒸腾出的热气,这些平凡的景象跟他融为一体竟然意外的合适。 即使憔悴的瘦了一圈赵明熙也活力不减,他蹦到华雀右边又绕到左边,喋喋不休像打开了话匣子。 “我送过去的嫁衣你看了没?好不好看?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呀,你别说难看啊。啊对了还有,迎亲队伍不是没人吗,钱叔钱婶说会叫上街坊领居给我撑场面的!你不知道那个卖面的李叔还会吹唢呐呢,到时候一定给梅州吹的震天响,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丢脸的!”赵明熙边说边拍着脑袋,“哎我想想还要给你交代啥来着……啧,怎么突然都忘了,哎呀算了不管了,等我们成亲那晚我再慢慢给你说……” 赵明熙是兴高采烈地围着华雀转,等转了一圈才发觉对方身体僵硬愣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背手弯腰仔仔细细地看着华雀,华雀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她开始害怕了,她害怕赵明熙瞧出她的畏缩。 天际的火烧云颜色就像是那件嫁衣上开出的红花,盖在梅州最后一寸光明处。华雀盯着那里,却被猛地出现的赵明熙结结实实堵住了视线。 他哈哈大笑,指着华雀的脸。 “你怎么这副表情,不会是紧张吧,我的老天爷,你竟然也会紧张啊!” 赵明熙笑的合不拢嘴,可他笑过后却看华雀仍没有反应,笑声也渐渐低了下来,那眼中的神采也开始一点点暗淡。 刚刚滔滔不绝的话语瞬间变得结结巴巴。 “你……你怎么了?” “你来找我,不……不会是有我要跟我说吧?” 他结巴的连嘴唇都在颤抖,刚才的神采飞扬都不见了,双手交叠搓着,一会儿摸摸后脑勺一会儿又跺跺脚强撑出一点笑意。 “什么事儿直说吧,我扛得住。” 火烧云里映出了明月的影子,像极了赵明熙站在笼馆赎身那晚的明月,而此刻赵明熙的表情也一如当晚。 不安带着期待,期待中又抱着落空的决心。 华雀紧攥的拳头还是放开了。 她顿了半晌,深吸口气笑望着赵明熙,说话声音十分大。 像是要让他们两人都听得清,要让过路对这一切指指点点的人都听得清。 “赵明熙,我就是来告诉你。” “呃……你说,你说我扛得住。” 华雀吸了下鼻子,声音变得温柔缱绻。 “我就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后天成亲的日子。” 不安的双手突然停下,赵明熙惊愕地不知所措,眼见华雀要走,他赶紧点头。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忘!” 二月二十三,是个没有让任何算命先生订下的吉祥日子。 赵明熙定下这一天,只因为这天是他初到梅州的那天。 生活在梅州城的老百姓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荒唐的嫁娶了。 不论过去多少年他们都记得那个春日的早上,一位在他们眼里魔怔了的盐老板是怎样娶了一个娼妓。 那天的迎亲队伍里没有一位赵家宗亲,却满满当当添了几十个互不相干的人,如果你在梅州生活的足够久那么那些人你都会认识,买馒头的时候见过,买胭脂水粉时见过,买柴米油盐时更是见过。这几十位互不相干的人在春日聚集在一起只为求娶娼妓。 唢呐吹的走调却震天响,开了线的红绸能摇到天上。 新郎官骑着队首的高马,在一片没有祝福声中的沉默中笑意盈盈拱手道谢。 荒唐!太荒唐了! 那些路过的冷眼行人想出言嘲讽,可当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走过时,却一个字说不出了。 他们头一次不忍心,或许平日里可以把难听的话说到沸腾,但今天,却是什么都不忍心说了。 因为任谁都没想到,他真的会娶她。 笼馆有许多红,可从没有一抹红色是为喜事而备,当龟奴们在牌匾上挂住了红绸,大家都看了很久。 这里,是真的有姑娘要出嫁了。 是一位朱唇万人尝的娼妓要出嫁了。 龟奴们系着红腰带面面相觑,他们思索良久才豁然笑出了声,无论之前有什么恩怨都面对面道一声恭喜。 “恭喜呀。” 罗裙一直铺到了走廊,远远看只伸出了一个裙角,郝伯站在远处看了又看,还是站到华雀身后道喜,只是这声道贺言不由衷全是酸味。 他想替徐阿嬷挑出华雀的每个错处,他想诅咒新娘婚后的每个日日夜夜,他想提醒她雀鹭鹂鸳没有一个好下场。 但话到嘴边,当华雀把满满一盒喜糖塞到他眼前时,这位在笼馆资历最久的龟公百感交集,欲言又止。 他嗫嚅半天眼前看到的全是华雀初初来笼馆的模样。 天真懵懂,无知善良。 唉……罢了吧。 “凤冠太素了,该点缀些才好。” “不碍事。” 华雀看着镜中的自己,早已不在乎这些。 珍鹭烛鸳对视一眼不免低落,哪个女子不希望风光出嫁,更何况是即将要扬眉吐气的娼妓。 当轩窗外的喜鹊落到铜镜上发出报喜的啼叫时,楼梯处突然传来响动,那声音很着急,听着来人好像都上气不接下气。 “来了来了,我来迟了!” 欢鹂端着一个锦盒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没有多说也没有道贺,只是雪中送炭般打开了怀中的锦盒。 里面赫然躺着一支珠翠金簪! 猫眼石镶嵌翡翠点睛,孔雀模样巧夺天工,打量便知价值千两! 好了好了,这下凤冠,便不素了! 珍鹭离欢鹂最近,她看的最是清楚。那躺在锦盒中央的金簪,竟是一只张开双翅的孔雀。 “我从来没见过有张开翅膀的孔雀。” “我也没见过。” 欢鹂腼腆的笑了笑,这金簪是世子备的贺礼,原本只是一只开屏的孔雀罢了,是她连夜找师傅改的。 “我觉得……开屏的孔雀不吉利,就想能让它张开双翅该有多好。”欢鹂将金簪取出,金穗倾泻而下挡住华雀低垂的眼帘。 欢鹂咬了咬嘴唇,她看着身穿嫁衣的华雀,头顶凤冠的华雀,还是即将要出嫁的华雀,再开口已是满腔哽咽。 “姐姐,我祝你洗去泥泞,身披春晖,来日之路自由新生……好不好?” 那孔雀展开双翅飞到了凤冠中央,落在华雀的额头。 “谢谢你多年来的爱护教导,欢鹂不懂事,这十年来让姐姐费心了。”欢鹂跪坐在华雀面前,多少个日夜,她都曾这样坐在她的跟前,听她的谆谆教诲,“小时候你总对我说,人要为自己而活,欢鹂没有忘,也庆幸姐姐没有忘……华雀……华雀姐姐,你一定要活的灿烂自由,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好不好?” “别再说了。”华雀双手撑地泣不成声,从欢鹂把那支孔雀亲手戴到凤冠上时华雀已经泪如雨下。 新娘子本是不该哭的,可华雀感觉此刻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 她抓住欢鹂珍鹭烛鸳的手嚎啕大哭,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带着她们一起走啊!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飞了出去,而另外三人还不知要扛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发誓,我一定会带着你们都飞出去的!我华雀对天发誓,你们一定会飞出来的!” 我本不是囚鸟为何要深陷牢笼,天地万物遵循规律,为什么偏偏命运安排至此。 我不信命! “时辰到了,新娘子该走啦!” 赵明熙的迎亲队伍已经开始催促,喜鹊也越叫越急。 烛鸳捂着口鼻呜咽已说不出半个字,珍鹭死死咬着嘴唇,她替华雀擦干净眼泪,将那孔雀摆正。 “来日之路一定春晖闪耀,走吧,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华雀举着纨扇一层一层下着台阶,每一层都围满了姑娘目送她离开。 就像看着一只鸟突然长出翅膀。 每个人都握着手绢擦去泪水,在哭自己。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下一步就要踏出笼馆了,梅州有规矩,女子出嫁,脚不沾一寸家外黄土,都要由自己弟弟或哥哥背进花轿。 华雀低头看着笼馆高高的门槛,心一横抬脚准备自己走出去。 “新娘子,自己不能走的呀,不吉利。” 喜婆急急拦住华雀,她四处张望想找人将新娘子背出去,可刚看了一眼便放弃作罢。 一个窑子,哪里还能找出人选。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没这么多讲究,婆婆,我自己走。” 华雀轻轻推开喜婆,路始终都是要自己走完的,顶多就是让旁人笑话两天罢了。 “我来背吧。” 众目睽睽之下,梧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抖了抖身上的长袍问喜婆,“我也算半个笼馆人,华雀算我半个姐姐,我来背,不过分。” “好的呀,好的呀!” 宋举人来背是喜事啊。 “新娘子以后有福啦,以后儿孙满堂定能如宋举人般平步青云鲤跃龙门!” 喜婆说的吉祥话华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从纨扇下看见梧桐身披白袍一尘不染在她面前蹲下。 “走吧。”梧桐回头伸出手,笑着说,“别苦着脸,姐姐。” 新娘子佝偻着腰双肩颤抖攀上了小龟奴的脊背,高高的门槛,宋梧带她跨过。 唢呐锣鼓重新吹响,喜婆高呼新娘子出门。 花轿抬起,迎亲队伍终于可以出发。 所有的姑娘纷纷迈过高槛,站在高耸梧桐下挥舞手绢送别孔雀。 只有一个人躲在了阴暗的厢房,她关着窗将帷幔都紧紧裹在自己身上,只当那锣鼓敲响,她惊地抬头急急打开窗子去看,却什么也瞧不见了。 举办仪式的地方定在了商行,赵明熙扶华雀下轿时两人手里被塞了红绸一人牵一端。 华雀掀开轿帘只感觉阳光灿烂刺眼,她看不见赵明熙,只感觉红绸那端都在颤抖。 “赵老板,这是我家老母鸡今年下的第一窝土鸡蛋,收下吧,婆婆祝您们团团圆圆百年好合。” “还有我赵老板,今天是你大喜日子,叔没啥值钱的玩意儿,这些桂圆红枣你们务必收下,早生贵子啊!” “赵老板,华雀姑娘,我就是个蒸馒头的妇人,略懂些针线活,这对同心结送给你们,希望不要嫌弃。” 阿昌娘挤到人前,在赵明熙华雀二人的手里都塞了一个,她拍了拍两位的手,“好好的啊,都好好的。” 赵明熙抱着一箩筐的鸡蛋桂圆光点头说好,平常的那些漂亮话已经说不出太多,只觉得阳光刺眼,刺的眼睛火辣辣的疼。 被街坊领居簇拥着进了正厅,正厅简单陈设连高堂都没有,喜婆犯了难,她低声问赵明熙有没有主婚人。 “没有。” 父母都不同意的婚事,何来主婚人呢? 赵明熙早就想好了,若是需要主婚人那就让他自己来宣词吧。 简陋至极的婚礼他不在乎华雀也不会在乎。 “婆婆,我自己来,可以吗?” 这不合规矩啊,新郎主自己的婚,这传出去是要说闲话的啊。 “闲言碎语我听的太多了,不在乎今天的一两句。”赵明熙轻咳了两声,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红绸转身面向诸位好友,略显紧张,“那什么……赵某婚宴简陋还望各位海涵,今日……” “不知本官可否来当主婚人?” 一阵马蹄声在门口停下,众人皆探头望去,竟是镇抚司刚刚下马,他今日尚且穿着官服,步履匆匆神色憔悴。 赵明熙眼见曹忌都结巴了起来,刚刚还理智气壮现下已是喜出望外。 “老曹……不是,曹大人?你……” “赵老板不嫌弃,就由我来主婚吧。” 全梅州城都在调侃赵老板的婚礼寒酸,镇抚司出面总还能撑个场面。赵明熙深知曹忌这是来出手相助,不由心生感激,一句谢谢都来的沉重。 “别客气,你我也算没白白认识一年。” 曹忌说罢迈向上堂,他新伤未愈,是硬撑着来的。 “本官……”曹忌看着面前的华雀与赵明熙不知为何,突然百感交集,他顿了顿放缓语气,“本官与二位新人相识已久,今日不请自来担当主婚重任,诚请各位街坊担待。二人春日缔约,两姓联姻,四季劳顿,苦尽甘来,破万水千山之难共结连理,望今日在场诸位可与我一同祈求昭昭明月,浩瀚星河……” “小赵老板,你怎么啦?” 街坊邻居正听着镇抚司的呈词,扭头居然发现赵明熙满脸热泪。大家吓了一跳纷纷递上帕子,就连曹忌也停了下来,无措地看着赵明熙。 当所有人的目光投射而来时,赵明熙才发觉不对劲。 “怎么了?” 他伸手摸了摸脸,竟不自知地落泪。 “没事没事。” 他笑着说话,可是越擦眼泪越多,明明一点儿也不难过怎么就哭哭啼啼的? 赵明熙吸了下鼻子,干脆大手一挥甩掉了红绸,径直走向身侧的华雀,握紧新娘的手,胸膛起伏,站的笔直好似待听天命。 “没事,曹大人请继续。” 还从没见过,一对新人在拜堂之前便靠的这么近,相依身侧好似互相搀扶。 “望诸位与我一同祈求明月昭昭,浩瀚星河,保佑二人同心同德,死生相依,不离不弃,此证。” 此证,立誓。 喜婆说出夫妻对拜四个字时,赵明熙才是第一次看见穿着嫁衣的华雀。 她穿过很多绿衣,都很好看,可唯独今天,是最好看的。 他知道夫妻对拜时不能说话,可有句话他想说很久了。 华雀用纨扇遮住自己的面庞,她低下头,在孔雀双翅在她耳际滑翔而过时,她听见赵明熙的声音乘风而来。 “赵夫人,请多指教。” ================== 【欢鹂】 “赵夫人……” 欢鹂坐在回别院的马车里把赵夫人这三个字嗫嚅了好几遍,每次都是又哭又笑,让阿茴琢磨不清。 别说欢鹂了,今天的每个姐姐都是又哭又笑,难道成亲就是悲喜交加的吗? 阿茴想不通,只劝欢鹂还是好好歇歇精神吧。 “忙了一整天,现在天都黑了,姐姐你不是说最近总是乏吗回去赶紧歇歇吧。” “我今晚估计睡不着,哎呀~赵夫人,真好!” 是挺好,这么久了,阿茴终于看到欢鹂诚心实意的笑了一次。 “睡不着就叫郎中来开碗安神药喝吧,你老说没精神,天天这么操心哪来的精神嘛。” 漏夜回了别院,世子貌似还在前厅忙活,灯火通明的不知又为什么头疼,阿茴去请了郎中来把个平安脉,两人本想把过脉喝了药就上塌歇息,可那老大夫这次把脉的时间有点长,一阵一阵的摸胡子,看的阿茴心里犯嘀咕。 “大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别是上次滑胎落下了病根,阿茴想都不敢想,一脸紧张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儿地看着大夫。 只看那大夫又摸了好久,这才放下手来,瞥了阿茴一眼哼哼道,“小小年纪瞎想什么,姑娘这是有喜了。” 什么! 欢鹂阿茴异口同声,欢鹂有些不可置信,她甚至让大夫诊了又诊,给出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姑娘有了,你从小体质敦厚,很快怀上是常有的事,不必惊慌安心养胎便是。” 还什么不必惊慌,应该是高兴才对啊! 阿茴难掩脸上喜色,连问了几遍,“真的吗?真的吗!有喜的意思就是姐姐又怀了小宝宝嘛?” 她兴奋地恨不得先拉着欢鹂的手绕几圈,流产之后她的心情都跟着欢鹂时好时坏,如果这次能生下来宝宝,那空空荡荡的别院就热闹起来啦,世子高兴,阿茴高兴,姐姐…… 姐姐,好像不怎么高兴? “姐姐?你……在想什么啊?” “啊……噢,没什么,劳烦深夜先生过来了,夜来寒凉,先生快快回家吧。” 欢鹂好像是不想听到有喜这两个字,连带着送来喜讯的大夫也不愿意多见。 可阿茴不一样,她一看老先生要走赶紧提高警惕,她怕大夫出去要是碰见几位嬷嬷,把有喜的事一说,防不住她们又憋坏水呢。 “先生先生,我送您。” 在世子知道之前,绝不能让亲王府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阿茴护着先生匆匆出门,留下欢鹂一个人呆坐在塌上,她眉头紧锁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不在焉。 孩子? 她提起孩子来已经没有当初的激动,当一个小生命再次降临到她身上时,她竟没有一点点的幸福。 她好像一点都不奢望,能跟世子有个孩子,让自己有个家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第 30 章 【欢鹂】 欢鹂一夜睡的并不踏实,许是初初有孕的缘故让她身上累的很,阿茴出去送大夫没一会儿欢鹂便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是噩梦连连,梦见了好多个死胎,她一个人抱着青紫色的死胎站在满是浓雾的别院里不停地哭不停地跑,等跑到大雾散去视线恢复清明时,呈在眼前的竟是一池子的死鸟,全是黄鹂,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泡在臭水里,双翅上沾满了青苔,鸟喙沾血。 她尖叫一声惊醒,翻坐起来惊觉天色青灰,已是卯时刚过,轩窗外恰似梦中大雾盈天。 欢鹂揉了揉眼睛,定神清醒喘匀了气息,觉得这梦实在不吉利,好像处处暗示自己别院不是福地。 她不由想起阿茴,前些天还说要把阿茴送出去,看来得抓紧了。 “阿茴,阿茴?” 欢鹂不想夜长梦多,趁着她现在还有精神,赶紧跟阿茴商量一番叫她给娘亲写封信好准备准备。可她唤了几声也没个人应答。 “睡这么熟嘛?太阳可要晒屁股咯。” 欢鹂一向都拿这话吓唬阿茴,每次她都披头散发地从小厢房里冲出来连鞋都来不及穿,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等欢鹂坐在桌旁到了杯冷茶润喉还是没人应答,她只好起身去主屋旁的小厢房去叫人。 “小阿茴,姐姐跟你说点事,说完再睡好不好呀。”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生怕把小姑娘吓着,可她踮着脚尖走到床边竟发现帘帐都没落下,床榻一尘不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赖床小姑娘竟然能起个大早? 欢鹂在床边站了会儿寻思小阿茴大清早不睡觉能上哪儿去呢? 不会是因为自己怀孕去炖什么补品了吧?想起昨晚阿茴那一脸紧张模样欢鹂便觉着估摸的没错,她先回房披上外褂出去寻阿茴,补身子不要紧,先把当紧的事儿说了她才能安心养胎。 推开两扇门,冷气扑面而来,园中白雾弥漫地跟梦中一模一样,春树的枝叶都变成了张牙舞抓的黑影让欢鹂抱着肩膀打了个冷颤直跺脚。 昨日华雀大婚有多晴空万里,今日就有多坠坠乌云。 天气不好,连带着欢鹂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她拢着褂子匆匆走进白雾中开始喊阿茴的名字,越喊越急到最后简直是扯着嗓子喊。 可阿茴两个字只回荡在冷气中,一声低于一声好像被浓雾吸了进去。 欢鹂冷地直跺脚,她跑上了湖心的石道,青石的凉意简直刺进了她的脚心直冲她的天灵盖,让太阳穴都涨的发疼。 “阿茴!阿茴!快出来啊!” 欢鹂喊的声嘶力竭,梦里的景象慢慢与现实重合,她感觉自己的心冲到了嗓子眼,只顾闷头向前冲,等冲到大雾散去的地方,白雾飞上了青灰色的天空,露出了一片池子。 阿茴,睁着双眼,仰躺在池中央。 像翻肚的黄鹂。 “啊!!!!” 早上天还蒙蒙亮时,别院所有奴仆都被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声惊喜,他们撒着鞋子冲了出来便看见那个娼妓跪在湖中央的青石上抱头发出凄厉的尖叫,他们再将目光向前延展,赫然看见有一具死尸飘在满是青苔的水池里! “死人了!有人溺水啦!快去捞啊!” 和府上下会游泳的几个小厮都扑通扑通跳了下去,等把人捞上来放在岸边时,脸已经没有半分血色。 “阿茴!阿茴!” 欢鹂不顾众人阻拦直扑倒在阿茴的尸体旁,她竖起一根手指颤抖着放到鼻尖去探,冰冰凉凉。 死了…… 死了? “阿茴!阿茴你醒醒,我是姐姐,你听到了没?快说话啊你说话啊!” 往常那个叽叽喳喳,连吃饭都要讲话的小姑娘此时紧闭着嘴,只瞪着一双瞳孔涣散的圆眼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天空弥漫大雾,她连太阳都看不见了。 热泪汹涌冲出眼眶,欢鹂推开那些人的手一把抱起了她的小阿茴,眼泪如决堤泄洪淌在阿茴的身上,也暖不了在池里泡了一夜的双手。 欢鹂如同疯癫中邪一般抱着一具死尸在池边嘶吼,“不要碰她!去叫郎中来!” “姑娘……人……人已经没了啊。” “你胡说!她还有气,叫郎中来!快去啊!” “你们都不要碰她,都别碰她。” 欢鹂语速极快,她上下唇打着磕绊紧紧抱着阿茴,惊恐地看向头顶每个人的脸庞,黑漆漆的全都是一副模样,浓雾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不见日光。 旁人只道她是疯了,可欢鹂自己却不相信,她搓着阿茴的双手祈求捂暖就能让人醒过来。 但她搓着搓着就发现阿茴的手紧紧攥成一团,圆圆鼓鼓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因为在冰湖里泡的时间太久了,五指已经僵硬,欢鹂抱着阿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小小的手掰开,蜷缩的五指伸展,赫然露出的是一个金穗锦袋! 这金穗锦袋是…… “哦,我赐给黄知府了。” 那天烤火时,世子清清楚楚对她说,赐给了黄慎之。 是这个锦袋! 欢鹂与世子朝夕相处一年有余,她怎么可能不认识!宫里的绣工精良绝无仅有,怎么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 黄慎之?黄慎之他昨晚在别院! 世子听闻阿茴溺毙,大清早从亲王府赶了回来,进屋看见欢鹂时,人蜷缩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已经无神了。 他看见欢鹂盯着一块空地发呆,双手捧在脸颊两侧,正用食指与中指的指甲在抠自己脸上的那两道伤疤! 好不容易结好的疤已经被她抠破了皮,星星点点的血珠眼看就要沾染在指尖! “欢鹂!” 世子跑上前抓住欢鹂的两只手,对方看到他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一声不吭。 他刚回来时经过园中看到了阿茴的尸体,世子也心中不忍,更何况欢鹂?他生怕欢鹂做下了病,赶紧半抱住人拍着欢鹂的脊背。 “好好的,想哭便哭吧,阿茴失足落水这是始料未及。” 失足落水? 欢鹂猛地推开世子,怒瞪泪眼咬牙切齿,“阿茴是被人害死的,不是失足!” 谋杀?怎么可能呢? 世子听着欢鹂斩钉截铁,不禁匪夷所思,他蹲在欢鹂面前询问,“害死?被谁害死的?” “黄慎之,你的好知府,黄慎之!” 世子握着欢鹂肩膀的手猛的抽回,他站起身来不禁发笑,“怎么可能呢?黄知府害一个小小的婢女做什么?” 欢鹂料想到世子会否认,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维护黄慎之,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对方,仰头看着他僵硬无措的脸庞,“我只问你,他昨晚在不在别院?” “他昨晚……” 在的。 昨晚他叫黄慎之与刚回梅州的鲁辟前来谈话,谈过之后他自己就先行去了亲王府…… 可是,世子低头猛地对上欢鹂的双眼,那一句在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欢鹂见世子支支吾吾便知自己猜的没错,不光在!而且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开始偏袒,黄慎之是他的得力干将啊,他怎么可能会承认! “他在?对不对?你说啊!” 欢鹂歇斯底里揪住世子的衣袖,被后者慌乱扯开,他反握住欢鹂的手,“听话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从长计议,就算他在你又怎么能肯定是他杀了阿茴呢?这没有道理啊!” 还从长计议什么?人命关天的事,阿茴在冰冷冷的池子里泡了一夜,一如当初她的姐姐阿昌,难道非要等人泡烂了才去理会吗! “你把黄慎之叫来,我看他敢不敢当面对质!” “欢鹂,你先躺下好不好,我知道阿茴对你很重要但你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我说把黄慎之找来!我求你,把黄慎之找来!我要他对着阿茴的尸体说人不是他杀的!” 世子根本劝不住欢鹂,来时听人说姑娘好像是疯了,他不信,现在看来却真真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世子一夜未眠与亲王说话此刻已是筋疲力尽,最近京中异动搅得他寝食难安连欢鹂都顾不上,此刻怎么还要在阿茴身上周旋。 他被欢鹂刺耳的尖叫扰的差点失去耐心,世子头一回对她发了脾气,抽袖高声质问,“你口口声声说是黄慎之,有何凭据!” 世子突然拔地而起的呵斥让欢鹂心脏骤紧,她怒不可竭看着此时一脸惫色却满脸不耐烦的世子,明明他也对阿茴很好,连除夕夜出逃都带着她,怎么如今却浑然不一样了?是他本就不在乎,还是因为牵扯到了他的好知府? 凭据? 欢鹂手里紧紧攥着小锦袋望向世子,却把锦袋收进了袖口,她害怕了。 “拿出来啊?凭据呢?” 欢鹂抬起下巴半个字不提那金穗锦袋的事,“昨晚阿茴出去,定是撞见了黄慎之与鲁辟说话,听见了不该听的才惨遭灭口的。” “她晚上出去?出去做什么?我不是叮嘱你们,前厅有客不要出去的吗?她出去做什么?” “她出去是……” 欢鹂话说半截猛地梗住,阿茴出去是为了送诊出喜脉的大夫,这话她突然不想说了。 有那么一瞬间欢鹂不想让世子知道一丁点她怀孕的事情,她恶心。在阿茴命殒的日子,她不想让这个别院有一点点好消息!她不想让世子脸上露出一丁点不属于这里的笑容! “总之我要见黄慎之,如果他真的没有,我不会多问。” “黄知府政务缠身,为了没凭没据的事情来实在是荒唐。” “你偏袒他?” 欢鹂冷笑一声,她脸上的两道伤疤开始冒血,染红了她的双颊显得阴冷可怖,世子没见过欢鹂露出这样的笑容,在他眼里欢鹂一直是个天真美好的姑娘,她的笑容干净灿烂怎么能有这样的污垢! 疯了,你疯了。 “我偏袒他做什么?你现在需要冷静。” 世子的反问让欢鹂笑的更加厉害,真是明知故问啊世子! “你偏袒他当然是完成你们父子二人的龌龊勾当!为了权力利益!为了你们的康庄大道!” 终于说破了,憋了这么久欢鹂终于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龌蹉勾当?权力利益?这几个字,字字锥心定在世子的胸口,他最恨别人在面前这样说他,尤其是欢鹂!她是最没有资格这样说的人! 一巴掌打在了欢鹂的脸上,世子落下的手心都带了血珠。 “你住口!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这些龌龊至极的肮脏丑事你以为我愿意做?我在父亲手下甘愿当个傀儡是为事成之后能带你离开!你满心满眼的阿茴,可曾想过我?” “带我离开?是世子您想离开吧?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王府,最想离开的是你!” 任谁都没有想到欢鹂会看透这么多,就连世子自己也没有深思过,到底想逃的是谁? 可此刻欢鹂说出的话只让他越来越心寒,他心心念念惦记的姑娘,捧在手心养在金窝的姑娘,竟然这样说他? 看来他一直惴惴不安的猜测是对的了? “欢鹂,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吧?” 手心的鲜血已经粘在了皮肤上,痒痒的就像心尖破开了伤口有蚂蚁在爬。 “打从你进了世子府起就逆来顺受被推着走,你对我笑只是你天生对所有人都笑,你甘愿回别院也是天生善良不愿拒绝我不愿意让我迁怒笼馆,你自始至终都没喜欢过我,你的心里装的都是笼馆!是你那几个姐姐和阿茴,你可曾有一点想过我!” 阿茴的尸体还在园中躺着,世子背对着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却不说有关阿茴的半个字。 “不错,我的父亲是争权夺利,我的生日是他夺嫡失败的忌日,从我记事起我们就被老皇呼来喝去,生怕父亲在一个州府停的时间过长培养出势力,每每在一个地方住不到两年就要被配到偏远的地界,你以为我在天家是矜贵的凤子龙孙?其实我在生下来后就被父亲母亲认定是皇族灾星!你以为一个尊贵的亲王为什么会下驾梅州?其实是天家博弈的牺牲品罢了!直到遇见你,欢鹂!我才觉得生活有了盼头,我可以像寻常百姓那般拥有烟火乐事,就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实现,你为什么到最后要揪住一个小小的阿茴不放!” 鲜血在欢鹂的脸上结成了渣,世子说的话她字字听的清楚,她为他惋惜也可怜,但他最后一句说错了,揪住阿茴不放,只因阿茴是人,在今早之前,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要回笼馆。”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她没什么所求了,她想让阿茴回家,阿茴回不了,这次,她想自己回家了。 “回笼馆?不可能。” 世子后退一步,从怀里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仔仔细细擦去了掌心的污垢。 “只要我在,你永远出不去。” ========================= 【烛鸳】 最近风声紧的很,听说京中有异动,梅州官员这边也不像平日里那般玩乐,个个行色匆匆不知在忙道什么,就连亲王世子府乃至别院都没了动静,鲁辟也匆匆赶回梅州不知又在盘算什么事。 笼馆的生意少了一半,烛鸳有时就在梅园伺候伺候倒酒送茶,徐阿嬷倒是忙的脚不离地。 她今晚照常嘱咐郝伯在后院“装车”,把姑娘往城外军营送。自从鲁辟回来后,以前是三天送一次,现在几乎是每晚了。 只是今晚装车似乎是碰到什么事,耽搁了好久,后门大敞着迟迟都没合上,烛鸳都感觉背后嗖嗖冒冷风,她刚端起一壶金露酒准备拿到后厨热热,起身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感觉后腰猛地被人撞了上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呼救。 “烛鸳姐姐救命,救救我,我不要去了快救救我!” 金露酒撒了一地,半数都泼在了那小姑娘的裙子上,客人刚要起身发作回头看见这少女面色惨白如纸,已然是瘦脱了相嚎啕大哭,纷纷退避三舍不敢近身。 烛鸳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金露酒要去扶她,可那姑娘死活不起来,双肩抖的似筛糠,双手死死揪住烛鸳的裙角露出的是伤痕冷冷的手臂,那伤痕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刺眼。 “我不要去了,那地方是魔窟,烛鸳姐姐救命啊!”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跪地磕头,嗑地是砰砰作响听的烛鸳胆颤心惊,她想把姑娘扶起来慢慢说,结果手还没挨到边,后门就冲出了郝伯和几个龟奴,一眼瞧见那跪地磕头的娼妓二话不说便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头发。 “捂住嘴巴,带走!” “不要……” 那娼妓眼神惊恐看见郝伯好似看见阎王,瘫软在地还没顾得上挣扎就被人捂住了嘴巴,龟奴们三下五除二地反绑住了手把人扛在肩上,就像扛了头小羊羔。 他们脚步颇快,生怕耽误了被更多人瞧见,简直是扛着羊羔一路狂奔上小石桥,最后闪身进了后院,砰地一声似是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便是一阵仓促的马蹄声在冷夜胡乱踩着,声音渐渐微弱。 这一过程快的犹如霹雳闪电,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若不是烛鸳的裙角被撕开了边,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刚才那手臂上裸露的伤疤她看的清清楚楚,在听那姑娘泣不成声的话语,怕是送进军帐被折磨疯了。 烛鸳打了个冷颤,心绪不宁,那边客人就开始拉手嚷嚷着再多喝两杯。 她现在是没有心情,硬着头皮坐下来总往后院瞧听听还有什么动静,结果后院没动静前门到传出了徐阿嬷那大嗓门。 徐阿嬷说话本就中气十足,这故意大声起来好像生怕梅园里坐的客人听不见似的。 “哎呦来来来,娘这里的小厨房做的可好吃了,你好不容易替你父亲来梅州办事,娘得好好招待你一下啊!” 娘? 不光是烛鸳,在座的不管是龟奴还是客人全往门口瞧去,只见满脸神奇的徐阿嬷身后拉着一个年轻的公子哥,那位公子身穿淡紫色的长袍,衣着鲜亮整洁一瞧就是富户里出来的,此时的他被徐娘紧拉着手是骚红了脸,紧抿着嘴满脸不情愿,被拽到园子中央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直甩了徐阿嬷的手,“哎呀你放开我,拉拉扯扯的在这里丢不丢人?” “娘……娘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了吗?惦记你。” 徐阿嬷难得露出局促的神态,对着自己亲生儿子直搓手,双脚都不知往哪里站。 在座的客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瞧着新鲜,一双双眼都往那公子脸上瞪,实在是好奇这梅州大名鼎鼎的徐娘也会有儿子! 章大爷在这堆人中间可是老油子了,他玩乐在此时连徐阿嬷都是个小姑娘,他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听他先起了哄,“真是稀客啊,徐娘,你儿子都长这么大了?遥想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娃娃呢!” “是呀!”徐娘拉着儿子欢喜的不得了,被章大爷这么一起哄简直是春风拂面,更是得意,“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哎你们看看,是不是还有些像我呀?” “来来来,我看看!” 今天坐的都是熟客,一听是徐娘的亲生儿子兴致比谁都高,都吵吵着要好好看看人家的脸,被这么些个客人一激,那公子咬紧牙关跺了两脚提袍就背过身去,说什么也不转过来。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徐娘这儿子脾气倒不小,还真不给面子。 他这么一声呵斥,让诸位看客都尴尬地咂巴咂巴嘴,徐娘瞧这场面脸上羞愧,本是要发怒可扭身一看见自个好久没见的儿子又放缓了声调,百依百顺起来。 这可直接惊了烛鸳,真是亲生儿子,这要换做其他人驳了徐娘的面,她恨不得把你口里的满口银牙打烂。 “那什么……娘没别的意思,就想着招待招待你,你若不想在这里……咱们出去吃?好不好?娘现在有钱了,你想吃什么直说,看看梅州的菜有没有冯家的好吃?” “我不饿,明天有事,我先回了。” 这位冯公子原来就是徐娘当初那被抱走的儿子啊,烛鸳隐约记得欢鹂说过,原以为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今日都能见着还真是出其不意。 不过母子相见没有泪眼婆娑的戏码,冯公子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连多说一句话都烦,多看一眼都觉得累,他走的时候还警告徐阿嬷不要跟着,徐阿嬷还真就听话不跟着,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望眼欲穿。 烛鸳眼见那冯公子要从后门离开,她眼疾手快地端起金露酒佯装去后厨暖酒,实则是避开徐阿嬷跟冯公子在后院撞了个正着。 还剩了点福根洒在了冯公子的袖口上,烛鸳赶紧故作慌张弯腰抱歉比划手语,又拿帕子帮冯公子擦了擦。 “没事没事,一点酒而已,回去洗洗吧。” 冯公子说着抽回了袖口,他看了眼烛鸳才发觉对方好像不会说话。 “你……你是,哑巴?” 烛鸳攥紧了手绢,低垂着双眼轻咬朱唇点了点头。 冯公子见美人嘴角含笑,可眼角噙泪,被低矮温柔的月光一照更显娇滴可怜。 他心头一软,抬头正巧听见梅园中传来阵阵的笑声,不由叹了口气。 “唉!作孽,真是可怜。” “公子公子,上车吧。” 后门外早已有小厮备好了车马等冯公子回家,这冯公子被烛鸳这一撞差点忘了时间,他退了两步向烛鸳拜了拜,稍有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上了马车。 后门关上后,烛鸳没有离开,耳朵附在门上仔细听着。 “公子怎么不从前门走啊?” “脏。” “那……您亲娘?” “我宁愿没有……问那么多干嘛?快走啊!” ============================== 【珍鹭】 昨晚发生的事烛鸳一直想告诉珍鹭,可惜珍鹭整晚有客人伺候没机会说。 第二天清晨便下了大雨,烛鸳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很早就被惊醒,便坐在廊檐下等珍鹭送客。 瓢泼大雨在屋檐下都变成了雨帘,烛鸳呆坐着想昨晚徐阿嬷的儿子,正想的出神馆口忽地传来急促大力地拍门声。 那拍门声急地仿佛催命似的,烛鸳撑起纸伞跑去开门差点滑了一脚。 等她把门开条缝,看见的是个穿花裙的妇人,身上有胭脂香。 她虽然撑着伞可却是满脸的雨水,雨水打的头发一缕一缕全粘在脸上配上她那惶恐的表情简直狼狈,连裙角都沾了好大一团污水,好像是来的路上摔了一脚! “宋贞在吗?不不不,不对,珍鹭,珍鹭姑娘在吗!” 找珍鹭? 烛鸳猛地警惕起来,抵着门上下打量着急的团团转的妇人。 那妇人着急的脚下的雨水都噼里啪啦地飞溅,她手拍着湿哒哒的裙摆,在暴雨中的声音都急的发颤。 “我是珍鹭的邻居二婶!快叫她出来,她娘出事了!” 珍鹭连衣裙都没穿好就急急跑下楼,她一眼便认出了是吴二婶心中立马警铃大作。 “怎么了婶子?是不是我娘?她旧疾复发了!” “不是……不,不是我说的……” 吴婶一见到珍鹭便说不出话了,暴雨轰响,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让珍鹭愣是听不清一句,她看见吴婶满脸的水珠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简直是急的跳脚。 “你说话啊我娘到底怎么了!” 明明之前看过一次的,烛鸳华雀过年的时候也去过,那时候人还康健啊!怎么能旧疾复发了呢? “不是不……” 吴婶紧捂着嘴巴的手终于挪开,她双唇颤抖声音嘶哑,佝偻着腰背闷声嘶吼。 “你娘她,上吊自杀了!” “你说什么?” 珍鹭站在原地差点后仰过去,幸好被烛鸳接住,烛鸳碰到她的脊背时发觉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珍鹭来回踱步,珍珠耳坠在她的耳际叮当作响,她闭了闭眼接过烛鸳手中的纸伞拽过吴婶的衣领,“我不信!回家!” 她说完几乎是硬拽着吴婶往瓢泼大雨里拖,她跳进水里,溅起的泥点子都能打湿袖口,烛鸳看珍鹭不带犹豫地狂奔回家,她想了想当即寻伞去书院找梧桐。 清早大雨,梅州城几乎连个鬼影都见不着,珍鹭提着裙摆几乎不带停歇,头顶只有暴雨砸下的声音,砸的她双手都在颤抖。 吴婶一路只重复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她胆战心惊。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呀。” “闭嘴!” 珍鹭现在什么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太多到头来是场梦就不吉利了。 春日都过了大半,春雨都来了,连华雀也顺顺当当的嫁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年初时她去庙里求过签,明明是上上签啊! 是上签没错,阳光会照在我们身上的,阳光明明已经照在了华雀身上的啊! 扑通一声,珍鹭腿脚发软向前倒去,膝盖直接磕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雨水溅了满身满脸,豆大的雨滴打的她抬不起头,双手匍匐在泥地里面都在打滑。 吴婶上前想扶她起来,珍鹭却甩开自己爬也要爬到院子里。 磨破的膝盖嵌进石头缝里,她疼的满面狰狞却还是要往家的地方爬,她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好像出现了幻听。 “小贞啊,最爱吃我的饺子了。” “你们多吃啊,替小贞多吃。” “小贞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烟火呢?” 除夕夜的焰火在珍鹭眼前炸开,她趴在地上推开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暴雨焰火散去,是宋母挂在老槐树上摇摇欲坠的尸体。 大雨无情,打在孱弱的身体上,顺着鞋子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娘!娘啊!!!!” 雨水和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珍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奔进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院子时又跌进了雨坑,她泡在雨水里仰头看见宋母低垂的头颅,想要伸手去够却连鞋尖都碰不到了。 母亲走的太远了,她走的远到阴阳相隔。 “那天你在笼馆顶层洒下了银票,全梅州城都知道了……是你母亲非逼着我说的……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会自杀啊!” 宋母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儿的拖累,才甘愿自杀的。 那天她知道了是宋贞撒钱,便挨家挨户地问,渐渐拼凑出了女儿这几年来的娼妓生涯。 有人说她刚进笼馆时天天哭,哭的让过路行人都听到了。 有人说她成了笼馆四绝,一个月接待的客人成百上千。 还有人说她被当今知府抛弃了,被那些个书生折磨的出血险些丧命。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 珍鹭惨啊。 她活得像只被人扼住脖子的鸟啊! 前夜,宋母在听完自己女儿所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回了家。 她自惭形秽,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孤身走进库房看见了成堆的山珍补品突然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天蒙蒙亮时,回到屋里寻了条珍鹭他爹走之前留下的腰带来。 那时天还没有下雨,地上还是干涸的没有打湿宋母的鞋袜。 她想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在好天气走,能让女儿容易接受些…… “她就是珍鹭啊?” “没想到真当了娼妓。” “啧啧啧,宋大哥一家怎么……唉。” 街坊邻居听见珍鹭的嚎啕都走了出来,他们围在小小的院门口不敢进去,只看宋贞跪在自己娘亲的脚下拼了命的捶地。 “让一让,不好意思让一让!” 梧桐撑着纸伞挤过层层人群一眼便看见珍鹭跪在地中央,还有她头顶如枯叶飘摇的宋母。 “珍鹭,珍鹭!宋贞!” 梧桐冲进雨中想把珍鹭抱起,她双手握成拳狠命砸地,溅起的雨水很快被染成了红色,关节刺进石缝里冒出了血花!梧桐将她的双手拽起抱在怀里叫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宋贞!快停下来啊!” 书生白袍上是和着泥泞的鲜血,梧桐抱着珍鹭跪在宋母的脚下失声痛哭,宋母为他下的那碗热气腾腾地面条尚在眼前。 这位与珍鹭极其相似的好心婶子还夸奖过他。 她还说要认他当干儿子的…… “为什么……为什么阳光不会照在我的身上!” 珍鹭仰天哀嚎,发出质问。 这声质问刺破暴雨,直冲云霄,捅破了一声惊雷。 雷声轰鸣,珍鹭轰然倒下。 她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梧桐说的。 “春日没有来。” 原来,春日余晖只是老天爷的惊鸿一瞥。 梧桐咬着牙擦干眼泪拦腰抱起珍鹭,他抱着珍鹭出院时,街坊领居都自动给这位满身泥泞鲜血的白衣举人让了道。 一柄纸伞出现在头顶暂时遮住了暴雨,梧桐透过伞下的雨帘看见是位衙役,而那衙役身后是远远望向这边的黄慎之。 他还穿着那身崭新的官袍,如若不仔细辨认,看他那副表情,还以为是情深意重的黄举人。 “拿开。” 梧桐盯着头顶的纸伞,随后把目光钉在了黄慎之身上。 “你不配。” 他说罢快步走出小巷,上了烛鸳雇来的马车,马车叮叮当当,车轮在泥泞雨洼里艰难转动。 黄慎之呆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小,甚至要消失在雨雾中的马车,还是没有勇气说一个字。 “大人?大人?” “……嗯……嗯?怎么了?” “我们把人放下来了,这里雨大,您先回去吧。” “好……” “哦对了大人,鲁团练来了,说在官衙等您。” 鲁辟是没想到下着暴雨黄慎之都出去办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他旧情人的娘上吊了。 他正躲在温暖如春的内厅里磕着瓜子,看满身雨水失魂落魄的黄慎之回来不禁冷哼一声,心里编排知这幅样子能干出来什么事? 女人误事。 “好了,我知道你刚遭过暴击,不过赶紧收拾心情,我们还有正事呢。” 黄慎之不理会鲁辟,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寻了块帕子来擦着脸,他脊背挺得笔直可仍看见中间那一条脊柱在颤抖。 这摆子打的,活像他把那小丫头溺死在湖里的那晚。 “人嘛,生生死死的本是常态,知府习惯就好。” 黄慎之突然放下帕子回头等了鲁辟一眼,后者还在吃茶哼曲儿全然无事发生的模样。 明明……明明阿茴死的那天他也在场!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们杀人了!” “纠正一下,是你推的,不是我。” “你……” “行了行了,不就死个丫头片子,你还怕人来索命不成?老子杀过的人不说一万也有五千,还不是活的好好的?”鲁辟啐了口茶叶沫子,掸了掸手中的瓜子皮,“说正事,那晚在别院我跟你说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倒卖军粮,一起发财啊,绝不是赔本买卖。” “我们这是中饱私囊,如若被亲王知道……” “亲王是不会介意这点小事的,再说了,那丫头片子都被你……”鲁辟笑着,故意举起手在脖子上抹了抹,他好像是存心要不断提醒黄慎之这事儿,让他习惯似的,“还有谁会知道呢?” 鲁辟感叹一声坐起来绕到黄慎之身后,将人按在椅子上坐好,颇为贴心地倒了杯姜茶让他暖暖身子,一副老大哥的口吻劝慰,“你啊,入仕时间太短,有些灰色的为官之道不太了解,这人啊,站队是好,表忠心也好,可终究还是得考虑考虑自己。帮着那些天家的人卖命争,争到头来,好处全是人家的,我们照样是条狗。” 鲁辟蹲在黄慎之跟前说的是字字诚恳,语重心长,“当条狗也得给自己抢个骨头啊,在他们手底下拿点小钱,不算不忠。” 黄慎之沉默听着鲁辟的经验之谈,表情有些微微松动,鲁辟见状满意浅笑,他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以后呢,咱哥俩互相帮衬着点,总不至于替人白白卖命……唉对了,我还正想同你讲呢,淮河布商冯大老板也掺和进来了,给我的将士们送的衣服呦,啧啧啧,全是上等料子,这次送来的货还专门让自己儿子押过来的,瞧瞧人家这觉悟,再瞧瞧赵家那幺儿德行!他老爹给他擦屁股上杆子拍亲王的脚后跟呢。” 鲁辟说起这些事来就没完没了,他一行伍人精于算计,对这些官商勾结的事尤其津津乐道。 “我看那小冯公子人老实巴交的,改明儿就拉到我那军账温柔乡里耍耍,几个笼馆姑娘伺候他就当还他老爹个人情!哎,黄知府你也去玩玩呗,别老想着那什么珍鹭。” 一听珍鹭二字黄慎之暴跳如雷,他腾地起身指着鲁辟的鼻子怒目圆睁,大气都喘不匀,“你把我当成何人?登徒浪子吗!去军帐里寻欢我对得起头顶的乌纱吗!”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骂起人来都这么做作。 鲁辟撇了撇嘴,也不生气,他伸手顺了顺黄慎之起伏不定的胸膛连连认错, “是哥哥说错啦,哥哥忘了,黄知府可是我们梅州城的脸面,亲王府的门面,脏不得!” 脏不得? 黄慎之现在听鲁辟的每句话都觉得他是在出言嘲讽,不想再纠缠下去,只得点头答应鲁辟,他这边会全力配合。 见黄慎之点头,鲁辟这才放心,衙役进屋准备送客鲁辟抬腿要走人时还笑着点了点知府。 “门面脸面固然重要,知府好相貌这身好行头也得注意注意,世子送您的锦袋时时带着,别回头让世子多心。”【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1、第 31 章 【华雀】 “赵夫人,今天回门啊?” “来啦?赵夫人。” “赵夫人,气色好呀。” 清晨笼馆,龟奴洒扫,一穿着得体,淡妆典雅的夫人急急走了进来让旁的人皆是一惊,愣了半晌才迎上去恍惚发现,原来这容貌庄重的贵妇竟是华雀! 真真是摇身一变成良妇,相比起昔日娼妓模样更显光彩,尤其是那乌发中间展翅而飞的金孔雀,以前着金簪只觉妖艳,今日再看竟隐隐透露出贵气。 好多人都跑出来相看,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目光,只有焦点中心的华雀眉头紧锁,不顾旁人目光,提起她那水绿色的裙摆直直上了四楼厢房。 华雀小心翼翼推开珍鹭的厢房,赫然而见的是榻上仿佛已油尽灯枯的姑娘,眼窝深陷半张着嘴无神望着头顶帘帐。 她几乎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巴,用尽力气憋回了眼泪靠到塌前轻唤了两声珍鹭。 可惜人虽醒着,却没有回应。 听烛鸳说已经不吃不喝整整两日,就连汤药也是一滴未尽。 华雀颤抖着举起右手敷上珍鹭冰凉的额头,轻唤了一声。 “宋贞。” 是了,这才是我原本的名字。 珍鹭眼珠转动,轩窗外的金辉终于投射进了一缕在她的眸子中央。 她张开嘴,嘶哑的声音就像是破碎的黄纸,稍微打断就会碎在口里。 “你来了。” 这是珍鹭唯一说的三个字。 她慢慢抬起手伸向华雀,拂过对方的脸颊额头,最后手指停留在了那金孔雀上反复摩挲。 珍鹭不再说话,华雀也不忍心说,她只看着对方的瞳孔已经漆黑一片,神采全无,映出的只有一个冰冰冷冷的孔雀。 “珍鹭……你别这样……春日已经来了。” 似乎是为了让华雀说出的话更应景,一只小麻雀飞上了屋檐啼叫,但偏偏看不见翅膀,只一团黑影倒挂下来,垂在珍鹭的唇上,好像堵住了她的嘴巴,堵住了宣泄苦痛的地方。 华雀害怕珍鹭如此,当初黄慎之抛弃之时,珍鹭还尚有力气与她分辨,今时今刻,至亲离去已经让她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说了。 烛鸳及时进屋,看见此番场景也是徒劳伤心,她上前拍拍华雀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来上香烧纸了,至于珍鹭……还是让她一个人再静静吧。 给宋家伯母烧香祭拜的地方在笼馆外的梧桐树下,烛鸳觉得在馆里烧脏得很,在外面好歹还有阳光能照到。 梧桐树叶稀稀疏疏的树影倒映在黄白纸钱中间不免晃眼,华雀磕了三个响头抬眼瞧着那金黄的圆叶轻叹了口气,半是开玩笑地说,“真想把这破树给点了。” 炙热的火星子把圆形纸钱卷了个干净,火舌偏偏一点儿都舔不到梧桐树干。 “珍鹭回来一直都这样吗?” 烛鸳吹了吹香烛点点头,那天珍鹭晕死过去,整整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醒来时就不吃不喝,用进去的汤药也都吐了出来,不说不哭,更没有力气下床送她娘最后一程。 倒是黄慎之来看过一次。 “哼,他来有什么用,平白添伤心而已。” 烛鸳皱眉同样十分不悦,黄慎之昨夜来的,连踏进笼馆的勇气都没有,谈何诚心? 两人跪在火堆前等纸钱烧尽,期间烛鸳问华雀嫁过去后日子过的怎么样?别人看到的是位光鲜亮丽的美妇人,可烛鸳却注意到了华雀眼下的乌黑,看来日子过的辛苦。 果然华雀也实话实说,她从不是刻意隐瞒的人,但也不会轻易为眼前的困顿期期艾艾。 “赵明熙自从与陇南断了关系,十几家盐铺的掌柜走了一半,娶了我之后又走了几个,现在偌大的家业算是我们俩管着了,累点算得了什么?你见过哪队年纪轻轻的福气家底能这么厚?” 华雀开着玩笑说反话,其实各中辛苦烛鸳也明白,十几家盐铺两个人亲力亲为,这怕是日夜颠倒才能稳住局面,也幸亏赵明熙娶的是华雀,要换做别人是绝对扛不起这个重担。 “其实这也不是坏事。” 华雀望着渐渐烧尽的黄纸若有所思,“赵明熙放心我,我如今管着赵家在梅州一半的盐行,保不齐以后商行赵明熙也会放心让我与他一起扛起,到时……”她紧抿着嘴,最后一点火苗在瞳孔中炸开,“到时,离你们出馆的日子就不远了,赎身的银两不出两年我一定给你们攒够。” 烛鸳没想到原来华雀嫁给赵明熙也做了这一层打算,合该她是四绝之首,已经开始在馆外悄悄铺路了,烛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庆幸自己遇见的是华雀,也佩服她这刚直果断的性格,拍了拍她的手只能表达句谢谢。 “谢什么,生活悲戚,大家再不互相拉扯一把就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华雀抬头看看那头顶晃眼的金叶呢喃,“我就想着,人人都说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到咱们这儿是不是能变天了?”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带着点期许和向往。可笑了没一阵,嘴角便落下。 “还是赶快让珍鹭好起来吧,日子还长,她娘肯定不放心……还有欢鹂。” 已经很久没有欢鹂的消息,她看上去在四绝中是最养尊处优,可却离的最远,情况最是棘手,华雀能把烛鸳珍鹭从笼馆里抢出来,可她能从世子府里把欢鹂抢出来吗? 两人相顾沉默,阿芸便急急跑来,她见华雀烛鸳都在赶紧蹲下来双手颤抖个不停。 华雀见她脸色发白,双眼飘忽不定,就知有事,本以为是盐铺出了岔子需要她回去看着,没想到阿芸低声开口,与这半点关系都没有! “阿……阿茴没了,跟在欢鹂身边的阿茴没了!” 刚好一片乌云遮住半个红日,阴影打在华雀与烛鸳的脸上,二人面面相觑险些没反应过来,华雀还再三确认。 “没了是什么意思?是找不到了还是……” “哎呀就是死了,溺死在别院的池塘里了!尸体刚刚交到阿茴娘那里,她现在跟疯了似的要去别院讨说法呢!” 阿芸着急一口气说完顺着自己的胸口连说可怕,她说阿茴死相跟她姐姐阿昌一模一样,脸都是又白又胀,怒目圆睁啊! 随着阿芸的叙述华雀和烛鸳的脸色愈发难看,阿茴身亡,欢鹂呢? 脚下的香灰都来不及收拾,华雀嘱咐烛鸳看顾好珍鹭,她现在要去别院一趟,不仅要防着阿昌娘被人欺负,更是要见欢鹂一面,如果能把人接出来更好! “阿芸,雇辆马车,去别院!” ========================== 【欢鹂】 夏天快到了吧,连蝉鸣都开始饶人了。 哪怕连蝉都钻出了厚土沐浴阳光,光亮也一丁点儿没照进别院的房间。 欢鹂颓然坐在房间角落,双手垂在太师椅两侧,杏黄色的裙子无力地拖在地板上,她低着头发呆,身侧守的是两位精干的嬷嬷。 世子禁了她的足,连房间大门也不许出,每日的饭菜着专人送进,欢鹂却一口没动。 她如今境地,连送阿茴出别院的权力都没有,只听说阿茴的尸体在岸边躺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别院的人觉着天气暖了会有味道,才送出去交给了阿茴娘。 欢鹂每每想起就会咬牙切齿,她这段时间不是在啃指甲,就是用啃的带尖刺的指甲去刮自己脸上的伤疤,伤疤是结了又破,破了再淌血。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守门的嬷嬷大半夜听着心里也发慌,她们有时候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欢鹂,只觉得恐怖。 “怕不是疯了?” “估计是中邪了,不然世子怎么会关着她?” 她们说的每个字都被欢鹂听进了心里,但她充耳不闻,继续咬着自己的指甲发呆,沉默地看日头西斜,染红自己杏色的裙角。 不过每天总有一刻,阳光是可以照到欢鹂的脸上,让她的伤疤不是那么恐怖。 这一刻便是晌午,当新的午膳端进了屋内,欢鹂听见了响动,她眯缝着眼用手遮住刺眼的烈日问,“前院什么动静?” 守在身侧的嬷嬷短暂交流眼神,齐齐摇头,“没什么。” 华雀坐着马车狂奔至别院还是来晚了,她跳下马车只看见阿昌娘已经被别院的护院推搡了出来,滚下台阶摔的嘴角咳血。 华雀见状刚想去扶,阿昌娘已经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头,披头散发嘴中呜咽。 “求世子府给我这妇人一个说法,我女儿不是失足溺死的!她不是啊!” 阿昌娘一夜白发,身体好似也紧缩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只成了小小一团,可喊出的声音声嘶力竭,穿破高墙,让这片住着的达官显贵家中奴仆全出来看热闹。 华雀在背后看着,突然想起一年前,阿昌娘也是这样跪在笼馆,为她另外一个女儿讨回公道。 她记得,也是这个濒临初夏的闷热季节。 “阿昌娘,阿昌娘!快起来,不要伤了身体,让我去说!” 华雀抱住阿昌娘,只看她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有了血坑,就连双眼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她嘶吼尖叫像抱住一块浮木,揪住华雀的袖子,眼泪沾湿了下巴。 “赵夫人!赵夫人救命啊,你去跟他们说我女儿从小水性很好的,她不会失足溺水的!她不会的啊!” 阿昌娘攥着华雀的衣衫已是语无伦次,尖锐的声音一遍遍击打着华雀的耳膜,她抽出手绢替阿昌娘擦去额上的血污,然后自己上前,面对四五个身壮如牛的护院,抬高下巴眼神直对向站在最里侧的李嬷嬷。 这位嬷嬷华雀眼熟,每次欢鹂被接回别院,都是她来。 “我要见欢鹂。” “赵夫人请谅解,没有世子的允许,欢鹂姑娘不会见客。” “世子呢?” 李嬷嬷听罢抬起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大概觉得以华雀如此的身份想见世子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过她还是诚恳回答,拒绝会面。 “世子不在,赵夫人请勿为难别院。” 为难?是谁在为难谁? 身后的阿昌娘一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四五个护院上前逼了一步,华雀拧眉愣是没有后退一步。 她咬着牙,眼神紧逼着李嬷嬷。 “都不在?那就是有鬼。” “赵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嬷嬷明知故问,她早知这些人会为阿茴来纠缠,她做好打算一律不见,顶多让人在门口哭嚎上两日让人看看笑话而已,却没想到这赵夫人自从嫁人之后脾气更涨,直把话说的难听到让两侧高门内都开始窃窃私语。 “我什么意思各位应该都清楚,家奴无端暴毙主家都该有交代,更何况是堂堂世子府?一句失足落水就把人打发了吗?仵作有没有来检查尸首?官衙有没有人来看过现场?” “笑话,世子府怎能容这些人来搜查?” “不搜,就是有鬼!” 华雀正了正衣裳,她以前是娼妓说话都底气十足,更何况今日她已是良民,如若是失足落水那变无可纠缠,倘若另有隐情就是去敲官鼓,也要把事情分说个明白! “世子不怕丢人,我们更不怕!” 李嬷嬷脸色骤变,世子走之前交代过就是不让事态发展失控,如今看这赵夫人模样不像是开玩笑,要是她当真找了知府,可真是闹了笑话! 李嬷嬷当即退下身侧护院,自己走上前来与华雀对峙,只是两人相望一会儿,李嬷嬷便把目光转向华雀背后的憔悴妇人身上,粗布麻衣狼狈不堪,一双布鞋底子都快磨透了,她稍稍细想心中便有了对策,脸一抹就换了副悲悯的假菩萨表情。 “这位婶子请起。” 她忽地和颜悦色让阿昌娘紧张起来,身体僵硬的跪在地上听她接下来说的话。 “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其实我在外面也有一子半女,相隔百里时时牵挂,但活到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命运无常,老天怎么说怎么做我们是不能抵挡的,能做的就是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死去的人让她好好安息。” 李嬷嬷说到情动之处用手绢擦了擦眼泪,拭泪的空档偷偷瞥了眼阿昌娘,见对方跪在地上不言不语只是半张着嘴,以为是自己这番话把她说动,便赶紧再加了把火。 “想必婶子已经知道了我世子府的意思,阿茴在别院讨人喜欢,世子也是不忍,于是薄备百两,还请婶子千万收下厚葬阿茴,算是我世子府的一点心意。” “你说……多少两?” 李嬷嬷听阿昌娘这么说自觉有戏,赶紧上前两步又重复了一遍,“五百两,整整五百两。” 五百两真真的是够了。 打发一个小丫头,别说宫里了,就是亲王府也没出过五百两! 这还是看在世子疼欢鹂的面子上,才大手一挥拨出了五百两。想到至此李嬷嬷正为着五百两感到不值时,耳边只听有人尖叫一声,飓风胡地刮过,一巴掌下来直接打蒙了半个脑袋! “我不要钱!我要命!老天有眼,为何天家不开眼啊!” 当李嬷嬷说出那番话时阿昌娘不可置信,以为自己是又听错了,可当对方又重复一遍时,阿昌娘瞬间回到在笼馆的那个夜晚,当时徐阿嬷就如同眼前的这位李嬷嬷般,扭着腰肢挥着团扇的开价。 “五十两给你快走吧,当初你卖女儿都不是这个价钱。” 屈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道!难道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看来,不管出了什么事,哪怕是死了女儿,我们这种人也会拿钱了事吗!” 她说完发疯似的如同野兽像李嬷嬷撞了过去,李嬷嬷尖叫四窜摔倒在地,几个护院眼疾手快上来就一左一右架住阿昌娘扔了出去! 李嬷嬷被撞翻在地已是颜面尽失,她堂堂一个宫里的老嬷嬷,自从欢鹂来之后不断受辱也是够了!她厉声尖叫举起食指就冲着阿昌娘大喊,“把她给我抓起来送到官府!扰乱世子府邸,罪该棒责!” “该送至官府的是你!别动她!” 华雀扑到阿昌娘身前,咬牙推开护院抬手再给了这老嬷嬷一巴掌,揪起她的衣领让她说不出话。 “叫你主子出来,他不想事情闹大,就亲自出来解释!” “你……妄想!” 李嬷嬷被华雀卡住脖子,声音嘶哑断断续续。 “那就别怪我送你去见官!” “哈……哈哈……” 李嬷嬷脸涨的通红,发出的笑声刺耳难忍,“你可高抬贵眼看看,当今……当今知府是谁?” “官官相护,你们官官相护……我儿死的冤,她死的冤!唔!” 阿昌娘突然跪在地上,高举双手仰头高呼,她那凄厉叫声响彻别院,发出的质问简直要掀翻这所有的权贵! 几个护院一听身体都颤抖起来,伸出手就捂住了阿昌娘的嘴巴。 李嬷嬷半跪在地上哈哈直笑,咳嗽地连舌头都要吐出来,最后憋着眼泪像华雀挑眉。 “叫她省省吧,事实如此,不是你我浮游能左右……她还有孩子吧……回去好好看顾,别盯着一个倒霉的不放了……” 她还有孩子吧? 华雀的冷汗唰地冒出,手上松紧。 还有孩子? 可是阿昌娘再没有孩子了啊,她的大女儿死在了笼馆,小女儿死在了别院,她再没有孩子了啊! “孩子?” 阿昌娘挣脱开了护院的手臂趴在地上,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上的黄土,嘴里嗫嚅出了一个名字。 “阿昌……阿昌也死了。我没有孩子了哈哈哈哈,我没有孩子了啊!” 阿昌娘捶胸顿足,她一双泪眼已将眼泪流干,掀起的黄土遮住了她的眼帘,只看她闭上双眼露出笑容。 “阿昌,阿茴,是娘对不起你们俩,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或许,如果当初没有把阿昌阿茴卖到笼馆,那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黄土漫天,烈日高照,所有人捂住了双眼和口鼻,只感觉一阵烈风如同刀子在耳边刮过! 砰! 别院门前的那尊小麒麟,冒出了鲜血! 黄土仿佛吸干了世间万物所有的声音,等第一滴血珠砸向肮脏的土地时,华雀扑向撞墙自尽,以死明示的阿昌娘! 食指颤抖着凑近鼻尖,如同她两个女儿般,冰冰凉凉一片。 她的希望破灭了,几天前欢鹂还带话出来说要让她们母子团聚,几天后却是共赴黄泉。 “欢鹂!欢鹂!” “是华雀。” 欢鹂猛地抬头,阳光已经从她的脸上移开,她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前院传来,那声音凄厉地都带着回声,划破了门口的池塘! “我要出去!” 身侧的两位嬷嬷上前阻拦犹如铜墙铁。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欢鹂,她反抗的越来越激烈。 “滚开!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欢鹂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想逃离别院,她当初想逃离笼馆的心跟此刻相比真是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她放声高喊华雀的名字,喊到破音痛哭也要喊。 两侧的嬷嬷们力气大,见她发了狂,直按着人的脖子把其按在了地上,像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 欢鹂的脸都被死死贴在了地上,她好看华丽的衣裙都沾满了尘埃,脸上的伤疤都混进了泥土,这座为她所盖的奢华别院,此时此刻就是一座不见天日的牢笼! “啊!……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欢鹂发出哀嚎,她歪着头泪眼婆娑看着身侧的嬷嬷,“嬷嬷……嬷嬷您呆在这里不害怕吗?这里会死人的啊……我会死,你会死,大家都会死的!” 那位嬷嬷虽面无表情,可听见欢鹂如同濒死遗言发出的质问竟也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两扇门突然打开,欢鹂挣扎着只能看见有一双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紧接着她便听见来人上气不接下气。 “别院门口死人了!” “谁死了?!” “就是那个阿茴的娘!撞墙自尽了!” 几个嬷嬷一听浑身瘫软,趁手上松劲的功夫欢鹂冲了出去,她提着裙摆跑的飞快,越过长廊时,身后整整跟了十几个黑压压的小厮,大家拽她的衣角袖子,她便扯烂了衣裳,飞过回廊,直飞向别院门口。 “华雀!!!!” 华雀终于见到了欢鹂,她瞪大双眼不相信这是欢鹂! 衣裳破烂,伤疤血肉模糊,世子府……世子府都干了什么! 在她伸出手要抓住欢鹂指尖的那刻,突然有一股力量把两人分开,护院拦腰抱起华雀,匆匆赶来的嬷嬷们扯住了欢鹂的脖颈。 “华雀!我要回家!” 欢鹂猛地看见阿昌娘的尸体腿脚瘫软,下一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甩开了嬷嬷们的牵制,上前一把拽住了华雀的手。 只是短短一瞬,两只温热交叠的手分开,嬷嬷们把欢鹂按倒在地,华雀被团团围住已经没有突围之势。 “赵夫人,我劝你还是先安葬了这位再来纠缠吧。” 麒麟嘴里的血滴答滴答砸在高高的石阶上,欢鹂还在不断挣扎,她透过血珠看见华雀着人抱起了已经没有气息的阿昌娘,痛哭流涕。 她还记得那时她带着阿茴进别院时,阿昌娘跪在她身前磕头。 她们都以为进了别院就有好日子了。 她还向阿昌娘保证过………… “我向您保证,阿茴在我这里平平安安,踏踏实实。” “欢鹂姑娘,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给你跪下磕头了。” 假的,全是假的! 别院是假,世子是假,都是假的! “姐姐,擦擦眼泪吧。” 阿芸望着华雀好半天不敢说话,递上一只手绢才敢说擦擦眼泪。 华雀打了个机灵,她一抹脸上自己都吓了一跳。 坐在车厢里,她脑子嗡嗡响,欢鹂和阿昌娘的哭喊就没有停过,她自己也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后背全是汗。 等阿芸说话她才如梦初醒,瞳孔终于清明起来,她没接手绢只是胡乱抹了把脸,便赶紧从怀里掏出了欢鹂刚刚递给她的东西。 她展开看去,竟是一只带着金穗的锦袋。 这绣工纹路绝不是老百姓该用的花样。 她提着看了半天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用食指捏了捏,好像里面夹了东西。 “阿芸,你下车看着把阿昌娘送到家。” “好。” 有些事情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华雀等阿芸下车才敢把锦袋打开,她食指一捏抽出一张字条…… 只扫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收了回去。 “改道去商行!” 正是晌午刚过,赵明熙带着几个新掌柜刚走了一遍过场,就见华雀在街口跳下了马车。 “哎!娘子回来啦,怎么这么半天,没出什么事吧?先吃点饭吗?” 赵明熙现在叫娘子可是顺口的很,一句话能说出来五个娘子,可他迎上去却看自家娘子神色有异,什么也没说就把人拉进了内厅关上房门。 赵明熙站在桌前刚给自己倒了杯茶,就被华雀一巴掌拍了回去。 “干啥啊娘子。” “把镇抚司还有宋举人叫来。” “啥?” “让他们半夜来商行。” ============================== 【珍鹭】 赵明熙派人来递消息时梧桐正在笼馆,恰巧烛鸳也在身边。 他俩守在珍鹭门口,烛鸳只看梧桐听完消息后脸色骤变,瞳孔放大回头看了眼珍鹭紧闭的房门。 烛鸳知道如果是赵明熙来,那一定是华雀那边去了别院出了事。 她让梧桐单说无妨,对方镇定了好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话。 “阿茴和她娘都死了,阿茴娘今天中午在世子别院以死明示。” 阿茴娘……也死了? 最近是…… 烛鸳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让梧桐接着说。 梧桐的后半句说的艰难,压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生怕让珍鹭听见。 “送来的消息说,阿茴的死跟……黄慎之有关!” 此事跟知府有关,所以华雀才迫切叫梧桐和曹忌深夜在商行汇合。 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既然跟黄慎之有关,那阿茴和阿昌娘就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梧桐紧握的拳松开又收紧,他知道黄慎之已经被染缸染到面目全非,可他不能接受知府手上竟然有人命官司!这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同是读书人他是最没办法想象这世态的严重。 相比起来烛鸳还算镇定,她今晚也要去一趟务必把前因后果听个清楚,正好徐阿嬷晚上要去鲁辟军营,无人看管。 两人正盘算着,并没注意到珍鹭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当珍鹭出声时把烛鸳与梧桐吓了个正着。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梧桐见几日卧床的珍鹭竟然能起身不由地高兴,可当珍鹭问出时他像喉头卡了个核桃说不出话。 黄慎之,又是黄慎之! 如果再让珍鹭知道,这打击非同小可,要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倾慕的人如今已成杀人凶手,这! “没关系,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你直说就好。” 珍鹭眼神决绝,她虽一身素衣满面病容,可相比起从前好似更有精神一般,腰背笔直好像随时要一往无前了。 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梧桐犹豫没有回答。 可烛鸳却点头了。 她相信此刻的珍鹭一定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变化,这变化的开端一定是黄慎之! 珍鹭煞白着一张脸,嘴唇龟裂,得到烛鸳肯定的回答后她吐出一口气,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阳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也没有用双手遮挡。 “药我喝完了,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子时,商行灯火通明,与这件事有瓜葛的人全都到了。 今晚铺子早早结算,赵明熙将值班的伙计全都打发回了家,封门闭店。 曹忌坐在正中央的圆桌旁沉默地转着茶杯,一只锦袋被华雀递了过来。 “镇抚司大人看看,熟悉吗?” 一串金穗落在眼前,曹忌接过只看了两眼便看出了是谁的物件。 “是世子的,不过前段时间,好像把这送给了黄知府。” 曹忌尚且在官场,这几个人他都常有来往,谁的身上戴了什么他一般都会留心记住。 得到曹忌肯定的回答,华雀松了口气看来欢鹂没有看错,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曹忌看看锦袋里面的字条。 一张冰冷的字条抽出,曹忌对着烛火皱眉看了一遍立马团在了手里。 “确定?” “确定,这个锦袋就是欢鹂从阿茴的手里抠出来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想黄知府不会轻易弄丢让阿茴捡到吧?” 黄慎之……手上竟然有一条人命? 如果非要抛开枉死的阿茴,这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把柄掉在了曹忌手里。 “事已至此,你就没什么想说没什么想做的吗?” 梧桐始终靠在角落的小茶几抱着手臂盯着曹忌,他真是受够官员之间的博弈了,眼看曹忌一言不发,他更是气的憋闷,说话夹枪带棒。 曹忌回头看了眼吹胡子瞪眼的梧桐无话可说,他虽然是这群人里唯一有官职,且能直接跟知府对峙的人,但他现在势力早不如从前,他来举报黄慎之,在场官员只当他是以阿茴之死当借口来党争。 曹忌不知为何下意识瞥了眼烛鸳,烛鸳却盯着眼前的热汤不去看他。 还是一起为大家煮梨汤的赵明熙先解围打破僵局。 赵明熙把手中的汤勺交给烛鸳让她帮着搅拌,自己端了几只碗来看向满屋子的人,“来来来都先喝口汤吧,阿茴的事大家好好商量,毕竟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一定会有突破口的。” “证据只有一个锦袋,如果状告的是知府,只怕会被亲王保下来。” 华雀接过梨汤冷不丁递冒出一句,气地赵明熙不给勺子,“啧,我在这解围呢,你咋还泼冷水呢?” “先不论证据的事,如果我们要讨回公道继而扳倒知府,首先需要一个递状纸的人……咳咳……” 听了许久的珍鹭突然开口,她靠近暖炉裹着梧桐的外衣说上一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过她这话说的已经点醒了其他人,特别是曹忌,刚才梧桐发问时他便已经想到了递状纸的人选。 “如果一年前递状纸的是位举人,那一年后递状纸的还是位举人,效果会不会更好?” 曹忌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今年新晋举人梧桐,宋举人本还靠在茶几上,一看众人顿时不自在地抠了抠下巴,“我?去递状纸?” 曹忌起身向烛鸳讨了碗梨汤转身递给了梧桐,温热的梨汤在镇抚司的手里端着,他目光如炬,“我先前说过,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 如果黄慎之办了错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咬住他不放。 “我当然记得!” 梧桐接过汤碗,挺直了脊背正视曹忌的双眼,“如果需要我,我一定义不容辞,但对方是由亲王保的知府,我怎么……” 是了,还是回到华雀的问题上,仅凭一个锦袋,太难了。 即便揣着举人身份的梧桐,在高堂说的言之凿凿,亲王怕是也不会理会。 烛鸳转着手中的汤勺若有所思地看着赵明熙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拍了拍华雀的肩膀比划着问阿昌娘家中还有没有人?或者有相熟的邻里。 “家中只剩下身患重病的丈夫,邻里倒是相处的十分要好,自从小商铺加入了商行,大家彼此都……”华雀顿了顿突然灵光一现看向烛鸳,“你的意思是,可以不光让梧桐状告,也可以让其他相熟的百姓来施压?” 烛鸳点点头,她刚才在想黄慎之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初来官场他绝非鲁辟杀人不眨眼的老练官员,如若证据不足,要有百姓施压,至少能让他的心理防线被击破。 “不错,黄……咳咳,知府向来注重声誉,百姓声讨他会自乱阵脚。” 这不就讨论出来了?赵明熙放下汤碗,直接拍了拍梧桐的肩膀,“没事,你尽管写状纸,若需要的话,我会带着邻里一块去府衙,他们平日关系都很好,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如今阿昌娘命丧世子府,再加上新任知府提高赋税,大家心里其实早有怨怼了。” 门外梆子敲了三声,已是三更天,为了不引人注意,大家喝过热汤后都是分批出了商行。 珍鹭和梧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走在空无一人,雾气渐起的街道珍鹭突然调转了方向。 “哎,你去哪儿?笼馆在那边。” “不去笼馆,去我家。” 这是自宋母去世后,珍鹭第一次回家,她没在笼馆烧纸,今晚在自家烧,能让母亲好找到回家的路。 梧桐一路沉默跟随珍鹭走进那个小小的院落,他抬头看那老槐树好像看见了宋母一般,让人齿寒不忍,不愿再看。 可是珍鹭却说让他抬起头来。 “我要你记住这个位置。” “什么?” “死在这个位置的人曾经对我说,梧桐是个顶天立地的聪明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鲤跃龙门,她今日是看不到这刻,可她在天上会时时审视着我们,我想,活着的人总不能让死去的人失望吧?” 梧桐抬头看向那老树枝桠,咽了口唾沫,突然明白了珍鹭所指的是什么。 一摞纸钱被猛火点燃,熊熊燃烧在闭塞的院落,珍鹭对着火光,火焰好像都把她的衣裙点燃。 她此刻仿佛不是再给母亲烧纸,而是在进行一场仪式! “我想母亲自杀是为了告诉我,灿烂的春日不是等来的。” 珍鹭猛地往那火堆里添了一把柴,让它烧的更旺,她转身看向身侧的梧桐,他的脸庞此时也被烈火烤的炙热。 “不是等来的,是要我们争来的!” “大胆去做,不是为了给我报仇,是为了阿昌阿茴还有她们的娘,为了梅州成百上千受苦之人,在无边黑暗中燃烧引子,这,才是一个举人该做的!” =============================== 【烛鸳】 在无边黑暗中燃烧引子。 夜越长,引子就会越亮。 今早京中传来的公示,无疑让这引子更值得燃烧了。 老皇病危,京中快马加鞭将公示在半夜散步全国。 有的人已经窃喜到需要佯装悲痛。 而有的人,哪怕已经被说成强弩之末,还要游街祈福。 天子危在旦夕,需要举国祈福。 各个州府已经安排百姓们在各家门口挂上彩幡为老皇祈求阳寿。 从前也会有州府以示衷心,让州府官员亲自手持彩幡环城步行祈福。 可是今年却不一样了,世风日下,太子势大,各个官员为了巴结还未登基的新皇没有人敢游街祈福。 除了曹忌。 曹大人的彩幡祈福可真寒酸啊。 百姓立于街道两侧观礼,看见的只是镇抚司一个人,带着身边的五个亲卫,扛着厚重的彩幡一步一个脚印。 天公不美,下了大雾,那本该飞扬的彩幡此刻想被霜打,耷拉着脑袋倒在镇抚司的肩头。 有些人看着只觉得这场面格外可笑,可是百姓们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酸。 白雾像尘土染花了彩幡,是不是也像老皇,接近暮年? 当曹忌路过笼馆时,烛鸳也在馆口。 她知道镇抚司伤势未痊愈,此刻扛着彩幡吃力不说,每一步踏出去都抖的厉害。 旁人看出了心酸,她只觉得悲壮。 白雾萦绕在曹忌周身,烛鸳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感觉他的眼神往馆口挪了一寸。 “带我的师父说,阳光不会照在我们身上。” 会的,曹大人。 烛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被曹忌这股悲壮的气息感染,或许是她了解曹忌和老皇的过往,又或者她单纯是被太子亲王世子压迫的抬不起头。 她竟然一跃而起,摘下馆口高挂的彩幡披在身上,然后奔向了游街祈福的队伍中! 滚滚浓雾好像被撞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娼妓走在五个亲卫的身后抬头挺胸,百姓瞋目,镇抚司惊惧。 “你……” 烛鸳冲曹忌笑了笑,身披彩幡好像是冲破了浓雾,从天上而来。 彩幡与她的红裙揉在了一起,终于在白雾中有了颜色。 我并非为老皇祈福,我为自己,为你,为笼馆的姑娘祈福。 阳光会照在我们的身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2、第 32 章 【光】 清早无光,乌云坠地,阿昌娘出殡的日子定在了死后的第七天。 阿昌阿茴的父亲身体不好,颓然坐在灵堂中央默默掉眼泪已是不能理事,出殡全程只能由赵明熙华雀夫妇代为操持。 这天,梅州街道没有商贩叫卖,买丝线的捏糖人的蒸发糕地统统没有。 路过的行人稀奇,待走到一小灵堂前,才发觉那些平日眼熟的小老板们全聚集在此。 白幡没有伸向天际,只在乌云下落下了脑袋,黑漆漆的两具棺材,一大一小地并排放在狭小的门厅,高燃的白蜡火光烧尽了最后一寸蜡油时,赵明熙走到正中间,昂首挺胸面色庄重,双手平直举起铜锣,他举起铜锣的手四平八稳,没有一丝丝地颤抖,当鼓锤重击锣面,一记重响贯穿梅州小巷,鸦雀惊起划破低云,乌云开了口子,一滴清澈雨珠从中泄出。 滴答。 落在白幡,晕湿血色。 “阿昌娘,敦厚热心,朴实善良,相聚梅州即便没有血亲,但我相信,与在座各位俨然已是一家人。我们共渡苦难相扶相持在泥潭挣扎,她尝过的甜我们尝过,她受过的苦!我们感同身受。” 华雀身着一袭白裙,发间只簪了一朵白花,立于两顶黑漆漆的棺材前,朗声宣读告别前最后的陈词! “今日,在起灵之前,我要说,说出阿昌娘到底为何而死!她的两个女儿到底被谁害死!” 一道精白闪电冲进灵堂,唰地照亮街坊邻居的脸庞,雷声轰鸣,撕开破晓的口子。 “大女儿阿昌,于去年春末,死于笼馆,被周老板教唆的笼馆徐娘及一干打手生生折磨致死,尸首抛湖沉塘。小女儿阿茴,于今年春末,死于世子别院,深夜外出被当今知府黄慎之!活活溺毙于冰湖。阿昌娘,在七天前,死于别院高台前,因讨还公道不成被诸多借口搪塞百般羞辱以致崩溃,伸冤无门,她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在世子府前留下清白,当众撞墙血溅三尺!” 呼啸冷风夹杂雨水冲进灵堂熄灭了三炷香,吹落了华雀发间的绒花,妄想堵住她的嘴巴。 可她要说,她要在今天,在阿昌娘与阿茴永埋地下不见天日的最后一刻说出真相! “我希望大家清楚,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她都不该死。这里每一个人所承受的苦难,不是他活该承受!人间有冤情我们要大声地说出来,我们所承担的不公要勇敢去颠覆!世道本不该如此,为何偏要你我默默无闻!” 话说至此,在场所有身着粗布丧服的人面容震惊,四肢僵硬。 他们无法接受知府杀人,但更无法接受阿昌娘原来是死于非命! 赵明熙放下手中的鼓锤,从怀中掏出那只金穗锦囊,高举走到众人中间,“这,是阿茴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指正知府的唯一证据!明熙势单力薄,平日受诸位多番照顾,今日协夫人再次恳请诸位,与我们助力举人宋梧状告知府,为阿昌娘点亮黄泉之路!” 赵家夫妇并肩而站,背身棺木,面朝邻里,行礼鞠躬。 “这……状告知府……” 众人慌乱面面相觑,知府……那位提高赋税,压榨民膏的知府……他们怎么敢? 可是当他们抬头看见弯身不起的赵家夫妇,还有他们二人身后清清楚楚摆在眼前的棺材犹豫了。 “各位放心,若官府追究,明熙一人承担,自来梅州一年半载,明熙空有商行却不能给大家争取该有的权利,实属百般羞愧。今日此举若有差错,我绝不会连累各位街坊,我只想借大家手中,心中的火光一用,为我,为宋举人,为阿昌娘一家照亮前路!” 华雀双手捧出黄纸元宝立于火盆侧,目视前方神色无畏。 “我们夫妇二人不会强迫大家,若有朋友愿意加入,就请上前领取黄纸,送阿昌娘与阿茴最后一程。” 夫妇二人再次弯身行礼,没有弯下的只有高举的黄纸元宝。 灵堂外逐渐落下了雨帘,稀稀拉拉的雨声砸到人的头顶寒气逼骨。 三炷香只余白烟苟延残喘,灵堂内寂静地只能听到众人的喘息。 忽然! 阿昌阿茴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呜咽,他慌忙捂住了嘴巴跪在地上。 华雀感觉手上的黄纸元宝轻了一分,而后接二连三地慢慢减轻了重量。 冰雨寒气被第一缕焰火烧化,脚边的炭盆里被扔进了第一卷黄纸。 第二卷 砰! 第三卷 砰! …… 每个人手持纸元宝走向炭盆,跪在地上的阿昌阿茴的父亲便嗑一个响头。 赵家夫妇始终弯身没有抬头,他们咬着嘴唇感觉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眼里憋的热泪就越来越多。 高燃的火焰被众人簇拥,它贪婪地吞噬掉每一寸黄纸,火光照红了每一件丧服,希望,它也可以照亮这无端落下的暴雨。 暴雨下的让梅园冰凉的池子溢出了脏水,一连串娼妓好似囚犯被郝伯牵引着脚踩泥泞踏上马车。 她们面无表情,雨水打湿了乌发贴在表情麻木的脸上,她们马上又要去城外军营了,去的是人,拉回的是黄金。 珍鹭站在梧桐身侧,低头俯瞰这一景象。 梧桐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我要你看着她们,看着她们任人宰割的样子,看看她们脚下淹死过姑娘和你亲生母亲的池塘,我要你提笔如刀。” 乌云低垂,阴暗厢房里没有点亮一盏蜡烛,宋举人对窗而坐,只借一缕从乌云漏下的清白冷光照亮了他面前的白纸。 当浓墨磨好,珍鹭临窗而坐放下了一支狼毫。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轩窗外的狂风骤雨,提笔作刀。 走廊脚步杂乱,急的好像要撞开凭栏。 七八个龟奴跟着徐阿嬷冲到了珍鹭厢房门口。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烛鸳垂手挡在面前,颔首沉默。 “让开!” 徐阿嬷疾言厉色,切齿警告。 “别逼我动手,让开!” 寒光闪过,一柄镇抚司短匕架在徐阿嬷脖颈血脉之上。 烛鸳手举短匕,一步没退。 刀刃已开锋,谁敢上前! 暴雨落在刀面反打在徐阿嬷的侧脸,她睫毛落雨已然睁不开眼睛,她只慢慢点了点头,狞笑出声。 “好,好……好啊!” 厢房内没有天光,宋举人奋笔疾书,痛陈罪证。 身侧的珍鹭,抱起满地白灯笼中的一只,指沾墨水,在灯笼面上写下了两个字。 阿茴。 七日后 临近黄昏,衙役打着哈欠出来伸了伸懒腰,最近的天还真是热了。 可不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吗? 他紧了紧腰带,想着赶紧收工,知府最近又发补贴了,得去笼馆快活快活。 一想到姑娘的温暖怀抱,他便乐开了花,嘴角都忍不住地偷笑靠在官衙门口想入非非。 正想得入神,准备换个姿势继续做梦,忽地脚下一滑差点坐到地上。 “宋……宋举人?您……”衙役眼神活络地发现这一身白衣,衣冠整洁的宋举人手里好像拿了一卷纸。 这宋举人今天打扮的得体,那白袍如雪一尘不染,手握白纸也是一脸严肃深沉。 衙役摸了摸下巴,看这场面如此正式,便点头哈腰讨好问道,“您有何事呀?” “伸冤状告。” “状告?告谁啊?” 一只寒鸦飞过,带走一段晚霞,让宋举人的脸庞掩在黑暗里。 他抬起双眼,乌鸦双翅与黑色的瞳孔重叠。 衙役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告谁?” “梅州知府,黄慎之。” 春末初夏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梅州官衙灯火通明,首次莅临多位达官。 递状纸主告人是举人宋梧,他一袭白袍不染尘埃,昂首立于高堂,身份最低。 被状告人为当今知府黄慎之,朱色官服加乌纱,头一回从衙门主座降为末位。 旁听的有世子杨苻和镇抚司曹忌,不说镇抚司,只说世子大驾光临可是头一回,他身穿华服头顶金冠玉带,虽肩披狐氅面色羸弱可英姿逼人,落座于府衙次座顿显气场,面色不善。 此案主审,十六路团练军教头鲁辟,追月黑衣官袍加身,宽肩厚背内敛杀气,还没落座已经让各衙役胆寒。 “镇抚司?何来旁听啊?” 镇抚司平视前方,不卑不亢,“团练夜审知府,身作梅州官员,以示公允,不得不听。” 他说罢看向对面的世子,弯身行礼,“望世子海涵。” 世子微微颔首,指尖刮过方桌花纹看向鲁辟。 “团练大人,开始吧。” 府衙灯火高照,照出每个衙役额顶的汗珠,他们屏息凝神,一口气都不敢吐出,只觉得今晚的烛火格外刺眼骇人。 高堂主审背对海水朝日图,手握惊堂木嘴角带笑。 啪! 一拍惊堂木! “大胆宋梧,竟敢身闯府衙,状告知府!” 鲁辟先声夺人,不由分说先厉声质问,干扰梧桐精神。 曹忌微微皱眉看向台下宋梧,如今在座只他一人没有官职,就看他今晚扛不扛得住了。 “启禀团练,草民所见不公,孤闯府衙实属无奈,海天朝日图在上,举人宋梧要揭露不公,凄夜伸冤!” 梧桐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先前曹忌和赵明熙提醒过他,鲁辟习惯于开场斥人,扳倒上任知府就是凶险难挨,今夜定是如此。 故梧桐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任鲁辟怎么纠缠,他自巍然不动。 鲁辟见宋梧身型稳健,便知他这次是早做打算,威声呵斥是没有用了,他看黄慎之略有慌乱指节发白,便递过去一个眼神叫人不必惊慌,一个小小举人,还是龟奴出身,能扳倒知府?简直是笑掉大牙。 “宋梧,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状告知府,要告什么?可有证据?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重罪!你……”鲁辟扑身向前,看向梧桐的双眼如鹰隼,“你可要好好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梧桐直迎鲁辟的目光,他不光不惧团练,甚至在移开眼神后将目光钉在了黄慎之的身上,且看他凛凛官袍已然鲜血。 “今晚,我要告梅州现任知府……”梧桐转身面向黄慎之,一字一顿,“草菅人命!” “你大胆!堂堂知府,如何杀人又杀了谁?宋举人,口出狂言是会付出代价的!” 鲁辟还没等黄慎之反驳先开了口,他知黄慎之心思不定,要让他当面对峙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主审穿堂的呵斥声打在举人的头顶,他右手一甩掀起雪袍,白衣在朱红色官袍下摆划过,梧桐高昂头颅跪在地上,手呈状纸。 “大人!状纸在此,请诸位过目草民并非信口雌黄!” 衙役小跑而来,将梧桐手中状纸接过,依次呈给主审旁听和黄慎之。 鲁辟吃瘪,他抿着嘴胡乱打开状纸,烦躁扫过满篇黑字。世子看不出表情,只是浏览到一处微微皱眉,侧目看向黄慎之。 没有感受到世子眼神的黄慎之此时只顾着看梧桐的亲笔,可谓字字珠玑,如若不是十分了解他写不出这么真情实意的诉状!从他一读书举人一直写到上任知府,最后到溺毙阿茴结束,这中间把他本人的功过是非描写详尽…… 黄慎之双手颤抖,猛地合上诉状看向侧立的梧桐。 相比而言,曹忌与在座的各位镇定不少,他打开诉状品读,露出了颇有些赏识的眼神,梧桐笔锋犀利又不失细腻,如若他是黄慎之,现在看完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哼,写的什么!” 鲁辟扔开白纸只觉得满篇文字烫手,他抱拳看向台下梧桐亲自问询。 “我问你,黄知府为何要杀阿茴?她一个小小娼妓,能得罪知府,也是本事!” 梧桐撇眉见自己的诉状被鲁辟扔开也不生气,他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大人说的很对,小小娼妓根本得罪不了知府,是知府本人……心中有鬼。” “我有什么鬼!你可说清楚。” 黄慎之气极心乱下意识开口后看了眼鲁辟,后者眯缝着眼示意他少应答。 “哼,我若清楚,此刻就不能跪在这儿为阿茴伸冤了,早下阴间相会才是!” “你……” 黄慎之抓紧扶手,胸膛起伏闭上嘴巴。 “行了,你在这儿玩什么文字游戏,本官问你,你为何偏说阿茴是知府所杀?她一个娼妓,你一个举人怎么如此上心,还知道真凶是谁?你冒失上堂,难免不让本官揣责你本人德行有亏!” 鲁辟为官多年,巧言吝啬,最会转移重点,一盆脏水轻飘飘泼到梧桐身上,让他险些难以自辩。 “团练大人,与本案无关之事请不要过分纠缠。”曹忌颔首侧目鲁辟,只觉鲁辟刚才一番言语实在讽刺,“世子时间宝贵,你若刻意拖延,难免亲王府世子府,乃至别院担忧焦心。” 别院这两个字他念的尤其重,梅州城谁不知世子在别院养了个娼妓,鲁辟刚才一番与娼妓有染德行有亏的言论,被曹忌捉住旁敲侧击直接打了世子的脸。 不说世子,今天在这儿的五个人,哪个没跟娼妓有瓜葛! 鲁辟募地反应过来,赶忙回头看向世子,世子只是轻轻一笑,指尖却已抠出了倒刺。 还没等被曹忌逼退的鲁辟再开口,梧桐已经抢下了话茬,“大人,您说我一举人为何如此上心,今夜,就在这伸冤时刻我也刚好借此事说清楚!举人,乃是一洲之府品学兼优,仁义道德之佼佼者,中举不光是光耀门楣自身贴金的入仕第一步,更是自此背上了胸怀天下,体恤百姓的责任!你说小小娼妓,可她们算不算百姓之一,她们也是天下中的小小尘埃,昔日考试我能提笔为朝廷效力绘河山,今日状告我也能面见知府为尘埃讨公道!” 梧桐发言振聋发聩,他转头看向面色早有异动的黄慎之,“黄知府,您当初,是否与我想的一样呢?” 当初? 刚好是一年前了。 黄慎之记得。 他被梧桐的质问打的神色慌乱,鲁辟咬牙打断梧桐,不可再让他对着黄慎之再说些什么仁义礼智的无聊道理。 “宋梧!言归正题,你且说阿茴之死,到底为何是知府所为?” 梧桐跪正身体,冲着鲁辟拜了拜,“阿茴,在十六日前死于世子别院,时间于二更天,当时黄知府夜见世子还未离开,阿茴也在出院后也再未回房,直到清早破晓,才被人发现沉塘于别院内院冰湖。” “完了?哼,我当是什么,噢,就凭知府当时也在别院,你就断定阿茴是知府杀死的?且不说阿茴是不是被杀,别院内院旁全是大石错落,上面都有青苔,失足滑下去也是正常啊!”鲁辟说完掏掏耳朵不以为然。 梧桐听罢反笑,“团练大人,您是怎么知道别院内院有大石错落,上面还有青苔呢?” “我……” 鲁辟暗叫不好,刚想解释被世子接去了话茬,他淡淡开口不紧不慢,“湖边常有这些东西,团练这么说也是正常,阿茴乃我别院侍女,我想知府是不会在我的别院里杀人。” 世子今晚被亲王派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黄慎之不管有没有杀人,都要暂且保下。老皇已病危太子的命令马上就要下来了,在如此节骨眼上他们不能掉人。 “说的是啊,知府一向谨言慎行,在别院动手,怎么可能!”鲁辟向黄慎之扬了扬下巴,转而看向梧桐,“你无凭无据就敢夜闯衙门,本官也是佩服你。” 鲁辟是自信满满,他推测梧桐知道是黄慎之所为,怕是有人在那晚瞧见了,可是这别院上下除了欢鹂谁敢出来作证,而欢鹂听说已经趋近于疯癫被世子软禁了,还谈何证据! “团练大人,佩服得早了。”梧桐笑道,丝毫不惧,“因为我有证据!” 一只金穗锦囊被高高举起,在座高官包括众衙役的目光都定在了那颗小小锦袋上! 世子瞪大双眼,右手扣紧扶手。黄慎之摸了把自己空空荡荡的腰间,脸色煞白!鲁辟握紧拳头咚地一声砸在案台。 “这金穗锦袋是由世子赏赐给知府的,阿茴打捞起时,手中紧攥的就是此锦囊!诸位大人可看看,是否正确?” 在场鸦雀无声,一时语塞,只有曹忌微微抬头看向鲁辟,“这只锦囊本官见过,可以作证。团练大人时常与知府来往,想必甚是熟悉,也可作证。” 鲁辟到死也想不出怎么会漏了锦囊,当初他发现黄慎之腰间空空就该有所警醒的!他此刻正盯着黄慎之,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被曹忌一点顿时说不出话来,停了半晌才开口。 “手握锦袋又怎样?说不定是知府落下的,被阿茴捡着了!” “捡着了?”梧桐这回面向世子,“世子赏赐乃是天家御赐,想必知府定会好好保存,怎会随意落下,如若是知府落下,定是知府对世子的大不敬!丢弃天家赏赐,乃是对天家的大不敬!” “你放肆!公堂之上哪容你说天家是非!”鲁辟气急怒吼,“你巧言令色,仅凭锦囊状告知府,该当杖责!” 梧桐起身,举起锦囊全然不顾鲁辟,只身来到黄慎之面前质问,“黄知府,我且问你,这到底是随意丢弃,还是被阿茴抓住成为了了你的把柄!” 梧桐的质问声一声盖过一声,势必要盖过鲁辟的声音,公堂喧闹,众衙役交头接耳,那些声音还掺杂着梧桐的对峙都钻进了黄慎之的耳朵,他虽正襟危坐可觉得双眼前已是天旋地转,那个锦囊好像又回到了阿茴的手里,他好像看到阿茴临死前不可置信的双眼,那黑黑的头发搅成一团没入黑水里,咕噜咕噜,再也没浮起来! “宋梧,你扰乱朝堂,给我押下!” 鲁辟火冒三丈,他起身召唤衙役,瞬间,一团衙役冲上去按住了梧桐的脖颈,勒令他跪下。 可梧桐的双腿弯都没弯一下,他还正视着黄慎之,自己的阴影已经把身穿官服的知府盖了个严实。 “知府大人,此情此景可让你回想到当日?当日可是你素衣手持诉状上公堂,替阿茴的姐姐讨回公道啊!短短一年风水轮流转,你当时字字珠玑写下的不公,可曾想过你今日就是不公的执法者!” 梧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贯穿了黄慎之的耳膜,他背靠座椅无路可退,他身穿素衣……是,他当时也像梧桐穿着白袍在公堂之上义正严辞,缉拿真凶!短短一年,为何被人指正的是自己!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是自己! “咆哮公堂!给我打十大板!” 鲁辟扔出红头签,强制让梧桐闭嘴。 可是法度在此,公理在此,身为一个举人,就不会闭口不言。 “团练大人!公理何在?法度何在!我手握证据理当继续审问!你今日堵住我的嘴巴,就证明你心中有亏!” 反了天了,鲁辟天生暴戾,他在沙场上真刀真枪的过来,最恨他人在言语道德上指责攻击,他最恨这些个书生! “给我打!给我打!” 鲁辟抱起签桶要把所有的红头签都扔出去,一个是十板子,一桶上千的板子都够了! 曹忌冲过来抱住鲁辟被他一把甩开。 “都给我滚开!” 签桶怒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红头签落地意味着再不能收回! 梧桐被衙役牵制双臂,满眼的红签落下青筋暴怒,“该杖责的人是你团练大人!你与知府官官勾结,何其袒护?阿茴是撞见了你们的丑事才被灭口的!城外士兵为何多出了诸多补贴?人人一金锭子又是从何而来!夜夜笙歌的娼妓被源源不断地送去享乐,到底是从哪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世子知道吗?亲王知道吗!” 鲁辟冷汗夹背,世子皱眉目光已经扫了过来,他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梧桐闭嘴! “闪开!” 他跳下高台,伸手抢过衙役手中的长棍,高高举起掌心发力! 一根后棍悬于梧桐的头顶,他被人按倒在地咬牙闭上眼睛。 心想死就死了,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只可惜自己这一身白袍要被血糊脏了! 梧桐这辈子就没这么板正过,电光火石之间他都想好了去地府与自己娘亲相见! 可天不遂他愿,长刀出鞘,铮铮作响!直插入地,横在鲁辟面前。 曹忌刀鞘已空,乱作一团的高堂人仰马翻,此刻人人把目光从那柄长刀上移到了曹忌身上。 “团练大人,案件未完,不可用刑,无视法理你置世子何地?” 曹忌阻拦,梧桐见缝插针站起身,他高喊抱拳,昂首挺胸正视鲁辟,“大人!我今此来,为的只是要个公理,我需要的是,一个彻查的态度!我代表梅州城百姓,要一个彻查的态度!” “他们早已侯在衙门口,面见大人!” 鲁辟气喘吁吁还没反应过来,黄慎之颤抖着起身望向门口,随着曹忌的一声开门。 紧锁的府衙大门打开,黄慎之看见了充斥在黑夜,成片的星海! 这些星海不是璀璨的星河,而是烛火! 用白灯笼笼罩的烛火! 这些白灯笼系着为老皇祈福的彩幡,就像是给亡灵悼念的灵灯。 这些灵灯被一个又一个的百姓们握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黄慎之熟悉却又不熟悉。 他们曾经是知府的邻居,曾经跟知府打过招呼,为知府蒸过馒头包子,他们,曾亲切地叫他黄公子啊……他们是组成梅州的每一个人! 是他身为父母官,本该庇护的每一个人。 而这每一个人灯笼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名字。 阿茴。 还有阿昌。 阿昌娘。 甚至还有香鹭! 密密麻麻的名字,属于那群不被人重视,被淹没于黄土,长眠于孤坟的名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冻死骨何其多,又怎是几十个灯笼可以写完的? 黄慎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刺眼的烛火好像要灼伤他的双眼。 赵明熙与华雀站在人群最前,高举明灯,厉声呼喊。 “请大人彻查,还其清白!” “请大人彻查,还其清白!” 男女老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长河倒灌进府衙。 这是一场全城的声讨,这是一次全城的伸冤! 黄慎之十指紧攥,身上的朱红色官袍好像要扎进他的脊背! 请大人彻查,还其清白。 “我为民请命,一定会为阿昌讨回公道。” “我黄某虽不是书中所说的大义之人,但起码的恻隐之心还是有的,虽然我不认识阿昌,不像你们的感情那么深,但是我明白一个小姑娘白白枉死的凄惨,如果这点忙还帮不上我进京考试都会觉得惭愧。” “我不为难。” 这些话,突然一字一句地都清楚了起来。 都会觉得惭愧。 惭愧啊! 衙役在前面逼退请命的百姓,赵明熙高举阿昌的灯笼奋力挣扎。 一时间百姓的叫喊,为官者的呵斥,都融在了白灯彩幡中,黄慎之跪在这一切的后面,失声痛哭! 够了。 梧桐站在黄慎之的身边,看着他颤抖的脊背。心知力道够了。 迟迟不说话的世子在一片火光中闭上了双眼,再抬头时已是亲王的狠戾。 父亲下的任务,无论如何,保下黄慎之和鲁辟。 他走上高堂,惊堂木二拍! “逼供知府,扰乱朝堂者,一律收押!” 人群惊呼,像被扼住了脖子。 赵明熙咬牙狠笑,似乎早料到这刻,不过事已至此,已经足够! “不关他们的事,今日召集逼供是我所为,收押我一人足矣!” 华雀扭头错愕看向赵明熙,抓住他的胳膊对世子严辞,“大人,还有我!” 不能让赵明熙一个人进牢房的,他扛不住啊! 刚刚高喊逼供时手都没有颤抖,现在抓住丈夫的手却颤抖个不停了。 赵明熙拽下华雀,第一次对她呵斥。 “走开!你进去做什么!” 梧桐正了正衣冠,走向人群,站在白灯笼之中,拍了拍华雀的肩膀。 “没事,有我陪他。” 梧桐坦然面向世子,与赵明熙并肩而立,身披烛光孑然一身。 “大人,请将我与赵老板,收押!” “如你们所愿。” 世子扔下惊堂木,不禁鼓掌大笑,竟觉痛快! 他笑过后,拂袖而去,那片烛火中,如果有他的一盏,便好了。 衙役扶起乌纱跌落的知府,赵明熙与梧桐被收押入监时看到了那双泪眼。 终于放下了心。 这一场硬仗,看似没有结果,实则已经有了分晓。 这场审讯直到子时才结束,华雀举着阿茴的灯笼没有回商行,而是先去了笼馆,馆口已经有珍鹭和烛鸳在等着。 她们已经提前知道了消息,看到华雀时,发现对方双腿颤抖,就连握着灯笼的手都开始打摆子了,走近一看满头的冷汗。 “没事的没事的,赵明熙有梧桐陪着,两个大男人扛得住。” 珍鹭扶起华雀,华雀点点头只说她放心。 她是放心,梧桐在,她当然放心,只是不知为什么,从站在衙门口等着开始身体就开始发颤,硬撑着整整两个时辰,感觉已经消耗了所有精气。 烛鸳打量华雀脸庞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让阿芸别还马车,先去趟医馆。 这医馆烛鸳已经是老主顾了,第一次是带着珍鹭,第二次是带着曹忌,第三次是华雀,她真希望是最后一次。 医馆大夫是个热心的,一看是个熟脸赶紧上去寒暄,给华雀搭脉还不忘跟烛鸳闲聊。 “哎呦小姑娘,你怎么每次来都闹的惊天动地的?” “幸亏这个没出血呦,不然我真得怀疑你是不是命硬啊。” “啊对了对了,上上次是你出血吧,我给你开的药怎么样?看你气色还行啊。” 老大夫还能认出珍鹭,拉人坐下聊天。 可聊着聊着就闭了嘴,搭在华雀脉搏上的手指点了点,面色有些凝重。 烛鸳瞧着不对,与珍鹭对视一眼,拉了拉大夫的袖口。 “哎呀姑娘,我可再不说你命硬了。” 什么意思? 珍鹭回头看了眼虚弱的华雀,后者也是满脸狐疑。 “大夫,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珍鹭握紧华雀冰凉的指尖,顿了顿,“我们扛得住。” “嗯嗯嗯……你们肯定扛得住,因为她怀孕了。” “什么?” 老大夫起身抓药,面对这样的疑问颇为不满,“怎么不信我?我可是妇科圣手!就是刚怀上我都能给她摸出来!” “不不不,不是不信。”华雀眼看身边两位姐妹都快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场抹泪,她赶紧打断,“大夫,我……我之前身子不太好,我以为自己很难怀上。” 华雀知道自己的身体,以前十几岁时也被徐阿嬷灌过两碗药,虽不至于就此不能生育,但她也知道很难,怎么就…… “怎么就这么容易?”大夫接茬,他捋了把胡子有点不耐烦,“你们呀,老是非黑即白,这身子不到十分凶险时,还是有一线机会的,像你能怀上,有可能是近日心情不错一看就婚姻美满吧,还有可能你的夫君身体好,房事方面都顺利,都有原因的。” 老大夫不愧是妇科圣手,见多不怪直言不讳,说完让华雀罕见耳尖通红,珍鹭烛鸳憋笑难忍。 “哎,不过我也嘱咐你们一声,你是很难怀上的所以要千万小心,不能受惊不能受气不能受累,但凡有一点点,不说影响孩子,很可能会害了你的命啊!” “我没关系!”华雀脱口而出,她捂住肚子沉声道,“胎儿康健,我怎么都无所谓。” 叮叮当当的马车,头一次走的这么轻快。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突然憋出了一阵笑声,紧接着接二连三好不热闹,只有华雀抱着肚子甚是尴尬。 “赵夫人,婚姻美满,连房事都顺利的很呀。” 珍鹭摇头捅了捅烛鸳,“瞧瞧人家,不光夫君疼人,身体也很好哎!” 烛鸳笑的差点前仰后合,冷不丁对上华雀的眼神,咳嗽了两声用手绢掩面,遮住笑意。 华雀无奈也不知该说什么,平常伺候客人也会说些这方面的事,怎么一嫁人就难以启齿了呢? 总之不管大夫怎么说,这都是值得令人雀跃的消息,华雀的孩子,是真真正正父母相爱所孕育出的孩子。 这孩子以后不管是男是女,一定会有很多人疼爱的。 珍鹭摸上华雀温热的肚皮,烛鸳的手也一同盖了上来。 漆黑的车厢里只有几双亮晶晶的眼睛。 华雀坐在角落,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 “这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你们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都会好的。” 华雀揉了揉烛鸳和珍鹭的眼睛,抿着嘴点头轻声细语,好像说给孩子听,又好像说给两个妹妹听。 “相信我,都会好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3、第 33 章 【华雀&赵明熙】 陇南赵家来梅州了。 这在亲王看来是个大动作,这代表又一强有力的势力加入了他的阵营,老皇的日子屈指可数,太子已箭在弦上,赵家来的时机,刚刚好。 只不过这赵家老爷子刚到梅州第一个拜见了亲王,第二个就是去了府衙。而他手底下的那些个得力掌柜而是杀去了赵明熙的商行。 亲王派人盯着动向,知道消息后颇有些不悦,不过转念一想还是笑出了声。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还坐在刚刚为赵老爷摆席的池中宴厅。 小方亭被偌大的池塘包围,亲王府特有的金鲤在晌午格外躁动,噼里啪啦甩起的鱼尾搅得波光粼粼的水面更是刺眼,亲王看着那五彩斑斓的涟漪立马着人放下竹帘。 下人得力,四方亭的四面竹帘齐齐落下让那晌午大好阳光一丁点钻不起来,刚刚后背还暖意洋洋的世子登时打了个冷颤。 “唉,这赵老板还是忍不住去府衙看儿子了啊。” 亲王挑眉端起一盏茶来,好像刚刚赵老板极力忍耐的焦急和赵明熙每天在府衙挨板子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看在眼里,甚至还拖延了赵老爷好一阵。想想他那么大岁数脚步匆匆的样子还真是可笑。 “明明已经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却还是不远万里来梅州想尽办法要救一救。” 方才席间赵老爷不止一次点到了自己的幺儿,说了很多下台阶的话亲王不是没听见,其实只要他一句话的事赵明熙还连带着那小举人肯定能从牢里出来,这有什么?煽动全城百姓又怎样?黄慎之还不是保下来了?可亲王他要的是个态度,他最见不得就是这些年轻人只顾着洒热血的蛮劲儿毁了他精心铺设多年的道路。 说起这年轻人来,自己的儿子,倒是越发稳重了。 亲王放下茶盏闲闲看了世子一眼,“知道赵老板为何还要去救那个为了娼妓跟家里断绝关系的逆子吗?” 世子没看自己的父亲,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亲王长叹一口气,笑了一声。 “因为这世间父父子子是孽债,互相拖欠,偿还不完。” 亲王难得说起父子之情,这让世子有些意外,在他印象里,高高在上的父亲除了自己的大业很少说其他的“闲话”。可能是今日的赵老板让父亲想起一些……普通人的情感吧。 偷偷望着自己的父亲世子忽地有些动容,呼之欲出的一声“爹”马上要从口里蹦出来时,竹帘外的一只金鲤猛地撞上了红柱,水花溅了进来打断了世子。 紧接着亲王又发了火,他呵斥下人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鲤鱼赶远些,又掏出手帕擦了擦面颊,一扭脸还看见儿子呆坐在桌旁不禁啧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没有听懂吗?” 听懂? 这有什么可听懂的? 世子发懵地看向亲王,只看亲王凌厉的双眼望过来,高抬的下巴出现在眼前。 “我说父子孽障没有休止意思就是告诉你,你的孩子已经去世快半年了,别整天沉浸在忧伤里,这段时间你做的很好,希望以后也不要被这些琐事扰了心智。” 原来……您说的是这般意思。 世子双手冰凉,刚才后背的暖意也只是错觉。 亲王掀开竹帘大步走出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扛扛,到了年底,这天下得主就要见分晓了。” “儿子明白,父亲。” “做账呢,要讲究条理清晰,不要怕麻烦,每个分门别类记好,等到了年关盘点你就知道这一年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记这些了。” 华雀扶着腰靠在柜台教新来的掌柜做账,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腰疼的厉害连四肢都酸胀,明明月份不大可好像怀了个千斤顶似的。再加上赵明熙还在牢里关着挨板子,华雀独自一人扛起了所有盐铺外加一个商行,简直是分身乏术。 就连刚来的掌柜看她脸色不对劝她歇歇。 “不碍事,等以后你上手了我就好说了。” 还从没见过这么上心的夫人,能娶到这么能干得力的老婆,估计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吧,新来的掌柜不禁对还在牢里关着的赵老板心生敬佩,就连算盘也打的有劲儿了些。 他正算盘打的震天响,就看见老跟在夫人身后的阿芸突然冲了进来,靠在门口往街道上张望神色紧张,等定神看到华雀脸色简直跟吃了苍蝇似的皱成了一团。 “华雀姐姐……” “怎么了?” 阿芸的表情简直难看到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原来赵家盐铺的刘掌柜……带着好大一群人来了!” 刘掌柜! 华雀眉心一跳,对这刘掌柜可是记忆犹新,当初她为了保住赵明熙的盐铺生生被这刘掌柜扣在了盐行,出来时简直是要换了层皮。 今日刘掌柜到访,怕是在陇南已经收到了赵明熙入狱的消息了…… 还容不得华雀细想,那刘掌柜衣冠楚楚带着一伙人就踏了商行的门槛,华雀一瞧这可都是老熟人了,当初扣她的那群掌柜都来了啊。 这群老掌柜的一进来把屋里站了个满满当当,有说有笑地四处张望一会儿说这商行好啊,一会儿又说赵家夫妇可真能干,过了没多久就干出一番大事业了。 最后还是刘掌柜装够了,把大家的话头打下,对华雀作揖露出他那每次都意味不明的微笑。 “赵夫人?今日突然造访多有不便还望体谅,只是我们这次来有要事与您协商,这屋里太挤,还望夫人请无干人等先出去。” 青天白日,外面的街道还热闹,商行内挤满了人除了这群来势汹汹的掌柜就剩下一干伙计和新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势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把目光都定在了现任管事华雀的身上。 华雀一时间如芒刺背,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扶上后腰,猛地提起一口气来。 “刘掌柜这说的哪里话,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商行盐铺的人,有什么交代的大可以在这里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明,您要我把无干人等请出,弄得好像您来跟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似的,别落人话柄,让大家还以为我俩有什么!” 都已嫁作人妇怎么说话还如此不知羞耻!上次那些老掌柜已经见识过华雀的好口才,没想到今日得见还是一丁点都没变啊! 几位老掌柜在后脸上已是清白交替马上要出口伤人,还是刘掌柜拦了下来给个四两拨千斤。 “呵呵,赵夫人,倒不是刘某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只是有些话顾及您的体面,既然您执意大家伙都在场,那老夫也就不勉强了。” 那刘掌柜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精壮的伙计搬来了把椅子到跟前,他施施然掀袍而坐,派头显尽,对比起来让对面扶腰而立靠桌站着的华雀有些许狼狈,倒显得她像个客人了。 热茶端在手心,刘掌柜瞧了一眼只轻轻放下连喝都没喝,“赵夫人日子过的辛苦啊,这茶都没有从前的好了。” 赵明熙华雀节俭,向来不搞这虚头巴脑的功夫,华雀对这般小小下马威也不放在心上,只紧靠着桌子让刘掌柜有话直说,别耽误了生意。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夫人,听说……赵老板被……关进去了?” “为民伸冤,难免错关。” 华雀腰背挺直,说的坦坦荡荡,可刘掌柜倒是听乐了,他咳嗽了几声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鼻子,“唉……好一个为民伸冤啊,赵夫人可能不知道吧,就因为少东家的为民伸冤可让陇南那边急病了好多人啊,就是夫人!” 刘掌柜拱手向南,好似已经看见了赵明熙亲娘的病容似的。 “就是夫人……也一病不起,卧在床上直落泪啊!” 他说完也跟着擦了几滴眼泪。 “陇南那边收到消息时少东家已经被关了六七天,传话的人说天天在牢里挨板子,连翻身都困难了,想我们少爷自小娇生惯养是家中幺儿哪里受得了这种苦啊!” 刘掌柜的切入口实在是找的好,华雀虽对陇南赵家没半分好感,可是唯独却对赵明熙的娘亲印象深刻,听闻病倒,先不说到底是真是假,总归心中不是滋味。但现在绝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刘掌柜此番来也绝不是谈感情的。 “还有老爷,一听这事那是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几个往梅州赶,想着救出儿子来。这亲生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呐,就是父子再不合,危机时刻总是想着能帮一把就务必要帮一把啊,当日少爷把玉佩摔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老爷能忘吗?他不能啊!他是……有苦难言啊……” 刘掌柜说的动容悲愤,在场不了解各中实情的人已经沉默下来,默默听着心中都有了感慨。 就是华雀,也差点被他盖了过去,她强撑着意志,反复告诉自己这些人突然造访的目的肯定不是来诉父子情深的! 华雀不管刘掌柜说的怎么眼泪横流,只抓住了一句话问。 “所以,赵老爷回来救儿子,带一群掌柜的来干什么?还让老掌柜们齐聚商行?” 真是清醒,不,应该说心肠是真的硬。刘掌柜早觉着华雀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的,来之前他早已料到,刚刚那番表演也不是为了动摇华雀,他只是想给自己造势,给华雀施压。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就开门见山吧! 刘掌柜一抹眼泪,端端坐正,一双厉害的招子瞪向华雀终于开始过招。 “赵夫人自己问到了,那老夫也不得不答,这小半年,自从少爷脱离了主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陇南不是不知道!夫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起早贪黑胆颤心惊地盯着十几家盐铺,一边要跟上面的人斗法,一边还要强出头为民伸冤,试问谁家的少爷是这么过来的!老爷能不着急吗?当初断绝关系是权宜之策,老爷难道还当真不认这个儿子了?这次,老爷亲来梅州就是为这个事做个了断!让这场闹剧结束,收回梅州铺子接少爷回家!” 终于说出真实想法了?华雀估计赵家收到风声会来,只是来的太快了点,估计这其中也有亲王催促让势力赶紧聚齐吧?赵老爷就坡下驴直接领回儿子岂不美哉? 华雀半靠在桌上面上冷笑,可是额上的虚汗已经不自觉冒了出来,她最近身体实在不行,还偏偏不能让大家看出来。 刘掌柜见华雀面色不悦,便也赶紧补充。 “华雀姑娘也不必惊慌,老爷说要把少爷带走,可也不会丢下你,左右你们是拜过堂的,家里也瞧着少爷是真喜欢您,所以……即便做不了正妻,做个贵妾也是可以的。” 妾?亏你们想的出来。 这宁为娼妓不作人妾的道理,深深赵府,只有赵明熙一个人想的明白。难怪,他不愿意回家。 华雀深吸一口气,只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刘掌柜这次来比上次还不客气,仗着老爷在梅州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了! 她压下火气,不怒反笑,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刘掌柜说的真呀,好像是在人赵家的床底下呆着似的,我且问您,您如此自信地来找我,可曾想过你们少东家同不同意这档事。” 刘掌柜的胸脯挺得老高,他起身又是一拱手,“刘某当然是仔细想过才来找华雀姑娘您的,说不准的事平白耽误时间,生意人的时间可是最宝贵的。” 他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煞是胸有成竹,“赵老爷已经去府衙见少爷了,只要少爷点头,且不说打板子出狱,那往日辛苦都烟消云散还能带着华雀姑娘一起离开,这么好的买卖,少爷也在外历练了一年多,他怎么可能掂量不清?” 是,赵明熙怎么可能掂量不清,他比你们谁都掂量得清! 你们把这说成是一桩买卖,也太侮辱人了! 华雀突然后背一阵剧痛,她捂着腰弯下身,可盯着刘掌柜的双眼始终没有放过,她提高声音,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她的态度,她的立场。 “我从不会把亲人之情,爱人之情,友人之情当成一桩买卖,一场博弈!赵家想捞出儿子与他们一同平步青云他们尽管去捞!赵明熙但凡点头就是我华雀看错了人!苍天明月公理自在人心!赵明熙如果因为伸张正义被关进牢狱那就关好了,我相信他不怕,我更不怕!与其忍辱负重趋炎附势地草菅人命,还不如关到身死留一身清白的好!” 华雀的怒吼让在场人闻之色变,在那些老掌柜听来简直说的不是人话!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自己夫君关进去没有一点点担心吗!” “自从娶了你看看少爷都变成什么样了?” “这就是你为人妻所恪守的妇道吗?” “灾星,灾星啊!” 华雀瘫坐在椅子上已是汗如雨下,她紧抱着绞痛的肚子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我既然嫁为人妻,就会与夫君同心同德,我不会点头他更不会点头,这商行盐铺是他的谁都拿不走!我矜矜业业守着他辛苦维持的家业,不是让你们来说三道四的!你们大可以问问赵明熙,是更愿意回陇南,还是更愿意留在梅州!” 华雀说完最后一句话,已经用干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姐姐!” 阿芸惊呼过去扶住,伙计们也都手忙脚乱地上前护住,直到此刻刘掌柜才注意到了华雀的不对劲。对面的妇人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如黄豆大小看上去极其骇人。 他是来收铺子的,不是来害人性命的啊! 刘掌柜一时慌了神,带着点常人都有的恻隐之心赶紧上前,递出帕子慌忙道。 “夫人……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起来啊。” “走开!不要碰我,不想让我死,就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 阿芸一听华雀发话,哽咽着抄起扫帚对着一群老掌柜就是一通乱打,“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欺负一个孕妇你们算什么本事,都给我滚!” 尘土飞扬,老掌柜们捂住口鼻是被阿芸赶的落荒而逃,谁都不愿意在一个孕妇身上摊上事,一瞬间都撤了个干净,只剩华雀被几个得力的伙计从地上扶起重新落座。 那刚刚还被华雀教习过的新掌柜没从激烈博弈拉扯中缓过神来,已经看见华雀颤抖的双手扶不住座椅,脸上的冷汗是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刚才赵夫人的一字一句都会让他记忆犹新,这么好的老婆,哪里找啊…… 华雀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不顾身子虚弱,紧接着道,“今日我对刘掌柜所说,也是我想对各位所说,这些商行盐铺我会死守着等赵老板出来,大家伙的工钱我会照发,这里不会散你们也不用怕丢了饭碗!我华雀说到做到。” “哎呦。” “咋了?” “我怎么感觉今天比昨天要疼啊。” 赵明熙跟梧桐关在一个牢房里,每天早晨他都跟梧桐去领板子,第一天想着能见到黄慎之,能边挨着板子边再骂上几句,可黄慎之就跟自闭了似的,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公文都摞了个小山。 他俩不能过过嘴瘾,每天只能干疼。 梧桐倒还好,他从小挨打挨习惯了,忍着忍着就好了,哪像赵明熙,少爷出身怕疼的很,打板子一声不吭回来鬼哭狼嚎。 “行了行了啊少爷,这曹大哥都给咱送药了,我帮你抹上你能少嚎两句吗?” 梧桐瞧着嫌弃,嘴里骂骂咧咧说到底是少爷,臀部是拿金子做的。 “拿金子做的我能那么疼吗?老曹也是,送药干啥啊?送个铁布衫来多好……哎呦你拍我干嘛!” “人铁布衫是给你兜臀部的啊?切……幸亏咱俩在一个牢房关着,要不然你得无聊死,天天听你絮叨。” 上好了药赵明熙提起裤子还趴在地上,他不敢坐起来,主要怕疼,只能翘着腿跟梧桐闲扯。 “哎,你说黄慎之还行啊,想咱俩无聊还让关一屋来,你说……”赵明熙蹭着地上的干草凑近梧桐,“你说这黄慎之也不说干啥,天天就让咱俩挨板子也不露面,也不要我们的命,你说他怎么想的?” 梧桐起身来回走动活动筋骨,他想了想那晚看见的黄慎之觉得可能…… “可能是他良心发现了吧,你看他那天哭的多伤心,估计现在正躲在屋里天天以泪洗面吧,又扭不过亲王,只能先关着我们俩了。” “哎……这得关到什么时候啊,我怎么都有点想夫人了……” 又来了。 梧桐跟赵明熙几天相处下来已经摸清了规律,每次挨完板子回来都得念上好一阵的华雀,他是受不了,堵着耳朵哼小曲儿让赵明熙别说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新婚燕尔,新婚都有俩月了啊,别显摆了。” 梧桐嚷嚷着,可说了两句发现安静的很,松开耳朵发觉赵明熙并没有说话,而是十分板正地坐在栏杆旁边,抬头挺胸地一扫刚才的哼哼唧唧。 “哎,你干嘛啊?不疼了啊?” “嘘,我爹来了。” “啥?你咋知道?” 梧桐探出头去看只看到有个人影子下了台阶。 “我听脚步声听出来的。” 嚯,可真厉害。梧桐心里编排赵明熙,这人应该打小就害怕自己老爹。 果不其然,进来探监的是位不怒自威的五十多岁中年人,胡子有些泛白可挡不住自身所带的威严,打眼一看就是个老宅子里的定海神针,咳嗽一声十几个儿子都能吓一跳。 梧桐站远了些有些尴尬,父子狱中相见,他这个局外人都没有地方回避。 赵老爷着一身姜色的袍子过来,身上还带着刚刚跟亲王应酬过的酒气,但酒气虽重人看起来似乎清醒的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想说最近瘦了可嗫嚅了半天只吐出了一句话。 “怎么不站起来?懂不懂规矩!” 哪有这样当爹的! 梧桐都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发现赵明熙跟他父亲长的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再加上说话的口吻语气,要说是父子简直要惊掉人的下巴。 赵明熙好像是已经习以为常,咬着牙起来疼的双腿打颤也不带哼一声的,直直立在父亲面前隔着一道栏杆说话也没什么感情。 “爹,你来了。” “嗯。” 赵明熙跟自己的爹说话完全不是他在梅州与其他人相处的感觉,身体始终紧绷,声音的尾调也没了他习惯的上扬,见到父亲,就像下属见了上级。 赵老爷也是如此面对儿子有些紧张,有些故作威严,他想看看儿子的伤势却说不出口,盯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许久,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刚刚去见了亲王,他说可以放你一马。” 赵明熙下意识皱眉,歪头看向别处,他不喜欢自己的爹每次都生硬地作出决定,自己下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见了亲王,父子二人立场相悖,老子今天站在这里好像是故意要给儿子看看什么才叫正确的选择。 赵明熙吐出一口气,他故作轻松,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狼狈不堪。 “劳烦爹费心了,我一小小盐老板,亲王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你也知道自己是小小老板。”赵老爷虽然不悦儿子的态度,但总算他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微还去硬出风头,在亲王眼里就是个笑话!” 每次都是如此,每次赵明熙用心甚至是用命做的事情,到了爹的嘴里总会变得轻飘飘一片,成为笑话,今天亲爹来探监赵明熙心中其实还有些欣喜,可说了两句已经把他心中的那一点点欣喜都浇灭了。 “既然是个笑话了,爹还是不要费劲请亲王了,我是死是活在他眼里其实无关紧要。” 执迷不悟! 赵老爷被儿子的一句话顶了回来,顺了几口气都没有平和下来心情,当初他当众摔碎玉佩求娶娼妓的场景还记忆犹新,赵老爷只恨能把眼前的儿子打晕扛回家去才算完。 什么断绝关系,玉碎血断!全都是儿戏,一家人同心同德哪能是一两句掰扯的清。 “你当初破玉断绝关系,我根本没当真,你也不必硬扛,只要肯低头回陇南我们还是一家人。” 赵老爷终是放软了语气,可这话在赵明熙听来简直是火上焦油,什么叫根本没当真,自己认认真真说出的每句话每件事父亲就从来没当真过! 老子没当真,儿子当真了。说实话赵明熙当初摔断玉佩前简直是肝肠寸断,摔了后回到家里更是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愧疚难当,结果都过了这么久,迎来的是一句我没当真。 您知道我当初是下了狠心地做了这个决定,您竟然还觉得我是闹着玩? “回来吧,我也听说了你这段时间的境况,没有家中的扶持路是很难走的,听刘掌柜说十几家盐铺全是你亲力亲为,不光如此还亲自跟那些老百姓打交道扛盐袋子,甚至还……甚至还逼供知府!你想想,之前在陇南不说你是何等的尊贵,也是人人都能点头问声好的少爷!今天呢?” 赵明熙梗起脖子将头扭到了一边,盯着牢狱里面斑驳的石墙声音哽咽倔强。 “今天呢?怎么样?” “阶下囚!” 赵老爷看自己儿子如此冥顽不灵好像还十分自豪地样子突然发了火,他指着这满地的干草还有儿子身上的囚衣道,“你丢不丢人!你到底值不值得,你是姓赵啊,陇南赵家!不是随便街上走的阿猫阿狗,被人践踏的!” “难道阿猫阿狗就活该让人践踏吗!” 赵明熙抹了把眼睛,忽地转过身,他生气甚至是悲愤,他气他爹不能与他心意相通,他可悲在赵家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把他当世子看! “我今日所作所为我不后悔,为枉死之人伸冤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值得的事情,父亲,我想问您,难道在你们的眼里,只有康庄大道,高官厚禄才是值得吗?这个人间不只有您还有您身边的那些老板权贵,更多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啊,大家同样都是辛苦生活只为挣一口饭钱,凭什么他们活该去死!而我们,要假装看不到!” 赵明熙说到激动近乎破音,他最后竟然是带着哭腔嘶吼出来的。 赵老爷惊愕,他不惊讶自己的儿子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的思想他的态度竟然一丁点都不像自己,这些道理事故从不是他教的。 这样的父子对峙,好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但一个活了五十多年的男人,你怎凭三言两语去动摇他的观念,这些道理他不懂吗?他懂得啊。 “年轻……呵,谁年轻不是如此,你说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难道我不懂吗?”赵老爷摇头低眉,“可是世道允许我们这样活着吗?你以为赵家那么大的家业是靠我一腔热血完成的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救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五十岁了,千里迢迢赶到梅州不是光顾着巴结亲王的,是为了你啊!” 