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冷面仙君变疯狗了》 1、第 1 章 仙山脚下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叶南徽是个恶鬼。 而恶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 将匕首狠狠刺入最后一人的心口处,直到确认那人彻底断气后,一头凌乱黑发,脸色苍白,形如女鬼的女子才卸了力,顺势倒在了尸骨堆里,呼出口血气。 秋风乍起,卷起一堆枯叶。 她叫叶南徽。 这是她今日杀的第十二个人。 不算多。 自她从仙山叛逃,死在她手上的修士,没有一千也有数百,起初多是仙山的弟子来追杀她,渐渐的,随着她恶鬼之名日盛,便有不少散修嚷嚷着替天行道,也来取她性命。 她瞧着这些不明就里就来送死的路人,心里难得生出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手起刀落之间,尽量一刀毙命。 算是她所剩无多的虚伪善意。 — 叶南徽倒在这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望着头顶蓝得发艳的天。 深秋的蜀地,难得有这样万里无云的朗朗晴空。 真是可惜啊…… 风起叶落,倒在地上的第十六息后,院里枯树上仅存的那片落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上。 再三息后,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一声轻叹,她熟练地拔出还插在旁边尸体心口处的匕首,撑着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站了起来。 以恭候她真正的死劫——楼砚辞。 楼砚辞,楼小仙君。 他出生那一日,霞光满天,朱鸟衔环以贺。 仙山山主亲临,只一眼便瞧出他生来仙骨,日后必得飞升。 其后三百年,楼砚辞拜于仙山门下,于修行上一骑绝尘,其他修仙者望尘莫及,因而都尊他一句,楼小仙君。 一手好剑法,更是压得六百零八座仙山同辈弟子黯然无光。 这手剑法她亲身领教过整整十一次,次次一剑穿心。 楼小仙君的剑确实和传说中的一样凌厉无双,叫她如今只是想起,便觉得胆寒。 几乎让她记不清,他也曾用这柄剑护过她。 —— 一百二十八年前,刹那殿。 剑阵大开。 凌厉的剑风让她躲在楼砚辞身后,不敢动弹。 四位化神境持剑而立,怒目圆睁。 化神境的威压,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彼时楼砚辞也不过刚入元婴境,风声潇潇,他一人一剑立于殿门前,丝毫不退。 “恶鬼又如何?” 他皱着眉,为她据理力争。 “朝生暮死,不见天日,是他们的命数。”为首的化神期修士声如洪钟,“身负煞气,命带杀孽,这样的恶鬼绝不能活!” 楼砚辞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手中慢慢凝出白色的光辉,一柄修长的剑出现在他手中。 多说无益,当以剑论。 那日一战,整整十二个时辰,从晨光熹微到月明千里,楼小仙君一柄春秋剑,连破四位化神,灵力耗尽,身负重伤,最后带着她堂堂正正走进了妖鬼不入的刹那殿。 那一日,楼砚辞用手中之剑告诉她。 即便身为九幽恶鬼,也能如这世间生灵一样活着。 只是如今,早就不同了。 不,是从一开始,就没对过。 不然,也不会重来十二次,还是同样一个结果。 门外脚步声渐近,叶南徽握紧手中的匕首,敛下眸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蠢。 这次叛逃是十二次轮回发生得最晚的一次。 晚到她以为可以打破这周而复始的轮回。 直到楼砚辞的小师弟赤红着一双眼,持飞刃将她的双手钉在墙上逼问她仙草下落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不是不到,时候未到而已。 “白师姐只有最后七日时间可活了!你赶紧把仙草交出来!你若不交!楼小仙君今晚回山不会放过你!” 楼砚辞的小师弟目露凶光,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他口中的仙草,叶南徽知道。 楼砚辞在人间镇魔结束后,一直没有归山,便是为了这草药。 没有这东西为白清枝续命,白清枝活不过一月。 叶南徽一时出神。 前面十一次轮回,白清枝或是摔落悬崖,或是中毒太深,又或是被妖鬼所俘… 总之她的救命仙草从来都没出过事儿。 以至于叶南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又失败了。 面前楼砚辞的小师弟不依不饶,见她不说话,心中更笃定了几分,刺穿叶南徽手掌的飞刃又多了几柄,严词厉色地追问那仙草下落。 血顺着手腕而下。 轮回十二次,叶南徽对楼砚辞这小师弟也算是有些了解。 三个字:没脑子。 不欲与他多说。叶南徽使力将他震开,又将双手上的飞刃逼出,涌出的血霎时便将她鹅黄色的衣裙染红。 拎着掉落的飞刃,朝还没回神的小师弟走去。 等她走到了他的面前,楼砚辞的小师弟眼中浮现出熟悉的羞恼之色。 没等他开口骂出声。 拎在手中的飞刃便尽数飞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恶鬼之力非普通修士可比,那飞刃不光刺入了他的掌心,还牢牢钉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小师弟痛得额间青筋暴起,自然也就没空口出秽语。 她公平得很,别人怎么对她,她便怎么对别人。 提着染血的衣裙,叶南徽刚一出门,便撞上了仙山的一众内门弟子,约摸有十来人。 见她双手染血,这群人目光皆是一冷,佩剑不受控制地嗡嗡作响。 叶南徽觉得好笑,此刻,若是换做仙山其他人双手是血站在此处,这些弟子怕早就是围拢上来嘘寒问暖了。 仙山山训,应当同门友爱。 可即便她在仙山修行百年,也曾为仙山抗击魔族,也终究只是个恶鬼而已,与他们算不得同门。 “小师弟呢?” 为首的弟子表情难看,声音发紧,质问出口。 没等叶南徽出声。 楼砚辞那小师弟杀猪般的叫声,便从身后的屋内传来。 这叫声仿佛摔杯为号。 原本还僵着的十来人,霎时便攻了上来。 有一说一,楼砚辞这些同门都有些本事,叶南徽想全身而退,手中就不能留分寸。 也难免见血。 一盏茶之后,这些个弟子便四散带伤逃走,叶南徽喘了口气儿,原本还想去见见白清枝的心思散了个一干二净。 走,赶紧走,按着她轮回十一次的经验,她偷盗仙草,谋害白清枝,又打伤内门弟子的罪名是摆脱不了了。 果不其然,她叛逃仙山七日后,白清枝的死讯传出,仙山正式悬赏追杀。 “恶鬼命犯凶煞,杀人逃窜,死不足惜。” 她在仙山的口中,向来是罪该万死。 【九幽恶鬼,命带凶煞,食生灵阳气得以存活,这样的东西迟早会闯下大祸。】 那年刹那殿,殿宇之上,仙山山主并未看她,只望向楼砚辞,未说一言,只一个眼神,楼砚辞手中的春秋剑便握不住,血从唇中溢出,方才与四位化神打斗时所受的暗伤再也藏匿不住。 楼砚辞脸无血色,却强撑着,单手掐诀,与山主密语。 叶南徽不知道楼砚辞和山主说了什么,那日之后,她和楼砚辞齐齐被关入仙山地牢。她毫发无伤,楼砚辞奄奄一息。 她在昏暗的牢中,想尽方法为他续命。 只是…早知如今,或许让他死在那晚更好。 她垂下眼睛,门外的脚步声顿住,神思回笼。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传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来了。 看着提剑缓步入院之人,叶南徽的目光轻扫过眼前这张动人心魄的脸。 【秋水为神玉为骨】 仙山众人向来爱如此赞叹楼砚辞神仪明秀。 但其实楼砚辞生得唇红齿白,该算是极艳的长相,也只有这样的样貌才会有一压群芳摄人心魄之感。 之所以清冷疏离,是因楼砚辞生了一双极妙的眼睛。 无情无欲,偏偏瞧人时又带了丝若有似无的悲悯,恍若古籍里怜爱众生的神明。 便是这样一双慈悲目,硬生生压下几分艳色,添了些不可亵渎的疏离,似有若无间也透着几分亲近温柔。 最易惑人。 剑光一闪,没有寒暄,楼砚辞举剑而来。 她的匕首勉强挡了一挡,也很快不是对手。 那柄春秋剑瞬息之间便贯穿了她的身体。 很痛。 即使楼砚辞的剑已然很快。 但还是痛。 胸口被开出个洞,她踉跄着跪倒在地。 第十二次了,还是这样的结局。 无论过程如何,无论她如何逃,似乎也逃不过这命运。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费力地抬眼,想再看一看楼砚辞的脸。 果然,和从前十一次一样,楼砚辞神色平静,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也没有分毫恨意。 