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夫,孩子醒了[ 七零]》
1. 第 1 章
哗啦——哗啦——
热气氤氲,口鼻传来的水汽令人呼吸困难,似乎有滚烫的热水一直在拍打着陈蕴脸颊。
就在要窒息的前一秒,陈蕴猛地睁开了眼睛。
雾气缭绕,就跟仙境似的……当然那是在完全清醒之前。
等能看清楚眼前环境时,陈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任谁睡醒睁开眼的瞬间看到身处陌生环境也会大吃一惊,何况还有如此多赤身裸体的女性在眼前走来走去。
很快,陈蕴搞清楚了眼下情况。
这似乎是个女澡堂,而她正坐在一个水泥浴池里,滚烫的热水在每个人跨进浴池时都会拍打到脸颊上。
澡堂空间很大,四个大浴池两两一排。
泡池里或多或少都坐着人,三五成群正聊得热火朝天。
陈蕴:“……”
扫过墙壁,瞬间被上面所挂的一副标语所吸引。
内容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红色油漆写的字大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正中间。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
陈蕴在心里默念两遍标语,泡在水下的手抬起掐了下手臂内侧,疼痛瞬间袭来……
哗啦——
这双手太过纤细,手腕细得似乎轻轻一折就会受伤,而且手腕上还有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手心上老茧层层堆叠,完全跟如此修长的手型不相匹配。
陈蕴透过皮肤弹性很肯定,这个人年纪不大,却经历过诸多痛苦。
穿越了……
陈蕴呼出口气,无力地往水里滑去,将半张脸都没入了热水里。
果真如诸多的穿越小说所写那样,只是恍神间,原主记忆便透过脑海缓缓跟她融为了一体。
只是陈蕴并没有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相反还很舒服。
那数不尽的记忆穿过每条神经,最终稳稳扎根到脑海中,好似一切都水到渠成般自然。
原身也叫陈蕴,是个可怜的姑娘……
一九五六年陈蕴出生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父亲和母亲都在同所大学教书。
作为独生女儿,她无疑享受到了足够多来自父母的疼爱。
可这一切都在五年前戛然而止,父亲陈树被学生举报有家庭成员投靠国外资本主义,虽说最后查明那人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还是难逃丢掉工作只能靠倒马桶为生。
陈树托老友将女儿推荐进入医学院学习,千难万难中还是给女儿找了条出路。
毕业之后同学们分配到城里各个医院工作,只有她因为成分问题迟迟没有单位肯要。
最后还是靠陈树的老友私下走动,拜托红日机械厂厂长出面,将人招进了厂子卫生院里。
举目无亲来到泮水县,又处处遭人排挤,原身的情绪难免出现问题。
如果有陈蕴所学的现代医学知识背景,那立刻就能判断出原身应该是患上了抑郁症,而且随着病情加重逐渐产生出自杀念头。
在红日机械厂工作快一年,原身因为性格内向加上不好传言一个朋友都没有,包括跟同宿舍的几个舍友都不来往。
不仅不来往,三人还联合起来孤立原身。
而今天她鼓足勇气要做的……是在几人面前自杀。
哗啦啦——
水声传来,陈蕴掀起眼皮,透过缭绕雾气看了眼对面有说有笑进入浴池的两人。
这两人正是原身舍友。
两条黑色辫子绑在脑后的是孤立原身的主导人物——周信芳。
而另一个齐耳短发的则是周信芳的小班跟曹琴。
周信芳和陈蕴说起来还算老乡,两人都是泰城人,还曾经就读过同一所初中。
她为何带头孤立原身的原因暂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里面绝对有嫉妒成分在。
陈蕴还没瞧见原身长相,不过只通过摸了摸脸型和五官就能肯定绝对不差,至于周信芳……得先把眯成条缝的眼睛睁开再说。
两人应该不知道陈蕴也在澡堂里,坐下后聊了没几句工作就开始把话题往陈蕴身上扯。
陈蕴静静地听着,寥寥几句便挑眉移开了目光。
原身记忆里周信芳最惹人讨厌,可陈蕴倒觉着曹琴才是最令人讨厌那个。
两人聊天中先挑起话头的是曹琴,引导周信芳说坏话的还是她。
而在曹琴几句吹捧中,周信芳马上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宿舍要给陈蕴好看。
蠢货……
陈蕴缓缓从水里站起来,蹚着齐腰深的水走到了对面。
居高临下的目光只是似笑非笑就已足够令人发怵,阴影笼罩而下……
陈蕴就这么站在浴池边上,哪怕浑身赤裸也似乎并没有半点扭捏,就这么坦荡荡地低头凝视两人。
“陈……陈蕴……”
曹琴抢先抬起头来,表情只瞬间凝固便很快变化,眨眼间又成了那个只晓得附和应声的“小跟班”
周信芳不屑地撇了撇嘴,完全没有半点说人坏话被抓包后的不好意思。
“挡着路了……”陈蕴出声,嗓子干涩似被砂纸磨过。
两人所坐位置正好处于出浴池的石梯前,想要出去必须让条路出来,否则只能从两人头上跨出去了。
周信芳翻了个白眼,不仅没有挪开的意思,还拽着曹琴胳膊不准让。
陈蕴没有下句,直接抬腿……
“……”
“你耍什么流氓!”
周信芳惊声尖叫,身体产生自然反应立刻往旁边倒去。
手忙脚乱间还呛了几口洗澡水,长脸刹那间就憋得通红,咳得撕心裂肺好不痛苦。
“我可没耍流氓,好言好语请你让开,你不让还骂人……我可不就只能直接出去吗!”
迎着周遭看过来的数道目光,陈蕴满脸无辜地解释了两句。
这几句话当然是说给其他围观群众听,所以说完陈蕴就径直离开了澡堂。
厂子里的公共大澡堂,人来人往,热闹得跟街头菜场似的。
想要泡干净热水,一下班就要赶来洗完澡再去吃饭,要是来晚了水上漂的污垢看得人根本没法下脚。
原身性格内向,生怕碰上别人,历来只在外间随便冲洗一下就赶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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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今天第一次跨进浴池,竟然是为了当着别人的面自杀。
呼——
走出澡堂,陈蕴扬起脖颈冲着天深深呼出口气。
上一辈子世界大气污染严重,陈蕴很久没闻过如此清醒的空气了。
天气潮湿闷热,披散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可热气似乎已经顺着头皮向外开始蒸发。
泮水县的八月酷夏,热得人心里发慌。
陈蕴朝远处看去。
数座隐在树木中的建筑依山而建,一条水泥路顺着山蜿蜒而上,厂子就建在这座山里。
红日机械厂共有职工及其家属一万多人,是个规模庞大的三线工厂。
澡堂在山腰处,山脚是购物区以及活动场。
依次往上是家属楼和食堂澡堂等,山顶上则是两栋单身宿舍。
女职工宿舍建在山顶上,生活极其不方便,想要下山买个肥皂都得走二十分钟。
宿舍夏天闷热潮湿,冬天寒风刺骨。
一到春夏交替那段时间,宿舍楼下满地都是被风吹下去的衣物等待认领。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些是人故意为之,比如原身就经常在楼下捡到几分钟前刚洗的衣服。
记忆中罪魁祸首是周信芳,可现在……应该可以换个人怀疑了。
陈蕴踮起脚尖取下挂在树杈上的衣服,抬头看向五楼最右边那间宿舍的方向。
周信芳和曹琴下班后就径直去了澡堂,原身先回来换洗了套新衣服才离开。
出门前衣服明明是挂在窗口,风再怎么大都不可能吹到走廊这个方向,那么只能是还留在宿舍里的杨海萍。
半干的衣服上沾满了碎叶和泥土,用手没法拍干净,只能重新洗。
陈蕴没什么多余表情,捡起衣服默默地往楼上走。
虽说已经接收了原主记忆,可想要完全让自己变成“陈蕴”,恐怕还得一段时间来消化。
至少现在……陈蕴还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步子沉重地往楼上走时,陈蕴不由疑惑起老天选中她穿越的原因。
上一世家庭幸福,事业顺利,哪怕陈蕴说想要专心工作不想结婚父母和妹妹也都表示支持。
没有任何执念和遗憾,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她来进行这场穿越呢?
这显然是没有答案可供参考的,思绪只会越想越乱,最后成功把自己绕进去出不来。
呼——
陈蕴又重重深呼口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原身也是个大夫,虽说只是个填鸭式教学的产物,但总归有医学生这么个身份在那摆着。
厂子大人就多,不仅需要各种生活物资,医疗资源肯定也需要配备。
不管有多少人不待见,可卫生院能实实在在帮人看病的只有她,所以原身工资并不低,属于真真正正的高技术岗位。
每个月五十六元工资加各种票,原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大部分都存进了信用社。
通过记忆可得知,原身这一年多已经存了五百元,加上父亲老友寄来的钱,足有上千元巨额存款。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五楼的楼梯口出现在眼前。
2. 第 2 章
五幺零宿舍。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红色木门上贴着副毛笔梅花图,落款字体娟秀。
陈蕴抬手推门
嘎吱——
门缓缓打开,一间二十多平的宿舍出现在眼前。
左边是两架高低床,右边四张书并排靠墙,窗下那一排矮柜子就是衣柜。
陈蕴被其他三人排挤,无论床还是衣柜当然选不到好位置。
衣柜被书桌挡了小半,想要拿衣服还得求杨海萍挪一挪凳子。
最开始门边上铺经常被杨海萍关门开门撞得摇摇晃晃,情况在周信芳搬进宿舍之后立即有所改变。
宿舍里三个人,周信芳蠢,被三言两语挑拨就开始跟着其余两人针对原身。
曹琴就是个面上装好人背地里使绊子的小人。
至于杨海萍……陈蕴看向第二张下铺睡得正香的身影,那就是个真坏人。
曹琴为什么讨厌原身不清楚,但杨海萍的嫉妒显而易见。
杨海萍是卫生院护士,年前偶然得知陈蕴工资竟然拿得是干部等级的五十六,这让一向自诩更加优秀的她根本无法接受。
原身自从父母出事后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样子令霸凌变得更加明目张胆。
陈蕴将脏衣服随手往右边下铺丢去:“杨海萍,是你把我衣服丢下楼的吧?”
杨海萍正躺在床上假寐,先是感觉脸上一片冰凉,土腥伴着潮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才是陈蕴平静无波的声音。
“你血口喷人!”
杨海萍掀开潮衣服猛地坐起来,狠狠将衣服往地下砸。
“不是你能是谁!我不相信挂在窗口的衣服能绕过宿舍楼飞到前头空地上。”
宿舍唯一的窗子正对宿舍门,哪怕风再大也不可能把衣服吹到宿舍门那个方向,摆明是有人取下走到门口丢下楼的。
“你衣服怎么飞到楼下的我怎么知道!有本事拿出证据来,不然我就去厂党支部告你污蔑。”
“尽管去告,我正想跟书记报告你上班时间去赶集的事。”陈蕴不急不慌地掰着手指,详细地列数杨海萍上班期间找各种理由请假,实际是跟对象幽会的事实。
杨海萍的对象张能在运输队上班,只要跑车回来总有大半天休息时间。
每到那个时候,杨海萍总以各种理由请假去跟对象约会,卫生院从上到下心里都清楚着。
但为什么没人说……还不是因为大家伙都差不多。
卫生院纪律松散,请假接孩子走亲戚都是家常便饭,经常还能瞧见有护士利用上班时间摘菜洗菜,中午回家直接就能炒菜的。
不过再怎么散漫那也是内部情况,一旦让厂子里发现,也得挨处分。
杨海萍狠狠瞪了眼陈蕴,翻身背对着陈蕴,想必心里已经不止咒骂了多少句。
陈蕴也不再搭理她,转身看向门口自己的上铺。
上铺收拾得很整洁,纯棉的淡蓝色斜纹花布铺得平整光滑,被子整齐叠放在床头。
床铺里最为显眼的是摞在枕头边的几本书,看名字都是思想教育书籍,只有陈蕴晓得其实书皮下是国外爱情小说。
看国外书籍本就是很敏感的事,加之还是被认定为“伤风败俗”的爱情小说,一旦被抓到肯定要全厂通报批评,说不好还得去劳动改造。
还是多亏了其他几人对原身的嫌弃,这些书哪怕摆在明面上也不会有人翻开。
陈蕴脱了鞋子爬上床躺下,脑子一片混乱,只是下意识拿起本书翻开。
接下来该怎么生活……答案无疑是摆在面前的。
陈蕴父母自顾不暇,城里倒是有亲戚,不过早在父母出事后就全撇清了关系,剩下的罗叔叔让她进入医学院已经冒了很大风险。
回城根本不用考虑,那就剩下继续在红日机械厂工作这条路。
陈蕴大大咧咧,跟原身多疑敏感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接受之后竟然很快就产生了睡意。
这本翻译腔调浓厚的爱情小说看得人昏昏欲睡……催眠倒是不错。
半梦半醒间,好似看到原身微笑道谢而后走远的身影。
那抹决绝走远的身影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看着房顶的陈蕴。
咕噜噜——
没想明白原身到底什么意思,肚子倒是抢先一步发出抗议。
今天要“慷慨赴死”的原身连早点都没心情吃,一天下来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陈蕴歪头往床下看,杨海萍的床上没人,周信芳和曹琴都还没回来。
“呼——”
陈蕴坐了起来。
普通食堂肯定早就没了饭菜,只有去厂区职工食堂打饭,那里有专门为夜班设置的夜班食堂。
刚准备下床,放在胸口上的书忽然顺着床栏杆滑出,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陈蕴看着那本书不由拧起眉心。
翻身下床捡起书,将书皮取下来,再从衣柜里翻出书皮真正的书还原,又放回枕头边。
直到将几本书都全部还原,陈蕴又把那几本小说塞进了军挎包里,这才放下心来。
宿舍里没人发现书皮下另有内容那只是原身记忆,陈蕴可不敢冒这个险。
一会儿要找个地方处理了这几本“定时炸弹”
如此想着,顺势就挎包背上,从腰带取下钥匙打开书桌抽屉,把日记本拿出来翻开。
陈蕴记忆中,日记本里夹着许多不利于“大团结”的散文诗,留着也相当于罪证。
散文诗全部撕碎塞进包里,再把日记本放回原处。
再仔细翻找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小辫子”,这才拿上饭盒满意地锁门离开。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天边霞光将半边天都染成了橘色。
宿舍楼下到处都是三三两两散步的女同志,反而老实待在宿舍里的倒是少数。
陈蕴微笑着和记忆中有些眼熟的人打招呼,在一片人惊诧的目光中哼着歌往山下走去。
不管条件有多艰苦,在空气质量这块完胜前世!
***
夜班食堂。
食堂就是间红砖搭建的棚子,一个小小的窗口勉强够递饭盒进去,想要选菜是别想了,厨师做什么只能吃什么。
煮得稀巴烂的扁豆和土豆烧茄子,打菜的师傅看陈蕴目光灼灼地直吞口水,又从手边小盆里给夹了筷子萝卜干。
饭菜味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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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恭维。
油是稀罕东西,大锅菜基本都是水多油少,有点油星子就算不错了。
盐应该挺便宜,吃筷茄子齁得要连刨两口饭才能压下去。
难怪菜少饭多,饭少了菜都吃不下嘴。
陈蕴一边吃着一边瞄向打饭窗口旁边那个小窗口。
听说只要花钱花票就能单独炒菜,可在职工们中间都笑称那是干部窗口,只有干部才吃得起。
陈蕴盘算着手里攒下来的票,想着等哪天实在受不了就去开个小灶缓缓。
原身苦日子过怕了,哪怕工资高也相当节俭,每顿饭就舍得打一个菜,攒下来的票都跟人换成钱存进了信用社。
在失去全部人生希望之前,原身都抱着一家人能团圆的美好期待。
吃完没滋没味的饭,去水槽里洗干净饭缸,天已经完全黑透。
路上看不到人影,只有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充斥耳旁,哪怕是酷夏,夜晚的山风依旧有些寒冷。
陈蕴走得很慢,目光不停扫视路两边。
“就是这了!”
终于,陈蕴在一处黑暗前停下步子,满意地四处打量片刻后抬头走进了黑暗。
垃圾房……
厂里有自己的水泥车间,生活区里凡是有人踏足的地方都铺了水泥,唯独垃圾房还是片泥地。
片刻后,陈蕴背着空了的军挎包走出垃圾房。
手心留下的泥只有用水冲洗才行,陈蕴边往山上走边想着哪里能洗手。
“夜间商店?”
生活区里大部分的地方都黑灯瞎火,只有灯光球场跟对面一家商店还亮着灯。
球场里不少男同志正在挥洒汗水,吆喝声响彻整片天际。
如此荷尔蒙爆棚的场景陈蕴却没多少兴趣,早早就被那间还亮着灯光的商店吸引了视线。
原因无他……商店门口有个水槽,水管还在往下滴水。
三两步走到水槽前冲洗干净手,随意在裤子上擦了擦水汽,忽然因商店里的聊天内容而停止了离开的步伐。
“谢谢高队长,你可太懂我们女同志心思了,我就喜欢这个牌子的雪花膏。”
“高队长,我家那口子说了几回让你上家里喝酒,你明天可一定要来。”
“咱们厂里可买不着这么好的肥肉,够我们一家子吃几个月了!”
清一色的女声叽叽喳喳地表达着兴奋,听内容都围绕着一个叫高队长的人。
陈蕴有些好奇地往门口移了两步,勉强能看到柜台前那个被围在中间的高大身影。
那人个头太高,以至于被好几个人围着也依旧鹤立鸡群。
男人穿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绿军装,身材结实,一头利落短发乌黑发亮,是个很精神的年轻小伙子。
至于长相……
男人猛地抬起头朝门口看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落到陈蕴脸上,只瞬间便移开。
浓眉大眼,眉毛和头发一样黝黑浓密,翘起的唇角旁酒窝若隐若现,下颚线线条分明。
不是前世那种花美男的长相,却足够令两世为人的陈蕴心里暗道一声——帅哥。
那张脸再配上坚毅气质,难怪能被一大群女同志给围着。
3. 第 3 章
长得再帅,陈蕴最多也就感慨两句,看完了当然还是继续回自己的宿舍。
转身走了两步,右手无意识摸到瘪了的挎包,心思一动转身。
“同志要买什么?”
看到有人进商店,短发的中年大姐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心情一看就非常愉悦。
“我想买……”陈蕴故作娇羞的微微侧开脸,小声地凑近大姐低语几句。
大姐点头,笑眯眯地领着陈蕴往边上一个柜台走去。
两人身后,高明的视线看似无意地追随着陈蕴走到柜台前,最后落在破了个洞的布鞋上。
“高队长,我上次说的事你怎么考虑?”