赵老爷猛地抓住栏杆,那牢狱的栏杆被他捏的发烫,怀中的半个玉佩被他拿了出来送到赵明熙眼前,“你当日所作所为我不怪你,就连这个,都是我从地上捡起来小心收好的。你不想跟我回家,可曾想过你的妻子,她已有了身子,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华雀?有孩子了! 赵明熙刚才硬憋的泪水突然间泄洪,从眼眶里无声地流出来,好像刹那间的心软。 华雀经得起折腾吗? 她身体本就不太好,又有了孩子…… 赵明熙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情绪,是该高兴他们终于有了孩子,还是该难过在这么重要的关头自己却在牢狱。 他紧张的双手扶住了冰冷的石墙,指缝里都抠下了肮脏的黑灰。 “有孩子了……我的孩子……” “不错,你那么喜欢她,忍心吗?” “我……” 回家意味着什么呢? 是彻底要与梅州一刀两断,放弃所有。 那华雀呢?她也要跟自己回家吗?当个正妻不可能,他们一定会让她做妾的。 赵家是什么样子,赵明熙再清楚不过,怎么能让……怎么能! 他不忍心。 “我忍心。” “你说什么?” “我说我忍心让她与我一块吃苦,哪怕……”赵明熙狠狠吸了下鼻涕,眼泪已经顺着下巴滴到了单薄的囚服上,“哪怕孩子没了……我相信她也会跟我在梅州呆下去!这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小州府,这里是我努力过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不会走的!我肯定不会走,华雀也不会,如果她因为这富贵生活点头,那就当我赵明熙错看了她!” 失败了。 赵老爷握着那半块玉佩忽然觉得自己输的彻头彻尾。 他从不轻易流泪,这次也不会! 他只咬着牙,看着狠心的儿子,最后问了一句。 “熙儿,你当真这么狠心,不要家了吗?” 儿子沉默,父亲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仰头看天,只发现看不见天,看见的只有那小牢窗里透出的一点点吝啬的金辉。 “好,我明白了,我问一句,问完我就走。” 他说着看自己的儿子缓缓抬起了头。 “熙儿,倘若有一天,不是你,而是赵家遭了难,你是否愿意像今日我不远千里来救你一样来救赵家?” ……………… “我会。” 即使我多么讨厌赵家多么想离开,可里面的亲人终是亲人。 但可惜,这句赵明熙没有说出口,他只重新坐回了地上,双手搭在栏杆佝偻着脊背闷声说。 “父亲,您来这一趟我很高兴,儿子后面的路,您就不要费心了……” 三更半夜,医馆内还传出阵阵捣药声。 小药童正卖力干着活,一抬头惊了个哆嗦,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孤身来看病的。 来的是前两天的赵夫人,一袭绿裙衬的她的脸更加白了。 “师父师父,有人!” 那老大夫正挽着袖子忙活着抓药,抬眼一看是华雀,刚想问前两天不是刚开过药吗?可仔细一瞧发现脸色不对,赶紧让人坐下把脉。 “啧啧啧,你这两天干什么了?没按我的嘱咐说好生静养吗?不能受累不能受惊啊。” 可怜医者心,遇到不听话的病人恨不得破口大骂才算好。 但对面的华雀神色镇定,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问大夫。 “老先生,您跟我说实话,这孩子,我能生的下来吗?” “你要养的好肯定能生,要养不好……” 后半句没说华雀也知道什么意思了,她低头摸上自己的肚皮笑了笑,“您放心,孩子我肯定要生的,就求您再给我开点补药,养养精神。” 不用华雀说大夫已经开方子了,只是还要再絮叨两句,“光吃补药可不行,孩子健康了可母体呢?夫人,我知道现在这世道不太好,可你一女流之辈何来操心这么多啊?”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啊。” 华雀笑的有气无力,可是坦然,“大概命中注定吧,对了大夫,我夫君也就是赵老板,还有先前陪我过来的两个姑娘,如果问到我,您就说一切都好。” 大夫放下笔来想问为什么,可顿了半天还是闭上了嘴。 妇科圣手的医馆在夜里就是忙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一对夫妻抱着高烧不止的孩子进来让大夫瞧瞧。 华雀在旁边看着他们怀中的孩子大约也不过三岁,小脸烧的通红睡在母亲的怀里,她看着突然感同身受觉得可怜。 “大夫您看看,烧了好多天了怎么办啊?” “哎你们早送来啊,早送来还能省点药钱,治能治就是药太贵了啊……” 那对夫妻看起来也就是寻常百姓,身着粗布看起来并不富裕,可那父亲一听到大夫的话反而笑了,“能治就好!能治就好啊,管他多少钱呢,我们苦点没什么,别苦了孩子。” 华雀放在肚皮上的手一紧。 父母苦点没什么,别苦了孩子…… 放心吧,孩子,她一定要他平安出世。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阿芸还在念叨着今天华雀舌战群儒的模样,看样子她十分崇拜。 也是,她一直都很崇拜华雀,崇拜她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崇拜她能有赵明熙这样好的夫君。可能是她兴奋过了头,华雀察觉出来无奈只能说了一句。 “阿芸,别学我,以后的路别步我后尘就好。” 但阿芸听不懂,她只一遍遍回味着华雀今天的样子,靠在车头仰望着头顶的明月,那只孔雀还有她身旁永远陪着的赵明熙,比今晚的明月还要亮。 =================================== 【欢鹂&烛鸳】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欢鹂忽地觉得刺眼,拿手挡了挡。 手心被阳光照的温热,似乎是晌午刚过,日头还大着,照在手心中还有些微微刺痛。 从指缝里只看见一黑影立在门口,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满身的金光。 待人走近些,终于能看见了他冰冷的华服和耳边的玉带。 好久不见啊。 欢鹂想对世子说一句,可是好久不见四个字似乎并不合适,因为她好像从没有认真看清过他。 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小腹上束紧腰带,然后再穿上格外宽松的衣裙来掩盖肚皮。 可她这幅样子在世子看来,是更加单薄憔悴。 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世子虽然温柔可从没有低头服软过,这次来也是一样,他站在欢鹂面前,把门外照进的阳光堵的严严实实,到头来只能装作没事一般道。 “要不要去荡秋千?湖边秋千已经搭好了。” 这句话,已经是世子做到的极限了。 可是啊,湖边的秋千早在阿茴还没死时就已经搭好了。 欢鹂有气无力,面对世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的伤疤重新长出新肉,看上去依旧是格外的红。她一个人坐在这么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自从阿茴走了,很多东西都带走了。 以前阿茴在的时候,这间房子满满当当,塞了风筝沙包小姑娘的首饰衣服,可是阿茴走了,屋子一下就空了,哪怕是世子进来也是空空荡荡,空到只剩下奢侈精致的家具,无论是红木圆桌还是巨大的铜镜,皎月帘帐,狐毛地毯,都散发着冰冷的光亮。 还能有点温度的,就是欢鹂坐着的椅子。 世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凉意,他搓了搓手看欢鹂不回答他,就着人进来大夏天地添炭火。 碳火炙烤,屋子闷热起来,世子感觉周身温度上来也长叹了一口气,暖和些,总是好说话,不至于太生硬。 “我知道锦囊是你送出去的,我不怪你,这好像是你该做的。” 怪不怪的还有什么用呢?这两天外面一定很热闹吧,欢鹂低下头把习惯性放在肚子上的手拿了下来,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替阿茴伸冤的,真想看看啊,不过世子应该看到了,那场景大约是很美。 可欢鹂想了这么多却一句话没说,以前她是有很多话的,如今连开口都费力,好像先前把一辈子的话都跟世子说完了。 世子看着她,竟觉得她有些残忍,为什么明明一个人先前那么好,突然就……成了这样。 他尴尬地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看看空荡的房间,看看门前的湖水,还有被风吹动的吱呀吱呀的秋千,似乎看清了一点点。 整个别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并没有随世子的到来而改变什么,他只一个人进去又一个人出来,当走出别院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 尽管他什么也没看到。 “找个人陪欢鹂说说话吧。” “是……找谁?” “就……笼馆的烛鸳吧。” 世子尽力了。 他想让欢鹂回到从前,他记得她想回家,那他能做到的就只能找个家里人过来说说话了。 可他偏偏要找个不会说话的,他害怕,害怕来个会说话的,会把欢鹂一块带走。 好久不见。 烛鸳和欢鹂才是好久不见。 入夜,别院的马车到笼馆接人,这是烛鸳第一次坐在天家的马车里,这种感觉很奇怪,太舒服了。舒服地想让她下车走走。 撑到了别院门口,烛鸳焦急,不用人扶就直接跳下了马车,跟在一位脸生嬷嬷的背后进了别院。 别院门口就亮了两盏灯笼,里面更是阴恻。 明明地上摆满了鸾鸟石灯,可是偏偏这灯烛只能照亮脚下的石子路,好像别院的人走路,就只能低着头走,不看四处。 饶是烛鸳是个哑巴都感觉安静的厉害,嬷嬷不说话,路过的侍女不说话,在回廊里守夜的小厮们更是不张嘴。 她只能靠听,听见水声就是到了波光粼粼的池塘,听见有桌椅板凳的挪动声就是到了内厅,听见有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就是…… 那就是湖边搭了个秋千。 秋千上没有人,绳索只随着晚风发出细微的声音,一会儿荡到湖面,一会儿又荡了回来。 阿茴,就是在下面的这片池塘被黄慎之淹死的吧。 这么安静,她的呼喊应该有人听到的。 烛鸳抬头张望四周,人来人往,却个个低头,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欢鹂的房间在很里面的地方,烛鸳觉得她马上要被带到最黑暗处时,前面的嬷嬷冷不丁地停了下来,头一回把眼睛抬起来,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两盏黄灯笼。 “到了,就是那里,姑娘进去吧。” 烛鸳抬头,只觉得那是鬼火。 那扇门好像很久没推开了,微微一动都是刺耳的声响。 烛鸳只开了条缝,便看见了瘦削的欢鹂坐在房间的正中央。 她坐在太师椅上,显得太师椅都格外的宽敞…… 烛火被倒灌进的冷风吹的猛地烧了老高,欢鹂募地抬头看见了烛鸳。 “烛鸳……?” 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说话,她的声音还带着些疑问,她都不敢相信,能在别院里看到烛鸳! 等烛鸳点点头,推门进来时欢鹂才是真正相信了。 欢鹂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热泪滚滚,哭泣的声音憋闷在胸腔里好像要把心脏呕出来! 其实烛鸳在看见欢鹂的那一刹那,鼻头瞬间就酸了,可是她从别院门口走到这里,瞧着静悄悄的别院和都不说话的嬷嬷们,她觉得自己不能哭,她得笑,她必须要对着欢鹂笑才能让她好起来。 她颤抖着嘴唇,弯起双眼向欢鹂伸出手,欢鹂就像在汪洋中抓住了浮木,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烛鸳。 热泪滚烫,烫在红色的裙子上都能烫开个口子。 欢鹂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没有停歇,烛鸳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抿着嘴唇绝对不能哭出声。 寂静的别院,连哭声都是克制的。 可尽管是克制,烛鸳也从没听过欢鹂哭。小的时候都是她们哭让欢鹂来哄,笼馆的女孩子们只有欢鹂不会哭,因为她会唱歌,她会拉着你的手洗衣服的时候唱歌,洗澡的时候唱歌,在七层回廊里追逐打闹时也唱。 她不会哭的。 烛鸳跪在欢鹂面前,扶起她的肩膀,食指在空中绕了圈好像勾出了晚风然后点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欢鹂噗嗤笑出了声,这是她们几个才会明白的手语。 每当烛鸳这样做,要不就是想听欢鹂唱歌了,要不就是夸欢鹂唱的好听。 可时至今日,欢鹂两样都做不到了。 “我唱不了歌了,再唱也不会好听的。” 唱不了歌,能笑出来也是好事。烛鸳把欢鹂的眼泪擦干,蹲在她跟前就像小时候那样跟她比划手语。 好在离开这么久的欢鹂竟都能看懂,一个都没忘。 在烛鸳的描述中欢鹂知道了华雀怀孕的事情,知道梧桐是怎么在高堂上大放光彩堵的鲁辟和黄慎之节节败退,还有赵明熙和华雀,他们让全城百姓拿着珍鹭写的灯笼祈福伸冤。 那场面一定很亮吧,黑夜如昼,梅州城都亮了。 烛鸳搓着欢鹂的手把这些都描述给她听是想告诉她不要放弃,要努力活下去。 可她是个哑巴,不然应该让华雀和珍鹭过来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她听着听着兴许黑漆漆的别院都能亮起灯了。 “你放心,我没事,有些事没有办完,我是不会倒的。” 欢鹂擦了把眼泪拉烛鸳起身,烛鸳起来后四处看了看觉得这屋子实在不行,一点儿人气都没有,于是挽起袖子来四处收拾,把炭盆烧暖,然后在屋子里多点上几盏灯亮堂些,还有被窝枕头的都拿出来拍了拍尽量整的松软些,最后从自己带的小篮子里拿出了好些个零食点心来,拉欢鹂上塌,在上面支了张小桌子,蜜饯瓜子点心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让欢鹂挑。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次也都是烛鸳收拾出来,然后其他三个人上塌钻被窝。 烛鸳跟欢鹂比划说她这两天晚上天天过来陪她过夜,不怕。 欢鹂含着蜜饯舌尖连着鼻尖发酸,半张嘴含糊哽咽说,“我不怕。” 见欢鹂如此烛鸳始终不放心,两个人抱着枕头围坐在小桌旁,烛鸳给欢鹂敲了个核桃问她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有些事没办完? 抠着核桃的指甲停了下来,亮堂堂的屋子只找不到欢鹂的双眼,她盯着那核桃皮猛地抠下了一片。 “罪魁祸首还有两人,他们不倒我也不能倒。”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园子里池塘边的空秋千又平白无故地荡了荡。 咯吱咯吱。 烛鸳打了个冷颤只听欢鹂说那秋千原来就是给阿茴做的,她都没有坐上去就死在底下了。 “笼馆是笼子,别院也是笼子,每个地方都在吃人,我不想看着那些吃人的东西还高枕无忧。” 从她除夕夜出逃,或者从她一进别院,甚至出生在笼馆的那一刻她就该明白了,处处可以是自由的地方,处处也可以成为牢笼。 欢鹂的瞳孔忽明忽暗,她似乎一个人陷入了泥潭拔不出来。 烛鸳看着猛地拍她了一下,才让欢鹂清醒。 她看着欢鹂,突然明白她所说的这些话,她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脸上的血疤,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说还有两人。 还有两人没倒。 窗户纸上烛光盈盈,从外面看映出了一双纤细的手来和一段看不懂的手语。 是他们吗? 欢鹂点点头。 窗户纸上的影子是两个姑娘的影子,一个郑重点头,一个放下手思索了许久又重新抬起。 路过的嬷嬷们只当这是姐妹间无声地聊天,殊不知那飞快跳跃地手指所传达的,是一件不可想象的计划。 “她们聊天可真安静。” “嗯,其中一个是哑巴。” 话音刚落,烛火噗地熄灭,厢房里陷入黑暗,应该是睡了。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纷纷提起手中的灯笼离开了厢房门口。 入夜,欢鹂已经在烛鸳的怀里睡的踏实,但烛鸳依旧瞪大双眼望着头顶的帘帐,想着刚刚她讲给欢鹂听的……计划。 想着想着,恍惚睡去时,烛鸳看见了头顶帘帐的连理枝,那连理枝纠缠地好紧,一直缠绕在欢鹂的头顶,她回头看着熟睡的她,憋了一夜的眼泪终于落下,返身抱紧了她。 ============================= 【珍鹭&黄慎之】 “知府……您还好吧?” 守夜的衙役突然看见知府出来惊地灯笼差点翻了,倒不是他开小差,而是知府的脸色实在差。 大半夜地猛地照上去,像是个死人。 眼下青白,两颊凹陷。 黄慎之不以为意,他身上的官服似乎都大了好几圈,他仍穿在身上。 他身形不稳,扶着墙坚持走出了屋问身边的衙役,今晚牢房有谁探监过。 “呃……笼馆的珍鹭姑娘,刚刚过来送饭,现在还在呢。” “她每天都来吗?” “嗯,几乎天天来,每次来要说上好长时间的话才走。” 黄慎之的袖口嗖嗖进风,把他的朱红色官服都吹的鼓鼓囊囊,冷的刺骨钻心。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黄慎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只是问出来的时候笑了笑,听衙役说无非是讨论读书写词啥的,再聊聊近况,说说笑话什么的。 黄慎之听罢笑的更厉害了,他站在府衙的风口,笑的喘不上气险些要被晚风吹散。 衙役看了都心疼连忙扶住了年轻的知府,他也不知为何知府大人要笑的这样厉害,笑跟哭似的…… 是不是该递个帕子让他擦擦眼泪呢? 正纠结着,府衙门口有了动静,是珍鹭提着篮子出来了,她雇了辆马车,刚要上车时瞥眼看到了黄慎之。 “哎知府,就是她。” 衙役兴奋地指了指,可知府却不出声了,刚才问的起劲儿,现在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这段时间徐阿嬷忙于应酬鲁辟,已经放弃珍鹭和烛鸳两个了,珍鹭得清闲每晚都给梧桐和赵明熙送饭,每次都看不见黄慎之,唯独今晚碰了个正着。 她站的远看不清楚黄慎之憔悴的模样,只觉得好像瘦了。 是瘦了吧,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黄慎之了,他的模样在自己的脑海里好像一点点模糊了起来。 本以为是会牢记一辈子的脸,没想到也会淡忘了啊。 黄慎之站在府衙里看着珍鹭,他见她好像也瘦了……而且,成熟了不少。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现在,他现在只想冲上去跟她说句…… 对不起。 “姑娘,走了啊。”雇来的马夫见珍鹭迟迟不上车,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黄慎之。 “呃……姑娘,认识啊?” 珍鹭看了会,对黄慎之抿了抿嘴。 “不认识。” 那句对不起随着突然停止的脚步梗在了喉头。 马车走了,车轮冷漠地旋转特别像那个雨夜。 “知府大人,回房了?” “嗯。” 黄慎之本是很高挑的,可他接过衙役手中的灯笼往回走时,衙役忽然发现地上的影子变得好小。 远远看着朱红色的官袍,都成了一个小点,像个血珠点在了府衙。 “知府,您要保重身体啊!” “知道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4、第 34 章 【欢鹂】 如果要让一个黄鹂重新在梢头唱歌,只需要短短一瞬。 没有人知道这一瞬到底是在何时出现,大家只知道,让它的同类过来瞧瞧它,它便能打开门重新绽放笑容。 清早,第一个起来的小厮提了满桶的水赶来浇园时,他突然看见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开了。 一米阳光从屋檐落下,洒在杏黄色的裙子上,就像身披金辉的鸟。 明明阳光普照,小厮却猛地打了个冷颤,他在和煦阳光下摔了个屁股蹲,大叫出声,发出了他自进世子府后的最大尖叫。 “好了……好了!人出来了!” 汩汩冷水从水桶里流出来,争先恐后地挤进冰冷的石缝里,一直蔓延到欢鹂的脚下。 她脸上的伤疤不再冒血,衣裙也换上了崭新明亮的颜色,她低头看了会儿脚下的水流沉默着。 当众人围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不敢上前时,她忽地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微笑。 “嬷嬷,我有些饿了!能不能让厨房炖些汤来?” 她的声音响亮悠扬,他们似乎还从没听过黄鹂用如此悦耳的声音说话,事实上她从飞进了别院就很少说话了。 今天她一开口,终于让众人想起了以前那个陌生的头衔,梅州城,最好的黄鹂歌妓。 打头的李嬷嬷还在狐疑,自阿茴死后欢鹂也跟着丢了魂地半死不活,今日她沐浴在阳光下,远远看着,像是回光返照。 嬷嬷怀疑,她是不是真疯了? 可此情此景还哪里容得她再上前试探,欢鹂好了,那世子便也跟着好了。 别说炖汤,流水的山珍往进送也好啊! “哎,我……我这就吩咐厨房,欢鹂姑娘稍等。” 闲置许久的内厨房终于热闹起来,每个灶台都冒着热气,菜刀剁下的声音连续不断,那飘出的炊烟弥漫了整个街道,远远瞧着真是不免唏嘘。 一个娼妓而已,世子喜欢,只要轻轻开口,就能重新受到追捧。 瞧此刻的别院,真像过年一般。 巨大奢华的马车停在窄巷,从上面跳下来的年轻小伙子就像好久没归家的丈夫,提着袍子迈开双腿就冲进了别院。 后面跟着的一众奴仆胆寒,追在窄巷里甚是热闹。 “世子,世子您跑慢点!” “世子,您仔细着别摔着啊!” 腰间繁多的翠玉金环叮当作响,跟着飞快的脚步好似衬着来者愉悦的心情。头顶金冠的玉带都飞在了半空中,世子难得笑了。 以前在别院,世子府,亲王府是不可以笑的。 如今世子笑了,大家伙跟着笑了,没有人会追责不成规矩,只因那个小小的黄鹂好像是……痊愈了。 “世子?回来啦。” 推门而进,光束打下,身穿黄裙的可爱姑娘围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午膳伸出手来。 “咱们一块吃饭吧。” 看来叫烛鸳来是正确的决定,世子坐下只感觉老天爷终于放过了自己,一切好像时间倒流般回到了最初,欢鹂陪在自己身边,院里的阳光总是那么和煦,这里没有父亲母亲的声音,没有总低着头的下人,只有欢鹂的叽叽喳喳,就是还差个…… 世子顿了顿,他猛地摇头,要把那冰冷的湖水甩出去! “怎么啦?” 他猛地抬头对上欢鹂那双杏眼赶紧摇头咳嗽了两声,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担笑了笑。 “没什么,就感觉噩梦结束了。” 掰着水晶糕的手停了停,欢鹂舔着嘴唇过了好半天也长舒了一口气,她看向世子迎合着对方的话说,是啊,都结束了。 “给,这个很甜的。” 一半水晶糕忽地递到嘴边,这让世子有些不习惯了。以前向来如此,欢鹂如果吃到什么好的了,都会就着自己的手让世子也咬一口,还没有人敢喂世子,只有从小长在笼馆的小鸟敢。 好像好久她都没有这么做了,也是,她好久都没怎么吃饭了。 世子低头看着指尖捏着那白润的水晶糕,脖子僵硬地凑过去咬下了一块。 “好吃吗?” “嗯。” 其实说实话世子不爱吃甜的,但最近,却特别想吃点甜的,尤其这一口水晶糕下去,好想让他的心都踏实了。 可他还是怕自己心存侥幸,问出的每一个字竟然都是卑微的字眼。 “欢鹂?你还好吗?” 啃着肘子的欢鹂满嘴油光,她抬起脸来笑了一下,只是这么一下连伤疤都被掩去,“好了啊!这么多天,也该好了!” 她说的那么真,欢鹂是不会撒谎的,她一说话就会结巴这件事世子知道。所以他认认真真听欢鹂说出的每个字,直到一句话不带磕绊地说出来他才是真的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还是能回到从前,我们在一块,就会有家的。 午膳用完,世子本想多呆一会儿,奈何这段时间要处理的事,要见的人实在是太多,像初来梅州的赵老爷,亲王已经吩咐自己的儿子要时不时地联络一番。 本来要把赵老爷安排在世子府约见,但既然欢鹂难得好起来,把人叫到别院也无妨。 以前也是如此,像黄慎之,鲁辟之类的官员,为了避嫌都是叫到别院………… 阿茴。 世子又想起了这个被黄慎之淹死的小姑娘,这两天他其实心里也在怀疑,他曾旁敲侧击地敲打过黄慎之,为什么要淹死阿茴,那天晚上他跟鲁辟二人,到底在谈什么?但黄慎之如今已是行尸走肉,不光问不出半个字就连房门都很少出了。 世子又回头看了眼站在院里眯眼晒太阳的欢鹂,还是打算按下不提,他怕所有的事情再重来一遍,只得临走前不痛不痒地关照。 “既然好了,就在园子里走走吧,有些夏花初开,很好看。” “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欢鹂说好时,世子感觉出了一种不属于她身上的平和。 欢鹂活泼爱笑,傻呵呵又心大,你可以用任何词来形容她,但肯定不是平和。 “世子,赵老爷来了。” 前厅的下人来禀报,打断了世子的思绪,他又仔细看了看欢鹂,只道自己是庸人自扰,粗粗展了展袍子摆手。 “晚上等我回来。” “好。” 又是一声好,欢鹂站在屋檐下平和的双眼望着世子离开,她轻吐了口气着人来收拾碗筷,而自己坐在了那临湖的秋千上,咯吱咯吱地晃。 她轻轻晃着,伸出双腿时仿佛能触碰到脚下温暖的春水。 荡过去,是涟漪湖水,荡回来,是硬邦邦的石子路。 她就这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低头晃悠,绳索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能把所有人催眠。 日头西斜,一半的阳光打在欢鹂的后背时,绳索猛地停下来。 到时间了。 赵老爷最近颇得世子亲王的重视,他手握陇南盐路,是今后重要的财脉之一。被重用欣喜同时他还是私下愁眉不展,总想着等京中风云一定,真龙就坐,他能卖卖老脸,求求亲王别为难他那个站错队的幺儿。 哎,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好,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梅州来,本想着这地方有亲王安家,自然少不了好处。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浅了,利益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梅州鱼龙混杂怎能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幺儿抵挡得了的,被娼妓勾了魂去,错判形势,差点把命都玩完! 娼妓娼妓……年纪轻轻少年郎最怕女人误事啊! 他想到这里不免憋闷,闷头走着竟差点错了路,险些走到别院内宅去。赵老爷是头回来别院,认不得路,正发愁着四处找个小厮将他赶紧领出去时忽地听见一悦耳软糯的声音。 “赵老爷走错路啦,出去的话,要回头走啊。” 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往那声音的来处看,只见一身穿杏黄衣裙,身段婀娜,双唇点朱的女子正靠在回廊拱门处捂嘴偷笑呢! 这是…… 赵老爷初来梅州,听旁人提起过世子的风流事,那便是打了个金笼子养娼妓,当时可是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啊。 原来,就是说话的这位。 又是娼妓,还都是笼馆的! 赵老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看这娼妓的模样和年龄,说不定还跟那位华雀认识呢!本来这是世子家事他不该多说,可偏偏这欢鹂的出现,还甚是热情地给他指路简直是火上浇油,直让他火冒三丈想起了自己还在蹲大牢的儿子。 所以老人家也没给好脸色,理都没理这姑娘,径自回头踏上了假山小径,走到半截实在忍不住,背身拂袖而立,说话声中气十足,像是要扎进姑娘的耳朵里。 “早听说梅州风水好,将人也养的娇,最是吸阳气的地方,今日所见果然不假,真是天气炎热鸟儿出笼,叽叽喳喳地是这儿也有,那儿也有!” 赵老爷说的话也忒难听了,连吸阳气的说法都能吐出来,看来是憋的有火没处撒,狠着劲儿的冷嘲热讽。 不过欢鹂反倒不生气,她斜斜靠在拱门,还掏出了手绢甩了甩来擦汗。 “赵老爷说的是呀,这个时节鸟儿都得出来透透风,更何况人呢?您说这儿也有,那儿也有……”欢鹂捂着脸又是笑了一声,“当然啦,鸟儿肯定是要飞遍梅州城的,赵老爷若现在就看不惯,那要是被团练大人邀请去军帐小坐,岂不是要气死了!” “你什么意思!” 真是不知廉耻,赵老爷心想自己这话都说得如此难听了这小姑娘还顺杆爬,看来还真是伺候的人多了连脸皮也变厚了。而且还竟然扯上团练,那城外军帐能是女人呆的地方?能是男女享乐的地方吗! “赵老爷是生意人,商场事知道的多,可是这官场的事……你大概就不知晓了吧。其实我们这种姑娘在哪儿都起点作用的,府里要,军里也要。” “你给我住口!我看你年纪不大怎的如此堕落,这是你一个女儿家该说的话吗?你现在身在世子府,虽然脱不掉奴籍可也要顾及世子府的脸面,你的一言一行可都是跟世子挂钩的!” 赵老爷委实是憋不住了,趁着自处没人转过身来对着欢鹂就是一顿痛骂,他站在假山小径上骂地用力脊背颤抖差点从上面翻下来,看的出来是真的生气。 欢鹂见赵明熙的父亲如此,便也不再开玩笑了,她放下手收回了笑容,正色道,“多有冒犯赵老爷,欢鹂在这里先给您赔不是,只不过我刚才所说却是真的,团练大人的军帐里确实……” 她说到后半段也不说了,怕赵老爷听着脏耳朵。 只是赵老爷也猛地有些怔住,刚才这小姑娘还捂着脸,现在放下手竟赫然露出两道伤疤,第一次见还是有些骇人可怜,他抿了抿嘴心说世子怎么会如此宠一个毁了容的娼妓?难免不让人揣测难道这小姑娘不是以色侍人。 面对毁了容的鸟儿,不知为何赵老爷的火气倒没之前大了,那两道伤疤还在长新肉,他不忍心看只能撇过脸去,语气还是强硬。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欢鹂自露出脸后,态度已没了刚才的轻浮,端正身子站好深深行了一礼,声音沉稳郑重,“如赵老爷所说,我是世子府的人,一言一行都挂着世子府的脸面,欢鹂明白这个道理。” 赵老爷终于微微侧头看向这个态度转变,真切诚恳的姑娘,只听她低着头一字一句不像说谎。 “自古说红颜祸水女人误事,虽说太过偏激但也有道理,团练大人身为世子亲王的得力干将,在笼馆重金买女,在军帐夜夜笙歌不是一天两天了,听去过的姐妹们说那里多日都不曾练兵,再如此下去怕是会出事。”欢鹂抬起头,已是满面倦容,“欢鹂不懂国家大事,只是想着既然是世子府的人,那便是世子好我就好,亲王府出事那欢鹂也断断逃不脱,如今街上的十岁孩童都能看出形势紧张,团练大人若再倦怠下去怕是……” 赵老爷表情松动,他皱眉听欢鹂讲完细细品过也是有那么一两分道理,如今他们这帮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团练鲁辟他见过,是个居功自傲的主,做出这些糊涂事来好像也不奇怪…… “若赵老爷不信,可亲自去军帐瞧瞧,只是若真如欢鹂所言,还请赵老爷开开尊口提醒亲王世子一二,我想以您今日在亲王心中的分量是不会觉得您是嚼舌根,只会认为您一心为大家的前路着想。” 如果真是如此,不用欢鹂提醒,赵老爷也打算委婉地多个嘴,其一是这小姑娘确实说的句句在理,士兵懈怠难免紧要关头掉链子。这其二,是他本身也十分讨厌这些乌烟瘴气的人事,若能打压打压把这些娼妓都赶回去,他当然乐意。 只是有个问题…… “你为什么自己不说?” 而是非让我去代劳?这种在亲王面前卖乖的好事儿拱手让人难免惹人怀疑。 欢鹂料到赵老爷会这么问自己,她站在底下缩着肩膀惨然一笑,看起来整个人好像都低到了泥土里。 “赵老爷太看得起我了,说到底我就是个女人,人微言轻就算是说了,亲王世子也会觉得我多嘴。所以我想了多日,只能请赵老爷开口了,说到底大家的命运都是捆在一起的,人间变数何其多,你我也应当小心警惕些。” 欢鹂说完便不再开口,她低着头也不催促赵老爷的回答。 只等柳梢麻雀哗啦啦落下,掩住赵老爷的来路时,欢鹂只听见了一句。 “我会考虑的。” 麻雀散尽,跌落下一片羽翼剪影,假山处已经没了人,欢鹂收起手绢,刚才险些通红的眼眶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她脊背笔直地站在原处,也不像刚刚那低进泥土的姿态了。 ============================ 【烛鸳】 又到了装车的时候了。 龟奴用袖子扇风热的满头大汗,自从他被卖进笼馆后就干这个装车的活,每次心情都不太好,他也想在馆里来回跑提提热水送个酒啥的,兴许还能得姐姐们给俩子儿,而不是现在每天赶人上车,活生生的人都被他赶成家禽了。看这一张张面无表情又憔悴的脸庞,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 今天听说是团练大人宴请好友的日子,徐阿嬷早早先过去准备伺候。 嗨,团练大人隔三差五就请人大摆宴席夜夜笙歌的习惯了,有钱人的日子,哪怕你是个兵头子都乐在其中拔不出来。 日头太大,正值晌午,龟奴听着蝉声站在后门的树荫底下不禁有些烦躁,想着那有钱人的日子不免火气大些。 “赶紧上车,早去早回,别这么磨磨唧唧的了!” 他眯缝着眼睛呲牙咧嘴的走出树荫打了个哈欠,正一个,两个,三个地清点着,突然数到了十七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时停住了。 数量不对。 该是十六个啊。 蝉声戛然而止,他感觉日头变换了方位,那刺眼的阳光慢慢从第十七个人的脸上挪开,他揉了揉双眼视线慢慢清晰。 是烛鸳!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位之前给过他两子儿的姐姐默默看着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双唇之上摇了摇头。 龟奴顿时手足无措,他慌乱环顾四周,年纪比他大的龟奴全都躲在廊下乘凉没人往这边注意,而其他十六个姑娘更是目光呆滞就是你在她们脚底下扔个炮都没反应。偏偏,偏偏只他一个人注意到了烛鸳。 他咬了咬嘴唇,心一横,抬起手摆了摆。 “人齐了,都上车吧!” 他不知道烛鸳混进去要干啥,横竖都是多一个人又不是少一个人,就算徐阿嬷知道了也不会生气吧。再者……烛鸳对他不错,是唯一给过他两子儿的人。 不说,就当帮个忙吧。 他望着烛鸳最后一个上了车,车轮转动往城外行进时,因为太过紧张还是擦了擦汗,咽了口唾沫拍了两下脸,真是什么都没说。 城外军帐的夜晚似乎比城内还要热闹。 曹忌身穿官服还守在军营外,仿佛身后已经陆续燃起的点点灯火跟他毫无关系。 已经多日没有被强制练兵的将士们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早早收队回去找团练玩乐。 军营中就是如此,它与世隔绝远离烟火长期受管控的人群聚集地,但只要有一个,是的,只要有一个,开始懈怠开始放肆,那么整个军中就像火焰蔓延所有人都跳进去变地越来越疯狂。 “呃……镇抚司大人,您不进去吗?” “不了,我再守一会儿。” “那我……” “你进去吧,不必管我。” 曹忌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这个还稍微有点良心的新兵,饶是再有良心,也得令一溜烟地跑了进去,跟着自己的三五好兄弟打闹在一起钻进暖意十足的军帐。 军帐内的火烧的更旺了,或许是夜幕降临衬地营地愈发明亮,让曹忌这里更加冷清,城外风大,他站在风口一动不动已经整整半个时辰了。灰扑扑地官服贴在脊背,远远瞧着突然觉得身形挺拔的镇抚司有些单薄。 喝酒碰杯的声音不绝于耳,呕吐声大笑声就没有停过,曹忌背对暖光目及黑暗,嘴角微微向下垂着。 头顶的月色慢慢被乌云遮住,他抬头望了望天,想着再守半个时辰就回帐吧。 可是恰巧当那轮弯月被彻底遮住时,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猛地回头,四周无人,人全在军帐里。 曹忌转过身,将手轻轻搭在自己的佩刀上咳嗽了一声,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军帐外的草垛被一柄寒刃直直挑起! 草垛飞到半空,带着整整齐齐的刀痕在曹忌眼前裂开,他持刀刺入直冲那躲藏之人的咽喉! 奇怪的是,那人全无反抗,趴在残余的草垛里挣扎着伸出一只血手,在刀刃落下的前一刻,嘶哑着嗓子说出一句。 “曹大人!” 刀刃瞬间转移方向,生生钉进了身侧的长柱,曹忌惊惧地看着那人的血脸,不敢相信此人正是老皇身边的亲卫。 共事几年,化成灰都认得。 没想到遇见多年前惜别的同僚,竟是如此场面! 他拨开草垛赶忙上前去扶,岂料奄奄一息的同僚伸出血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官服,指尖用力抠出了银线! “太子追杀……我是送消息的人里唯一活着的!” 他说话费劲到已经说了半句就会吐出一口血来,曹忌不管其他先将人扶起不至于让血污呛着了嗓子。 同僚也不顾自己有没有喘匀了气,说出的话就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急急地往出蹦,那抓着曹忌衣角的手都开始剧烈颤抖。 “太子逼宫……陛下十一月生辰,趁机围拢百官,只等……咽气……登基!” 颤抖的血手掉落,铁铮铮的沙场汉子已是竭尽全力但仍难忍疼痛,发出一声嚎啕呜咽后啐了口血痰倒在曹忌怀里,瞳孔涣散嘴冒鲜血,抬头望着被乌云遮住的弯月,声嘶力竭地挤出最后一句话。 “陛下……陛下!大限将至!” 大限将至! 最后四字说出,瞳孔骤缩!当黑漆的眼珠里映不出曹忌的影子时,腰间的亲卫腰牌猛地断了。 吧嗒一声。 砸在曹忌的脚边。 “接着喝啊!” 背后军帐里的笑声堪称震耳欲聋直刺曹忌的后背,他回头看去,再转过身时已是四肢冰凉,低头看见怀里已经咽气的同僚,他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 尸体下的血污开始蔓延,在城外黄土尝到了血腥,曹忌抱着尸体的手开始动摇,他的脑子里此刻只有八个字,太子逼宫,大限将至。但耳边充斥的却是鲁辟那震天的笑声!酒气冲天,佳酿的味道染红了黑夜,曹忌怎么也闻不到,他只能闻到血腥味。 “来来来,夜还很长,大家放开了玩,放开了喝!” 一双手死死握住刀鞘,关节泛白手背都爆出了青筋!曹忌咬牙回头看向军帐眼里都染上了杀气! 有的人夜夜笙歌,有的人却尸骨未寒。这就是党争的残酷,这就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吗!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一直仰望的老皇会轰然倒塌。 太子势起他不信。 老皇病重他不信。 这回……总该是信了吧。 他甚至还为老皇举起了彩幡祈福,烛鸳还跟在他的身后,如今看来,倒真像是尘埃落定后的强弩之末。 山风强势袭来,吹迷了曹忌的双眼,生生刮出了眼泪,他怒瞪着双眼绷着脸处理同僚的尸体。 双手有力可脑袋快趋近于爆炸。 他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因为刚才递来的噩耗都在告诉他之前的功夫全是白费。 他听从指令铲除梅州异己,接连把两任知府都拉下马,还掺乎进去了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曹忌已经不知道眼下是该为老皇哭丧,还是该孤注一掷再杀个干干净净。 直到把尸体处理干净,汗水都浸湿了头发。 他还是想不明白。 十几年的严苛训练让曹忌做不到发泄情绪,即使听到了噩耗面上也是冷的,行动也是丝毫不露破绽。 当他太阳穴跳的快要蹦出脑袋时,走进军营,路过的将士们见了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镇抚司快进去吧!你那位置还空着,别让团练不高兴。” 好,我进去。 曹忌入帐,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刚刚遭受晴天霹雳的人,落了座后鲁辟连看都没看一眼,便打发了个姑娘过去给镇抚司倒酒。 过来伺候的笼馆姑娘年纪还小,头回见到曹忌因为脸上的横疤不免害怕,手一抖半杯酒都撒到了镇抚司的袍子上。 “大人没事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小姑娘只顾低头道歉,哆哆嗦嗦地抽出手绢去擦曹忌的衣裳,直到一不小心碰到了手曹忌才清醒过来,他怔怔低头发现袍子湿透,瞬间军帐内所有的调笑声才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环顾四周惘然,一派歌舞生平纸醉金迷的太平景象,而他整个人好像才从刚刚染尽鲜血的黄土抽身出来。 “别擦了。” 曹忌皱眉制止了抖似筛糠的小姑娘,让她坐着就行,自己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帕子处理。 只是去拿帕子抬眼的功夫,曹忌的手悬在半空感觉太阳穴又跳了跳。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姑娘坐在对面,陪着那位鲁辟的贵宾,冯大老板的公子! 曹忌只觉得嗓子都干涩起来,他飞快地扫了鲁辟一眼,相隔甚远,自己与冯公子这桌是最末位,自从鲁辟奢侈地将他的主帐扩大,最末等的座位都看不清主座的脸。再瞟了眼在鲁辟跟前鞍前马后十分殷情的徐阿嬷头戴红花,左右逢源在众人中间一眼都没往这边瞧他才放了心。 烛鸳,胆子太大了! 他见烛鸳今天甚至都换去了一直穿的红裙,淡妆不出挑,老老实实坐在面红耳赤的冯公子旁边温柔微笑,玉臂斟酒。一看就是混进来的! 她到底想干嘛! 许是曹忌盯的时间有些长,专心伺候徐阿嬷儿子的烛鸳终于注意到了对面脸色阴沉的曹忌。 舞姬桃红色的水袖在两人中间甩过,轻纱落下,曹忌的脸被烛火映的已经十分难看。 可烛鸳不在意,她不经意地一瞟好似没看见似的,端起酒壶又是一副温柔缱绻的好姐姐,抽出带着兰花香的手绢给冯公子擦汗。 如果不是今晚人多纷杂,乱的有些过了头,烛鸳非得交代在这里不可。 赵老爷今晚也在,他老人家在这热闹军帐中似乎格格不入,板正着身子连酒都没喝,生怕这些莺莺燕燕的软糯姑娘碰到他一寸,就是舞姬香气扑鼻的水袖翻到了他脸上,他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鼓着腮帮子恨不得当场离席。 曹忌把全场都扫视了个遍确定没人在意烛鸳这才又把目光挪向了对面,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他都能看见冯公子低头再跟烛鸳耳语什么,后者听罢低头浅笑满眼春水的模样让曹忌都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他手撑着额头捂住半边视线都不知眼神往哪里瞧。 “你怎么也过来了?前两天没见你啊。” “哦抱歉我忘了,你不会说话,对不起对不起。”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以后还是少来吧。” “你放心,我回头……” 小冯公子顿了顿看见自己亲娘围在鲁辟身前长袖善舞就一阵咬牙,他嫌恶地瞥过眼似乎再多停留一阵都是羞耻,他回头对这个跟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娼妓说,“我回头跟她说,不让你来了。” 她,连句母亲都懒得叫。 其实冯公子不愿意参加这种场合,奈何鲁辟邀约实在不敢推辞,每每看见自己的亲娘在里面他就说不上来的恶心与难受,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然后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好。前面几晚他都是如坐针毡,今晚他想喝两杯就佯装醉意早早叫了马夫回家,但好巧不巧,今晚让他遇到熟人了! 烛鸳姑娘,他们俩也算是有缘,上次在笼馆后院得见冯公子便印象深刻,不光是她生的十分美艳动人恰似楼兰新娘,更是觉得她可怜感叹人家红颜多坎坷。 小冯公子也生了几分男人的疼惜之心,烛鸳坐在他旁边他也不为难,还时时聊天解闷即便对方是个哑巴。 “小冯公子!别光顾着跟你那姑娘说话啊,来来来到你娘和我这儿,咱们喝两杯!” 鲁辟被徐阿嬷逗的开心,知道了这层关系那是直接拿到了台面上说,这话说完,在场的将士老板们先是沉默,进而是一阵大笑。 这笑声肆虐,说的好听点是凑热闹助兴,难听点简直是哄堂大笑。 “笼馆徐娘的儿子也在这!团练大人真是母子一把抓啊!” 什么母子,谁跟她是母子了! 冯公子此时已经不是羞愧而是震怒后悔,后悔为什么父亲偏偏让他来梅州,来这儿被人笑话吗!绝对是家中嫡母故意而为之,上杆子地试探他! 可即便小冯公子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对着鲁辟发火,他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只能拱手挤出一句。 “谢谢团练,我酒量不好,过去丢人了。” 他这话说完时都能听见斜对面的赵老爷冷哼了一声,对上眼神都是鄙夷更让他羞愤。 若不是帐内莺歌燕舞的声音吵闹,赵老爷的那声冷哼都快让团练听见了! “哎,小冯老板啊,我看你娘的花拳耍的厉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这半缸酒都下去了,俗话说虎……虎母无犬子啊,你肯定也不差,过来过来咱们比划比划。” 鲁辟已经兴起到眯缝着醉眼指不到人,徐阿嬷一听什么虎母无犬子那是乐的开花,笑的前仰后合倒在鲁辟怀里得意忘形。 可她笑着岔了气,擦了眼角渗出的眼泪看见自己的儿子脸色铁青目光狠戾时,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瞬间酒醒,从鲁辟的怀里爬起来咳嗽了两声戴正发间的红花解围。 “他不能喝就不喝了吧……来来来,团练大人,咱们在耍两圈。” “好好好,耍两圈!” 终于是逃过一劫,小冯公子撇过头去不想再看母亲乐在其中的样子,那么多的佳酿被鲁辟顺着灌下去浸湿了脖颈衣袍,儿子见状露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这样的场面,他真是不想再看,就连亲生母亲,他都想永远不要再看到。 他对徐阿嬷本就没有感情,刚生下来就被抱走,现在急急相认他矢口否认都来不及! 身边善解人意的姑娘好像注意到了他的窘迫,轻轻拽了拽袖口然后指指军帐外,意思是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小冯公子回头看见烛鸳的脸,登时心软下来,卸下了肩膀点点头拉着烛鸳,趁着军帐闹作一团时钻了出去。 远离了灯火通明的主帐,心情才舒畅了些。城外的晚风吹着冯公子额前的碎发让他不禁悲从中来。 军帐里的声音越是大,他便越是感觉到可悲。他好像都能从晚风中轻而易举地提取出母亲独有的缠绵笑声。 他从小被养在冯家,受过的规矩和教育只告诉他这是耻辱。 身边的娼妓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地散步。 乌云散开皎月银辉洒下来,小冯公子侧头看着烛鸳只觉得她安静的美丽,好像她就是端坐在湖中的仙女,等着世人来说尽心中悲苦,也不会恼怒。 所以喝了点酒的冯公子上了头,对着烛鸳发了很多的牢骚。 他说其实如果母亲不是这样,他可以试着去相认,毕竟是亲生母亲,哪怕没养过一天但毕竟有血脉连着。 但偏偏为什么自己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笼馆徐娘,是每个正统人家都厌恶的存在! 他没办法去接受这样一个放浪形骸的母亲,他没有办法倾注一丁点的感情!他只感觉到可怕和羞愧。 害怕母亲有一日突然找上门,害怕自己在冯家戳断脊梁骨。 冯公子絮絮叨叨越说越激动,走到土坡上差点绊了一脚还是烛鸳扶的。 烛鸳看着眼前的冯公子,双眼已没了刚才在军帐里的温柔,她轻轻拉起冯公子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示意他跟着她走。 已然失魂落魄的冯公子也不管去哪儿,只跟着烛鸳漫无目的地在军营里左拐右绕,等绕到一不起眼的小军帐跟前,烛鸳停住了脚。 冯公子跟着停了下来打眼一看,当场酒醒,他虽然有些心仪这个娼妓,但他也没做好准备过夜,嗖地一声把袖子抽出来连连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烛鸳姑娘,在下……” 他头摇得正像个拨浪鼓,只看前面的烛鸳胳膊一抬就掀起了军帐的帘子! 这座军帐很小,好像是临时搭出来的,里面的陈设比不上鲁辟主帐的千分之一,可就是这样里面仍挤满了人。 不是将士,而是刚刚在席间伺候的姑娘们。 她们一个个都没了席间那妩媚华丽的光彩,现在缩在这个小小的军帐里好像是被关在一起的家禽,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们心惊胆颤,脸色煞白。 小冯公子愣在原地,还没从这些满面憔悴的姑娘身上回过神来,烛鸳就已经拉着他径直走了进去。他只呆呆地看着烛鸳随手拉起一个姑娘,然后掀开了她的袖子…… 是伤疤。 有鞭痕还有咬伤,青紫一片还带着新的血痕…… 不光一个,几乎每个姑娘的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伤痕呈在小冯公子的眼前,他捂着嘴差点把刚才的佳酿吐了出来。 身在大户的儿子可从没看见过这种光景。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打的吗?还是军营里的将士干的? 他捂住嘴深吸着气,面前的烛鸳已经满含热泪地跪了下来,一个响头一个响头地磕着。到最后,是十几个姑娘一起跪下来磕头,一声接着一声没有断过。 丝竹声和划拳的声音在帐外弥漫,显得这些脑袋碰地的声音更加刺耳挠心。 她们……她们这是在求救啊。 “我……我知……知道了……” 烛鸳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当冯公子露出那般害怕的表情时,她就知道这把火加成了,而欢鹂的那把火也早早加成了。 她把冯公子送出了帐外,叫来了马夫,等把惊魂未定的冯公子送上马车目送平安离开军营后,她的满眼热泪瞬间被风干,一股血腥味钻进了鼻子。 “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曹忌! 还没等烛鸳回头看到他的脸,曹忌眼疾手快捂住对方的嘴巴,拽着胳膊生生拉出了军营外,镇抚司的马车就在门口,烛鸳被扔进车厢曹忌紧接着也钻了进来。 黑暗中烛鸳只看得清曹忌脸上的那道横疤,一根冰凉的手指抵到了自己的鼻尖,恍惚间只听见曹忌说了一句: “我不管你到底计划着什么,现在,立刻!马上离开!” 曹忌说完头也不回地钻出了车厢,烛鸳只感觉他坐在了车梁上挥起马鞭,骏马在大力地抽打下疯狂地迈开四蹄狂奔。 飞驰在林间,乱石让车厢颠簸到烛鸳在里面摔地都站不起身,呼啸而过的山风把车帘吹的都要绞碎,乱林泄下的月光都变得稀碎,烛鸳咬牙起身抓紧车厢垂下的布条奋力往车窗外看去。 这根本不是回城的路,他们离梅州城越来越远了! 曹忌压根没打算让她回去! 停下! 烛鸳钻出车厢抓住曹忌的手臂,对方毫不顾忌直接把她推了回去,扬起的马鞭拍的更加厉害,骏马飞驰根本没有放缓速度!烛鸳挣扎着重新爬了出来直接要去夺那马鞭,争夺之间险些翻了车! 曹忌猛地拉住缰绳,高马在乱林间发出长嘶,车轮砰地一声撞在巨石上,烛鸳跪在车厢里直接滚了出去,被曹忌一把拦腰抱住放在地上。 待烛鸳刚刚站稳,手臂就被人钳制住。 眼前的曹忌,好像一瞬间回到了他们初初见面的样子,凶狠骇人让人退避三舍。 “你今晚必须出城,再也不要回来!” 什么叫再也不要回来?烛鸳还能闻见曹忌身上的血腥味,她拼命挣扎曹忌纹丝不动,她恨不得拳脚交加挣脱开,对着态度突然转变的曹忌又踢又咬,对方终于忍不住拉近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说出的话都是切齿之语。 “老皇大限将至,十一月太子逼宫,你们玩完了,我也玩完了,明白了吗!” 曹忌紧攥着烛鸳的手腕,恨不得把说的话让烛鸳仔仔细细听清记一辈子! “我能做的就是把你送出城,不然十一月一到,大家都等着给对方收尸吧!” 稀碎的月光也消失殆尽了,冰凉湖水的涟漪只反射着冷冷的星光,乱林间的山风呼啸烛鸳全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了一句大限将至。 满城扬起的彩幡,府衙前铺天盖地的白灯笼出现在眼前,双眼前白光闪烁,紧接着滚滚泪水涌上了眼眶。 她不相信,她不甘心! 为什么站错队,满盘皆输地该是他们! 曹忌松开她,吸了吸鼻子,带着他那最开始的疏离冷漠的神情回头套上了缰绳,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头看她。 “是,满盘皆输强弩之末是我曹忌,我拖累了所有人让大家白忙一场,车厢里有银票,你出城后就再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就再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吗? 烛鸳这样想过,曹忌当然也想过。 可哪里还有?他们这帮人说到底就是蝼蚁辛劳忙活,再怎么努力也敌不过京中的一次变故,能怎么样?联合各州府老皇的势力吗?怕是几十个州府的情况还不如梅州!曹忌送烛鸳出去之前已经想过了今后的打算。 “既然是强弩之末那就再没什么好说了,把你送出去后我就提着刀找机会先杀了鲁辟,再杀亲王。即便太子登基,我也要他们给陛下陪葬!” 曹忌面色如常,可是说出的话字字都是骇人听闻,烛鸳知道,此刻的曹忌已经乱了。那个时刻保持冷静,缜密布盘的指挥使在接到噩耗时已经乱了! 可乱了又怎么样?满盘皆输又怎么样? 梅州城里还有华雀珍鹭欢鹂,梅州城里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呢!她不会走,就是到时候入城的铁骑踏到了身上她都不会走。 因为她不相信! 曹忌颤抖的手好不容易套上了缰绳,扭头看去却发现烛鸳正在往梅州的方向走,当即拉住了她的手臂,头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训练有素如何,悲喜不露面又如何,只要面对烛鸳他藏起的情绪全都暴露了。 “你还执着什么!看着黄慎之死?看着鲁辟徐娘挨个死去吗?大局已定,还有何意义!” 有意义! 烛鸳回头怒瞪曹忌,最开始她就是如此,不管站谁的队,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她只求一个公平,她只求一个天道好轮回! 这些人,她要睁着眼睛,看着他们走在自己前面! 皇位谁坐又有什么要紧! 她就是不甘心,她就是要看看,头顶青天,朗朗春日什么时候来! 烛鸳瞪着曹忌,眼泪已经凉透满脸,她想让曹忌扪心自问,他不是也一样如此吗? 一个要报仇,一个要报恩。 老皇的恩情,哪怕是大局已定,丢了性命,你也要报回来不是吗! “那你呢。” 这是烛鸳第一次没有用手语,她张开嘴唇,无声质问。 这三个字,曹忌看得清楚。 冷月全部碎在河道,满眼乱林树影也发出哭嚎。 三个字问得曹忌丢盔卸甲。 他可以不计后果也要杀了鲁辟亲王,那为什么她不可以亲手送鲁辟徐娘走? 结果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一句不甘心,足以让蜉蝣撼树。 阿昌阿茴的命,珍鹭欢鹂所受的折磨,还有笼馆几十个姑娘…… 都抵得上一句不甘心。 紧抓的手腕颓然落下,曹忌靠在马车前弯着腰突然笑了。 笑的凄惨黯然,让林间山风都为之静默。 烛鸳胡乱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她垂着双手,如一片枯叶,全然落败却执拗地往梅州城的方向走。 一步接着一步,深深浅浅,走的艰难。 就像她执拗地扛起彩幡也要跟在自己身后的步伐。 她其实一点都不甘心,好不容易从塞北卖到梅州,生活却还是如此,她不甘心。 曹忌看着她被冷月拉长的单薄衣裙,想起阿昌死时她甩开自己手的模样,想起被鲁辟蹂躏紧攥着木钗的样子,想起………… 原来向来慈悲的姑娘也会跟自己一样,不甘心地流泪啊。 “可能……以后我们会死在一块吧。” 烛鸳颓然回头,皎皎月光探云而出,落在她亮晶晶的泪眼里。 曹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他只是觉得,如果死在一块……不知道会不会甘心? 他仰头看天,是梅州的夜。 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快两年了。 弯月全部露出,被乱林拥入怀中。 曹忌歪头笑着,最后低头叹了口气,向烛鸳招了招手。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起回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5、第 35 章 【毙】 入夜,火石打了几下才噗地冒出火花。 火焰钻进灯笼犹如鬼火照亮师爷的脸,他打了个哆嗦。 最近天气邪门,白天闷热晚上阴冷,好像是憋着暴雨。 “大人还没喝药?” “没。” 小衙役点着灯笼与师爷在墙根耳语,野猫猛地跳上了围墙让他差点把灯笼摔在地上。 “做什么!一个野猫,看你吓成什么样了?” 小衙役惊魂未定,他拍了拍胸口直说自己不是被夜猫吓的,“就是太黑了,整个府衙就大人住的厢房亮着,其他灯都不点,这三更半夜守着实在是慎人。” “行了行了,大人心情不好,见不得灯火通明。” 师爷堵住了疑神疑鬼小衙役的话茬,他让对方举好灯烛,自己要去给大人送药。 两人一前一后靠着围墙走,绕到黄慎之的屋子跟前,师爷让衙役在门口等着,他端着托盘小步跑上去敲了敲门面上先带了笑。 “大人,该喝药了。” 屋内烛火闪烁,似有人影伏案,却无人理会。 想必是积压公文太多,大人不喜打扰吧。 师爷端着汤药便在门口候着。 喵——— “啊!” 小衙役又是一声大喝,他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缩成一团。 “啧!能不能稳重些!” “师爷……别见怪别见怪……”小衙役上下牙打着磕绊抠了抠自己的后背哈出口冷气,“不知道为啥,这两天我总感觉怪怪的。” “怪什么怪!子不语怪力鬼神。” 师爷瞥了眼底下举灯笼的人,发觉手中的汤药似乎有些凉了,这公务再繁忙汤药也得趁热喝啊。 于是他又敲了敲门。 “大人该喝药啦。” 无人应答。 师爷啧了一声,为难地低眼看了看手中的汤药。 还是直接送进去吧。 “大人,打扰了。” 师爷赔笑推门,猫着腰走了进去。 房间内可比外面亮堂多了,尤其是案台上的那盏烛火,烧的尤其旺。 师爷低头把汤药放在桌上笑道。“大人,药凉了可就不好入口了。” 烛火静默燃烧,好像整间屋子只有灯火摇曳的细微声响。 师爷被烛火烘烤的脑门有些发烫,他放下汤碗后擦了下脑门,突然瞥见了案桌上的白纸。 是带血的白纸。 密密麻麻的黑字,一滴豆大的血珠落在三个墨字上晕开。 这三个字是:告罪书! 药碗摔碎,师爷尖叫一声摔在地上,在他面前的是身穿官服的黄慎之一动不动地趴在案台上! 汩汩鲜血顺着桌角滴答滴答落在砖缝里,就像无数条小蛇钻进褐色的汤药里。 桌上白纸凌乱只有一张清清楚楚的告罪书! 而那三个字好像是用鲜血写出来的! 朱红色的官服被浸染的更加鲜艳,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所有的烛火都照耀着那身猩红的知府官袍。 “出事了,死人啦!” 四五只黑猫攀上围墙发出撕破黑夜的嚎叫,衙役提着灯笼怔怔盯着唯一有光亮的房间,而知府就清清楚楚地趴在血泊中央! 他看的分明,死去的黄慎之满口黑血,而那青白色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小衙役扶着帽子拔腿逃跑,灯笼摇晃,照出扭曲的树影,府衙躁动,点燃的红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 “出……出事了,出事啦!知府大人死了!” “黄慎之自尽了。” 世子半夜被急召亲王府,立在父亲身前看向那血淋淋的告罪书。 累累罪状,触目惊心。 这里不光有亲王下达的命令,更有他与鲁辟的串通谋私一十八条,桩桩件件白纸黑字呕血成书! 大厅里的鸾鸟明灯照着亲王的脸忽隐忽现,他的金边华袍下摆都在微微颤抖。 “父亲……” “不中用!” 亲王金冠宝珠因为震怒而发颤,在旁伺候之人齐齐跪下叩首。一张带血告罪书被扔进炭盆里瞬间被高涨的火舌卷了进去,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烧成灰烬。 世子弯身低头,眉心涨疼,看着震怒的父亲他咽了口唾沫,“鲁辟与黄慎之……父亲可信?” 亲王不语。 他盯着那些被黄慎之呕心沥血而成的告罪书,直至化为灰烬他才扯起嘴角哼了一声。 “后悔又怎样?心中有愧那就把愧带到地底下去吧!” 窗外寒鸦惊起,猛地撞翻灯烛!亲王眉心暴跳甩袖面向屋外,“谁!” “启禀亲王,陇南赵老板与冯公子求见。” “传。” 赵老板与冯公子二人步履匆匆,漏夜赶往亲王府,二人皆面色泛白额上挂汗,进了内厅刚巧看见了地上的炭盆,一个罪字触目惊心,像被火苗拉进了深渊。 “何事?” 亲王背身面窗,语气不善。赵老爷与冯公子对视一眼,前者深吸口气喘匀了气拱手向前。 “小人……有要事相告!” 天色尚且破晓,只有东方一小片露出了青色,灰暗的街道突然冲出了马队,十几匹骏马从亲王府飞奔而出,铁蹄踏碎静谧街道,三十六位护卫紧跟其后,腰佩官刀身着厚甲。 一行人冲破梅州最后一抹暗夜,直向城外军营杀去! “大人……大人快醒醒!” “嚷嚷……什么啊!” 鲁辟睡在军帐的高塌里怀中还抱着两个姑娘,冲进来的新兵吓得屁滚尿流,飞身跌倒在塌前,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帐终于找到了躺在最里面的鲁辟。 “大人!出事了!” “天还没亮出个屁!” 鲁辟翻身又压倒了一个昏昏欲睡的姑娘,新兵急得差点咬着舌头,吸溜着冷气结巴道,“黄……黄……黄……” “黄黄黄,黄什么黄!” 鲁辟一掌打向软榻,起身暴怒,拧着眉吼道,“你才黄了呢!” “黄知府自尽了!” “什么?” 新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唇泛白像大清早见了鬼,“亲王来了,此刻就在主帐!” “妈的不早说!” 半夜醉酒的鲁辟直接滚下了床,他抬脚踢开已经瘫坐成泥的新兵,抄起外衣披在身上就冲了出去急急迎亲王。 等他踉踉跄跄地跑进主帐时亲王早已坐在了他昨晚饮酒高歌的位置上,此时手里正把玩着空了的金酒壶。 在旁候着的还有世子、赵老板、冯公子以及一干精锐护卫随从。 主帐内来不及收拾还一片狼藉,酒盏碗筷撒了一地,中间竟还有几个肚兜挂在桌腿上。 亲王就端坐在这狼藉中间微笑着。 鲁辟见状,双腿一哆嗦麻溜跪下磕头,“亲王大驾,属下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砰砰几个响头磕下去扬起黄土一片,亲王后仰捂鼻可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他望向自己提拔起来的团练甚是关切,“团练大人,本王清早扰人清梦了吧?” “不不不。” 鲁辟跪在地中央,衣着还没穿戴好,腰带也系了一半,他感觉帐外透进的阳光都毒辣起来。这哪里是清早,怕是快晌午了…… “我也是等了一个多时辰,生怕叨扰团练啊,不过看这样子还是叫早了,团练……”亲王起身伸了个懒腰,松快松快筋骨闷哼了一声,背着手闲闲走下了台阶站在鲁辟面前稍稍弯腰,“团练与一众将士昨晚操练辛苦,呵呵,睡到日上三竿正常!瞧瞧,酒气还没散呢。”亲王猛地直起身子大笑几声,回头还向满帐护卫招了招手,“来来来都闻闻,是不是酒气?” 鲁辟大骇,他酒未醒可是身子已经本能地因害怕而颤抖起来,他急急扑向亲王脚下,绞尽脑汁地口灿莲花,“亲王……属下……对,属下最近勤于练兵,昨日正值休沐想着慰劳将士,故而放肆地有些晚了以致今早没能起来……属下该死,请亲王降罪!” 袍子的一角被人抓住,亲王纹丝不动,他抬着下巴立在原地任鲁辟怎么拉扯他依旧笑容满面。 可能在场也只有亲王笑得出来,赵老爷埋首冷汗涔涔,小冯公子已是惊慌到开始向赵老爷递眼色,而世子守在侧位面无表情早已习惯。 鲁辟衣衫不整尽显狼狈,他怎么都想不到亲王会来突查,军营所有人睡到晌午,亲王眼见兵力如此懈怠怕是……怕是会…… “噢,团练大人休沐啊,那肯定是不知自己的好兄弟,也就是黄知府,已经于昨夜自裁了吧?” 鲁辟太阳穴猛跳了两下,他自觉不对刚想开口周旋,佯装和蔼的亲王闲闲开口依旧堵住了他的嘴。 “黄知府死的痛快啊,七窍流血,经脉堵塞气绝身亡,听仵作说是挣扎了好久,他的知府案台上还都是抓痕呢。” 亲王低语犹如阎罗,他把黄慎之暴毙的场景描述的绘声绘色直接打醒了还在醉酒的鲁辟。 鲁辟冷汗刺背,挤出了一丝微笑故作轻松,“那……那应好好将知府风光……” “黄知府啊就是在如此痛苦钻心的状态下,竟还留下了一封告罪书啊!” 亲王自顾自言直接让鲁辟话梗在喉,被钉在了地上。 他忽地天灵盖发麻,浸淫官场多年,官员死后的告罪书鲁辟知道意味着什么。他等不及亲王说下去先抢先认了罪,紧要关头识时务也是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算是被黄知府参透了。” 亲王再次打断了鲁辟,他的罪恕之语还没有说出口,亲王的手就先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团练放心,黄知府的告罪书已经被本王烧了。” 烧了? 鲁辟眼睛一转揣摩亲王用意,烧了?那便是不计较?太子命令已经下达,在这关键节口亲王应该怕是不会轻易动自己这个十六路团练的。 他想通此处,当即硬生生憋出热泪感激涕零,匍匐在亲王身前,满口忠义之言。 “亲王放心,属下日后定以您马首是瞻,鞠躬尽瘁!” “回亲王,属下在粮帐内发现黄金五千两。” 满满一整箱黄金被四个身披重甲的护卫抬进主帐,砰地一声扔到鲁辟身侧。 黄金五千两有多重,激起的尘土都让站的老远的冯公子咳嗽起来。 亲王只是淡然一撇,接着把目光钉在了鲁辟的后背,“黄金,还是五千两,原来在本王手底下办差竟有这么多油水啊!” 