无喜无悲,就如此这般,出剑、收剑、看着她倒下、断气,成为这院中诸多死尸中的一具,眼底尽是漠然。 是了,为同门亲友报仇,合该这样干净利落才对。 鲜血不断从口涌出,望着楼砚辞冷漠的脸,叶南徽意识逐渐模糊。 陈旧的记忆翻涌而出。 “你会护我吗?” 很遥远的一百三十年前,她立于血海骨山之上,杀尽了九幽中的妖魔,浑身是血。 楼砚辞朝她伸手,问她—— “你想随我出去吗?” 他的手干干净净,骨节分明,像是她多年后在人间见过的暖玉。 可她听濒死的大妖说过,人间是容不得他们的。 “宁可待在这肮脏血腥的九幽,也不要去那烟火升腾的人间做个异类。” 大妖是九幽之中唯一对她好的妖魔,她信她。 于是她呲了呲牙,想吓退眼前之人。 可冷漠疏离的仙君眼中却染上几分笑意,艳色几近压不住,让她一时竟移不开眼。 色令智昏。 “你…会…护…我…吗?” 她松了口,一字一句地发问。 她能看得出这人很厉害,九幽遍布瘴气,手段通天的妖魔都受不住,他却泰然自若。 “我会护你。” 尚且年轻的小仙君也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于是她点了头,被楼砚辞一手带回了人间。 * 骗子。 叶南徽眼底鼻尖倏忽涌上些许酸涩,唇间无声地挤出两个字,试图压制汹涌而来的情绪,她向来是个不爱哭的恶鬼。 轮回十二次,她总告诉自己,次次死在楼砚辞剑下是命运弄人。 楼砚辞带她出九幽,又持剑护她,一力保她入了仙山,修了仙法,化解了她体内积存成毒的妖魔煞气,让她活了下来。 若不是误会,他怎会杀她? 可……分明只是误会,他又为何次次杀她,从未信她。 一次一次,她都将穿心而过的痛意和对楼砚辞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之意,压在心底。 可是如今……情绪一点点从细微处溃败,积压在识海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第十二次轮回。 惊慌无措的白清枝扯着楼砚辞的衣袖,泪眼婆娑。 “若……若叶师姐有一日要动手杀我该怎么办?她…可是恶鬼啊……师兄,我的至亲都是死于妖鬼之手,我……实在是怕……” 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一向寡言少语,刚正不阿的仙君,抬手擦了擦她眼角滚出的泪珠,声音温柔:“若是如此,我定杀她。” 秋风起,枯黄的落叶飘飘忽忽落在她的掌心。 铮然一叶,天下已知秋。「1」 叶南徽第十二次死在了一个枯败的秋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 2 章 “不过是楼小仙君发善心救下的九幽恶鬼,能拜入仙山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她难不成还敢奢求其他?” “瞧她看楼小仙君的那个眼神,真是恶心。” “肮脏的恶鬼……白师妹这次可是受苦了。” 眼前戏台咿咿呀呀唱着从前往事。 叶南徽木然地看着。 神仙笔下,写凡人命数。 命数天定,不可更改,无法违逆。 没曾想竟是真的。 命书。 叶南徽识海之中的书卷之上,只写着两个大字。 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心中憋闷着一口怒气,想撕了这书,破口大骂,可往往都以被那虚幻的剑影吓出一身冷汗而告终。 又是一场惊梦。 她翻身从床榻坐起。 窗外晨风习习,树影婆娑,微弱的晨光落在她的肩背,带着一丝暖意,才堪堪将她从阴冷的回忆里捞了出来。 “恶毒女配……” 叶南徽坐到铜镜前,镜中映出张些微茫然的脸。 琼鼻朱唇,柳叶细眉,肤色虽是身为恶鬼一贯的苍白,但并未有命数将尽的灰败之色,也没有……多余的血迹。 松了口气。 虽然十分没出息,但自从第十三次重生以来,她几乎每晚都能梦见被楼砚辞一剑穿心的场景。 难免心生忧惧。 上次死时,叶南徽终于认命了,命书所载果然不可违逆。若是再有新的轮回,她一定戒色戒赌,远离仙山、远离楼砚辞。 可等她再睁眼时,入目便是一张极尽可怜的小脸。 一双圆眼颤颤巍巍地看着自己。 “叶……叶师姐。” 声音柔得似水,若是第一次听,叶南徽怕也会为此心折,生出几分怜意。 可第十三次轮回,再见时,叶南徽只是绝望地闭了闭眼。 “你这恶鬼!想对白师姐做什么。” 楼砚辞的小师弟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叶南徽听着便头疼,她没多停留,转身就走,连个多余的巴掌也不想甩在楼砚辞小师弟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 白清枝,她的爹娘为护人间而亡,将其托付给了彼时在人间镇魔的楼砚辞。 楼砚辞则将她带回了仙山,拜在了仙山门下。 成了仙山中人见人爱的清枝仙子。 这位清枝仙子,性情温和柔婉,生得也好,花容月貌,看谁都带着几分笑意。 除了她。 白清枝怕她。 她父母死在妖魔手上,若不是楼砚辞搭救,连她也难以幸免于难。 而叶南徽生于九幽,周身妖魔之气,一脸恶鬼相,便是在仙山修行百年,也难以压制。 微微一个抬眸,便凉薄至极,漏出森森鬼气。 每每见她。 白清枝整个人都抖得像筛子,事后还会大病一场。 叶南徽招惹不起。 此次一睁眼便见她,对叶南徽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命书所载已经开始了。 【恶毒女配叶南徽,身为恶鬼,命带煞气,冷漠无情,因嫉恨女主白清枝与男主楼砚辞两心相悦,时常暗害女主,致使女主暗伤发作,危在旦夕。后逃出仙山,走上歧途,杀害数百修士,最终被楼砚辞一剑穿心而亡。】 命书轻飘飘地几行字,就写下了之后的命运。 再看一次,叶南徽仍旧没忍住,气得冷笑一声。 轮回十二次,她不过是因为过于贪图楼砚辞美色,因此动心,不仅想求条活路,还想坐拥美色而已,至多算她贪婪。 什么嫉恨,什么暗害,和她有什么关系。 至于杀害数百人…… 那些修士一拥而上,要拿她的血洗剑,难道她就只能引颈就戮才对? 往事已矣,她本也不想再计较。 可……老天实在是戏耍于她。 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却偏偏已经快到终局。 那厢与她偶遇以后,白清枝大病一场,她体内曾受过的暗伤,因此发作。 楼砚辞刚镇魔结束,接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去了昆仑寻药。 而她又一次被山主一道法印封在了破败不堪的废弃学舍之内。 和上一次轮回的剧情相差无几。 叶南徽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微凉。 命书所载。 她在这仙山众人的眼里,从来都是一个觊觎楼砚辞,暗害白清枝的卑鄙恶鬼,无论做没做过,本身她的存在便已经是罪过。 十二次轮回,命书天定,不服不行。但即便如此,她也要活着。 窗外天光大亮。 春景融融,鸟鸣声入耳,迎着有些刺目的暖日,叶南徽眯了眯眼。 学舍之外,已经陆陆续续有弟子们赶赴前殿练剑。 她吐出口浊气,按下识海之中纷乱的思绪,起身更衣。 仙山之中三千弟子,皆着月白云纹长袍,这云纹是仙山长老以灵力入线所制,御剑飞行之时,衣袂浮动,方显得仙风道骨,格外出尘。 除此以外,这也是仙山弟子的标识之一,有这身衣服,才算是入了仙山。 叶南徽压箱底的地方,也有这么一套月白云纹仙袍。 那是昔年魔族进犯,她拦下魔族半数先锋的嘉奖。 论功行赏时,仙山山主高坐在刹那殿上,开口问她:“恶鬼,你想要什么?” 她来仙山修行百年,除却楼砚辞外,无一人记得她的名字,只称呼她为恶鬼。 初次轮回之时,她尚还稚嫩,并不觉得有多刺耳。 听山主如此问她,心里还生出几分雀跃。 入仙山百年,她时常偷溜入人间,也喜欢了很多东西,元宵的灯会,仙山脚下小镇拐角处那家红烧排骨,还有满天星河,日升日落,以及那些垂死凡人得救时乍亮的眼神,可若是她最想要的…… 那时,她眉眼一弯,看向山主,说了三个字:“楼砚辞。” 她最想要楼砚辞。 此话脱口,周遭便是一片笑声,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亦是不屑。 “真是痴心妄想。” 弟子之中传来的嘲讽。 山主并未阻止,也未应她。 最终赏了她一件仙山之中人人都有的月白仙袍。 她用半条命得来了人人皆有的东西,心中不忿,却不敢得罪身为大乘期修士的山主,拿了这仙袍,躲回了自己的小屋。 待楼砚辞从人间镇魔回来疗伤,她想寻个机会,亲口去问一问他愿不愿意与她结为道侣。 她想他是愿意的。 他们彼此互有救命之恩,最适合以身相许。 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只是那一次,他带回了白清枝。 两人站在一处,甚是般配。 耳旁突然回响起一片笑声。 “真是痴心妄想。” 她心口一堵,没有问出口。 此后轮回,阴差阳错之下,这件月白仙袍总是会落回在她手中。 