一道沙哑声音让高明收回飘远的心思,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我工作忙,暂时还不想处对象。”
“正因为工作忙才应该早点结婚,有个媳妇关心身体还不好啊!再说了我那外甥女长得又好看……”
陈大姐似乎没听出高明话里拒绝的意思,叽里咕噜地继续推销着外甥女,说得其他知情人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陈大姐的外甥女长得是有几分模样,可厂子里谁不晓得姑娘出了名奸懒馋滑,沾上那才是倒了大霉。
“你外甥女就别介绍给高队长了,那不是祸害人吗!”正义的双辫子大姐冷冷讽刺。
陈大姐一瞧说话的人是保卫科科长媳妇蔡芳,也不好跟人吵架,诺诺两句就拿着东西离开了商店。
今晚运输队刚从城里回来,她们都是托高明带东西回来的。
蔡芳性子直,老早就看陈大姐不顺眼,抓着机会不得赶快讽刺上两句才过瘾。
看把人羞走了,又一改凌厉笑眯眯地开口:“嫂子晓得你小子心里主意多,要是有看上眼的女同志跟你郑哥说,嫂子给你说合去。”
“到时候一定麻烦嫂子。”
“看样子你小子是有心仪的对象了吧!”
“真没有,要是有还能不第一时间就麻烦嫂子。”高明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憨厚。
“咱们厂里人多,你自己可多注意点言行,别让人说闲话。”
对于蔡芳的忠告,高明很认真地点着头。
虽然厂子比城里要松得多,但保不齐有那种上纲上线的人一直在暗处盯着,行事确实得小心些。
“说什么呢?”
刚才卖东西的短发大姐回到几人面前,商店里早就没了陈蕴的身影,高明下意识朝门外看去。
“那女同志大晚上来买什么?还神神秘秘的?”蔡芳问。
“咱们女同志用的东西。”短发大姐笑。
蔡芳立即明白过来,接着有些疑惑的“咦”了声:“那女同志是咱们卫生院的陈大夫吧?”
蔡芳对陈蕴印象深刻,就是因为如此当时才没能第一眼就把人认出来。
记忆里那姑娘胆子小得风大点都能给自己吓够呛,哪像今天这样大大方方的进来买卫生纸,简直判若两人。
“陈大夫,我看着不像啊!”
和蔡芳有同样感觉的还不止一人,就连刚才接待陈蕴的短发大姐都觉得诧异。
不过也仅仅只是提上两句,毕竟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姑娘大家也没什么好八卦。
“你们快看高队长带回来的这块布拉吉,质量多好。”
“确实不错,下回我攒了布票也买块回来做套裙子穿。”
在热闹的聊天声中,高明的视线又若有似无地飘向了门口。
陈蕴……
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而宿舍楼下的陈蕴此刻根本没空回想刚才看到的帅哥,人才刚走到楼下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了。
“陈蕴同志你好,我们是党支部的同志,今晚接到人举报,说你宿舍里有传播反动内容的书籍。”
“请你接受我们的调查。”
“竟敢在厂里搞资本主义生活,今天我们一定要拔除这颗毒草。”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右手臂带着红色袖章,冲上来一股脑地对陈蕴进行了一番教育。
陈蕴还没说话,他戴着袖章的手一挥,立即有两个长辫子的女同志冲上来架起陈蕴就往楼上走。
“以防你被人诬陷,宿舍从你离开后就没人进去过,我们做事还是要讲究证据。”
那个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说得好听是党支部,其实就是上面革委会派来监督的人员。
好在这人喜欢讲理,所以没一上来就给陈蕴扣上帽子,否则这会儿早把人押到办公室审问了。
“张主任。”陈蕴一脸要哭不哭,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我没有传播反动思想,更没有宣扬资本主义生活,您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张宗义曲起食指推了推眼镜:“我们革委会当然不会随意污蔑任何一名好同志,只要你没做过怕什么!”
陈蕴放下心来,委屈地小声嘟囔着:“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举报,不就是看我工资高,心里嫉妒吗……”
这些看似自言自语的嘟囔,每一句话张宗义都听进了心里。
宿舍门前站着两个同样戴袖章的女同志,张宗义点点头后她们才推开了门。
门两边,周信芳和曹琴满脸惊恐地望着,直到张宗义摆手示意两人也进去,她们才如梦初醒般踉跄着走了进去。
而门另一边,杨海萍无法抑制的笑容在见到陈蕴那一刻瞬间凝固,
陈蕴笑得慵懒,眼底却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眼锋就这么随意从杨海萍脸上带过,猛地又一变,满身委屈地被推搡进了房间。
“杨同志,你举报的反动书籍在什么地方?”
张宗义回过头来,直接将举报的人当众人面指了出来,这让杨海萍的脸瞬间褪去全部血色,变得惨白一片。
要知道现在可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杨海萍这种悄悄举报的行为令大部分人痛恨且惧怕,哪怕真检举成功过,这宿舍楼里恐怕也没人敢跟她来往了。
没瞧见周信芳听到张宗义的话后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进屋后狠瞪着右边。
杨海萍深知眼下已经没有退路,只有举报成功后申请换单人宿舍这一条路了。
想法坚定后她一咬牙主动站出来爬上了陈蕴的床。
“那些书封皮是假的,里面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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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还是宣扬资本主义生活的小说。”
红色封皮书拿到手里,杨海萍悬着的心总算落下,看都没看就高兴的把书递给了张宗义。
张宗义沉着脸翻开,一页又一页,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几分。
“这就是你所谓的反动书籍!简直是胡说八道!”
满满的伟人语录,要这都是反动书籍,那全国人民都得挨批斗。
张宗义满腔愤怒却不敢砸手里的书,而是轻轻把书放到书桌上,又翻开了剩下几本。
“杨海萍。”
张宗义看得怒气反笑,目光要是能杀人,此刻杨海萍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闹那么大阵仗来抓典型,就是想给其他年轻职工敲个响钟,有些偷偷摸摸的行为抓到后果很严重。
结果现在……不是让大家更厌恶革委会吗!
“怎么可能,明明就是爱情小说,我还看了不少……”
杨海萍急于证明所说真实,不仅亲自翻开了那几本书,一不留神还说出自己也看过的事。
可封皮下专门用钢笔做过标注的书不是诗集又是什么。
杨海萍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似乎这时才想起刚才陈蕴的微笑,捂着嘴巴连连后退:“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原本看在同宿舍的份上我不想说,可杨海萍竟然想害死我,那我还讲什么情面……”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陈蕴嘶哑着声音,一副害怕得浑身颤抖的摸样。
“我要举报……举报杨海萍投机倒把,她抽屉里有许多工业劵。”
“……”
“你再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杨海萍尖叫着扑上来扯住陈蕴胳膊。
她越是激动,越是让人相信陈蕴所说的话。
张宗义轻咳两声。
有人立刻冲到杨海萍身边将人扯开,顺道在裤腰上摸到了一串钥匙。
杨海萍叫得嘶声力竭,使劲扭动身体想阻止钥匙被取下来。
因为抽屉一旦打开,她很清楚不仅自己要完蛋,连对象也要跟着一起受到处罚。
陈蕴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领,至于被杨海萍抓乱的头发,看似抬手整理,实则弄得又更乱了些。
杨海萍对象张能在运输队上班,因为经常跑城里,经常会利用职务之便从城里收工业劵倒卖给厂职工。
收来的劵全都在杨海萍这放着,有人要的话张能就来找杨海萍拿。
要问陈蕴为什么会知道这么秘密的事,还不是存在感太低,原本在床上好好睡着,两人聊天时竟然都没发现。
唰——
抽屉被用力拉开,力道大得竟直接脱手,一地工业票就这么径直飞了出来飘落满地。
稳了!
陈蕴心想。
何止是稳了,张宗义的脸当即就变得五彩纷呈。
这里面的工业票五花八门,加起来的价值判个投机倒把罪绰绰有余,更何况抽屉里还有其他东西。
陈蕴也没想到,杨海萍胆子竟然这么大。
抽屉里不仅有工业劵,竟然还有两沓……邮票。
4. 第 4 章
有了这些“罪证”在手,张宗义哪还顾得上陈蕴的爱情小说。
三两下捡起邮票和工业票后架着人就往门外走。
陈蕴哪能让他这么简单就离开,干嚎的哭声迅速提高,像是哭得要背过气去。
“张主任,你……你要给我证明,要不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哭着哭着,像是支撑不住身体踉跄着往边上倒下,哀怨而又婉转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整条走廊。
强壮的红袖章大姐眼疾手快接住人,陈蕴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张主任,陈同志毕竟是咱们卫生院的大夫,要是不澄清谣言,以后同志们还怎么放心找她看病。”
陈蕴余光悄悄往大姐脸上瞟了眼,记忆很快认出这人身份。
妇女主任黄莲,以前没少因为腰疼往卫生院跑,最后还是原身开的药加按摩起了效果。
看来是以前种的因,今日结了果。
陈蕴收回目光,哭得更大声了些。
张宗义一顿,在众人目光中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将手背到身后,官架子摆得十足。
“既然有人举报,组织上肯定要查个清楚,陈同志你可别怪我公事公办……要真是被冤枉了。那组织上也肯定会为你证明……还会给你补偿。”
陈蕴心底冷笑。
看他一副正义凌然的虚伪样,陈蕴就晓得这是个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
这是讽刺不识好歹,一会儿要她好看呢!
张宗义一摆手,陈蕴的抽屉和衣柜立刻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床铺都掀开一寸一寸摸遍。
“什么都没有。”
“这里也没有。”
眼看着张宗义的面子有些挂不住,有人忽然大叫一声,指着陈蕴的挎包。
“搜。”
一个字落下,挎包就被人用蛮力扯下,挎包带子呲啦一声断开,包里的东西也尽数洒落。
草纸纷纷扬扬落地。
“咳咳——”
在场的几个已婚男性不约而同移开视线,尴尬地看向窗外。
女同志们特殊时期才用的草纸,难怪要专门背个挎包去买。
“咳——”张宗义又在清喉咙了。
陈蕴哭得那叫撕心裂肺,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疯狂蹬腿,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这让我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好了好了。”张宗义赶忙给黄莲使眼色。
黄莲弯腰去扶陈蕴:“陈大夫快起来,地上凉。”说着悄悄观察张宗义表情,继续劝:“张主任肯定会跟上头报告情况,组织肯定会补偿你的名誉损失。”
陈蕴用泪眼婆娑的眼看着张宗义,满脸希冀:“张主任,我知道您肯定会为我主持公道……”
“陈同志放心,我肯定如实跟厂里报告这件事,一定给你补偿。”
“谢谢张主任,谢谢……”
陈蕴低垂着头,站起来移到门边让出路,只留下因用隐忍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厂里会给什么补偿陈蕴没抱多少希望,今天闹这一场就是给同宿舍其余两人瞧瞧,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找麻烦。
张宗义压着吓丢了魂的杨海萍离开,陈蕴才开始慢慢收拾一片狼藉的宿舍。
周信芳和曹琴都被吓得够呛,陈蕴变脸比变天还快,片刻就跟没事人儿似的去水房洗衣服。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浓浓的惊恐之色。
这一晚她们各自早早上床休息,没人敢跟陈蕴搭腔。
陈蕴也乐得清闲,收拾完才慢吞吞去水房洗漱准备睡觉。
这一夜……宿舍里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
第二天周六,不用值班的陈蕴起得很晚。
周信芳和曹琴老早就蹑手蹑手地出了宿舍,估摸着还没从昨晚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陈蕴躺在床上,回忆了下昨夜乱七八糟的梦,好半晌才下床洗漱。
阳光照进屋里洒落一地斑驳光点,陈蕴站在周信芳贴在墙壁上的镜子前,终于有机会好好端详长相。
不看还不打紧,刚看到镜子里那张和前世有九分像的脸庞时下意识一怔。
眉峰上扬一看就脾气倔强,可又长了双温柔的杏仁眼,嘴角天然带笑,两种个性完美和谐地出现在一张圆脸上。
陈蕴的长相第一眼不扎眼,可多看几眼就会觉得身上有股独特气质,总会令人不自觉看了又看。
“除了瘦点黑点,怎么会这么像!”
陈蕴摸着脸,好半晌才行震惊中找回精神头来。
穿越这么匪夷所思的事都会发生,同名同姓长得一样又有什么奇怪。
“平时应该多看点穿越小说的……”
陈蕴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将长发利落地扎成高马尾,拿起饭盒。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昨天晚上的饭没有多少油水,到半夜肚子就饿得叽里咕噜直响。
要是有机会能自己单住就好了……
早晨空气清新无比,山林中微风柔地拂过皮肤,刹那间就将刚冒起的热气吹散。
许是比较凉爽,早上出门活动的人特别多。
路两边到处都是孩童嬉戏玩耍,球场边玩泥巴的开裆裤娃娃多如雨后春笋,空气中满是欢声笑语。
她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独生子女,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接触孩子,直到高考前夕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因无法接受孩子生病去世而双双自杀,从而立志要成为一名医生。
而这个志向在接近十年医学生学习中渐渐被磨平,直到实习轮转到儿科,那种希望才再次被脆弱又强大的孩子们所激发。
谁能想到夜班一场新生儿抢救后再次睁眼,人已经成了卫生院的陈大夫。
“陈大夫,去打饭啊!”
走着走着,昨天听到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陈蕴翘起唇角,冲着步履匆匆的黄莲露出感激微笑:“黄主任。”
“叫我黄姐就成,主任听着多生分。”
“黄姐专门来找我?”陈蕴大大方方地笑起来,还热情地帮黄莲顺了顺后背。
黄莲掩饰住眼底的诧异,叉腰喘匀了气后才开口:“我是替党支部来问情况的。”
“是为了昨天的事?”
黄莲点头,接着随便提了几句关于杨海萍的审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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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萍很快把对象张能供了出来,两人的处理结果要等厂里开会决定之后再发公示。
而黄莲今天来得主要目的,是受党支部委托,私下询问陈蕴关于补偿的要求。
“厂里给出了两个补偿方案,你看看愿意接受哪个,我回去跟组织部报告……”
因为张宗义带了不少人闯进女宿舍楼,最后又当着那么多人面查明陈蕴是被冤枉的,所产生的恶劣影响范围太大,党支部相当重视这次污蔑同志事件。
早上开会决定出两个补偿方案。
今年轮到红日机械厂卫生院派大夫去县城医院学习,厂子里可以把这个名额给陈蕴。
陈蕴想都没想就摇头:“黄姐你应该也听说过我父母的事,就算我去县城学习回来,也绝不可能升职。”
说白了父母没平反之前她根本不可能再继续往上走,再学习也无济于事。
黄莲叹气,轻轻点头。
“那你听听第二个方案,要还是不合适我再去说。”
“黄姐您说。”
“你看到那栋刚盖好的宿舍楼没有?”
前几天刚封顶的五层家属楼,这几日正忙活着给屋里刮墙刷卫生墙。
“那栋楼一到四层是套间,五楼是单间,是厂里专门给优秀单身职工准备的房子,方便他们结婚有个过渡……你看你想不想搬到这里来住……”
想!怎么会不想……
陈蕴眼睛顿时大亮,黄莲还没说完立即就连连点头。
“你先别忙着高兴,住进家属楼以后就可得自己交水电费了,而且屋里的床啊柜子啊都得自己花钱……”
别小看这些零零碎碎的钱,加起来可是笔不小开支。
“我愿意。”陈蕴连忙又回,说着表情还有些无奈:“虽然昨天是杨海萍先害我,可毕竟我也当面举报了她,以后在宿舍……谁还敢跟我来往。”
“那我这就去跟党支部回复,通知最快下午就送到宿舍。”
“谢谢黄姐。”
“谢啥谢,要不是多亏你开的药,我还不晓得要受多少罪呢!”
黄莲得到确切答复,饭都顾不上吃,着急忙慌地又要赶忙回办公室去报告情况。
陈蕴目送她走远,去食堂的步子一转往回走去。
***
一千元存款取出三百元,加上这个月刚发的五十六元工资,挎包竟然装得鼓鼓囊囊的。
陈蕴坐在书桌前,小心地把挎包转到前面,带子收短贴到胸口。。
黄莲的办事效率堪称楷模,陈蕴才刚取了钱回来,那边已经带来新宿舍的钥匙。
二十五栋家属楼五一五房间。
陈蕴没看到房间具体多大,更不晓得邻居是谁,光是单人宿舍这四个字就足以令她激动不已。
因为事件特殊性,总务科那边特别放宽要求,可以先入住再去办理各种手续。
也就是说当钥匙交到陈蕴手上那一刻,房子她随时都能住进去了。
高兴归高兴,陈蕴也没头脑发热拎着包就搬家。
得先去看看宿舍有多大,还得先置办点家具。
再怎么……晚上睡觉的床总得有吧!
5. 第 5 章
其他家具陈蕴接受随便凑合凑合,可床关乎到每天三分之一时间的生命质量,说什么都不能马虎。
这所谓的不能马虎,其实也就是麻烦黄莲介绍个木匠买了张旧木架子床。
厂区商店里也有新床,可陈蕴手里没票,属于只能看不能想的范畴。
“就是最右边那一间。”
站在二十五栋家属楼下,黄莲指向五楼最右边一扇绿色木门。
“五一五旁边就一个邻居,而且我亲自上楼去看过,房间比其他几间都大不少,我当然得先帮你抢到手……”
爬楼间,黄莲还笑着说起因为担心别人抢先一步,和人跑着上楼的趣事。
陈蕴非常感激地又说了遍谢谢。
“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黄莲叹了口气摇头,接着轻拍陈蕴后腰:“我相信好日子肯定会来,你可千万别自暴自弃。”
“我会的。”
宿舍门出现在眼前,老木匠比她们还先一步,早在屋里组装着床架子。
一间二十来平的长方形屋子。
黄莲说是拼了老命才抢到的这间屋子,陈蕴相信她没说假话。
隔壁窗子在前后,这间屋子的窗子在右边墙壁上,一大扇玻璃窗让房间被阳光所充斥。
而原先面对走廊的窗子修了个壁龛,既增加了储物空间,还保证了屋里的隐私。
五一五房间肉眼可见的比旁边宽,随便隔成两间都不成问题。
“这里就是离厕所和水房远了点……”黄莲继续说着房子的优缺点。
屋里空空荡荡实在没什么可看,只粗略扫过陈蕴心里就有了个大概。
木床很快装好,陈蕴又麻烦老木匠把床推到最里边靠墙处,然后在房间三分之一的位置左右墙壁各订一颗钉子。
等送走老木匠,陈蕴把窗子打开。
房子最绝的地方绝对是窗外景色,放眼看去山峦连绵不断,看似静止实则汹涌翻滚的河水,就像是幅画似的在眼前展开。
这窗前摆张书桌,累了抬头看一看四季山川景色,还愁有什么烦恼解不开……
陈蕴看得入迷,连窗外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都没发现。
“高队长!”