刚刚还侥幸脱过一劫的鲁辟此时被五千两黄金震地简直脑仁都要裂开,他重新扑倒在地上抓住亲王的裤脚。 “属下该死!属下……一时鬼迷心窍……这些黄金……” “这些黄金鲁团练一个人搜罗很辛苦吧!我知道,还有黄知府……”亲王猛地回头看向赵老爷,埋首的赵老爷是如芒刺背突然屏住了呼吸,而那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定了一会儿就略过向小冯公子。 “还有那什么馆?” “笼馆徐娘。” 小冯公子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亲王拍了下脑门笑道,“对对对,还有她。” 赵老爷是暗自长舒一口气腿肚子都发软,其实鲁辟能贪这么多,跟他赵冯两家脱不了干系,昨夜要不是他与小冯公子急急赶在黄慎之自裁后上告鲁辟,怕是今天跪在地上的得是三个人了! 先发声的人松劲,只有鲁辟冷汗直冒已经不知该找什么推辞。 黄慎之…… 天杀的不成器!怕是把所有的事都说了。 鲁辟此刻已经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当黄金被搜刮出来他已经是百口莫辩。 亲王的金靴轻轻踢开鲁辟的手掌,他踱步在军帐,一会儿踢开了金露酒壶,走两步又踢开了满是油渍的玉盘。 好好的团练军帐,如今看来,倒像个窑子。 “团练大人似乎太心急了些,局势未定先贪起来了,真是本王的得力干将总是快人一步啊。” 他信步在众人中央,虽表面和善实则杀气腾腾。 大业未成,先被自己人掏空了内里,如若没发现及时,到时候功亏一篑都找不出毁掉蚁穴的败类是谁! “黄金千两,在本王看来不值一提,就是黄金万两那都是该赏即刻就赏,鲁团练,你贪钱不要紧,就只错了一样。” 亲王站在鲁辟的身后已经懒得回头看一眼,“鞍前马后的狗,多囤点骨头没错,错就错在它想翻身做主,这黄金千两当中有多少贿赂给人了?给知府?给梅州城的老板,还有那个笼什么?” “笼馆徐娘。” 冯公子今天提的太殷勤了些。 “对,还有她,团练大人你让这些人以后是认本王,还是认你这个十六路总团练呢!” 天家而言,金钱是最低贱的东西,他们看重的是权势!如若权利不能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那么所有谋划都会化为空谈。 鲁辟深谙为官之道,却不懂揣摩上意,他以为亲王气他贪财怠兵,其实亲王恨的是他私下拉拢,培养势力! 拉了知府还算他有眼光,拉了个老鸨,说出去真是笑话! “本王最见不得女人弄权,更何况还是个……”亲王金口矜贵都不想把那几个字说出来。 这朝堂风云,夺位之事,让徐娘掺和进来难免听到什么风声,四处说给恩客听去。亲王回头看了眼鲁辟,啧了一声,想这鲁团练真是狂妄过头了。 “鲁团练事务繁杂难免糊涂,今日本王,先收回你十六路兵符吧。” 亲王轻描淡写一句,直让鲁辟溃败,刚才种种都不要紧,收回兵符……不可啊! “亲王……亲王恕罪,属下……” “哎,团练大人,只是收回兵符而已,您可还是团练啊。” 亲王已经在军营耗费多时,耐心耗尽十分不耐烦,他走上台阶在主座坐下,喝了盏热茶不顾鲁辟在底下如何请罪始终没有动摇。 “如何拿回兵符就要看大人的表现了。” 话音刚落,身侧护卫顺意为亲王送上鲁辟还没来得及佩戴的官刀,亲王接过甩手就扔到了鲁辟眼前。 宝刀坠地,刀刃出鞘,一抹寒光照亮鲁辟双眼。 他怔了怔,不解地看向亲王。 此时的亲王已不再和颜悦色,他揉着眉心及其烦躁,“把无关紧要的人处理掉,国事当头掺和进来臭虫做什么?那个徐什么来着?” 这回亲王已经自己回头看向冯公子。 这是冯公子最后一次说自己母亲的名号了。 他垂着眼,双手冰凉,嘴唇一开一合,已没有了任何感情。 只是仔细看去,眼底泛出的竟是杀意。 “回亲王,笼馆徐娘。” 这回是彻底干净了。 冯家少爷,自此清清白白。 “嗯,就她,留着祸害,处理了吧。” 寒刀出鞘,兵符唾手可得。 鲁辟双眼恢复理智,登时跪直身子,团练杀气归身,他拱手朗声得令。 “属下!定当完成!” 折腾了一上午,主帐外的将士们也守了一上午,个个草木皆兵,眼见亲王有说有笑的出来也不敢侧目。 亲王揣着兵符出帐,扫了眼他梅州的兵力什么都没有说,唯独经过曹忌时停了下来。 “哦对了,怎么今日看镇抚司的脸色有些难看啊?” 亲王拍了拍曹忌的脸,他那颗玉扳指打到颧骨上,又冷又疼。 曹忌咬着牙低头行礼,“承蒙亲王挂心了。” “哎,镇抚司说的这是什么话,本王问你,可还记得当初开的那两个良方?” 曹忌额前突然刺疼,他的旧疾似乎又从那场鸿门宴回来了。 亲王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军营大帐外连绵不断的高山长舒了一口气,“本王啊,今天再送你第三个良方。” “属下洗耳恭听。” “这第三个良方……” 亲王捏住曹忌的后颈,凑近对方的耳侧。 “切忌心中郁结,以防收到噩耗爆发出来,丢了性命。” 那双眼跟老皇的很像,似乎天下君王的双眼都是如此狠绝。 曹忌望着,握紧刀柄的手颤抖着松开,咬牙谢恩。 “谢亲王教诲,属下,刻骨铭心。” 是夜,天降暴雨,笼馆梅园支起雨帐,依旧是满满恩客,络绎不绝。 台上是姑娘唱着小曲儿,底下的客人打着拍子。 “这琵琶怎么弹的人如此烦躁啊?” “可说是呢,这都下雨了,怎么还闷闷的?” “哎,这小龟奴,去拿碗冰好的甜汤来解解暑。” 小龟奴点头答应,跑回厨房端了整整七八碗出来穿梭在梅园中间。 那汤碗摇摇晃晃,险些都洒了出去。 “哎你小心点,当心碎……” 碎字刚落地,轰隆一声闷响,贯穿戏台,让琵琶声戛然而止。 众人以为是天公打雷,可没想到是笼馆的大门被人踹开! 两个将士持刀破门,高举令牌,身披蓑衣遮住了脸,只露出威风凛凛的官服。 “团练办案,闲杂人等避让!” 众人定睛一瞧,扔了酒盅四处逃窜散开,姑娘们也从台上跳了下来,刚刚还歌舞升平一片祥和的笼馆霎那间沸腾吵闹,各处是堵地水泄不通,混乱之中走进两个手持油纸伞,身材结实的嬷嬷低头快步走上楼梯。 两个嬷嬷训练有素,不苟言笑,穿梭于喧闹中间目不斜视,径直找到徐阿嬷的房间推门而进。 徐阿嬷正坐在铜镜旁梳妆见有人进来还不以为意,“团练大人太心急了,怎么亲自……” 她话说半句,一尺白绫绕过喉头,两端拉扯瞬间收紧! 轩窗外,闪电白光略过,照亮铜镜内的两位嬷嬷侧影和徐阿嬷铁青的脸庞。 她死死抓住白绫,窒息之际的四肢四处挥打,憋出的话语支离破碎。 “你……你们是……谁!敢要,敢要……我的命!” 两位嬷嬷得令办事,不发一言,只顾手上索命的力道。 惊雷劈下,徐阿嬷吐出舌头,扯着自己房中朱红色的账帘,抬头只看得清天花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绸缎。 鹅黄水绿,碧蓝嫣红。像一盘颜料打翻在了她的脸上,她抬起手想揪住可是怎么够也够不到。 窒息感越来越强,肺部好像要从胸腔里炸出来! 满桌的金银首饰被她的双腿扫在地上,噼里啪啦的脆响掩盖在雷声里无人听见。 “我……我是……笼馆徐娘,敢要,我的命!” 她好像要把舌头吞进去了,白绫撕扯的声音化成一道绷紧的细线要切断她的脖颈。 徐娘指甲撕扯着滑腻的绸缎,竟从发间抽出了一柄银钗,抬手向那有力的手臂刺了过去!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似乎是求生本能让她接近发狂,白绫松劲儿她手脚并用爬到了细长的走廊,起身奔跑高呼救命。 “来人!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笼馆徐娘!” 此刻姑娘们正抱作一团,龟奴们更是躲在廊下。 细数笼馆共有六十余人,愣是没一个上前施以援手。 徐娘发丝散落,跳下楼梯,跌落在雨坑里浑身泥泞,那求救和谩骂扔挡不住地从口里喷出。 “我是笼馆徐娘,谁敢动我!我这里是孵出凤凰的地方,金银富贵窝,团练都避让三分!” 暴雨倾泻而下,打在她绚烂的裙摆上当即皱成一团。 黑发搅在脖颈,她提着鲜艳沉重的长裙每一步走的深陷泥洼。 身后是两位嬷嬷赶下楼,徐娘拖动双腿拼命逃向馆外,嘴里止不住地叫嚣。 “你们杀不了我,笼馆是出凤凰的地方!” “几个小贱人!休想害我!团练呢?鲁团练呢!” 暴雨惊雷,她的声音竟然能穿破骤雨,凄厉骇人! “我笼馆徐娘,一定会!” 刀光闪进瞳孔,刀身刺肉的声音噗嗤一声炸开,血高三尺直冲天顶! 守在笼馆外的人收回长刀,一淌热血洒进雨池,鲁辟压低斗笠,挥手撤兵。 “啊!!!” 笼馆内尖叫四起,血痕挂在馆口瞬间被暴雨吞噬,徐娘瘫倒在台阶上,脊背赫然冒出一道深深刀痕! 暴雨肆虐拍打在血痕之上,溅出的都是偌大的血珠! 徐娘呜咽犹如厉鬼,她嘶吼哀鸣喷出鲜血,直打在馆口那棵梧桐树干上! “我笼馆,是出凤凰的地方!” 她爬向梧桐树,身下带出深深血痕,每露出一寸就被暴雨洗刷,直到她趴在地上双手环抱住树干,身后已是干干净净,只剩脊背上可见森森白骨的刀痕。 她口吐鲜血不止,每说一字都像是最后一字! 即便如此,她还是怒吼出声。 她看着头顶的金色树冠,仿佛璀璨生辉百鸟朝凤! 一道天光刺进了她的瞳孔,是凤凰天降啊! “雀鹭鹂鸳,没有一个好下场!” 轰隆! 天光惊雷,劈中梧桐! 熊熊烈火燃烧,暴雨都浇不灭。 巨大的金色树冠瞬间在火光中轰然倒下,漆黑的焦木好像是徐娘振臂高呼的求救。 火光冲天,烧尽门前牌匾,烧断笼馆二字。 参天梧桐瞬时跌入火海,将徐娘掩埋。 “徐阿嬷!” 郝伯冲了出来,他跪扑在火海前,火光将他的脸烤的通红溃烂,他伸出手嚎啕大哭,暴雨浇不尽的烈火,差点将他一同吞没。 肆虐火海燃烧在七层笼馆前,所有人呆若木鸡,眼睛里像是燃了火苗。 烛鸳睁着双眼,她站在笼馆的最顶层,俯瞰火海。 那翻涌火海中,好像有一具焦黑躯体发出了诅咒。 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 满城焦土。 似乎笼馆的梧桐焦灰四散在了每个地方。 次日清晨,笼馆门前,只冒出缕缕白烟和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 往日恩客捂住鼻子退避三舍,人人绕道而行。 不用衙役赶人,门前已是冷冷清清。巨大的牌匾也断裂两节摇摇欲坠,雨过天晴后的麻雀们飞掠此地,带走一小片焦灰。 这些焦灰撒到了每个角落,好像要让梅州城的每个人闻见徐娘惨死的味道。 小麻雀飞啊飞啊,翅膀沾着焦灰飞进了别院,掠过长廊,划过湖水,落在轩窗梢头。 欢鹂靠在轩窗前,仰头轻闻已经知道了结果。 黄慎之自裁,鲁辟丢兵符,徐阿嬷处死。 徐阿嬷…… 欢鹂低头摸上自己的肚皮,喃喃自语。 “小时候,梧桐树下挂着秋千,我坐在上面您总推我。” 孩童的嬉笑声和那首歌谣随着麻雀起舞,落下的焦灰好像也落在了那个孩童的肩头。 “在说什么?” 世子进门,他忙了一晚清早才回来,看见欢鹂倚靠在轩窗前觉得对方应该精神不错。 这两天李嬷嬷说欢鹂用膳很多,看来是慢慢恢复了。 徐阿嬷处死,世子摸不准欢鹂的心情。但回想起以前她在笼馆的种种,还有她脸上两道伤疤便觉得两人应该是再无感情。 当初再亲如母女,也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吧。 那笼馆不适合养他的欢鹂。 一直都不适合。 世子笑了笑探头看窗外风和日丽,徐阿嬷的死亡似乎让他心情不错。 “出去走走?” 欢鹂摸着肚子,一下一下轻柔至极,她回头看向世子,灿烂一笑露出了她的酒窝。 世子皱眉恍惚,瞧这笑,倒是特别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天管家叫来的杂耍都不好看,只有一个小姑娘鼓了掌,他回头一看竟然是管家找来的娼妓。 他起初是不喜欢的,宫里的女人太多,她没有那么好看。 可她偏偏笑了,宫里的女人可不这样笑。 他当时想这小姑娘看着岁数不大,怎么是个娼妓呢? 然后他就试着跟她说话,每说一句话她都乐呵呵。 有那么好笑吗? 世子看着轩窗前的欢鹂恰如当时。 一双笑眼望着他,全是笑意。 “怎么了?” 世子耸肩勾起嘴角难得轻松,“有那么好笑吗?” 欢鹂抿嘴摇了摇头,她的手还在肚皮上盖着,抬头看天。 “就是天气好,心情也好。” 阳光洒在她的长裙上,她提起裙摆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黄鹂拉住了世子的手。 “走吧,去荡秋千。” “好。” 欢鹂坐在秋千上,世子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推着,她今天穿的裙子是栀子色,特别像刚孵出的雏鸟颜色,裙摆划过池塘带起涟漪,就像鸟儿展开双翅去亲吻湖面。 “再推高些。” “好。” 再推高些好像就能离太阳近些,乌发都被金辉抚摸,黄鹂头顶暖阳像是春日报喜。世子抬头看着眯起眼睛觉得欢鹂好像就是一只鸟。 “再高些。” “好。” 鸟儿飞的高,都要落在了柳梢头。波光粼粼的池塘被她带的水滴也扬在半空中透出五彩的颜色。 “再高些吧。” 世子抬头,看见栀子色的长裙里好像长出了翅膀,那金色的羽毛马上要触碰到天际时…… 鸟儿松开了手。 翅膀霎时钻进瘦削的脊背。 栀子色的腰带在金辉中抛出一个圆形的弧度。 微风吹鼓了黄鹂金色的长裙,遮住了世子的双眼。 扑通! 鸟儿坠入冰湖。 “快!救人啊!” “救人!在湖中央!” 世子瘫坐在地,他眼睛盯着欢鹂消失的半空目不转睛,李嬷嬷的呼救声灌进脑子里,别院所有奴仆的声音灌在脑子里,这么多吵闹的声音,没有一个属于欢鹂。 有人接二连三的下水,激起的水珠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乌云遮日,金辉散去,别院高墙的阴影耸立,倾倒在世子的脊背。 吱哑吱哑。 空无一人的秋千好像坐着溺毙的阿茴。 池塘突然变得好大,大的像是一眼看不到边的海面。 扑通一声。 什么都不会找到。 你到底,在笑什么呢? “欢鹂!!!!”【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6、第 36 章 【欢鹂】 一盆血水被侍女快步端了出去。 然后是接二连三地血水。 夜晚的别院,红灯笼总是如此的耀眼,那如血的灯烛落到真正的血水里,都黯然失色。 世子站在房门口低头看着,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他脑中的画面还停留在黄裙飞舞在半空,像银杏叶,像迎春花,就是不像黄鹂。 因为黄鹂会飞向树梢,不会坠入冰湖。 咯吱咯吱。 是几个小厮扛着斧头在砍湖边秋千的声音。 粗重的木桩看起来格外费劲儿。 咯吱咯吱。 只有那荡来荡去的木板还在叫嚣,像是阿茴坐在上面对他发出嘲笑。 “堕胎药是谁给她喝的?”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守在廊下低头不语的李嬷嬷突然抖了下肩膀,手中缠的手绢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赶来救人的郎中把所有都跟世子说了,他说姑娘已怀孕四月有余,他说她是喝了堕胎药,而掉入冰湖,寒气逼胎,只是催化落胎的过程罢了。 面前向来强硬,不喜欢鹂的李嬷嬷扑通一声跪下,红烛也照出了她憔悴的脸庞,她虽害怕,可说出的话不卑不亢,甚至话语平和带着一丝倦怠。 世子没想到这个老奴才跪下认罪时先叹了口气。那口气好长,长地竟然带了一丝怜悯,她在怜悯谁?欢鹂吗? “老奴治罪,堕胎药……是欢鹂姑娘问我要的。” “你在说什么啊?” 世子没有看李嬷嬷,他更没有看屋内被众人围簇的欢鹂,他眼神飘忽不定地放空笑出了声。 在开什么玩笑? 欢鹂会这么狠心?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他不是没见过第一次落胎时欢鹂痛苦地模样,甚至逃回了笼馆嚎啕大哭。他明明已经许诺给了欢鹂,如若再有孩子他一定会保住的,他曾经当着欢鹂的面,在除夕夜,母亲的轿子前下跪乞求……这些她难道没有看见吗!她到底要什么? 跪在地上的李嬷嬷仍没有抬头,可冷静地声音从她嘴里吐出时,就像一根细针扎进了世子的掌心。 “我想……欢鹂姑娘也觉得,这个孩子,她保不住。” 李嬷嬷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因为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世子兴高采烈地冲回别院,来见他大病初愈的小黄鹂。 这只小黄鹂啊可真能装,明明已经都盘算的清楚,竟然还能笑出来。 李嬷嬷记得小黄鹂那天可吃的真多,她最爱吃的蹄膀都用了一半,然后世子走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园中的秋千上晃悠。 一下接着一下,就像她落湖的时候。 嬷嬷只当她是吃撑了在消食,所以在路过时并没有搭讪,她总是在挑她的刺,唯独她落胎逃回别院后再没有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稀奇的是,一向怕她的小黄鹂竟然跟她主动说话了。 “嬷嬷,天气真好啊。” 李嬷嬷奇怪地回头看了眼面上带笑甚至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的小黄鹂,她也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很大,大地都有些不真实。 “这样的季节,万物生机,就连黄鹂都有了孩子。” 那么重要的一件“喜”事竟然被她云淡风起地说出来了,没有任何铺垫,只道是说了一件寻常的事,秋千还在咯吱咯吱的作响,配着蝉鸣声钻进李嬷嬷的耳朵,让她捉摸不清这只鸟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看着对方一副坦然姿态有些不悦。 “你告诉我做什么?不怕我再加猛药吗?”李嬷嬷说完气急反笑,认命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裙面,“不过你放心,世子的胎,老奴再不会碰了。” 从小养到大的世子在拔刀相向的那一刻,这位做了几十年奴才的奶娘已经心灰意冷了。 蝉鸣声越来越大,李嬷嬷呆地不自在,她没办法跟这个得意洋洋地鸟儿道贺,只能灰溜溜的离开,却没想到黄鹂在一片蝉鸣声中叫住了她。 “嬷嬷误会了。” 秋千停了下来,黄鹂双手握着绳索面对平静的湖面背对着自己,午后穿堂风袭来,吹散了她的发丝。 “我只是想问嬷嬷……讨一碗堕胎药而已。” 又是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不平常的话!李嬷嬷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停住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黄鹂,她想做什么? “你想栽赃我?自己要了汤药,事后跟世子说是老奴递给你的吗!” 李嬷嬷想到的只有这一种可能,这是宫中最低等的嫁祸手法,她见得多了不会上套。 只可惜,她猜错了。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阴谋阳谋,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娼妓最不擅长这些,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要自己的骨肉了…… “嬷嬷说什么呢。” 黄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才的美味佳肴的余香还停留在她的舌尖,她舔了舔只觉得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 “大家……都是可怜人,我为什么要害您呢?” “我不会害任何人。” 说这话时欢鹂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声音颤抖,她说她不会害任何人,难道这腹中胎儿没有算在内吗? 她是算在内的,因为算在内,她才会讨一碗催人性命的堕胎药来喝。 “我的孩子,在别院是活不长的。” 李嬷嬷冷笑一声,只觉得欢鹂是在蹬鼻子上脸,别院上下谁人不知世子力保欢鹂,她的孩子还有谁敢碰! “欢鹂姑娘真是说笑了,亲王王妃已经答应……” “这是用孩子父亲的自由换来的……我不想要。” 自由?这都什么世道了,还有人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李嬷嬷没能共情,可黄鹂却回头反问,“难道嬷嬷在这里生活的自在吗?您没有想过出去看看,看看自己的孩子,家人,朋友?” “没有,老奴伺候王府几十年,老奴的根已经生在王府,无怨无悔。” 她说的斩钉截铁,黄鹂听的清楚,并送上由衷之言。 “还是嬷嬷活的通透。” “跟嬷嬷相比起来,也只有一样我看的通透了。” 她重新将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李嬷嬷站在她身后不解其意,问是一样什么? “孩子。” “我的孩子,即便顺利产出,那以后呢?他可以安然长大成人吗?他可以不受他人的非议吗?他可以姓杨吗?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世子一声父亲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世间,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我难道执意生出他,然后让他痛苦一辈子吗? “嬷嬷,欢鹂有自知之明,一直都有。王妃答应世子的请求只是为了让儿子安心为亲王父亲做事吧,事成之后呢?”欢鹂仰头看着烈阳,虚掩住了双眼,这日光就像天家的余威,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直视。 “王府不容许有污点,大家留不得我这个污点,自然也容不得我的小污点。” 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真是心如刀绞,可是怎么办,她把未出世的孩子能当作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可是旁人不会。 李嬷嬷明了了,她开始对黄鹂有了改观,她的自知之明毒辣到一眼看穿了最原本的真相。 王妃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一跪而心软呢?那么多人跪她,她的心早就铁石心肠了。 “我的孩子,可能长到开蒙的年纪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叫一声爹,他最需要玩伴的时候可能只会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座别院里度过,或许等到他十岁,十二岁?或者是最好的十七岁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淹死在这冰湖里了。” 冰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沉默地苟同湖边上的人的想法。 “最可悲的是,面对尊贵的父亲,他不能叫爹,而一直能叫娘的母亲,别人会反复告诉他,我是个娼妓。” “他不属于这里,世子相信他的母亲,可我不会。” 天家的话,才是最大的谎言。 天家里,怎么会有坏人呢? 最初的欢鹂竟然还有这个疑问。 事到如今,她只觉得自己傻的可悲又可笑,当初顺从阿嬷,傻呵呵地进了别院享福,没想到进去后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在为她的天真付出代价。 “所以啊嬷嬷……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劳驾,给我一碗堕胎药吧。” 一片小小的云彩遮住了天光,阴影也遮住了欢鹂转过头的面庞。 “趁月份不大,让我的孩儿早早投胎去别处吧。卖面条的钱叔儿子家就不错,虽然辛苦,但一家人可以其乐融融。” “你当真要送他走?” 李嬷嬷此刻已经明了欢鹂的心情,同为女人,虽然身份不一样,但是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她可以理解。 但她不确定一个母亲到底忍不忍心。 “你可忍心?” “当我看到第一个死胎时的模样,就忍心了。” 那个青紫色的死胎每当欢鹂做噩梦时都会跑进来,尚且是成形婴儿时都触目惊心,欢鹂是没办法想象当第二个孩子长成小树苗高时死去的模样。 “既然你想好了,老奴就成全姑娘吧。” “谢谢。” 这好像是欢鹂第二次说谢谢了,第一次是嬷嬷放她走,第二次是放她孩子走。 该交代的事好像已经交代完了,欢鹂伸了个懒腰从秋千上坐起来,笑容满面,声音开朗,跟刚才判若两人。 “好了,时间到了!” 她重新恢复活力,提着裙子一蹦一跳地向前院走去。 李嬷嬷没有拦她,她好像开始明白欢鹂做的一些事情了。 “你要干嘛去?” “还有最后重要的事情,办完了,我才能踏实送孩子走呀!” 那小片云彩慢慢悠悠地飘到了遥远的南方,温柔的日光重新洒在她的笑脸上,好像愈合了她脸上的伤口。 她说的最后重要的事情,是去敲打赵明熙的父亲,跟烛鸳两边开弓,置鲁辟徐娘死地。 她跟烛鸳说还有两个人没有解决。 其实她隐瞒了,世子想其实是有三个人的,这第三人便是亲手把飞鸟囚禁起来的自己。 李嬷嬷的娓娓道来仿佛让他看见了那日的欢鹂,没想到自己刚走,她便做出了这个选择,明明……我们还有说有笑的用午膳来着…… 那么好的阳光,那么好的气氛。 她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红灯笼还在月下晃悠,最后一盆血水泼出时,世子醒过了神,他看着冰冷的地砖怎么都渗不进去滚烫的血水。半口气卡在了胸腔,说出的话支离破碎像被破风箱卷了又卷。 “那她……为什么还要选择坠湖?” “老奴为欢鹂姑娘准备的堕胎药分量,其实并不重。” 李嬷嬷俯身顿了顿道,“她再自愿坠湖,应该是想……让孩子掉的干干净净,不留念想。” 可以不用再说了! 世子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地直不起腰,他半口气卡在喉咙上不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再多一个字都是压在他身上的巨石! “世子……您要,保重身体啊?” 李嬷嬷急急爬起来要去搀扶时郎中终于走了出来。 “回世子的话,孩子没了……” 世子因咳嗽,脸庞已经憋的通红,他眼眶湿润劝强睁着眼睛。 “这我知道,人怎么样?” “因两次落胎元气大伤需要静养,现在还昏睡着,待小的去开进补的方子。” 没等郎中说完,世子已经甩开李嬷嬷进了屋内,他谴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自己一个在欢鹂床边半坐着。 李嬷嬷进来时,看见世子在床塌边靠着啃指甲,不知怎的,看上去小小的一个,很像世子孩提时,被亲王责骂母亲冷落,一个人回到房间不上宽大的床榻,只溜着边缩在床头,眼神呆滞地啃着指甲。 她受不住,热泪一下逼上了眼眶。李嬷嬷捂住嘴巴,看见从小伺候的孩子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心里难受的厉害。 或许……或许她不该讨厌欢鹂,整个王府都不该讨厌欢鹂,她不是来攀什么天家的高枝做凤凰的,她只是一只要把人拉出深渊的飞鸟罢了! 世子短暂的笑意全是与他有关,她怎么忍心啊,王府又怎么忍心啊! 李嬷嬷再度跪倒地上,开口已满是哭腔,让寂静的深夜里到处都是悲凉。 “世子……世子您要振作啊,欢鹂姑娘福大命大,你们一定能继续走下去的,她心地善良,不然也不会一直陪着您到现在,老奴什么都不做了,老奴只要看着你们好好的,就够了啊!世子,您是老奴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请您一定要振作啊!” “嬷嬷在说什么玩笑话呢?” 世子怔怔望着昏睡的欢鹂,歪着头双眼很是明亮,即使他通红着眼眶,也硬憋着没掉一滴眼泪。 他不能再落泪了,这么长时间,是他无意义的悲伤与压抑,慢慢打湿了一个鸟儿的翅膀,让她飞不高。 他才是悬崖底下的那个人,把一只想要拉他出来的鸟儿拖下了泥潭。 是他,把所有施予援手的人,拖下了泥潭,让大家陪着一起越陷越深。 他从没呼救过,可是这偌大的别院处处都是呼救声。 成天闷头打扫庭院的小厮在呼救,闷头伺候的侍女在呼救,还有整日掏心掏肺的李嬷嬷也在呼救。 “嬷嬷,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实在对不住。” 还有欢鹂,她是最善于伪装的人,她早该求救了,硬是陪着自己等到最后一刻。 “世子……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老奴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 李嬷嬷哭的泪流满面,她受宠若惊,不敢受一分世子的道谢,在她眼里,已经把世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她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孩子的一声谢谢呢。 她最希望的,就是看着他一点点慢慢长大,然后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看他成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啊…… “不可能了嬷嬷。” 世子靠在床头笑出了声,他止不住地摇头,说了好多声的不可能了。直到念到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瘫坐在床头再没有力气去看欢鹂。 “不可能了啊!” 一声否定,来的歇斯底里。 晚风呼啸而来吹破了池塘,斧子巨响,秋千轰然倒塌,重重砸进了冰湖! 深夜轰鸣,余音震耳。 当那秋千渐渐沉底,冰湖吞噬掉所有声音时。 世子开口了。 “叫笼馆的人来,接欢鹂回家。” ======================================= 【华雀】 因为徐娘的横死,笼馆瞬间成了无人为首的状态,所有人事清点被还尚在笼馆的珍鹭一力抗下。 她初初打理,有些生疏,烛鸳不会说话不能在人事上分担,所以只能请华雀进馆从旁指点,左右徐娘没了,华雀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只是她现在怀着孕辛苦,稍微动动脑子已是头昏脑胀,看着珍鹭在旁边清点库存,拨算盘的样子倒与曾经的自己十分相像。 而且自从黄慎之自裁后,珍鹭的变化与以往更大,不仅能心平气和地给黄慎之烧点纸送最后一程,也把还在牢狱里关着的梧桐赵明熙照顾的周到,现在又多加了一层笼馆,好像处理的也是井井有条。 华雀看着珍鹭,竟然忽地有些骄傲。 姑娘小厮们都坐在园子里聊天,猛地没人看管就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 也不知是回家呢,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她们当中的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没有,送进笼馆时已经是个孤儿了。 看来这笼馆上下六十多号人有的珍鹭忙乎。 华雀对珍鹭还是放心的,她揉了揉发酸的腰背,得闲还是要歇一歇的,于是她约了烛鸳去泡澡解乏。 一勺一勺的热水浇到光滑的肚皮上,烛鸳跟华雀坐在一个浴桶里帮她擦洗,就像小时候似的。 这样的光景不常见,而且泡在浴桶里人也越来越少。 华雀想起欢鹂不由心酸,当鲁辟被收回兵符,徐阿嬷被斩杀于梧桐树下后她便觉得不对劲儿,这整件事的连贯程度好像有人在背后操作似的,曹忌不可能,如果是他,他估计会直接针对亲王。赵明熙梧桐更不可能,他们现在还没被放出来怎么有时间布控,排除了这几个人只有可能是身边的姐妹了。更何况事情的转折点恰恰是在烛鸳被接到别院见欢鹂后发生了。 于是在徐阿嬷身死后的第二天华雀就问了烛鸳,烛鸳看结果有了分明,也对着一堆焦土枯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欢鹂……也算是替阿茴一家报仇了吧。” 水流覆盖到脊背上,华雀捧着肚子发出一声叹息。 “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心情是不是舒畅些了?” 蒸腾热气包裹着烛鸳和华雀,烛鸳仔细拿热毛巾擦拭着华雀的肚皮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听说世子又重新住回别院了,她不方便再去看欢鹂。 而且……从那晚曹忌说出那个噩耗时,烛鸳就已经分不出神了。她这两天一直在盘算,天下是谁的与他们这帮平头老百姓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在这一场夺权中不被波及到。 不然……让华雀先走吧,她怀着孩子,得先走。 大家一块走不现实,动静太大,很难不让鲁辟注意到,一个一个地悄无声息离开,是唯一的办法。 “这段时间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烛鸳正帮华雀按摩肩膀,对方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华雀向来眼神好,身边的人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这样问了,烛鸳也不能隐瞒,但她总是不好说,现在好不容易大家脱离了徐阿嬷的掌心,让人死在了前面,本该是喘口气的时候,突然晴天霹雳,华雀又有孩子,受不住的。 烛鸳定了定神,只能摇摇头,幸亏她是个哑巴,不想说的事只用摇头就好。 “没事就好……”华雀似乎是累急了,没有心思再多问,只嘱咐烛鸳不要自己瞒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华雀比她们大上几岁,所以所有麻烦她们好像都习惯让华雀先扛着,徐阿嬷来打骂,也是华雀挡在前面的…… 烛鸳咬了咬嘴唇,看见了华雀日渐单薄的后背和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 这次……如果能走掉的话,无论如何,让华雀先走吧。 她这个当姐姐的,已经很称职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华雀眯缝着眼回头看被热气熏的脸红的烛鸳伸出了中指盖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姐姐。 “怎么啦?” 华雀笑弯了眉毛,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语调都化在了热水里。 她好久都没有看到烛鸳对着她比划姐姐这个词了。 小时候经常比划,长大后就很少了。 所以当烛鸳这么做时,华雀的心好像被揉了一下。 但烛鸳没注意到华雀突如其来地柔软,她只急切地比划接下来想说的事情。 看烛鸳笨拙地表达,华雀渐渐听明白了意思。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站错了队会危及生命,要你先走,可不可以?” 烛鸳紧张着等着华雀的答复,她希望华雀可以看懂,更希望她能说一句可以。 “不可以。” 果然。 “要走的话大家一起走,只让我一个人走,你们万一死城里了,让我这孤儿寡母上哪儿哭去?” 华雀自己拧干了毛巾擦拭头发,她说的坚定又轻松,对于烛鸳的如果她没有任何的害怕,即使如果是真的她也不怕,她有了孩子后好像心境突然变了,什么都不怕了,她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以前不信命现在好像信了。 若是老天注定她们选错了队,那就勇敢认命。 但当中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会积极争取。 顺命而为,把握时机。 这样想来,心中倒是开阔不少。 可烛鸳并不这么想,她没有孩子,做不到华雀如此开阔,她只想让大家都活下来,她的生命是从来到笼馆开始计时的,塞北地狱,已经当作自己在那里死过一次了,再活过来,一定要大家都圆圆满满才好。 但老皇大限将至,好像是毋庸置疑的天命,徐阿嬷身死也冲淡不了她的不甘。 有时候她一个人呆坐在屋里的时候就在想,难道让大家平安健康这么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吗? 怪不得,凡夫俗子们在过生辰时许的第一个愿望都是希望身边的人顺顺利利。 越简单的愿望,才最是奢望吧。 烛鸳又开始发呆了,华雀将拧干的毛巾搭在她头上,拧了拧发烫的脸蛋。 “行啦,再泡下去人都要傻了。” 华雀撑着烛鸳的手臂跨出了木桶,刚要擦拭身体时,门帘被人掀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让华雀打了个喷嚏。 “快合上,我是孕妇啊,吹不得风。” 珍鹭站在门口,急急合上了帘子,她气有些喘脸上表情看不出惊喜还是慌张,总之有点复杂,看了看烛鸳又看看华雀,最后才道。 “别院来人了,要我们现在接欢鹂回家。” 马车在后巷急急转动车轮,马颈上的铃铛也响地起劲。 华雀和烛鸳连头发都没擦干,就跳上了马车跟着珍鹭一起去别院。 去的路上珍鹭大概讲了下缘由,来人说是欢鹂跳湖堕胎,世子不忍,要人连夜去接欢鹂。 堕胎?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让三个人面面相觑,烛鸳更是没看出欢鹂那晚的反应,她表现平常,什么都没说啊! 欢鹂离她们太远了,远到甚至让这边的三人都差点忽略了她。 什么时候怀孕,又为什么堕胎,她们全都不知道,现在震惊之余只剩下自责。 呆在哪座牢笼里,好像什么风也吹不到这里。 看起来最好的欢鹂,其实已经糟糕透了。 车厢里三人都不说话,好像是在回忆欢鹂从住到别院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希望能找出不对劲儿的地方,可惜,直到车子停在了别院的门前,她们也不能在欢鹂的言行举止上发现一点点的纰漏。 别院门前只亮了两盏石灯,台阶上的麒麟也被蹭的发亮,好像特意掩盖了什么。 珍鹭先跳下马车,跟门口的嬷嬷打了声招呼,接着就是看向门内一条条深深的回廊等待。 “世子,笼馆的人……来了。” 李嬷嬷从前院赶来,进屋里看见世子已经披上了大氅做好准备,不光如此,他也将还在昏睡的欢鹂打点好,不光给她披了件兜帽外衣,连里面的裙子也换上了新洗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这身鹅黄色的裙子还是欢鹂第一次来别院穿的,虽然没有别院准备的衣裳精美华贵,可这身裙子,是她自己唯一的衣裳了。 世子用意如此,李嬷嬷顿了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心疼地看着世子起身走向欢鹂,然后弯下身子,轻拂过欢鹂额前的碎发,接着低下头闭上眼睛,在欢鹂的眼睛吻了吻。 最后他直起身子,没有任何停顿,打横抱起欢鹂,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生怕慢了一拍自己就会后悔。 “世子……世子您再想想当真如此吗!” 晚风吹乱了李嬷嬷的步伐,她追在世子的身后不断地奔跑和哭嚎,好像抱走的欢鹂是他们别院唯一的希望。 “世子,世子,您再想想吧!” 走在前面的世子好像是在跟晚风赛跑,他充耳不闻,欢鹂歪头睡在他的脖颈他甚至都不敢低头去看! 他始终绷着一张脸,恨不得开始奔跑,强劲的晚风从回廊甬道冲进来好像是为了阻拦他的去路!就像他一次次阻拦欢鹂的活路。 那些能让飞鸟入空的风啊,吹眯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泪直流。 黑漆漆的长廊好像一眼望不到头,身后是李嬷嬷的哭嚎,再快些吧,我这就放你走。 世子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欢鹂的身体,他加快脚步好像是自己要跟欢鹂逃出去! 是光亮! 有光亮了! 他看到珍鹭站在门外,而烛鸳提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 那灯笼散发出的光亮是别院任何凤鸟石灯无法比拟的温暖! “欢鹂,你回家了。” 世子抱着欢鹂在她耳边低语,最后一步踏出别院高高的门槛,华雀掀开帘子探身出来。 珍鹭烛鸳见状赶紧上前接过了昏睡的欢鹂,好像也是生怕对方后悔似的。 她们接到欢鹂时的表情无一不是震惊错愕。 因为欢鹂真的变了太多。 这才短短几天,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有光泽,那时常扬起的嘴角,就算在昏睡中也微微下垂。 她紧闭着眼睛,好像不想醒过来似的! 所有人都沉默,珍鹭和烛鸳抱过欢鹂都觉得轻地厉害。 以前想要人要不来,现在竟是世子亲手送出来的。 还是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突然送了出来! 她们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来人的叙述已经是愤恨和胆战心惊。 她们将愤恨的目光无声地投向世子。可忽地发现对方已是满脸泪水。 但他却一点点哭泣的样子都没有,面无表情地好像送出的人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只有欢鹂的裙角在他掌心划走时,他的指尖勾了一下。 只是一下,就缩了回来。 世子哈出一口寒气,他看向小黄鹂的姐姐妹妹们,发狠地摸了把自己脸上的泪水,转身决绝到每一步都踩的使劲儿! “关门!” 人送到,可以离开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说得再多,她就走不了了! “世子,您没事吧?想哭就哭出来吧,嬷嬷在这儿呢,孩子,嬷嬷在这儿呢。” 别院的两扇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那盏暖黄色的灯笼光束也砰地一声消失! 黑暗的别院又出现在眼前。 他一个快步走过长到看不见头的回廊,走过溺死过阿茴的冰湖! 被砍断的秋千摇摇欲坠,园子里残存的全是欢鹂的余温! 这里是她放风筝的地方,这里是她捡沙包的墙角,还有那里…… 全是欢鹂留过笑声的地方! 真好,现在安安静静的,又回到自己熟悉的模样了啊! 世子咬着牙,冲回房屋在梳妆台抄起了一把剪刀,吓地李嬷嬷惊呼。 “世子您不要乱来啦,算嬷嬷求你了好不好!求您了!” 但李嬷嬷的阻挠依旧挡不住世子的步伐,他翻身上床,抄起剪刀对着头顶的帘帐就是一刀! 刺啦一声! 是锦缎撕裂的声音,两根连理枝被利刃硬生生分开,那面绣工精巧象征着连理成双的帘帐倒塌,轻飘飘地落在了世子的肩上。 他站在那里,被帘帐遮住了身子,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好大声。 笑的冰湖波澜,树影震颤! 欢鹂。 你自由了。 黄鹂在回到笼馆后的清晨醒来。 她好像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始。 “欢鹂!我求求你,别再洗了!” “你睁开眼看看啊,你回家了,回家了啊!” 清晨水冷,欢鹂的一双手浸泡在里面,她从破晓时分就开始洗衣服,满满一盆洗到双手通红。 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好像又什么都记得。 欢鹂的神态语气,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眼神里的光彩更加闪耀。 可烛鸳珍鹭看来,却是害怕。 因为只有她,执意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我要洗衣服呀!小珍你也跟我一起洗,洗不好阿嬷会骂的!” “对了,还要给华雀姐姐烧热水呢,她昨晚刚伺候完周老板,早晨起来一定要梳洗的!” “啊小哑巴美人儿,你也来啦!我昨晚给你的粘豆包好不好吃呀,西街捏糖人的师傅专门多给我的!” 一盆刺骨的冷水被欢鹂迈着焦急地步伐踢翻,她神采熠熠偏偏双眼里没有光,虚弱的病体经不起这么折腾,她脸色苍白还抓着烛鸳的手臂问,阿嬷去哪里了?她平常不是起的很早吗! 梅园里是欢鹂四处奔走的身影,珍鹭烛鸳上前抱住她,她拼命挣扎脸上带笑。 “放开我呀,还有好多活没有做呢!” 桌椅板凳被她扑倒,欢鹂发丝凌乱脚下不停歇,嘴里止不住地念叨说还有好多活呢,还有好多…… 珍鹭飞身抱住欢鹂,开口都是哭嚎之语。 “欢鹂我求求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 她疯了,她醒过来后,便疯了。 她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疯,只知道那座别院,关疯了一只本该展翅高飞的黄鹂!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是小贞喜欢哭啊,你忘了,你昨天晚上守夜偷偷哭呢,还是我跟烛鸳过来安慰你呢,咦……烛鸳你抱着我的腰干嘛呀?你这样我都干不了活了,啊,你怎么长这么高了,而且长得更好看了啊!” 欢鹂摸向自己的脸上两道伤疤,环顾四周,看了看身侧的三个人,兴高采烈,发出的笑声僵硬又响亮,“哇!大家都变得好漂亮啊!”随后她低下头来,轻轻划过脸上的伤疤小声嗫嚅,“是不是……只有我不好看了呀。” “不过没关系!大家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因为我能唱出好听的歌啊!”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九月仲秋慢腾腾 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正月英华降梅州 梅花娘娘好相貌 让我小黄鹂笑哈哈! 欢鹂对着满园百日红翩翩起舞,那百日红绚烂的花瓣被风吹散的充盈梅园,它们围绕在欢鹂的肩头发丝脸庞还有她的裙摆。 她站在中央伸开双臂转圈,飞舞的裙摆呈下了血红的花瓣! 突然,一个小孩摇着拨浪鼓经过笼馆门口。 他蹦蹦跳跳,脚下的节奏就像他手中的拨浪鼓。 他是钱叔的大孙儿,早起要去买包子。 他就这样一路蹦蹦跳跳地出现笼馆门口又消失。 只有拨浪鼓的声音随着百日红跌落进冰冷的砖石。 欢鹂望着忽地停了下来,花瓣也跟着她的动作戛然而止,从她鹅黄色的裙摆滑下。 她只盯着那小小的孩童,嘴里断断续续地继续唱出那首徐阿嬷唱给她的歌谣。 四方梅园,好像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珍鹭烛鸳跪在她脚下哭地泣不成声。 华雀站在二楼弯下腰捂着肚子张开嘴哭的无声。 一声声压抑地呜咽嘶吼从她的嗓子里撕裂出来,难道顺应天命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天命就是这么无常吗? 她的小欢啊,她最活泼的小欢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啊! 华雀紧攥着凭栏,从缝隙中看见了馆口烧的只剩半截的梧桐。 当初徐阿嬷在四人里最疼欢鹂,她一直信誓旦旦地说。 “小欢,以后是要住在这梧桐里的,她可是凤凰,我笼馆的凤凰!” 梧桐火烧,凤凰坠崖。 哪里有什么凤凰啊! 她根本就不是凤凰,她是活生生的人,是被送到别院折磨至疯的人啊! “华雀姐姐,你还好吗!” 阿芸提着裙摆急急上楼找华雀,惊恐地看着梅园里的欢鹂。 她说商行的人都到了,就等赵夫人了。 “还能不能去?” “能去!” 华雀掉着眼泪,双手扶住凭栏艰难起身,无论如何她都得去,今天是商议笼馆纳入商行的日子,她就是晕过去,也要把话说完! “什么?要把笼馆纳入商行,那地方可是窑子啊……” 有人斟酌开口,还是被自己老婆捏了一把停住了嘴。 今天华雀把商行里的成员,各处街坊邻居叫到一处,就是为了商量这事。 华雀抱着肚子艰难坐在椅子上,听到那句窑子并没有生气,而是无奈,她无可奈何,只能诚恳发声。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于大家来说都很艰难,窑子嘛,谁跟这地方搭上都会惹一身脏,我承认自己有私心,但我不全是为了自己。” 华雀撑着扶手起身看向一种面色犯难的众人,咬着牙弯下身子鞠躬。 “我为的是笼馆的姑娘小伙们,她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是在座各位的女儿儿子吧,是的,大家还记得阿昌娘吗,她的两个女儿就进了笼馆啊。我们商行哪怕再受打压,在诸位遭到不公平待遇时总会站出来维护,可是笼馆没有啊,笼馆里的姑娘小伙们没有人给他们提供各种保障啊!” 华雀走到众人中间,终于有一日能有这样的场合让她吐出实情,发泄出她的委屈。 “任凭打骂绝不还手,就算是丢了性命,官府也会置之不理,因为这个地方,就是阴沟脏渠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梅园的冷池子里不光死了一个阿昌,还有数十个阿昌在寒夜泡死在里面!更有可怜的姑娘遭客人百般虐待,刀剑相向,血流满地时没有人愿意去问责,满身伤痕都只是满足客人的喜好!姑娘如此,小伙子们也如此,但凡进入笼馆的龟奴不挨一顿毒打根本就吃不上饱饭,他们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人人都可以呼来喝去的活。他们本该如此吗?他们不该如此苟活啊。” 她说到最后泪光闪闪,已是看不清众人,大家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赵夫人,在大家眼里,即便是面对官服,她也能跟赵老板并肩而立高呼冤屈的人。 “算我恳请大家,想想自己的孩子,再想想那些已经没了双亲的孩子,伸出手,就算是微不足道,也算一丁点温暖了。” 阿芸呈上签书,华雀含泪接过,“我会等赵明熙老板最后一个画押,在此之前,如果在座各位有谁愿意,请在上面按下指印。” 签书需要过半的人同意才可生效,此刻,是鸦雀无声。 大家低头沉默着,思索着。 气氛冷落,华雀手捧签书无声抽泣。她认命了,就再多等半柱香吧,如果没有人那就放弃吧,别为难大家了…… “俺签!” 刚才那位捏了自己丈夫一把的妇人举起了手,她走上前竖起拇指按上红泥。 “俺也不明白啥保障的,但为了阿昌娘,让她能瞑目,俺说啥都要签,阿昌阿茴俩闺女活的憋屈,我们不能再让更多的闺女委屈了啊!” “那……我也签。” “我也签!” 起先举手的是女人,后面接二连三地陆陆续续又有男人举起手。 一只只高举的手越来越多,他们举在华雀面前,好像举起了火把! 华雀捂着嘴巴哭地泣不成声,那一个个指印是人间的善意,梅州仅存的善意。 互不相识的人靠着本能善意,托举出一只只羽毛凋零的弃鸟。 剪去翅膀,化而为人。 ====================================== 【珍鹭】 “徐阿嬷身死,从今往后由我来主持笼馆,或许它该换个名字了,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会保证,这里从今以后不会有虐待,凌辱,皮肉生意。” 珍鹭召集笼馆六十七人聚集梅园,她坐到徐阿嬷经常坐的高椅上,可作出的事情绝不是徐阿嬷会做的。 “没有了皮肉生意,或许我们会挣的比原来少很多,少上一百倍,但最起码,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了,会唱歌的可以接着唱歌,会跳舞的可以接着跳舞,弹琴做饭甚至帮忙端菜都可以,就是再没有陪客人这么一说了。虽然挣得少,但我可以向大家承诺,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各位!” 百日红枝桠微颤,嫣红花瓣映着六十七张惊喜又跃跃欲试的脸庞,从今天开始笼馆没有等级,没有谁是姑娘谁是丫头谁是龟奴,今天开始大家就是一块堂堂正正地挣钱的伙伴。 “我们会有商行的保障,其他铺子有的我们都会有。” 珍鹭坐在高椅上,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她脱去了娼妓所着的轻浮长裙,素面朝天只戴一支珍珠钗子。 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姑娘。 “我不强迫大家全部留下,有家的上来,我会烧了卖身契送你回家。没家的也不用签卖身契,从此以后你就是来去自由的人而已。” 一个人而已。 这五个字,她们冒死做出了多少努力。 “若大家不相信我宋贞,大可以相信烛鸳欢鹂,她们是拼死除徐娘,击鲁辟,把十六个姑娘从军帐炼狱里救了出来!阿昌阿茴背后冤屈也得已昭雪,明月皎皎,头顶青天,我珍鹭就此发誓,不会伤害你们中任何一人,也请大家相信我,可以带着这座七层浮屠继续走下去!” 珍鹭走下高台,走到百日红下,双眼决绝。 她砰地一声推开了身后的大门,两扇门打开赫然露出了整整一地的银票。 这些全是徐娘私藏,这里的每一张银票都与各位有关。 “这些都是你们的血汗钱,这里的每一两都与你们有关,接下来我会平均分给大家,叫到名字的,上来领取自己该领的工钱。” 一个人起身,接二连三的人跟着起身。 “你走不走?” “我不走,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 “那我也不走了,我爹娘早死了。” “好巧啊我也是。” “我爹就是个烂赌鬼,我也不走啦!” 大家七嘴八舌地走出百日红树下,在珍鹭面前排起长队。 宋贞手持账本和花名册,她再提狼嚎,即将写下的是她清清白白的故事。 无关诗词歌赋,无关风花雪月。 只有脚踏实地,清清白白的日子。 烛鸳抱着熟睡的欢鹂坐在屋里,恰如欢鹂当初抱着阿茴。 只是这次不同,外面没有死人也没有打骂。 有的只是身披金辉的百日红钻了进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她的红裙上。 “我要回家……” 睡梦中的欢鹂皱起眉头抱住烛鸳的脖颈呢喃。 烛鸳低头看着怀中的欢鹂,低头抚过欢鹂的伤疤。 欢鹂,你已经回家了。 欢迎,回家。 ====================================== 【赵明熙&梧桐】 新知府上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了每天挨板子的赵明熙和梧桐。 他俩出来时抬头看了看天都觉得有点刺眼。 “原来日头这么大啊?” “原来天气这么好啊?” 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府衙门口,面面相觑,心想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接他们啊。 “可能是忙着?” 赵明熙摸摸后脑勺,下巴上的胡茬都冒头了。 梧桐也纳闷,不过珍鹭没有来,肯定是有事耽误了,她啥也没说,就说明这事不是坏事。 “啊在忙什么啊?” “哎呀你管人家呢肯定是正事,走走走。” 梧桐拉着赵明熙就要走,赵明熙虽嘴上问着去哪儿,可脚步倒诚实地很,跟地倒挺快。 “去找曹大哥啊,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们不得好好说道说道。” “哎对对对,老曹肯定想死我了,走着!” 两人穿着好几十天的旧衣裳就去了人家镇抚司的宅子。 幸亏镇抚司宅子没那么多规矩,要不早把两人轰出去了。 最近曹忌一直休沐在家,在后院老远就听到赵明熙喊老曹。 “哎呀你这个人太不地道了,怎么也不说接我俩一下。” 赵明熙一落座就拍着曹忌的肩膀说话,梧桐早饿的前胸贴后背,拿起曹忌准备的马蹄糕就吃了一口,香甜软糯这味道还挺熟悉。 “嗯!笼馆的味道啊这是,这里怎么会有……不会是烛鸳提给你的吧!哇曹大哥你也太有口福了,笼馆马蹄糕堪称梅州一绝。” 赵明熙一听,见曹忌没有否认,而是沉默地倒茶,立马露出我都明白的微笑,用胳膊肘捅了捅曹忌的侧腰,“你可以啊老曹,这几十天我关在里面,你在外面发展迅速啊,哎你跟我说说,这段时间外面都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黄慎之突然自裁了,还有鲁辟怎么被收回兵符了,哦对对,徐娘!她咋也死了?我跟梧桐都错过啥了?” 你们都错过…… 曹忌忽然想起了军营外的晚上,烛鸳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梅州城走。 发生的太多了啊…… 都抵不过老皇大限将至,太子逼宫的消息。 事到如今,都走不成了。 鲁辟在噩耗传来的前一天就加强了城门防守,现在要他们走真是比登天还难。 曹忌一直寡言,可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话少的。 相比起来赵明熙和梧桐还沉浸在被释放的喜悦中。 他俩回味着是怎么扳道黄慎之,怎么左右打配合,曹忌又是怎么在外面接应,随机应变的。 他们还停留在那一场高堂审讯上,可曹忌已经提前预知了结果。 “哎……哎哎!” 梧桐拽了拽赵明熙的袖子,他撇着曹忌悄声跟赵明熙耳语,“我怎么瞧着他有点不对劲啊?” 赵明熙停住了话茬,打量了下曹忌,是有些不对劲儿,今天天气这么好,他们又被放出来,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好消息,这人是……怎么了? 他点头接过曹忌递来的茶盅小心试探问他,“你待会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笼馆吃饭啊?大家热闹一点,吃饭也香哈哈,吃了饭就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曹忌回头看向赵明熙,突然发觉,难怪华雀会嫁给他,好像无论什么情况被赵明熙一逗,所有阴霾都能烟消云散,再看嘴边满是渣子的梧桐,他甚至觉得晚上兴许……可以去笼馆吃个饭。 算了吧。 他拖累这群人已经拖累太多了。 入狱的入狱,落胎的落胎。 就为了党争,不值得。 他在朝为官,争这些都是应该的,可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百姓,不应该。 还是离远些的好。 “我就不去了,还有政务要处理。” “啊?” 曹忌怎么……好像突然变回去了似的。 明明几十天前他们还是并肩作战,同甘共苦的战友啊。 没等赵明熙梧桐反应,曹忌已经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我还有公事,就不能陪你们了。”曹忌看了眼桌上的马蹄糕,对梧桐说要想吃可以打包带走。 “用不着,我自己问烛鸳要,你到底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你直说,我俩都能扛得住,三天两头的板子都扛住了,还有啥扛不住的。” 说到这里两人的臀部都有点隐隐作痛。 但曹忌还是打定什么都不说。 党争的波及到此为止,朋友还是朋友,一起去争,还是算了吧。 曹忌弯腰抱拳,说了句在赵明熙梧桐看来没头没脑地话。 “两年光阴承蒙二位襄助了,倘若以后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累及各位,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偿还大家,初出牢狱,还是先回去与家人团聚吧,我想赵夫人身怀六甲也很思念赵老板吧。” 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 像交代后事似的。 “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和梧桐都听蒙了是不是?” 晚上笼馆里摆了一桌家宴,珍鹭几个人亲自下厨为二人洗尘。 赵明熙擦着手还是没忘曹忌今天的异常,还问梧桐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而梧桐没注意听赵明熙说什么,他坐在珍鹭旁边只盯着对面玩拨浪鼓的欢鹂看,小声问珍鹭,“欢鹂姐怎么了?” 珍鹭吸了下鼻子,眉开眼笑地看向梧桐,“没怎么呀,开饭开饭!烛鸳,鸡蛋羹好了没呀!” 烛鸳端着鸡蛋羹急急从后厨走出来,天气暖和,晚风也和煦,一桌家宴都是在梅园里摆的,烛鸳捧着鸡蛋羹走下桥放到桌上,指尖烫地直捂耳朵。 鸡蛋羹是梧桐点名要的,他说今天吃了曹忌那里的马蹄糕想烛鸳的手艺了。 “来,你心心念念的鸡蛋羹快多吃点吧。” 珍鹭盛了一碗堵住梧桐的嘴,可是堵不住赵明熙的嘴。 他接过筷子还是盯着烛鸳,“曹忌怎么了啊?你知道吗?” 烛鸳放下蛋羹怔了怔,也只是刹那,她便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华雀在旁注意着,她虽与赵明熙有同样的疑问,但她不会追着问,只能按下赵明熙的手半开玩笑地说,“你刚从牢里出来能不能看看自己的夫人,老盯着烛鸳干嘛?” “哎呀我这,你这,我跟烛鸳说曹忌呢,哎呀好了好了我吃饭!” 一顿热饭下肚,梧桐歇在笼馆,赵明熙跟着华雀回家。 他洗了热水澡终于干净了回来,坐在椅子上让华雀给他刮胡子,舒服地叹了口气。 “哎呀,还是家里好啊。” “哼,软床给你睡着能不好?” 华雀拿着刮刀仔仔细细地帮赵明熙清理胡茬,她是没想到赵明熙的胡子还挺硬,得小心别把脸刮花了,正屏息凝神地仔细着,对面的人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嘶……别闹,脸要毁容了啊。” 华雀皱眉刚想把人的手扒拉下去,只看赵明熙望着她的脸眼睛瞪的好圆。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一定很辛苦吧?” 鼻头猛然一酸,被老掌柜们找事华雀没委屈,面对十几家盐铺和商行的琐碎事务没委屈,怎么这阵被赵明熙一问倒委屈上了。 华雀清了清嗓子,重新举起刮刀抬高赵明熙的下巴。 “我委屈什么,嫁给这么年轻有活力的夫君,我欢喜还来不及。” 不要再开玩笑了。 赵明熙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华雀,双唇抿了抿,重新轻握住那捏起他下巴的手腕。 好瘦啊。 “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嫁给我,一定很辛苦。” “说这些干嘛?” 还差一点就要刮完了,华雀强睁着眼睛,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想说,如果孩子怀的辛苦,到时实在生不下来也没关系,你的身体重要。” 如果让赵明熙现在选,他肯定在二者中间选华雀,只是华雀没想到赵明熙会这么诚实地说出来,她的鼻头越来越酸,只能用夸张的语气搪塞过去。 “刮完了,好了啊瞎说什么呢,我能生不下来?小瞧我是不是。” 华雀急急转过身,趁机小心翼翼地吸了下鼻子,为了不让赵明熙听见,她特意洗刮刀的时候让水流声特别大。 哗啦哗啦的水面被拨来拨去。 现在整间屋子安静地只能听见她无力地拨水声了。 她强迫自己认真清洗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可是背后突然一暖,是赵明熙从背后抱住了她。 赵明熙的头埋在她的脖颈里,热气吹了进来捂的温热。 “我就是想说,有我在呢,一切都会好的。” “…………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7、第 37 章 【新官】 梅州城在九月新上任了知府,姓孙。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好像是从蓬安那个小地方调上来的。 如今局势不明,调来的知府就像是紧急顶位,拉来凑数的。 毕竟再乱,一个州城不能没有知府。 即便如此,谨慎如亲王也会把这个人调查一番,确定他的党派。 他不允许在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朝中那些个所剩无几忠于老皇的所谓良臣真是想破脑袋都想着见缝插针。 大堂里的炭盆烧的暖和,亲王父子都畏寒,每次都是夏天刚过就早早烧上碳了。 堂内除了父子二人舒服,在旁伺候的十几个奴婢已经额前鼻尖冒出了汗珠,但无人敢擦,任凭那细细密密的汗渍打湿了衣领仍垂着头一动不动。 世子裹着大氅向父亲阐述这位孙知府的履历,亲王仔细听着一句不落。 听到最后一个字念完,才放松了些眉头揉了揉太阳穴。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 “此人一直处在七品官位,大前年科举中榜后就不曾进京,三年来都是在地方做官,对朝中事务人脉并不熟悉。” “三年地方任职,估计是身后无人扶持,不然以他的科举排名早进京了。” 茶盅还没放下就被训练有素地奴婢接过拿去添热水。 世子合上孙知府的履历,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他如今已全面介入父亲的大业之中,为人行事愈发冷漠,不骄不躁,就连奶娘李嬷嬷看着,都有些不太敢接近了。 现阶段所有事务的对接大部分都先交给了儿子,亲王看着他有条不紊也渐渐欣慰。 “孙知府晚上会摆小席宴请梅州权贵,第一个帖子就送到了亲王府,父亲赏脸吗?” 亲王撑着下巴终于笑了一声,“我还等着他这顿酒席呢,看来孙知府也不是个书呆子还知道规矩。” 自有传统,新上任知府都要备席宴请本地官员,说是为了打点人脉,其实到最后人脉倒是其次,这已经变成一项传统,谁要是不请,那就是真没眼力见了。 这位知道规矩的孙知府自然也请了曹忌,曹忌对他是……相当不熟识。 此人貌似三四年的仕途只是埋头老实做事,并不出挑,朝中同僚也没人议论。 赵明熙急急来打听时,曹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兴许能拉拢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可以先看看他处理民事的方法政策,到时候你再衡量?” 赵明熙现在对知府这个职位是极其敏感,原先的黄慎之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反例。如果再出差错,这个新年怕是街坊邻居都过不好了。 等不到新年了。 曹忌紧皱眉头,梅州城能不能挨过十一月都难说,再说新年……估计那时候的天都彻彻底底地变了。 