她不喜欢,也不稀罕。 叶南徽看着眼前一次也未穿过的月白仙袍,嘴唇微微一动,默念法决,那仙袍上骤然便燃起火焰,转瞬就化作了灰烬。 从一旁挑了件嫩绿色的衣裙,将长发用玉簪挽起。 她肤色雪白,着这绿色格外好看,融进这漫漫春日中,该很是相配。 今天是个好日子,二月二十一,人间春分时,正是她为自己择的死期。 叶南徽垂眼,拿起铜镜旁放着的烟红色小瓷瓶,轻轻打开,里面散开轻薄的一层白雾,沾染上旁边放置的盆栽,转瞬间,那盆栽便连根枯萎。 断肠红饮,神佛不救。 当真名不虚传。 命书所定,楼砚辞和白清枝天命姻缘,是这书中之主,而自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既然怎么挣扎都无用,那不如赌把大的。 叶南徽将小瓷瓶攥在手里。 门外,熟悉的叫骂声响起。 叶南徽等着那位脾气火爆头脑简单的小师弟破开山主法阵后,熟练地避开朝她而来的飞刃。 将他禁锢在屋内,轻车熟路绕开赶来的一众弟子,脚步轻快地朝仙山山门走去。 二月二十一,今日也是楼砚辞从昆仑而归的日子。 …… …… “楼砚辞。” 清亮的声音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传来,楼砚辞一睁眼,便对上了她的双眼。 心魔张狂,这一次竟直接幻出了她的模样。 她的眼里尚带着生机勃勃的笑意。 “楼砚辞,你怎么不理我?” 女子见他低头,便蹲下身,双手自然地撑在他的膝上,凑到他面前,语气里染上三分委屈。 “是你将我带走的。” 分明是幻象,脱口的话却被堵在了嘴里。 “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见他不说话,女子嘟囔着埋怨了几句,似是觉得无趣,又轻飘飘得离他而去。 他并未阻止,只垂眸看向女子方才碰过的膝上,残留的余温在他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发烫,直至蔓延到他的心口。 伸手将其截断。 温热的心口渐凉,秋风起,卷起一堆枯叶,遮住他的视线。 心魔之力能幻化出这般实景,是他放纵之故。 枯叶落尽。 一模一样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只是不复方才的亲昵。 她离他几步之遥,浑身染血,目光呆愣,胸口处穿过一柄长剑。 楼砚辞低头。 果然,不知何时他的手中拿起了那柄春秋剑。 鲜血诡异地顺着剑身往上,染红了他的双手。 长睫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最近一段时日,心魔总爱玩弄这样的把戏,他有些厌了。 额眉微拧。 利落地将剑抽出。 幻影散去。 眼前是一个身穿月白仙袍的仙山弟子正提着灯,无措地看着他。 “楼小仙君……怎么了?是有何处不妥吗?” “并无。” 楼砚辞答得简短,脸上浮现出几分倦意。 来接应的仙山弟子都很有眼色,见状也不在多言,脚下快了几分。 边走边解释:“楼小仙君您一入人间镇魔数十年,后又转道去了昆仑,现下许是不知,因这百年仙山也屡遭魔族进犯,这才将限制术法的法阵扩至山下,因而不能御剑只能步行上山。” “不过这也快到了。” “山主说,您到以后,直接去刹那殿……”即可。 话未说完,最后两个字便淹没在一片吵闹声中。 引路弟子朝那处看去,只见一群弟子正围在一处,不知再看什么。 不由生了些火气,今日楼小仙君回山,这些弟子偷偷摸摸躲在暗处,想来瞧一眼楼小仙君的风姿也就罢了。 现下围聚一处,是想做甚。 楼砚辞自然也见到了,不过不想多费心搭理,正想绕路避开时。 身侧的引路弟子却聚了灵力,清咳几声,镇住了喧嚣,也引得那围在一处的弟子看来。 “你们围聚在此处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引路弟子拉下脸来斥责。 那些弟子推推拉拉,推出一人,那人却也不答引路弟子的话,只朝楼砚辞行了礼,才脸色古怪地说道:“望楼小仙君见谅,只是……” 那人往旁边侧了侧,露出条缝隙道:“只是……山中……您带回的那恶鬼,似是服了断肠红,死了。” 春风送音,声声入耳。 明明是二月阳春,已至化神境的楼砚辞却觉遍体生寒,脸上血色褪尽。 一步一步走进人群之中。 仙山石门下。 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映入他的眼中。 她身着一身绿色衣裙,唇边一道血痕,已无生气。 可如今草长莺飞,春色正好。 她…怎么会死。 他茫然抬眼,想寻心魔踪迹,可仙山之上,天地祥和,哪有半分…心魔气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 3 章 天地之间,缘起而聚,缘尽则散。 仙山三千弟子,自八方而来,所承一师,自然算得上是缘深似海。同门之间,自该互相帮扶。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叶南徽。 她是恶鬼,仙山之中从来都无弟子愿意与她亲近。 就连服毒身亡,也并未惹来多少人的同情怜悯。 “定是她毁了白师姐的仙草,害怕楼小仙君回来找她算账,才会畏罪自杀。” “就是就是。” “真是便宜她了…这恶鬼。” 这世间恶意揣测向来是不用讲什么证据的,但会看人脸色。 直到看见楼砚辞眉眼间堆积而起的冷意,这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才渐止。 “……楼小仙君,要不先移步刹那殿?山主和白师姐还等着。”领路的弟子方才也跟着楼砚辞一起挤了进来,扫了眼地上的尸身。 不由拧了拧眉,觉得分外晦气。 好死不死,非要死在仙山山门处,还让楼小仙君撞见,这叫什么事。 “散了散了,别围着了。” 见楼砚辞迟迟没反应,领路弟子只能先将周围围着的弟子驱走。 等周围人散了个干净后,领路弟子这才又近了几步,挂着笑道:“楼小仙君?” 楼砚辞没有应那弟子,只垂下了眼。 地上之人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 人间镇魔数十年,他从无安宁,心魔日日夜夜幻化所成的都是同一张脸。 他弯腰坐到石阶之上,伸手碰到了她。 残有余温。 手一顿,抬眼一寸一寸扫过眼前之人。 鼻下、颈边、胸口…脉息全无,确实已经身死,做不得伪。 目光落在她唇角未干的血迹之上。 “楼小仙君!” 引路弟子一声惊呼。 只见楼砚辞倏忽弯下身子,径直伸手轻轻抚了抚那恶鬼唇角的血迹,随即送到自己唇边。 断肠红。 藏在血中的毒混着血从嘴里咽下,只丁点却迅速向五脏六腑蔓延开来,不消片刻,身体中的灵力便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迅速驱赶裹挟,将这毒控制在腹部之中,灵力飞速运转,只能控制,却无法将其立即消释排出。 引路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并未料到楼砚辞会行此举。 若是往日,这丁点断肠红毒,与楼砚辞而言,自是无碍,可楼砚辞镇魔数十年,又入昆仑取药,内伤不轻。 这毒下去,若不及时消解,怕是要出大事。可连呼几声也未得到楼砚辞丁点回应。 迟疑片刻,来不及多想,那弟子转头便朝刹那殿的方向御剑而去。 楼砚辞没有拦着,如今他之神思尽数只在眼前。 体内毒素与他的灵力僵持不下。 确是断肠红无疑。 断肠红饮,神佛不救。 这断肠红之所以被奉为世间至毒,是因为它不光能至身死,亦能使魂亡。 楼砚辞再度伸手,指尖处晕出一小点暖光,落于叶南徽额间。 果然……空荡荡一片,半点神魂也无。 楼砚辞的心一空,识海中记忆翻滚不歇。 数十年前,魔族大举进攻人界,他奉命下山镇魔。 “楼砚辞。”她站在他面前,如从前一样,眼中似雾迷蒙,“……我等你回来。” 他与她擦肩而过,浅淡的幽兰香气随着寒风附着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而如今,仙山门前,除了点点残余的血腥气味,再无其他。 楼砚辞眉眼之中终于泛起一丝怔忡,指尖从叶南徽的额间慢慢滑至她的双眼处。 “南徽……” 他声音轻淡,唤出这个久未出口的名字,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自是无人应他。 眼前的女子面容灰败,无声无息。 叶南徽死了啊。 楼砚辞小心翼翼地将叶南徽拢入怀中。 体内自脊背处升腾起灼烧之意,仿若一场不灭之火,快速卷过他浑身灵脉,连同腹部方才僵持不下的断肠红之毒,也被这火迅速吞噬殆尽。 指腹轻轻蹭了蹭她彻底失去温度的脸颊。 “……南徽,你总要再见我一面。” 声音轻飘飘散在春风之中。 楼砚辞身下,法阵大开。 ——— “山主,不好了!” 沈令仪揽着虚弱的白清枝,站在刹那殿下。 剩余的仙草久寻不回,白师妹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楼小仙君有没有别的办法。 