黄莲带着笑意的声音迅速将陈蕴拉回现实,回头看向门口,只看到一道高大身影背光站着,五官模糊看不清长相。
不过熟悉的称呼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昨晚夜间商店里那个人。
“黄姐,昨天软同志说的人原来是你啊!”高明笑着走进屋里,身后一男一女也相继走了进来。
“那还真巧。”黄莲笑,转身拉着陈蕴的手往前带:“我帮陈蕴抢的屋子,人一个女同志住,我可不得上点心。”
高明其实早发现了陈蕴,只是担心一来就盯着人家看会被误会,特意目不斜视地看了黄莲半天。
总算听到介绍,这才不急不缓地往旁边看去。
“原来是卫生院的陈大夫,你好。”
相当纯粹的革命同志见面礼仪,双方两手相握收回,脸上都带着和善而得体的微笑。
“高队长你好。”
“陈大夫要结婚了?”高明收回的手垂下,食指无意识摩挲了几下裤子。
陈蕴手心柔软而冰凉,与自己粗糙又潮热的掌心完全是两个极端,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香皂味。
“陈大夫情况特殊,昨天发生的事高队长也应该听说了吧,你们运输队那个张能……”
黄莲先前就已经提过,五楼是专门给优秀单身职工分配的过渡房,能住进来的大多是要结婚亦或者刚结婚的小两口。
心底仅剩一丝失落在黄莲讲述中迅速烟消云散,高明那双常年没什么波动的眼睛此刻像是冰封河面忽然被砸开了条细缝,微弱得旁人无法察觉。
可旁人里不包括高明身边的李护国,目光只略微接触心底便立刻惊讶的顿了顿。
两人是发小,一同进部队当兵又一同转业分配到红日机械厂,只要眨眨眼就知道对方什么心思。
老高这是……李护国眼底闪过笑意,悄悄往陈蕴脸上瞟了眼。
“陈大夫确实受了委屈,补偿是应该的。”高明听得浓眉紧锁,接着目光坦荡的看向陈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陈大夫尽管开口。”
“你别忙着作保证……先介绍我们啊!”
一直笑盈盈瞧着的年轻女同志忽然插话进来。
阮秋个子娇小,长相温婉笑容恬静,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当好。
不过这姑娘性格跟长相不相符,下一秒拍到李护国身上的巴掌拍得人一个趔趄差点没撞上墙。
李护国揉着肩膀满脸苦笑。
“陈大夫好,我是李护国,这是我对象阮秋……”
李护国在厂子保卫科上班,两人上周刚结婚。
后来熟悉之后陈蕴才得知,李护国和软秋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相恋多年。
阮秋是城里姑娘,为了李护国千里迢迢从城里来到泮水县,以高级知识分子家属身份被安排进了出纳室。
两人原先申请的是楼下一室一厅家属房,可临到头才得知家里得超过三口人才符合申请条件,他们两人的情况只能排队等其他家属楼空出房间再搬进去。
后来是高明动用人情,终于给两人抢到了五楼的一个通间。
“陈大夫你好,我是阮秋,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多多关照哦!”阮秋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阮秋今天的心情相当好,原先听说只分到间单间时心里别提多失望了。
可等真正看到房子心中就立刻高兴起来,面对陈蕴时脸上的笑容自然就没个消停。
别看五楼是单间,可面积比楼下的一室一厅小不了多少,而且因为少堵墙,能改动的地方还变得更多了些。
虽然有点可惜最好的一间被陈蕴抢先选走,那也无法阻挡好心情。
“软同志你好。”陈蕴微笑点头。
“我看陈大夫屋里只有张床,还没来得及买其他家具吧?”高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如此别扭的腔调立刻引得李护国又看了过来。
阮秋相当热情的搂住陈蕴胳膊:“那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去买家具,屋里再怎么也得有个放东西的木箱子吧。”
高明赶忙接话:“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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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你放心,那是供销社下边的家具站,不要票就能买。”
既然有这样的好地方陈蕴哪会拒绝,笑着赶忙应了下来。
“小陈你尽管跟着高队长去买家具,他为人你放心,这点我敢拍着胸口跟你保证。”
黄莲离开前还特意拉着陈蕴到一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话里行间能听得出对其特别推崇,甚至还意味深长的以羡慕谁家以后能招到这么个女婿为结束语。
高明在原身记忆里既模糊又鲜明。
说模糊是因为两人没什么交集,平时也不关心厂里的人际关系。
鲜明则来自连续三年厂子年终表彰大会高明都在其中,他站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时的身影就算想忘都难。
家具站在丰火大队供销社,距离厂子还挺远,加上还得拉家具返程,高明早早就跟运输队借了辆卡车帮忙拉货。
几人商量好明天一早出发,软秋又拉着陈蕴畅聊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她三楼的宿舍。
陈蕴分到单人宿舍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五幺零宿舍里却依旧没人说话。
倒是让陈蕴耳根子好好清净了两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蕴就起床将铺盖卷起,床无论怎么摇晃下铺都像是没听到似的无任何动静。
来到泮水县这么久,一个行李袋都没能装满。
陈蕴把袋子递给软秋,空出的那只手用力拉上了门。
砰一声……屋里总算有人爆出了句骂人的话。
陈蕴笑眯了眼。
***
嘀——
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在宿舍楼下响起,高明从驾驶座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
“上车吧,咱们早去早回。”
“我怎么觉着高明今天有点不一样……”
坐上车后,软秋压低声音跟李护国嘀咕起来,说着说着往前排驾驶座看了又看。
李护国在心底偷笑。
昨晚回到宿舍后又是理发又是洗澡,还专门去商店买了块平时根本舍不得买的香皂洗脸。
在部队连脚都不洗的糙爷们,硬是把自己折腾得变了个人。
白衬衣洁白笔挺,身上老远就能闻到香皂味,要是仔细闻的话和陈蕴用得还是同一种味道。
可惜眼下陈蕴还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要打趣也不能当着人面。
李护国笑着轻咳两声,透过后视镜很快注意到高明求饶的眼神,才笑着把对象往回拉。
“你这样高明还怎么开车。”
“懒得理你们,早知道该让陈蕴坐后边,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聊。”软秋颇为可惜。
陈蕴知识渊博人又温柔,聊什么都能聊到一起,和她聊天相当愉快。
“咱们这样也可以聊。”陈蕴偏转头笑了笑,飘来的香皂味萦绕鼻尖久久不散。
高明哪里不一样,要陈蕴看哪里都不一样。
好好打扮过的男人帅气瞬间增加几个等级,沉稳气质中又多了了些清爽。
虽说清爽难得,可陈蕴怎么老觉得高明隐隐透着股孔雀开屏的感觉。
对谁开屏……答案显而易见。
6. 第 6 章
家具站。
隶属于供销社的家具站在个废弃厂房里,里边家具有新有旧,全凭自己选择。
有不少都是批斗地主老财时收缴所得,所以其中夹杂着不少名贵木材所做的家具。
不过那些家具在时下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审美不符合潮流。
一进厂房,李护国和软秋就朝着暗红色五斗橱而去。
陈蕴站在原地观察半天,虽说非常心仪那些完全被灰尘所覆盖的古董家具,犹豫半晌后还是跟着软秋去了另一个厂房。
东西虽好,却不合时宜。
“要是喜欢可以选样小的,大物件还是买木头的吧。”
似乎看出了陈蕴心思,高明在身侧温声提醒道。
陈蕴点头。
高明又安慰:“以后有机会再来,我相信总有一天咱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再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陈蕴转了一圈,很快选中张三抽屉的书桌和一个两门衣柜。
“买两个梨木箱子,便宜又耐用,盖块布上头还能摆东西,你瞧这个……”
高明显得比陈蕴还上心,一直设身处地给出意见,就连讲价也一并包揽了过去。
如此积极的态度就连家具站站长都误以为今天是两对小夫妻来置办家具。
“六元就六元。”站长被高明磨得无法,最后无奈地在本子记下了折叠圆桌六元的字样,嘴里还没忘打趣起来:“高队长结婚可别忘了给我发喜糖。”说完笑呵呵地看向陈蕴。
高明傻笑着挠了挠头,慢吞吞地开口解释。
不过陈蕴没听见,此时站得远,注意力全都落在眼前的百宝柜上。
柜子边框以描金技法绘制,卷草纹虽被厚厚的灰尘所覆盖,不过依旧能隐隐约约窥见其精美。
就在此时,陈蕴心口忽然重重狂跳了两下,有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从心底飘起。
陈蕴没有抹去灰尘仔细观赏,而是迅速决定买下这个柜子。
“我宿舍还缺个放杂物的柜子,站长你看这个柜子要卖多少?”
站长扫过柜子,啧啧两声:“我得先把丑话说前头,这柜子是反动分子自杀后从他家搜出的东西,不吉利!”
“人又没死柜子里,有啥不吉利的,我就看柜子不错。”高明笑。
陈蕴也说:“我也觉得不错。”
“你们喜欢就行,一元钱拿走。”老站长摆手。
柜子堆站里得有两三个年头,看上的人不是觉得颜色老气就是嫌晦气,再放下去他都打算当柴火卖了。
其实陈蕴想买的家具不止一两件,不过宿舍就那么大点,根本摆不下多少东西。
军绿色卡车装得满满当当,向着红日机械厂疾驰而去。
有了两个男同志帮忙,几样家具很快就搬上了楼,在陈蕴指挥下很快就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
“你先打扫,我去运输队还车。”
高明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只给陈蕴留下个利落转身离开的背影。
等宿舍收拾好,陈蕴想着一定要好好摆上桌谢谢这几天无私帮她的几人。
“终于落脚了。”
望着已经初有雏形的家,陈蕴一语双关的感叹着。
这间屋子就是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落脚点,匆匆忙忙两天,总算给生活开了个好头。
“陈蕴,下午吃完饭咱们去商店买点布啥的零碎东西,屋里没个窗帘可不行。”
隔壁同样在打扫卫生的软秋乐呵呵地大声说着话。
明天还得上班,陈蕴必须尽量把要置办的零碎都放在今天买完。
显然……软秋也是同样情况。
两人中午饭都顾不上吃,擦完家具就又相约去山脚百货商店买东西。
全部忙活完已经是傍晚,陈蕴望着屋子终于狠狠吐出口气来。
“看来还得吃一周食堂,等下周休息再去买蜂窝煤。”
盘点完买回来的东西,陈蕴发现还是有好几样漏掉,蜂窝煤就在其中。
既然是家属楼,那肯定得安排做饭的厨房。
一楼灶台在自家门前,二楼到五楼厨房都集中在一起。
左边七家在走廊尽头的厕所边,右边八家则是楼梯边。
厂里除了平房,其他楼房都要求烧蜂窝煤。
想到厨房,又联想到碗筷和锅都没有,陈蕴拉开椅子坐下,先把要写的东西记在了纸上。
叩叩叩——
刚写没两行,房间门被敲响。
“软秋姐吗?”陈蕴应着,右手写字的笔就没放下,几步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竟然是高明。
“李护国给软秋同志送饭,我想着你应该也没吃,就打了点饭菜送过来。”
男人笑容很腼腆,说话时根本不敢看陈蕴的眼睛,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盯着门框看。
陈蕴这要还看不出高明对自己有意思那就白白两世为人了。
“谢谢高队长,我已经吃过了。”陈蕴浅浅微笑,并没有让人进来的打算。
说起来陈蕴并不反感高明,可眼下才刚穿过来几天,全部心思她都得花到适应这个世界上。
“成!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去隔壁看看李护国两口子。”
明显拒绝并没有让高明神色变化,相反还因为陈蕴谨慎的感情态度而欣喜。
眼看说完高明就干脆转身,陈蕴又开口叫住了他。
“高队长,下周日我想请你和黄主任到我宿舍吃顿饭,我……”
该拒绝得说明白,可该感谢的陈蕴也得感谢。
“那到时见。”高明点头,两步便已经跨进了隔壁房间。
陈蕴关上门,思绪只稍微在高明身上停顿了几秒钟后继续开始记起接下来要买的东西。
“蚂蚁搬家,一点一点的搬吧。”
看着纸上罗列出的数样东西后,陈蕴摇头轻笑,目光落到那个还没来及擦洗的百宝柜上。
灰尘擦去柜子表面灰尘,露出底下贵气又不失清雅的花鸟图案。
柜子乌黑发亮,花纹多彩,精美得陈蕴忍不住用手指细细描摹突起的图案。
当手指摩挲到铜把手上的瞬间,下午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就好像……催促着她赶快打开这个柜子。
下午那种奇怪的感觉看来不是偶然,陈蕴如此想着,直接伸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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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柜门。
可柜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阵阵霉味四散开来。
陈蕴觉得奇怪,伸手进柜子一寸寸摸了过去。
老话都说眼见为实,但陈蕴心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直觉却叫嚣着一定有什么。
终于,手指摸到最底层角落时怔住。
角落侧面有个米粒大小的突起。
几乎是下意识按了按。只听啪一声脆响,柜脚上忽然弹出薄薄一层抽屉来。
先前以为桌角的两条花纹是描边,没想到竟然是个小抽屉。
十几张钱票七零八落,其中就一张大团结最为显眼。
“正好可以放贵重东西。”
意外之财加起来有十三元,更令人欣喜的当然还是心口涌出的怪异直觉。
陈蕴猜这种直觉或许原身本来就有,亦或是所谓的金手指。
“先观察观察再说。”
将存折和钱都塞进抽屉,又是啪响过后,外表瞬间严丝合缝的根本看不出一点破绽。
隔壁饭香飘散,陈蕴心满意足地爬上床沉沉睡去。
忙碌而充实的一天。
***
红日机械厂。
昨天还是艳阳高照晒得人脊背发烫,可今早这天就跟被谁桶漏了似的,雨水说来就来。
这雨刚下,顶楼宿舍的弊端就立刻显现出来。
雨水顺着走廊柱子流入走廊,很快地面就积起薄薄一层水,最边上的五一五情况更为糟糕。
陈蕴早晨起床就发现窗台上竟然有水渍,窗子的密封形同虚设。
可今天要上班,陈蕴没时间处理,只能剪开件旧衬衣搓成条塞到窗缝里,打算等下班再找房务科来处理。
匆忙洗漱完准备下楼,正巧就见高明提着东西正往楼上走。
“陈同志,上班去呢!”
高明心胸开阔,哪怕昨天被拒绝,今天还是能大大方方地笑着和陈蕴打招呼。
眼底那抹舒朗不能作假,坦坦荡荡的目光微笑而上。
“高同志今天没上班?”
“早上本来有趟任务要出发,不过半夜忽然下大雨,山里能见度低,任务临时取消了。”
“那你忙,我先上班去了。”
眼看雨越下越大,陈蕴再不快些出发,第一天上班肯定要迟到。
“等等。”
略一停顿后高明还是选择开口。
陈蕴疑惑转身。
“李护国担心新房窗户漏雨,让我过来看看,要是陈同志屋里也有漏雨情况,我……”
“谢谢高同志。”陈蕴大喜,想都没想就从包里拿出钥匙塞进高明手心:“您的大恩我一定铭记在心。”说完夸张地做了个敬礼动作。
那张没有隐藏笑意的脸庞神采飞扬,说完就麻溜转身往楼下小跑而去。
高明愣了一瞬,才恍惚地看向楼下。
披着雨衣的身影以飞快速度消失在雨幕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原先高明还担心陈蕴会觉着别扭,没成想人家比自己还洒脱。
“还是被比下去了啊!”
高明将钥匙收拢手心,嘴角溢出笑意,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7. 第 7 章
厂区卫生院。
根本来不及看看接下来要上班的卫生院长什么样,陈蕴埋头冲进大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有条件了一定要买辆自行车。
“陈大夫早。”
负责打算卫生的蒋婶笑眯眯地抬头打招呼,卫生院大厅里全是水渍,土腥味比外头还重。
蒋婶人很勤快,就是做事太死板不懂变通。
拖地的拖把洗完后多半没挂起来,被雨和着泥水这么一泡没有土腥味就怪了。
“蒋婶早。”陈蕴笑了笑。
厂里发的几年雨披还没用几次就磨得只剩下皮,一路狂奔下更是撕裂出长长几条口子。
后背不仅湿了大块,要置办的零碎又要增加一样。
好在衣柜里还有套备用衣裳,等到办公室再换就成。
随手把雨披挂到门后,陈蕴总算有时间慢慢打量起卫生院。
别说卫生院面积还挺大,光是大厅少说得有五六十平,除了收费处就门口一张桌子作为显眼。
桌子是干什么用的……手动版的打卡机。
上下班都要签字,月末根据这份手写考勤发奖金和工资。
陈蕴走到桌子前,弯腰写下自己名字。
一看前头只有蒋婶和两个后勤的大娘名字,其他护士和医生竟然一个人都没来。
手写打卡的弊端也非常明显……不管早晚只要有名字就行。
卫生院有两层。
一楼集合了诊室、治疗室、抢救室、药房等等,反正只要涉及医疗的都在下头。
二楼则是领导办公室和住院部。
住院部……两张床。
厂子职工及其家属有一万多人,按理来说卫生院平时应该非常忙碌才对,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
职工在卫生院看病可以全部报销,家属一半需要自费。
可职工说穿就两千多人,剩下全是家属。
一半的费用那也是钱,有个头疼脑热忍两天自然就好了,忍不过去的再上医院瞧。
那问题就来了……卫生院就没个能看病的大夫。
包括原身在内,卫生院共有三个医生。
左玲玲是副厂长小姨子,赤脚医生培训了半年,不管什么病都喜欢开土霉素兜底。
叶援军大夫倒是个非常有经验,不过擅长的是枪伤包扎以及怎么徒手从肉里挖子弹。
最后剩下原身,医学院稀里糊涂毕业,医学知识也只是半吊子。
想起前世八年医学教育,十年临床经验积累才敢自称一声陈大夫,两个时代的医疗差距可见一斑。
在陈蕴记忆中,卫生院连肺炎都没法治疗。
只要病情稍微严重点的卫生院会马上通知家属往县医院送,久而久之大家伙都晓得卫生院看不了大病。
除非实在舍不得花钱上县城的才会来卫生院看病。
陈蕴签好字,往记忆中自己的诊室走去。
诊室就是办公室,集看病、换衣间、休息处、办公室、为一体。
嘎吱——
左边走廊最里一间,红色木门推开。
红色木窗大开着,好在窗外有棵梨树稍作遮挡,否则屋里早就淹了。
院长就说了句办公室得开窗通风,至此之后不管刮风下雨蒋婶早上打扫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
院长的话就是铁律,根本不能有任何变通。
陈蕴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右边窗子,左边靠树那扇还是开着。
办公室非常大,面积比昨天刚住进去的宿舍大多了。
门口两张书桌靠在一起,左边负责看诊,右边负责写报告和吃饭,背后两个铁皮柜子一正一反。
对外装得是病人档案和各种学习资料,背对的则是衣柜。
柜子和墙壁中间拉了条帘子,后边单人床是陈蕴午休的地方。
办公室外绿意盎然,屋里也摆着不少花草,完全不似前世那般压抑的满目雪白。
“看来院里还挺器重我。”
换了干爽衣服又穿上白大褂,陈蕴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转头欣赏起窗前雨景。
从窗里看去,越过树干就能看到对面幼儿园,铁门上画着五颜六色的图案。
大群家长围拢在门口送孩子,人堆中挤出来个撑着把蓝伞的苗条身影,一袭淡蓝色布拉吉在雨中随着步子轻晃。
左玲玲……
副厂长小姨子不算最出名,还有个响彻全厂的身份……保卫科副科长高程的二婚媳妇。
左玲玲在城里有丈夫和孩子,听说厂子还没搬到泮水县来之前两人就有些暧昧不清,为跟高程在一起,非要卖了工作去支援三线建设。
后来跟城里丈夫离婚,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后进入红日机械厂卫生院工作,两人终于如愿结婚。
不管人家私生活如何,陈蕴对她并没有多少恶感。
虽说左玲玲没有真才实干,可胜在脑袋清醒,把自己的位置摆得相当端正。
卫生院里的任何评奖从不参加,只是老老实实在院里混日子。
用她原话来说就是:没有那个金刚钻就不揽那个瓷器活。
对原身左玲玲一直客气以待,偶尔会拿着病方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改正的。
高跟鞋声由远及近的同时,隔壁忽然响起句粗狂骂声。
“下大雨还开窗,脑壳是被枪托打傻了吧,要是在战场上不懂变通早被……”
房间不隔音,连旁边气急败坏的低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叶援军的口头禅——你们懂个屁。
在他眼里陈蕴和叶玲玲狗屁不懂,在战场上就是拖后腿的玩意儿。
脾气暴躁容易发怒,陈蕴经常能听到隔壁他和病人争执而哐哐拍打桌子的声音。
“蒋婶!”