他又是这个样子,赵明熙这一个月不是没找过曹忌,可是他好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说。赵明熙有时候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他怕,他看曹忌这副样子,他害怕说出来的事会让人五雷轰顶。 这段时间他跟梧桐简直是抓耳挠腮心不在焉,就像走在悬崖峭壁的钢丝上难受。 临走时赵明熙心中忐忑不安,出去的时候差点踩空,脚下乱了乱双眼前便闪进一丝寒光。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曹忌的官刀立在门口。 好家伙这刀也磨的太锋利了点。 赵明熙回头看了眼曹忌,后者正窝在椅子里掰手指发呆。 掰的力道很大,嘎吱嘎吱地让赵明熙打了个冷颤。 “你这刀……也利了点,摆在门口小心伤到人。” “嗯,好久没磨了,放门口晾晾。” 赵明熙走后曹忌就没动窝,官刀放在一直反射着日光谁都不敢进来。 直到暮色四合,刀面盛上了如血的残阳,曹忌坐在暗处,当最后一缕斜阳在他鼻尖消失殆尽时,他翻身而起,拎起利刀入鞘干脆赴宴。 知府小宴,没有太铺张。 主要这孙知府本身没有靠山,又是初来乍到,想好酒好肉的备席也掏不出钱来。 拢共就请了两桌还是挤着坐的。 府门前停的马车队伍是何等奢华,跟里面的宴席比起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曹忌来的不早,落座时鲁辟已经坐到了对面。 看鲁辟盯着一桌子家常菜是脸色铁青,这要搁以前他早就张嘴辱骂了,但是如今被收了兵符,因为私吞黄金的事被亲王狠狠敲打了一番,现在也不敢张扬,只顾闷头喝酒。 “呵,兑水的酒也敢上席面,穷酸。” 鲁辟忍不住小声嘟囔,不巧被对面的曹忌听见,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尝尝,确实难喝。 不过也奇怪,不是佳酿,曹忌饮尽一杯后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好像是…… “嚯,镇抚司在这儿借酒消愁呢?这种酒也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鲁辟抱着手臂撑在小圆桌上挑衅,他阴阳怪气地开口,这桌的大小官员都不敢开口,明摆着这两人是一直针锋相对,这时候出来说话缓和气氛简直是把矛头对着自己脑门戳。 好在紧张的场合没维持多久,亲王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入场全体起身行礼,尤其是新到任的知府赶忙离座诚惶诚恐地迎接贵人。 “亲王殿下大驾光临,微臣今晚真是喜不自胜,初到梅州略备薄酒还望殿下不要见怪。”他说完煞是紧张,特意又向在场官员拱手道歉,“席面不周到,难为各位同僚了。” 孙知府人长得白净,瘦瘦高高全然一副书生样,年纪轻轻耳后都生了几丝白发,一看此人便知是外派到穷乡僻壤的小官模样。 亲王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地知府,顿了半晌哈哈笑出声。 “孙知府这说的哪里话,你身为父母官,一切都以百姓为先,这些面子上的虚事让爱计较的人计较去!” 亲王说的豁达爽朗,语毕还拍了拍孙知府的肩膀邀请一同入席。 曹忌远远看着亲王笑面,心里膈应。再看鲁辟也皱着眉头打了个冷颤。 亲王这副笑容他是见过的,豁达爽朗全是装出来的罢了。这么一看猛地还让鲁辟回想起他在军帐下跪的场面。 亲王不紧不慢入席,知府亲自倒酒以表谢意。 在场最尊贵的人举杯致辞,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说辞,陪座的人耳朵都听出茧子还得假装认真听着,只有那位新知府举着酒杯是真情实感注视着亲王,听完甚至还带头鼓了鼓掌。 曹忌已经喝了今晚的第八杯酒了,桌上的饭菜是一口没动,他背靠主桌什么都听得清。 “孙知府初来乍到,对梅州本地还不是太了解,今晚坐在这里的人大家打个照面,你以后要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们就好。” 孙知府举起酒杯单独向亲王敬了敬受宠若惊感激到了极点。 “亲王如此厚待,微臣实属惭愧,这杯酒我敬您。” “无妨无妨,快坐下。” 亲王体贴,又是拍了拍知府的肩膀让人落座。 想当初他对黄慎之也是这么说的,那自裁的前任知府和现任知府的反应一模一样,可以所见,面前的这个孙知府比黄慎之强不到哪里去,都是官场生手罢了。 孙知府仰头把酒喝干,顿时红了脸,兑水的酒都能让他上脸,真是没怎么吃请过,曹忌冷眼瞧着他对看似和蔼可亲的亲王掏心掏肺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有所不知,微臣新上任,梅州城可是下官任职的最大州府了。所以接到委任书时欣喜倒暂且不停,只有满心的惶恐啊。” “哦?看来孙知府是怀才不遇啊。” 梅州城可没有多大,放眼天下也只是中规中矩,这孙知府估计是太久没有被提拔了才会如此,亲王笑眼眯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怀才不遇四个字又是让孙知府面红耳赤,他连连摆手只说是为朝廷办事,自己也算是捡着个便宜。 “是了,要不是前任知府突然出事,咱们又怎么能见得着孙知府呢?唉对了,知府可知上任知府出了什么事?” 席间一坐于亲王右侧的官员聊天似的说起了黄慎之,亲王低眼不语实则余光扫着孙知府的一举一动。 只听孙知府先啊了一声,放下酒杯环顾席面众人,然后埋下头压低了声音,语气当中带着一分好奇。 “不是……不是说是得了急病吗?难道……” “没有难道。”亲王抬起头已经收回了他那打量的目光,甚是体恤地看向孙知府,“在梅州城当差是个苦差事,黄知府是劳神劳心才……”他说到一半似是不忍再说。 见亲王如此痛心孙知府也只好闭口不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亲王趁孙知府点头片刻又向对面递了个眼色,对面的官员得令很是夸张地拍了下脑门,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孙知府可见过沈按台了?我与按台曾共事几年,许久未见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了?” “沈……按台?”孙知府愣了愣,他耳朵通红有些窘迫,“大人说的是那个沈按台吗?” “对啊,朝中还有几个姓沈的按台?” 孙知府嘶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为难,“以下官的官职还见不到按台的金面啊……” “哦?这次的委任书不是按台所递?” “不是……下官的委任书一直都是朝廷人马送到驿站的,为官几年……”孙知府窘迫地连鼻尖都红了,“还没见过四品以上的大员呢。” 孙知府说完,席面尴尬了一刻,而后那位官员举杯笑了笑替知府解围,“嗨,知府大人,是我唐突了,我不在京多年对这些章程不太了解,千万别见怪啊。” 他仰头喝酒时向亲王眨了眨眼,后者已是面色安然,这场席面上的试探已经结束,看来孙知府真如履历上所写,当真一丁点人脉关系也没有。 接下来就是安心应酬,紧绷的场面渐渐放松下来,孙知府举杯挨个敬酒喝的是满脸通红,舌头都差点捋不顺,敬到曹忌鲁辟这桌时险些都站不稳了。 “哎……知府大人酒量这么差啊。” 孙知府在敬鲁辟时身形不稳都被对方扶了一把,鲁辟力气大,他单手一扶就像把人拎起来似的,孙知府站他旁边简直瘦成了竹竿,他抱歉的笑了笑,正过身子端敬鲁辟。 “团练大人可真是练家子,不想我们这些文弱书生的,喝了几杯倒出洋相了。” “哎呦孙知府这说的哪里话,酒量吗练一练就出来了,你来梅州少不了应酬,回头去我那军帐……”鲁辟说了半截差点咬了舌头,瞥眼看了看亲王忙打断了话茬,“回头到我府里喝喝茶,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团练大人也喜欢茶啊?家父也好品茶,上任梅州还带了好几罐,回头一并送于团练尝尝。” 一说起茶叶来是没完没了,这文人附庸风雅总找些奇奇怪怪的爱好,鲁辟听着头疼也只能站那儿寒暄。 曹忌现在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他只盼着席面结束,还有大事要办,不对,是有坏事要办。 腰间的佩刀磨的都整整作响,现在正在刀鞘里蓄势待发。 他抠着刀鞘的细纹,暗自把目光移向了正被众人簇拥着的亲王。 如今大势归去,离太子逼宫只有两个月,他没办法扭转局面,就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老臣也是气数将尽。 干脆破釜沉舟,搅乱这淌浑水! 他要亲王的命! “镇抚司怎么光顾着喝酒呀!” 孙知府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打断了曹忌的思绪,他的右手悄悄离开刀鞘,神色自然地端起酒杯,特意比孙知府的矮了一截。 “老曹喝这么多还知道礼节啊,佩服佩服。” 鲁辟不咸不淡地拍了拍手,不找机会说两句他心里是真憋屈。眼下看曹忌这番颓靡模样实在是痛快。 镇抚司比知府可是要低整整一级啊。 孙知府第一次见曹忌被鲁辟这么一垫不好意思起来,他趁着酒劲赶紧遮了过去,说什么别在意虚礼,镇抚司喝完就算给我面子了。 曹忌举杯喝干,拱手对向孙知府说什么前程似锦的官话,其实心早都飘到了亲王那里。 他今晚的所有酒气都是冲着夺命去的,等亲王毙命,太子就是要他项上人头他都心甘情愿。 总好过坐以待毙到十一月,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倾颓的好。 用他人头把水搅浑,说不定太子十一月逼宫还不成! 席间歌舞升平喧笑吵闹都与他曹大人无关。 今天这场席除了他曹忌以外全都是亲王的人,大家高举酒盏好像在提前庆祝胜利,而京中皇城里的陛下还尚在病榻啊! 如果抢权夺朝的前奏是这般光景,曹忌不介意让自己开刃的刀上再多上一条人命! 反正已经轰轰烈烈过了,赵明熙梧桐也算尽心尽力了,今夜就当曹忌替他们这两年做个收尾吧。 “诸位已经酒酣耳热,我建议今晚就散席吧。” 亲王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这酒太薄,除了孙知府谁还是酒酣耳热了。席面不金贵还是早早散去赶下个场子吧。 诸位官员听到顺着亲王给的杆子往下爬,孙知府自知惭愧也不多留大家,只着下人把各位贵客送出门去。 曹忌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他盯准目标决不会放过,也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出他的杀气。 他只起身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的酒,这是最后一杯,坦然喝下去,便是上路送酒了。 送亲王上路,也是送自己上路。 “孙知府就别再送啦,本王的马车就在门口,留步吧。” 大厅内灯火闪烁,把亲王宝冠照的金光璀璨,他那冠上足足镶了七颗珠子堪比太子!被众人围着,好像托起的金龙口吐火焰,烧尽皇城。 那一张一合的嘴巴说出的客套话都放慢了速度,每个字都钉在了曹忌的手上,扎进刀柄! “走了走了。” 宾客鱼贯而出,一条金龙只剩下了尾巴。 曹忌深吸一口气,放下酒盏握住刀柄,踏着亲王留下的每一步脚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 他要跟着轿子,在亲王府前的暗巷口下手,轿子周围精锐护卫只有五个,他一定能得手,在沙场百步取首级的功夫还没有忘! “啊!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忽地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小侍女,撞倒了曹忌,手中的酒壶一歪,泼在了曹忌的下袍上。 曹忌怔住,这半壶酒直接打断了他的步伐! “老曹,喝多了吧?” 走在最后的鲁辟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府外,府门口马车的灯笼渐渐微弱,接二连三地隐秘进黑夜里,曹忌的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这个小侍女。 绝不是无意的,这不是巧合…… 曹忌绝不信任何巧合,所有发生的事在他一久经沙场的人看来都是事先安排的。 “镇抚司是有些醉酒吗?先歇歇吧,把袍子晾干,快去拿手巾。” 又是孙知府。 他在众位宾客乘车离开时从后厅跑了出来,拉住曹忌虽喝的身形摇摆可始终刻意保持着清醒,曹忌看这位孙知府紧皱的眉头,突然觉得不对劲。 可不容他多想,他已经被几个侍女扶进了内厅开始擦拭衣袍,等酒渍散开,几个侍女全都齐齐退了出去,进来的只有孙知府一人,还端着醒酒汤。 “曹大人,先喝一碗定定神吧。” 曹忌没接,眼神钉在了孙知府的身上,那已略有杀气的眼睛让孙知府头皮发麻。 他干笑了几声,把醒酒汤又收回来。 “也对,这醒酒汤得让我定定神,第一次办差,还是要事,难免紧张。” 此刻府衙只剩下曹忌与孙知府两人,曹忌不语只等孙知府自己露出破绽。 这新知府,绝没有刚才那么简单,席间还叫镇抚司,这会儿已经叫出曹大人了。 “知府怎知下官姓曹。” “我怎不知?”孙知府瘫坐在椅子上,随后又起来甚是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试试门窗可牢靠,最后才坐下长舒一口气干了一碗醒酒汤才缓过劲儿来。 “我不光知你姓曹,还知道你要去干蠢事!苍了天了,还真被沈按台说准了!” 他说完赶紧擦头上的汗珠,揉了揉眼睛看向曹忌腰间的佩刀连连摆手,“求求大人您把刀收起来吧,骇人的紧休要破釜沉舟啊!” 即使孙知府已经坦诚过半,曹忌还是不肯松口,他微微颔首把刀柄向后挪了挪。 “知府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的!”孙知府激动地抬高声音,说完又赶紧捂住嘴,先拿沾湿的帕子擦干净了脸,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然后按住曹忌的肩膀,说的非常慢。 “这个秘密,会阻止你的寒刀出鞘。” 孙知府几乎是要抵到曹忌的鼻尖。 曹忌手指忽地收紧,他同样压低声音,面上发狠带笑。 “我倒要听听什么秘密。” 孙知府咬了咬牙,还是起身从头到尾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最后站到桌前端起醒酒汤似要喝干,可喝到一半又放了下来,直接用手指沾汤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曹忌见他写完后脸色惨白,便起身慢慢踱步到桌前,低眼看去。 一瞬间心脏暴跳,手背上的经脉因为过于用力爆出! 那小茶几上只写了四个字: 陛下无恙。 “不可能。”曹忌退后一步质问孙知府,“你是谁的人?是何居心?” “我能是谁的人?都到这份上了我能是谁的人?”孙知府急的跳脚,拍着胸脯喘匀了几口气,才压低着嗓子急急道,“陛下压根就没病!是装的,装的!” “就为了把他的亲儿子,当今太子装进去!” 终于说出来了,孙知府长舒一口气将曹忌拉到茶几旁的椅子上,攥着曹忌的手指都在发颤。 “十一月生辰,也就是太子逼宫那天,陛下要号令全国兵马将太子势力一网打尽!曹大人,本官所说句句属实,只是具体缘由我不知道,你若不信,我有沈按台的亲笔书信!” 他说完又赶忙起身,从内室里拿出了自己的委任状,当着曹忌的面将白缎撕开,夹层里赫然露出了一节信封! 他将信纸拿出递给曹忌,自己坐到一旁咬着嘴唇灌了口浓茶。 这信纸上真真切切是沈按台笔迹。 按台乃两朝元老,陛下亲信,曹忌当初第一次进京见过,自然也认识他的笔迹。 沈按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详细,确保曹忌相信。 原来陛下早在五六年前就知太子异动,长久以来一直因为老皇身体康健迟迟没有退位,太子眼看自己已不在年富力强的年岁开始蠢蠢欲动,可每一次的邀功都被老皇打压,这么多年老皇甚至开始寻觅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大有不退位的架势,太子已经在这个位子上熬了二三十年,忍无可忍在三年前便计划逼宫!第一步就是把钦天寺送来的丹药掺了别的东西进去,待老皇身体渐衰时,生辰当天围困言官,强逼立诏,如此才算名正言顺,不然没有诏书,言官老臣是断不会答应的! 所以…… 陛下从头到尾都知道。 他按兵不动,明面示微,是要让自己的儿子真正逼宫的那刻,自己有理出兵围剿太子! 纸张被按到桌面上,曹忌指节泛白。 这扭转的太突然,他好像…… “曹大人,要做准备了,两个月后一触即发,梅州城得要您来守啊!” 孙知府握紧曹忌的手,他本没有掺和党争,这次沈按台选中他来梅州,也是看中他这一点。 他没经过争权,一心做事,如今被委派重任也责无旁贷,势必要守住梅州。 “陛下虎符只能在生辰日的前三天,太子登山祭祀高庙时送出,再之前太子守卫森严没有任何机会,逼宫当天想必梅州城外也会发起号令,到时被虎符号令的兵马不知来得来不及,所以,曹大人,得须你苦战硬扛了!” 孙知府说到此处不禁泪眼朦胧,他擦了擦双眼直说就是苦了百姓。 “现在梅州城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不然还能让百姓们先行离开,事已至此,只能硬拼到虎符兵马来了。” 这是真正拼刀拼枪的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就是曹忌乱箭穿心没扛到救兵来都是有可能! 孙知府想到此处,便知可以拿出那件御赐的东西了。 “曹大人可还认得这把长剑?” 曹忌闭了闭眼,他记得。 这把长剑当年还是陛下所赐,只不过一直留在京中,没时间取回。 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相见。 “我一介粗鄙行伍之人,这么多年全靠陛下抬举,见此剑如见老皇。” 曹忌俯身下跪,举起双手接过长剑,话语低沉。 “微臣愿为陛下……慷慨赴死……” 慷慨赴死这四个字,他每次都说的决绝。 唯独这次,他说的五味陈杂。 党争,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直忠于的陛下,也一如即往的狠绝果断。 皇城的天子啊,他这是要把每个人都算进去。 ============================= 【华雀】 “小两口出去买东西啊?” “呦,全是小衣服小裤子,给孩子准备的吧?” 今天难得清闲,赵明熙从曹忌那里回来后就陪着华雀出来采买,眼看月份越来越大,该准备了。 一直逛到了夜色降临,才到钱叔钱婶的面摊吃晚饭。 华雀挺着大肚子格外吸引钱叔家的大孙儿注意,他凑到跟前摸了好几遍,还要把耳朵贴过去听一听。 “哎你老跟人家边上瞎转悠啥呢?” “我听听嘛,看有没有小孩子说话。” 华雀坐到矮凳上等面,听这孩童之语不免发笑只觉得可爱,当场就掏出来一根关东糖送给孩子。 在门口捡韭菜的钱婶看了直摇头,拍了拍大孙儿的脊背跟华雀说别让自己家的孩子惯坏了舌头。 “让他舔舔就好,以后要都嚷着吃,可就麻烦了。” 钱婶一双洗的通红的手放下韭菜后,又赶紧去涨落着下云吞,忙地脚不沾地。钱叔在后厨也是一大把年纪扛着面袋子汗如雨下。 只一个面摊的生计是不行了,现在这世道生意不行,只能想着再多干点别的,钱婶又支了个馄饨铺子,钱叔这边是白天渡船晚上卖面条。 一大家子全靠这么一点生意照料,辛苦得很。 华雀坐在店里面瞧着,那才五六岁的孙儿已经开始帮着摘菜,嫩嫩的手就泡在冰水里,她看着鼻头酸涩。 以前没多大感触,现在有了身孕,是见不得孩子受苦。 “来,我来摘吧,你去玩。” “哎呦使不得,你这怀着孕呢!” 钱婶好不容易招呼完了客人,听见声就赶紧跑过来要拦,华雀捞起冰水里的韭菜摇头说不碍事。 “就洗个菜,没事的。” 见阻拦不过,钱婶只好蹲下跟华雀一起摘,边摘还边调侃里面的赵明熙,“你这媳妇儿泼实啊,怀着孕呐啥都干。” “嗯?啊……噢……” 赵明熙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买衣裳时华雀就注意到了。 钱婶探头瞧了瞧撑着桌子发呆地赵明熙也看出了不对劲儿。 “他这是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的?” 华雀挽着袖子坐在台沿上背对赵明熙,手上洗着韭菜看似跟钱婶说话,其实声音大的个个都进了赵明熙的耳朵。 “他啊,心里有事呗!” “啥事啊?有啥事说啊。” “人家不想说呗,害怕的紧,顾着我们一对母子,什么都不敢问。” 赵明熙脑袋歪了歪,回过头来看着华雀的脊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在……跟我说吗?” “我没跟你说,我跟钱婶说。” 厚厚的一捆韭菜洗完,华雀甩了甩手,她坐在台沿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此时还算安宁,也不知以后会怎样。 不过就算只有一刻安宁,她也乐意了,多看一眼是一眼。 那钱叔家大孙儿的笑声充斥在街道,她就听着高兴。 “没什么可怕的。” 华雀对着街道,双手搭在膝盖上很是舒服。 这句话是对赵明熙说的。 “事已至此,老天这样安排咱们还怕什么呢?不用担心我,就算天塌了大家一起抗,孩子受得了我更受得了。” 夜晚闪过的灯火覆盖在了华雀的发髻上,赵明熙看着,只见对方回过了头,馄饨摊的蒸汽都熏红了她的脸。 “想问就去问吧,结果如何,我们都面对。” ======================================== 【珍鹭】 笼馆虽没了笼馆这块牌匾,可一到晚上,里面照样热闹。 就是手忙脚乱的紧。 珍鹭穿梭在后厨和梅园仔细盯着生怕再上错一次菜。 姑娘们猛地不接客,开始干起其他工作难免生疏。 跟客人点菜,记不住菜名不说,还能上错了桌,惹得这些前来捧场的老恩客都发了火。 台上的琵琶弹的响,底下的客人也嚷嚷地响亮。 “怎么回事啊,我没要这道菜啊小眉姑娘。” 那客人得理不饶人,死活拉着姑娘的手不撒手,顺道还摸了摸。 姑娘自知上错了菜,也不好躲开,只能拉扯着陪笑说下次不会了。 “下次?哪还有下次啊?” “大爷真不好意思,您可下次一定来光顾呀。” “哎呦,你这是求我呐?那你今晚陪我睡上一次,我保证下次来,别说来,我带上十个,二十个人来捧……哎呦!” 那位客人眼看着要说了浑话,手背直接被人拍了一下,他嗖地缩回手抬眼刚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原来是宋举人。 宋举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赶上了这出,只看他脸色不太好,直接打发了不规矩的客人。 “吃饭就吃饭别动手动脚了,笼馆的牌子都烧了,您要是不想听小曲吃点小食什么的,大可以离开。” 梧桐说的客人尴尬,他向姑娘使了个眼色让对方赶紧溜,自己便钻进后厨帮珍鹭的忙。 说实话现在也就刚开始,别说客人姑娘都有些适应不了,难免出现这些岔子也是正常,珍鹭安慰梧桐说等再开一段时间看看,如果还是不行,就想办法把笼馆卖了带姑娘们做点别的营生去。 “你怎么打扮地跟个生火厨娘似的?” “我可不就是厨娘吗?” 珍鹭头发高高束起,还在外面包了块印着小兰花的布,走起路来步步生风梧桐都觉得自己有点挡道了。 “别挡道,蹲下生火。” “哦。” 梧桐卷起他的白袍子,找了把扇子蹲在地上扇灶台,珍鹭在上面熬着汤不断擦着汗。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梧桐从书院出来就到笼馆帮忙,别说珍鹭烛鸳了,就是他也累地是晚上进屋倒头就睡。 一个生火一个煮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这两天见郝伯了吗?” 扇的使劲儿地扇子猛地停下来,梧桐顿了顿,重新扇起来咳嗽了一声道。 “郝伯走了。” “上哪儿去了?” “死了。” 锅里的汤勺放下,梧桐抬头对上了珍鹭有些错愕的双眼,他低头揉了揉脖子,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只有一丝而已,小时候郝伯怎么打的他,他可没忘,只是郝伯死的……着实有点凄凉了。 “怎么死的啊?” 汤勺重新转动起来,她扶着腰小声询问。 其实徐阿嬷死了之后,她们几个对郝伯就没多大恨意了,如果大家都好好的,郝伯也能在这里重新帮上忙,就是没想到,怎么就……突然死了。 “他替徐阿嬷守墓,那天晚上山里冷的厉害,他在那儿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睡着之后就再没醒过来,早上农夫发现的,是冻死的。” “噢…………” 勺子快速搅拌起来,珍鹭皱着眉头,梧桐仿佛听见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回头烧点纸钱送一送吧。” 一碗汤羹盛了出来,珍鹭擦干净手倚在灶台旁,把碎发别到耳后啧了一声。 “他也算陪着徐阿嬷走了,这么多年其实……其实他早就想跟着徐阿嬷走了。” 梧桐盯着热灶里的木柴烧断,火星子在他眼前冒着让他闭了闭眼,“郝伯走之前留了点银子,说是放屋里了,让大家分着花,还说给华雀买点补品别亏着孩子。” “知道了。” 珍鹭吸了下鼻子,拍了瓣蒜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下一道菜。 上面炒的热火朝天,可底下的灶火始终燃的不厉害,梧桐好像在发呆,眼看火苗是越来越小珍鹭都要骂人了,梧桐猛地抬头又对上她的双眼。 “我想去找曹忌。” 珍鹭收回目光,等一盘菜炒到断生她才迟迟开口,“去呗。” “我想了很久,还是要跟他问清楚的。” “嗯。” “你就不拦我一下?” 梧桐忽地站起来,油烟大到都熏湿了两人的眼眶,这个红着眼问那个也红着眼答。 “我拦你做什么,迟早都要知道的……早死早超生。” 有些粘锅了,珍鹭说到最后半句使劲刮了下锅边,让她这句早死早超生说的很是愤恨。 梧桐站在旁边仔细看着珍鹭,他弯身看人家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哭了?你是不是害怕了……那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要去赶紧去,别磨磨唧唧的,打扰我干活!” 珍鹭利索地盛出一盘菜,撞开梧桐就要往出走,梧桐看她慌忙离去的背影日渐淡薄,挽起的袖口都沾染了油渍,明明腰疼的不行还费力撑着笼馆,明明也同样整天担惊受怕可偏偏什么都不说。 “等等。” 梧桐叫住了珍鹭,他咬了咬下唇,停了半天才犹豫开口。 “如果……如果结果真的不好,你怕不怕?” 珍鹭背对着他抬手,好像是擦了把眼泪,回过头时眼眶红红,她总说是油烟熏的。 “我不怕。” 我不怕,你也别怕。 珍鹭叹了口气,刮了刮眼眶破涕而笑摆着手,“好了快走吧,什么结果回来了跟我说。” 她说完就走出后厨消失在了梅园里,那里虽是吵闹不堪,可全是活人,活生生的人嬉笑怒骂都是那么生动。 梧桐总看着这一幕,他想如果这里一辈子都是如此,那他也心甘了。 路过吵闹人群时,他看见欢鹂正坐在梅园的正中央荡秋千,章大爷坐在旁边陪着她。 章大爷今天买了好多关东糖来看欢鹂,叫了好几声小欢,姑娘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憋得他是老泪纵横,直抹眼泪。 旁边的食客看了都不以为意,直问他至于吗,哭成这样。 “你懂什么!怎么不至于了。” 章大爷握着欢鹂的秋千绳索,跟她一起摆着,一双充满沟壑的眼睛只看向笼馆四方的天空。 “我刚见她时啊,她只有这么高。”章大爷说着比向自己的胸口,转而又狠狠拍了下大腿,“那么活泼可爱的姑娘,怎么就成这样了!” 欢鹂双眼无神,舔着关东糖瞪着一双大大地杏眼看向章大爷。 章大爷只摆了摆手捂住她的双眼不忍心再看,再看一眼都能回忆起小欢小时候地模样,机灵,爱唱歌,老跟在徐阿嬷和华雀的身后跑…… “我光顾笼馆得有三十个年头了,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番光景……是死的死,疯的疯!哎!像什么话啊!” 章大爷含泪直捶胸口,连说了好几句。 “乱世呐,乱世呐!” 乱世呐…… 这三个字梧桐最近总听人说起,他走在大街小巷,大街小巷都是萧条地苟延残喘。 尤其是夜晚,大家拼命生活,就好像为了多活一两日。 人为什么生在这个时代,就活该这么辛苦呢? 他不知不觉走到赵明熙的商行,打算叫上对方一起去找曹忌,没想到一推开门,他要找的人竟在商行里面坐着! 梧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摔了门走上去恨不得揪住曹忌的领子。 “曹大哥,我最后叫你一声曹大哥!你听到什么风声了赶紧告诉我们,你现在出去看看,看看梅州城的百姓,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是什么样子,你忍心吗,啊?当初的风风火火运筹帷幄都去哪儿了,啊!” 赵明熙见势头不对赶紧上来拦,被梧桐挥手挡了回去,“你别拦我,你让他说!这梅州城不是他镇抚司一个人的梅州城,这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家,京中大乱何必为难这群讨生活的普通人啊!” 赵明熙见自己阻拦不住,干脆放下手来大喝了一声,“停!他刚才已经跟我说完了!” “什么?” 灯烛添了一盏,赵明熙倒了茶来,把门窗锁紧又听曹忌把今晚他在孙知府宴席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再听一遍简直不寒而栗。 尤其是老皇围子那段,赵明熙心中不是滋味。 可是不是滋味都好,现在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老皇装病,围剿太子,那他们就还有得救。就看到时能不能顶住的时间长一些,拖到救兵赶来是最好! 如若鲁辟进城杀光了曹忌人马,那梅州城里势必会生灵涂炭,以鲁辟的性格往日受过的气都要一一还回来,更别说亲王要挨个算账了。他们可不怕误伤百姓,重要的是拿下一座州府。 “曹忌,你要心无旁骛地往前走,后面都有我们兜着,到时候大家集中起来,笼馆能躲人,商行也能躲人,再不济让剩下的街坊领居去府衙也能躲着!我们不添乱,到时候你要顶不住招呼一声,兄弟肯定杀出来!” 赵明熙按着曹忌的肩膀,像说了一番遗言。 而梧桐没什么好说的,他与赵明熙的想法是一样,只要有希望他肯定要拼到最后,稀里糊涂地被搅到浑水里,他不能连死都不明不白。 “你别忘了,我是个举人,这些都是我本该做的。” 烛火摇曳,曹忌坐在跟前始终盯着他的那柄长剑,他感激萍水相逢的两人对他的信任,虽说赵明熙梧桐都不是为官者,可是在他曹忌孤立无援时这两人始终都能站在他后面,还有笼馆……没想到经历夺命党争一遭,竟让他认识了这群人…… 曹忌不会说冠冕堂皇的话,也不会说一些让人听了的落泪衷言,能做的只有在十一月那天,死守梅州。 两年了,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他长叹一口气,今晚接到的消息太多,头回觉得疲乏。 “谨慎起见,这个消息最多告诉华雀她们,大家守口如瓶,静待寒冬吧。” 曹忌似乎是累急了,本以为收到喜讯应该是重振旗鼓地,可他真的却打不起精神了,满脑子的党争二字揉在一起,沈按台的书信和孙知府的话语一遍一遍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直到梧桐叫住了马上要离开的他,说出一番话来时,终于让他冷静了下来。 “曹大哥,我有句很难听的话要讲,希望你可以听一听。” “……你说。” 梧桐张了张嘴还是走到曹忌身后,低头看着他手中那柄御赐的长剑道,“老皇布了这么大一盘棋,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围剿自己的儿子,为了确保皇权在手不惜折腾天下不平,百姓不安,任由太子在地方胡作非为也一味装病,只求致命一击。” 梧桐抬起头看着曹忌的官服,他知道曹忌多年忠于陛下,他知道大势要来不容有失! 可他还是要问。 “你确定,他是个好皇帝吗?” 你确定吗?曹忌。 追随陛下一十六载的曹忌没办法回答。 以前他可以很确定的说是。 现在他没有办法回答了。 “宋梧,你确实是个当官的料子。”曹忌拎了拎手中犹如千斤重的长剑,只能回答宋梧一句话,“至少,老皇比太子好些。” ================================= 【烛鸳】 子时,终于把前来捧场的恩客都送走。 馆里倒是清净了,剩下成山的碗筷还等着人洗。 小龟奴们收拾残羹冷炙,姑娘们坐在园子里洗碗。 每天到这个时候虽然累,但是大家凑到一起干活也惬意,珍鹭熄了馆口的灯笼,亮了盏蜡烛来放到园子里。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吹着风也自在。 不像以前,子时是最吵闹的时候,迎来送往的客人,穿上衣服又得赶紧往下一间厢房走。 现在这样,是难得静谧的夜晚了。 大家凑到一起说明天要睡到什么时候,菜谱怎么准备,今晚挣了多少是不是能出去吃顿好的。 “烛鸳姐姐。” 烛鸳正洗着碗听着一个小龟奴讲笑话,正逗地哈哈直乐就看有个小丫头从后院冒了头,挤眉弄眼地竖起一根手指横在鼻梁上。 “凶凶地镇抚司来找你了,在后门站了好久。” 曹忌倒是好久没来了,烛鸳有些惊讶,放下碗随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从后门出去。 曹忌跟梧桐赵明熙分别后回家,呆了好一阵好像呆不住似的又骑马跑到了笼馆。 以前笼馆还是窑子的时候他就有这个习惯,在家呆不住就去找烛鸳,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两个人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但好像曹忌那阵就爱这样躺着。 听着厢房外姑娘与客人的嬉笑,在回头看看熟睡的烛鸳,自己就也能跟着睡着。 他来得早,客人还没散尽,知道烛鸳正忙着也没打扰,一直等到有个小丫头探头出来看了三遍,烛鸳才擦着手走出来。 烛鸳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现在穿的还是干活时的裙子,这裙子好像是原来那条银红色的裙子,曹忌认得,当时他还夸着裙子好看,吓唬烛鸳说染上血更好看。 就是这条裙子,此刻被剪短了些,为了干活方便。 眼下穿在烛鸳身上曹忌猛地看着,突然发现烛鸳素面朝天的样子原来也是个良家姑娘的模样。 黑发包在棉布里,袖口一直挽到了胳膊肘,十指红红地好像是刚洗完碗。 “忙完了?” 烛鸳看了看身后院子的一大摞碗,诚实地摇了摇头。 曹忌语塞,他舔了舔嘴唇。 “那我长话短说,京城那边……” 烛鸳急急摆了摆手,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比划了下珍鹭,意思是说梧桐回来都跟自己说了。 都说了啊…… 曹忌站在原地突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以前进笼馆那是想进就进,现在好像……进去都不知道要干什么。 “你都知道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曹忌站在台阶下,烛鸳站在台阶上,一个低头满脸疑惑,一个仰头欲言又止。 “十一月。” 烛鸳仔细听着点了点头,她甚至都下了一层台阶,靠近曹忌让他接着说。 “十一月,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烛鸳仰头,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在听。 “还活着的话……就带你去逛逛集市,给你买点东西。” 曹忌隔空指了指烛鸳的发间,意思说烛鸳好像首饰不多了,只用布条扎着头发。还有胭脂水粉什么的,女孩子家肯定什么时候都缺。 烛鸳愣了愣,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朴素了些。最近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首饰都典当出去用来接济现在的笼馆,怎么曹忌眼力这么好,还给发现了。 好了,该交代的应该都是交代完了。 曹忌展了展自己的官服,看向柳梢头的弯月,看向墙根的野猫,看花看草就是不看烛鸳。 “说完了,你早点休息。” 他似乎就是来看她一眼,好像看一眼就能安心,就只是一眼就能回家安心睡觉。 黑马打了声响鼻,缰绳被人牵起,跟着主人迈开步伐。 只是马蹄没走两步,就被人猛地一拉停了下来,回头看去是两个人的影子。 烛鸳跟上来拍了拍曹忌的肩膀,后者猛地回头,差点让马拌个跟头。 “怎……怎么了?” 曹忌突然转过来,速度快地让烛鸳直往后退了两步,她隔了两步的距离站着,也抠了抠脸,看月亮看野猫看花看草就是不看曹忌。 她抬起手不自在地指了指自己的发间,然后又小心指了指曹忌的领口。 什么意思? 曹忌没有看懂,他没见过这样的手语。 见曹忌愣在原地,烛鸳的脖子都有点发烫,她有点着急捏着自己的后脖颈怎么比划都比划不出来。最后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让曹忌仔细看她的唇语。 “木钗还我。” “木-钗……还我?” 曹忌重复了一遍,烛鸳松了口气赶紧点头,点完头又觉得太直接有点下不来台。 毕竟当初这支木钗是她执意磕头还回去的,曹忌当时问都没问就拿走了,如今腆着脸要,也不知道人家还给不给了。 月亮隐到云层后面,照不到花草,连野猫都钻进了地洞不冒头,这回曹忌是彻底没处看了,但他也没功夫看,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消化烛鸳刚才的话。 要回木钗……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应该是吧。 是不是…… “给你。” 脑子还没想完,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那支被他收地妥当的木钗一直在怀里揣着,现在就摆在烛鸳眼前。 烛鸳看了看木钗,又看了看曹忌的脸,报以微笑,伸手去接。 却接了个空! 木钗被换到左手,而空出的右手拉住了烛鸳,烛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曹忌轻轻一带,趔趄地带到了自己跟前。 官服胸口的图案越来越近,烛鸳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她本能害怕这些武官穿的官服,曹忌也不例外。 可是当她低下头鼻尖蹭过官服缎面时,只感觉头顶的细发被人温柔的拨了一下。 一支小小地木钗被插在了发间。 云彩划过,露出皎月。野猫出洞,摇晃尾巴。 曹忌低头看着烛鸳,一时间,又说不出了什么。 烛鸳的五指间只感觉有一只常年握刀,带着茧的手慢慢摩挲着自己的指缝。 她的指尖有些发烫,不知道该放在那里,最后细长的指尖伸展开又合上,慢慢触碰到对方的掌心,然后勾起他的指尖。 以前总睡在一张床上,可谁也不会越过中间的缝隙,以前她还被他抱在怀里,可好像也是逢场作戏。 今天…… 今天好像都是真的。 又有一片云彩来了,今晚的乌云好像格外多,貌似是刻意遮住弯月,不让银辉洒下似的。 当最后一缕银辉消失前,地上的一只影子弯身低了低头。 烛鸳交错的手指忽地收紧,木钗轻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久到野猫打盹翻滚在墙头,也可能是短到柳梢蜻蜓点水雨坑,银辉重新洒下。 “我走了,你忙吧。” 镇抚司转过身,牵起缰绳轻轻抿了抿双唇,嘴角掩不住地笑意翻身上马。 姑娘愣在原地恍惚上了台阶,屋檐流下的银辉印在唇上,湿漉漉的。 她扶着墙走进去时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这个地方,刚刚好像也被人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8、第 38 章 【华雀】 十月底的仲秋,梅州城竟然下雪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全然死寂。 偶有老农出来拉碳,拖出一道深深浅浅的坑来,碳拉到半截,人栽倒在地就再也没起来。 “大夫快点,这边!” 商行的赵老板大清早顶着鹅毛雪还没来得及穿的上厚衣就从家里急急跑出来,黑色的靴子踏进雪里拔出来都是满鞋的水渍,整个州城好像只他一个人奔跑在大雪之中,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北风呼啸,孤独凛冽。 不到片刻,赵老板的身影又出现在街道,后面还跟了个提着叮叮哐哐地大夫。 饶是再冷的天大夫也跑的汗流浃背,不时擦擦鬓角的细汗差点栽进雪里。 “到了到了,您快去瞧瞧。” 赵明熙打开内室的门,等大夫进来后又赶紧关上,在为数不多的煤炭中又挑了几块扔进炭盆里让房间暖和些。 他鼻头通红喘着粗气,帐子里是妻子的闷哼呜咽。 “早晨起来觉得不舒服,用了碗粥后就开始喊疼了。” “孕吐反应可严重?” “严重,一直吐到了五个多月。” 大夫掀帘进去看见那熟悉逞强的夫人正在床上平躺着,腹部疼痛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如此,哼哼出的声音也是极力压制,压制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夫……不会要生了吧?” 赵明熙搓着手心砰砰跳地紧张,没想到被大夫顶了回去。 “生什么生?这才几个月?是忧思过度气血甚亏导致,待我施针止疼。” “你先出去。” 这回是华雀开口,她双手紧紧攥着被角,拼尽全力喊出一句。 “出去啊!” 见赵明熙不动,她又嘶哑地喊出一句,这才把人赶了出去。 屋内炭盆噼里啪啦作响,针包唰地一声全铺在榻上露出密密麻麻地细针。 “夫人你且努力喘匀气,待我施针后就没那么疼了。” “好……” 华雀皱着眉头咬紧牙关,胸膛小心起伏费力地吸气。 门外赵明熙坐在台阶上,大雪落满肩头他都不顾,只掰着手中的麦秆咬紧下唇,流下的汗渍都浸湿了衣领。 一根根细针扎进个个穴位,额头上的毛巾换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扎至最后一针,炭盆里的火苗忽地翻了个跟头,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长舒一口气看向华雀。 “好了。” 额上的毛巾翻倒在枕侧,此刻的华雀已是满脸煞白,喘了几口气才渐渐有血色爬上了两颊,她气若游丝也不忘道谢。 “还说什么谢谢,夫人也要自己保重啊。” 大夫收拾着药箱连连叹气,他妇科圣手的盛名在梅州也算长久,干这一行听过数不尽的谢谢,但这一辈子干的也不开心,妇人生孩子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凶险难当可谓生死关头走一圈,可这些女人偏偏在这凶险时刻倒什么都不怕,不管不顾起来,有些人甚至搭上自己一条命也要生孩子。 他是个老大夫了,见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也难受得很。 “要打仗了啊,这孩子生逢凶年,来得不凑巧。” 大夫隔着纸窗看到外面的鹅毛雪影,明明将将才十月底啊,天有异象却让百姓来兜底,庄稼冻死了大半不说,清贫的人家里也有老人冻死,赶这关头还要打仗,也不知道到明年开春能活下来多少。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华雀躺在帐子里喃喃开口,她的乌发因被冷汗打湿全贴在双颊显得整个人憔悴,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她望着天顶笑了笑。 “大夫,你我都信命,但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你……” 大夫欲言又止,华雀的人定胜天,他今日就定当信了吧。 不信,怕是连这个寒冬都扛不过。 他颓然收拾药箱要赶回医庐,那里还挤满了冻伤高烧的病人等着他去救,临走时那位夫人又一次叫住他,隔着帘子他看不清夫人的表情,只听夫人的语气无比冷静。 “我夫君问起,您就说没什么大碍,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身后的房门打开,赵明熙一个猛子蹦起来,冻得红紫的双手一把拉住大夫焦急询问,大夫顿了顿叹了口气,全然按照华雀的嘱咐说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今年冬日来的太急,惊着了夫人的胎。” “可是……” “老夫已经施针,现在胎像稳固,待我下午着人把药送来,好好安养就是。” 大夫已经这么说了,赵明熙便也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送走老先生又急急回房照看华雀,一看见华雀那张惨白的脸他便愧疚难当,真是……要孩子做什么? 他皱着眉头怎么也解不开,还是华雀抬手揪了揪他的眉心说好丑。 赵明熙抹了把鼻尖说再丑也是你挑的。 他说着就把华雀的手放进棉被里掖好,现在不疼了能让她好好再睡上一觉,可华雀现在已全然精神,她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垫上软枕仔细打量着赵明熙抿嘴一笑。 “哎?我怎么发现你变老了啊,胡子又冒出来了。” 赵明熙坐在床边叠着新买的小衣服小鞋子,腾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茬,“人都会变老啊,我倒希望老点,让你看着能可靠点。” 这话说的,你一直都很可靠啊,哪次事发突然时你不是守在旁边。 华雀抱着肩膀看赵明熙一脸深沉样突然笑出了声,笑的肚子都有点疼,吓地赵明熙赶紧上来捂住她的嘴,让她快别笑了,人家大夫刚回去再请过来。 “没有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怎么才短短两年你的变化就这么大了?” “变化大?” 赵明熙摸摸自己的脸,歪头看了看妆台上的铜镜,铜镜里的人影左右晃了晃脑袋,他没觉着有什么变化啊。 “你不知道,你刚来笼馆那阵,我一瞧见你就心说……”华雀歪头啧啧了两声,学起了她当初永远高高在上的孔雀模样,“我心说,呦,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进错门了吧,白白嫩嫩的进了笼馆不得让人活吃了。” 赵明熙撇着嘴听华雀这么讲自己也不甘示弱,“那你还挺注意我的,莫不是那会儿就看上我了吧,我倒是挺怕你的。” 赵明熙回想起来华雀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金灿灿的首饰叮当作响,他一抬头看见那金饰印的墨绿色的长裙都有了金辉,来者五官艳丽双眼缱绻,好像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那时的笼馆还是极尽奢华绚丽的笼馆,在黑夜里就像是挤满了妖精的洞穴,而华雀站在里面璀璨的就像是妖精头头,让人不敢直视。 后来,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把高高在上的孔雀娶到手,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恍如隔世。 华雀见赵明熙若有所思,便把手伸出来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先把孩子的虎头鞋收到一边,好似来了兴致般问他。 “反正我现在睡不着,咱们要不要想想孩子的名字?” “名字?” 赵明熙抠了抠脑门,“这还早啊,现在就想?” 他脑子里实在没什么灵感,还想着等孩子出生以后抱到珍鹭那里,让珍鹭梧桐帮着取,他俩学问多,取得名字肯定好听。 “哎呀你现在就想一个嘛,名字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被华雀缠着没办法,赵明熙半张着嘴巴嘶了半天,他眼神四处瞟,看看床顶的雪兰花,又看看炭盆里烧的火红的碳,最后一道雪影划过自己的眼睑,他一抬头便看见窗户纸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树影也看不见人影。 他就那样怔怔看着,怔怔开口。 “春……” “什么?” “春吧,无论什么春,有春字就好。” 赵明熙回头对华雀笑出了虎牙,他想孩子一定要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在春天的他要一辈子都没有寒冬。 他想,这孩子的父母,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愿意为他拼出个春天来。 无论是珍鹭烛鸳欢鹂,还是梧桐曹忌,他们都会的。 “春啊……”华雀将这个字在自己口里嗫嚅了好久,在风雪吹的最大声时她说好。 她抚摸上自己隆起的肚皮,好像已经摸到了这孩子的轮廓,他的眼睛应该还像父亲吧,父亲的眼睛好看,总是湿漉漉亮晶晶的让人看了心里暖和。 “小春啊,以后就叫你小春,这是你爹给你取的,我们都很爱你,很抱歉把你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会好的……” 赵明熙看着华雀低头抚摸孩子,她轻声细语地模样看起来就是一副慈母模样,无论之前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性格,她现在,就是一位满含希望的母亲。 “我娶你,是三生有幸。” 华雀募地抬头,听了这话她反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没头没脑地都是当爹的人了,她侧过头捋了捋耳边的细发。 “瞎说什么呢?” 赵明熙不是在瞎说,他吸了吸鼻子,满眼笑意找着华雀躲闪的双眼。 “我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 十一月马上就到了,也不知说这话吉利不吉利,华雀盯着身侧的帐帘,细密地针脚将每一条丝线都勾的整齐,整齐地在她眼里满满模糊,模糊成一片浅草的颜色…… 赵明熙,你不会死的。 老天会放过好人的…… 华雀的眼泪忽地涌出,她牙齿咬着自己的指节双肩开始颤抖。 她从来没觉得冬去春来的过程是如此的漫长。 “赵明熙……” 赵老板将妻子抱在怀里,肩膀湿透,他抿着嘴一下一下拍着妻子的脊背抬眼看向窗外天地,咬着牙让自己笑出来。 ============================== 【欢鹂】 是拨浪鼓的声音。 “呦,是小欢啊?” “欢鹂姑娘,来啦?” “来了,欢鹂。” 为什么,这些人全都认识我。 欢鹂茫然惶恐地看着集市上所剩不多的小商贩们,每个人都抱着善意的笑容,可她看了却是有些害怕。 雪天路滑,刚下过初雪的街道让惊慌失措的欢鹂站不太稳,她面对大家的问好本能抓着烛鸳躲到人身后去。 欢鹂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见她情绪稳定些烛鸳就抽空带她出来逛逛,见见人说不定病能好点,还能买点东西。欢鹂是孑然一身被世子从别院送出来的,也该添置点日常用品了。 欢鹂虽然对外面的人群灯火好奇,可始终在烛鸳背后躲着,烛鸳在前面帮她看裁衣服的布料和鞋袜,欢鹂就在后面一手拽着烛鸳的袖子一手摇晃着拨浪鼓愣神。 她们提着好些东西往前走着,碰着眼熟的邻里也会上前打个招呼送点东西。 “欢鹂,这个糖人是大叔送你的,小时候你最爱吃,快拿着。” “小阿欢,大娘这里还有一对棉手套,天气冷了仔细冻着。” 只是几步路,欢鹂就接了满怀的东西。 她小时候经常出来走街串巷地给笼馆买东西,时不时也给徐阿嬷跑腿,那时候大街小巷全是她的歌声,邻里乡亲都认得这个小黄鹂,没想到一眨眼十年过去,黄鹂都疯了。 下雪后的冷气还在,大家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不自觉地更冷了。 可欢鹂不清楚大家在想些什么,她也很奇怪为什么见到的所有人都对她那么好,看向她的眼神除了可怜还是可怜。 她就这样双眼无神地跟着烛鸳走,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拐角处听了下来。 那个拐角有青白的砖石,从那个拐角开始,就全是用上好的砖石铺路,与岔路外的街道明显隔绝开来。 欢鹂歪了歪头,她总觉得那个拐角很熟悉。 好像有一辆叮叮当当的大马车罩着黄黄的帘子从那里拐弯,每次都是从那里拐弯。 每次马车里都坐了个穿黄衫子的姑娘,笑容勉强的样子。 她勾着烛鸳的衣角正看着,忽地感觉自己耳侧有一阵风,她恍惚侧头,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觉。 她看见那个穿黄衫子的姑娘从拐角处跑了出来,一遍一遍地跑,一遍一遍地跑向笼馆的方向。 她还看见那姑娘脸上,还有两道疤。 “烛鸳,我脸上为什么会有两道疤啊?” 烛鸳猛地回头,她看见欢鹂怔怔望着自己,脸上的两道疤被灯笼烧的通红,她抬了抬头,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两道疤呢?” 今晚世子回别院小住。 他许久没回来了,让急急赶出来的李嬷嬷好生高兴,自从欢鹂回笼馆,世子回王府后,李嬷嬷就替他们守着这座别院。 她老人家佝偻着脊背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不时发出两声咳嗽。 “我来吧嬷嬷。” 世子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顺手接过了灯笼拍了拍奶娘的肩膀,“夜来寒凉,嬷嬷还是回去休息吧。” “世子你……” 李嬷嬷转身看见世子满脸颓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弯身行礼说晚膳已经准备妥当,让吃过后再休息。 说完她便退下了。 只剩世子一个人走在深深的长廊,奴仆们不说话,鸟儿鱼儿也不说话。 他晚膳用的很少,只闲闲吃了几口,便揣了个烤红薯回去歇着。 那间屋子里原来应该是三个人的,今晚,只有他一个。 头顶连理枝的帐子也换成新的,一个素色的天顶。 世子坐在床边踩着脚踏,啃着烤红薯抬头看着。 以前他从不吃这玩意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跟那个人似的,喜欢吃了。 山珍海味嚼着没胃口,还是这香甜软糯的黄心红薯吃着让心里热腾腾的。 吃完红薯他拍了拍手,来到梳妆台前,满桌的首饰都还在,全是花簪。 有支小花簪伸出地一小节雏菊地枝叶,上手拨动还来回震颤,就像一对翅膀。 世子在铜镜面前坐下来,怔怔地活动僵硬的手指,去拨动那对翅膀。 整间卧房里,只有羽毛震颤的声音。 他拨弄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圆盒,打开后里面是细细的紫色粉墨。 烛火照进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用花簪的尖端轻轻挑起这粉墨对着火苗看了老半天。 最后小圆盒砰地一声合住,被他好好收进怀里。 房间里可真静啊,静地他没有睡意。 他自顾自地重新提起灯笼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就在园子里的大湖边站住了脚。 他本想荡会秋千的,可才想起来秋千被他砍了。 世子只能靠在湖边的巨石上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冰面发呆。 冬天来得早,连湖水也没了动静。 “冬天来得好早啊欢鹂。” 正要走近来送外衣的李嬷嬷突然在湖心亭站住了脚。 她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还是从世子嘴里说出来的。 世子只唤了一声,可欢鹂两个字在冰面盘旋,好像有千百声钻进了李嬷嬷的耳朵。 她看着那孩子形影单只,竟只有一盏不亮的灯笼陪着他。 李嬷嬷生在天家,她看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背影。 亲王如此,太子如此……就是老皇……也曾站在万人之巅提着灯笼这样过。 泪水湿润了眼眶,她布满沟壑的手轻轻擦去,抬起头露出笑容从湖心亭走了出来。 “夜里冷,世子加件衣吧。” ================================ 【珍鹭】 “梧桐你怕吗?” 笼馆最近关门歇业了,世道乱,开着门也没生意了。 姑娘小伙们每天晚上怕地睡不着觉,就在梅园里围着坐,好像大家都坐到一起还能减轻点恐惧。 梧桐坐在正中央,被大家这么一问也愣了愣。 他烤着火,想说怕,可一抬头看见大家焦虑惊恐的神态,他顿了顿还是掏了掏耳朵大声说不怕。 “真好,你真的变了好多。” 有个姑娘耸了耸肩,她撑着下巴看向梧桐说,你真的跟以前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跟梧桐差不多大的龟奴在旁边拨拉着炭盆,抢先开口道,“以前啊,你脾气特别大,个还不高,跟点着的炮仗似的逮谁咬谁,可自从认识了珍鹭,好像慢慢就不一样了,脾气稳了人也长高了,现在就是个英姿绰约的宋举人。” 这么突如其来的夸奖整的梧桐还挺不好意思,平常牙尖嘴利现在抠着下巴倒说不个所以然来,原来在大家看来自己认识珍鹭是何等幸运的事情。 “你也不要自谦,大家都知道你不容易,小小年纪死了娘,又被两次关进牢里。如今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还是那个姑娘,她双手捧着脸开口,她说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 笼馆六十多个人,来来去去大家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了,虽说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可要是谁真遭了难,一块相处的人不会说出手相救也肯定不会落井下石地再添把火。 这么多年梧桐都明白。 “其实也挺感谢大家照顾的,那阵小眉姐还经常多给我俩铜板呢,还有你们……”梧桐拍了拍身侧龟奴白桦的肩膀,“当初考试放榜,还是你们从郝伯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陪我去看成绩。” “大家做的事,我都明白。” 笼馆里虽说是魔窟,可这魔窟里好像也没有穷凶极恶到没有一点点善意的人。 就连徐阿嬷,欢鹂小时候,她也是真疼过。华雀出嫁时,她也曾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掉了眼泪。 说起这些就唏嘘不已。 怎么十年光阴,都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大家说到珍鹭,这倒让梧桐想起来珍鹭好像一直都呆在房间里没下来过。 他点了支灯烛上楼去寻,推开门后,珍鹭正坐在矮桌旁撑着半张脸看书,她房间里的烛火只点了半支,暗得很。 “你也不怕把眼睛看坏啊?” 梧桐对着珍鹭,十句有八句都是教训的话。珍鹭也习惯了,只看她笑了笑合上矮桌上的书册问梧桐怎么来了。 “怕你无聊呗,不过来陪陪你。” 梧桐将自己带来的灯烛放到珍鹭面前,让她的视线能亮些,可后者俨然一副把家的样子,一口就吹灭了。 “省着点吧,如今火石蜡烛黑炭什么的都金贵,前两天有老人家都冻死街头了,咱们这儿省点用还能熬过寒冬。” 梧桐啧啧两声,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节约啊,他敲了敲桌面问珍鹭看的什么书,珍鹭翻了翻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书,看两眼能让心静一点。 “你怕了?” “没有啊!” 最近梧桐总问她,她总嘴硬说没有,干脆揉了揉眼睛说不看了。 “我不看了行了吧,眼睛也好疼。” 她这边刚说完,梧桐噗地一声又把另外一盏蜡烛熄灭,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只剩轻烟在两人中间徐徐上升。 珍鹭眼前突然漆黑一片,等双眼视线逐渐恢复,找准梧桐就对着脑门来了个脑崩,“你干嘛啊!黑灯瞎火的。” “你说的啊,要勤俭节约,书都不看了那点个蜡干啥?” 说不过你。 珍鹭撇着嘴抱臂在矮桌后面坐着。 窗外静悄悄,就是没有月亮。说来也怪,早上风雪那么大,到了晚上忽地就平静下来,看来老天也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头子,说变脸就变脸。 屋子里黑漆漆的,两人相对而坐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梧桐说刚才在下面大家还说起你了。 “说我什么?” “说我遇到你之后就开始走大运,龟奴摇身一变成举人了。” 梧桐说的夸张,珍鹭就是在黑暗里都能想象得出他那副呲牙咧嘴的样子,珍鹭笑得洋洋得意,说那当然,我可是你的贵人,仔细算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先生。 “嗯,先生……你说的对。” 一句先生就这么容易说出口了?珍鹭都有些惊讶,对面坐的可是刺头梧桐啊,她赶紧眯起眼睛看去,单手在梧桐的眼前晃了晃,“哎,你没病吧?” “别开玩笑,我烦着呢。” 梧桐鼓着腮帮子躲过珍鹭伸过来的手,他侧头自己憋了一会儿哈了好多口冷雾出来,还是垂下头面向珍鹭,突然换了一副口吻,连声音都低沉下来。 “说真的,你说我会走黄慎之的老路吗?” 黄慎之? 珍鹭的心脏骤缩了一下,好端端地提他做什么?珍鹭撑着下巴不去看梧桐,只用指尖扒拉着书页连头都没有抬,“不会。” “为什么啊?”梧桐有些急躁,他说自己跟黄慎之走的路一模一样,成了梅州城唯一的举人,如果他像黄慎之当年那样上京赴考,那些尔虞我诈会不会也把自己打地晕头转向面目全非?人总是如此,再强硬的人也会经不起恐吓和诱惑的时候,黄慎之如此…… “那我会不会也如此?如果我是,你会不会更失望?” 最后关头马上就要到了,梧桐怕自己和珍鹭就交代在这个寒冬,但他更害怕自己会交代在将来。 两个手指掐在了右脸,被珍鹭轻轻扯了扯,“哎呦,好弟弟,别想这么多,你是你他是他,你们的路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 好弟弟……先前还说是学生呢,现在又变成好弟弟了。 梧桐不知怎么回事,可能到了濒死之际人总是计较的格外多,以前他不在意珍鹭把他当作什么人,可现在,说实话如果明天就要牺牲地话,那他真的很想知道。 不想当学生,也不想当弟弟,能不能是…… 珍鹭感觉有一只手覆盖在了自己的手上,让自己的手掌紧紧贴着对方冰凉的侧脸。 “宋贞,如果我们能扛得过去,你愿不愿意……” “宋梧,听话,扛过去再说吧……” 珍鹭的声音很低也很无力,听着好像是闷哼出来的,尤其是在这漆黑的夜里,让梧桐听来更像是没来得及说完的遗言。 曹忌加上孙知府只有五百名精锐,而攻城那天,鲁辟是三千精兵…… 他不怕死,因为这次就是死,也死得其所。 他只是怕有遗憾…… “那我换个问题吧。”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这段问句,在落地后就注定没有回答,梧桐其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就是想,问问而已。 他大声说话,好像是要掩饰尴尬,但说出来的话,更像是替沉默不语地珍鹭解围,“啊你可以不用回答的,其实我都知道,我都姓宋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而且我最开始还挺讨厌你的,你那阵也挺讨厌我的吧哈哈哈哈,一个臭小子把洗澡水都故意放那么烫!我那阵也不知道咋了,可能觉得你总端着架子吧,还老打我手心,下手可真重啊,你看我掌纹那么浅肯定是你打出来的!” 梧桐说着抬起手掌想让对方看看,发现屋里黑着又赶紧放下,可他放下时才发现,他刚刚把手挪开后,珍鹭的手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 温热的掌心始终贴着他冰凉的右脸。 黑暗里,梧桐听见有衣物摩擦的声音,突然间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侧脸好像忽地钻出了一只白色的小鸟,小鸟的爪子在他的皮肤上踩了踩又痒又轻柔,然后是鸟儿甩开翅膀,那软软地尾羽在他的脸上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他僵硬地回头,双唇与白鸟的尾羽轻轻擦过,只碰到了一串温热的珍珠耳坠。 珍珠耳坠连着的耳垂有点红。 “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他竟然没有问,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因为梧桐感觉得到,当温热的双唇贴上来时,睫毛剐蹭到他的眼睑,好像有冰冰凉凉的东西留在了他的眼角。 “你可别说是被熏的,现在这儿可没有灶台。” 吐出的气息打在珍鹭耳后,让她退了回来。 她蹭了蹭眼角说没有,说完后开始胡乱地翻书,明明没有一盏灯火,她却翻地起劲。 梧桐听着烦躁的翻书声,纸页哗啦哗啦地响好像让他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与珍鹭坐在窗下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出口成章,每句诗句从她嘴里吐出,好像都变换成了一道道风景,吻在梧桐的脸侧。 “那我换个问题,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翻书的声音更烦躁了。 梧桐歪着头,在黑暗中去找珍鹭的双眸,皱着眉试探道。 “那我再换个问题……能不能把这边的脸也亲了?” ……………… “宋举人,请你自重。” 火烧的炭盆,映着每个将士的脸。 