本就神思不宁,偏偏做事的弟子还一惊一乍地从外面御剑而来,刚落地便忙不慌地从外面高唤着,小跑入殿。 沈令仪认出来,这是山主派去接应楼小仙君的弟子。 “山主…”那弟子匆匆行完礼,神色有些复杂,“山主,楼小仙君在山门前食了断肠红……怕是要劳烦山主速去看看。” 没等沈令仪回神,匆匆一阵风掠过,殿宇之上已无山主身影。 靠在她身侧的白清枝闻言,紧抓着她的手臂,满脸急色,刚想开口,便咳得不成样子。 “怎么会中了断肠红之毒。”她回神,连忙朝还未退下的弟子打听。 那弟子扫了一眼咳嗽不止的白清枝,似有顾虑。 在沈令仪的催促之下才开了口:“…那恶鬼饮下了一整瓶断肠红,死在了山门,恰巧被楼小仙君撞上,楼小仙君不知为何…食下了那恶鬼唇角残留的断肠红。” 山中众人皆知,那恶鬼虽是楼小仙君所救,可她入山后,楼小仙君待她颇为冷淡,平日里遇见连一个眼神也欠奉,怎么死了,倒是反常。 “你说谁……死了。” 白清枝一张小脸咳得通红,勉力撑着沈令仪的手臂才算缓过劲来,如今眼眸水气未褪,听到这弟子的话,急急地问了出口。 那弟子挠了挠头。 这仙山谁不知道楼小仙君和白师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 都怪那恶鬼就这么死了,仙君还做出这么古怪的事儿,白师姐怕要伤心了。 “我问你,你方才说谁死了?!” 见他久久不说话,一向温婉动人的白清枝难得拔高声线,厉声质问。 沈令仪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轻轻拍了拍白清枝的背,又挥挥手,示意那弟子退下:“师妹别急,断肠红虽是至毒,但楼小仙君所食不多,山主也赶了过去,不会出事,至于那恶鬼……该是毁了你的仙草后,知道楼小仙君归山,才饮下那毒,一了百了。楼小仙君尝毒,自有他的用意,你实在不必为此多费心力。” 本以为这话说完,白师妹会稍微平静些,如今她身体实在是不好,情绪起伏这般大,实无益处。 可一番话尽,却见白师妹双手紧紧攥住她的双臂,牢牢盯着她,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软,径直接晕倒在她怀中。 “白师妹,白师妹。” 沈令仪霎时便慌了神,朝她鼻下探去,气息只出不进,连忙抱起白清枝,便朝仙山岐黄门掠去。 转瞬之间,刹那殿便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 仙山曾有一种阵法,以施法者周身灵力为祭,辅以死者之器物,招人还魂。 此为禁术。 其中阵灵极易索求无度,施术者稍有差池,便会至阵灵失控,似饕餮降世,吞噬万物。 方才那弟子来报时,山主便在那一瞬时,察觉到此阵气息。 此阵若开,必累及仙山。 不过瞬息,山主便已至仙山山门处。 果不其然,山门前,目之所及之处,几乎被一片红光笼罩。 好在阵法并未大成,只需在此时以凌空之势杀死起阵之人,便可无虞。 此事不难。 但山主却犹疑了片刻,原因无他。 眼前红光映天的阵法之中坐着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门下亲传弟子,数千年来仙山最有望飞升之人——楼砚辞。 楼砚辞生来仙骨,气运加身,飞升是早晚的事情。 这样的命数,便是他见了,也不是没有艳羡过。 可如今…… 眼前之景,看得他几近肝胆俱裂。 那阵眼之中,楼砚辞的长剑染血,神色不辨,手中泛着荧荧白光的一团,带着磅礴仙力,无数未化形的精怪都被其所散发的仙力引来,围绕在这阵法之外,不肯散去。 仙骨蕴体,天命所归。 楼砚辞生来,腰腹上方骨架上便比常人多出一块,正是仙骨所在,如今竟被他生生用剑剖出。 山主脸色铁青,惊怒交加。便是他方才犹疑的这一瞬,仙骨出,法阵成。 楼砚辞这孽畜,竟想以仙骨为祭,为人招魂! 如今他若是出手毁阵,也是不能了。 真是疯了! 楼砚辞对阵外之事一无所知,他神色如常,只唇色白了几分。 无数符文自法阵而上,攀附在他身上。 楼砚辞牢牢护住叶南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符文仿佛活物一般,吞噬着他的灵力。 为恶鬼招魂乃是逆天之举,要保万无一失,就要给够筹码。 他的灵力自是不够。 仙骨为祭,或许可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符文便将楼砚辞手中仙骨和周身灵力吃得一干二净,缓缓褪至楼砚辞手臂之上,贪婪地朝着叶南徽所在的方向游动而去,不过寸进,楼砚辞手臂微微使力,那符文周身霎时一暗,被楼砚辞牢牢地掐在手里。 “她不行。” 楼砚辞说话向来不带什么情绪,一双慈悲目见人时还总带几分浅淡的悲悯。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才显出近乎疯魔的冷漠。 僵持些许,符文主动退回了方才的位置,只是绕着楼砚辞的腕周不停地游走,发出嗡鸣。 “还不够?”楼砚辞垂眼看了会儿,随即单手掐诀,周身护体金光一点点显现,压得那符文褪到楼砚辞脚边,不敢动弹。 “气运加身,这护体金光乃我气运之大成,如今尽数给你。” 语毕,楼砚辞一点点碾碎周身金光,每碾碎一寸,楼砚辞脸色便惨白一分。 金光碎尽,朝那符文涌去,那符文被压制在地,控制不住地挣扎,却并无用处,那金光就这样一点点被楼砚辞强行融进那符文之中。 法阵之外,长尾朱鸟自天际而来,声声鸟鸣,甚是悲切。 强制吞下楼砚辞尽数气运的符文蓦然翻涨数倍,法阵大亮,几近天明。 仙山众人皆被这异象所惊,纷纷赶来,却无一人敢接近。 法阵连燃十二日,仙山无夜。 第十三日,楼砚辞怀中之人的双眼轻轻一动。【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 4 章 叶南徽死了十二次,第一次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无数记忆纷涌而至,万千思绪裹挟,挣脱不了,浑浑噩噩,像是又过了一生。 在随楼砚辞出九幽之后,他们曾在人间停留两年。 那时她初入凡尘,见什么都新鲜,体内妖魔挤压的煞气之毒也未曾发作过,并不急着跟楼砚辞回仙山,时常甩掉楼砚辞就跑,东瞧瞧西逛逛,让楼砚辞好一通找。 恶鬼入人世。 楼砚辞生怕她兴致一起,便吸人阳气。 呵,可笑。 她是九幽恶鬼,她有肉身,能在白日青天行走,哪能和寻常鬼物一样,见人就吸? 彼时她话说得不算流畅,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十分有损她作为九幽恶鬼的威仪。 若是要与楼砚辞解释,那是相当麻烦。 索性随心所欲,反正楼砚辞本事大,总能找到她。 人世间很热闹,她见过许多没见过的东西,小泥人儿,鲁班锁,滚灯,九连环…… 看那些人族小孩儿玩儿得开心,她也手痒,可惜那些人族小孩儿十分胆小,一见她露面就跑。 慢慢的,她便更喜欢往茶坊去,一开始是坐在房顶之上,看人来人往闲聊,后来便喜欢听茶坊里的说书人说书。 听得久了,见听说书的人族都会边听边品茶。她也从房顶上下来,点了壶茶水。 那茶汤呈浅绿色,看着好看,却并不好喝,泛着丝苦味儿,细品才能品出回甘。 简直是自讨苦吃。 上来的茶,直到说书人收摊,她也没再喝一次,意犹未尽地听完,她施施然起身准备离开。 却被店家拦住,要她给银子。 “该付多少?” 楼砚辞出现得恰到好处,替她付了银子。 那时她才知道—— 人间有趣,但需银子。 她入人间只能看看热闹,但楼砚辞却能带她吃红烧排骨、吃糖炒板栗、买花灯、听说书、买话本儿、买好看衣裳……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听书时日不短,学得很快。 于是当即便和楼砚辞妥协。 就这么在人间消磨了小半年的光景,楼砚辞也并未着急带她回去。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也对楼砚辞的个性了解几分。 他虽不爱笑,话也少,但却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起初她防备着他,不肯开口说话,相熟了愿意说话时,也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 楼砚辞并未如大妖说得那样,因此而笑话她,认真地听她说完,还会细细告知她人间种种风俗。 那时魔族的新魔尊刚刚出世,仙山与妖魔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紧张,不少宵小之徒便趁机作乱。 楼砚辞在人间没少捉妖捉魔捉鬼。 有些小妖趁着世道纷乱,竟想着食童男童女,来提升修为。 这样害人的小妖落在楼砚辞手上,自然是一剑一个,楼砚辞除妖降魔,向来是道心之坚,从不受蛊惑。 除去了妖,将孩子从妖窟里接出来,这些个小娃娃受了惊吓,哭闹不止,抱着楼砚辞的大腿不撒手。 楼砚辞只能先将这些小孩儿带了回来。 只是等被领回来,见到她以后,这些小孩儿哭得就更大声了些。 