在办公室骂完,叶援军又拉开门冲大厅吼了起来。
“叶大夫,一大清早就发火呢……”
叶玲玲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拉开自己办公室门下一秒戛然而止。
叫蒋婶来拖地的人中又多了道婉转女音。
虽说没什么人缘,可矮子里拔将军,陈蕴被两人一衬那也算得上是卫生院的“顶梁柱”了。
院长得仰仗陈蕴给卫生院挣绩效,不仅工资开得高,办公条件也比隔壁两位好上不少。
听了会儿无事可做,陈蕴提起柜子上的热水壶打算去接热水。
当然……接热水是假,还是想去打听打听杨海萍的处理情况。
杨海萍毕竟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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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护士,处理结果应该会下发张贴到医院公告板上。
“陈大夫早。”
刚推门出去,迎面就撞见抄手站在一边的左玲玲。
对方微笑打招呼,陈蕴回以微笑。
“左大夫早。”
一双柳叶眉下双眸似是含了汪春水,眼尾微微上挑,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带了钩子。
左玲玲的长相无疑很出挑,却不太符合当下审美潮流。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又不是……”后半句话总算没有秃噜出来,叶援军嘴唇蠕动几下,鄙夷地背过身去。
叶援军思想老旧,凡是在穿着打扮上花了点心思的女同志他都看不顺眼。
叶玲玲又恰巧是那种大半工资都会花在衣服鞋帽上的女同志,叶援军能给好脸色才奇怪了。
“叶大夫好。”陈蕴说。
不管叶援军回不回应,说完冲左玲玲点点头,继续往水房的方向走去。
“陈大夫先等等我,办公室淹水一时半会上不了班,正好没事跟我们说说杨海萍的事呗!”
叶玲玲眼看一时半会蒋婶从叶援军办公室出不来,也拿了水瓶跟上陈蕴。
经过护士站陈蕴特意停下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
“我以为杨海萍最多就倒卖了几张工业票,哪想到她胆子竟然那么大敢倒卖邮票!”
这句话言外之意就是……我可没想害她。
“要我说就是活该。”护士段云短促的冷笑两声,从桌上拿起登记簿翻开:“上次用县城工业票骗我,害得我和我家老张专门坐车去省城,结果白跑一趟!”
段云说这事陈蕴也略有耳闻,毕竟当时两人在大厅差点没打起来,吵架内容多少也带了出来。
工业票也分等级,全国通用票顾名思义全国国营商店都能用,省城票和县城票都有范围固定,黑市上价格就会便宜得多。
杨海萍把县城工业票卖出全国通用票价格,就是咬死了段云不敢举报,所以一锤子买卖做完就翻脸了。
两人至此结下不小梁子,如今杨海萍遭大难,段云比谁都要高兴。
“厂里给的补偿就是单人宿舍?”左玲玲很快抓到了陈蕴提到的搬家,震惊得赶忙问道。
“运气好,不是正好赶上有新楼盖起来,要不我哪住得上。”陈蕴谦虚,但也变相承认了这件事。
“……”
“那可真是赶上了!”同样单身的李红梅羡慕不已。
不管结婚没结婚,谁不羡慕能分到新房子。
不过说来也奇怪,大家伙儿羡慕归羡慕,谁都没往阴暗思想那边去。
实在是陈蕴人际关系太过简单苍白,就算想往复杂了想也找不着对象。
“左大夫知不知道杨海萍的处理结果?”陈蕴问。
“县城来人给带走了,咱们厂没权处置。”左玲玲回得言简意赅。
“城里投机倒把抓得可严,咱们这山沟沟里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想要买啥好东西,最好还是麻烦高队长帮忙。”
没人关心杨海萍的下场究竟是什么,段云话锋一转就跟几人分享起前不久刚请高明带回来的牛奶香皂。
高明在红日机械厂可真是个大名人。
陈蕴不禁感叹。
8. 第 8 章
二十五栋家属楼。
高明做人做事极有分寸,虽说陈蕴主动递上钥匙也没冒冒失失就开门进去。
先去房务科说明陈蕴屋子有漏雨情况,再带着维修工找到黄莲,在她陪同下才返回了宿舍楼。
维修同志加紧给窗户下订密封条,高明还特意解释了两句,以免黄莲误会。
“今早也是赶巧,我本来是受李护国委托来看看屋子渗雨情况,刚好在楼下遇到了陈同志。”
黄莲笑:“哪能误会,咱们都在一个厂上班,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
再说了前天还是她亲口麻烦高明帮忙,人家真好心好意帮忙怎么可能说闲话。
“陈同志毕竟是姑娘,要是被误会影响不好。”
“就是。”黄莲视线划过高明的脸,落到屋里:“陈同志手可真巧,你看房子布置得多好看。”
蓝格布帘子一拉屋里就隔出个里外间来。
能看得出来的旧书桌上铺了块玻璃,桌上几本书堆在角落,绿色台灯还是高明陪着一起从家具站买回来的坏家伙。
家具虽少,但收整得干干净净,就是还缺少点生活的气息。
高明没说什么,走过去把台灯拿了起来。
与此同时的卫生院这边,大家结束八卦,终于开始回归到各自工作岗位上。
陈蕴抬头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早上就在打壶水,听同事瞎扯中悄然过了大半。
关上办公室门,陈蕴拿出笔记本开始盘算三百元钱都花了多少,接下来还得花多少。
提笔刷刷写下,修理台灯换灯泡预估一元几个字。
叩叩叩——
“请进。”
陈蕴将钢笔插回笔帽,坐回看病的办公桌前。
“大夫你好。”
两个身着工服的职工搀扶着个中年男人慢吞吞挪了进来,男人有气无力地坐下,双手杵着桌子才堪堪坐稳。
“哪里不舒服?”
陈蕴取下听诊器挂到脖子上,又习惯使然般双手往上抬了抬做出打字的动作。
目光所及什么都没有才恍然般重新拿起笔。
男人没空注意陈蕴怪异的动作,忽然捂着腹部疯狂咳嗽起来,直咳到脸涨得通红才停了下来。
“咳……咳嗽。”
陈蕴:“……”
男人刚张嘴口腔里就瞬间涌上来团浓痰,也许是觉得吐在大夫面前不好,又生生吞了下去。
身后的工友看他半天都没说清楚,忙帮忙说起病情。
“老吴上个星期就开始咳嗽,我们都以为他只是感冒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咳得越来越厉害,人还发抖。”
陈蕴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下症状,心里已经肯定多半跟呼吸道和肺部有关系。
“你们去个人,到护士站拿支水银温度计过来。”
矮个子的小年轻转身就走,陈蕴写完症状又拿起听诊器贴到男人心脏和肺部进行体格检查。
湿性铜啰音伴随着呼吸杂音,很明显的肺炎症状。
也多亏这是个身体强壮的中年人,要是个小孩儿,肺早白了。
“右手伸出来。”
收回听诊器,陈蕴又随手拿了条毛巾叠起来放到桌上,示意男人把手摆到上面。
刚才回答病情的年轻男同志好像认识陈蕴,下意识地问了句:“陈大夫还会把脉?”
陈蕴这个动作显然是中医里的把脉手势。
“从我们学校班主任那学了点皮毛,用来辅助诊断。”
年轻男人叫夏建军,陈蕴来红日机械厂那天就是他去火车站接的人,后来又负责提行李送到宿舍。
除此之外两人并没有任何交集
原身显然不记得夏建军,陈蕴只是随口回答并未有半点视线移动。
“大夫,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感冒得太严重了。”中年人满脸忧愁。
“应该是肺炎。”
前世陈蕴读的虽然是正儿八经西医学院,可因为爷爷奶奶都是老中医,从不排斥学习中医知识。
从小接触中医知识加上读大学后特意的学习,很少有人知道陈蕴也是个很厉害的中医。
典型的浮数脉,加上刚才男人咽痰时陈蕴已经看到其舌苔潮红,基本可以判断就是初期肺炎。
多亏男人身体底子不错,要不拖了快一周早就出现并发症了。
“肺炎是什么病?”
中年男人和青年都茫然地看着陈蕴,显然没听说过这种病的名字。
“就是肺子发炎了。”陈蕴用本地人常用的名词解释,说着指指自己肋骨:“要是不尽快治疗肺部最终会失去呼吸功能,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憋死。”
大部分人过日子都是能省就省,要是不把疾病的最严重后果说出来,回去肯定就不当回事了。
去年就出现过一次因为叶援军没交代清楚严重情况,导致病人回家几天后病情忽然加重,人虽然在县医院抢救过来了,可看病的钱最后家属要卫生院出。
厂里因为这件事公开通报批评卫生院,院长气得扣除了叶援军当年的全部奖金。
“这么严重!”中年男人原本潮红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惨白一片,双手紧紧扣住了办公室桌角:“能……能治好不?”
陈蕴赶在男人说治不好就不治了的上一秒点点头:“能治,上县医院打几天抗生素就行。”
“上县医院?”
这句话仿佛比治不好还让中年男人难受,绝望慢慢浮上脸庞,最终只剩下深深的叹息。
“同志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厂里申请,肺炎虽然是大病,但治起来也简单。”
家庭困难者厂里会先预付三个月工资,普通职工完全不用担心没有救命钱看病。
“陈大夫你不知道,我师父情况特殊。”
陈蕴这才抬头,男青年脸上还有机油没擦干净,应该是在车间工作的技术工。
而且陈蕴很快想起了青年的名字——赵志国。
赵志国眉头紧皱,好像此刻得病的人是自己那般眼底被浓浓担忧溢满。
中年男人姓牛,是赵志国和虎子的师父。
牛师傅是车床工,一个人上班养活一家七口人。
老娘和妻子身体不好,常年都要从县城买药回来吃,这些年家里就没存下半点钱。
上个月妻子因为淋雨高烧不退送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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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牛师傅已经预支了四个月工资。
“这几个月家里生活费全靠志国和虎子借钱,我哪还有脸再借钱……”牛师傅痛苦地捂住脸。
身上疼痛和着生活重担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想干脆放弃不治,又想到一家子都得指着他,想死都死不了。
虎子拿了温度计折返回办公室,刚好听到牛师傅的话,连忙高声保证:“师父你尽管治病,钱我和志国出去给你借。”
两个小年轻每个月也需要寄钱回家,好不容易存下几年的钱早给了师母看病,接下来只能去找工友借。
“不成!这病我不治了。”牛师傅说着就站了起来。
“牛师傅你先别急。”陈蕴赶忙扶住因为激动而呼吸更急促的人,温声劝道:“先坐下来,我再帮你想想法子。”
牛师傅叹气:“陈大夫的好意我心领,肺子发炎这病我清楚,老刘不就是因为这病死在县医院了吗!花了钱人还没了……留下一家老小还怎么过。”
说肺炎牛师傅还不知道是啥,一说肺子发炎就马上想到了去年刚去世的工友,治到最后人财两空,欠的外债到今年都还没还请。
前世滥用抗生素的情况相当严重,可眼下是想用抗生素还用不上。
卫生院向上级县医院申请了两年,终于领回四支八十万单位的青霉素,如今被当成宝贝锁在院长办公室的柜子里。
陈蕴没说话,甩了甩温度计塞到牛师傅咯吱窝里。
虽然没有化验白细胞值,可按照陈蕴多年经验来看,至少需要每天注射两支青霉素,连续一周才有可能缓解病情。
还差一大半青霉素不说,县医院里还有条规定是普通患者只给三天的量。
“牛师傅以前打过青霉素没有?”
在心里稍做思考之后,陈蕴开口。
牛师傅摇头,显然还沉浸在痛苦之中。
“情况是这样的……”陈蕴把县医院的规定和难处都一一讲给牛师傅听,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的意见是先注射两天青霉素,要是有效果再向县医院申请,但肯定只能申请下来一天的药,剩下要么自费要么就试试中医的土法子治疗。”
师徒三人眼神陡然一亮,牛师傅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咱们卫生院有中医?”赵志国疑惑。
“牛师傅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试试。”陈蕴笑笑,抽出温度计。
体温三十九度,高烧也是肺炎的典型症状。
“我信,陈大夫尽管治,我老牛话放在这……要是没治好死了,我也不会有半点怪到陈大夫头上。”
赵志国和虎子连连点头。
他们很清楚陈蕴就是师父最后的救命稻草,要是换成其他两个医生,这会儿早把人打发走了。
“那你们谁回去找个不用的破碗来,再拿几头大蒜。”陈蕴写完病情记录,站起来:“我去院长办公室申请青霉素。”
两天的量能不能让病情减轻先两说,从院长那把宝贝青霉素申请出来就是第一道难关。
如果不是因为手头上没有银针和中药,陈蕴完全可以用中医治疗。
现在……只能先去面对院长的滔
天怒火了。
9. 第 9 章
院长办公室在二楼走廊中间。
陈蕴敲响房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院长,我是陈蕴。”
“陈蕴?”屋里人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反问,接着才说:“进来吧。”
卫生院院长刘保国五十多,头发稀疏,戴着副啤酒瓶那么厚的眼镜平时看啥都得伸长了脑袋。
眼看还有两年就要退休,行事作风一直秉持少做少错不做就不错的基本原则。
当然明面上他肯定不会这么说,为人民群众服务最光荣才是开会的口头禅。
“院长。”陈蕴走到办公桌前站定,语气坚定:“我想申请四支青霉素。”
刘保国眼皮一跳,连报纸都没心思看了。
“你要申请青霉素干什么?”
“我这里接诊了个肺炎患者病情严重,至少需要注射一周的青霉素。”
“肺炎!”刘保国慌忙站起来,眼镜因动作瞬间滑落到鼻尖上:“要真是肺炎让他去县城医院啊!咱们卫生院治不了。”
“患者情况特殊……”陈蕴复述了一遍牛师傅的情况,总结:“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刘保国:“……”
“院长,不管是从牛师傅的家庭情况出发还是为了卫生院,我觉得这次咱们都应该接下这名患者。”
刘保国不解。
陈蕴清了清喉咙,往前一步:“院长你想啊!咱们卫生院都快三年没有评选上过先进单位了吧,再加上去年叶大夫……”
卫生院缺少病人,缺少治愈率,哪来的先进事例上报。
刘保国虽说怕出错影响退休,可没说不想评选上先进单位称号光荣退休。
刘家儿女接不了院长职位的班,有光荣事迹在前,厂里安排工作岗位也会酌情参考。
陈蕴把话说得很明白。
“你有把握能治好?”刘保国有些意动。
陈蕴点头,继续细数着好处:“没有县医院的设备咱们都能治好牛师傅,还愁以后没有人来咱们卫生院看病?”
“绩效上去了院长和大家伙儿的奖金都能提高,对大家都是好事。”
“明年院长还可以向厂子里申请扩大规模……”
句句没提病人句句都是为了院长和卫生院,刘保国听得心花怒放,脸上笑意越来越浓。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陈蕴又添了把柴:“院长这回去县城申请青霉素得硬气点,好让他们看看咱们可是一切都为了人民群众着想。”
“药柜钥匙给你,我先去厂长办公室说明情况,让厂长跟我一起去县城要药。”
“院长慢走。”
头顶秃得头顶几乎快反光的刘保国正义凌然地大踏步走远,身上象征卫生院的白大褂都忘记了脱下。
陈蕴翘起唇角微笑,挥舞钥匙欢快得原地跺脚。
戴高帽谁不会啊……
很快。
陈蕴收了个肺炎患者的消息就在卫生院传开。
牛师傅成为卫生院第一个睡到住院部病床上的人,门口走廊上全是来打探消息的医生和护士。
他们都想从陈蕴口中得到能治好的确切答案。
叶援军单手叉腰,一手杵在墙壁上:“去年老子就被扣了全年奖金,要是今年再扣……”
那眼神就像是要吃人,没说出来的下半句变成了凶狠眼神恨不能将陈蕴千刀万剐。
左玲玲也有些担心。
肺炎是实打实的大病,县医院都得严阵以待,没个百来元都出不了医院。
就厂卫生院这个条件,要是治好了还好说,要是拖得更加严重……那上头不得撤了卫生院啊。
“陈大夫不愧是正规医学院出来的,肺炎说能治就能治。”
“以前我老觉得陈大夫胆子小,现在看来那是没遇到大事,人家有主意着呢!”
“能治是好事,这样也方便咱们厂职工不是。”
几个护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屋里段云刚给牛师傅做完皮试。
大家都在紧张等待。
要是青霉素过敏……陈蕴得马上叫回院长改变策略。
好在十分钟之后,牛师傅并没有出现丘疹,说明其对青霉素不过敏。
陈蕴松了第一口气。
“倒小半碗酒精以一比一的比例兑水,给牛师傅擦拭腋窝……和大腿根。”
虎子和赵志国也在此时拿了大蒜跟破碗回来,身后还跟着牛师傅的妻子张大嫂。
“大牛……”
病房里瞬间被张大嫂震耳欲聋的哭嚎声所充斥,无论谁怎么劝都没用。
陈蕴只能在这种嘈杂中给牛师傅屁股来了一针青霉素。
“再开一只复方安息香町,算了……还是我自己去拿吧。”
张嫂子的哭声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停,再待下去陈蕴耳朵就要聋了,借口拿药麻溜地出了病房。
刚来到药房前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半边身子都被淋湿的刘保国跟着几步冲到陈蕴面前。
“陈大夫,厂长决定跟我一同前往县医院。”
一个意外之人的身影也在不远处逐渐清晰起来。
高明两手都拿着雨伞,肩膀淋湿了大半,雨珠顺着左臂滴落地面。
“高队长亲自送我们去县城。”刘保国语气激动,顾不上皮鞋都泡开了条口子,大声催促:“你们有意见想要跟县医院提的都回办公室写材料,我亲自交上去。”
陈蕴立即想到刚才还念叨的银针。
冲高明只是点了点头,陈蕴连忙小跑着回办公室写材料。
叶援军也有满肚子的怀才不遇不吐不快,刘保国说完也跟着赶忙转身。
只有叶玲玲抱着手臂没动。
目光在激动的院长身上划过,无意间瞧见高明举起只手好像要说什么,又笑着放了下来。
“高队长。”
既然是去城里,左玲玲更关心能不能请高明帮忙带几尺布拉吉出来。
办公室里。
陈蕴先以卫生院缺针少药为开头,列举出今年一月份到六月份厂区有多少病例因为缺少医疗资源而病情加重的情况。
从群众身体出发,话锋一转又写到因此而增加了不少县医院的负担。
再然后申请县医院多拨一部分医疗资源下发到各厂区卫生院。
最后才申请发放中医治疗资格。
开放中医治疗是立国利民的大好事,既可以帮百姓节约看病费用,又能节约国家医疗资源,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能将中医发扬光大。
洋洋洒洒的写了上千字,建议书完全是以国家以及人民群众立场作为出发点,完全没提到个人需求。
当然最后陈蕴同志四个字落款……写得那叫一个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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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蕴满意收笔。
“陈同志写完了?”