这每一张脸中,有初出茅庐十几岁稚嫩的脸庞,也有四五十岁苍老的脸颊。 每个人都是一副表情,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坚定不移。 今晚曹忌的三百精锐聚齐在他的府邸,满满当当,只空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焰火。 曹忌没有说话,他坐在最前面,身侧御赐的长剑立在身旁,映出的不再是寒光而是火红的颜色。 他不言不语,只是率先从怀中掏出了腰牌,这是入伍后每个行伍之人的腰牌,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独一无二。 以前战死沙场的将士,收尸时总要把身死的人腰牌拿出来,跟着尸体一起烧了。 今晚……他提前烧了。 镇抚司的腰牌扔了进去,脆木让火焰燃的更高! 接着是数十张腰牌,数百张腰牌扔进了巨大的炭盆里! 被火舌舔过的有很多名字,有姓张的,姓刘的,姓陈的。 对应的都是眼前活生生的人。 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赴死的活生生的人。 熊熊燃烧的火焰恰似火海在众人中间翻涌,硬汉子,没有一个掉泪的。 曹忌起身,直到那炭盆里已经焦黑一片,他才缓缓开口,虽然说的极慢,但要每个人都听得清。 “大家追随曹某,鄙人深感荣幸!所以今天有句话务必要托付给大家。” 曹忌提起一壶烈酒挨个给众位将士满上,最后他举起一满杯来,喝了一半,一半倒进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们誓死守卫梅州,不是为了那些远在天边的东西,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每个人!那些人或许只与我们打过照面,可他们全部都是梅州城的一份子!在我们入伍后,也许是为了混□□命的饭吃!但是今夜,战争来临的前夜,我希望大家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提起刀的将士,永远为百姓奋战到底!” “长夜漫漫,望各位生于黑暗,战于光明。” 长夜漫漫…… 长夜漫漫…… 烈酒举过头顶,滚烫入喉! 三百只碗砸入白雪! 烈酒融化霜雪,大火烧至十一月。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9、第 39 章 【清】 十一月,大雪漫天,寒冬已至。 清早,没有太阳。 热酒断断续续撒入皑皑白雪中,瞬间化入凛冬。 黑靴踩进其中,也不见了踪影,单薄的衣袍荡出了蜿蜒崎岖的痕迹。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拎着酒壶,踏着没有晨曦的清早,纵声放歌在空寂的街道。 他烈酒入喉,嘶吼开腔。 “章大爷快回去啊。” “老爷,快跟我回去,要打仗了啊!” “要打仗了!” 四五个小厮冲出来在厚雪之中翻滚,他们扑倒那位白发老人,酒壶坠落在地发不出一丝声响,热酒尽数撒进白雪,蒸腾热气扑面而来。 那老人被扑倒在地,他挣扎着直起上半身,仰天怒指吼出最后一句话。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三分人事七分天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被埋进深雪,只留下被拖走的深深浅浅的雪痕,和一只孤零零的酒壶。 府衙纷发了长刀长棒。 破晓时分,梧桐带着笼馆三十二名龟奴,每人手握一支,驻守在笼馆门口。 阴天无雪,只有散不尽的寒气。 有人问今天为何没有下雪。也有人面对天地苍茫忽地逼出了热泪。 悲愤与害怕交织在一起,缠绕上九霄。 “没有下雪,是为了让大家看清,我们到底杀的是谁。” 哈出的白气变成满腔热雾,宋梧身着一袭白衣手握长刀屹立在馆口,背后是三十二名小伙子,门后是几十个姑娘。 一张木椅落在梅园正中央的断桥之上,珍鹭坐在其中。 灼灼梅花下到处都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姑娘。 这梅花开得好啊,开的比往年都要热烈。 “不要哭。” 一朵艳丽如血的花瓣落在肩头,她目不斜视,只紧紧盯着大门。 “春天来临前,请不要掉一滴眼泪。” 寒风凛冽,刺入赵明熙的侧脸,他带着商行所有青壮年挡在门前,每个人表情肃穆,沉默不语。 静的像是地上的白雪,稀释了所有的恐惧。 隆起的肚皮仿佛也在看着一触即发的战事,华雀坐在庭院中央,坐镇商行。 身边都是老弱妇孺,他们屏息凝神,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异动。 马蹄走动的声音,士兵整齐的步伐,还要刀枪剑戟的晃动声,都在预示着今天,将是一场血战。 梅州城,天要变了。 “报!知府大人,叛军压境!” 正坐于朝日图前的知府红袍加身,他高昂头颅,面对满府衙的平头百姓镇定自若。 不能乱。 “通知镇抚司,归位!” 黑马头次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眼,许久没有上战场的骏马像它背上的将士们,跃跃欲试。 缰绳紧紧握在五百人的手中,凛凛铠甲反射出了金光,长剑沾满烈酒已打开了杀戮的口子。 曹忌翻身上马,列于最前,许久没穿铁甲,也不知这身战服还有没有忘却当年的味道。 “报!叛军还有五百步!” 城门高楼伸出迎风飘扬的旗帜,曹忌抬头看了一眼那天际大旗,深吸一口气,拔出长剑。 长剑出鞘铮铮作响,接着数百道寒光刺进骏马瞳孔,望上去似是啐满了鲜血。 “三百步!” 有人紧握着长剑调整呼吸。 “二百步!” 骏马前蹄踏地,飞溅出冰雪。 “一百步!” “曹忌!” 鲁辟率军压城,身后铁骑千百万,根本不止三千。 他也是许久没有身披金甲了,如今再见曹忌,竟没想到,一个是攻城,一个,是守城。 “你我同战七年之久!同袍之谊,今日就此斩断!” 曹忌盯着城门上斑驳的红漆,听着鲁辟的叫城。 曾几何时,我也把你当作过命的兄弟,辗转官场,沉浮多载。 却没想过,一个趋炎附势,一个冷漠无情。 “老皇大势已去,新皇归位正统,我今日,是天命所趋!” 既然都是天命所趋………… 斑驳红漆掉落,飘飘荡荡,像一朵雪花落入马蹄前,被一脚踩入泥洼。 “那还等什么!” “攻城!” 一声号令,九州震荡,天色剧变,血染今朝! 圆木冲撞不堪一击的城门,每声巨响便是催命的咒语! 震耳欲聋,肝胆俱裂。 横梁木屑弹出,横木纹理出现裂痕,数百双眼睛紧紧盯着那裂痕越来越大,大到像在心上撕出了万丈深渊。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长刀举起,有人轻声念出。 砰!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砰!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 横木尽断,城门轰然倒塌! 没有灰烬尘埃,只有即将被鲜血染红的皑皑白雪! 黑云压城,一眼望不尽的铁骑尽在眼前! 长剑刺破苍天,骏马发出长嘶,五百精锐跑出千军万马之势,誓要歼灭叛军! 无畏的将士啊,妾身愿以此碗送行酒,愿你百战不殆,凯旋还乡! “杀!!!!” 刀剑相向,招招到肉,焦火烧上梅州,助他个涅槃重生啊! “你我本是一根生,为何今日内斗至此,让个天下寸草不生,让个人间生灵涂炭呐!” 亲王府内,戏台上的唱词正演到精彩。 老生花旦轮番登场,红绿水袖扬上了青天。 亲王打着拍子,随着那台上的鼓点越来越急。 登登登,登登登登! 小生扑通跪地,卷起长鞭,露出惨白的脖颈,一双红眼噙满泪水,嚎啕唱词。 “逮!天命难违!速速拿命来!” 登! 鼓点急落,手指忽地紧攥在龙头金杖。 “殿下,鲁辟已攻城。” 府外已厮杀一片,血流成河。 府内安然无恙,戏正酣时。 那些凄厉的叫喊亲王根本听不到,他只看得见那金灿灿的龙袍被抛上了半空。 龙头金杖上的手指慢慢松开,接着两只手合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地鼓起掌来。 “好,唱得好!统统有赏!” 一出压城戏,博得满堂彩。 亲王府从没有笑声,好像所有的笑声都压抑在今天爆发出来。 世子不笑,他只端坐在亲王的左手,听着一声高过一生的高亢笑声,所有门客在笑,所有高官在笑,还有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在笑。 原来你们也会笑啊…… 以前不笑,只是笑不出罢了。 “父亲母亲,鲁辟攻城,难免伤及无辜,我看我们还是移步内厅,静候佳音吧。” “好。” 亲王拍了拍自己的儿子,捏了捏他僵硬的肩膀,双眼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目光来,而后拉着王妃与儿子一同移步内厅。 内厅里烛光闪烁,映的堂室金碧辉煌,尤其是亲王手里那支龙头金杖更是熠熠生辉。 世子看了一眼,谴退了在厅所有的奴仆,放下了厚重的帘帐在父亲母亲面前坐下来。 王妃雍容华贵,一双凤目艳丽生姿。 亲王高大伟岸,尽显天家之霸气。 世子坐在这二人对面,竟是,谁都不像谁。 “父亲母亲,大势之前,咱们终于能松口气,说说话了。” 王妃点了点头,她已是许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孩子,这段时间以来,只觉得他长大不少,那决绝果敢的眼神,似是有他父亲当年的风姿。 她舒了口气,端起面前的热茶抿了一口,偌大的内厅只有沙漏计时的声音。 “生你那年,没想到如今的模样,苻儿,你众望所归,是我们的好孩子。” 说起这话,感慨万千。王妃遥想当年产子后,就立即被当今老皇赶往地方一刻也不带停留,她在月中怀抱幼子,山高水远路漫漫地走啊走,一走就是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对于天家而言,他们亲王一脉,仿佛过街老鼠。 不过如今都好了。 当初生下幼子,只觉得是不祥之兆,如今,都好了。 这些事,世子何尝不知,他的出生给家族带来的只有不幸,他曾因此懊恼沉郁,久病缠身,只是如今听来,听着母亲娓娓道来从前,倒没什么知觉了。 “你自幼体弱,我与你父亲当时无暇顾及你,才让你今天久在病榻,不过也请孩儿理解,这些年形势逼人,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王妃说着说着,忽地好似听府外刀剑声响,那刚打转的眼泪瞬时收了回去,她忽地起身把桌角的流苏攥成一团,却被亲王拦了下来。 “王妃不要失态,攻城,难免响动大些。” 亲王沉稳,他稳扎稳打就是等今天这一刻,说实话王妃刚才的一番肺腑之言他并没有听进去太多,眼下他已展望到事成后的几十年。 他如今五十有八,正当年。这样的时机,来得刚刚好。 女人家嘛,最是在关键时刻感情用事,往事如云烟就不要再提,来日光明璀璨才该是真正考虑的。 亲王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表情冷静,并没有因为自己母亲难得吐露的心声而动摇半分,很好。 这才是帝王之才! 帝王之才…… “我如今看你稳重行事,不似从前,正好赶上这个好日子,不妨把为父运筹多年的想法,说于你听。” 亲王拍了拍世子的手背,这每一下都是装满期许的沉重。 从前不说,只怕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理解,甚至还软弱央求,现在看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他筹谋的大业,在攻城的今日,权力之巅唾手可得的今日,说出来,才最应景! 亲王殿下,本是先皇排行最末的儿子,乃是一嫔位所生,但从小天资聪颖,脱颖而出,本是夺嫡最佳人选,可奈何老皇老谋深算,蛰伏多年,一举登位改天换地。他所期许的一切都化为泡影,飘散在颠沛流离的山河之间。 今日,他辅佐太子,不是为了让太子登位!更不紧紧是出一口恶气! “我要的是那皇位!我们卧薪尝胆,剑指的不是老皇,是皇位!” 拍在手背上的五指猛地皱缩,世子微微皱眉看向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常,只抚摸着手头的金杖,目光里全是熊熊燃烧的渴望。 “太子算什么?他从头到尾只是他爹的傀儡而已,他爹纵容他至此已至与百姓失德,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要把亲儿子斩于马下,老皇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呵呵做梦。古往今来哪个不是寿数将近,日落西山。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干近一切天下人所不敢肖想的事!” 龙头金杖刺眼,父亲捏着儿子的下巴,迫使他看向金光璀璨的未来。 他要他盯着那座龙椅,目不转睛地盯着。 “太子才是我的傀儡,登上帝位又如何,他年轻冲动肆意妄为,是断断想不到我才是那只黄雀。不久以后,我便要登上帝位,你的母亲便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亲王说的每句话都让世子振聋发聩,但也仅仅如此,他坦然镇定,似乎看不到龙椅宝座,也看不到迟暮的老皇与天真的太子,他眼里只有自己的父亲母亲。 这么多年来,他们除了徒增白发,似乎一丁点儿也没有变过。 永远在运筹帷幄,永远地自持冷静。 他想起自己有一年病了,病的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地呜咽。 “怎么回事?又病了吗?” “嗯,亲王,什么时候再启程?苻儿似乎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朝廷的命令下来了,我们必须要快马加鞭,一刻也不能耽搁,那处我已经联络许久,不能再错过了!” 金帐外,世子垂着病眼只看到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和母亲一声短促的叹息。 “给世子穿好衣服,立即启程。” 也就只有一声叹息,后面便是不容分辨的冰冷话语,任凭李嬷嬷怎么求都没有用。 他就这样被人从床上捞起,发着高烧,冒着冰雪被塞进启程的马车里。 车轮转动,他被李嬷嬷抱在怀里,向外面张望。 那车窗外的冰雪天,就恰逢今日。 他山高水长地走了将近二十年,总该停一停了。 车轮的转动似乎从他的耳边划过。 世子寻来了佳酿,为一家三口斟满。 “父亲母亲今日的肺腑之言,孩儿如今才真正懂得,以前是孩儿眼界短浅不懂世故,今日幡然醒悟还不算迟。” 被温过的热酒缓缓流入金杯。 这金杯上的凤鸟都舒展了翅膀,得到了佳酿的滋润。 盈盈烛光,照着酒水波光粼粼。 世子捧起一杯热酒,祝这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 “父亲母亲!” 他头一次这么大声,这么有底气的说话。 “喝下这杯酒,祝我们来日之路,光明璀璨!” 光明璀璨,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亲王动容,王妃也不禁潸然泪下。 三只凤鸟酒杯碰在一起,碰出的是个光明的未来。 权利之巅,只待那人踏上台阶! 烈酒入喉,一滴不剩。 府外尸横遍野,府内三人相视一笑。 “好孩子,以后我们一家再也不用……” 一阵钻心之疼突然席卷上胸口! 王妃从座椅上跌落,细长的护甲刮过自己的喉咙,一阵腥甜突然涌上口鼻。 “再也不用!” “怎么回事!” 亲王鼻梁猛的发青,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坐起只觉心脏要爆裂。 “这酒里有毒……” 他挣扎地要去拿龙头金杖,可走了不到两步便跪倒在地,龙头金杖应声坠地,只静静躺在他的手边,却怎么够也够不到! 他看着王妃精致的妆容上慢慢淌出了鲜血,华服平摊在地上了无生气!他回头寻找儿子,却发现自己儿子的脸上,露出的竟是坦然的微笑…… 是你吗?是你? “是你!” 为什么!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亲王潸然泪下,不知道这眼泪是身疼还是心疼,他一声一声地歇斯底里的质问,他不能相信,他不能相信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却看不清他! 可是儿子何尝看不清父亲呢? 父亲,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皇位,权利? 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只为追求一个互相残杀的局面吗? 世子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只觉得心中坦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到最后才看清。 老皇与太子如此,父亲与自己也如此。 运筹帷幄到头来,没有一人,运筹自己的家人。 “父亲,睁开眼看看吧,那万人之巅,哪个不是妻离子散,哪个不是孤独终老?我们既无天命,又被天命所累,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最后一刻,父亲还在问。 龙头金杖已经滚远了,什么都远了,龙椅,宝座,皇位,都远了。 他只看得见自己儿子端起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烛台,只有那烧尽一切渴望的火光在慢慢逼近。 “我想要的,只是个家而已。” 世子惨然一笑,他手持烛台,听到了府外的叫喊,听到了百姓的哭声。 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听到了。 他听见了阿茴的哭喊,听见了笼馆的夜夜啜泣,听见了路边冻死骨最后发出的呜咽。 那些声音很近的,他现在才听到。 他还听到。 “欢鹂,是你吗?” 烛火掉进帘帐,被提前泼洒了琼浆的房屋,慢慢陷入了火海。 “父亲母亲,祝我们来世之路,光明璀璨。” 死于烈火,生于烈火。 龙头金杖在火海之中发出了最后的尖叫! 口中喷出的鲜血,尽洒在龙头之上! 亲王垂垂老矣的双眼,无神地盯着龙头。 那龙头,近在咫尺,他却怎么都够不到了。 可儿子和妻子的手却轻轻地搭在他的掌心。 灼热难当。 火光里,是儿子躺在地上的脸面对着他。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笑过,从来没有。 “父亲,睡吧。来生,愿我们是一家人!” “不……不要!” 房梁轰然倒塌!落进火海,不死不休! 将军啊,请饮下这碗烈酒,沙场之路漫漫,千万将士百战不殆,不死不休! 一双官靴踏进雪里,拔出的不是冰雪而是鲜血! 路边横尸,白骨森森,焦土蔓延全城,放眼望去全是尸体和厮杀! 曹忌身提长剑,浴血追逐。 他耳边全是将士们的嚎啕,和刀刀刺肉的声音,溅起的鲜血飞喷在脸上已让他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那么多人出现在他眼前,他好像看见了赵明熙宋梧,满脸鲜血地穿梭在人群中间。 可他只盯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十六路团练。 五百精锐杀到最后已剩一百。 鲁辟精锐也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横死的将士和马匹。 越来越冷了,手中的长剑好像要随时落地! 在落地的前一刻,曹忌手上的青筋暴起,冲上前去,直刺上去,刺入那人的臂弯! 鲜血四溅,鲁辟转身,热血在他们二人中间划过,浇湿白雪。 曹忌撑剑跪倒在地,每哈出一口气,就是一口血。 他与鲁辟缠斗多时,二人皆是伤痕累累,满身淋漓的鲜血。 鲁辟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透露着狞笑。 “站起来啊曹忌!拿出咱们一同作战的气魄来!” 追夜官服披在镇抚司的身上,白雪落下,融化进了鲜血里。 饮血长剑在微微颤抖,在跟着生灵涂炭的哀嚎一起颤抖! 今日是一败涂地,还是就此翻盘,全看此刻了! “站起来啊曹忌!” 一柄长剑甩出累累冰霜破风而来!鲁辟的瞳孔中映出曹忌沾满鲜血的脸庞。 刀剑相撞铮铮作响! 铁器相撞的声音直冲云霄,持刀人咬牙切齿,怒目盯着对方,血丝沾染嘴角,说着诅咒之语。 “曹忌,你打不过我的!” “大势所归,你赢不了我!” 长剑猛地上挑,吞掉了所有的力气,横劈进对方怒火重重的双眼! 那双怒火重重的双眼向后仰去,单手撑地抬刀狠劈! 滚烫的鲜血从追夜官服喷涌而出,包裹肆虐的雪花! 脸上霎时淌下了热血,滴答滴答最后哗啦一声浇灌到靴子上。 “啊!!!” 鲁辟捂住脸尖叫,待他把手放下时,鼻梁上已凭空出现了深深血痕! 他反身看向弯身的曹忌吐出了满口的黑血! 一道刀痕撕裂了追夜官服的弯月,露出了深到见骨的皮肉! “曹忌……哈哈哈哈哈!你当日也是这般被人砍了脸吧!” 鲁辟捂着自己的鼻梁,鲜血都没入了他的鼻腔。 “当初为老皇血战,差点瞎了招子,你可曾后悔过!” 长刀提起又放下,长着老茧的右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可说话的人却一刻都没停。 隔着飘落的白雪,鲁辟与曹忌遥遥相望。 就是这样的距离,他们也曾背对背地奋战过! “杀了那么多人你不后悔吗!这么多年会有人午夜索命吗!” 鲁辟站在雪地中央哈哈大笑,对面的人口吐黑血,已经让官服分辨不出颜色,若不是有白雪遮掩,恐怕更是骇人! 半口气提在嗓子眼,恰似身在边疆地狱。 “你以为边疆的人会原谅你吗!你的双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知道吗!你以为来到梅州突然发了善心就能把罪过抹去吗!做梦。” 鲁辟放下手来,鲜血已经浸湿了半张脸,此刻他就是恶魔,地底下钻出的阎罗! “你与我,一直都是一样!没有神佛会渡你的!” “会……会有的……” 曹忌的胸腔剧烈震动,他盯着地上被鲜血染红的累累白雪,不断重复,会有人渡我的。 “会有人渡我的!” 轰! 城西冒出了烈火,滚滚浓烟弥漫全城,一声巨响让马匹四处逃窜,好像是大厦倾颓的声音! 鲁辟回头,一双血眼向火光处望去,竟是亲王府! 昔日高门贵府,瞬时被卷入火海之中! 怎么会啊? 怎么会啊! “救火!” “救火啊!” 有人的竭力嘶喊,喊破了风雪云霄! 鲁辟愣神片刻,只听见一声。 “会有人渡我的!” 一柄长剑带着血光从雪中而来,是曹忌嘶吼出声。 这小子,打仗从来不吭不哈。 今天是他鲁辟第一次听到! 长剑只刺入心脏,贯穿后心,带着热血直插在地! “援兵已到!” “叛军速速束手就擒!” 鲁辟想喘口气,就像他平常那样,喘口气还能再战。 可是此刻却不能了。 他想张嘴,热血却灌满喉头,他的呜咽声中的鲜血全喷在了曹忌的脸上。 他笑了。 他竟然笑了。 援军? 哪里来的援军? 老皇的援军?我是输了吗! “我……我没有输!” 一支短匕被深深扎进曹忌的腹部。 鲁辟握着那支短匕,被长剑贯穿在半空,鲜血四涌,用最洪亮的声音质问曹忌。 “你!” 落下的轻盈雪花停在了半空,风停了,鲜血也停止流动。 所有杀戮都停顿在鲁辟的最后一句话上。 那句话钻进曹忌的耳朵里,顺着血脉,揪住了他腹部的匕首。 “你!以为老皇会放过你吗!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赢!” “曹忌……我会在地底下等着你!永生永世,等着你!” 匕首拔出,鲁辟轰然倒地。 老皇旌旗在头顶飞扬而过,遮天蔽日,挡住了重新掉落的雪花。 曹忌抬头看不见天日,只能听见援军入城的声音。 那银白色的旌旗跟白雪混在一起,刺眼的像是圆日。 曹忌抬头痴痴望着,他跪在鲁辟的尸体旁,无数援军的铁骑从他身边掠过,手起刀落斩下一个个叛军的首级。 只有曹忌跪在那里,他听见了风雪的声音,无穷无尽的风雪向他袭来。 刀锋乱舞,混乱地闪过他的双眼。 “天……亮了吗?” “镇抚司!” “大人!” 尸横遍野的街道,数十名士兵举刀围上来,围住了一片血泊。 血泊里躺着的人,身上盖着的,是一面威风凛凛,银白色的旌旗。 这场战事,直到黄昏才结束。 没有晚霞,没有暮色,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尸体罢了。 没有人哭嚎,也没有人呜咽,只有无数人顶着呆滞地眼神重新走上街头,面对累累焦土,救人的救人,收尸的收尸。 半死或已经死了的身体被无数只双手拖出长长的痕迹,焦土噼里啪啦地余音回荡在街头,抬头看去只有那旌旗旁若无人地高摇在城墙头。 欢鹂茫然地走上街头,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只朝着梅州城唯一的火光走去。 “救火啊!” “快啊!” 那冲天的大火从头烧到尾,一桶一桶的雪水只是杯水车薪。 这里好像是……亲王府? 我来过这里吗? 欢鹂呆呆地站在亲王府前,看着那被烈火包围的牌匾,与她一起看着的还有亲王府所有的奴仆,他们呆滞地站在这座曾经辉煌的王府前,火光映出他们无神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火? “大家不是都……” “出来了出来了!” 城中的救火队急急从火场里冲了出来,身后抬的是三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一样的东西。 突然欢鹂耳边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 有个老妇人冲了上去,欢鹂在她身侧呆呆地看着,这老妇人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她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老妇人哭的歇斯底里,冲上去时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双手并用的爬向白布,声泪俱下,像要呕出心肝。 “殿下……” 欢鹂举着灯笼四处张望,却发现没有一个人上前。 她看着那老妇人,看她哭的心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疼…… 她上前情不自禁地摸上了李嬷嬷的肩膀,想要安慰两句。 可当李嬷嬷掀开白布时,落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白布下,是一具焦尸。 “欢鹂,你为什么总要笑呢?” “欢鹂?要不要荡秋千?” “这个地方,不适合养我的黄鹂。” 裙摆在晴空扬起,深深走廊的奴仆纷纷抬起了头,有人踏上了台阶伸手摸住了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辆马车飞驰过除夕夜晚的暴雪,那暴雪尽头好像有光…… “欢鹂,你自由了。” 是火光! 是熊熊烈火吞噬了亲王府! 眼前的光不是光啊,是烧人心肺的烈火啊! “亲王王妃,世子殿下,别丢下老奴啊!” 欢鹂跪在地上双眼望着焦尸,只听耳边一阵寒风逼过,李嬷嬷怒吼一声,只身冲进了火海! 滚滚火海吞噬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影像是在火焰中跳舞,白骨烧裂,哭嚎震天! “老奴这就来陪主子!” 亲王府的牌匾落下,滚落在高台上摔成了两截。 地上的焦尸毫无生气,不言不语。 戏台上咚咚作响,一个翻板凳的老爷子滑了一脚,阴沉的戏园子里只有一个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带轻晃,凤鸟石灯的微光下,有一个人回了头。 他看着捂着嘴惊慌失措的她,笑了笑。 “欢鹂,是你吗?” “啊!!!!” 有无数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双眼,她回到了这个火光漫天的夜晚。 有华雀珍鹭和烛鸳的味道。 她们说欢鹂不要看,不要看! 可她们堵住自己的双眼,欢鹂却看的清清楚楚,她看见那人回过头来了,带着连理枝回过头,笑的灿烂。 他明明爱笑的。 为什么大家都说他不笑。 他明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欢鹂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火海在她背后烧着。 姐姐们的手胡乱地抓着她的手,可她却停不下来,她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 大笑的声音蔓延到大街小巷,盖在了每一具尸体上! 热泪顺着笑声滚滚而下,流淌在烤化的雪地里,一声声肝肠寸断的哭声,在他成为一具焦尸后响起……她哭的难以自持,她控制不住,她什么都控制不住! “杨苻!!!” 欢鹂,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喜欢过我吧。 “我…………” 她哭的好大声啊。 她哭地仿佛自己身在炼狱火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第 40 章 冰雪消融后是春天吗? 应该……是吧 新年一月,梅州城终于落下了白幡,那满城的白幡,家家户户门前系着的白铃,都是为了祭奠一个多月前牺牲的亲朋好友们,整整挂了四十九天为其指引归家的路,如今七七已过,是该都摘下了。 钱叔抱着大孙儿,望着城门顶的一缕朝阳。 不知不觉,连日头,也露的早了。 “爷爷,春天来了吗?” 拨浪鼓的声音砰砰响起,人潮向前涌去,夹道在入城道旁。 梅州城门重新打开,迎接进来的不是来势汹汹的叛军,而是安抚民心的朝廷按台。 那些马也不再是杀气腾腾的铁骑,而是一匹匹闲庭信步的黄驹。 高坐在马背上的按台大人,春风满面,他看起来好像比老皇的岁数还大,白色的长胡一直垂到胸口,紫色官袍好像吸走了所有的光芒,让夹道欢迎的百姓们看去不能直视,却又觉得那不能直视的笑容是和颜悦色的。 鲜艳的花枝和金黄的麦草被抛入空中,抛到沈按台的怀里,他并不恼,而是拢起满怀的柔软麦草挥手向百姓致意。 沈按台这一个月来游走了无数州府,梅州城的日头,是最高的。 他入城的时候,竟感觉金辉洒在了他的官帽上,他轻轻抬头,官帽上的阳光倾泻而下,滑进他的长胡里。 他牵马抬头,不仅捋胡长叹。 “按台大人,怎么了?” 日头在城墙上慢慢露出了全部,照亮了城墙的斑驳和已经泛黑的血痕,他长叹一声止不住地摇头。 “梅州城啊……百姓苦矣。” 拨浪鼓的响声急促了起来,钱叔的大孙儿坐在他的肩头突然抬起手,小脸晒地通红,他兴奋地指着高马上的沈按台,拽着钱叔的耳朵。 “爷爷!你看,是白胡子爷爷!” “嘘!别说话!” 小孩儿的音调高,他天真的话语立马引起周围其他人的侧目,钱叔刚想把大孙儿拽下来,没想到小孩儿脚一松,先从爷爷的肩头滑了下来。 他摇着拨浪鼓,好似奔向春天,奔到大路中间,奔到高头大马的前面。 “白胡子爷爷!” 沈按台勒马停下,眯起眼睛逆光看清是个小孩儿时,不禁眉开眼笑。 “哈哈哈哈,怎么?连梅州城的五岁孩童,都来迎接本官了吗?” 他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紫袍,小孩儿晃着拨浪鼓懵懂地看着那也一抖一抖的白须,就像是春天他在草丛里翻滚,扬起的细细软软的棉絮。 “大人莫怪!” 钱叔推开人群冲出来,一把捞起自己的孙儿双膝跪地,险些磕头。 “这是小人的孙儿,不懂事的,大人莫怪。” 钱叔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以前梅州城就算是个小小的九品官都能瞬间要了他们的性命,今天所见的,可是朝廷次一品大员啊!若是惹得不快,岂不是动动嘴的功夫! “无妨。” 黑影压下,钱叔惊惧地紧紧抱着孙儿低下头颅,他盯着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大,大地似乎能包住他们祖孙俩时,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怀中孙儿的脸蛋。 “有劳你,来迎接白胡子爷爷。” 阴影退去,光亮照进,钱叔握在孙儿肩膀上的手突然不颤抖了,他抬起头,看那高高的官帽仿佛镀了层金边,而那垂如杨柳的白须,似是仙人驾到。 “白胡爷爷,这个送给你。” 一支摇摇晃晃的拨浪鼓被一只肉乎乎地小手递到眼前,仙人眯眼,笑意更浓,他接过拨浪鼓轻声道谢后翻身上马。 等钱叔回过神来,马队已经走远,马蹄轻柔地踩下阳光,好似都在给仙人铺路。 扑棱扑棱。 拨浪鼓已经被仙人握在手里,好像是报春的祝语。 他怔怔望着时,孙儿又问了一句。 “爷爷,春天来了吗?” “好像……是来了!” 曹忌? 曹忌? 指挥使大人! 嘈杂的声响好像划开了眼前混沌的口子,他的双眼仿佛还停留在漫天风雪,焦尸遍野的十一月。 张了张嘴,发出的全是沉闷的咳嗽声。 “醒了醒了,指挥使大人,恭喜你官复原职,沈按台亲自来送封书啊!” 掀开厚厚的帘帐,如潮水般的道贺声席卷而来,曹忌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握住的是一片日光和花香。 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只觉得星星点点的金辉在睫毛上跳舞,身上的血渍干涸,伤口结疤,全身轻飘飘地似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他看见下属们捧着一身鲜红的官服进来,这是朝廷封赏新官的礼服,除非是立了大功的人,任谁都是不能穿满四十九天。 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红色的官服灿烂夺目,在曹忌眼前展开如水的绸缎流下阳光,披在他的身上。 他茫然不知何故,只任凭下属们摆弄穿上官服套上官靴,最后将他架起。 曹忌现在每走一步都似脚踩棉花,这战场上保下来的性命,如今已是羸弱病躯。 他被搀扶着走出房屋,明明只是一月,院子里竟然百花盛放,蝴蝶飞舞。 在这花团锦簇中,有一白胡仙人缓缓回头。 扑棱扑棱。 他握着的拨浪鼓摇了摇。 “曹大人,你这院落,可真是温暖如春啊,恰似你的前程,繁花似锦。” “曹忌听令。” 和煦的阳光包裹着后背,花香轻抚冰冷的脸庞,一只春燕掠过,飞过了曹忌的头顶。 他被人搀扶着跪下,圣旨说的什么他没有在意,只是瞧着自己身上鲜红的官服,细细摸去,纹理触感真实,那一道道的针脚里全部都诉说着一个事实。 结束了。 “战事结束了,太子党歼灭,老皇无恙。” 沈按台双手扶起曹忌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双唇紧抿,大事已成他老泪纵横。 “指挥使大人,你奋不顾身,鞠躬尽瘁,老皇……都知道,我想,全城百姓都知道。”他拉起曹忌的手放在掌心,那手上的一道道刀痕现在看来还是那么触目惊心,沈按台低眼盖住,长叹了一口气。 “指挥使,一切都结束了,穿好你的红袍,与我一同巡城,梅州城的百姓们,每天都盼着你醒来呢。” 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当一支月季花扔到曹忌怀里,他手指刺痛,才猛地清醒过来,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日头是这么烈,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坐在高马上巡城,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迎着阳光走,黑暗被甩在身后。 马蹄走的缓慢,每一蹄好像都踏下了他这两年来心酸历程。 踏过了赵明熙的商行,踏过了孙知府的府衙,踏过了笼馆…… 大家都活着啊……幸好。 可是笼馆的大门为什么紧闭着? 在一片欢呼掌声中,曹忌缓缓回头盯着那扇门,并没有看见烛鸳她们。 只听得见…… ============================= 【欢鹂】 扑棱扑棱。 秋千咯吱咯吱地晃着,连带着手中的拨浪鼓也在晃着,欢鹂没有说太多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太多的话了。 梅园里的海棠花都开好了,艳红一片星星点点盛下许多潋滟,又漏下许多缕阳光洒在鹅黄色的裙摆,本该是春意盎然,可是怎么也暖不了树下人的脸庞。 她虽不哭不闹,也不疯不傻,可冷静地就像变了个人。 说好起来了,又像是更严重了。 “我没事。” 连声音的语调都变了,以前总带着上扬的尾音,现在已经沉沉下落,完全不似一只黄鹂。 “烛鸳,指挥使开始巡城了,不去看看吗?” 烛鸳蹲在欢鹂面前,默默摇头。 不光是她,所有人,好似都没什么心情。本以为尘埃落定该是长舒一口气,恨不得每日走在街上看日头,可真正当一切都结束时,大家,反倒累了。 没有兴奋更没有喜出望外,这两年好似一场噩梦,梦醒了,怅然若失。 死去的人太多了啊,多的数也数不尽。 她们虽带着满腔的恨意,可不喜欢无穷无尽的死亡。 宁愿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愿意轰轰烈烈来这一遭。 欢鹂,也许是最好的例子,她如今不悲不喜,只是把所有人的情绪放大了而已。 “兴许是她看透了,所以才会如此。” 一场大火,什么都看透了。 听说那把火是杨苻放的,在放火之前他特意让李嬷嬷带着所有无辜的奴仆出了亲王府,也不知他当时将火苗撒向自己的身体时在想些什么。 这恐怕只有看过焦尸,并且与之朝夕相处两年的欢鹂才知道。正因为她知道的如此彻底,如今才会冷静的彻底。 两年光阴,像过了十年。 “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吧。”华雀抱着将近临盆的肚子,双眼中有说不尽的疲惫,海棠花落在她的乌发间也黯然失色。没想到,大战过后,是数不清的唏嘘。 “我们……是没办法与欢鹂做到感同身受的,走吧。”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声叹息,她走向树荫深处被珍鹭拉住,掌心细密的冷汗落在对方的手心。 “快生了吧。” “嗯。” 树影斑驳抚摸在隆起的墨绿衣裙上,珍鹭抚摸斑驳,就像抚摸一层厚叶。 “好好的。” “嗯。” ============================= 【珍鹭】 算日子,怕是到了梧桐要上京赴考的日子。 珍鹭掐着时间,大约与当初黄慎之赴考的日子差不了多少。 最近书院复课,学业繁多梧桐顾不暇接,珍鹭只能代劳替他收拾行囊,太子势倒,一切都会恢复正轨,此时科考,最是时候。 安顿好欢鹂,珍鹭便燃起一点烛豆走进梧桐的内室替他收拾。 再过段时间,笼馆也该开门了,到时候重新起个名字吧,新的一年开个好头,姑娘小伙们也该给自己挣挣钱了。 她盘算着来年诸多事宜,下学的梧桐深夜而归,进来时也是放轻了脚步,看着珍鹭忙活的背影老半天才淡淡开口。 “先不着急收拾。” “吓我一跳。” 烛豆嗖地动了动,珍鹭放下手中的活计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她垂眼坐在圆桌旁倒了杯茶,“怎能不着急,京中不似梅州,还是有些冷的,趁我现在还闲着再多装些厚衣裳鞋子吧。” 梧桐挑了挑眉,他脸上的伤还没有养好,那天叛军入城时他头一个冲了进去,等一切都结束时,脸上挂了彩,身上别说青紫一片,就是刀伤剑伤也不在少数,不过所幸都是小伤,养了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脸现在一笑还扯着生疼…… 他嘶了一声摸着嘴角说怕是自己到了京城,估计那边已经暖和了。 “什么意思?现在才一月份啊。” 梧桐就着珍鹭的杯子喝了口淡茶,他说今天书院来了消息,京城那边正在整肃,科考会延迟到三月底。 “听说……京中那边也死了不少人。” “是太子逼宫那日战死的吗?” “不是……” 书院不乏有爱打听的好事者,梧桐有心听了几耳朵,听说自太子被围剿后,老皇整肃力度之大不亚于血洗朝堂,凡事参与党争者已全部下令被诛九族,旁的稍微有些牵扯的不是流放便是下内狱的。这其中误杀错杀的更是数不更数,老皇雷霆手段足以让朝堂人人自危,人人皆不敢再犯。京中有朋友的说,这一个多月来,皇城的天都是红的,大街小巷每天清早都有皇庭护卫出来清理血水。 竟是,还在……死人。 珍鹭微微皱眉,她读过很多史册,古往今来甚少有夺位是和平进行,死上一两百已是侥幸,哪个不是血溅城门,让杀戮绵延千里。在位者孤高自持,也害怕得很,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史料短短百字记述,如今真发生到自己身边,真还是说不出的滋味。哪怕是跟对了人,也不免胆寒。 梧桐看着珍鹭的表情,就知她与自己想到了一起去。 他们兴致不高,梧桐更是想的长远。 “我就怕……” “就怕波及到梅州?” 珍鹭抢先说出了梧桐的心中所想,对方点了点头。 风平浪静的过了一个多月,曹忌也醒了。 不知道朝堂震荡会不会…… 梧桐说他别得倒不太担心,就是担心…… “我担心赵明熙。” 梧桐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焦急。 “陇南赵家可与亲王来往密切,老皇已经决心整肃,很难不会查到赵家,到时……华雀马上就要生了,这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吧。” 珍鹭望着窗外飞花已是说不出什么,其实这些日子大家都隐隐担心,她和烛鸳不是没有问过华雀,只是华雀自己不想提。 “那边还没有消息,你们若想要我好生安胎,就别再问了吧。” 她是这么说的,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无力。 先前党争波及的何其紧张,大家好像凭着一股劲儿就能顶下来。 现在尘埃落定,一切趋于平静,带来的却是无力,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该听天由命似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很不好。 “沈按台也巡到梅州了,他是朝廷次一品大员,还是老皇亲信,我总是……”梧桐前几天虽遥遥见过沈按台一次,和蔼可亲,是德高望重的学究模样,来到梅州城好似如沐春风,可他…… “我总心里不踏实。” 梧桐年轻,他看问题的角度精准,这就导致整个人容易焦躁上火。 在事情没确定之前自己先乱了,这可不是以后能做官为民的性格。 珍鹭看着只能开解他,说新年也快到了,给故人烧些纸宽宽心吧。 以前在笼馆烧纸是大忌,想祭拜谁都要偷偷摸摸,现在就是让火焰烧到天顶也没有人管。 望着金元宝被火舌贪婪的舔舐,珍鹭也说不清到底要祭奠谁。 死去的人太多,就一块烧了吧。 阿昌阿茴,还有黄慎之徐阿嬷郝伯。 后者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是地狱还是轮回,都送一送吧。 让他们也看看,曾经苦心经营在梅州,今日是终于变了天了。 ================================ 【烛鸳】 丝竹声不停,应酬一直到了半夜。 沈按台宴请,极近风雅。不似鲁辟那般大开大合,所有流程都是点到为止。 就像那琵琶声似远似近地刚刚好,宴席菜肴也主要以清淡为主,席间佳酿也以清甜为主的果酒。 “老了,诸位用的顺心清净才最重要。” 他今年七十有八,相当高寿,借用孙知府府衙小请曹忌一干人等,孙知府诚惶诚恐只觉府衙都蓬荜生辉。席间一直与沈按台攀谈,聊起本次事件的凶险。 “哎,往日之事不再提,一切都向前看吧。” 沈按台想得通,他似乎对那些过去发生的血腥事件,看都不想再看上一眼。 期间曹忌的话不多,他大病初愈身体尚且还在恢复中,脑袋沉沉身子却是轻飘飘的,混沌一片好像稍微动动脑子就疲惫不堪。 只两杯果酒下肚,他已经是困倦难当。 可奈何沈按台头次大驾光临梅州,曹忌再怎么不适也不好提前退席。 丝竹拨弦,清丽剔透,曹忌坐在竹帐内险些昏昏欲睡。 “大人?大人?” 孙知府轻唤了曹忌几声,后者只昏昏沉沉看着对方的嘴巴开开合合,等见那张嘴开了几次,曹忌才听见了声音。 “指挥使大人?” “嗯?” “没事吧?要不要回去歇息?” 曹忌使劲睁了睁眼睛,看见沈按台捋须看向自己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无妨。 沈按台心疼指挥使劳苦功高,便倒了杯浓茶以茶代酒虚空敬了敬,“曹大人,你身体本不便饮酒,本官以茶代酒,这碗浓茶本官愿为陛下代劳,敬你。” 陛下? 曹忌受宠若惊慌忙起身,他猛地起身都身形摇晃,被孙知府眼疾手快地扶了扶。 “曹大人不必惊慌过度,这一碗是你该得的。” 一碗浓茶向前伸了伸,曹忌弯身行礼心里五味杂陈,他犹豫地端起茶盏,忽地想起自己初次登殿面圣的场景,当初只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伙子,看到陛下时只看他遥座高耸龙椅之上,金光闪闪宛若天神降临。今日再想起,年过三十,仿佛印象中的陛下也变了样子。 变就变吧。 曹忌头疼,没工夫再去细想。 他闭上双眼要将茶盅轻撞上去,只是在茶盅相撞的前一刻,外面似乎有了声响! 好似是一声刀剑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短促的呜咽。 那声呜咽太短,曹忌几乎都以为是听错了。 他本能回头,从四面竹帘的缝隙看去…… “呃……” 入夜,飘飘荡荡的云彩短暂地遮蔽了弯月,本就睡不着的烛鸳被一声短促的呜咽惊醒,醒来后才发现屋子黑的竟是一点月色也没有。 她翻身下床,脑袋疼的厉害,最近睡不踏实,经常半夜起来寻水喝。 烛鸳披了件外衣,只当刚刚听见的声响是个噩梦,可她刚翻起茶杯,竟又是一声! 不是做梦? 像是从馆外传来的。 烛鸳小心蹭到窗前,平稳了呼吸,轻轻将窗机开了一条细缝,不发出一丝声音。 她住在笼馆的第七层,馆外街道看的清楚。 乌云遮月,只靠微弱星光引路。 她看见了一双挣扎乱蹬的腿拼命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那双腿的黑影被星光拉的好长,直接打到了对面死胡同的墙上,像是老树枯桠被飓风折磨抽搐挣扎! 麻绳勒紧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半夜被放大了数十倍,随着那勒紧的声音越收越大,黑影陡然升高,然后如枯叶般坠落砸地,再也没有起来。 折断的脖颈无力地垂在肩头,两名带刀侍卫对望一眼,收起麻绳翻身上马。 马蹄跑的很快,不过眨眼便隐在浓雾之中。 而躺在地上的人,怒目圆睁,白雾浮上的他的双眼,吹散不开。 “曹大人?曹大人?” 曹忌如梦初醒,额上竟然冒出了虚汗。 他刚刚,他刚刚好像看见……竹帘外有血痕,就糊在那砖石上面! “这种事,在所难免,请不要见怪。” 沈按台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可是仍能瞬间拉回曹忌的心绪,丝竹声和琵琶声的节奏突然快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碎了圆月,拉扯着月色。紧绷的弦好像卡在乐师的指尖,像一柄弓箭蓄势待发。 可沈按台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疾不徐,他慢悠悠地说着话,与那急躁的乐声仿佛合不上拍子。 曹忌在中间拉扯,端着一盏茶,突然冷汗涔涔。 竹帐外的呜咽好像一声接着一声。 只是融进了丝竹琵琶里,融进了沈按台低沉的话语当中,再没有一声,能清清楚楚地传进曹忌的耳朵。 曹忌恍惚抬头,双眼天旋地转,他看见那仙人白须长的厉害。 落在绛紫官服中央,干干净净。 真真的,好个干干净净。 ============================= 【华雀】 无人,可独善其身。 这是赵父在病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晌午,一辆马车从驿站出来赶往商行,车轮转动地很快,让马的四蹄都差点乱了步子。 商行逐渐恢复了正常运转,门庭若市。十几个掌柜聚在外厅梳理工作,还有十几家铺子的老板在核准商行纲要,赵老板大清早去了府衙,回来便把新一年的税务详情排出公告,顺便还要把去年落下的年终盘点一一核准。 到处都站满了人,到处都是算盘的声音。 马车停在拥挤的商行门口,已怀胎将近九月的赵夫人挺着大肚子艰难下车,面色不好看,手中紧紧攥着封信提着裙子走了进去,挤过拥挤的人群,越过掌柜穿过中堂,期间碰着的熟人与她点头,她也仅仅是礼貌性地笑了笑不多做停留,终于来到内厅在一干邻里乡亲的围簇中找到了说的口干舌燥的赵老板。 “来信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老板们道歉,表示要稍稍耽误片刻处理私事,说罢赵老板跟着赵夫人从内厅后门出去,几乎一路小跑过内堂花园钻进卧房内关紧了屋门。 “怎么了?” 华雀与赵明熙相对而坐,手中的两页信纸一动不动地牢牢固定在指尖,当落款读完,华雀看着赵明熙的表情,心觉是,出事了。 “朝廷清算到陇南,父亲病倒了。” 华雀试探接过赵家家书,赵明熙丝毫不避讳地让华雀看个详尽,这封家书不是赵老爷写的,但是大半篇幅涉及到老爷子,如今一家之长轰然倒下,已病了七八日,醒了睡睡了醒,一夜白头大抵如此。 “冯家竟然还没来得及进京就已经……?这太快了。” 华雀的指尖陡然冰凉,对面的赵明熙已经沉默不语。 两页纸所说并不太多,可赵明熙也能推测出个大概。赵家,乱了。 祖祖辈辈传下的基业,怕是要一朝被斩草除根,现在是分家的分家哭丧的哭丧。冯家前车之鉴,据说是赵老爷子晚间收到了冯老板的一只裂开的玉扳指后冲向了祠堂,仰天大笑三声,对着祖宗牌位说出了那句: “无人,可独善其身!” 灵牌震动,全府惊醒,等赵夫人赶到时,祖宗牌位倒了一地,年事已高的赵老爷躺在十几座牌位下不省人事。 梅州的天变完,就该赵家的天变了。 赵明熙早有预感,可如今收到大哥的白纸黑字还是眼前恍惚,强撑冷静读了下来。 读到最后陇南落款,还有那赵家商印时,父亲那老泪纵横的脸没有任何预兆地冲了进来。 闭塞的牢狱,痛哭的老夫,举着半块玉佩。 “熙儿,你当真这么狠心,不要家了吗?” “熙儿,倘若有一天,不是你,而是赵家遭了难,你是否愿意像今日我不远千里来救你一样来救赵家?” 会…… 血脉相连,我岂能不姓赵啊。 赵明熙已来不及多想,他脱口而出便说自己恐怕要回陇南一趟。 他是老皇这一边的,多多少少能卖些面子出来,这两年他带着商行又是打知府又是折鲁辟,就算没有功劳也有忠心,朝廷能查出来赵家的底儿也能查出来他的心意。儿子回去救父天经地义,就算赵家没保住也不会让父母亲丢了性命,到时坐在家里收到一颗断了的扳指的人不是赵老爷而是他自己了啊。 他脑中飞速地做着打算,可抬头又一眼看见华雀的肚子,和他同样焦心担忧的眼神,忽地又难受起来。 偏偏赶在了这个时候,他又……怎么走得开啊? “这里……还有一封你母亲的信。” 这一封信小些,被华雀塞进了袖口,没有陇南商行的印封口,估计是赵夫人自己寄出来的。 她递了过去,并不知道信中所写什么,所以在赵明熙迫不及待地打开时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赵夫人的信显然更短,很快便能看完,只是在赵明熙看到信中黑字的那刻,好像被字字刺痛双眼,眼眶忽地红了起来,读到一半已是泪水流出,目光呆滞,双手颤抖地难以冷静。哪怕上一封信怎么哭诉父亲一病不起,都没有这一封亲生母亲的口述来势汹汹。 母亲说, 不要回来。 熙儿,万事慎重,莫回陇南。 父母气数将尽,皆是天命。 华雀见赵明熙如此慌张便赶紧接过私信,满篇的不要回来,字字珠玑。 赵夫人原是个和蔼至极尽柔和之人,可在这信中却是句句刚强几乎歇斯底里。好像是身扛整个赵家,跪坐在病夫塌前,在一众混乱哭嚎之中提笔行书,落下的缕缕白发就成一封劝退家书! 可她越是这样说,就越是让人察觉出形势紧张! 母亲……母亲这是不想连累儿子一块死啊! 梅州暖阳和煦,反关陇南怕是已经黑云压城。 华雀背身披满春色,却心中打了个冷颤。 那晚赵夫人屈尊来到笼馆,诉说种种慈母心肠纯然一片,她是个好母亲,是个真真正正地好母亲。 赵家上下,短短一面,华雀只敬佩夫人一人。 眼下读信,更是心中绞痛,连着鼻梁都几乎酸楚。 赵明熙在面前失声痛哭,四页信纸轻轻落在地上,被刺眼地阳光照过去,连商印都变得模糊。 这就是大战之后的收尾工作了吧。 无人,能独善其身。 “你要回家。” “什么?” 赵明熙痛哭流涕,听到华雀猛地说了一句顶着泪眼怔怔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回家。” 华雀抱着肚子,她并不看赵明熙,害怕眼泪与他一同留下,趁现在两人中还有一人保持理智,华雀便要赶紧做打算。 “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便是无父无母的我,也不愿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任由对面的赵明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华雀之所以是华雀,不光是她得力可靠,更是她的大局。若一个人为了片刻安稳而毅然决然去舍弃一群人,她华雀不愿意做也不屑于做。 我所期望的,想得到的都有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也是为人母的人了,若自己的孩子义无反顾地拼了命回来那…… “走吧,我替你收拾行李,即便保不住赵家,至少……能把你母亲救出来。” 夫妻之间,同心同德。 当初一同留在梅州是。 现在同意回陇南救赵府,也是。 赵明熙第二日清晨便启程了,是华雀亲自送的夫君。 寒江冷雾,颇有些临别凄凉的味道。 钱叔摇晃的客船已在江边停靠许久,赵明熙站在岸头迟迟不肯上船。 他拉着华雀的手从昨晚开始就嘱咐了千百遍。 “我不在这段日子,可以先将商行关了你安心回笼馆养胎。” 赵明熙看了看华雀左右的烛鸳珍鹭道,“有大家在,我放心些。” “快走吧,再念叨孩子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胡说,胎儿哪里有茧子长?” 气氛总算缓和了些,华雀看看早已准备妥当的钱叔挣开了赵明熙的双手。 “走吧,你的父亲母亲,应该……也很想你。” 华雀摸了摸赵明熙的侧脸,轻轻拍了拍吸了下鼻子,许是江上风大,吹的她已睁不开眼。 “替我问声新年好。” “嗯。” 再不舍,也该回去办正事了。 船桨划动,江水波纹一圈圈地打在岸头,那波纹越来越浅,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远远看去只剩一叶小小扁舟中,小小的赵明熙站在船尾不停地高举双臂挥手。 晨雾来势汹汹,很快便将赵明熙吞没。 饶是如此快,华雀好似也不忍心再看一眼,船刚行至百米远她便转身离开。 “你在说什么?” 珍鹭追上步伐很快地华雀,她刚刚好像听见了华雀小声嘟囔了一句。 “没说什么,就是饿了,回去吃早点吧。” 华雀抱着肚子,面上不悲不喜地走向岸口外的马车。 烛鸳看着华雀的背影,再回头看向那空空荡荡的江面。 今早是顺风,船走的,太快了。 一路走来,三人沉默。 昨晚信誓旦旦要送走夫君,今早扁舟离岸之际,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就像江上的雾。 没有急风骤雨凶残。 但怎么散也散不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1、第 41 章 【赵明熙】 赵家的灯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暗了。 暗到连那赵字都看不太清了。 赵明熙站在船头,远远相望,便看见岸头是自己的大哥带着两个小厮在等他。 他行至陇南,已是傍晚,刚好赶上小年夜。 夜色下如墨重的江水正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轻拍着岸边,咚地一声,小舟靠岸。这个时间还能来陇南的船只,怕是只有赵明熙这一艘了。 大哥见船只靠岸便急急提袍来接幼弟,左右小厮也跳上了船帮着拿行李。 兄弟二人的手刚握到一起,微弱的灯笼光就照了过来,寂寥码头只有赵府的大少爷在接人,他行影单只地站在那里,握着赵明熙的手抬起头看去不由怔住。 “你……” 大哥一开口便是一阵白雾冷气打在赵明熙脸上,他握着大哥冰凉的掌心笑了笑,好久没见,大哥还是老样子,从小就跟在后面盯着大哥看,没想到样子竟是一点儿都没变。 “短短两年寒暑,你变化……怎的这么大?” 没想到竟说的是自己? 黑灯瞎火的,赵明熙拍了拍脸,“有吗?哈哈哈我自己都没太在意。” “有。” 大哥想抬起手摸摸幼弟的下巴,可手指虚空还是放下了,脸上说不出的是心疼还是唏嘘,只说胡茬都冒出来了,定是路上奔波。 万家灯火逐渐在身后亮起,照亮了阴测测的江水和码头,大哥打了个喷嚏回头看去怕是不能再耽搁,再多的话还是回家再说吧。 说罢拉起幼弟的手叫上两个小厮匆匆上了马车,车轮滚进陇南地界,向灯火深处行进。 赵家大宅离码头并不算远,他家盐路生意,靠口岸近些也方便。 赵明熙这一路都没来得及跟大哥寒暄两句就已经到了家门口。 其实也寒暄不了什么,一路上赵家大哥说话很少,似乎是不想开口的样子,一开口便是重重的一声叹气,车窗外的两盏灯笼也暗的厉害,照着他的脸乃至整个马车都是灰扑扑的。 “大哥,门前怎么不点灯啊。” 这还是赵明熙回家,头次没看到红灯笼。 小时候,赵府可是整座陇南最亮的府邸,连夜行的乞丐都要在这台阶下歇歇脚。 如今别说乞丐了,就连两只守门的小石狮子也被搬走,光秃秃的。 赵明熙先跳下的马车,一眼望去,不知怎的,竟然能用破败来形容自己的家。 大势已去,燃再多的灯火都是穷途末路吧。 “唉……灯笼都熄了,眼下,还是低调些好。” 大哥咳嗽了两声招呼小厮拿行李,赵明熙站到车旁等,突然瞥见后巷人影重重,脚步杂乱又急促,他探头看去,发现那些人揣着大包小包身上穿的全是赵府家丁丫鬟的衣服,三三两两地后门钻出来,不时地还扭头挥手招呼快点。 他们这是…… “噢,家里辞退了一批,不打紧。” 大哥还没等赵明熙问出来,便赶紧抢先说了,他故作镇定的样子让赵明熙看来似乎都明白了,兄弟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都没有多说,等小厮把行李拿下来便匆匆进府。 好在,赵府里面还是灯火重重的,就是人少了很多,不似从前那么热闹了。 小年嘛,总得有点气氛。 许久没回家的赵明熙穿过拱门走进回廊,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红柱的漆没有以前油亮,假山上的松柏也好似小了一圈,但还是熟悉的景致。 “大哥,嫂嫂还好吧?” 赵明熙跟在哥哥身后随口一问,前面的哥哥闷着头胡乱应答说都好都好。 下了假山小径就是内厅,里面灯火暖意,好像一家子都在。赵明熙不禁走快了两步,他还是有些激动的,毕竟都是家里人,将近两年没见,也不知几个小侄儿侄女长高了没有。 “明熙来啦?” 大嫂的嗓门天生大,她一说话整个黑夜都亮堂起来,赵明熙听见熟悉的声音赶紧迎了过去。 刚想叫一声大嫂,可看见嫂嫂站在门厅口突然止住了。 只看自己嫂嫂腰上竟还系的围裙,袖子都挽了几道边,就连手腕上那只成亲时戴的玉镯都不见了踪影,更不用提她头发上的珠饰了。 “嫂嫂……你这是?” 大嫂素来养尊处优,就连凉水也不愿意多碰一下,怎么今日…… “嗨,这不是……下人们快走光了,人手不够吗?小年夜只能我下厨……” “咳咳……” 大哥的咳嗽声让大嫂的话茬戛然而止,她看了眼自家夫君低头知道说了扫兴的话,便下了台阶拉赵明熙的袖子,谄笑了两声拢起坠在耳边的发丝,“来来来,你难得回来,今晚让你尝尝几个嫂嫂的手艺。” 她走到灯下,赵明熙看的更清楚了。 大嫂,原来可是最好看的,如今,满面憔悴,神采飞扬的眼尾也坠了。 “大嫂……” “别说了快进屋快进屋,大家快看看呀,看谁来了?几个小的快点起来叫小叔叔呀!你瞧瞧是不是都长高了,看他,还换牙了呢!” 赵明熙一走进内厅,慌乱的人群立马停了下来看向他,每个人的双眼都是惊恐后的无神疲惫,就连坐在小矮凳上,他最小的侄子也是如此,端着自己的虎头帽不吵不闹也不知道笑。 不光是大嫂,就是其他几位嫂嫂也是如此,布菜倒茶脸色蜡黄,一见叔叔回来了,双手抹了抹围裙都不知该说什么。 “都愣着干嘛呀?还不赶紧给小叔让座?” 大嫂笑着,可似乎还带着哭腔,她抹了把眼泪手脚利索地张罗这么一大家子。 几个平常不屑于干活的哥哥们也都是抱孩子的抱孩子,拿碗筷的拿碗筷跟所剩无几的丫鬟小厮们搅在一起,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忙乱,孩子哭闹桌椅板凳碰撞,连房顶上那一盏桃红色的巨大宫灯也跟着晃动,金穗颤颤巍巍好像马上要掉到圆桌上的汤羹里。 以前赵府的小年夜,都是摆在园子里的大席,要足足五桌才能坐下一大家子人。 今晚不光都挤在屋里,也仅仅是一张圆桌,大家挨在一起胳膊都伸不开,稍微一抬手还能碰到脑袋后面的琉璃花瓶。 宫灯不停地晃着,烛火的光影躁动地扫在内厅怎么也停不下来,被强行按到次座的赵明熙只觉得眼花缭乱,眼前不停地有人步履匆匆,也不知谁还喊了一声,快把外面的灯熄了,小心让别人瞧见。 过了差不多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全家人才一个不落的落座,肩膀挨着肩膀挤的厉害。 赵明熙只觉得太阳穴都在嗡嗡响,他叫了声旁边的大哥,许久不说话的大哥好像如梦初醒般,放下筷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召唤自己的妻子,“快把老爷子老太太请出来吧,开席了。” “对对对。” 大嫂似乎是忙乱了,刚拢在耳后的发丝又落了下来,她好不容易坐下又费劲起身要往里屋走,走了没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低头把腰上的围裙解开,擦干净掌心这才跑了进去。 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那么一层阴影,摇摆不定的宫灯在每个家人的脸上扫过,赵明熙挨个看去,竟是一个都不认识了…… “小叔叔……我想吃糖……” 坐在大哥怀里的大侄儿突然拽了拽赵明熙的衣袖,孩子吧嗒着嘴眼里尽是懵懂,赵明熙低头一瞧赶紧起身抓了一把糖就要塞过去。 “明熙,别给他吃了,他今天已经吃了一颗了。” 抓满糖的手被大哥生生按了回去,小侄儿的眼睛也随着慢慢被按下去的手垂了下去,他也没有央求,只是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坐着,继续吧嗒着嘴。 “老爷子,老太太来啦!” 大嫂喜庆的声音响起,可算让沉郁到连孩子都不说话的气氛缓和了些。 “爷爷!你看我的小老虎。” “我要跟祖母一起坐嘛!” “…………爹,爹?” 赵明熙倒抽一口冷气捂住嘴巴,他撑着桌面起身,这声爹……这声爹叫的。 “小叔叔,你怎么哭啦?” “小叔叔……小叔叔?” 小孩子坐在爹爹怀里,瞪大眼睛拉扯着小叔叔的袖子,却没注意到,就是自己的亲爹怔怔盯着桌面上的一碗鱼头汤,也红了眼睛。 赵府的顶梁柱,陇南大名鼎鼎的赵老爷,南方盐霸。一朝变天,老的不成人形。 以前走路虎虎生风,今晚,竟然是被夫人和儿媳架出来的,一夜白头,勉强梳服贴的白发也干枯如杂草,嘴里开开合合也不知道嗫嚅些什么,满脸皱纹里的一双浑浊双眼勉强抬起定在小儿子身上就要抬手去抓。 急急往前走了几步,竟是一个趔趄! “爹?” 赵明熙眼疾手快地扶住自己的父亲,泪眼相对,那双手抖地厉害是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赵老爷如今病的仿佛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他双腿打着摆子,尽力让十指去握住幺儿的手,儿子哭的红了眼,老人家瘪着嘴愣是一滴眼泪没往下掉。 他还是以前那样严肃,可是看起来比从前,要足足老了十岁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赵老爷甩开夫人儿媳的手,只一只手拍着儿子的手背,一手倔强的撑起自己的拐杖,咚咚敲了两声,颤颤巍巍地佝偻着腰坐下来,不看他这曾引以为傲的一大家子,只低着头眼神闪烁,咳嗽了两声,硬生生憋出了一句洪亮的话来。 “吃饭!都坐下吃饭,你也坐下吃!” 父亲的手掌压在肩上,已是软绵绵的无力,赵明熙半张着嘴抹了把眼泪挨着爹坐下。 小时候他因为害怕父亲很少挨着坐,没想到这次挨着的父亲,这么老了? 牢狱里面父子相对的情形历历在目,短短数月,怎会一夜白头到了迟暮之年? 赵明熙擦着眼泪越擦越多,身边的赵老爷仿佛看不见似的,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给儿子夹菜。鸡腿鸭翅都给小儿子夹过来,可是手使不上力气,就连筷子也拿不稳。老人家执拗,抿着嘴执着要去夹那鱼腹最好的肉给幺儿,哆哆嗦嗦掉了好几次。 “你吃,快吃饭,多吃点多吃点……” 他不停重复这句话,筷子上的鱼肉是掉了夹,夹起来又掉下去。 桌上的子女们都双眼无神地盯着桌面,滴答滴答地掉眼泪,最后还是赵夫人起身一手握住了丈夫的筷子,把最好的一块鱼肉放到了哭的泣不成声地儿子的汤碗里。 “熙儿,别哭了,你爹给你的,快吃吧。” “嗯……吃吃吃!” 赵老爷拱着筷子一个劲儿地让赵明熙动筷,最后被夫人劝住,给盛了一碗甜汤才算堵住了嘴巴。 赵明熙低头看着满满一碗佳肴,擦干净眼泪先转头低声问自己的大哥。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爹怎么成这样了?” 席间终于热了起来,大家吃饭的吃饭照顾孩子的照顾孩子,大哥把孩子交给大嫂后自己对着赵明熙叹了口气才道,“父亲……” 大哥眼下乌青,沉默许久似是万般不愿提起,直到面前的甜汤变凉才沉着嗓子说了出来。 “自从太子势倒,老皇整顿旗鼓,不到一个月就查到了陇南,因着赵家在陇南盘根错节所以没有立即动父亲,而是……而是……” 而是夜审赵家老爷,整整十天,赵老爷被扣在官衙十天。 赵家上下打点关系变卖家产,拿银子疏通关系只为看老爷子一眼,可压根一点用都没有,府衙围地如铁桶一般,任何风都吹不进去,大哥也不知道老爷子在里面遭受了什么,从他进去的第三天起,朝廷派下来的官员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在陇南拿人,那些个平日与赵家与太子有来往的达官显贵纷纷落马,甚至有些七品以下的小官竟被当街斩于马下,无数富户家的老爷被缉拿,府里的家眷都跑了出来跪倒地上哭府衙的人也不为所动。 “你不知道……那段时间,陇南城里走两步就是一滩血迹,大街小巷全是吵闹的哭声,每天都有士兵提着刀在街上跑,跑到哪家门口是直接就破门而入。” 