也不能怪他们。 她从面容上看就并不好相与,面色苍白,眉目间带着未化的戾气,楼砚辞出去得早,也未来得及为她挽发,乌黑的长发及腰,乱糟糟散落下来,红唇似血,活脱脱就是那画本子里写的艳鬼。 一口一个小孩儿的那种。 七八个小孩儿齐声哭闹,仍谁来了也受不住,她堵着耳朵,思索着要不然直接将这些小孩儿一个一个打晕来得更快。 想得正出神,那边楼砚辞却已经拿出一堆她玩儿剩下的,拨浪鼓一类的小玩意儿,分给了那些小孩儿,等哭声渐止,才过来为她编发。 “今日怎么还未出去听说书?” 楼砚辞开口问她。 入人间之后,得了肉身的恶鬼也学起凡人,闭着眼睛入睡,睡到日上三竿起,就溜达出去闲逛。 叶南徽看着渐渐编好的长发,心里十分满意,却不想让楼砚辞知道自己是在等他回来。 “起来得晚了些。”她轻轻挑眉,通过镜子看着楼砚辞的脸,“你们修士除妖还要负责哄孩子吗?” “总不能放任他们一直哭。”楼砚辞手极巧,边为她编发边耐心回她,“守护天下苍生,于我而言是应尽之责,不限于除妖降魔,护幼尊老亦是责任。身负众望,不敢辜负,力求尽善尽美。” 楼砚辞做得自然是挑不出什么毛病,那些个小孩儿爹娘前来领人时,喜极而泣,语无伦次抓着楼砚辞的手,磕头道谢的模样,看得连她都有些动容。 飞速擦了擦眼里的泪珠,以免被楼砚辞看见,否则有失恶鬼威仪。 楼砚辞似乎已经见惯,将他们扶起来送走,全程倒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略带悲悯的模样。 拿漆刷了,到了年下都能直接抬去游神。 越是这样叶南徽便越爱逗他。 “楼小仙君~” 有时赶路不得已歇在野外,楼砚辞闭眼修行,她实在无聊,便掐了野草,一手撑在楼砚辞膝上,一手用野草去拨弄楼砚辞的眼睛。 楼砚辞逼不得已睁开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双清亮的眼睛映出她的面容。 “你明日给我换个样式编发吧。” 她没话找话。 “好。” 寡言少语的仙君已经习惯她的骚扰,好脾气地应下。 “那明日进了城,我想再置办身衣裳。” “好。” “据说无暮城的鱼做得最好吃,你明日陪我去尝尝?” “好。” “楼砚辞,我想亲你。” “好。” 微风适时拂过,耳边发丝随之而动。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眼底浮现的怔愣,和他后知后觉微红的起来的耳尖,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狐狸,尽是得意。 又用野草轻轻又撩了撩他的下巴尖,像是成功地逗到了一只美貌的小狸猫。 叶南徽得意地拉开距离,欣赏楼砚辞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色。 偏头看了看,又将衣袖里藏着的红色小花别到他的衣领处。 若是此刻楼砚辞能笑一笑就更好了。 那才称得上活色生香。 —— 要不说楼砚辞修行到位,这般被她逗弄也没生气,第二日还当真为她换了新的编发样式,也为她买了新衣,带她去吃了无暮城赫赫有名的糖醋鱼。 就这样且吃且喝且玩儿地又过了一年,她体内的妖魔煞毒开始控制不住。 楼砚辞为她以仙法强行压制后,很快便计划带她回仙山。 人间两年,她也知晓像她这样的恶鬼,是不受人族欢迎的。 所以她一边吐血一边趴在楼砚辞背上问他:“楼砚辞,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隔了很久很久,才听楼砚辞回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并无错处,为何不能活?” 哦,原来是楼小仙君发了善心。 晕过去之前她蹭了蹭楼砚辞的肩头,迷迷糊糊地想。 可惜仙山的人便没有楼砚辞这般善心。 好不容易入了仙山之后,仙山长老要以仙术封印她体内的恶鬼煞气。 一个逆天命而活的恶鬼,谁知某一天会不会失控,一旦失控,若是伤及无辜仙山弟子的性命又怎么了得。 叶南徽其实也能理解,且她本就有求于人,自然也没权利挑三拣四些什么。 可没了恶鬼煞气,便如同修士没有了灵力。她从九幽中拼杀而出,煞气是她立身之本,她总会不安。 且封印煞气,比她想象中更痛一些,那些仙印一道一道像是火烙印在肌肤上一样,印在她的魂体之上,术成之时,她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上来的一般,只能瘫在地上喘息。 她下意识想找楼砚辞,但从地牢出来以后,楼砚辞便被山主重新招入了刹那殿,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 于是她只能独自入了仙山学堂。 学堂里的都是些练气期的修士,年纪正轻,约莫十六七岁,再小点儿的也有十三四岁的,皆身着仙山特有的月白色仙袍。 而她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黑发披散及腰,肤色苍白,额间还有一道红色封印。不用细看,便与他们格格不入。 面无表情地穿过一众弟子,叶南徽走到学堂最前面,一个孤零零的位子坐下。 这是仙山长老为她特指的位置,腹背受敌,最合适她不过。 “仙山弟子,尤其是外门弟子,他们中不少家人,都是死于妖魔鬼怪之手,且鬼道一脉,食生灵阳气而活,你入仙山后,其中种种恩怨怕是会牵连到你的身上。” 上仙山之前,楼砚辞便与她说过。 那些取人性命的恶鬼,多是人死后所化,细究下来和她这种九幽天生所化的恶鬼十分不同,与她有什么关系,这怨恨栽到她身上,也不太公平了一点。 可仙山不是个能时时刻刻将公平的地方。 特别是周遭有人想你去死的时候。 入仙山的第三年。 “恶鬼,去死吧。” 面前之人,满眼怨怼,手中利器已经在她身上扎了十二刀。 她认得他,这个弟子自第一天望向她的眼神就很是不对。她便留了个心眼儿,偷听了好几天那些爱聊闲天儿的弟子的对话,才知道这个男弟子全家六口人,五个都死在厉鬼手上,他是唯一逃出生天的一个。 此生最恨妖魔鬼怪,誓要将其除尽。 而她作为恶鬼却有肉身,这男弟子不知着了什么魔,认定是她使了什么别的鬼魅伎俩,占用了别人的身体,一心想杀她。 忍了三年,弟子试炼时,才终于让他逮到机会。 “山主和仙君受你蒙蔽,我却不会!” 那男弟子满眼赤红,将她按住,最后一刀对准了她的心口。 她额上封印大亮,拼命挣扎,体内煞气才在封印的镇压下泄露出些许,成功将那弟子手中的利刃打脱出去。她眼疾手快,又趁着那弟子不备,蓄力一脚踹开他,狼狈地起身,想要逃离。 但身上十二个血洞痛得却让她半步难移。只能勉强站在原地,冷眼看着那弟子,心想,哦豁,这下好了,上趟仙山,命没续到,反而要先死一步。 可老天眷顾,她命不该绝,那男弟子看着她起身,竟没有扑上来,眼中反而渐渐溢出绝望,竟连滚带爬地捡回那利刃,连带着恨意,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既然做人不行,那我也便化作厉鬼,为我亲人报仇雪恨!” 血溅了一地。 匆匆赶来的仙师和其他弟子,入目便是一个死了的修士,和一个浑身是血,满脸冷漠实则懵圈的恶鬼。 她当场就被拿下。 楼砚辞也来了。 他说:“只要你并未做过,仙山会还你清白。” 她信他。 确实,最后也的确还了她清白。 只是她被重新押送进地牢,严加拷问,反复搜魂,整整一年,才确认她确实与那弟子之死没有什么关联。没死在里面,算她命硬。 出来以后,风言风语也没停歇,到处皆传她逼死了一个练气期弟子 你们人族发癫就算了,还要败坏恶鬼名声。 她憋了一肚子气,其后数次轮回,每每想起此事都会生气。 如今,也许鬼死后,生前记忆也会如同人一样,走马观花地闪现,此刻除了生气,身体里还涌动着痛意。这些她在仙山时所承受过的痛意一点一点清晰。 而那个身死的男弟子未曾刺进她胸口的那一刀,在经年后由楼砚辞执剑,狠狠刺下。 眼中水光渐起,楼砚辞的面容一点点在记忆里模糊,渐渐只变成一道身着月白色仙袍的影子。 忘了也好。 她此次借春意长眠,但愿睁眼再不见旧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 5 章 “阿姐,娘唤你吃饭。” 叶南徽睁眼时,屋外一阵菜香适时飘进屋内,唤得她神魂归位。 还是有肉身好啊。 吃完饭,叶南徽百无聊赖地躺在屋顶之上,颇为闲适地望着这朗朗晴日。 三百年前,她饮下断肠红,赌了一把,想试试若提早身死魂消,是不是能摆脱那命书所控。 果然,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她赌对了。 断肠红虽为世间至毒,可她从九幽瘴气中而生,瘴气之毒较之断肠红也并不逊色,即便能使她身死却并不一定能使她魂亡。 等她再次从九幽醒来,已经过去百年,肉身虽无,好在神魂并无大恙,识海中那本命书已经尽数变灰。 她总算是松了口气,只等重新修得□□,好四处逍遥,就又在九幽中养了将近两百年,直到前段时日才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九幽,地界至南处。 