看陈蕴抬头,高明这才跨步进来。
“窗框已经补好。”宽大手掌托着钥匙递到了陈蕴面前:“晚上回去再检查检查,台灯我顺手给你修好了。”
“谢谢。”
高明下意识一怔。
陈蕴唇角扬起时,连潮乎乎的空气都变得鲜活起来,就像突然从乌云中透出的一抹阳光,温暖而又闪耀。
“谢谢高同志,看来我光请一顿饭可根本不够,得多请几顿才行。”
“我们下午就去省城,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高明笑问。
“没票。”陈蕴无奈摊手:“等我找人换个热水瓶票,到时候还得麻烦你。”
“成。”高明压下能帮忙买票的话,爽朗地冲陈蕴摆摆手:“我回去准备准备,你先忙。”
说完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身:“早上我看你雨披都脆了,肯定要漏雨,伞你先用着,等买了新的再还我。”
别看长得五大三粗,没想到高明心还挺细,连雨披脆了都能注意到。
“那再加一顿饭。”
“你那门锁找个锁匠换换,遇上力气大的一脚就能踹开。”
“明天就找人换。”
“走了。”
“一路平安。”
陈蕴冲大步流星走远的背影挥挥手。
前世女魔头的威名在外,别说院内谈恋爱,男医生连搭档工作都避之不及。
怎么才穿过来几天,就碰上了这么好的“桃花”
人情债是越欠越多了……
***
第二天红日机械厂上空依然阴雨绵绵。
为方便随时观察病情,昨天陈蕴住在办公室里,夜里每隔三小时就去量一次病人体温。
从没用过抗生素的身体对青霉素相当敏感,当天夜里牛师傅高烧就有消退迹象。
破碗装上热水加入复方安息香酊蒙住脸呼吸二十分钟。
大蒜泥敷涌泉穴。
还动员张大嫂去老乡家田埂挖了小半篮子鱼腥草煮水喝。
反正不管土洋,陈蕴能用上的法子都一股脑全用上了。
如此熬过一天,牛师病情明显好转,潮红的脸色也渐渐回复了正常。
不知道是多管齐下的效果还是牛师傅身体素质本身强悍,照这种恢复速度下去三天就能恢复得差不多。
第二天下午,刹车声穿破雨幕传进了卫生院每个人心里。
不论男女,凡是手头没工作的都迫不及待冲到门口垫脚张望。
其中并没有陈蕴的身影。
陈蕴刚给牛师傅量完体温,又重新诊了遍脉。
眼看丈夫脸色比前几日好得多,咳嗽也轻了不少,张大嫂对陈蕴相当感激。
这感激的方式……就是个她介绍对象。
瞥见陈蕴诊脉结束,立即将刚才从床下拖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塞了过去。
“这是我弟弟从老家送来的干笋子,不是啥精贵东西,陈大夫你可一定要收下。”
“咱们卫生院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能收病人家属的东西。”陈蕴把东西放到床边:“嫂子可别为难我了。”
“那不送东西,嫂子给你介绍个对象。”
东西不能收,那介绍对象卫生院总不会管吧!
10. 第 10 章
“通知卫生院全体同志,开会!”
刘保国意气风发,抬头挺胸地走进卫生院大厅,脚上还穿着那双开了条口子的皮鞋。
卫生院全体医护人员加打扫卫生的几个大娘,共九人。
今天是陈蕴被招进红日机械厂一年多以来头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赵峰。
能进入厂卫生院最应该感谢的人却因为要避嫌不得不装作陌生,平日只能在大会上远远看见个模糊身影。
赵峰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泛着健康的光泽,看年纪应该和刘保国差不多。
刘保国在前面发表公式化的讲话开头,他站在门口低声和高明说着什么。
“省人民医院决定为咱们卫生院增加必要的医疗资源,其中不仅有抗生素,还给咱们提供检测仪器……”
这次县城执行几人收获颇丰,简直可以用走了狗屎运来形容。
他们撞上了省人民医院到泮水县医院检查,意见书直接越过县送到了省医疗保障局领导手上。
省城领导看过意见书之后相当重视,特意把刘保国和赵峰请进办公室了解情况。
三线厂是支持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职工身体健康当然也包含在其中。
领导仔细询问了厂区卫生院情况后当即就决定将重新修订对地方医院的医疗资源配给数量。
而且陈蕴所提到的加入中医治疗让其中一个本就是老中医的大领导相当欣赏,会上连说了三遍陈蕴是党和国家的好同志。
就冲这三句话,刘保国就肯定今年陈蕴优秀职工是跑不掉了。
“省医疗保障局开会之后决定,在全省各地方医院增设中医治疗的方式,相信过不了几个月咱们卫生院就能接到通知。”
“红日机械厂卫生院的同志敢于说实话,说真话,省里特别点名表扬了我们,特别是陈蕴陈大夫……等通知下发到各个地方单位,奖金和奖品也会同时送到陈同志手里。”
数道羡慕的目光看向陈蕴。
“最后我再说几句啊……”
刘保国越说越激动,口沫横飞地又说了半天卫生院接下来的重点工作事项。
一当然是牛师傅的治疗工作。
二则是改建卫生院二楼也将陆续进行。
再就是两个月后省中医院会派人到地方医院进行中医资格证的考试,想要参加考试的可以报名。
最后……对叶援军提出了批评。
陈蕴悄悄瞟了眼微微低头跟赵峰说话的高明,一下子就注意到其站得笔直的姿势。
当过兵的气质就是不一样。
下一秒,又看见被训得满脸铁青的叶援军……看来还是得分人。
胡思想乱好半天,刘保国总算喷完了口水。
接下来才邀请出厂长讲话,不过该讲的不该那么快讲的刘保国都说了一通,赵峰说得就相当言简意赅。
“同志们继续努力!”
最后一句勉励结束,刘保国摆摆手宣布开会结束。
“陈大夫在医院守了一夜,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晚上由叶大夫接替。”
刚被批评完又被拉出去值夜班,叶援军气得攥紧拳头,偏安排工作的人又是院长,连个撒气对象都找不着。
***
雨才停了没多会儿,地面就晒得看不出一点水迹,整个世界仿佛重新陷入了闷热之中。
提前三小时下班,正好遇上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陈蕴走了没几分钟就热得满头大汗,忽然想起起包里还有昨天高明送来的雨伞。
伞没用过,也没找着机会还人家。
走着走着,邮局两个硕大的字出现眼前,陈蕴脚步几乎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父母每个月初一都会给陈蕴写信,按时间推算应该已经到了厂里。
“同志,请问有陈蕴的信吗?”
“哪个单位?”收发员忙碌得根本没空抬头,双手灵活地在无数封信中穿梭。
邮局是厂里最忙碌的单位,每天都有成千上百封信如雪花般飘来。
“卫生院。”
“卫生院……姓陈?”
很快,收发员就从大堆信件中抽出两封,看到收件人名字时眸光猛地一亮。
“卫生院的陈大夫?”
“嗯。”陈蕴笑。
“我是赵志国对象,我们真的特别感谢您帮师父治病……”
柜台后站起来个身形瘦小的女同志,脸颊消瘦嘴唇发白,许是起得太猛,身体竟然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小心。”陈蕴提醒的话脱口而出,手越过柜台扶住了一只胳膊。
“谢谢陈大夫,我这是老毛病了,站起来就头晕。”
“多注意身体,要是头晕频繁,最好还是去卫生院看看。”
由于物资匮乏的原因,当下很多人都吃不饱,女同志看面色也应该有些营养不良。
“谢谢陈大夫。”女同志感激道谢,接着把信递给陈蕴:“叫我小许就行。”
两封信都来自泰城。
父母写的比较薄,不用撕开陈蕴脑海中似乎就已经勾勒出父母写信时皱着眉头的摸样。
另一封看地址是罗叔叔,信封厚度一入手陈蕴就知道叔叔又给自己寄钱了。
罗叔叔是父亲陈树发小,几乎看着陈蕴出生长大。
进医学院读书多亏罗叔叔,能远离城里是非进入红日机械厂工作也是他帮忙。
说一句是陈蕴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那我先走了。”
将信封小心塞进包里,陈蕴拿起雨伞道别离开。
“陈大夫先等等。”
小许匆忙跟同事交代了两句,抱着个包袱从柜台后绕到陈蕴面前,拉着人去了路边树荫下。
“志国自己做的谢礼,我这不还准备下班给送过去呢!”
灰色包袱皮解开,一个三十多公分高的小泥炉递到了陈蕴面前。
“冬天用小炉子烧个水什么的可方便,还能放屋里烤火……”
“赵志国同志自己做的?”
小泥炉做得很细致,大小刚好够放一块蜂窝煤进去,而且还做了隔空层,看样子也能烧柴火。
关键放锅的孔洞还做了里外两圈,大锅小锅都能用。
“志国平时就喜欢捣鼓这些玩意儿,陈大夫可千万别嫌弃!”小许把泥炉子往前推了推。
“手可真巧,别人就是想买还买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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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泥炉子可真来得是时候,陈蕴昨夜值班脑袋里都全是火锅,馋得梦里都在流口水。
炉子肯定会收下,钱该付也得付。
两人就该不该给钱推来推去半天,小许最后还是败在陈蕴的力气下,象征性收了一元钱。
家书在手,又得到个好东西,连烈阳都让陈蕴觉得亲切了起来。
一路哼歌回到宿舍,放下东西就赶忙拆开了父母的信。
毛笔字苍劲有力,一看就是父亲陈树的字迹。
一惯报喜不报忧,连能吃上大米饭这种事都和上一封信一模一样。
想要知道家中具体情况,只能看罗叔叔的信。
拆开另一封抖了抖,果真从里掉落出张十元大团结。
把钱收进抽屉,展开信。
城里风向瞬息万变,年头革委会的人还到处抓反动分子游街批斗,上个月开始那些人就像是忽然消失了踪影。
举报陈树的女学生以革委会成员自居,前两年经常对陈家突击检查,听说最近也离开了泰城。
罗叔叔叫陈蕴放心家里,在厂里认真工作之余要是遇到合适对象也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
“看来这次妈说心情好吃了两碗饭是真事。”
父母身体健康没再遭什么罪对陈蕴来说就是大喜事。
等过两年改革开放的序幕拉开,日子会越来越好过,陈蕴就能回家看望父母了。
“陈蕴回来啦?”
走廊上软秋的声音传进耳朵,接着开门声响起。
“你今天搬家?”
“特意请了半天假搬家,早住进来早放心。”
陈蕴在屋里转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后还是把小泥炉子放到了门边。
忙完自己的事,卷起袖子走出去打算帮忙。
“就几件衣服不用帮忙。”
真正忙活的人是李护国,软秋抄手靠在走廊柱子上,只充当伸手指挥的角色。
看陈蕴又打算钻回屋子,连忙招手:“正好你回来得早,走商店看看碗筷去,屋里就让李护国一个人收拾。”
李护国巴不得软秋赶紧走,语气里都带了些无奈:“我兜里还有半斤肉票,晚上买点肉让高明过来吃饭,这些天没少麻烦人家。”
陈蕴:“……”
说起来陈蕴才是真应该请客的那个,高明又是帮忙补窗子又是修台灯,走之前还拖干净了地。
刚才是没仔细看,要不就会发现人家还顺道把门框上的玻璃都贴了报纸。
“锅碗瓢盆我都得买。”陈蕴盘算手里为数不多的票,皱眉:“怕是得等下个月再买了,手里票不够。”
以前发的工业票都跟人换成了钱,眼下手头就剩几张张工业票。
“李护国。”软秋往屋里吼了嗓子。
叹气声先一步飘了出来,李护国放下凳子,有气无力的接话:“找人跟你换,咱们厂里那些单身男同志手里大把工业票。”
单身男同志通俗点说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工业票在他们手里还没有厂区电影票有用。
原身千辛万苦的把票换成了钱,而现在……陈蕴又费尽周折的要把钱换成票。
11. 第 11 章
厂区百货商店。
许是今天有什么抢手货到,明明是上班时间的门口却排起了大队,队伍一直延伸到路对面招待所门口。
“这么多人,等排到咱们天都黑了!”
再怎么不情愿,两人也只得排到队伍最后头。
今天不买就只能等到周末休息买,你下午六点下班,商店售货员也是六点下班。
“软秋同志。”
“罗群!”
没想到刚嘟囔着走到队伍最后,前面排队的女同志还是软秋熟人。
两人五年前当过半年多舍友,罗群先分到房子搬走,这么久愣是头回在厂里碰到。
“你也分房啦!”
“申请书送上去不下十封,可总算轮到我们了。”
“你还算快的了,我和我家老叶结婚大半年还住单身宿舍……”
通过两人闲聊,陈蕴不由再次感慨她运气是真太好了。
分房的流程相当复杂,哪怕是已婚,资历不够也只能分开住宿舍,就跟那牛郎织女似的每个月招待所相会一晚……
“光顾着说空话都忘了介绍,这是我邻居陈蕴同志,在卫生院上班。”
罗群挑眉,表情一顿后意味深长地直直看向陈蕴,似乎是早听过大名未见过真人。
“你好。”陈蕴大方地微笑伸手。
罗群:“陈大夫你好,我爱人是叶援军,和你一个单位……”
陈蕴立刻明白罗群为什么会出现那种表情,看来叶援军没少在家里骂她们“狗屁不懂”
但看罗群年纪,似乎比叶援军小不少,没想到两人竟然是夫妻。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排队?”陈蕴话锋转得很生硬,软秋见状赶忙亲热地上前搂住罗群胳膊:“是不是到了啥好东西嫂子你可我千万不能瞒着我。”
“城里到了新款的确良,手头刚好有点布票,打算买点回去给闺女做条裙子。”
“那还真赶巧,我也想做条夏天穿的裙子呢。”
软秋眼色极快,三两句间就引着罗群将话题转向其他地方。
不过……罗群好不容易见到个熟人,抓着机会哪能放过吐苦水的机会。
没说几个来回就又绕到了自家那点破事上。
最开始他们夫妻两个都上班,工资存些还能寄点钱回去。
可自从叶援军非要把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全都接到厂里来生活,日子就变了个味儿。
婆婆以死相逼,非要罗群将工作位置让给叶援军和前妻的大儿子。
因为这事家里天天鸡飞狗跳,婆婆天天在外边说她坏话,罗群在周围人心里恐怕早是个恶毒后妈了。
“你说叶援军那大儿子都二十多的人了还天天在家混吃混喝,我没让他出生活费就算好的了……倒还惦记我工作,要给也是给我女儿,哪轮到得他……”
罗群说得口水横飞,吸引了不少人竖起耳朵听热闹。
如此一来,她更来劲儿了,脑子里恐怕早没了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巴不得趁此机会把婆婆的名声搞臭。
说得太顺太畅快,不留神就把叶援军背地里那些见不得的小心思给秃噜了出来。
不过她总算还有点顾忌,是扯了软秋和陈蕴胳膊凑到两人面前说出下面的话。
陈蕴震惊,连带着软秋都因为后仰着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罗群。
叶援军看不上卫生院里的其他两个大夫,总觉得她们都没上过战场为国家立过功,凭什么和他拿一样的工资。
可是……看不上归看不上,叶援军竟然还琢磨着让大儿子跟陈蕴相亲!
“陈大夫你可千万别信了叶援军鬼话,我当年就是被他骗了……结完婚我才晓得他和前妻的大儿子就比我小几岁,他们家没一个好东西。”
总的来说就是没看上陈蕴本人,但看上了她的工资……
“真不要脸!”软秋冷着脸低骂。
陈蕴脸色也不好看,感情叶援军是觉得她好欺负吧!
“我寻思着不能让陈大夫这么好的人被叶援军那个混蛋骗了,你帮牛师傅治病的事在咱们邮局都传遍了……”
刚才罗群那一眼,是吃惊于陈蕴年轻漂亮,完全不像叶援军嘴里阴恻恻没人气的死相。
加上小许在邮局里大肆宣扬陈蕴医德高尚,这才让罗群动了心思提醒两句。
“叶援军那个王八蛋还想找卫生院院长说媒,我看他就是痴心妄想。”
“多谢罗姐提醒,我一定小心。”陈蕴感激道。
“谢啥谢,你一个女同志离家这么远上班本来就不容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心些……”罗群愣愣地望着远处山峦出神,接着幽幽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人这一辈子可就没了回头路。”
这句话说得……大概是她自己。
软秋唏嘘不已,拍了拍罗群的肩不再多话。
陈蕴心里默默给叶援军记了一笔。
原先以为就是嘴巴臭点没什么坏心眼,没成想一肚子花花肠子。
“你们慢慢排,我就不买了……”
也许是刚才的一番话让罗群想起不少伤心事,叹完气就一步跨出队伍冲两人摆手离开。
“罗同志说的话你可千万要上心,我跟你说去年……”
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太适合眼下软秋所说的那桩狗血往事了。
男人对女方表白被拒后到处散播两人在处对象的谣言,硬是把女方追求者一个个都吓退了。
后来又故意找机会让女方舍友瞧见两人在宿舍拉拉扯扯。
女方无法忍受风言风语,最后竟然真的就嫁给了男人,活脱脱一个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
“你可别不当回事!”
陈蕴郑重点头。
软秋目光落到陈蕴肩膀两条黑黝黝的辫子上,心里琢磨着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高明。
就在这时,前边队伍里两人的聊天内容让陈蕴不由注意力转移。
前几天有人去山里采菌子被隔壁黄泥巴大队的人抓着扭送到厂里,批评公告今早刚张贴到大门口。
“山那么大,山里的东西难道还全成了他们黄泥巴大队的不成。”
软秋听罢立刻凑到两人面前同仇敌忾。
“其实就是逼着咱们出钱买呢。”年轻女同志撇嘴,朝商店门口边放着的几个提篮抬抬下巴:“瞧见了没,还专门拿到厂子里来卖。”
“怎么还敢放商店门口卖?”