大家都说赵老爷在里面为了保住自个家,竟把所有事都招了。 那些被牵连的人家愤恨难当,女眷站在赵府门口叫骂,儿子带着家丁就要冲进来抢人劫财。 赵府的大门是一直都不敢开啊。 甚至还有一家的夫人,三更半夜偷偷跑来,生生吊死在赵府门前了。 朝廷没乱,陇南乱了。 乱到家中孩童妇孺不敢上街,有头有脸的男人们则是能躲就躲。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爹突然回来了,我去接他……我去接他的时候……”大哥的语调突然劈开,热泪滚滚而下,他握紧拳头藏在桌下,压抑的哭声填满赵明熙的双耳。 大哥一直以来都是家里的骄傲,赵明熙不敢想象他全面溃败的样子,只是在这个小年夜让他全都看到了。 “短短十天啊,黑发人变白发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那可是爹啊!他出来以后什么都不说,整日把自己关在祠堂里好像谁都不认得了,连小孙儿过去抱他都被他一把推开。直到七日前,收到了冯老板碎了的玉扳指,爹当场气绝吐血,满衣领的血渍就冲回祠堂,等我们发现时,他已经被埋在老祖宗的牌位底下了。” 大哥无声哭泣,胸腔都跟着剧烈颤抖,他抹了把眼泪握住幼弟的手连连说对不起。 “大哥……大哥实在是没辙了啊,才叫你回来的,真的是……没辙了没辙了……” “哭哭啼啼大过年的做什么!快吃饭!” 赵老爷的怒斥突然响起,他仍是颤颤巍巍地举着筷子,却一口菜都吃不进嘴里。 夫人只垂着头坐在一旁,目光呆滞不言不语,任由丈夫喋喋不休。 “老大,叫你媳妇儿别哭了,小孙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给多喂点甲鱼汤。” 老人家虽说着话,可那双眼始终抬不起来,看不到自己满堂的儿女们。 “老二啊,你儿子明年就开蒙了,我已经说好了,就送到陆学究那里啊记住了。” “三儿媳你愣着干嘛?是不是孕中又不舒服啦?回头让你母亲看看,家里有血燕给你补。” 赵明熙听着自己的爹絮絮叨叨,就像交代后事般,他不忍再听心如刀绞,只一味用手揽住自己父亲的胳膊急忙打断,“爹……爹,求求你别说了,您看看啊,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啊爹。” 可赵老爷充耳不闻,他一把甩开幺儿的手,“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他坚持要点到每一个人,这赵府的人样样都被他记得清楚,每个人身上的事他都如数家珍,他说着不让大家哭,可是他越说大家就哭的越厉害,等他说了大半,席间已是泣不成声。 最后,他说到了幺儿赵明熙。 “你……” “爹您说,我听着呢。”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他握紧父亲满是伤痕褶皱的双手,放在腿面上不停地打着摆子。 跟幺儿说话,不似刚才那般大声果断,赵老爷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柔软了下来,他拍着小儿子的肩膀嗫嚅了许久,双眼里终于闪过了一丝泪光。 “熙儿啊……家里,就你还没有成亲吧?” “爹,你说什么?” 赵明熙猛地一愣,惊觉爹难道伤心巨痛,记忆也出现问题了吗? 他脊背发冷赶紧回头看向大哥,可后者当即把头垂了下来,紧紧盯着自己的裤面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看到大哥这样的神情,赵明熙突然脑袋嗡了一声。 他接着看向席间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全家人现在都缩着肩膀不说话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 怎么回事?当初我娶亲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大家……大家都忘了吗? 赵明熙强勾起嘴角,一双手还被父亲握着,可十指已经冰凉,他感觉有无数细汗像针扎似的刺过自己的后背。 “爹你忘了,你上次来梅州还见过她的,您儿媳怀孕的事还是您告诉我的啊……” “那吴家小姐……” 吴家小姐是谁? “正当妙龄,是大理寺丞吴大人的三千金,吴大人说了,你们俩的八字正正合适,乃是天造地设一对,就此结下姻缘可助家族兴旺啊……” “你在说什么啊爹?” 眼泪已经冷在了眼眶里,赵明熙打了个寒颤,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能大声对着全家人说是不是在开玩笑?大家是不是都忘了,我有夫人了啊。 “而且,而且我的孩子马上都要出世了爹!您老就不要开玩笑了!” 赵明熙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指,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赵老爷丝毫无察觉,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听见,他那一双老眼游离,始终不敢看向自己的幺儿。 “你们很合适……很合适。在官衙的十天我已经与吴大人细细打算过了,这是最好的……” “胡说!” 赵明熙怒不可竭,甩开父亲的手站了起来,震地圆桌巨响碗筷坠地,他大口吐着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扭曲起来,他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被人按在这张饭桌上,头顶明晃晃的宫灯,如同血的颜色划过他的侧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们,厉声质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要用联姻来化解这场灭顶之灾是不是!啊!无能!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诸位哥哥嫂嫂们,明熙已有家室,怎能再娶啊!” 他说的哀痛天地,可还是没有一个人敢抬眼看他,更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赵明熙说着说着,慢慢觉得身体无力,他喘着气像求救似的呼喊自己的母亲,耳鸣在脑中回荡,一声声母亲越来越远,给他的只有嗡嗡作响的巨痛,没有任何回答。 头顶的宫灯烛火越来越大,好像就要烧到头顶了! 赵明熙身形晃动,眼泪再次被逼出,他委屈无奈,想要揪住每个人的衣领,让自己的家人相信自己啊。 “你们相信我好不好,我可以救赵家的我可以的!在梅州我也为老皇出过力,上表朝廷一定会网开一面的啊!你们说话啊!” 死气沉沉,每个人的脸庞像是尸体铁青,金穗扫过赵明熙的眼睑,他揉了揉眼睛,赶紧转身扑通一声跪在赵老爷面前,扶着他那老木拐杖,声嘶力竭。 “爹……爹!不该如此啊!我已经娶亲了,就在去年春天,我已经与华雀结为夫妇了啊爹!爹你抬眼看看我啊,我能救大家的,我能做到的!” “你救赵家……”赵老爷神情恍惚,他忽地用拐杖跺了下地板,一手捞起儿子,干枯白发从额前散落,微微颤抖,他瞪圆眼睛突然有了神采! “好孩子,你救赵家,就是娶了吴家三小姐!” “爹!!!” 赵明熙双腿瘫软一下子坐到地上,手脚无措嘴里止不住地嘶吼。 他的嘶吼声可以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每一个人都充耳不闻,就连宫灯都在震荡,大家依旧,不发一言。 好像是站在岸边,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风浪卷进海底!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而去相信那不知所谓的权贵关系!我辛苦两年经营出的结果你们为什么看不到!你们骗我,你们骗我回家!爹……你当初问过我的,我说过我会的啊,你信我啊爹!” “拉下去……拉下去……” 赵老爷怔怔摆手,他想坐正身体,可手中的拐杖都被趴在地上的赵明熙打翻在地,咕噜咕噜转了好几个圈,四五个小厮上来压住红了眼的小少爷。这整个过程,似乎只有赵明熙,不是哑巴。 “爹!我可以写信给曹指挥使,他会帮我的!爹!” 赵老爷通红了眼眶,猛地起身,指着赵明熙的鼻子震怒出声。 这才是他的声音,这才是堂堂陇南盐霸的声音! “不要天真了!武将!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拉下去,拉下去!” “爹!!!” 赵明熙被家丁提了起来,他被钳制住肩膀双腿,他四处挥打的手,打灭了宫灯的烛火,他拽下整根金穗,金穗掉进冷汤。 “你,顽固不化!你们,甘作哑巴!这一家人,到底我是不是姓赵!” 他的叫喊一声比一声低,不停挣扎地身影渐渐掩于夜色,所有人看着,宛若再看一场凌迟。 老木拐杖已经滚到了圆桌底下,赵老爷听着儿子的质问吐出一口气慢慢弯下身子钻进桌底,拖出拐杖来,颓然落座。 梳的服帖的发丝,已经像那日出了府衙似的散乱。 他双眼慌张游离,点点泪光擒在褶皱眼角。 他举起酒盏,举向家人,宫灯灭了,内厅漆黑,唯有乌云夜色,笼罩着赵府的小年夜。 “祝赵府,来……年,昌盛!” 赵老爷祝酒词被疾风碾碎,黑暗中二十多杯酒盅碰到一起,唯独少了一个。 紧锁的房门里是不停歇的叫喊,小厮背身靠在厢房门外,那力道大的把他整个人顶起,他哭着呜咽着,低着头泣不成声地对着屋内哀嚎。 “少爷……少爷别拍了,求求你……不然我们都会死的啊!” 祠堂的阴暗一片,满地的火石已经没有一个能擦燃。 儿子的哭嚎叫满整个府院,父亲磕头跪在祖宗牌位前,双拳锤地,留下血渍,痛哭不止。 小年夜,深深宅院,每个人都堵住了耳朵。 每个人,都怕听到。 ============================== 【烛鸳】 “你在听什么?” 华雀拍了拍烛鸳的肩膀。 她已经站在大门紧闭的馆口前很久了。 唰……唰……唰…… 听,是冲刷血迹的声音。 这么快,就已经到梅州了吗? “应该是朝廷在捉拿残党吧,这段时间我们还是不要出去了。” 姑娘们在梅园扫着地,任谁都知道是捉拿残党,烛鸳怎么会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刮了下华雀的肚子便回房睡下了。 可她这几日总睁眼到天明,华雀珍鹭来问她精神怎么不好,烛鸳也只笑着摇头。 听说曹忌被沈按台应酬缠身,自从他醒过来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烛鸳的眼睛很大,她是边塞过来的,长的还有两三分像西域人。 她的双眼很美,美艳动人。 边关的人都说她长得像楼兰新娘。 对啊,边关的风好像又吹过来了。 烛鸳抱紧被子,牙齿开始打起了磕绊,还是梅州的风好。 是姐姐妹妹们,让梅州的风变得和煦温暖的。 假如可以让她再选一次,哪怕前路坎坷,她也会上了那牛车。 去梅州。 “烛鸳姐姐,烛鸳姐姐!” 恍惚间,好像有喜鹊来报喜。 小姑娘先珍鹭一步跑进烛鸳房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掀开帘帐扑在烛鸳床前。 “刚才有人来递话,说指挥使晚点会来接姐姐!珍鹭姐姐当时也在!” 珍鹭慢一步掀开帘子,笑着看了看刚起床的烛鸳点了点头。 小姑娘兴奋地不行,嘴里嘟囔着说还以为指挥使不要咱们姐姐了,这下好了!终于来了! 她就是那天躲在后院偷看了曹忌好几眼的小丫头,她看着人家鼻梁有疤不像个善茬,可没想到原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呀,看来华雀姐姐珍鹭姐姐说的没错! 错不了! “指挥使是要娶姐姐吗?一定是的吧,哎呀那可太好了,华雀姐姐产子烛鸳姐姐嫁人,双喜临门呀!” 小姑娘说完一通蹦蹦跳跳地就要回馆口坐着等曹忌,珍鹭见烛鸳没说话,以为是对方没睡醒便嘱咐了两句。 “快起来吧,我估摸着应该晌午就要到了,你收拾收拾,我下去张罗。” 珍鹭摸了摸烛鸳的脸颊,刚想挪开时倒被烛鸳拉住了手,她的手停留在她的脸上,珍鹭怔了怔随机笑出了声,揉了揉烛鸳的耳垂,“怎么啦,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该不会是要嫁人了,舍不得我吧?行了啊曹忌又不是不放你回来,赶快穿衣服啊,我底下还有活呢。” 手心慢慢离开侧脸,烛鸳看着珍鹭离开的背影,坐在厚厚的帘帐里,呆坐了好久。 春日柳梢头,燕子忙筑巢。 还没到晌午,太阳已经是这般高了。 曹忌的人马比想象中要来得早。 烛鸳出来时只感觉头顶的太阳烤的脑门生疼,让她睁不开眼。 她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从七层走下来,走的很慢。 馆口已经围满了笼馆里的姑娘小伙儿,大家都争相看着门前停靠的大大马车。 好久都没有见到如此大的马车了,上一次看见还是世子来接欢鹂。 欢鹂也在馆口,她握着拨浪鼓正张望着,不知怎的,好像有了感应,回过头来烛鸳刚好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烛鸳。” 她向烛鸳伸出手,两只手交叠到了一起,欢鹂笑了起来,她的笑依旧是那么好看,让整座梅州倾倒。 馆口挤着的姑娘小伙们让开了道,烛鸳走在中间,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是带着笑的。 阳光真好啊,大家好像都有了酒窝,盛下了春色。 金辉尽头是华雀和珍鹭站在馆口。 “烛鸳。” “烛鸳。” 她们像平常那样叫她,烛鸳听着心里面暖洋洋的。 穿过金辉,她被华雀珍鹭扶着跨出了笼馆,曹忌的副将已经在马车前等了多时。 烛鸳认识他,以前曹忌来笼馆时,总带着他。 他跟曹忌很像。 “请姑娘上车。” 烛鸳看着他没有动,就只是看着。 春燕的剪影在副将拱起的双手略过,他有些结巴,低头又说了一遍。 “请……请姑娘上车!” 所有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怎么烛鸳还不上车?她是不喜欢指挥使吗? 正当珍鹭要开口时,烛鸳回过了头。 她笑容满面,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她今天还穿着红色的裙子,是嫣红色的。 是她所有裙子里面,最鲜艳的红色。 哪怕是阳光洒在她的裙摆,都让金辉黯然失色。 烛鸳笑的好开心啊。 其实烛鸳从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 那年她被牛车运到了笼馆后,她的笑,都是浅浅的。 看得出来她此刻是真的高兴。 珍鹭华雀也是真的替她高兴,所有人都替她高兴。 曹忌没有父母,也没有所谓家族缠身,孑然一人有了高位,若以后两人能成亲,真真的算是美满姻缘。 华雀吸了下鼻子,看向烛鸳扬了扬下巴。 “去吧。” 好。 烛鸳点头,向大家挥了挥手。 曹忌副将亲自扶烛鸳上车。 落下帘帐后,车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大家站在馆口不知为什么,突然恋恋不舍,看着那滚动的车轮一直消失在春天的尽头,金辉洒不到的地方。 烛鸳坐在车厢里听着马蹄的声响,侧头看了身边一左一右的两位老嬷嬷。 这两位老嬷嬷,已经早早坐在车厢里等候了。 偌大的车厢里,她们偏偏紧紧挨着烛鸳,把她夹在了中间。 一路无话,烛鸳不会说话,两位老嬷嬷也不说话。 车轮滚过的地面平稳,但仍让三个人晃地难受,也不知是谁在发抖。 奇怪,都春天了,怎么还冷的厉害。 烛鸳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痒痒的,原来是划过的春风带起了车帘吻上了她的脸颊,她侧头看去,原来是一匹高头大马经过,带起了车帘。 高头大马上的人穿着朱红色的加封官袍,脊背挺的笔直,嘴角微微翘起,鼻梁还有道疤。 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只是转动一圈车轮的距离,烛鸳瞪大眼睛只能看见官袍的一点点衣角。 然后,突然,就什么都看见了。 没有春风,没有阳光。 帘子被人拽了下来,烛鸳看见的是近在咫尺的嬷嬷的脸庞。 “姑娘安心坐着,路上颠簸,小心。” 嬷嬷笑着,透不进来的阳光,一丁点都没打在她的脸上。 好个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她被人接走了?什么时候?” 曹忌是一个人来的,他跳下马来,看向华雀珍鹭。 三人对视一眼,珍鹭回想了一下,脱口而出。 “不是被你接走的吗?你的副将亲自来接的!” “我……我是要来,自己接她的啊?” 馆口门前已是空空荡荡,曹忌单薄的官服袖口被风吹的鼓起,他身后的马突然打了声响鼻,华雀深吸一口气,抱紧肚子。 “坏了!” 这里面有鬼! 一声坏了,让曹忌瞬间钉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推测接走烛鸳的是谁,一匹快马从巷口冲了进来,上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副将。 “闪开!闪开!” 副将叫喊,他急红了脸,马蹄也踏碎了石子。他几乎是滚下马来,扑向曹忌,双腿弯曲就跪了下来。 他还穿着接烛鸳的那身官服。 “大人,属下无能!属下无能啊!” 曹忌被副将拽着袖摆,一手把人捞了起来。 阳光烫地他眼睛疼,他死里逃生大病初愈,现在身体虚的厉害,只能撑着副将的手站住。 “快说。” 副将被曹忌扶起羞愧难当,只能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大喊道。 “烛鸳,被沈按台接走了!” “你刚刚送的人……是她?” “是,属下无能,不敢不从啊!” 骏马长嘶,曹忌顾不得其他,快马加鞭狂奔向沈按台府邸。 地上的副将也紧随其后。 华雀站在馆口脚底冰凉,双眼晕眩差点后仰了过去! “华雀!” 珍鹭脊背都发麻,像有无数个蚂蚁爬进了脑仁,她赶紧扶住月份将近的华雀开始安排,“快来人!把华雀扶进去!” 她拍着华雀上不来气的胸口,强撑理智,“我现在去按台府,你好好在家呆着!” “好……好!快去!快去!” 华雀撑着门框勉强站住,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清白,她抱着肚子下唇咬出了血珠。 刚刚,就在这里,就在这满园春色下! 烛鸳,还向她们挥着手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2、第 42 章 【烛鸳】 “指挥使大病初愈,就别跪着了。” 黑白棋子对弈,黑方举棋不定,白方已是信誓旦旦,落子无悔。 日光像一道金帘从屋檐披下,遮挡住内宅大堂。里面红木圆桌上正腾着热茶,白雾覆盖在局势明朗的棋盘上。孙知府冷汗涔涔,捏着黑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按台的白须。 沈大人似乎是刚起,身着家常睡袍连腰带都懒得系,白须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口,他盘腿坐于软垫之上眯缝着眼睛,似乎对这棋局并不费神,只专注享受这梅州城的春日。 梅州城的春天啊。 是他南下查办的各州府里,最灿烂的。 “孙知府,下棋而已,不必紧张。” 对弈之人猛的打了个哆嗦,指间颤抖,黑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圈,终是落错了地方。 磕哒。 孙知府额前跳了两下,他透过春光去看跪在金丝缕下的曹忌。 脸色惨白,跪的笔直。腰间配件正正摆在身前,不偏不倚。 四方庭院里,假山流水潺潺,乐师古琴阵阵,指挥使身形不稳,怕是快跪不住了。 想他为梅州流血流汗,昨日封官加赏,今朝身跪求情,他身上那件封袍,还只穿了十天而已。 曹大人他……劳苦功高,不然就…… 算了吧。 “指挥使……” 孙知府不看棋盘错子,只惋惜看曹忌,犹豫开口却被按台打断提醒。 “孙大人,落子无悔,这子。” 沈按台指了指那掉落在棋盘正中间的黑色落子,对孙知府报以慷慨笑容,“这子,本官容许孙大人修正。” 孙知府半张着嘴愣了愣,他低头看向棋局,不禁大骇。 原来他刚才不慎掉落的黑棋,竟是让他快满盘皆输了! 沈按台技高一筹,他孙某甘拜下风,刚想拱手认输,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春燕惊飞柳梢头,倒打通了他混沌的脑子…… 曹大人劳苦功高,不然就算了吧。 本官容许孙大人修正。 孙知府忽地头皮发麻,如芒刺背,像有一支鱼骨刺入了太阳穴,他打了个机灵,在低头看要盘满皆输的棋盘时狠狠打了个冷颤。 不可……不可啊…… 这黑棋,怕是真的要趋于正统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黑子,圆润黑子翻滚一圈,走到了他该在的位置,沈按台指捋白须,双眼满含欣慰点头。 “好棋,好棋啊……让本官来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这僵局。” 按台府护卫查案,围包笼馆。 二十个身披金甲士兵脚步整齐又悄无声息,从街道穿行而过无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与先前黄慎之鲁辟围馆的大张旗鼓不同,整个过程安静的离谱,那身金甲天家宫徽绣于领口,仿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仿佛他们站在那里,那里便是天子涉足之地。 谁也不敢靠近,谁也不敢出去。 华雀抱着肚子额前爆出了青筋,她挣扎着从躺椅里起身,扶着门框要迈出去一步! 一柄寒刀出鞘,刀光略过隆起的肚皮。 士兵没有回头,金甲冰冷,宫刀摄人。 刚刚还热闹熙攘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华雀听着那铮铮余响,咬牙转身忽地笑了。 她笑的狰狞费劲,攥紧裙面跌了趔趄。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下官请求按台,放人归馆!” 这是曹忌跪在四方天井里说的第七遍。 太阳西斜,日头余晖慢慢离开了他的肩膀。他一遍说地比一遍大声坚定,可身体却是一遍比一遍矮了下去,最后近乎于匍匐在地上,大喝! “下官请求按台,放人归馆!她只是个哑巴啊!” “哑巴?” 沈按台捏起一只白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仍不看跪了许久的曹忌。 “哑巴,也是活人啊。” 这个哑巴,从头到尾,知道了多少? 她所处的笼馆,又掺和进来了多少? 两年前党争正式拉开序幕,两年春秋,曹忌在梅州帮助老皇除掉了一十三人,这事……那个小哑巴知道了多少看见了多少? 笼馆本是鱼龙混杂之地,传出去,始终不好听啊…… “这事……毕竟是天子家事,若让百姓传的沸沸扬扬,岂不是小题大做了?” 天子家事…… 你竟把这事说成是家事? 天子杀太子,太子杀天子,九州震动百姓哀嚎。 一场家事纷争牵扯天下受尽苦难! 这……这还是家事吗! 孙知府执子颤抖,耳根发麻,沈按台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五雷轰顶,却…… “孙知府,下啊。” 黑子应声落地,他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觉寒气逼人,那曹忌面前的一帘春光好似都成了一扇雨帘,冷雨坠地,说出的话是刺骨寒心啊! “你当初挑个哑巴,做得很好。事成,哑巴闭嘴,也是应该的。” 沈按台难得皱眉,他有些不耐烦了,想他在朝为官将近六十载,向来不愿意将话说的太明白。成天的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与那些莽夫有什么区别,怎么偏偏曹忌还是听不明白呢? “我记得,曹指挥使,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人。” 记得他当年大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六亲不认的架势,还让沈按台铭记在心,他更记得陛下私下对曹忌的评语。 冷静之人居多,冷漠之人却不多。 这样一个无父无母只为活命的人,实在是难得可用的…… 一把刀啊! 沈按台端起茶盅轻抿入口,想当初陛下还是抬举曹忌了。 自古以来,民间都说梅州是香软美人乡。 “看来我们曹大人到了这地界,也生生被绕指柔把腰间佩刀磨钝了啊。” 竟为一娼妓跪下求情,实属可笑啊曹大人。 “悲悯不应该用在这种地方,如果人人都怜惜一花一草一木一鸟,那世间除了圣人再无其他。” 可怜惜这些,难道是错吗? 难道非要我双手淋血,夜夜难眠才算完吗? 武将的刀,是忠君报国的刀,不是挥向无辜人的屠刀啊! “大人!下官南征北战十余载,不说军功赫赫也是一心忠于陛下,不图荣华富贵不图高官厚禄,今天只求一个恩典!” “不可。” “求大人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曹大人不必再说了。” “下官愿用指挥使官职换烛鸳一条性命!如若陛下点头,下官即可辞官带烛鸳归隐山野,从此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他真的累了,他太累了,胆颤心惊幸苦经营十多年,荣华富贵他曹忌皆可抛,这踩着他人累累白骨夺来的官位他都可以不要!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烛鸳活着,他只要被他拖累的无辜之人活着啊! “混账!” 整盘棋被掀翻! 黑子白子犹如乱石砸地,砸到陛下御赐官刀刀鞘上铮铮作响!白须震颤,一双老眼如鹰隼睁目怒视。 孙知府惊惧,腿脚发软翻滚在地跪成一团。 那白须已没有了和煦春光,那双眼睛,那张脸,真是个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啊! “天真妄想!你这是不忠!值得吗曹大人?” “值得!” 曹忌没有见过沈按台发怒过,以前遥遥相望他总是老神在在春风和睦,哪怕是天子震怒他都能在侧只轻轻一声叹息。 假的……天家的人,就没有真的! 这该是朝廷次一品大员的气场,这活该是一个运筹帷幄明哲保身的老臣的态度! 人前面具,人后恶脸! 这是你沈按台的为人之道,还是当今圣上,亲手弑子的真龙的为人之道! “下官值得!十几年浴血奋战,为陛下鞠躬尽瘁值得,今天违抗圣意,送还官位更是值得!” “你值得?” 沈按台怒极反笑,他的靴子底下尽是黑白棋子,他宛如棋盘上真正的猎手,已经要伺机而动,开始收网了啊! “烛鸳姑娘,该说的话都说了,老身想,这很值得。” 嬷嬷说,天子家事不可外扬,咱们将这事一起捂下皆大欢喜。 她说,姑娘不说,防不住其他人说。姑娘若不再开口,其他人也就不敢开口了。 一条命,保笼馆上下,怎么算,都是值得。 这是天家的脸面,更是天下的脸面啊。 嬷嬷说了寥寥数语,烛鸳便从刚进门落座时就哭了。 她知道自己此行来,就是做了了断。 错了,一切都错了。 芸芸众生,做什么都是错。 “怎么,姑娘不肯?” 嬷嬷看着这位打进门就开始不停掉眼泪的可怜娼妓。 “想必姑娘是聪明的,怕是早就料到了结局。” 烛鸳摇了摇头,坐在廊下,身前是一盏毒酒。 她不是不肯,她只是……很累了…… 那位老嬷嬷说,这毒酒药效很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登向西天极乐。 “宫里的贵人娘娘喝了这酒,香消玉殒后也是好相貌啊。” 也不知道这西天极乐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老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远,烛鸳回头望向廊外长空,晴空万里。只想那边的世界,是不是也与自己现在所见一样。 可是我可以去西天极乐吗? 烛鸳自认为不是什么造福天下的圣人,人生短短二十载,小心行事不曾害人,最后一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保住笼馆了吧。 笼馆是她的家。 她赊来的命,都是笼馆给她的。 华雀,珍鹭,欢鹂。她们本就该好好活下去的。 华雀还有孩子,珍鹭还有大好的光阴,就是欢鹂她即便疯了,可她本身就不该如此啊…… “……姑娘害怕了吗?” 看烛鸳迟迟未动,嬷嬷看着眼前已哭成泪人的姑娘,只认为她是害怕。在宫中,多少贵人姑娘都是这样哭的,人嘛,总是害怕的,她已经习惯了。 耐心等等,总会喝的。 可烛鸳她不怕啊,她是从边塞出来的野魂,刀枪剑戟她不怕的啊。 她……她,她就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的好多。 本是孑然一身,没想到来了梅州竟然有那么多牵挂。 小时候,华雀还总牵着她的手跑到笼馆的最顶层,带她看春夜里江河上的点点河灯,那是她见过的最灿烂的夜。 长大了些时,欢鹂就带着她上街穿梭在熙攘人群中,那么热闹的街市,那么多张的笑脸,都是她第一次所见。 成为烛鸳后,珍鹭还教她认字读书,天地风光大好河山都是珍鹭说给她听的呀。 她这一辈子,直到十三岁那年,才算真正活着。 她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缕春风,都是姐姐妹妹给的,她谈何害怕啊!她就是舍不得啊! 天道无常,天子无常。她没有想过一切来的这么快。 她是想到了,却想到的太迟了! 她不该在太子垮台后才想到自己的下场,或许应该在两年前老皇踏入梅州时就该想到了,不,应该更早,早到从她来到这个人世间,成为一个卑微的娼妓开始,老天就安排了所有的路。 她可以死在荒漠,死在路中,也可以死在此刻。 唯一不同的是,死在此刻,她会更难过。 烛鸳幻想过自己在临死前一刻,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是她算错了。 她哭的压抑难捱,肝肠寸断。 她趴在桌上,细长的发带就像她瘦弱的身躯颤抖。 我知道以自己的功德去不了西天极乐,来世能成为一花一草一木一鸟,就心满意足了。 春风会把我的身躯带回到笼馆,让我看看大家在春天是什么样子? 华雀的孩子是不是犹如春燕那般永远身处温暖的地方。 这一辈子,烛鸳并不觉得苦。 真的,一丁点儿都不苦。 用我的命,去换大家的命,我愿意的啊! 我心甘情愿死在黑暗后的黎明。 “老身,还从没见过一个人,是哭着笑的。” 烛鸳泪眼朦胧,可那是一双笑眼,那笑眼里装满了光明。 她张着嘴呜呜呀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天生哑巴,此生最遗憾的事便是不能开口说话。 在最危险的关头,她不能喊一声救命。 在最感激的时刻,她不能对她们说一声谢谢。 在最喜欢的人面前,她不能说一句喜欢。 就连哭,也不能哭的嚎啕天地。 如果刚刚,在她出笼馆时,当所有人满怀善意和祝福送别她的时候,她能认真地回头挥手。 “烛鸳。” “烛鸳。” “烛鸳。” 她能说一声,再见。就好了。 站在烛鸳面前的两位嬷嬷对视一眼,有些犹豫,还是那位年长的嬷嬷不忍开口,问烛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姑娘哭成这样,想必有很多至亲挚友吧?或许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她们,你的朋友,此刻已经在按台府门前了。” “烛鸳!让我进去!烛鸳,你在里面吗!我是珍鹭啊!” 珍鹭拼命拍打按台府门,可是这大门紧闭宛若千斤重,门口侍卫目不斜视,不去理会更没有去拦她,任由她叫嚣谩骂。 如果是以前,换做亲王世子府,有人来拉她,她还能趁乱好好骂一骂这不公的世道,冲进去。 可是现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会。 一切……都是苍天压顶的无力。 天子是不会理会一个娼妓的叫骂的。 “我求求你们,让我进去,里面的人是我妹妹,她什么都没做错啊!我求求你们!” 这是珍鹭第一次下跪磕头。 难怪,天子会承受天下人的叩拜。 再高傲的人,都不过蝼蚁,除了磕头,好像……就真的没有出路。 砰砰砰! 她们除鲁辟挡亲王,刀枪剑戟关关过,都不曾低头。 为何偏偏在黎明破晓时分,要变成这个样子啊! “我求求你们放过她,她只是个苦命的姑娘啊,一个姑娘怎会撼动江山,放她走啊我求求你们!” 黑白棋子已被人轻扫干净,那把扫帚还是前两天扫尽街道血迹的扫帚。 唰唰唰。 没有任何痕迹,好像要让这一整个事件!都毫无痕迹! 沈按台背手而立,他已没有了亲切和煦和谦卑之心,他的双眼里尽是轻蔑,因为没有用的人,在他看来,都是弃子罢了。 “曹大人说值得,那本官也值得,你以为,陛下会在意一个小小的次五品指挥使官职吗?” “没有你,还有千千万万个男儿站起来,曹大人,你的路怕是到头了。” 原来陛下,真的只把我当作一把刀。 明白了,曹忌在此刻,终于明白了。 “如果不是当初亲王盘踞梅州,想必陛下也想不起我这个人吧?” 他所一心追随的陛下,恐怕,连他这个对自己感激涕零的人的长相都忘了吧。 臣子之于陛下,手足之于陛下,血肉之于陛下,甚至是天下子民之于陛下。 都不过是陛下治理天下的黑白棋子! 曹忌慢慢抽出了眼前的长刀,刀面反射出他的一双泪眼和鼻梁上的横疤。 好像当年沙场黄土都像他卷来,十几年,终是自作多情一场大梦。 更何况,这把刀,已经是一把钝刀了。 也好,此身不再做刀,便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吧! 陛下,您还是比自己的儿子,强上太多了…… 让微臣,竟不知……如何反抗。 “曹大人!你要做什么?不可啊!” 地上跪着的人,撑刀而起,长刀出鞘,坦然从容。 寒光四射,恰如当日为老皇杀出一条血路。 孙知府惶恐,连忙爬起来要去拦曹忌,可沈按台的精锐早已围成一团,刀剑相对于指挥使。 指挥使惨然一笑,脸色惨白如纸,像那头顶一尘不染的朗朗乾坤。 “曹忌奔波数十载,一日忠君,终身忠君,奈何君不顾我,我便也不再顾君。” “陛下!这把刀,今日便不再是刀了!” 他仰天大喊,转身杀气腾腾往内院而去。 最后半颗黑子弹出内堂,划破春光,打在了精锐所持刀柄之上。 沈按台搓了搓指间,眉目淡然。 “杀了吧。本官给过机会。” 杀令一下,三十名精锐冲进内院长廊剿杀曹忌。 棋盘整好,只缺半子。 沈按台盘腿坐回软垫,这回他捏起了黑子,对身旁已经六神无主惊惧过度的孙知府道。 “孙大人,咱们接着下吧,本官让你一子,也可以赢。” 孙知府的汗渍打湿了官袍,他手脚并用爬回软垫。 长廊里刀刀刺肉,血溅天井。 白子哆哆嗦嗦下了两步,沈按台棋风忽地泠冽。 “今天就让老夫教教你,什么叫做为官之道。” 刀枪剑戟厮杀,长廊红柱刻下深深刀痕。 “为官者,要清醒如寒水。” 血染白灯,金穗撕碎缠绕断臂。 “要果决如鹰隼。” 尖刀刺骨,皮肉破绽。 “要狠戾如孤狼。” 砰! 满廊横尸,刀尖舔血。 指挥使拖着长刀,奄奄一息浑身鲜血踹开内院大门。 “最后,要审时如观棋。” 黑子落下,白棋全盘皆输。 半柱香不到,赶尽杀绝。 沈按台捏子轻笑。 “观棋不语,党争,也要不语。” 那些开始就选择站队的人。 无论是那边。 都是,满盘皆输。 酒盏落下。 一滴不剩。 烛鸳回过头,看见曹忌,她笑了笑。 有春燕剪影从她睫毛飞过,一直飞到了曹忌的肩膀。 “烛鸳……”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局面?如果我们死在大雪纷飞的十一月该有多好啊! “跟我走。” 曹忌噗地一声,满口鲜血,一只沾满热血的手拉起了烛鸳。 他杀不动了,他杀过十一月就已经杀不动了。 双腿虚晃,肝胆俱裂,陛下算好了每一步,算好,他一定,杀不动了。 可哪怕还有半口气,他也想拉着烛鸳走。 烛鸳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从头到尾,该死的都是他啊! 我要带你去春天,去青山绿水间,去花鸟丛中去。 我应该,带你去热闹的集市。 那里有璀璨的烟火,绚烂的花灯,最普通的百姓。 为什么那里什么都有,偏偏不能有你呢? “跟我走,跟我走……” 一道长长的血痕拖至石砖,两人搀扶走地从没有这么艰难。 好多的血啊,为什么晴空万里下,会有这么多的血,晒也晒不干。 烛鸳忍着热泪,看着曹忌流下的血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鸳!” 毒性已经发作了。 烛鸳张开嘴,汩汩黑血顺着嘴角流进红裙。 这红裙是嫣红色的,这封袍也是红色的。 干干净净,哪怕是喷溅了再多的血,也是干干净净。 曹忌想拉烛鸳起来,可是怎么都拉不起来了。 走不掉了,他们谁也走不掉了。 “能走掉的烛鸳,我们可以走掉的……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当初要进笼馆,为什么我要选中你啊……” 鲁辟说,曹忌这小子上战场,从来都是不吭不哈,更不会落泪。 可他今天堂堂七尺男儿,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悔恨都流干。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我早该知道……” 曹忌跪倒烛鸳面前失声痛哭,偌大的按台府,空空荡荡,竟是一个指挥使的哀嚎。 烛鸳用指节刮了刮曹忌鼻梁中间的伤疤,黑血上涌,她笑着摇头,可是越笑流下的泪却越多。 这不该怪你,从最开始,就注定逃不掉了。 站于长廊下的老嬷嬷垂手看着跪在地上相拥而泣的两人,年轻些的那位问她,是不是需要…… “不需要了。” 毒已攻心,他们没有时间了。 红裙平铺在冰冷的石砖,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穿的裙子。 那时候,她还很怕他。 现在,她竟然能抱着他躺在他的怀里…… 曹忌抱着烛鸳,黑血淌在他的脖颈,开出了一朵红花。 他扬起头,满园阳光晒干了他的花。 “神佛渡我,我却置神佛于死地。” 那双紧紧搭在肩上的手,扑通一声落了下来,砸进阳关都照不暖的石砖。 烛鸳吐出最后一口气,那口气钻进曹忌的耳朵,像是她的低语。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这最后一口气,让他听清了。 她好像说了很多。 又好像只说了一句。 “曹忌,快走吧,再拖下去,晚市就该看不到了。” 快走吧,曹忌。 曹忌托着烛鸳的头颅,黑血浸满了她细弱白皙的脖颈,像缠上了一条,永远都甩不掉的诅咒。 一只春燕落在烛鸳的肩头,那鸟儿低头梳毛,黝黑柔软的羽毛蹭在了烛鸳的侧脸,仿佛叫她与它一起,去春日。 “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嗖! 一支利箭破风而下,贯穿后心,惊飞肩头春燕。 鲜血落下,融进他最喜欢的红裙。 阳光刺眼啊。 原来人死之前,是会看见神佛的。 只不过……不论生死,都是最后一眼了。 “烛鸳,你会去春日的。而我,会下地狱。” “都死了?” “嗯。” 沈按台睁开双眼,手边的温茶已凉透,他在梅州停留的时间,也有些长了。 他叹了口气,被护卫扶起。 只见对面的孙知府坐在地上抬起手,似是瞧见了鬼怪举起了手指。 “那……那是什么!快看!” 从内院黑压压飞出一片乌云来,密密麻麻看上去似乎是…… “是春燕!” 为首护卫一声令下,十几个人挡在按台和知府面前。 只看那黑压压一片春燕,飞得毫无章法却都冲着一个地方,像一柄柄利剑刺破斜阳飞射进来。 春燕是性情柔顺的鸟儿,怎么忽地攻击起了人! 天际红霞,黑色羽翼像披着残血。 沈按台不为所动,冷眼看这狂躁的鸟群,又冷眼看着四溅的羽毛,无动于衷。 不管如何拼命,不过螳臂当车。 一只如何,一群又如何。 还是从暮色中来,往暮色中去! 破碎的羽毛坠落满地,春燕哀嚎,向府外飞去。 燕子齐声哀鸣,响彻梅州。 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挡住落日余晖。 珍鹭跪在府外,忽地抬头,看见春燕时,心脏停滞片刻,忽地哭了。 天地间,刹那冰冻。 没有被冻上的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咯吱一声,烛光亮起,只照亮了珍鹭小小一人。 来人是位嬷嬷,她举着托盘,慢慢弯身呈到珍鹭跟前。 “拿走吧,她留下的。” 她留下的不多,只有一根木钗。 珍鹭接过木钗,哈出一口寒气,她的眼泪刚刚被冰封在了眼眶里,被这支并不尖锐的木钗瞬间刺破! “烛鸳!!!!烛鸳!!!!” “按住她。” “烛鸳!!!她人呢!说话啊她人呢…………” 灯火没有照在嬷嬷的脸上,她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指挥使大人和烛鸳姑娘的尸体,由按台府处理,这支木钗,就当作遗物吧。” 嬷嬷退步转身,只说了两个字:关门。 “不……不不!我不要!我要看看烛鸳……她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在这个时候啊!开门!” 侍卫进府,府门口除了一扇紧闭的门,再无其他。 “我要带烛鸳回家,你们开开门,我要带烛鸳回家啊!陛下!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啊!” “真龙天子,愧对无垠天地!” 梧桐的声音突然出现,他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到按台府,任凭他怎么踢踹,那扇门都不会再开了。 “朗朗乾坤!愧对百姓!” 没了,什么都没了。 “昭昭春日,天理何在!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有罪!陛下有罪啊!” 世人皆有罪。 奈何陛下,罪大恶极…… 珍鹭撑着台阶站起来,她手里握着木钗,恍惚转身。 宋举人的叫骂犹在耳侧,他愤恨的哭声,随着抬棺的春燕遍布梅州。 春日没有来。 根本就…… 没有春日。 她握着一支木钗,穿梭在梅州街道,行人避让,口不敢言。 “天地间,真个干干净净!哈哈哈哈哈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干干净净!” 包围笼馆的兵队撤了,身披金甲,从街道飞奔而过。 四蹄经过珍鹭时,没有丝毫停留。 她只是个,握着唯一的木钗,失魂落魄的娼妓而已。 静悄悄的笼馆里,华雀站在最前面,她抱着肚子双眼无神,看着扶着墙走进来的珍鹭。 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没有勇气问。 珍鹭垂着双手,抬起头,只感觉日月颠倒,抽空了所有力气。 一支木钗静静躺在掌心。 真安静。 笼馆的夜,头一次,这么凉的入骨。 滴答滴答。 华雀的眼泪落在珍鹭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咬牙切齿。 “尸体呢?尸体呢!” “尸……” 尸体…… 珍鹭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尸体……被按台府处理了!我没见到烛鸳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啊!” 百日红花落,全都花落了! 烛鸳走了,她飞走了啊! 声嘶力竭的哭声从笼馆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声染红了黑透的天际。 所有行人驻足观看,又摇摇头害怕地离开。 只留一个疯了的黄鹂坐在门口,晃动了拨浪鼓。 “烛鸳?” 欢鹂腾地坐起来,她拼命奔跑到街道中央,高声呐喊。 “烛鸳!她回来了!” 一辆装满干草的青牛车缓缓驶来,欢鹂指着叫喊着。 “烛鸳回来了!” “欢鹂!烛鸳不会回来了!” 珍鹭抱住欢鹂嚎啕大哭。 欢鹂不停挣扎,她瞪大着眼睛,不断摇头,不停重复。 “烛鸳在这儿,烛鸳在这儿,她会回来的!她会像最开始,从牛车上跳下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眼前灯火燃烧在黑夜,有人到底是死在了黎明破晓,还是压根就困在了漫漫长夜? 华雀撑着腰,脚下一软,手脚并用地摔倒在小石桥上,她抬头看漫天飞花吹上七层浮屠。 烛鸳用命,用命! 换了笼馆啊! “华雀!” 身怀六甲的孕妇翻进水池。 众人围上捞起她时,已经分不清挂在脸上的是泪珠还是春水。 “烛鸳!!!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坐在冷池里,热泪浇心。 “我认输了,苍天啊!我认输了,你把烛鸳还给我!你把烛鸳还给我……” 春燕最后一圈,卷上了浮屠七层。 它们都记得,有个不会说话的菩萨,曾住在这里。 好心的菩萨从边塞而来,满身伤痕,她用半生苦涩渡一花一草一木一鸟。 鸟儿抬棺。 海棠默哀。 如果菩萨不是哑巴,她会说: 谢谢你。 我喜欢。 都值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3、第 43 章 【华雀】 天家灭口的,是不能摆灵堂的。 就连一尺白幡也不许挂。 天地间安安静静,好像把所有事连同枯叶落花掩埋在泥土里。 沈按台第二天便带着人马离开了梅州。 直到头七,孙知府才松口让笼馆和曹忌副将稍稍送魂。 只是,不能声张,悄悄挂一顶白灯笼便好。 只能挂一盏。 “连她回家的道路,我都不能替她照清。” 华雀扶着后腰,带着笼馆众人登上了第七层,来到烛鸳的厢房门前。 洁白如雪的灯面上是珍鹭写下的密密麻麻悼词,五百余字,字字落泪写下烛鸳短暂二十载。 这柄灯笼,由宋举人亲自登高挂上,微弱的烛光比天边星辰都要暗淡,却照亮了六十多个人的脸庞。 大家仰头看着,说不出话。仿佛有一只大手伸出,捂住了大家的嘴巴攥住了心脏,让所有的事随着被堵住的嘴巴被慢慢忘记。 “指挥使啊,您一路走好!您慢些……走啊!” 黑夜街道上募地响起铃铛声,是曹忌副将形影单只,捧着指挥使官服摇着风铃叫魂。 幽长街道从笼馆穿过,他们向下望去,看见了一宛若孤魂野鬼的人,托着猩红的官袍哭的断断续续。 他那哭声可以穿遍大街小巷,偏传不进天家。 细弱如生命,风一吹,就要吹到云彩里,化在黑夜里。 “烛鸳……你慢些走吧……” 夜深露重,为什么偏偏你要先走。 两扇木门许久没有打开过了,猛地推开,发出的声响都是这么撕心裂肺。 就像躺在里面的儿子,发出的声音,都像被讹住脖子的飞鸟。 烛火照亮了阴暗房间的角落,却照不亮父亲的脸庞。 赵明熙坐在地上,双颊凹陷已不成人样。 他笑了笑,每笑一下,全身都在颤抖。 “父亲,我这个模样,明日还如何娶亲?” “可以的,熙儿若朝阳,是我赵府朝阳。” 哪里是什么朝阳,父亲怕是悲伤到老眼昏花了,赵明熙苟延残喘之模样,早已没了那赵府幺儿当年的神采奕奕。他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的父亲,突然觉得原来父子二人还是相像的,一样的狼狈不堪,一样的风烛残年。 陛下打得一手好牌,他轻轻拨手,竟然能让时光快了几十年,快到让儿子累了,父亲老了。 “我来就是告诉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赵明熙颓然趴在冰冷的石砖之上,烛火在他眼中旋转,可还能照出一丝光亮,仅靠着这一丝光亮,赵明熙还可以相信。 还可以相信,事情还没有结束…… 可偏偏那烛火被父亲拿的好远,远到被月色掩盖,被晚风浇熄。 “结束了,梅州那边结束了。” 沈按台顺利出梅州,一切都将结束。 他所走之地,没有一个州府可以幸免逃离。 赵老爷背身坐在门口,他低头看着石阶上的碎玉,他伸出一只手来,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权利、党争、利益、富贵。 原来对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无非一场镜花水月,所有人,不过是掉进深潭的蚂蚁,就连死去的声响,也是细弱犹蚊。 “梅州……”赵老爷深吸一口气,他吐出的话都让脊背震颤。 “梅州指挥使,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小哑巴,在七天前被除掉了。” 月光刺进没有光亮的瞳孔,赵明熙的双眼慢慢睁大,他想起身可没有力气起来,他双腿蹬着慌张向父亲的背影爬去。 “不……我不相信,父亲!怎么可能啊?曹忌……他是功臣啊!烛鸳,这一点都不关她的事啊!” “儿子,认命吧。” 父亲没有回头,抬起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哪怕掌心空无一物。 “功高者死,无辜者死,更何况我们呢?” 赵父看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根本不是他单枪匹马可以左右的,赵府万贯家财有何用,陇南盐霸又有何用?还不是攀一个高枝,高枝折了,再换一个高枝。就像一只只能飞两尺高的鸟儿,永远飞不上长空,只能紧紧飞向目之所急,能短暂落脚的枝桠。 人世间,本就没有畅快地活着。 “我要回梅州……父亲!我要回梅州!” 好友接二连三地惨死,妻儿守着未寒尸骨,他要回家啊! 梅州才是他的家,他得回家啊! “父亲,我的妻子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啊!让我回去看看!父亲!” “关门吧,明天服侍少爷换喜服……” “父亲!父亲!” 两扇木门再次封锁,封锁住一声声地父亲,封锁住了他们赵府的朝阳。 朝阳痛哭,长夜无灯。 赵明熙跪在门前,头抵着门框,一下两下三下地撞上去。 撞地额头开裂,撞地房门颤动。 他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像被长夜拉进深渊,只能用身体发泄出最后的叫嚣。 世道无常!天命不公! 他痛哭流下的眼泪,化进额头落下的血滩里。 砰 砰 砰! 最后一程,连最后一程也没送他们上路! 赤红血绸阖府高挂,连排金灯高堂晃动。 大红喜字处处贴,内府哭嚎无人知。 满座亲朋登门贺喜,喜糖抛向晴空犹如吃人纸钱。 他们笑的好啊,笑的找不到了眼睛,找不到了心肠。 可奇怪的是,前来道贺之人笑的开怀,娶亲的赵家却一个个都笑不出了。 鞭炮声在赵老爷耳边炸响,他好像惊了神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父亲!我不能娶啊!” “赵老板,这次攀上了大理寺的关系,就踏实了。” “孩儿尚且有妻儿,天理难容!” “恭喜赵老板,得偿所愿。” “我不娶!” “赵家祖祖辈辈,都会感恩戴德!” 喜绸从赵老爷的双眼前划过,遮住了青天白日,遮不住四面八方的声音。 鞭炮声道贺声刺破了耳膜,唯有儿子凄厉的哭喊被深深打在了心里,一针一针扎进了血脉。 红绸飘过,唢呐震天。 头顶青天,烈日当空。 赵老爷大喝一声,从地上爬起,满身尘土,白发近散,他拱手时已双眼无神,神态魔怔。 “恭喜恭喜!恭喜我赵家!” “不好啦!不好了!珍鹭姐姐!” 小龟奴带着几个小伙子从码马不停蹄大汗淋漓地一口气跑回笼馆,烈日照亮了他们慌张惊恐地脸庞,摔进笼馆时,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待珍鹭出来时,正午日头正高,高地刺人皮肤,眼前晕眩。 小龟奴坐在地上,双手拍地。 他喊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心脏吐了出来。 午后的风突然急了,急的吹乱了珍鹭的步伐,更吹乱小龟奴的声音。 “陇南……陇南那边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 珍鹭一把拎起小龟奴的衣领,陇南不能再出事了! 烛鸳曹忌没了,赵明熙不能再没了啊! “不是没了……” 龟奴痛哭流涕,他狠擦过自己的脸庞,愤恨压抑喷涌而出。 身后的小伙子们跟着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珍鹭的太阳穴好似要蹦了出来,她头一次这么讨厌太阳,刺地让人讨厌! 它从来没有带来光明,从来都是不可直视的凌迟之刑! “不是没了……是全没了啊!” “赵老板被逼娶亲,今日拜堂成亲!娶得是大理寺家的小姐!” 你说什么? 他已娶亲,如何还能另娶啊? 是赵府要自救是不是?是赵府要卖儿子是不是! 珍鹭忽地松开哭的泣不成声的衣领,她双腿酸胀差点坐到地上。 有无数烈阳化作尖针刺进她的脑子让她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甚至一瞬间她竟然有了幻听。 隔山跨河的陇南那边的唢呐声,仿佛穿破了江河吹到了陇南,血绸浸染长河,势必要让梅州再没有春日了啊! 那华雀算什么?她可是明媒正娶的赵夫人啊?她算什么,她辛苦怀胎十月眼见临盆,她算什么啊! 华雀……对了…… 珍鹭匆匆转身,正午日头下额头涔涔冷汗,她上下牙打着磕绊不停在心里重复。 千万不能让华雀知道。 千万不能让华雀知道…… 华雀!? 她猛地抬头,上楼梯的右脚卡在了台阶上。阳光洒下来,金辉盖在满身绿裙上。 像春天的绿水,夏天的芭蕉。 华雀扶着栏杆站在楼梯的中间,她表情如常,可面色还是一样的惨白。 珍鹭抬头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瘦。 怀了孕的人,怎么还会这样瘦,没了当日四绝之首,梅州孔雀的神采。 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孱弱的母亲。 攥着栏杆的手指忽地收紧,珍鹭只感觉眼前泛白,她极力平复住情绪,可张嘴说出的话,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华雀,都变得破碎。 “华……华雀?” 求求你没有听到…… 金辉像细线缠绕进了绿裙子,一层一层不带丝毫缝隙地把眼前人遮罩了起来。 华雀向阳而立,抬头挺胸,丝毫没有怯懦与伤心。 她表情坦然地像是天际的一只高飞的春燕,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珍鹭眯起眼睛只能看到华雀的轮廓,瘦弱的身躯托举着隆起的肚皮。 她听见她笑了一声。 她说。 “唉……早料到自己这辈子,不会一帆风顺。” “华雀……” “你们忙吧,不必管我。” 华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必管我。 她总是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哪怕她是挡在所有人的身前,她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孔雀转身,侧头看了眼高高的日头,擦了擦被阳光刺痛的眼角后拎着裙摆慢慢走上台阶。 一步两步…… 一滴两滴…… 滴答滴答。 孔雀绿的长裙拖拽在了每层台阶上,长裙划过,给每层台阶都染上了血色。 血流像密密麻麻的小蛇从孔雀羽毛下钻了出来,蜿蜒爬行,一寸一寸,顺着木头纹理爬到了珍鹭的脚底。 血蛇抬身,向她吐出了信子…… 羊水破了。 “华雀!!!” 孩童唱着报喜歌,满身红绸拍手笑哈哈。 厢房床上有人在挣扎,无数双手压住他的身躯剥去他草绿色的外衣。 咚咚咚。 是儿子用头撞床板的声音。 咚咚咚。 是报喜铜锣送新娘子来的声音。 母亲站在厢房外,目光呆滞地展开了一件大红喜袍,迎光看去像是有火焰在双手燃烧,在双眼里燃烧。 歌舞升平,少爷娶亲。 吵闹哭嚎,少爷娶亲。 且看那少爷已经没了踪影,被无数顶大山压在床上,没了身影。 只有一支手臂伸出人海,像溺水的人在求救。 站在岸边的母亲啊,遥遥相望,只捧着一身血衣待儿子穿上。她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宫灯。宫灯蒙尘,比小年夜那晚还要暗淡,偏偏她看着,只觉得那宫灯在头顶不停旋转,像走马灯不停地回旋在自己眼前。 她呆呆看着,在五光十色的宫灯里看见了自己儿子哭嚎的脸庞,奄奄一息的脸庞。 床上的喜被被指甲绞碎,头顶的鸳鸯帐帘被蹬了下来,两侧凤凰红烛被手掌挥打拍烂。 “放我走!放我走!母亲!” “我本一心救父,为何要这样对孩儿?为什么!为什么啊!” 今晚是除夕夜。 赵夫人看着眼前狼藉,儿子被按倒在床穿上了不属于他的血袍。 除夕夜娶亲。 我儿日后……定会,夫妻美满,家宅兴旺! “大夫怎么样!是现在生吗?” 那经常瞧病的老大夫带着产婆急急赶来,满头大汗地奔进笼馆,一打开门便是满屋的血腥味。 床上的人挣扎翻动层层冷汗却不哼一声,牙齿咬着下唇,生生渗出了血珠。 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在无数人的手里传递,欢鹂守在床边替华雀擦汗,珍鹭穿过慌乱人群问大夫能不能生。 “我是说,能不能母子平安!” 忙地脚不沾地的老大夫憋的满脸通红,他急地跺脚,有口难言,紧要关头,华雀一声凄厉惨叫挑断了他脑子里的那根弦! 还等什么,都说了吧! 她要撑不住了! “夫人这胎难生!是老夫听了夫人的话,愣是没告诉你们啊!”老大夫悔恨当初他一拍大腿,震地身上的药箱直直砸在地上,冰冷的药瓶滚在地板上,噼里啪啦让珍鹭脑袋嗡嗡响,汗水都流到眼角,她抹了一把脸质问大夫。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告诉我们!她现在什么情况!” “夫人体质本就不好,怀太辛苦不好生,但偏偏孕中受了重创打击,胎儿错位,现在不是母子平安的问题!是看能不能生下来的问题啊!” “大出血啊大夫!您快进来啊!” 珍鹭转身,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呈在眼前,产婆摊着手惊恐地站在层层帘帐之外,身后是华雀撕心裂肺的叫喊。 “珍鹭!珍鹭!!” “华雀……” 她从没听过华雀这样叫过,她错了。她以为华雀是铜墙铁壁,她错的太离谱了! 全是装的,华雀全是装的! 她扑倒在华雀床前,冷汗打透了毛巾帕子,在她身上撑起的棉被下冒出浓浓的血腥。珍鹭颤抖着手去掀开…… 是黑血…… 大片大片的血渍从双腿处汩汩涌出,干净的床榻早已变成了血泊! 这是要流干华雀的血啊! 颤抖的双手怎么抓也抓不住,欢鹂抱着华雀的肩膀双眼失神已经喘不上了气。 产婆在跑,大夫也在跑,帐帘外人影绰绰,烧开的热水要熏化了整间屋子。水是滚烫的,血也是滚烫的,可为什么华雀的身体却越来越凉啊! “华雀!华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赵明熙,我求求你,不管你有没有娶,不管你娶的是谁,可不可以先回来! 赵明熙! “一拜天地!” 新郎胸前的红绸花被啐了鲜血。 他是被人生生抬到大厅的。 麻绳缠满全身,喜服被勒出了印子,他高挺的头颅被一只只手往下压着。 这不是成亲,是杀人。 杀人者听着叫骂声充耳不闻。他们好像是瞎子哑巴,只看得见满眼的喜字,却看不见这如丧事般的喜字。 新郎眼泪成河,额头碰在地上砸出了血坑。 “我要回家!” 砰! “放我回家!” 砰! 这里不是我的家啊…… 几百只眼睛盯着新郎,他们慢慢围拢,好像再盯着席面上最后一道菜。 亲人不是亲人,好友不是好友。 大家手里握着的不是喜糖,而是一柄柄长刀,要往那新郎身上扎。 赵明熙额头破裂,血珠流进了眼睛里,一双血眼看着高堂脑子嗡嗡响,他气喘吁吁,哭的已经没有了声响,后颈被人提起他也没力气挣扎。 他只能叫喊着,诉说着不公。 “世道黑暗!人心难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赵明熙喊地一声比一声低。 头却砸地一声比一声响,他满脸血痕被人揪起时已经剩了半条命。 这喜袍本该是吉祥如意的喜袍。 这成亲本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 他睁着双眼看向那两位高堂背后的喜字,尽是污秽肮脏。 “乱了,全乱了。” “目及之处,全是肮脏!” 锣鼓声声,乡亲吹唢呐。 新郎官高坐马头走于梅州街道,祝福声带着春燕一同飞来。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高堂,只有华雀站在笼馆门口等他。 姐妹送门,亲邻接亲,挚友主持。 这才是我的婚礼。 赵明熙的手指动了动,好像他当初越过红绸拉起了华雀的手。 现在却被麻绳缠绕,勒出疤痕。 这不是我该有的下场啊! “我不甘心啊!曹忌!烛鸳!我不甘心啊!” 嗖的一声,穿堂燕飞入大厅,猛地打下了赵明熙的高帽! 他发丝散落,跪在地上,被人抬起了脑袋! “二拜高堂!” 赵夫人已四肢冰凉,她瘫坐在高堂上,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提起脑袋。 满脸血污,眼泪纵横。 “二拜高堂!” 司仪高喊。 她好像听见了别的声音。 母亲,我觉得……爹爹不喜欢我。 母亲!几个儿子里面是不是只有我最笨啊? 母亲您放心,熙儿不管资质有多平庸,也会闯出一番天地绝不让父母蒙羞。 “您不知道,梅州有多好。” “那里的人都对儿子很好……” “有一个人对儿子最好,让儿子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希望,明熙明熙,我还是有希望的啊!” “可那个人是谁我还是不说了吧……” 我怕…… “二拜高堂!” 穿堂燕从眼前飞过,额前的血珠飞溅到了身后的喜字上。 “母亲,我要回家!” 半块碎玉摔了出来!赵夫人厉声高喊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抱住自己满脸血污的儿子! “让他走!让他回家!我们不娶了不娶了,不要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血污粘在皱纹纵横的双手上,老妇人蹉跎一生强撑赵家,此刻已是哀痛万分,她不忍心啊!她的儿子本该是自由自在的,为何要被家族束缚!为什么! 明明已经逃出去了,这家族这亲情这满门,全是枷锁! “放过我儿吧,他已经有妻儿了,让他回家吧!” 赵夫人抱着赵明熙跪地磕头 哭地肝肠寸断。 “一错再错啊老爷!我们犯的错为什么要让孩子承担!百年之后我们会心安吗,这是用我儿的命换你们赵府满门富贵啊!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儿活着,放他走!让开!放他走!” 家族兴旺破落与他一人何干。 我们,在杀人啊。 妻儿痛哭,满堂鲜血,喜字蒙尘,春燕弃之。 怕是气数,真的尽了。 赵老爷恍惚起身,他望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宫灯,将手伸进衣袖里扔出了另外半块翠玉! 气数尽了 列祖列宗! 我愧对列祖列宗! “走吧……走啊!永远不要回来!走!” 绳索散落,满堂哄闹,赵明熙忽地爬起疯了似的撤掉胸前的红绸花,飞奔出堂。 他每跑一步,就褪下一层喜服,三层喜服在他跑出深深赵府的那刻全部脱了干净。 他一身雪白里衣,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像一匹白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带,向着潺潺长河跑去。 丢落满地的,是喜包香囊,红绸绢花。 “钱叔!钱叔快开船!” 赵明熙是生生跑到了渡口,偌大陇南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白衣胜雪,单薄如一片枯叶被呼啸的山风刮了过来。 他边跑边哭,吓坏了钱叔,等人一上船,立马松开了船绳。 这艘船从没有划的这么快过。 就像老马夜奔,天边红霞慢慢被拉扯进冰凉的河水,船桨拍打着船身,赵明熙不要命似的划动着船桨恨不得跳到河里游回去。 天色暗了,今夜是除夕。 放眼望去,满江满河,全是一个人的哭声。 落在水里,落在黑夜里,落在梅州城…… 他要回家了,他要回家了! 山间吹起了顺风,天地间万物都送他回家! 天色大暗,没有星光。 赵明熙跑过梅州街道时,一朵绚烂的烟花在他身后炸开,五彩斑斓像一朵朵春花映在了他的白衣上。 他额前的血痕被焰火照的更加清晰,一双血眼都在黑夜里重新燃起了光彩。 “过年啦!” 孩童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却没有一声能拉住赵明熙的步伐。 “过年啦!” 鞭炮爆竹在梅州城炸开,被焰火烧起的梅州城像开出了一朵朵小花。 家家张灯结彩,家家团圆美满。 孩子带着虎头帽在街边飞奔而过,大人们拉着长长的鞭炮捂住耳朵笑着唱着。 那么多的光亮,那么多的笑声。 没有一点点,属于笼馆。 赵明熙站在笼馆门口,看到了七层门前的一盏白灯。 一声婴儿地啼哭让喧闹长夜在赵明熙耳边寂静。 最后一响烟花终于照亮了赵明熙的脸庞,当焰火像春雨滋润梅州时,他冲了进去。 如果这世间满是哭声,他希望不是在此处。 如果这人间都是嚎啕,他希望不是在此刻。 推门进去,层层叠叠的帘帐挡在赵明熙的眼前,里面人影两个,颤抖不止。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他一翻再翻,而变得越来越重。 孩子哭,大人哭…… 我的孩子? 赵明熙捂住嘴巴,他掀开最后一张帘帐时,竟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你回来了…………” 华雀莞尔一笑。 她躺在床上,双唇泛白,赵明熙都快认不得她了。 我的妻子,是全天下最明艳高傲的女子,嫁给我之后,怎么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丈夫,也是全天下最和煦温暖的人,娶了我之后,怎么也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华雀伸出了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接着慢慢带着单薄的衣袖,摸上了赵明熙的额前的伤痕。 “你怎么了?好像老了十岁。” 赵明熙已经顾不上看孩子,他扑通一声在塌前跪下,抱起了华雀。 只一抱,没想到自己的妻子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倒在他身上。 一定很疼吧。 好像有好多的血…… “我老了十岁又怎么样!你到底怎么了啊!” 跪在床尾的珍鹭已经趴在血泊中间哭地泣不成声,口不能言。 而欢鹂坐在脚踏上,手握拨浪鼓,满手鲜血抱着孩子瞳孔深地宛若长夜。 鞭炮声停下了,焰火也消失在黑夜。 华雀躺在赵明熙的怀里,张了张嘴,嗫嚅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来。 