一个遍布瘴气,镇压穷凶极恶的妖魔之地。妖魔一旦被封印于此,即使有通天之能,待瘴气入体,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叶南徽或者说恶鬼,便脱胎于这样的瘴气之中。 初生得一点妖魔所生煞气而活,要想续命,便要不断掠夺九幽之中妖魔煞气,直至成年。 只是,初生的恶鬼哪里会是这些心狠手辣手段通天的妖魔的对手。 这些被关押在九幽之中的妖魔,为了能多活些时日,谋求变数,便需掠夺其他生灵的一点活气。 因而日日厮杀。 而九幽之中的恶鬼,对于这些妖魔而言,更是难得的药材。 只要吞噬下这些每一万年才从瘴气中脱胎而生的恶鬼,便可得瘴气不侵。 所以恶鬼初生的那一刻,便会引来无数妖魔争抢。 朝生暮死,不见天日,是他们作为恶鬼的命数。 叶南徽不想死。 初生那日,她安静地待在瘴气中,按耐下本能,并未去吞噬妖魔用作诱饵的煞气。 靠偷偷摸摸躲在瘴气中,吸食路过妖魔偶尔泄露出的力量而活。 就这样且躲且藏地活到了成年。 这一年,九幽的瘴气十分异常,短短数十日便连续要了不少妖魔的命,渐渐便生出传言,说是该死未死的恶鬼掠夺了九幽里本就不多的生气。 走投无路的妖魔们,发了疯似得将九幽掀了过来,要生吞了她。 这场屠戮持续了数月。 最终,她于血海骨山中活了下来。 九幽恶鬼属鬼道,本无□□。 叶南徽作为第一个活至成年的恶鬼,成了例外。 三百年前,她饮下断肠红,弃了肉身,回到九幽瘴气之中养魂,本以为肉身也会再度养得,可近两百年,她还是孤魂野鬼一个,只能昼伏夜出。 对于一个喜欢朗朗晴日的恶鬼来说,这真是再残忍不过的事情。 好在似乎,摆脱命书之后,她的运道还不错,竟让她遇见了一位天生阴体。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生。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死。 这样的体质,最合适鬼上身。 在九幽附近的镇上闲逛时,感受到天生阴体的气息,叶南徽马不停蹄地便飘了过去。 二话没说,迅速占据了这天生阴体的肉身。 寻常尸身,恶鬼上身,最少七日,至多一月,便会被排斥出体外。 遇上这样难得的天生阴体,最少三年,至多十年,只要不遇上元婴以上的修士,她就不用担心白日里在人间行走。 这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只是,叶南徽操纵着这身体在屋内走动适应适应时。 扑通一声。 木盆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叶南徽向声源望去。 正对上了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 叶南徽迅速从尸身中翻找出关于眼前之人的记忆。 努力地牵了牵唇角,唤了声:“娘。” 这尸身刚被鬼上身,还有些僵,连唤人也带着阴森森的鬼气。 眼前的老妇人一口气没上来,被叶南徽这一声直直地叫晕了过去。 叶南徽也被这出吓得够呛。 确认这老妇人无碍,只是晕过去后。 才放下心细细查看起这原主的记忆。 这一查,便给叶南徽查出些心梗出来。 怪不得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能有天生阴体呢,原是故意养的。 天地之间,人身□□最为难得。 精怪妖类想成仙,需得先花几百年修得人身,不少妖精嫌这时日过于漫长,有些有门路的,便千方百计寻得天生阴体上身,借其身修行,事半功倍。 不过天生阴体并不好找。 其一是,五阴之时出生的人极难存活。 多数人刚出生,活不过三日便会因体弱而亡,身死的时日也在五阴的就更少,构不成天生阴体。 其二是,天生阴体所活年数越多,对精怪妖类的作用便更大,若是一个只活了三日的婴儿,即便是天生阴体,也并无太大用处。 因而,便有精怪想出了别的办法——为五阴之时出生的人续命。 多数是续十年,也有些行道不浅的会续个十七八年…… 命数一到,便会在五阴之时断气。 而为其续命的妖物收到消息便会赶来占据这尸身。 此法虽讨巧了些,但大致也算在天道规则以内。 现下,叶南徽的情形便是如此。 难怪这原身的阿娘醒来后,虽也畏惧,却未有其他行动。 原来早知道自个儿女儿已死,会被精怪占据肉身。 见到她时,怕已经把她当成妖物了。 不过也没差,相比起妖类,她们做鬼的貌似更招人惧怕些。 这些时日,叶南徽死乞白赖地在这户人家多住了大半月。 不能怪她,着实是这家阿娘的厨艺太好了些,红烧排骨做得不输—— 记忆倏忽浮现。 叶南徽顿了顿,强制转换了念头。 除了贪嘴,她还有别的不得不留在此地的因由。 她在等养这天生阴体的妖物出现。 当初原主一家是和妖物定了契的,如今天生阴体被她所占,即便她从这具身体里离开,对妖物而言,这身体也被破了契,算是没用了。 若她这么一走了之,等那妖物来了,将违契这笔账,算到原主阿娘和阿弟头上便不好了。 便这样住了小一月,还是没等到那妖物来。 叶南徽躺在屋顶上,从正午暖和的阳光一直晒到微凉的月光撒在自己身上,才懒洋洋地起身。 若不是自方圆五里外,闻到了一丝妖气。 她是不想起身的。 这小镇近九幽,有九幽做护,几乎没有妖魔愿意主动踏足,如今有妖气现,自然该是那位养天生阴体的妖精。 这天生阴体被自己所占,届时极有可能会动手。 待在原身家中,把这院儿里的土墙瓦砖给砸坏了可就不好了。 叶南徽遂循着妖气而去。 小镇不大,妖气虽是若有若无,但也就一炷香的时日,还是让叶南徽寻到了踪影。 是一座破庙,木门大开。 这妖物倒是稀奇,竟愿意来庙宇。 叶南徽借着月光朝里走去。 刚行了几步,刺啦一声,明亮的火光自不远处的禅堂亮起,叶南徽一惊,闪身躲到一旁的木门后面。 微微侧身,便能瞧见那禅堂内的情形。 一男一女。 并无妖物踪迹。 那女子正对着叶南徽,面容姣好。 不过像是刚落了水,她浑身湿透,坐在火堆前,身子也止不住地打颤。 额发略显狼狈地贴在脸颊上,却也更惹人怜爱,一双含情目带着几分羞怯望着对面之人:“公子,我脚疼,你能否过来帮我看看。” 这声音柔媚,叶南徽听了心口都忍不住一阵酥麻。 背对叶南徽的男子却无动于衷,呆愣地站在原地,像块木头。 原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叶南徽摇了摇头,准备偷摸离开,方才出现在这庙内的妖气已经消失,也不知是不是转道回了原身的家。 她得赶紧回去瞧上一眼。 刚一转身。 轰隆隆雷声大作。 立春之时,春雷阵阵,向来不分时候。 “公子,怎么打雷了呀,快过来呀,我好怕~” 禅堂内,女子的声音更娇弱了几分,颤巍巍的,好不可怜。 又一声惊雷落下。 女子的声音急促了些:“公子,我真的怕~” 叶南徽眯了眯眼睛。 修仙一道,不论精怪妖魔,还是凡人修士,免不了要历雷劫一道。 便是如今这普通凡雷落下,这未修得人身的妖物精怪也难免下意识生出躲避之意。 从而……泄出一丝妖气。 叶南徽转头,再度看向那女子,尽管面容再苍白可怜,那丝微不可察的妖气却仍露了马脚。 可这女子…… 叶南徽眼睛闪过一丝暗光,可这女子身体分明是人类的气息,身上还有未散的活气儿。 夺舍活人。 这妖物胆子不小。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对面男子身上,虽看不清脸,但这男子身形颀长,宽肩窄腰,想来阳气甚足,才会被妖物盯上。 若这男子被引诱与这妖物共眠一夜……也不知会不会被这妖物吸干。 叶南徽有些纠结要不要管这闲事儿。 也正在她纠结之时。 似是被女子美色所惑,那男子一步一步朝那妖物而去。 叶南徽瞧了一眼,决定不再多管此事。 若这男子不被所诱,那妖物想要霸王硬上弓,或许叶南徽还会搭把手一救。 现如今,这男子定力不足,便属心甘情愿,她便也不好得多管了。 叶南徽掠身便庙外离去。 只是晚了一步。 凌厉的剑气自身后逼近。 庙宇之内,破旧的木门倏地在她眼前啪地合上,门上阵法浮现,金光大亮。 她还没回神。 禅堂内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破黑夜。 血腥之气携风而来。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叶南徽恍若入梦,刹那之间,背后冷汗淋漓。 “凡人?” 毫无波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叶南徽心尖儿一颤,下意识转身。 电闪雷鸣之下,男子右手握剑,剑刃之上新鲜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他一双慈悲目看向自己,带着悲悯,但悲悯之下却是漠然。 和那人杀她之时的神色所差无几。 楼砚辞。 叶南徽心跳如雷,三分惊疑,七分惧意。 她分明已经记不得他的样貌,可这人举剑望向她时,她心里却只跳出一个名字。 实在承受不住,不管不顾地转身就跑。 没跑出几步,腰间一沉,下一瞬她便被人揽入怀中。 “找到你了。” 