提篮上搭着毛巾,陈蕴透过缝隙看到里面是些菌子,好像还有不少鸡蛋。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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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是不敢,可你卖了也没人敢有意见”年轻女同志冷哼:“谁叫咱们厂出了个黄泥巴大队的女婿呢……”
年轻女同志表情那叫阴阳怪气,就连最后那个呢字都带了浓浓的不屑。
陈蕴不明所以,软秋听到这却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悻悻背过身猛眨起眼睛来。
“到我们了,咱们赶快进去吧。”
陈蕴趁机跟软秋从门缝边挤了进去直奔二楼。
一楼卖布的柜台前挤得里三层外层,二楼家电和锅碗瓢盆的倒是没多少人。
唯一的服务员正在忙活着介绍收音机。
货架上粗瓷碗摞成灰扑扑的塔,碗沿清一色蓝色波浪纹,釉色发黑,还有许多肉眼可见的黑斑。
看碗上那厚厚的灰就知道瓷碗在普通人家饭桌上不太受欢迎。
相反旁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搪瓷盆就亮得多,颜色和款式五花八门,大小应有尽有。
软秋来就直奔搪瓷碗柜台前而去,踮起脚尖努力想从中挑出几款好看又耐用的款式。
陈蕴把兜里换到的票拿出来。
十张不分大小的粗瓷碗票儿十四张工业票和购货指标一次。
合计完票,再跟货架上表示所需的钱票一对,心里很快有了计较。
“要紧的先买,水壶什么的慢慢再换票。”
“我想先买铁锅,再找木匠做个竹篦蒸饭,其余就全换成搪瓷盆。”
其中最珍贵的购货指标陈蕴花了十五元,加上买铁锅所需的八张工业票,实际价值都快超过黑市了。
李护国回程路上没少骂坐地起价的人,足足比上个月他换时贵了八元。
后来还是软秋一语道破天机。
人家是看在高明面子上只要了七元,十五元其实才是真实行情。
“两位同志想买什么?看中的我拿下来你们慢慢选。”
“那个牡丹花的盆拿下来我们看看,还有那个大红花的也看看……”
反正这会儿二楼已经没人,售货员相当热情地抱了许多样式摆到柜台上让两人慢慢看。
“陈蕴,你选个带盖的中午就能带饭去卫生院。”
软秋看中一款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字样的搪瓷缸,努力向陈蕴推销。
陈蕴连忙摆手。
“我喜欢这个蓝花的,素净些。”
“还是红色好看,多喜庆。”
“那你买红色我买蓝色。”
拿起来对着光转三圈,从众多搪瓷缸中努力选出个没有漏瓷的。
陈蕴挑选得仔细,都没注意到售货员的眼睛亮了一下,转身又从柜台底下抱出摞款式。
“这些是前年的款,虽然款式没那么新,不过一张工业票就能买两个。”
要说在商店工作最大好处是什么,当然是能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到商店存货。
比如售货员拿出来的这摞搪瓷碗。
前天刚从仓库里翻找出来的存货,售货员不说是前年款式谁会认得出。
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碗已经成为商店内部默认的员工福利。
售货员根本没摆上货架,要先等今天下班后内部购买完毕明天才会摆上货架。
陈蕴下意识反应……这人难道又认识牛师傅?
12. 第 12 章
售货员李卫红还真认识牛师傅,两家人就住隔壁,家里发生点什么事准是第一个听说。
“你们看,都是好搪瓷盆。”
李卫红找来抹布把搪瓷盆里厚厚的灰尘擦干净,笑着递到陈蕴面前。
“就算有漏瓷也没事,这么便宜我们肯定要买。”
“就是就是。”软秋赶忙附和,刚才还非常喜欢的大红色搪瓷盆立即被抛之脑后,拿起个蓝色字体的盆:“蓝色也好看。”
“你们先选,我去找经理再申请些拿些旧碗给你们选,到时候有人问你们就说是我表妹。”
“那怎么好意思。”陈蕴连连摆手,越过柜台拉住李卫红:“同志快别麻烦,我们看看搪瓷盆就行。”
如此程度的热情,怕不是简单感谢,陈蕴觉得后边肯定还还有其他诉求。
毕竟拿人手短这句老话可是经历过无数事实验证的。
“陈大夫别客气,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卫红笑容更深,愣是挣脱开陈蕴相当急迫地转身:“你们一定要等我。”
陈蕴:“……”
“这人谁啊?”软秋问。
“不认识。”
“热心得有点过头了吧!”
“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她有什么事再说。”
陈蕴也想开了,反正她充其量就是个小大夫,小忙可以顺手帮一帮,大忙就是想帮都无能为力。
“那倒是!咱们就一普通职工,又不是大领导怕人举报贪污受贿,能有什么事。”
二楼没其他售货员,两人除了继续选搪瓷盆也没事可做。
“刚才你为啥拉我走?”
“黄泥巴大队女婿说得就是黄方成儿子,能是咱们说闲话的对象吗!”
陈蕴对厂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是没有一点了解,就算软秋都说出当事人具体名字,也是摇头表示不认识。
“黄方成,咱们厂党委书记黄方成!”软秋惊。
在厂里上班一年多,竟然还有人不认识党支部书记的大名,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会相信。
厂子二把手党委书记,主要负责政治方向把控。
黄学工是黄方成儿子,去年娶了黄泥巴大队李家三女儿,当时还在厂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
“你不知道?”
陈蕴摇头。
原身虽身在红日机械厂,可意识完全活在自己世界里,估摸着连黄学工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软秋表示惊讶的同时还是跟陈蕴详细地回忆了番当时情况。
“黄学工不顾父母反对非要跟人家姑娘好,上班时间走神出了事故,手……”软秋举起右手打了个摆子:“压断两根手指,一下子就成了残疾,你说这婚还能不结吗!”
“那卖菌子跟黄学工有啥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吧!”软秋故作玄虚地笑了起来,得意够才舍得解开谜题:“那两个女同志以前肯定采了不少菌子卖,今年卖不成气还不撒到别人身上!”
私底下小打小闹的个人买卖厂里历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点鸡蛋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没人会多说什么。
卖菌子这条财路今年被黄泥巴大队的人给断了,几人不气才怪。
“要我说其实怪不到人黄学工头上,卖菌子的钱又没落到他头上,凭什么怪人家。”陈蕴实话实说。
眼下大家伙都缺衣少粮,山既然是黄泥巴大队的,不给外人占用资源也无可厚非。
而这又关黄学工什么事,好处没占着坏名声倒先扔到了脸上。
“陈大夫说得太好了!”
忙着闲聊的两人都是一惊,同时看向满脸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售货员。
女人走到柜台前小心放下怀里的碗,而后一把握住陈蕴双手捏紧上下摇晃了起来:“你说得太对了,说得太好了!”
陈蕴:“……”
脑中猛地灵光一闪,陈蕴惊讶地问道:“你是黄学工的爱人?”
李卫红不语,只是一味点头。
“我叫李卫红,娘家是黄泥巴大队一生产队的李家,我爱人叫黄学工!”
“……”
被八卦人物当场抓包是件让人颇尴尬的事,哪怕陈蕴说得是好话也同样有这种感觉。
忽然,陈蕴发现李卫红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出现明显气短。
加之听到不正常的呼吸音,陈蕴马上判断对方应该有哮喘。
两人扶着李卫红坐到凳子上,陈蕴跑去打开柜台后的窗子,又折返回来用大拇指按摩后脖颈上的风池穴。
“应该是灰尘刺激到气管,加上你上楼跑得太急才引发了哮喘。”
随着二楼空气逐渐流通,李卫红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看她立刻张嘴想说话,陈蕴连忙摆手示意:“你先喝点热水再说话。”
“……”
“小毛病,休息会就好。”
“是比较轻微的哮喘,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好,少接触灰尘和剧烈运动。”
不用药就这么快平稳下来,陈蕴觉得李卫红的哮喘确实算最轻微的那种。
一恢复平稳,又忙不迭招呼两人趁没人上来前赶快到柜台前选碗。
这次李卫红从货架边挂着的军挎包里取出个口罩戴好。
陈蕴和软秋挑碗,她就继续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娘家在黄泥巴大队根本说不上话,大队决定我们哪有本事干涉,大队卖菌子是跟厂子里商量过的,钱就帮扶生产队各家有老人的家庭。”
既能帮助困难家庭,又不关乎个人经营行为,菌子和鸡蛋才能名正言顺摆到商店门口。
“这个款式的碗耐用,高温瓷耐用好洗。”陈蕴接过碗,李卫红就继续说:“我和学工也不像传言里那样,我们是介绍人介绍认识,婆婆带工学上我家相看……”
明明双方父母都看好的婚姻,偏被传成了以死相逼才终于成功。
这厂里的风言风语……不知道究竟害了多少人!
陈蕴感慨间,锅碗已经选得差不多。
李卫红找来报纸和网兜,把每个碗都里三层外三层裹好。
可让陈蕴意外的是,直到他们离开李卫红一个请求都没提。
就仿佛真是热心而已。
***
二十五栋家属楼。
厨房六十平左右,沿着墙壁一溜凹字形水泥台子,中间凹进去的摆蜂窝炉和锅,左边台子上挂着个两层木碗柜,右边则属于别人家的操作台。
八户人家全挤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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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大点的厨房里,一到做饭时间油烟有多大可想而知。
好在陈蕴和软秋搬进来的早,五楼除了他们两家还没有其他邻居,两人有大把时间慢慢选位置。
“一会儿我和李护国去拉蜂窝煤,顺道帮你拉车回来?”
高明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海魂衫,脸上满是热汗地从厨房门外走了进来。
“我去吧!老麻烦你们多不好。”
软秋一把拉住要走的陈蕴,笑着眨眨眼:“让他们男同志去拉,都是革命同志,互帮互助都是应该的!”
“陈大夫你别客气,就是顺手的事。”高明笑了笑,很快移开目光:“换成别人我也同样会帮忙。”
“就是。”软秋帮腔。
陈蕴明白高明说完话就慌乱移开目光的意思,笑意不由从心里蔓延到了眼底,化作指尖在裤缝上划拉出的圆圈。
“那我就不客气了。”
高明脑袋左右摆动了下,看似是想转过头又猛然想起什么,耳根后迅速爬上抹嫣红,几乎是脚步凌乱地转身离开。
“不用……不用谢。”
声音远远传来,完全没了几分钟前故意装出的坦荡。
陈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微微翘起的唇角却出卖了此刻未成形的笑。
软秋眼珠子左转右转,忍着笑意没有拆穿。
这两人……有戏。
“我选这个灶。”
北窗对着的灶台旁边是墙壁,两掌宽的窗台上还能放不少东西。
“那我挨着你。”
“我看李护国买了不少菜,一会儿我先帮你摘菜做饭,明天再捣鼓我家锅灶。”
两人在商店前排队浪费不少时间,眼看太阳已经摇摇欲坠的挂在天边,再不做饭不知道多久才能吃上饭。
陈蕴把自家锅碗先放到橱柜里,寻思着明天还要买把锁,一回头发现好半天没出声的软秋看着灶台正出神。
“怎么了?”陈蕴问。
“煮饭是先放水还是放米?”
陈蕴:“……”
大部分人日子是很苦,但其中绝对不包括软秋。
光听名字陈蕴就觉得软秋绝对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且文艺的家庭中,受尽疼爱十指不占阳春水其实也算正常。
“我从小就没进过厨房,我们家都是奶奶做饭。”软秋抬起下巴,说得非常认真。
“先摘菜吧!一会儿等蜂窝煤到了咱们就开锅。”
陈蕴扫视一圈,发现台子上放了块带皮肥肉,应该是李护国专为开锅买的。
“你竟然会做饭!”软秋惊讶。
“比不上国营饭馆大厨,但比咱们厂食堂大厨强。”
“哈哈,你还会吹牛!”
软秋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清脆宛如风铃,影响得陈蕴也不由心情愉悦起来。
“是不是吹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软秋笑着点头:“我什么都能吃,再怎么都比我强。”
“要是有现成饭吃,那我也什么都能吃!”
陈蕴一个人在外求学八年。
从宿舍小锅煮泡面开始,到最后能过年掌勺,这其中经历过不知多少次失败。
比不上大厨,能满足生存需求就足以。
13. 第 13 章
“缺什么调料我们去买,也帮陈同志带一份?”
“我昨天回来的路上捡了几块木板,要不给你们钉个架子扔门口放点杂物。”
“我看你屋里一个多余的板凳都没有……”
“趁天还没黑,要不我顺道帮你把门锁给换了吧!”
无数次进出厨房的高明终于再没有借口搭话,软秋忍了半天的笑意立刻化作噗嗤一声,表情生动地学舌起来。
陈蕴掀开锅盖,在一片雾气中也悄悄弯了眼眸。
用筷子戳一戳五花肉,差不多已经煮熟就夹起来放到一边的搪瓷盆里。
“肥肉炒回锅肉,瘦的就炒缸豆怎么样?”
今天李护国着实下了不少血本,光是前腿肉就买了两斤,其中一斤还是找高明借的票。
高明则提了半篮子枞树菌和泥鳅来。
“刚才我就是说笑,哪还能真让客人炒菜,一会儿让李护国来。”
软秋见陈蕴边说边挽袖子,赶忙笑着把人往后拉。
“他们忙活着钉柜子,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干看着。”
软秋探头看出来,两人确实在乒乒乓乓地钉着柜子,看进度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干完。
于是也不阻止陈蕴,在旁边转来转去半天看帮不上什么忙,颇为不好意思。
“我刚才就想问你。”陈蕴把洗干净的枞树菌用手撕成两半,很是善解人意的给软秋找了事干:“你跟我说说咱们厂的情况呗?”
连党委书记都不认识,原身对红日机械厂的记忆就是张白纸,陈蕴可不想再犯刚才在商店里的那种错。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家务不行,在人情世故方面绝对比你强。”
“甘拜下风。”陈蕴笑着眨眨眼。
“不过通过你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传言不能全信,你就跟传言里的完全不同。”
“传言里我什么样?”
“话少,从不跟人来往。”软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陈蕴,嘴里吐出一连串形容词:“走路勾肩驼背,谁跟你说话都不搭理……没有真才实干。”
“反正没一句好话就是了。”陈蕴无奈总结。
“所以我才说传言也不能完全信,肯定是哪个心眼小的嫉妒你故意散播些谣言。”
软秋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无意间说到了事情真相。
厂子里关于陈蕴的谣言其实就是小范围传播,其中大部分在单身宿舍和卫生院里流传。
罪魁祸首是谁只用脚趾想就基本能确定。
卫生院里的谣言大多来自杨海萍,宿舍里的应该是曹琴。
“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在乎。”
“说得也是!还是跟你说说厂子的情况吧!”
厂子生产经营情况不包含在要说的内容里,软秋要说的是厂子内部关系。
厂长赵峰和副厂长罗有茂不对付,领导班子内部一直分成两派各有支持。
党支部和赵峰关系好,改委会则偏向罗有茂,两边人在厂务决策上经常打擂台。
“咱们就一普通职工,不管谁赢都跟咱们没多大关系。”说完陈蕴一顿,接着老实又补充了句:“我肯定支持厂长,毕竟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总不能当白眼狼吧。”
单位不管大小,只要涉及利益就会有权力之争,上一世陈蕴就领教过多次白大褂下的肮脏斗争。
这一世穿过来就欠下大人情,从进厂那天起就肯定被划分到赵峰阵营了。
“卫生院院长刘保国本来就支持厂长,要不有事了为啥第一个找厂长而不是副厂长,按道理卫生院工作该归罗有茂管才是。”
陈蕴点头。
“哎呀!”软秋一拍大腿,端了板凳坐到灶台边:“其实跟咱们都没多大关系,我说这些就是让你心里有个数……”
接下来招待所所长是谁的小舅子,厂区商店谁谁谁又是谁大姐……厂子里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历史课本背诵朝代名字还难以让人记住。
总的听下来陈蕴就记住了两条线。
卫生院左玲玲的丈夫是保卫科副科长,是副厂长罗有茂的小姨子。
难怪卫生院每次出纰漏刘保国总是先拿叶援军第一个开刀,感情就他“背后”无依无靠。
原身是院里唯一能治病救人的真医生……再怎么都得哄着供着。
左玲玲这个竞争阵营的家属最好对待方式就是当成透明人,既不得罪也不拍马屁。
“高明呢?”陈蕴忽然想起好像厂里谁都认识的高明:“年纪轻轻就当上队长可不容易。”
产品送出去,材料拉进来,生活区物资输送,全都是运输队的工作。
运输队算是厂子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听说油水也相当令人羡慕。
陈蕴记得高明管理的车队得有五十多人,在运输队里应当算非常有话语权了吧。
“高明可没有,人家全靠自己。”软秋笑,说着往走廊方向努了努嘴:“要不我家李护国还能被调去保卫科看大门?”
至于高明家庭情况,李护国偶尔提前也只是只言片语,具体的软秋并不清楚。
不清楚归不清楚,但并不妨碍她只透过这些零星信息乱猜一通。
于是陈蕴听到的内容就变成了高明爹不疼娘不爱,十六岁就送进部队当兵差点丢了半条命。
转业毫不犹豫选了个离家上千公里的山沟沟贡献余生,没想到竟然在厂里混得如鱼得水前途无量。
接下来就是父母后悔也晚了……
陈蕴:“……”
听得目瞪口呆,并且完全相信了。
阿嚏——
与此同时的走廊上,高明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婶子念叨你了吧?”李护国抬头,哭笑不得地打趣。
“前天才打过电话,况且我妹妹下个月要结婚,她哪有时间唠叨我。”
一锤下去钉子眨眼便没入了木板,高明叮叮当当几锤子之后,木架子的雏形就已经出现。
再看自己手上歪歪扭扭的钉子,李护国恨不得马上丢了锤子全扔给好友做。
转念又想到自己都已经成家得肩负责任,叹了口气又把订歪的钉子拔出来重新钉。
“要是高兰瞧见他哥上赶着给人女同志帮忙,会不会笑掉大牙。”李护国实在无聊,没锤两下就开始没话找话。
其他方面比不过,只能从比得过的方面入手,比如……成家早!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就兴你有对象不准我努力?”
在好友面前高明没有半点藏着掖着,笑纹从眼尾缓缓漾开,就像石子投入湖面的涟漪。
“认真的?”李护国问。
高明轻轻“嗯”了声。
李护国看向厨房,炒菜声似乎掩盖了周遭所有动静,包括两人的聊天内容。
“你可想清楚了?”李护国表情认真,还特意压低声音:“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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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的家庭情况你也听说了吧!”
高明点头。
“高叔和婶子能同意吗?”
“他们为什么会不同意!”高明似笑非笑地反问,手下动作丝毫没停,又拿了张砂纸打磨起木架子的毛边:“只要姑娘人品好,我父母绝对双手赞成。”
父母为人高明自问有百分百信心,要是亲眼看到陈蕴,二老肯定百分百赞同他的眼光。
“我这不是担心会影响到叔叔的工作吗!”
“我看你是在保卫科看大门太久脑壳也跟着生锈了,我大嫂家什么成分?当时大哥大嫂结婚我爸妈有说什么吗!”
高明大哥是下乡知青,大嫂作为村里地主老财的后代没少挨批斗。
这样两个身份云泥之别的年轻人竟然相爱了,打算结婚前大哥写信回家,本来都做好了腥风血雨的准备,没想到就收到两行字回信。
[只看人品不问其他。]
[父母祝福。]
两人顺利结婚,在村里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很是幸福。
去年大哥得到回城通知,村里人本以为大嫂会被抛弃,没想到回城当天一家子都坐上了回城的汽车。
有大哥在前,高明丝毫都不担心父母会反对。
再说那也得先处上对象才能有下一步吧?
眼下才被拒绝……李护国的担心完全多余。
“都忘记了叔叔婶子不是我爸妈!”李护国沉下脸,举起锤子狠狠捶下去,板子哐当一声飞出撞到墙壁:“我应该担心自己。”
“婶子又给你打电话了?”