说出话的声音也不像她了,她的声音本是明丽高扬,但现在听着,好像是含了一口气,不忍心全部吐出。 “是个女儿,你看看她呀,长得很像你的。” “……应该像你才是。” 赵明熙慢慢放下华雀,接过欢鹂怀中的女儿,他看着女儿小小的皱在一起的五官,真想不到自己,会有孩子。 梅州是他的家,什么都给他了。 亲朋好友,妻子女儿都给他了。 他无怨无悔,他何德何能。 “像我也好。” 细长颤抖的手指慢慢拨开了孩子的襁褓,她睡的香甜,生在除夕,希望她以后也能像她刚出生时,夜夜好眠。 “像我,你肯定会多疼她一些,看不见我,看看她也好。” “你……胡说什么?什么叫看不见你啊!?” 赵明熙不明白,生完孩子了,以后他们就是圆圆满满的一家人,以后他要日日夜夜都看到自己的妻儿。努力了两年,难道要一场大梦什么都不剩吗? 他不是没看见满床的鲜血,他就是不信。 “我们一家人还要好好过好多好多个新年……小春长大会跟你一样漂亮,欢鹂会教她唱歌,珍鹭会教她读书,我们大家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可华雀偏偏要打断他的幻想。 “抱歉啊,马上要让你成鳏夫了。” 华雀强撑着精神,她竟然还能扯出一丝微笑来,可转眼看到抱着孩子的赵明熙时她忍不住了,眼泪也没有力气了,顺着眼角停在脸颊上,她想笑着说,可她嘴里都是哭腔。 她不想让大家跟着她一起难过,可怎么忍也忍不住。 “对不起……我也不……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么早……让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 赵明熙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他早该做好准备的。 可是他的夫人满的太好了,好的让他误以为一切平安。 从刚开始怀孕就该有这天的,华雀早就知道了。 只是她好累啊,她累的只有力气生下孩子,没办法保住自己了。 “不好意思啊,把你们都骗了,我以为自己可以的……” 不光是华雀,所有人都觉得她可以的啊! 因为她是华雀啊!她是笼馆每个姑娘望其项背的华雀啊! 从每个姑娘进了笼馆开始,她们就是看着华雀长大的。 华雀能摆平所有的矛盾客人,她可以护住所有的姑娘龟奴。 只要华雀不倒,笼馆就不会倒。 比起徐阿嬷,华雀才是那个大家最敬重的姐姐。 “我……我不想看着你的背影走……为什么啊?” 珍鹭问过太多遍的为什么了。 从她进笼馆的那刻起,她就在问为什么,可到头来才知道,哪里有为什么?这世间规律哪还有道理可言? 她说从小看着你的背影长大,难道还要看着你的背影,看着你死在我们前面吗! “原来你一直看着我的背影啊,我还以为你刚开始不喜欢我呢。” 华雀躺在床上,双眼望了望虚空,向珍鹭伸出了手,她说你刚进馆时我还不喜欢你呢。 “总是哭,还不服管教,傻的厉害还偏一根筋。” 华雀摸了摸珍鹭的脸,想擦擦她的泪水,好像也怎么都擦不干。 “以后可是要扛起笼馆的人了,不许哭……欢鹂你看看她啊,别让她……别让哭了。” 她稍微一用力,被子下的鲜血就涌出了一分,欢鹂转身抱着瑟瑟发抖的珍鹭说不出话,也不知道她能记起多少了。 她如果还停留在故事的最初,那样也好,至少还不至于太难过。 即使如此,华雀还是最放心欢鹂。 她的小黄鹂啊,是这世间最干净的鸟儿,她会活的潇洒畅快,她会带着所有人一起走出来的。 “小阿欢,再唱唱那首歌吧,就是阿嬷教你的那首,送送姐姐好不好?” 欢鹂擦了把眼角,她会唱的,她会听姐姐的话,一直唱下去的。 “三月……春天来啊,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华雀慢慢闭上眼听着,她好累啊,她好像活够了。 本来烛鸳死时,她满心满眼的不甘心,可是在刚刚生孩子时,当小春从她肚子里钻出来喊出了第一声啼哭时,她忽然什么都想开了。 她活够了。 这么多年她与笼馆相扶相持,迎来送往无数寒暑。 那么的姑娘跟在她的身后,那么多的小龟奴跟在她的身后。 寥寥十个春秋,算是回本了。 “六月炎夏爬上来,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华雀微眯着眼看向赵明熙,她想最后一眼再看看他。 她可没想到,这辈子,还可以嫁人。 “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画面,就是那夜你站在楼梯上,洒下了千两白银……” 她顿了顿,感觉身下的鲜血流的好快,她得快点说了。 “就好像是一场春雨,突然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赵明熙泣不成声,他的眼泪全滴在了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他不想回忆过去,他想畅想未来啊。 “我不要什么春雨,华雀我求求你,我们一家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一辈子都是夫妻,你不要走在我前面我求求你!我只有你了……你看看我,我会变得越来越好,是因为你我才变得越来越好的!是你不嫌弃一个软弱无能的赵公子,以后我挡在你身前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你看看我啊!” 华雀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她只能去靠耳朵听。 “九月仲秋慢腾腾,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姐姐!姐姐……我也求你……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你不忍心的对不对!笼馆全部的人只有看见你才安心啊姐姐!我好好听你的话,以前都是我的错,什么黄慎之探花郎都是我的错!” 原来珍鹭还记得啊,华雀早就不记得了。 人这一辈子,姑娘好相貌,谁不会犯错啊?不碍事的,只是…… “只是我不想当姐姐了,当姐姐好累啊……” “好好好,那我当姐姐,以后我们是你的姐姐,不会再让你护着我们,我们听话我们护着你好不好!” 温热鲜血泡了珍鹭的掌心,她不要看着华雀走! 华雀在,这座七层宝塔才在! “不要哭啦,你们看,天亮了吧。” 华雀没有睁眼,但她好像感觉有白光闪过了自己的眼皮。 大概是天亮了,天亮了就好。 漫漫长夜,让人伤心的很。 “其实春天一直都在的,其实……我遇到大家后,春天就一直在我身边。” “你们每个人都是春天,毫不吝啬地陪着我,无谓寒暑,无谓春秋,老天无常,可是人情有常。” 华雀叹了口气,她抬起手,闭着眼,一缕朝阳正好落在了她指缝中间。 她说这一生,总在追逐春日追逐太阳。 却没想到,那些渴求的东西,竟然日日夜夜就陪在自己身边。 “打起精神来,不要去追求那些遥不可及的昭昭苍天了……” “因为在我看来,你们每个人,都比红日闪耀夺目。” 这是华雀最后一次教导大家。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牢牢记住。 唯有这一句。 最刻骨。 “烛鸳来接我了……我好像……看见了,一只,春燕。” 抬起的手从朝阳中掉落,身下的血流出了最后一淌。 “华雀……华雀!!!!” “华雀!!!!” 天亮了,梅州的天,从没亮的这样早 它好像急着散发出光辉,带着一个褪去满身浮华的孔雀一起走。 在临死前,她只是一位姐姐,一位妻子,一位母亲。 一位笼馆的引路人。 她离开在黎明。 最灿烂的大年初一的黎明。 她做到了,她没有离开在漫漫长夜。 因为她要在最后一刻,告诉大家。 “春日不是没有来。” “春日,在故事的最初,就出现了。” 你我皆是春天。 我的孩儿出生在这里。 我不后悔。 只是这哭声阵阵,犹如一场春雨落下,灌溉干涸。 欢鹂恍惚走出,拨浪鼓被她摇起。 那一声声的华雀在她身后响起。 华雀,华雀。 姐姐,你的名字,本就是灿烂如春日啊!!! 扑通! 一缕朝阳落下,照亮了昏过去的欢鹂。 拨浪鼓翻滚着滑下了楼梯。 跌进了嚎啕大哭的人群里。 跌进了 一场场春雨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4、第 44 章 清晨寒江,雾重露重。 两个女子抱着一婴儿立于岸边哭的伤心,婴孩更是啼哭不止。 那小婴儿脸哭地红皱,父亲含泪亲了亲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 赵明熙一身素缟依依不舍,可船家在他身后等候了许久不能再耽搁了。 欢鹂抹了抹眼泪,将怀中婴儿的兜帽往下放了放。 “好了,快走吧,你家中遭难,还是快快回去吧。” 赵明熙脸色青白满脸胡茬,此刻已恍惚到不分昼夜,如同行尸走肉。 他先丧妻,后托孤,实在是打击太大,珍鹭瞧着真怕他撑不住。 “只一样,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梅州才是你的家。” 她再三嘱咐,赵明熙岂能不知,一步三回头地上船,渡船逆风行地很慢,那白雾在赵明熙身上缠绕了很久很久,直到听不见了江水的声音才算看不见他的声响。 只是送走赵明熙,欢鹂抱着孩子跟珍鹭依然站在码头看了好久好久。 她们皆为华雀换上素缟,全馆起灵。 等第七天送走赵明熙后,好像所有的事,都忽地慢了下来。 不像以前,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现在是,什么都停下来了。 看着江面凝固的白雾,珍鹭真有一种感觉。 是不是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干干净净。 心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如果放在以前,她们会想在结束之时不是血流成河,就是人间大团圆。 这个结局…… “呵……我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欢鹂拍着婴儿,也点头说自己也是。 看着这江,白雾漂泊。 就像看着前路。 既不凶险也不圆满。 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二人沉默不语抱着孩子下了码头,回城时天气渐渐转暖,太阳也冒了头,梅州城又恢复了往常。 其实每天都是如此。 只是人的心境不同。 孩子刚出生受不得风,欢鹂便护着孩子闷头往前走着。 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人拦住了去路,欢鹂猛地抬头,却发现是许久未见的章大爷。 他老人家等于是看着笼馆一层一层摞起来的人物,但怎么如今也老成这番样子了,看起来总得有八十多岁了! 欢鹂珍鹭面面相觑有些警惕,岂料这章大爷颤颤巍巍地把手从衣袖里掏出来,拿出了一个小红包来塞到了孩子的襁褓里。 从笼馆倒台的那天起,章大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七层浮屠开始日渐衰弱,他牙齿松动说出的话都含糊不清。 珍鹭欢鹂只能听个大概。 他说这可能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无儿无女,这最后一年的红包就送给华雀的孩子吧。 说完他老泪落下,不觉让人唏嘘。 珍鹭看着章大爷,忽地想起自己当年伺候的第一位客人还是他,短短两年物是人非了。 三个人站在大街中央,背对阳光。 这章大爷咿咿呀呀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家里来找人的小厮搀了回去。 欢鹂珍鹭只当他是糊涂了,便冲他挥了挥手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什么?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章老爷被小厮们围簇着,撑着拐杖忽地蹦了起来,好像要把最后的话说给两位姑娘听。 “切莫纠缠!切莫纠结!” “老爷老爷,糊涂了快回家吧,少爷小姐等您回家吃饺子呢。” “老爷怕是又认错人了……” “记住!记住!世道如此,莫纠缠啊!” 章大爷声音渐弱,欢鹂抱着孩子看他老人家被生生架走,叹了口气叫上珍鹭还是快快回去吧。 可谁知她唤珍鹭,珍鹭没应,她回头看珍鹭竟一直盯着章大爷被架走的那处。 她半张着嘴巴,那双泪眼忽地好像 化开了…… “三分人事七分天……” “怎么了?” 胸中白雾散开,江河平静,水流平静。 散开后,白茫茫一片。 珍鹭忽地笑了但是她又哭地厉害。 欢鹂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嗫嚅了几遍刚才章大爷说的几句话。 仍是不清楚。 只看珍鹭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神情已经分辨不出悲喜。 只抬头对欢鹂和孩子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回家吧欢鹂,以后的日子。” 还长得很呢。 这梅州啊。 自古以来,盛产人间悲喜。 数百年光阴春秋,竟是一个姑娘都逃不出去。 “你便放心去吧,我就不走了。” 一块崭新牌匾被擦地透亮,珍鹭站在笼馆门前,当着梅州城百姓的面揭下了红布。 红绸倾斜而下,牌匾高高挂起,露出了三个字。 春息楼 “今日请父老乡亲前来赴宴,一来是为了答谢各位对往日笼馆的多加照料,这二来……”珍鹭仰头看着那身后的新牌匾,再看看馆内一众穿着新衣裳的姑娘小伙儿们,她笑了笑,摇摇举杯对向诸位看客。 “二来,就是让大家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梅州再无笼馆,只有春息楼!我春息楼日后再无皮肉生意,再无买卖姑娘人口!此刻这杯烈酒,我先干为敬,誓酒入喉,烦请今日在场诸位监督我宋贞,若犯以上两条,我便亲去官府,以儆效尤!” “春息春息,望诸位来到此地,如沐春风修养生息。人生坎坷崎岖,艰难险阻,春息楼愿为人间漂泊浮萍永开大门,祝君余生永沐春风!” 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馆口鞭炮点燃,烈酒已尽,瓷碗碎地。 十里乡亲拍手叫好,金辉散落,这头顶的天还是一样的天,可是胸口的心好似搬开了石头,投进了光亮。 迎来送往,食客络绎不绝。 梅园摘下悬挂四十九天的灯笼白幡,安心送走了故人。 终是让故人在踏上离路时,看不见笼馆二字。 辞旧迎新,春日永存。 珍鹭站在馆口看着热闹熙攘的园子,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豪情万丈痛饮烈酒。现在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你看啊,好不好看?” 宋梧站在她的身侧,满园百日红好看,满园的笑脸好看,这罩在七层浮屠身上的笼子,总算是……破了。 本以为破开它的该是刀枪剑戟,却没想到竟是缕缕春风。 华雀良言,她一直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破的太晚太惨痛。 以至于好多人都没能看见。 “她们会看见的。” 宋贞看着忙碌,吵闹,又充满烟火气的春息楼。 一屉屉包子往外提着,一壶壶花茶往外端着。 客人聊天吃饭吃地开怀,小孩儿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姑娘嬉笑怒骂全是发自内心。她看着高兴,高兴的时候不能哭。 她掏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 宋贞说她们会看见的。 “以后这梅州下的每一场雨,吹的每一阵风,落的每一片雪花,都是她们。” 她们会看着我继续走下去,继续带着春息楼好好的生活。 欢鹂、小春,她们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在。 每个人都是人间漂泊浮萍,这个地方,就是所有人的家。 “所以,你且去吧,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等所有人回家。” 遥想十多年前。 有个小姑娘,从宋贞变成了珍鹭。 十年光阴,又让她变回了宋贞。 若不是笼馆中人,任谁都想象不到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人间悲喜。 那里有姐妹团圆之喜,也有姐妹离别之痛。 有新婚喜,更有生离苦。 有惺惺相惜,有死生同寝。 有一跃而下的孤勇,也有大火烧尽的枷锁。 有人说不出一个字,却保了春息楼的生。 有人道尽千言万语,铺了春息楼的路。 所以诸位看官,您问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一生叹息说真乃人间大梦,悲喜轮回,遥看故事最初,竟不忍再说。 还是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吧。 先说那赵家,因站错了队受了重罚,眼看天子震怒,赵家老爷恐拖累全家,竟在放走幺儿的第二天便在祖宗祠堂引咎吊死了。 赵家被没收大半财产,上百口妻儿家眷家奴陷入人祸。 可怜那有情有义的赵氏幺儿明熙终是被家族所拖累,再赴陇南再救赵家。 竟他一番苦心钻营,艰难行事,竟是生生稳住了根基了却赵父遗愿。 可也熬坏了身子骨,梅州陇南隔三差五两地奔波,顾及家族又估计尚在襁褓的婴儿,年纪轻轻便早生华发。 让人唏嘘同时,也道声幸好。 幸好,他赵明熙,撑下来了。 连同着他对发妻那份哀思,撑下来了。 只有一样特别,那便是他发妻身边时常跟着的小丫头阿芸。 几年后出落的水灵动人,许是跟在那明艳高贵的孔雀久了,竟然也发誓要闯出一片轰轰烈烈才好。 也不知怎的,非看中了赵家旁支的公子,二人情投意合,颇有明华二人当年的势头。她心一横在一个孤寂长夜,百里夜奔跟着这公子跑了。 旁人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之后再无消息,多年以后只听说她化名为芸娘。 再说这赵明熙的小女儿小春。 孩子尚且在襁褓之中,母亲身死父家遭难难免顾及不周,便一直放在春息楼养着。 说来也巧,这孩子倒是与这春息楼的欢鹂姑娘,也就是当初名动梅州的歌妓颇有眼缘。 这欢鹂也是接二连三地丢了一双儿女,算是兜兜转转落了个干女儿。虽说是干女儿,可是真当亲闺女养着,尽心尽力含辛茹苦抚养得亭亭玉立。 这小阿春成天见地跟在人家身后干娘干娘地叫,是一刻都分不开。 最后说这宋举人。 这宋举人本名梧桐,自取宋梧,一生草芥龟奴命,幸遇得贵人师父,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夺得了举人功名,摇身一变成了良民,不仅让梅州多了一番佳话,也让人间多了一桩奇事。 那往后寒门子弟皆以他为样,发奋图强,今朝改命。 只是这背后心酸种种,却无人知晓。 朝廷恢复科举后,宋举人便进京赴考。 临走前,他曾邀请老师宋贞与他一同离开,毕竟二人纠纠缠缠,早已不似师徒关系。 可临走那天被宋贞婉拒,后者身抗春息,已发愿永生不离不弃。 愿在梅州,等诸位故人回家。 若可以歇脚吃茶,那便是她莫大荣幸和庆幸。 话已至此,宋举人也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句卿愿等君,君必春来。 他离开梅州那日,春息楼众人连同赵明熙父女码头相送。 他身无长物,只略略带了些书册和一壶热酒便登上了船。 船家老头晃动船桨,水波阵阵,春风袭来。暮色渐沉,似有繁星落下。 同行考生与宋梧坐于船头一同赏月,才离开二里地便觉想家,瞥见这酒便问宋梧,是否家中人所酿,带在身边,以慰乡愁。 “倒不是。” 宋举人轻轻拍了拍坛身,叹了口气。 同行考生见他如此宝贵,却又不喝,实在是费解。 “那是为何?这酒不是家中人所酿?宋兄又不喝,那带在身上为何意啊?” “为敬故人、敬亲朋好友、敬红颜知己。” 他说着扯掉酒坛红布,香气扑鼻让人垂延。 可这宋举人并不馋酒,忽地起身抱起酒坛,竟往那船下长河,尽数洒去! 星星点点,璀璨如星,恰如繁星明月坠入长河,波光粼粼,照亮黑夜! 考生大骇,连说可惜。 可扭头看那宋举人神有道不尽的哀色,他忽地闭上了嘴巴。 圆月清辉下,只有二十岁的宋举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 他说,“我寄春酒慰长河,望,故人饮之寄春风!” 春风二字刚落入长河之中,忽地江面起风,一阵和煦晚风竟飘飘荡荡从梅州而来推行渡船。 船行十里,船家高兴,他停下船桨远远向梅州相望。 满目万家灯火,春风都有了颜色。 最稀奇的是,随着宋举人的话语,他们好像听见了振翅声响。 眯起眼睛看去,竟看见那天水连接处飞来了一群春燕。 那群春燕尾羽划过弯月,翅膀轻点江面,波光粼粼,振起一波波涟漪! “宋举人你看!这些鸟儿仿佛真的在喝你的酒!” 船家的船桨重新晃动,他哈哈一笑,笑地开怀。 “哈哈哈哈宋举人,看来你的故人,是听见了你的哀思,飞来喝你的酒咧!” 哪有这样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那考生暗自编排刚要回过头去找宋举人说话,可这一回头倒把他吓了一跳! 只看宋举人迎月抱酒早已泪流满面。 “人间悲喜数不尽,宋梧愿以身祷告,愿浮萍不漂泊,草芥被珍重,春燕知我心,待我归梅州!” 浮萍草芥…… 古往今来,有人豪情万丈,有人意气风发,却甚少有人会在赶考前许下这么寻常的愿望。 同行考生对宋梧感到稀奇,但更多的是心生敬佩。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动荡的梦。 “路途遥远,宋举人不妨与我说说,这故事?” 梅州灯火渐行渐远,消失在江上,模糊在夜中,融化在泪里。 两袖泪重,宋梧立于船尾,当梅州二字消失在他眼中时,春燕也飞走了。 “这故事……” “嗯,如何?” “我已,不忍再说。” 待让后人,安于太平盛世时,再讲来与诸位听罢。 十年后 “早上好娘亲!今天,还是春日哦!” 三根香点燃,被一双手牢牢捏住插进香炉里。 身穿绿衣的姑娘对着牌位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春光已照在了她亮晶晶的杏眼里。 她抿起酒窝走近牌位,伸出手来轻轻蹭了蹭牌位,像蹭着母亲的侧脸。 “今天,小春也很想很想您。” 她又凑近了些,小声补充。 “还有爹爹、干娘、贞姨、宋伯伯都很想您。” 春燕在窗几梳毛,贞姨在楼下的一声怒吼惊飞春燕,尾羽从杏眼前飞过,只听底下地人已经插着腰大喊。 “磨磨蹭蹭干嘛呢!快去上学啊!” “就来!” 小辫子飞到了半空,姑娘灵巧的身影从二楼直接翻了下来,书袋子挂在腰上就要往门口跑,被她贞姨一把扯住,按在门口新栽的梧桐树上。 “鼓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我看看!” 赵春扭动着身体直跳脚,偏偏还够不到书包只能嚷嚷,“啥也没有啥也没有!要迟到了啊贞姨!” “你着什么急,是不是有鬼!” 宋贞直接扯下了书包,往地上倒去,双手一抖,好家伙沙包羊拐全都掉了下来! 零零总总的小玩意儿总得有七八件,贞姨抽出腰后的木板就要打人。 “一天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这是不是你干娘给你买的?是不是!” 她说着回头就往里面喊着算账。 “欢鹂!欢鹂你出来!羊拐是不是你磨的!别装听不见!” 她话还没说完,只看拿着一只春燕风筝的干娘蹬蹬蹬跑下楼梯,竟然也从二楼直接翻下来兴高采烈的,让杏黄色的长裙都飞到了半空中。 “小春小春,看我做了个比你还大的风筝,你看……” “好啊你!不好好走路不好好读书都是跟你学的,你给我站住!” 手劲一松,赵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整好书包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回头看贞姨追着干娘说嘴,她哈哈一笑,蹦蹦跳跳地挥着手,“干娘!等我放学咱们一块放风筝…………啊!” 她一回头,脑门直接顶在了硬邦邦的衣袍上,把鼻子碰地发酸她揉着眼睛刚想抬头说声抱歉。 “不好意思,撞到您…………哎!宋伯伯,这么早出门啊!” “大胆!叫知府大人,伯什么伯。” “哎,无妨。” 被撞到的那人,身穿朱红官袍满脸的严肃,早早续上了胡子看起来不怒自威,却是最好说话的伯伯。 他正了正赵春的书包带子,问她慌慌张张地要干什么去。 “去上学!哎呀要迟到了,宋伯伯我先走啦!” 赵春风风火火,一跺脚就又冲了出去,走到半截又开始蹦蹦跳跳转过身说着,“别忘啦码头集合!今天爹爹回家!……哎呦,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又撞到人了。 宋知府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她娘那么稳重,怎么生出来的姑娘活泼地厉害,怕是随了爹了。 整整一上午赵春都心不在焉,她撑着下巴,嘴上架着毛笔,望着窗外的柳梢头。 夫子的之乎者也是一句没听进去。 “赵春!又盯着外面的春燕看呐!我看你就是燕子转世!” 夫子说这话都让耳朵起茧子了。 赵春缩了缩肩膀,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毛笔拿下来规矩写了两个字,可春光从她睫毛漏过,两只小麻雀在她旁边的窗沿上打架,又把她逗地噗嗤一笑。 “赵春!” “不敢了不敢了夫子……”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同窗约她去抓蝌蚪都被赵春拒绝,她来去一阵春风只说有事要办,背着书袋一扭脸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只带走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跟着小姑娘飞啊飞,飞到码头坐在岸边盘旋。 一会儿落在她的肩膀,一会儿又来梳梳她的头发。 不一会儿干娘贞姨来了,一左一右坐到她两边开始拌嘴。 又过了一会儿宋伯伯也来了,三个人七嘴八舌。 唯有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石墩子上双眼盯着江面。 只有在等爹回家时,她是最安静的。 就是麻雀落满了头顶,她也一动不动…… 远远的江面有白雾,春风把发丝吹乱,赵春揉了揉眼睛一个猛子跳了起来。 “爹爹!!!!” 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起盘旋在她挥舞的双手中间,等船靠岸后,她跳下码头直冲向爹爹的怀里,像一道春天的闪电撞地她爹猝不及防。 “嚯!你怎么又长高啦!” 爹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长袍,跟女儿穿地一模一样。 只看当爹地跟变戏法似的手伸到背后一变!变出了满满一包关东糖塞给女儿。 赵春抱着关东糖虽然高兴,可还是紧紧攥着爹爹的袍子担心问,“爹,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啦!一直不走啦!” “你当真不走了?陇南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宋梧提袍跳下来拍了拍赵明熙的肩膀,东奔西跑十年,现在总算是歇下了吗? “歇了,陇南那边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处理吧,我是脱身了。” 他说完拍了拍赵春的头顶,顺了顺她的小辫子后拉着女儿的手下了码头,宋贞欢鹂早早就在那儿等着,看见赵明熙拉着自己的姑娘打趣道。 “呦赵老板,欢迎回家啊。” “回家回家,可算回家了。” 宋贞眼疾手快没收了赵春的关东糖,欢鹂顺势牵住了赵春的右手,气的正在掉牙的小姑娘瘪着嘴巴。 两只手一左一右牵着,她被大人们夹在中间,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叙旧。 奈何每次都听不懂,只能瞪大着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宋贞走在欢鹂身侧对着其他三人长舒了一口气,说去年年末发生的大事。 “老皇病重,听说驾崩前颁发了罪己诏,是真的吗?” 赵明熙点点头,他在陇南也收到了风声,听说罪己诏涉及了当年不少的旧事,桩桩件件他老人家写的清清楚楚,这回怕是可以翻身了。 “其中有多条涉及太子兵变的事,连弑子弑弟的事都说了,当年他处心积虑要遮掩,没想到将死之时,却都吐了出来。” 天子难测,但天子也是人。 这些年,他怕是也夜夜难眠吧。 只不过轻轻一纸罪己诏,就能把罪行悔过? 宋梧轻轻冷笑一声。天知道他当时收到这封颁布全国的诏书是什么心情。 “十年了……天家一瞬转念,竟让百姓苦了十年。” 宋贞咬着下唇,似是又能回忆起十年前的惨状。 就连赵春都能感觉到,爹爹握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收紧。 她虽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可她能看懂大人们的脸色。他们总说十年前,十年前……却谁也不怎么提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每问起,干娘有时候都会红了眼眶,贞姨悄悄抹泪,就连爹爹伯伯也是皱紧了眉头,什么都不说。 时间久了,她便也不再问了。 因为娘告诉过她,要专注眼下,好好生活。 “对了,这么说来,烛鸳和曹忌是不是能入土为安了?” 想当日,他们二人的尸首都不能领回,更何况建坟。欢鹂突然想起百感交集,她年初就在找风水宝地,终于让她在梅州后山寻得了一处风水秀丽的地方,到时候不光把烛鸳曹忌安葬,也把华雀迁过来,一同作伴。 等了十年,终于是清白了。 赵明熙长舒了一口气,捞起女儿的小手在掌心拍着,“可以了,安葬迁坟的事我们不懂,前段时间我在陇南认识了一阴阳先生,这次把他请来从旁协助。” 大人们说完皆是重重的一声叹气,赵春听不懂,这事听起来像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为什么大人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有泪光似的。 “别哭别哭,娘说不让大家哭的!” 宋贞听罢破涕而笑,说你闺女就听华雀的话,调皮捣蛋地不好好读书…… 说着说着又开始数落起来了,四个大人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春捂着耳朵,心说还不如不提这茬。怎么七拐八绕地又说到自己身上去了啊! 安葬迁坟的事定在七天后。 赵春跟着大人们早早起来坐马车来到了梅州后山。 欢鹂找的地方果然是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独坐幽篁还不时能听见一声鸟鸣,一只松鼠跑过。 叮叮咚咚,仿佛有人在轻拨丝竹。 阴阳先生是个脸色煞白,像涂了脂粉的年轻人。 从头到脚一身白早早侯在了约定的地方等待安葬。 他跟大人们交谈说衣冠冢什么的诸多事宜,赵春又是听不懂,只觉得他这个人做法好玩得很。 一会儿掏出雪白的手绢去擦满是泥土的石砖。 一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白蜡烛点燃,赵春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这蜡烛都没有因火焰的燃烧而变短。 “常生先生。” “客气客气,叫我常生就好。” “好……常生?”赵明熙像这阴阳先生拜了拜,询问道,“这样就算安葬好了吗?” 看他捣鼓这么一会儿,好像颇为简单的样子。赵明熙还以为这迁坟安葬的事会很繁琐,没想到这阴阳先生哈哈一笑,别看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很是通透。 “那些繁琐礼节其实都是做给活着的世人看的,我们要做的,是真正让逝者安心。” 宋梧点了点头,他本就讨厌礼节,颇有同感,于是向常生行了一礼,问是否可以祭奠了? “可以可以,诸位请吧。” 赵春还盯着那根不会变短的蜡烛就被宋贞叫到了墓碑跟前,宋贞搂着赵春的肩膀指了指墓碑上的两个名字,轻声温柔。 “小春,这是你烛鸳阿姨和曹大叔。” “嗯嗯我记得。” 赵春没有忘,每到清明欢鹂就会带着她在春息楼里烧纸祭奠,干娘说的话她都记得。 “没有他们和娘,就没有现在的春息楼。”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赵春抬头看去,是自己的爹爹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低声啜泣。 不光是爹爹,就连贞姨干娘还有宋伯伯也在拭泪。 她最怕大人们哭。 可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是该哭的。 因为大家有很多埋在心底的悲伤,需要发泄。 十年前的事,似乎需要他们一辈子来记住。 赵春有时候就在想这些事要记录下来,可偏偏大人们都不说,她就只能靠画的。 她背着颜料曾走街串巷,慢慢从邻居们的口中,还有春息楼里的哥哥姐姐们的口中拼凑出了他们的长相,不光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位,似乎跟干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叔叔的长相。 大家说这八个人起起落落,大喜大悲,道尽人间无常。 她不知道这其中故事,只能画出他们每个人的相貌。 当八个人画完,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明明当中有几个人包括娘的脸是从未见过的,可是摆在一起望过去,却让她有种亲切的感觉。 他们的眉眼身形都是那么的清晰,好像从自己一出生时就刻在了脑子里。 这么想想,还是挺神奇。 赵春上过香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当她嗑下最后一个头时,忽地感觉头顶有春风拂过。 像是有一只手抚摸了自己的头顶。 轻轻拍了拍! 她脑门顶在地面上,忽地不动了。 刚才那一瞬的感觉太过真实。 她能感觉地到,那只手的温暖。 有花的芬芳,风的轻柔,树叶的抓挠和鸟儿尾羽的轻碰。 小春。 小春? 小阿春…… 我的小春。 音色各异的声音钻进了自己的耳朵,不是身边的人,是陌生却又温柔的声音! 赵春抬起头,忽地眼泪上涌,泪流满面。 树影晃动,泉水叮咚,鸟儿随着她的嚎啕大哭飞向了蓝天。 “小春……你怎么了啊突然!” 赵明熙蹲下来搂着女儿,欢鹂连忙掏出手绢给小姑娘擦眼泪。 小姑娘哇哇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都搅在了一起,她张着嘴巴只站在惊慌失措的大人们中间抹着眼泪。 “我……我也不知……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好想哭啊!突然好难受啊!!” 赵春结结巴巴。 春风拂过她的发丝揽过她的肩膀。 山间的麻雀盘旋在她的头顶。 泉水叮咚,融进了她的呢喃中。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望去,天地间一片开阔苍翠,好似落下了阵阵春雨,浇灌干涸。 春日原来一直都在的。 “我……我只是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个人……” 她哭的难受,站在后面的阴阳先生抱着胳膊好像看见了什么。 安葬迁坟结束,这一家人又把先生送到了渡口。 常生上船,回头看去赵春还在哭哭啼啼。 四个大人也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安慰一边跟渐行渐远的常生挥手。 春风跨过春水,推动了渡船。 常生站在船尾,看着抹眼泪的赵春忽地瞪大了眼睛。 看清楚了,全都看清楚了。 这小姑娘的身后,竟有几个微弱虚幻的身影。 他向着春光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半蹲在小姑娘面前的,好像是她娘,乌发中间的点点金饰晃动起来就像是山间泉水叮咚。 还有穿着嫣红长裙的楼兰新娘。 不苟言笑脸上带疤的边塞将军。 最后是站在最边上的头顶金冠的贵人公子。 大家都挥着手向他告别。 大家都围着这小姑娘,替她擦去眼泪。 春风吹进了常生的双眼,一只春燕划过春水,飞向了梅州。 常生不禁挥舞起双手。 用力地告别。 这故事好长,他好像一眼,看完了人间悲喜。 “赵春!你真的不是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爱你!” 赵春擦干眼泪,听见江上的先生好像在喊她的名字。 她憋着哭腔抬头问大人们,“他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清?” 宋贞扶上小春的肩头。 泪水风干在梅州的春日里。 “他说,你该回家了。” 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终章】 清晨寒江,雾重露重。 两个女子抱着一婴儿立于岸边哭的伤心,婴孩更是啼哭不止。 那小婴儿脸哭地红皱,父亲含泪亲了亲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 赵明熙一身素缟依依不舍,可船家在他身后等候了许久不能再耽搁了。 欢鹂抹了抹眼泪,将怀中婴儿的兜帽往下放了放。 “好了,快走吧,你家中遭难,还是快快回去吧。” 赵明熙脸色青白满脸胡茬,此刻已恍惚到不分昼夜,如同行尸走肉。 他先丧妻,后托孤,实在是打击太大,珍鹭瞧着真怕他撑不住。 “只一样,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梅州才是你的家。” 她再三嘱咐,赵明熙岂能不知,一步三回头地上船,渡船逆风行地很慢,那白雾在赵明熙身上缠绕了很久很久,直到听不见了江水的声音才算看不见他的声响。 只是送走赵明熙,欢鹂抱着孩子跟珍鹭依然站在码头看了好久好久。 她们皆为华雀换上素缟,全馆起灵。 等第七天送走赵明熙后,好像所有的事,都忽地慢了下来。 不像以前,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现在是,什么都停下来了。 看着江面凝固的白雾,珍鹭真有一种感觉。 是不是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干干净净。 心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如果放在以前,她们会想在结束之时不是血流成河,就是人间大团圆。 这个结局…… “呵……我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欢鹂拍着婴儿,也点头说自己也是。 看着这江,白雾漂泊。 就像看着前路。 既不凶险也不圆满。 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二人沉默不语抱着孩子下了码头,回城时天气渐渐转暖,太阳也冒了头,梅州城又恢复了往常。 其实每天都是如此。 只是人的心境不同。 孩子刚出生受不得风,欢鹂便护着孩子闷头往前走着。 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人拦住了去路,欢鹂猛地抬头,却发现是许久未见的章大爷。 他老人家等于是看着笼馆一层一层摞起来的人物,但怎么如今也老成这番样子了,看起来总得有八十多岁了! 欢鹂珍鹭面面相觑有些警惕,岂料这章大爷颤颤巍巍地把手从衣袖里掏出来,拿出了一个小红包来塞到了孩子的襁褓里。 从笼馆倒台的那天起,章大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七层浮屠开始日渐衰弱,他牙齿松动说出的话都含糊不清。 珍鹭欢鹂只能听个大概。 他说这可能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无儿无女,这最后一年的红包就送给华雀的孩子吧。 说完他老泪落下,不觉让人唏嘘。 珍鹭看着章大爷,忽地想起自己当年伺候的第一位客人还是他,短短两年物是人非了。 三个人站在大街中央,背对阳光。 这章大爷咿咿呀呀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家里来找人的小厮搀了回去。 欢鹂珍鹭只当他是糊涂了,便冲他挥了挥手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什么?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章老爷被小厮们围簇着,撑着拐杖忽地蹦了起来,好像要把最后的话说给两位姑娘听。 “切莫纠缠!切莫纠结!” “老爷老爷,糊涂了快回家吧,少爷小姐等您回家吃饺子呢。” “老爷怕是又认错人了……” “记住!记住!世道如此,莫纠缠啊!” 章大爷声音渐弱,欢鹂抱着孩子看他老人家被生生架走,叹了口气叫上珍鹭还是快快回去吧。 可谁知她唤珍鹭,珍鹭没应,她回头看珍鹭竟一直盯着章大爷被架走的那处。 她半张着嘴巴,那双泪眼忽地好像 化开了…… “三分人事七分天……” “怎么了?” 胸中白雾散开,江河平静,水流平静。 散开后,白茫茫一片。 珍鹭忽地笑了但是她又哭地厉害。 欢鹂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嗫嚅了几遍刚才章大爷说的几句话。 仍是不清楚。 只看珍鹭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神情已经分辨不出悲喜。 只抬头对欢鹂和孩子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回家吧欢鹂,以后的日子。” 还长得很呢。 这梅州啊。 自古以来,盛产人间悲喜。 数百年光阴春秋,竟是一个姑娘都逃不出去。 “你便放心去吧,我就不走了。” 一块崭新牌匾被擦地透亮,珍鹭站在笼馆门前,当着梅州城百姓的面揭下了红布。 红绸倾斜而下,牌匾高高挂起,露出了三个字。 春息楼 “今日请父老乡亲前来赴宴,一来是为了答谢各位对往日笼馆的多加照料,这二来……”珍鹭仰头看着那身后的新牌匾,再看看馆内一众穿着新衣裳的姑娘小伙儿们,她笑了笑,摇摇举杯对向诸位看客。 “二来,就是让大家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梅州再无笼馆,只有春息楼!我春息楼日后再无皮肉生意,再无买卖姑娘人口!此刻这杯烈酒,我先干为敬,誓酒入喉,烦请今日在场诸位监督我宋贞,若犯以上两条,我便亲去官府,以儆效尤!” “春息春息,望诸位来到此地,如沐春风修养生息。人生坎坷崎岖,艰难险阻,春息楼愿为人间漂泊浮萍永开大门,祝君余生永沐春风!” 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馆口鞭炮点燃,烈酒已尽,瓷碗碎地。 十里乡亲拍手叫好,金辉散落,这头顶的天还是一样的天,可是胸口的心好似搬开了石头,投进了光亮。 迎来送往,食客络绎不绝。 梅园摘下悬挂四十九天的灯笼白幡,安心送走了故人。 终是让故人在踏上离路时,看不见笼馆二字。 辞旧迎新,春日永存。 珍鹭站在馆口看着热闹熙攘的园子,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豪情万丈痛饮烈酒。现在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你看啊,好不好看?” 宋梧站在她的身侧,满园百日红好看,满园的笑脸好看,这罩在七层浮屠身上的笼子,总算是……破了。 本以为破开它的该是刀枪剑戟,却没想到竟是缕缕春风。 华雀良言,她一直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破的太晚太惨痛。 以至于好多人都没能看见。 “她们会看见的。” 宋贞看着忙碌,吵闹,又充满烟火气的春息楼。 一屉屉包子往外提着,一壶壶花茶往外端着。 客人聊天吃饭吃地开怀,小孩儿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姑娘嬉笑怒骂全是发自内心。她看着高兴,高兴的时候不能哭。 她掏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 宋贞说她们会看见的。 “以后这梅州下的每一场雨,吹的每一阵风,落的每一片雪花,都是她们。” 她们会看着我继续走下去,继续带着春息楼好好的生活。 欢鹂、小春,她们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在。 每个人都是人间漂泊浮萍,这个地方,就是所有人的家。 “所以,你且去吧,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等所有人回家。” 遥想十多年前。 有个小姑娘,从宋贞变成了珍鹭。 十年光阴,又让她变回了宋贞。 若不是笼馆中人,任谁都想象不到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人间悲喜。 那里有姐妹团圆之喜,也有姐妹离别之痛。 有新婚喜,更有生离苦。 有惺惺相惜,有死生同寝。 有一跃而下的孤勇,也有大火烧尽的枷锁。 有人说不出一个字,却保了春息楼的生。 有人道尽千言万语,铺了春息楼的路。 所以诸位看官,您问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一生叹息说真乃人间大梦,悲喜轮回,遥看故事最初,竟不忍再说。 还是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吧。 先说那赵家,因站错了队受了重罚,眼看天子震怒,赵家老爷恐拖累全家,竟在放走幺儿的第二天便在祖宗祠堂引咎吊死了。 赵家被没收大半财产,上百口妻儿家眷家奴陷入人祸。 可怜那有情有义的赵氏幺儿明熙终是被家族所拖累,再赴陇南再救赵家。 竟他一番苦心钻营,艰难行事,竟是生生稳住了根基了却赵父遗愿。 可也熬坏了身子骨,梅州陇南隔三差五两地奔波,顾及家族又估计尚在襁褓的婴儿,年纪轻轻便早生华发。 让人唏嘘同时,也道声幸好。 幸好,他赵明熙,撑下来了。 连同着他对发妻那份哀思,撑下来了。 只有一样特别,那便是他发妻身边时常跟着的小丫头阿芸。 几年后出落的水灵动人,许是跟在那明艳高贵的孔雀久了,竟然也发誓要闯出一片轰轰烈烈才好。 也不知怎的,非看中了赵家旁支的公子,二人情投意合,颇有明华二人当年的势头。她心一横在一个孤寂长夜,百里夜奔跟着这公子跑了。 旁人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之后再无消息,多年以后只听说她化名为芸娘。 再说这赵明熙的小女儿小春。 孩子尚且在襁褓之中,母亲身死父家遭难难免顾及不周,便一直放在春息楼养着。 说来也巧,这孩子倒是与这春息楼的欢鹂姑娘,也就是当初名动梅州的歌妓颇有眼缘。 这欢鹂也是接二连三地丢了一双儿女,算是兜兜转转落了个干女儿。虽说是干女儿,可是真当亲闺女养着,尽心尽力含辛茹苦抚养得亭亭玉立。 这小阿春成天见地跟在人家身后干娘干娘地叫,是一刻都分不开。 最后说这宋举人。 这宋举人本名梧桐,自取宋梧,一生草芥龟奴命,幸遇得贵人师父,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夺得了举人功名,摇身一变成了良民,不仅让梅州多了一番佳话,也让人间多了一桩奇事。 那往后寒门子弟皆以他为样,发奋图强,今朝改命。 只是这背后心酸种种,却无人知晓。 朝廷恢复科举后,宋举人便进京赴考。 临走前,他曾邀请老师宋贞与他一同离开,毕竟二人纠纠缠缠,早已不似师徒关系。 可临走那天被宋贞婉拒,后者身抗春息,已发愿永生不离不弃。 愿在梅州,等诸位故人回家。 若可以歇脚吃茶,那便是她莫大荣幸和庆幸。 话已至此,宋举人也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句卿愿等君,君必春来。 他离开梅州那日,春息楼众人连同赵明熙父女码头相送。 他身无长物,只略略带了些书册和一壶热酒便登上了船。 船家老头晃动船桨,水波阵阵,春风袭来。暮色渐沉,似有繁星落下。 同行考生与宋梧坐于船头一同赏月,才离开二里地便觉想家,瞥见这酒便问宋梧,是否家中人所酿,带在身边,以慰乡愁。 “倒不是。” 宋举人轻轻拍了拍坛身,叹了口气。 同行考生见他如此宝贵,却又不喝,实在是费解。 “那是为何?这酒不是家中人所酿?宋兄又不喝,那带在身上为何意啊?” “为敬故人、敬亲朋好友、敬红颜知己。” 他说着扯掉酒坛红布,香气扑鼻让人垂延。 可这宋举人并不馋酒,忽地起身抱起酒坛,竟往那船下长河,尽数洒去! 星星点点,璀璨如星,恰如繁星明月坠入长河,波光粼粼,照亮黑夜! 考生大骇,连说可惜。 可扭头看那宋举人神有道不尽的哀色,他忽地闭上了嘴巴。 圆月清辉下,只有二十岁的宋举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 他说,“我寄春酒慰长河,望,故人饮之寄春风!” 春风二字刚落入长河之中,忽地江面起风,一阵和煦晚风竟飘飘荡荡从梅州而来推行渡船。 船行十里,船家高兴,他停下船桨远远向梅州相望。 满目万家灯火,春风都有了颜色。 最稀奇的是,随着宋举人的话语,他们好像听见了振翅声响。 眯起眼睛看去,竟看见那天水连接处飞来了一群春燕。 那群春燕尾羽划过弯月,翅膀轻点江面,波光粼粼,振起一波波涟漪! “宋举人你看!这些鸟儿仿佛真的在喝你的酒!” 船家的船桨重新晃动,他哈哈一笑,笑地开怀。 “哈哈哈哈宋举人,看来你的故人,是听见了你的哀思,飞来喝你的酒咧!” 哪有这样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那考生暗自编排刚要回过头去找宋举人说话,可这一回头倒把他吓了一跳! 只看宋举人迎月抱酒早已泪流满面。 “人间悲喜数不尽,宋梧愿以身祷告,愿浮萍不漂泊,草芥被珍重,春燕知我心,待我归梅州!” 浮萍草芥…… 古往今来,有人豪情万丈,有人意气风发,却甚少有人会在赶考前许下这么寻常的愿望。 同行考生对宋梧感到稀奇,但更多的是心生敬佩。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动荡的梦。 “路途遥远,宋举人不妨与我说说,这故事?” 梅州灯火渐行渐远,消失在江上,模糊在夜中,融化在泪里。 两袖泪重,宋梧立于船尾,当梅州二字消失在他眼中时,春燕也飞走了。 “这故事……” “嗯,如何?” “我已,不忍再说。” 待让后人,安于太平盛世时,再讲来与诸位听罢。 十年后 “早上好娘亲!今天,还是春日哦!” 三根香点燃,被一双手牢牢捏住插进香炉里。 身穿绿衣的姑娘对着牌位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春光已照在了她亮晶晶的杏眼里。 她抿起酒窝走近牌位,伸出手来轻轻蹭了蹭牌位,像蹭着母亲的侧脸。 “今天,小春也很想很想您。” 她又凑近了些,小声补充。 “还有爹爹、干娘、贞姨、宋伯伯都很想您。” 春燕在窗几梳毛,贞姨在楼下的一声怒吼惊飞春燕,尾羽从杏眼前飞过,只听底下地人已经插着腰大喊。 “磨磨蹭蹭干嘛呢!快去上学啊!” “就来!” 小辫子飞到了半空,姑娘灵巧的身影从二楼直接翻了下来,书袋子挂在腰上就要往门口跑,被她贞姨一把扯住,按在门口新栽的梧桐树上。 “鼓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我看看!” 赵春扭动着身体直跳脚,偏偏还够不到书包只能嚷嚷,“啥也没有啥也没有!要迟到了啊贞姨!” “你着什么急,是不是有鬼!” 宋贞直接扯下了书包,往地上倒去,双手一抖,好家伙沙包羊拐全都掉了下来! 零零总总的小玩意儿总得有七八件,贞姨抽出腰后的木板就要打人。 “一天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这是不是你干娘给你买的?是不是!” 她说着回头就往里面喊着算账。 “欢鹂!欢鹂你出来!羊拐是不是你磨的!别装听不见!” 她话还没说完,只看拿着一只春燕风筝的干娘蹬蹬蹬跑下楼梯,竟然也从二楼直接翻下来兴高采烈的,让杏黄色的长裙都飞到了半空中。 “小春小春,看我做了个比你还大的风筝,你看……” “好啊你!不好好走路不好好读书都是跟你学的,你给我站住!” 手劲一松,赵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整好书包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回头看贞姨追着干娘说嘴,她哈哈一笑,蹦蹦跳跳地挥着手,“干娘!等我放学咱们一块放风筝…………啊!” 她一回头,脑门直接顶在了硬邦邦的衣袍上,把鼻子碰地发酸她揉着眼睛刚想抬头说声抱歉。 “不好意思,撞到您…………哎!宋伯伯,这么早出门啊!” “大胆!叫知府大人,伯什么伯。” “哎,无妨。” 被撞到的那人,身穿朱红官袍满脸的严肃,早早续上了胡子看起来不怒自威,却是最好说话的伯伯。 他正了正赵春的书包带子,问她慌慌张张地要干什么去。 “去上学!哎呀要迟到了,宋伯伯我先走啦!” 赵春风风火火,一跺脚就又冲了出去,走到半截又开始蹦蹦跳跳转过身说着,“别忘啦码头集合!今天爹爹回家!……哎呦,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又撞到人了。 宋知府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她娘那么稳重,怎么生出来的姑娘活泼地厉害,怕是随了爹了。 整整一上午赵春都心不在焉,她撑着下巴,嘴上架着毛笔,望着窗外的柳梢头。 夫子的之乎者也是一句没听进去。 “赵春!又盯着外面的春燕看呐!我看你就是燕子转世!” 夫子说这话都让耳朵起茧子了。 赵春缩了缩肩膀,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毛笔拿下来规矩写了两个字,可春光从她睫毛漏过,两只小麻雀在她旁边的窗沿上打架,又把她逗地噗嗤一笑。 “赵春!” “不敢了不敢了夫子……”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同窗约她去抓蝌蚪都被赵春拒绝,她来去一阵春风只说有事要办,背着书袋一扭脸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只带走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跟着小姑娘飞啊飞,飞到码头坐在岸边盘旋。 一会儿落在她的肩膀,一会儿又来梳梳她的头发。 不一会儿干娘贞姨来了,一左一右坐到她两边开始拌嘴。 又过了一会儿宋伯伯也来了,三个人七嘴八舌。 唯有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石墩子上双眼盯着江面。 只有在等爹回家时,她是最安静的。 就是麻雀落满了头顶,她也一动不动…… 远远的江面有白雾,春风把发丝吹乱,赵春揉了揉眼睛一个猛子跳了起来。 “爹爹!!!!” 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起盘旋在她挥舞的双手中间,等船靠岸后,她跳下码头直冲向爹爹的怀里,像一道春天的闪电撞地她爹猝不及防。 “嚯!你怎么又长高啦!” 爹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长袍,跟女儿穿地一模一样。 只看当爹地跟变戏法似的手伸到背后一变!变出了满满一包关东糖塞给女儿。 赵春抱着关东糖虽然高兴,可还是紧紧攥着爹爹的袍子担心问,“爹,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啦!一直不走啦!” “你当真不走了?陇南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宋梧提袍跳下来拍了拍赵明熙的肩膀,东奔西跑十年,现在总算是歇下了吗? “歇了,陇南那边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处理吧,我是脱身了。” 他说完拍了拍赵春的头顶,顺了顺她的小辫子后拉着女儿的手下了码头,宋贞欢鹂早早就在那儿等着,看见赵明熙拉着自己的姑娘打趣道。 “呦赵老板,欢迎回家啊。” “回家回家,可算回家了。” 宋贞眼疾手快没收了赵春的关东糖,欢鹂顺势牵住了赵春的右手,气的正在掉牙的小姑娘瘪着嘴巴。 两只手一左一右牵着,她被大人们夹在中间,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叙旧。 奈何每次都听不懂,只能瞪大着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宋贞走在欢鹂身侧对着其他三人长舒了一口气,说去年年末发生的大事。 “老皇病重,听说驾崩前颁发了罪己诏,是真的吗?” 赵明熙点点头,他在陇南也收到了风声,听说罪己诏涉及了当年不少的旧事,桩桩件件他老人家写的清清楚楚,这回怕是可以翻身了。 “其中有多条涉及太子兵变的事,连弑子弑弟的事都说了,当年他处心积虑要遮掩,没想到将死之时,却都吐了出来。” 天子难测,但天子也是人。 这些年,他怕是也夜夜难眠吧。 只不过轻轻一纸罪己诏,就能把罪行悔过? 宋梧轻轻冷笑一声。天知道他当时收到这封颁布全国的诏书是什么心情。 “十年了……天家一瞬转念,竟让百姓苦了十年。” 宋贞咬着下唇,似是又能回忆起十年前的惨状。 就连赵春都能感觉到,爹爹握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收紧。 她虽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可她能看懂大人们的脸色。他们总说十年前,十年前……却谁也不怎么提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每问起,干娘有时候都会红了眼眶,贞姨悄悄抹泪,就连爹爹伯伯也是皱紧了眉头,什么都不说。 时间久了,她便也不再问了。 因为娘告诉过她,要专注眼下,好好生活。 “对了,这么说来,烛鸳和曹忌是不是能入土为安了?” 想当日,他们二人的尸首都不能领回,更何况建坟。欢鹂突然想起百感交集,她年初就在找风水宝地,终于让她在梅州后山寻得了一处风水秀丽的地方,到时候不光把烛鸳曹忌安葬,也把华雀迁过来,一同作伴。 等了十年,终于是清白了。 赵明熙长舒了一口气,捞起女儿的小手在掌心拍着,“可以了,安葬迁坟的事我们不懂,前段时间我在陇南认识了一阴阳先生,这次把他请来从旁协助。” 大人们说完皆是重重的一声叹气,赵春听不懂,这事听起来像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为什么大人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有泪光似的。 “别哭别哭,娘说不让大家哭的!” 宋贞听罢破涕而笑,说你闺女就听华雀的话,调皮捣蛋地不好好读书…… 说着说着又开始数落起来了,四个大人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春捂着耳朵,心说还不如不提这茬。怎么七拐八绕地又说到自己身上去了啊! 安葬迁坟的事定在七天后。 赵春跟着大人们早早起来坐马车来到了梅州后山。 欢鹂找的地方果然是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独坐幽篁还不时能听见一声鸟鸣,一只松鼠跑过。 叮叮咚咚,仿佛有人在轻拨丝竹。 阴阳先生是个脸色煞白,像涂了脂粉的年轻人。 从头到脚一身白早早侯在了约定的地方等待安葬。 他跟大人们交谈说衣冠冢什么的诸多事宜,赵春又是听不懂,只觉得他这个人做法好玩得很。 一会儿掏出雪白的手绢去擦满是泥土的石砖。 一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白蜡烛点燃,赵春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这蜡烛都没有因火焰的燃烧而变短。 “常生先生。” “客气客气,叫我常生就好。” “好……常生?”赵明熙像这阴阳先生拜了拜,询问道,“这样就算安葬好了吗?” 看他捣鼓这么一会儿,好像颇为简单的样子。赵明熙还以为这迁坟安葬的事会很繁琐,没想到这阴阳先生哈哈一笑,别看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很是通透。 “那些繁琐礼节其实都是做给活着的世人看的,我们要做的,是真正让逝者安心。” 宋梧点了点头,他本就讨厌礼节,颇有同感,于是向常生行了一礼,问是否可以祭奠了? “可以可以,诸位请吧。” 赵春还盯着那根不会变短的蜡烛就被宋贞叫到了墓碑跟前,宋贞搂着赵春的肩膀指了指墓碑上的两个名字,轻声温柔。 “小春,这是你烛鸳阿姨和曹大叔。” “嗯嗯我记得。” 赵春没有忘,每到清明欢鹂就会带着她在春息楼里烧纸祭奠,干娘说的话她都记得。 “没有他们和娘,就没有现在的春息楼。”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赵春抬头看去,是自己的爹爹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低声啜泣。 不光是爹爹,就连贞姨干娘还有宋伯伯也在拭泪。 她最怕大人们哭。 可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是该哭的。 因为大家有很多埋在心底的悲伤,需要发泄。 十年前的事,似乎需要他们一辈子来记住。 赵春有时候就在想这些事要记录下来,可偏偏大人们都不说,她就只能靠画的。 她背着颜料曾走街串巷,慢慢从邻居们的口中,还有春息楼里的哥哥姐姐们的口中拼凑出了他们的长相,不光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位,似乎跟干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叔叔的长相。 大家说这八个人起起落落,大喜大悲,道尽人间无常。 她不知道这其中故事,只能画出他们每个人的相貌。 当八个人画完,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明明当中有几个人包括娘的脸是从未见过的,可是摆在一起望过去,却让她有种亲切的感觉。 他们的眉眼身形都是那么的清晰,好像从自己一出生时就刻在了脑子里。 这么想想,还是挺神奇。 赵春上过香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当她嗑下最后一个头时,忽地感觉头顶有春风拂过。 像是有一只手抚摸了自己的头顶。 轻轻拍了拍! 她脑门顶在地面上,忽地不动了。 刚才那一瞬的感觉太过真实。 她能感觉地到,那只手的温暖。 有花的芬芳,风的轻柔,树叶的抓挠和鸟儿尾羽的轻碰。 小春。 小春? 小阿春…… 我的小春。 音色各异的声音钻进了自己的耳朵,不是身边的人,是陌生却又温柔的声音! 赵春抬起头,忽地眼泪上涌,泪流满面。 树影晃动,泉水叮咚,鸟儿随着她的嚎啕大哭飞向了蓝天。 “小春……你怎么了啊突然!” 赵明熙蹲下来搂着女儿,欢鹂连忙掏出手绢给小姑娘擦眼泪。 小姑娘哇哇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都搅在了一起,她张着嘴巴只站在惊慌失措的大人们中间抹着眼泪。 “我……我也不知……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好想哭啊!突然好难受啊!!” 赵春结结巴巴。 春风拂过她的发丝揽过她的肩膀。 山间的麻雀盘旋在她的头顶。 泉水叮咚,融进了她的呢喃中。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望去,天地间一片开阔苍翠,好似落下了阵阵春雨,浇灌干涸。 春日原来一直都在的。 “我……我只是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个人……” 她哭的难受,站在后面的阴阳先生抱着胳膊好像看见了什么。 安葬迁坟结束,这一家人又把先生送到了渡口。 常生上船,回头看去赵春还在哭哭啼啼。 四个大人也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安慰一边跟渐行渐远的常生挥手。 春风跨过春水,推动了渡船。 常生站在船尾,看着抹眼泪的赵春忽地瞪大了眼睛。 看清楚了,全都看清楚了。 这小姑娘的身后,竟有几个微弱虚幻的身影。 他向着春光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半蹲在小姑娘面前的,好像是她娘,乌发中间的点点金饰晃动起来就像是山间泉水叮咚。 还有穿着嫣红长裙的楼兰新娘。 不苟言笑脸上带疤的边塞将军。 最后是站在最边上的头顶金冠的贵人公子。 大家都挥着手向他告别。 大家都围着这小姑娘,替她擦去眼泪。 春风吹进了常生的双眼,一只春燕划过春水,飞向了梅州。 常生不禁挥舞起双手。 用力地告别。 这故事好长,他好像一眼,看完了人间悲喜。 “赵春!你真的不是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爱你!” 赵春擦干眼泪,听见江上的先生好像在喊她的名字。 她憋着哭腔抬头问大人们,“他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清?” 宋贞扶上小春的肩头。 泪水风干在梅州的春日里。 “他说,你该回家了。” 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