他声音还残存着未散的寒意,像是一阵寒风将她裹挟。 剑端的血腥之气夹杂其中,涌入她的肺腑,怎么挣脱也挣脱不了。 她脑子一时嗡嗡叫,慌不迭地蹿进识海之中查看那本命书。 鸡飞狗跳之际—— “你大爷的!敢捅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禅堂之内,方才还柔情蜜意的女子,胸口豁着个洞,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冲了出来,嘴上骂声不休,满脸怒意。 惊雷之下,倒是比叶南徽这个恶鬼更凶神恶煞。【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 6 章 柴火烧得霹雳吧啦作响。 雷声已歇。 气氛十分诡异。 叶南徽僵直在身子坐在禅堂之内,眼神落在一跳一跳的火光之上,没往旁的地方挪半分。 身后,那个附身在女子身上的妖物,现如今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堵着嘴,绑在禅堂的朱柱之上。 而身侧……那道冷淡的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分毫未移。 要不是因为识海之中的命书仍发着灰,一片死气沉沉,叶南徽此时怕早就不管不顾地跑了。 有什么是比假死脱身后,再度被自己的死劫找上可怕的。 心里做了十足十的建设,又多劝了自己一炷香的功夫,叶南徽硬着头皮,迎上了那道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恍惚间的错觉,双目对上的一刹,火光映在他的眸中,他的目光似乎亮了那么一瞬。 “……这位…道长,可是认识我?” 方才在院内,她被他抱住,差一点就按捺不住要动用恶鬼之力,好在下一瞬这个长相极好的小修士就慢慢地放开了自己,只有手仍死死攥住自己不放。 一双眼眸清亮,冷意渐融,安静地看着她,另一只手掐诀,利落地将冲出来那女子捆在了禅堂内。 “外面冷,先进去。” 他垂眼,似乎有些紧张。 要把我诓进去杀? 叶南徽惊疑不定,身死之后,她虽不记得楼砚辞的长相,可也对他身量气质大致还有个模糊的印象,眼前这个小修士给她的感觉太过相似。 答应他进来,是因为在院内扫到了他浮在身后的剑,那柄剑并春秋剑。 楼砚辞的春秋剑从不离身。 心落了一半,识海中那本仍泛灰的命书,让心落了另外一半。 整个鬼重新定下来,才慢慢察觉这个小修士留下的术法痕迹,不过元婴修为。 楼砚辞三百年前已至化神。 或许这个小修士是认得她上身的原主? 可原主的记忆里,并未有这样一个修士。 叶南徽糊里糊涂跟了进去。 * 听见叶南徽的问话。 这小修士点点头,却没再说话。 叶南徽被他盯着,觉得有些瘆得慌。 虽然这人大概确实不是楼砚辞,但她看着这张脸,却总会无端想起那人……实在是过于晦气了些。 想到之前那次次穿心的十二剑,叶南徽心梗了又梗。 “奇怪了,我对道长没什么印象呢,如今天色已晚,我不便多留,就先走了。” 叶南徽干笑两声,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她一起身,这位颇为晦气的修士也一道起了身。 叶南徽脚下一顿,凑出个略微有些发僵的笑:“我要回家,你这是……?” 小修士有问必答,乖觉答道:“跟你一起。” 叶南徽的笑更僵了些:“……哈哈,跟着我作甚,道长虽说认识我,但我却连道长的名字也不记得呢……” “叶珣。”小修士微微低头,望进她的眼睛,“我叫叶珣。” 不得不说这幅的皮相生得实在太好。 这双眼睛目不转睛看向自己时,叶南徽的心还是没按耐住,动了一动。 不过,随即叶南徽就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巴子。 动什么动,这张疑似楼砚辞的脸杀了你十二次,有没有点骨气! 有了骨气的叶南徽挺了挺脊背,往后退了几步:“叶珣道长是吧……我确与你素不相识,你这样跟着我实在不妥,还请莫要纠缠。” 本以为说得已经足够清楚。 可只走了几步,叶珣又跟了上来。 叶南徽心里生出悔意。 早知道此人不是楼砚辞,只是个普通元婴道士,自己方才转身走了就是,又何必听了他的话,稀里糊涂随他进了禅堂,现如今白白给自己招惹了麻烦。 深吸了口气,叶南徽指了指被绑在一旁的妖物:“怎么还跟着我?这东西你不管了?” 见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柱子上的那妖物连忙疯狂点头,发出呜呜的叫声。 叶珣寻声望去,似乎终于想起这妖。 手中聚起一点灵力,朝那朱柱挥去,那妖物身上缠着的绳索便回到了叶珣手中,化作一条红绳系在了他左手手腕上。 而方才在禅堂门口还大声叫嚣要让叶珣好看的妖物,此刻得了自由,趴在地上,吐出塞住他嘴的破布,不停地打着颤,像是受了重伤。 可身上分明并无伤痕 叶南徽下意识扫了眼叶珣手腕上的红绳。 “是捆妖绳。捆妖魂而不伤人身。”叶珣的目光一瞬也没从她身上离开。 她只是轻轻扫了这么一眼,他便能及时出言解释。 确实不是楼砚辞。 叶南徽再一次确认。 那头,缓过劲儿的妖物,撑着旁边的朱柱站了起来。 被捆妖绳捆了许久,他的神魂痛得要死,嘴也软了下来。 在女儿身里的竟是个男妖。 他朝叶珣讨好地笑了笑,语气里尽是谄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这位小仙君,实在该死,实在该死,只是我是上有老下有小,一窝狐狸崽子等着我喂,求仙君就大人不识小人过,饶了我?” 叶珣听到他说话,目光这才从叶南徽身上偏了半寸。 叶南徽抓紧时机,默不作声地往外移了移。 想趁叶珣处理这妖物的功夫,偷偷溜走,从此天高海阔,再不相见。 只是,她只动了一下。 叶珣偏了半寸的目光霎时便又锁住了她。 真是见鬼了。 叶南徽心里暗骂。 和她打了一样主意的还有那只狐妖,他比叶南徽更有优势些。 叶南徽碍着叶珣修仙,一直不敢暴露自己恶鬼身份,连逃跑也只能暗戳戳用这肉体凡胎,一点点往外溜。 这狐妖就不同了,见叶珣分神,直接化作一道轻烟就想往窗外窜。 叶南徽哪能让他得逞。 声音一提,指着那狐妖逃走的方向,就朝叶珣喊:“那妖物想逃。” 叶珣没动分毫,只衣袖微动,他手中的红绳霎时便又将那跑了一半的狐妖给捆了回来。 也许是嫌方才狐妖话说得聒噪,叶珣顺道还扔了个禁言术。 被捆妖绳捆住,又被禁言术禁言的狐妖脸涨得通红,显然已经气急,定力道行也不太够,朝着毁了他逃跑良机的叶南徽呲了呲牙。 叶南徽也闷了些火气,见到他呲牙也不惯着,狠狠呲了回去。 一个夺舍别人的狐妖,还敢这么放肆? 左右一时甩不开叶珣,叶南徽这会儿倒不急着走了。 “叶珣道长,这妖你准备怎么处置?” “……” 闻言那狐妖的小脸一下子便垮了下来。 叶珣并未立即回答,伸出手,他腰间的储物袋便现出道流光,流光入手化作一卷书简。 叶珣轻轻一展,那书简便凌空打开,浮出几行字来。 “狐妖夺舍,意图伤人,按律应即刻斩杀。” 叶珣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叶南徽看着觉得稀奇。 从前她在仙山时,那时魔族生乱,妖族协同,仙山修士见到妖物都是直接杀死……除了楼砚辞,他总会问清楚,当不当杀。 …… 只杀她的时候,连多问一句都不肯。 叶南徽咬了咬唇,突然心头生出不耐,方才与那狐妖斗法的兴致也陡然没了。 “……哦,这样啊,甚好。” 敷衍应下。 叶珣卷书简的手一顿,侧目朝她看去。 “既然叶珣道长你已经有了公正的决断,那我也就不留在这里看你屠妖了,这场面应当也不好看。” 叶南徽有气无力地说完这话,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朝门口走去。 见叶珣还是跟来。 叶南徽见着这张脸,心中卷起了些倦意,决定将话说得再清楚些:“叶珣道长,你除妖,我回家,咱们都各自有事要做。你一直这么跟着我,我——” 话未说完,却突然被一道暖意裹住。 此时虽已立春,但入夜以后,总还是带了些凉意。 叶南徽站在禅堂门前,正背对着风口,方才说了好会儿话,原身肉体凡胎,她栖身其中,五感皆通,确有些冷,便有些受不住地捏紧了袖口。 没曾想竟被叶珣发现。 不请自来的灵气带着暖意,轻轻地围着她,替她隔绝了门外的冷风。 也堵住了她的嘴。 叶珣静静地站着,默不作声为叶南徽挡风后,也并未有多的什么表情。 见叶南徽久久不出声,才又偏了偏头,眸中闪过疑惑。 “……” 失声了好一会儿,叶南徽决定还是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迁怒。 这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想到自己活了几百年,死了也有十多次,还跟一小孩儿置气,叶南徽的耳尖悄摸红了一红。 “咳咳,不是要屠妖吗?你屠吧,屠完我再和你说。” 叶南徽重新将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决定一会儿再和叶珣好好说说,弄清楚他为何一直跟着自己。 