“烦!”李护国丢下锤子,越说越烦躁:“结婚证都领了还天天说三道四,简直就是吃饱撑的。”
高明把板子捡回来,接过好友的架子继续钉。
李家父母都在机关单位上班,膝下就一个儿子,李护国从谈对象起他们就坚决反对。
软秋家庭条件是不错,可前几年父母病逝连唯一的奶奶也跟着去了,李家父母根本不同意儿子跟孤女结婚。
软秋猜高明是因为父母不慈不得已才来支援三线,其实说得是李护国和她才对。
远隔千里,两人终于能名正言顺结婚,还是难逃父母责骂。
“那你们就把日子过好让他们没话可说。”
“我知道。”
高明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架子钉好丢还给李护国:“我看你根本不知道。”
李护国:“……
“半年前我就跟你提过保卫科内部关系就跟那电路板似的碰谁都得跳闸,你偏不信……结果只能看大门了吧。”
李护国无话可说!
高明想让李护国写申请调到运输队工作,远离保卫科里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
可李护国觉着靠发小关照没脸,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结果下场就成了左右不是人,科长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人调去守大门,值不完的夜班问不完的好。
李护国肯定是后悔的……但也更加没脸提。
高明把架子放到走廊墙下,拍拍裤子上的木屑,转身去帮陈蕴换门锁去了。
李护国不主动提调职,高明就不会管。
饭菜香味随着风四散开来,天也彻底黑了下去。
“李护国,洗手吃饭啦!”
软秋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一下子就吹散了李护国心中郁闷。
只要两人能好好在一起,日子就有盼头!
14. 第 14 章
厂卫生院。
路边的杨树上,蝉鸣压不住幼儿园门口拥挤的喧哗,陈蕴刚坐下没多会儿就又瞧见左玲玲从人群中慢吞吞走了出来。
今天左玲玲穿着条红色布拉吉,特意修改过的腰身衬得其更是身形曼妙。
陈蕴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衣,决定等这个月发了工资就去买条新裙子。
“陈大夫,今天牛师傅是不是要出院了?”
为了给办公室通风门没关,突然从门外探头进来的段云着实吓了陈蕴一跳。
“先给牛师傅测个体温,我一会儿去复查,要是没反复就可以出院了。”陈蕴顺手取下听诊器挂到脖颈上。
一开始陈蕴还担心抗生素不够,可眼下本该三天前就出院的牛师傅愣是被刘保国要求住满一周。
作为卫生院此次竖立的治疗典型,一定要治疗到活蹦乱跳才放人。
这一拖就拖了八天。
大雨过后,陈蕴才总算体验到了泮水夏天的威力,阳光仿佛带了刺,晒到哪哪就感觉到一阵刺痛。
白天在办公室还好,下班回到顶楼暴晒一天的宿舍,一步跨进去就跟进了蒸笼似的。
开窗屋里蚊子烦不胜烦,关窗又热得抓心挠肝,烦得陈蕴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此时此刻……无比想念在空调房的日子。
“陈大夫早。”
左玲玲签完字往办公室走,陈蕴往二楼住院部去。
迎面走来,两人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左大夫早。”
“陈大夫这是钻草丛堆了啊!怎么脸上全是蚊子包。”
左玲玲诧异于陈蕴的憔悴,整个人就像是没怎么休息一样疲倦,再加脸上那几个红肿的蚊子包,怎么看都像是被挂牌游街了好几天的样子。
陈蕴把烦恼如此一说,左玲玲的表情刹那间就变成了哭笑不得。
“你去院长那申请张蚊帐票,夜里窗子开再大蚊子都拿你没辙。”
陈蕴:“……”
上辈子从出生到工作都没用过蚊帐,但凡往隔壁屋里瞅上两眼就绝对不会白受几天罪。
解决心头大患之后,陈蕴一身轻松地往二楼走去。
“陈大夫,牛师傅体温36.8度,体温正常。”
二楼楼梯口,段云正站在门口甩水银温度计,瞧见陈蕴上来,立刻报告。
陈蕴点点头,视线越过她停留在二楼某间屋前。
“说改好像还是原样啊!”
原先空着的会议室牌子撤下,重新换上了块崭新挂牌,看着好像还是办公室三个字。
“听说是打算让你们搬到二楼来,一楼改成检验科和药房。”
段云不仅是卫生院里资历最老的护士,院里各种小道消息总能比其他人都知道得早,有疑问问她总没错。
“看来咱们卫生院得添不少……”
“陈大夫!”
最后一个人字还含在口里,眼前忽然一黑,好像有包很重的东西被使劲塞到了陈蕴怀里。
陈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连连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陈大夫,这次说什么你都要收下。”
张大嫂伸出手抓住陈蕴胳膊往前一扯,连珠炮似的说了大串听不清楚的泮水县本地方言。
反正陈蕴就听明白了谢谢两个字。
“妈!你干啥呀……”
陈蕴这几天本就没休息好,被张大嫂一摇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张大嫂身边的年轻人眼力不错,一眼就注意到陈蕴脸色发白,赶忙小跑上来拉住激动的母亲。
“陈大夫,你没事吧?”
拉开张大嫂,一手将东西提开,一手扶住陈蕴胳膊。
“没事没事,就是这几天没休息好,有点累。”
怀里飘来的香料味微微有些呛鼻,和着男青年身上的机油味,熏得陈蕴不停眨眼来缓解眼中泪意。
“这些天可真是辛苦了陈大夫,我们一家都不晓得该怎么感谢您,没想到还给您添麻烦了!”
张大嫂总算发现陈蕴脸色不好看,两步拽开男青年,抓起那包东西又塞到了青年怀里。
“陈大夫,我爱人今天可以回家了吧?”
“我先检查。”
住院部一间屋子两张床,床还是宿舍淘汰的木架子床,翻身动静大点整个屋里都咯吱咯吱作响。
牛师傅住进来当天提心吊胆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赶忙让徒弟从车间找些报废钉子把床里里外外都加钉了不少木条。
所以住院部的病床现在遍布着不少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木条子。
而那些木条子上……挂着张大嫂今早刚洗还在往下滴水的袜子。
陈蕴随便扫了一遍,这得是把全家人的袜子都拿到卫生院来洗了吧。
看来卫生院的水……不要钱。
“陈大夫。”
身体恢复健康又白得了十天给工资的休息,牛师傅脸色瞧着比陈蕴都红润。
陈蕴走到病床边弯腰检查。
“上下楼费力吗?”
“一口气跑二楼不带喘气,换两条车床皮带都不成问题。”
“吃饭呢?”
“前天吃了三个馒头,一碗稀饭……今天早上红薯稀饭两大碗……”
“没什么事就收拾收拾出院吧。”
听完牛师傅一长串三餐食谱之后,陈蕴笑着把听诊器重新挂回了脖颈,而后宣布。
“镚子,先收拾你爹衣服。”张大嫂交代青年,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那包东西抱起来往陈蕴怀里塞:“陈大夫你今天一定得收,不收我今天就不走了。”
“卫生院有规定不能收。”
陈蕴边推边往后退。
连上山摘个菌子都要被批评,要是收病人家属送的东西被有心人瞧见举报,丢了工作那都是轻的。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是我和镚子他爹的一点心意。”
“镚子他爹,你也来帮着劝劝陈大夫。”
“陈大夫你放心,我们绝对不是资产阶级作风,都是些家里不值钱的吃食。”
或许是想着都要出院,张大嫂今天说什么都要陈蕴收下那包东西,竟然不知不觉就跟到了楼下。
陈蕴:“……”
冷清的卫生院霎时聚集了全院的大夫和护士。
左玲玲帮着劝:“张大嫂要是实在感谢陈大夫,就回去给厂里写封感谢信,这可比啥都强。”
“感谢信要写,东西也要收。”张大嫂满脸执着。
“要不嫂子打开看看都有些什么?让陈大夫花钱买。”
“嫂子要不直接把东西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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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院长办公室去,那总没人敢说闲话了吧。”
“要不党委办公室也成。”
“不管送哪去,反正陈大夫不能直接收。”
大家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让原本打定了主意要把东西送出去的张大嫂眼睛一亮,猛地原地跺了脚。
接着一转身往二楼风风火火跑去。
陈蕴松了口气,以为张大嫂总算放弃,摆摆手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慢慢回了办公室。
开出院证明,签字盖章。
治疗过程也要详细记录下来,下午上班之前要交到院长办公室盖章,而后粘贴到卫生院门口的公布栏上进行全院学习。
卫生院眼下的工作内容,写报告比诊病要多得多。
叩叩叩——
“请进。”
记录本上的墨水还未干透,张大嫂又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喜气洋洋的院长。
刘保国那表情骄傲中又透着丝满意,仿佛比自己得了表扬还要高兴。
“张大嫂你这是……”
看来是真把左玲玲的话听进了心里,自己送不收就干脆送到院长办公室。
“张同志已经跟我说明了情况,虽说咱们卫生院有规定不能私下收病人及其家属的东西,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吗……咱们总不能无视家属意愿。”
一番抑扬顿挫的演讲后,刘保国把那包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到了陈蕴办公桌上。
“大家伙儿都来做个见证,这是病人家属的心意,可不是什么收贿受贿……”
刘保国将布口袋上的绳子解开,招呼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众人进来当个见证。
“这是我老家山里的野大料,炖肉可香了……”张大嫂抓起把八角在众人面前展示。
袋子虽大,可仔细瞧过就会发现真没一样值钱东西,全都是山里的野货。
没人注意到桌后边的陈蕴看着看着竟然猛地吞了好几下口水。
花椒、八角、干辣椒、香叶等大料,正是做火锅底料的必要配料!
随着张大嫂一样样介绍那些香料,陈蕴似乎都能闻到火锅散发出来的香味了。
“干菇子是我家镚子对象从几千里外背到咱们厂里来的,昨天她特意交代我一定要送给陈大夫,孩子的心意我总不能不管吧……”
小鸡炖蘑菇!
陈蕴舔舔唇,心里立刻想到了这道东北名菜。
“就这么东西,不算资本主义作风吧!”张大嫂问众人。
“都是些自家东西,又没花钱。”
“院长说得对,家属心意咱们一定要重视,绝不能轻易跟资本主义画等号。”
“我们给陈大夫作证。”
刘保国见目的已达到,笑眯眯地压了压手:“接下来我还有件好事要宣布。”
“……”
“经厂里开会决定,咱们卫生院将在下个月进行改革,正式从卫生院提拔为红日机械厂职工医院。”
说完环顾一圈,大家目瞪口呆的表情让刘保国很满意,顿了顿才继续宣布。
“同时省城医院已经通过咱们再调派一名内科大夫的申请,下个月就会来到咱们医院开始工作……”说着看了眼陈蕴:“陈蕴同志下个月将正式升任内科主任一职。”
陈蕴:“……”
眨眼间竟然从火锅底料一下子跳到了升职!
15. 第 15 章
陈蕴在救治牛师傅一事上表现出色,经厂领导班子开会决定升任为机械厂职工医院内科主任。
具体任命时间医院正式改名后立即生效。
期间刘保国还宣布了一件令所有人心里直想骂娘的决定。
九月份开始,医院将按照县医院上班制度实施轮流夜班。
陈蕴恍惚间又想起上一世轮转到急诊工作时成宿成宿熬夜的感觉了。
陈蕴听不见其他人心声,不过多少也能猜到其中肯定有人心里对她怨念颇深。
就因为救了个肺炎患者,好好的清闲工作瞬间天翻地覆。
要不是刘保国最后宣布本月全体都有奖金的话,怨念目光怕是要盯穿陈蕴后脑勺。
好在掰着手指算算,以后四个医生就算值班一周最多也就一天。
换个方向想想,工资也涨了不是。
陈蕴苦中作乐的想着。
***
七月翻过,八月酷夏依旧。
空气中弥漫着股子大地被太阳烤焦了的气息,偶尔微风掠过才能带来一丝丝凉爽。
光是站着,陈蕴都有种热汗顺着脖颈往下滴落的感觉。
快走几步赶快找了处树荫站定,抽出随身携带的蒲扇连连往脸上煽风。
不知不觉穿过来一个半月,这夏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我收拾好了,走吧。”
软秋上楼拿了两顶草帽递给陈蕴一顶,又小跑去一楼水房接了满满一壶自来水。
“晚上看来又得睡走廊了。”陈蕴接过草帽戴上。
好不容易买回蚊帐,可这天气就像是故意跟她开玩笑似的,屋里热得根本睡不了人。
“这事咱们真得感谢高明。”软秋说。
陈蕴相当认同的点头。
被炎热所折磨的不止陈蕴一人,软秋两口子同样叫苦连天,就差搬着床和蚊帐到楼下空地去睡了。
就在几人快要崩溃之时,高明送来了救命的蚊香。
前世大众嫌弃对身体不健康的蚊香,这一世就是想买都买不着。
就连县城供销社都没有的东西,只能在省城百货商店里才有,听说价钱还不便宜。
要不是软秋提起,陈蕴根本不知道是高明送来的。
活脱脱做好事不留名……
而这还不是高明第一次送东西不留名。
这个把月来门口出现的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挂在门把手上张牙舞爪的几只螃蟹,还有走廊架子上突然出现的两个红苹果,印着时髦女郎的铁皮盒雪花膏。
高明很有分寸,从不会送特别贵重的东西,但又足够令人欣喜。
有蚊香之后陈蕴铺上席子就在门口打起了地铺,软秋见状有样学样,两个人每天都在走廊结伴而睡。
“早上都这么热,你说晚上咱们是不是不该吃火锅啊!”
陈蕴抬头看看没有一片云彩的天,有些担心。
从搬进宿舍就该请的饭由于大家伙工作忙碌而一推再推,好不容易陈蕴才终于等到高明休息,而其他人也遇上周六休息。
陈蕴和软秋是准备去黄泥巴大队的供销社买牛肉,晚上请客菜单本来定得是火锅,可瞧这天气,担心火锅没吃完倒先中暑了。
“就吃火锅。”软秋抹了把下巴的热汗往路边一甩:“你说的火锅我们就在书上见过,好不容易遇到机会,再热我也得吃上嘴。”
“供销社真有牛油卖?”
“有!”软秋很肯定:“牛油腥气根本没人吃,上回我听售货员说不要票都卖不出去。”
厂子菜站每个月卖一次牛肉,好点的部位早早就被国营饭店买走,轮不到其他职工。
黄泥巴大队供销社就完全是相反的情况。
牛肉大部分是瘦肉没油水,好不容易攒的肉票大家都想换肥肉吃,牛肉反而不受欢迎。
“那咱们快点走,一会儿该赶不上公共汽车了。”
汽车每天一班经过黄泥巴公社,早上九点出发,中午两点回程,错过就只能等明天。
车站就在厂子门口,一块木板上写着途径会停下来的站点。
公共汽车的最终目的地是县城长途汽车站。
不过去县城住宿需要介绍信,所以这等待的人里应该大部分都是去黄泥巴公社赶场。
“人还不少。”
“早点挤上车抢前边位置,后边颠死人。”软秋见这阵仗,忙拉着陈蕴衣角小声叮嘱。
陈蕴把包转到胸前,点头表示听到了。
虽然是第一次出厂子,可放眼看去陈蕴已经看到了远处的泥路,车会有多颠簸可想而知。
嘀嘀嘀——
司机上车,先按三声喇叭提醒众人马上要发车,随后售票员才手动拉开车门。
所有人一拥而上……
软秋个头娇小,哪怕打人再疼此时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刚抬腿就被手挽手的三个女同志给挡到了后边。
陈蕴抓紧书包带,车门刚开就弯下腰一溜烟往人胳膊下钻。
虽然夏天的咯吱窝气味实在熏人,可总算让陈蕴找到条捷径,东钻西钻很快就爬上了车。
软秋还在奋力往前挤的时候,陈蕴已经顺利抢到左边第一排座位,取下书包把靠里的位置也给占了。
车窗外,一直有双眼睛静静看着。
“软秋,这里!”陈蕴朝好不容易挤上车的软秋挥手,余光扫到车门时忽然顿了顿。
“曹琴。”
陈蕴身后的位置有道浑厚男声同样在招呼,陈蕴趁机偏头瞟了眼后座的男人。
一张新面孔,果然不是陈蕴所知道的曹琴对象。
“一错眼你就上车了,动作真快。”软秋两步走到座位前抬手想取下水壶,手肘刚一弯就似乎碰到了人,忙转身过去道歉:“同志……对不起啊!”
“没事。”曹琴别过脸,匆忙走到后排坐下。
软秋伸手戳了下陈蕴,借着取水壶的动作朝后排座位挑挑眉。
陈蕴只是点点头。
车子在一片嘈杂声中启动,售票员对车子的颠簸早习以为常,一手抓着栏杆一手从包里取出车票。
“买票买票,黄泥巴公社的一角,县城长途汽车客运站的两元。”
陈蕴花两角钱买过票后就听到后排男同志说:“两张到县城的票。”
售货员看看曹琴和男同志的穿着,嘴角立刻挂上了笑容:“这是上县城照结婚照啊!”
车厢瞬间安静,接着立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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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了起来。
外向的开始说些吉祥话,大娘们更是笑着让男同志给大家伙发瓜子花生。
男同志还真带了糖和花生,从座位站起来笑眯眯地给大家分发。
发到第一排时,陈蕴顺势看了眼男人的长相。
“……”
声音好听……只有声音好听。
蒜头鼻上油光闪闪,鼻翼两侧的粉刺被指甲掐得坑坑洼洼,最扎眼的还是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起来门牙上还沾着菜叶子。
比起记忆中曹琴原来的对象,长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那人陈蕴在宿舍楼下见到过,个头不高但长得挺端正,对人也客客气气的。
“大家都吃糖,吃糖。”男人热情地给大家发糖。
陈蕴得了两颗糖,五分钱一颗的奶糖,眼睛不眨地就发给同车人,看来家庭条件应该不错。
软秋用胳膊肘撞了下陈蕴,凑过来小声道:“罗有茂的弟弟。”
“副厂长?”
软秋撇撇嘴重重点头。
罗有茂年纪和赵峰差不多,弟弟怎么也得四十来岁,才二十一的曹琴竟然会选择和他结婚。
其中的弯弯绕绕很难不让人多想。
但好奇的人中不包括陈蕴,两句话之后就停止了讨论,转而说起一会儿要买些什么菜。
“张大嫂送你的干菇子可真不错,炖猪脚可香了。”
聊着聊着,软秋无意间的一句话晃悠悠飘进了本就一直注意前排的曹琴耳中。
她将胳膊杵在膝盖上,努力靠近前排座椅后背,想详细听听陈蕴两人接下来的话。
车子开出厂区范围后,水泥路就全变成了泥路。
司机专心开车,售票员也没空闲聊,收了闲聊赶忙继续往后排收钱。
再不收钱,这黄泥巴公社就到了。
十几分钟的强烈颠簸后,车子第一站到。
黄泥巴公社建设水平总体不错,但比起机械厂,卫生条件还是要差上许多。
今天又碰上赶集,各生产队赶着牲畜到公社来交,地上到处都是猪屎和鸡鸭粪便。
“要是能每天都吃到肉就好了,最好不用票就能买。”
软秋望着那些鸡鸭群馋得直吞口水。
陈蕴小心避开堆鸡屎,眼睛都不敢从地面上移开半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候不是没肉吃,是咱们不想吃!”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距离革命结束还有一年,而距离陈蕴所期盼能随便回家的时间还有两年。
穿过鸡鸭成群的街道,又在路边买了一杯醪糟水灌进水壶,供销社总算出现在面前。
绿色门板卸下来随意放在两边,五十公分高的门槛上全是泥巴和鸡鸭粪便。
比陈蕴他们快几步的两个女同志抬脚熟练地在门槛上刮起鞋底,留下厚厚一层泥巴后才高高兴兴走了进去。
“买猪肉这边,牛肉的去旁边……凭票购买,没票就别在这浪费时间。”
供销社里人最多的无疑就是卖猪肉的柜台,里三层外三层不透一丝缝。
而与之相对的牛肉柜台前就空无一人,售货员百无聊赖地挥舞毛巾驱赶着苍蝇。
陈蕴掏出攒了两个月的肉票递过去。
16. 第 16 章
从供销社出来才刚过十点,百来米长的公社放眼看去根本没处可逛。
陈蕴刚在供销社门口站了几分钟,就被空气中飘来的阵阵臭味呛得连连干呕。
“下回咱们还是借辆自行车来公社买肉,买完就回。”
“现在才十点,还得等四小时才有车。”
过了最初新鲜劲儿之后,软秋比陈蕴还嫌弃公社环境,但凡有鸡鸭经过立刻就退回到供销社门槛上站着。
陈蕴昨天还特意去换了张鱼票,本打算中午请软秋到国营饭店下馆子。
再往斜对面国营饭店看去,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饭馆门口矮竹凳上坐了个翘着二郎腿的中年男人,穿着蓝色围裙和袖套,看打扮应该是饭店大厨。
陈蕴要是没看错,他卖力刮脚皮用的刀应该刚切完菜的菜刀,刀刃上沾着几片菜叶子。
“我们……要不去里边转转,遇到卖饼子的买两个饼子当午饭?”陈蕴说。
软秋在陈蕴示意下也看到了饭店门口的大厨,忍着恶心连连摆手:“还是回厂里去吃面条吧,我不饿!”
陈蕴左右看看,视线猛地停在了不远处的巷口。
公社后边是一片民居,有人进出再正常不过,可奇怪就奇怪在进出的人有些还穿着机械厂制服。
其中好几个人都和陈蕴他们同车而来,从巷子里出来时包里都装得鼓鼓囊囊的。
“去看看。”陈蕴往巷子口一指。
“你看我这记性。”软秋目光只是往那边一扫就立刻想起了出门前里李护国说的话:“李护国说供销社……有小口子。”
小口子是暗话,其实就是黑市的意思。
大口子是指规模庞大的黑市,只要有钱口子里什么都能买得到,洋玩意儿也能给你弄来。
小口子能以物易物,主要是些米粮油之类的物资交易。
大口子犯法,小口子只违规。
所以一般的公社和县城都有小口子,只要不涉及数额巨大的交易,一般都没人管。
“去看看,我正愁今晚的菜不够!”陈蕴说。
高明单身,黄莲一家总共有六口人,加上软秋两口子,整整十个人能坐一大桌。
方才陈蕴还担心肉菜光有牛肉不够,琢磨着一会儿再折回供销社买条鱼。
两人不知道小口子在哪,正巧看见有两个女同志背着背篓转进去,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巷子里黑乎乎一片。
两边的砖瓦房屋檐几乎快挨到了一起,青石板路又窄又潮,阴沟表面似乎全被苍蝇给占据了。
前头那两人没注意到后面跟了人,聊天声由小变大,说着说着竟然变成了争吵。
“钱我出,下周一定要带爸去医院好好看看。”女同志说。
“都是老毛病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闲钱还不如买点粮食给底下几个娃娃吃,你大姐家的淑芳都多久没吃肉了……”
苍老些的女声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困难,脊背被背篓压得弯弯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困难。
陈蕴抿了抿唇。
“爸是咱家顶梁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年轻女同志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先顾好自己小家庭,以后也别偷着拿票回家,要是让学工知道我和你爸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票是学工让我拿回家的,钱也是他让我带爸去县城医院看病。”
“卫红。”
中年妇女停下步子,旁边年轻的女同志也停下来抹起了眼泪。
李卫红?
哭泣的年轻女同志露出侧脸,正是商店里热情过头给陈蕴留下深刻印象的李卫红。
“小陈,是商店那个售货员!”软秋也很快认了出来。
陈蕴轻轻摇头。
两人放慢步子,李卫红很快就注意到后边来人,赶紧转身拽着中年妇女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李卫红是想找你帮她爸看病吧?”
“应该是。”
县城看病全自费,要是遇上大病,哪怕是干部家庭也大多治不起。
中年妇女不过是担心李卫红钱花出去了病还治不好,最后落得个人财两失。
跟在李卫红母女身后走了几分钟,陈蕴很快看到个废旧祠堂。
祠堂前的泥地被踩出无数脚印,泥地上有许多绕着泥地徘徊的人,偶尔会听见他们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而那些等在旁边的人听见了,会走上去低语几句,两人就会到一边放下背篓交易。
李卫红让中年妇女把背篓放到一边,她自己加入了徘徊的队伍中。
“陈蕴,要是李卫红请你私底下帮她爹看病,你会帮吗?”
从刚才遇到李卫红起软秋就没再说话,眼看到了小口子冷不丁地问了陈蕴一句。
不等回答,就听到重重一声叹息远去。
“会。”陈蕴轻声回道。
两人刚走到泥地边站定就有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走到身边,压低声音:“鸡,自家养的鸡子。”
“要票不?”陈蕴听到隔壁的大姐问,也跟着问:“怎么换?”
“不要票,只要钱。”
大姐撇着嘴摆摆手,陈蕴又问:“打算卖多少钱?”
汉子伸出手掌展开:“五角一斤,我这只鸡有四斤半。”看陈蕴眉头微微皱了皱,立刻就改口:“两元钱。”
“我先看看□□。”陈蕴说。
汉子走到一边放下背篓掀开布,随手抓起只被捆了翅膀和喙的母鸡。
“偷偷放山里养的鸡,能养到这么大不不容易。”
人都吃不饱,能把芦花鸡养得羽毛发亮,确实应该是费了不少功夫。
陈蕴接过鸡颠了颠,痛快点头:“两元钱给你。”
汉子用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两元钱,期间陈蕴听他嘀咕着终于有钱带孩子上县城看病之类的话。
“大哥孩子哪不好?”
基于前世多年的职业习惯,嘴巴比脑子还先反应,等陈蕴反应过来早已问出了口。
汉子满脸苦涩地长叹一声:“孩子老喊肚子痛,大队的卫生院瞧过几回都没用,不晓得是得了什么要人命的病……”
“大哥准备带孩子上县城看病?”
大哥点头。
“但是……”陈蕴低头看了看大哥脚上那双无数个补吧的解放鞋:“二元钱就够去县城的车费。”
老实汉子一怔,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上县城的车费要两元?”
活了几十年,汉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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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为了给孩子看病,连想都不敢想往县城走。
陈蕴说去车费都要两元,可这钱已经是他冒着很大风险偷偷养鸡才攒下来的钱。
“来回的车费,还有住宿和吃喝……”陈蕴不忍再说下去了。
汉子那么高大的身躯,在陈蕴好心提醒下竟逐渐佝偻下去,痛苦和挣扎让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对穷人来说看病意味着……倾家荡产。
陈蕴吁出口气,想了想再次开口:“不如你带孩子上红日机械厂卫生院看看吧!找陈蕴陈大夫。”
“红日机械厂?”
“我就是陈蕴大夫,到时候直接来卫生院找我就行。”陈蕴说得更加清晰明白。
看儿童陈蕴是专业,她自信不比县医院的任何医生差。
看汉子表情还没明白过来,笑了笑没再说话,提起鸡走回到软秋身边。
“怎么了?”
“没什么!”
软秋收回亮晶晶的目光,嘴上说着没什么,下一秒自己又双手捂住嘴闷笑起来。
看得陈蕴更加莫名其妙。
“陈大夫?”
李卫红转了半圈没人交易,很快就转到了陈蕴和软秋面前。
“李同志。”陈蕴把捆好的鸡丢到脚下,踮起脚尖往背篓里看去:“你卖的什么?”
“今早才刚进山捡的菌子。”说完李卫红好像才觉得不好意思,忙轻咳了两句:“大队里准咱们进山捡菌子卖。”
前有厂职工捡菌子被批评,后脚他们就捡了菌子来卖,李卫红生怕陈蕴有误会。
陈蕴显然没有多想,下一瞬就双眼发亮地赶快追问:“都有些什么菌子。”
上个月高明买来的枞树菌只是用猪油随便一炒味道就非常惊艳,要是今天能再碰上好菌子,晚饭就立刻改成菌汤火锅。
“我们去一边慢慢看。”
李卫红转身给中年妇女使了个眼色,跟着陈蕴去祠堂围墙根蹲下。
“陈大夫慢慢选,你看着给点钱就成。”
“菌子真大。”
青头菌一朵都快赶上陈蕴手掌大小,陈蕴最喜欢的鸡枞菌哪怕裹满红泥也掩盖不住新鲜。
陈蕴没想到改善伙食的机会这么快就赶上了。
她选菌选得热火朝天,软秋和李卫红那边也聊了起来。
吧嗒吧嗒——
直到一阵草鞋踩着泥巴的声响在面前停下,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
是刚才卖鸡打算带孩子上县城看病的男人。
“大夫……您是姓陈吧?”
“对!大哥就记得卫生院陈大夫就行。”
汉子缓了好半天的神才终于明白过来陈蕴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走着走着不放心又折回来问了遍。
“您能帮我家娃娃看病?”汉子问。
“得先看看孩子再说,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给看好。”
“能看就成!能看就成!”
“我尽力而为。”陈蕴笑笑,继续说:“你先准备三角钱的挂号费,其他等我看了孩子再说。”
汉子眸光炙热,忽然像被阳光点燃了一样。
“谢谢陈大夫。”
重重朝着陈蕴鞠了一躬后,汉子开心地奔跑起来。
吧嗒吧嗒声远去……
17. 第 17 章
红日机械厂,二十栋家属楼。
一路公共汽车颠簸,陈蕴和软秋在一天中最热的时间里回到了宿舍。
烈阳透过玻璃照射进屋里,加上陈蕴省钱并没有挂窗帘,屋里完全被阳光从早炙烤到傍晚。
“你瞧我干的这事……好心办了坏事。”
黄莲提着把面条和十个鸡蛋提前来帮忙,刚走进宿舍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吓了跳。
难怪屋子没有提前被房务科内部留下来,原来有这么大的瑕疵在。
“就是这两个月热点,冬天就我屋最暖和。”陈蕴倒是乐观。
世间的事哪能十全十美,众多优点中一个小小问题完全在可承受范围内。
“心里没怨大姐就好。”黄莲拿起桌上的蒲扇摇晃,心想陈蕴年纪轻轻心胸还挺宽广,脸上不由就带上了笑意:“等你结婚大姐一定给你留意个好房子。”
“屋里热,大姐坐外边。”
“妹子别忙活,我自个儿来。”黄莲是个利索人,把蒲扇往桌上一丢弯腰拿起个小板凳:“板凳还挺牢实,找哪个木匠打的?”
陈蕴:“……”
要说是高明,那接下来的话题百分百会朝着撮合而去,陈蕴不免短暂犹豫了几秒钟。
软秋的出现正好打断了聊天走向。
“黄大姐来啦。”
“冲凉呢?”黄莲笑。
“趁管子晒热了冲个凉,梅子和永强怎么没一起来?”
黄莲的丈夫胡丰收是车间技术工。大女儿胡梅在县城读中专,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儿子胡永强就在厂子弟学校读小学。
“梅子和老刘家闺女电影院看电影去了,永强跟他爸在帮工友搬家,等会儿就来。”
陈蕴趁两人说话间去厨房提了背篓,把菌子都倒出来后又进水房刷干净背篓里的泥。
毕竟是李卫红借的背篓,还给人家怎么也得洗洗干净。
再出来时软秋和黄莲已经坐在菌子前刮泥巴,聊天内容从寒暄转移到了大女儿。
“梅子今年十五了吧?”
“翻过年就十六啰!个子都赶上我和她爸,成我们家最高的一个。”
“处对象了吗?”
“我还真不知道!姑娘回家没提过,看着倒是不像……”
身处这个年代,农村十五六岁结婚比比皆是,哪怕是城里姑娘也到了该考虑人生大事的时候。
软秋和李护国就是十六私定终身,十八九岁就决定结婚组成家庭。
像陈蕴二十岁还单身的姑娘,到哪都是众人催婚对象。
陈蕴默默坐下,从角落里拿起块竹条,轻手轻脚刮起鸡枞菌上的泥巴。
哪怕再低调,也很快就成为了两人的聊天内容。
“小陈条件多好,软同志身边要是有合适的男同志可一定得想着点人家。”
“还用我介绍?”软秋眼里带笑,注意到陈蕴动作微微一顿之后唇角笑意不禁又扩大了些:“只要陈蕴点头,我保证肯定有不少优秀的男同志上门提亲。”
“都有谁?说给大姐帮着参谋参谋!”
噔噔噔——
三人就坐在楼梯口,楼下只要有人上楼脚步声很快就能传进耳朵。
虽然来人没说话,可陈蕴只听见脚步声耳尖倏地就窜上股热意,几乎是下意识弹了起来。
“我去洗菜。”
软秋冲黄莲挑了挑眉,一个笑眯眯地提醒陈蕴“慢点走慌什么!”一个则歪着身体探头朝楼梯拐角看去:“原来是小高来了,我说是谁呢!”
“黄主任。”李护国先笑着打起招呼。
高明听力极好,在楼下其实就听见了软秋的调侃。
嘴角刚扯开半个弧度就被突然出现的黄莲钉在了脸上,提着网兜的手指紧了紧,喉结滚动两遭才挤出句:“大姐来啦。”
可笑意终究是没压住,从眼角细细的皱纹里漏出来,耳朵尖红了个彻底。
“哎哟喂!高同志脸都热红了。”软秋用沾着泥巴的菌脚掷向高明:“就跟门口新刷的标语一个色!”
“小陈同志呢?”李护国左右瞧瞧没看见陈蕴,说着提高竹篮:“我和高明今天去山里抓了不少野螃蟹,晚上添个菜。”
众人这才注意到两人裤脚都卷到了膝盖上,高明一手提着网兜一手还提了个竹篓子。
“你们进山啦?”黄莲紧张地追问。
厂子后山归黄泥巴公社,上个月进山捡菌子的处罚公告都没扯下来,作为厂干部黄莲总不能装没看见。
“大姐放心,我们去的是老狗子山。”
厂子外山连着山,无主的山大把,高明和李护国骑了一小时自行车跑到几十里外抓螃蟹,谁都管不到他们头上。
“这么热的天还进山抓螃蟹,也不怕中暑。”黄莲说。
“别说是螃蟹,就是天上月亮高同志也得弄来。”软秋提高音量,故意大声对着旁边水房方向:“高同志这提的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罐头。”高明傻笑。
“陈蕴在水房,高同志还是亲自把罐头送进去吧。”
水房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仿佛更大了些,陈蕴抬起手用凉水抹了把滚烫脸颊。
心跳声在耳边回荡,让陈蕴回忆起了青涩少女时期的第一次怦然心动。
“老房子着火,果然烧得更快。”
陈蕴抬手抹去脸上水渍,痛快承认心动就是心动了。
“陈……陈同志。”
脚步声停在门口,高明提着网兜的手微微发颤,连带着语调都似乎带上了颤音。
噗嗤——
这个畏手畏脚的样子莫名戳中陈蕴笑点,眉宇间带着狡黠地打破怪异气氛:“要是没事就来帮忙洗菜。”
第一次拒之门外,之后总是客气来回,这一次却主动要求帮忙。
不用一五一十说明白意思,高明整颗心瞬间被欢喜所充斥,只顾着挠头傻笑而忘了再往前走一步。
“还不进去帮忙!”
几步远的李护国捏着嗓子怪叫,说完自己先乐得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走廊上。
高明如梦初醒般走进水房,左右环顾一圈把网兜放到了洗衣台上。
“你上省城买的罐头?”
透过网兜能看到罐头瓶上黄色商标,是省城商店才有的牌子,属于高档货一类。
“别人送的罐头。”高明扭开水管冲洗干净胳膊溅到的泥水,而后弯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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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练掰开菜叶子冲洗,语气总算也恢复了正常:“要是好吃下回去省城我再买。”
“这么贵重不会有什么影响吧?”陈蕴担心。
“不会。”
肯定摇头后,高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陈蕴说了说。
上周车队进省城拉物资回厂,等待上货间歇高明救了个差点被车挂到的老太太。
老太太刚进城没几天,出门买个菜就忘记了回家的路,凭着记忆走结果还走了反方向。
问清老人家地址后,高明骑自行车将人送回了家门口。
当天晚上老人儿女就找到招待所,留下一堆谢礼跟姓名匆匆离开。
“东西都给大家伙儿分了,就剩几个罐头。”
高明会想事,谢礼当即就给队员们分发下去,根本不给人留下半句口舌。
“能拿得出这么多好东西的人家,身份肯定不一般。”
“没打听。”高明笑了笑,目光从陈蕴脸上划过落到盆里:“厨房里热,要不我来炒菜?”
“哪能客人炒菜主人家歇着,今天正好让大家尝尝我的手艺。”
“那我切菜,我看你今天还买了只鸡……”
总之高明打定了主意要留在厨房帮忙,洗完菜自觉地就钻进厨房开始忙活,期间还不时进出招呼黄莲一家子,比陈蕴还像主人。
牛油火锅因为菌子临时改成了菌子鸡汤。
不用炒制底料,饭做起来就变得简单许多,鸡肉新鲜连姜都不用放。
小泥炉里煤炭点燃,再把砂锅往上一放工序就完成了三分之一。
鸡汤翻滚,陈蕴小手一动大大方方地指挥高明忙活起来。
“螃蟹个头还挺大,葱姜炒怎么样?”
“成!那我洗螃蟹去。”
“没葱,要不还是清蒸得了。”
“我去隔壁楼借点大葱,他们家北方人,大葱当小菜吃。”
“你是北城人?”问题转变之快,高明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高明:“……”
良久才点了点头。
太阳西沉。
残阳坠在山后要落不落,天边被映照得金灿灿一片,空气里终于有了些许凉意。
刺啦——
陈蕴将切好的螃蟹倒入锅里,用锅铲翻动了两下。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高明却好像看得入了神,目光根本无法从那双手上移开。
手指修长白皙,一条狰狞的伤口从掌心延伸到手背。
陈蕴说伤口是帮父亲挑粪被人用石头砸伤的,指尖被蜡烛烧焦了层皮再也没法恢复。
陈蕴所承受的伤害远比从外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残酷得多,高明甚至在想换成他这么个大男人能否坚持下来。
可看似柔弱的双肩不仅抗了起来,还长成那样坚强明媚。
一颗心随着锅铲翻飞跳动得失去了规律,酥麻顺着脊柱钻入脑海,思绪仿佛停止在了此刻。
以前在部队时,高明老取笑只要收到软秋来信就失了魂的李护国。
那时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才会让人对着几行文字就能傻笑几天。
然而现在……他总算体会到了那种无法抑制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