叶珣点点头,凌空而上,捆妖绳重新回到他的腕上。 衣袂翻飞,他结阵的姿势利落干净,盈盈的金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格外出尘,又让叶南徽想起了楼砚辞。 太像了。 叶南徽的心不安地跳了两下。 颇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望了望门口,想着干脆直接趁叶珣结阵跑了算了,自己现在虽用着原身的身体,没法回九幽躲一阵,但天大地大,难不成一面之缘,叶珣还能找着她。 叶南徽念头变得极快,也不觉得言而无信有何不妥。 说干就干。 悄摸声地又往门口移。 要不说人间总爱说现世报。 叶南徽刚扒拉到门口,也不知是那狐妖自己在临死之际挣脱了禁言术,还是阵法将结,叶珣主动为他解了禁言。 只听一道尖利且带着颤音的声音响彻整座庙宇——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仙君!我认得你身侧这女子!她要跑!” 金光尽散。 对上叶珣平静无波的双目,这次叶南徽红的就不止耳尖了。 挂着笑扭头看向那狐妖,叶南徽咬牙切齿:“……你认识我?我怎么不知道我认识一个妖物!” 那狐妖方才一番挣扎,额发尽散,又被阵法压得倒在地面,白净的脸蹭了一地灰,好不狼狈。 见叶南徽否认,却不急不躁,还眯着眼睛笑了一笑:“你这娃娃记性不好,我与你娘陈翠萍可熟得很呐,你小时候,我顶着这幅身子还抱过你呢,你好好想想。” 叶南徽掐了掐掌心。 陈翠萍。正是她上身的原主阿娘的名字。 这狐妖是养天生阴体的那个。 自己刚才果然就不该进这禅堂。 这狐妖明显是拿这件事要挟她,若不救他出来,自己的身份怕是瞒不住。 “……似乎是有点印象。”叶南徽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句话来。 一鬼一妖,皆批着人皮,双目对视间,暗流涌动,各藏心思。 并无人注意一旁的叶珣。 叶珣很安静,连呼吸声也很轻,他静默地注视着两人,诡异的暗纹一点点从他的脖颈处攀升至脸侧,像一朵妖异的花,却又在叶南徽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褪了个干净。 “叶珣道长?可以吗?” 她在为那狐妖求情。 这是她向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为了这狐妖。 他动了动唇角,想笑着应下。 在乾坤山时,清微给他寻了很多话本,书中都写,那些言笑晏晏的公子总更讨喜些,可他空荡荡的心窝处抽了抽,宛若蚁噬,唇角像挂着千斤坠,总是翘不起来。 她还在等他回答。 “好。” 他轻轻吐出这个字,霎是苦口。【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 7 章 怎么应得这么干脆。 方才她开口让叶珣放了这狐妖,不过是想暂时稳住这妖物,能拖一时是一时,以求寻找变数。 并未真的想让叶珣放了他。 “你不是说他夺舍,意图伤人,按律当杀吗?” 叶南徽顶着那狐妖要吃了她一般的眼神,将话问出了口。 “可你说要放了他。”叶珣的目光平静。 随即双手结印,一道浅红色的印记飞入那狐妖额中,幻化成一朵红莲,“这法印入体,事情查清楚之前,它跑不掉。” 查什么?叶南徽一懵,见叶珣将禅堂之内的明火熄灭,提剑押着狐妖立于禅堂门前,定定看着她,似在等她上前。 叶南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过的搪塞之语。 “叶珣道长,此事或许别有隐情,不如先放了他可好?” 合着这位小道长是要查这莫须有的隐情。 叶南徽有些头大。 这事情怎么像是没完了似的。 她今夜出门,原本只是想了结原身与妖物之契。 怎么现如今还要去和这位修士一起去查这妖物的……隐情? 那边那狐妖显然是窝了一肚子火,正阴阳怪气地冲着叶珣,满眼幽怨:“叶道长方才的剑真利,差一点就给我捅了个对心穿。幸好幸好,我这具身体的心与常人不同,长在右边,否则叶道长你可就犯杀孽了。” 叶珣并未多搭理这狐妖作怪,只看向叶南徽:“你家离这儿远吗?” “五里地,对我们来说自然不远。”那狐妖比叶南徽答得更快,“对蓉蓉来说嘛,一个弱女子,大半夜跑五里地,啧啧...” 蓉蓉正是叶南徽上身女子的小名。 这狐妖的嘴忒碎了些。 显然叶珣也如此觉得,一个禁言术便又落在了狐妖身上。 随即他身后长剑出鞘,发出低鸣,稳稳停在脚边。 叶珣率先踩了上去,向她伸手。 年轻的小修士,实在是太似故人。 低眉错开叶珣朝她伸来的手,叶南徽踩上了那飞剑。 五里地,元婴御剑,一盏茶未到,便到了地方。 方一落地,叶南徽便从剑上下来,拉远了与叶珣的距离。 叶珣御剑很稳,但她还是不太喜欢。 “她们应该睡了。” 九幽附近,村落廖廖,这村落之中房屋也多空置,只有些老弱妇孺住着。 原身三口人分到的村舍不小,三间屋子,一个柴房,一个院子,住着挺宽敞。 往日这个时候,叶南徽该躺在屋顶上就着满天繁星入眠。 今夜有叶珣在,自然是不行。 那狐妖还没到。 一人一鬼坐在院儿里,一时无话。 叶南徽原本觉得静静待着也行,可叶珣的目光实在是灼人。 “叶珣道长到底为何一直跟着我?我确信从未与道长相识。” 她恶鬼附身,化神以下,不可能仅凭肉眼看破。 叶南徽懒得猜别人的心思,索性挑破。 叶珣的眸中闪过几分慌乱,呼吸也肉眼可见地乱了几拍。 目光却未移开半分。 “……” “……” 四目相对,叶南徽自然发现了叶珣的反常。 原本不佳的心情,诡异地回转了些许。 自遇见这位叶珣道长之后,叶南徽多瞧一眼,就心烦一次。 永远不冷不淡的神情,波澜不惊的气势。 直到如今,这双眼睛闪过几分慌乱,不再是那副悲悯众生的模样,才霎时生动了些,也不那么像他。 “我……”叶珣的长睫轻轻煽动了几下,随即微微低了低头,率先避开了叶南徽的眼睛,“……姑娘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姑娘,你身上似有邪祟,为保姑娘无虞,才……一直跟着。” 哟哟,还会说谎。邪祟?她自己就是邪祟。有什么可保护的。 叶南徽一时觉得稀罕。 难得生了点好奇。 他们修士一向讲究言行合一,这般蹩脚的谎话,是哪个门派教出来的? “邪祟?”故意做出惊慌的模样,“方才虽见了道长收了那妖物,知晓了道长的本事,但邪祟这样的事,可不能信口开河,敢问道长师承何处,年岁几何?我对道长了解甚少,可不敢轻易相信。” 叶南徽说话时不自觉靠近了叶珣几分。 叶珣不动声色地往后扬了扬,微微吐出口气,刚要开口。 门口蓦地传来两声“绑绑”地沉闷声音。 只见那狐妖因着禁言术无法开口,用头撞了撞木门,眼神颇为怨念地看着叶南徽和叶珣。 狐妖在场,叶珣直了身子。 眼见今夜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叶南徽率先起身。 修行之人,虽不用如凡人一样需要睡觉,但也需一个安静的地方调息休憩。 便将叶珣安顿在原身阿弟的屋子里。原身阿弟今日外出行医,要在主家歇上一晚,明日方归。 至于这狐妖…… “先将他关进柴房里吧,纵然是有隐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是柴房,其实还放了许多别的东西,狐妖生性爱美爱洁,一进去,面上便是止不住的嫌弃。 叶南徽对给她惹了一堆事的狐妖,没什么好脸色,见它进了柴房,也就利落地锁了门。 回身对上叶珣的目光:“我知道它跑不了,关进去免得一早吓到我阿娘。” “嗯,我知晓。”叶珣并未有什么异议,跟在叶南徽身后回了暂时的住处。 “就不叨扰叶珣道长啦。” 折腾了一晚,总算是不用再见这张脸,关上房门,叶南徽心头一松。 走远几步停下,确认屋内之人气息已经平稳,才转身朝柴房走去。 土墙若无物,叶南徽连带这具肉身悄无声息地穿墙而过,方一入内,便对上狐妖颇为戏谑的目光。 叶南徽也没再装,替它解了禁言。 “原来你竟是鬼物。” “我养了十八年的天生阴体,被你所占,真是可惜。” 论及此事,是叶南徽理亏。 “我附身时并不知晓这是有主之物,如今算我欠你,你我可签契以定因果来断。” 天生阴体难得,叶南徽占了去,便欠了这狐妖。 与之行妖鬼之法,签契定因果,继而根据因果大小,行事了结,也算公平。 这狐妖却摇了摇头:“我养这天生阴体有我的用处,如今没了,你便是让我即刻飞升,我也不情愿。” 叶南徽懂了,这是要坐地起价了:“那你要什么?” 狐妖瞟了眼叶南徽,发出轻笑,忽地上前,抚了抚叶南徽的脸。 “你不觉得这具身体和我有些像吗?”狐妖娇柔的声音在叶南徽耳畔响起,不知从哪儿拿出面铜镜,映出两人的面容。 抬眼看去,恍若双生。 狐妖靠在叶南徽肩侧,幽幽地叹了口气:“杏眼琼鼻,一张芙蓉面,我可找了好久呢。” “这可是为我家娘子准备的身体,。” 狐妖微微一笑,双眼合拢,单一只右眼却倏忽睁开,瞬息之间,周身气质却已大变。 不似狐妖妖媚,反倒是透出些文弱。 狐妖的……娘子? 叶南徽对上那只眼睛。 像是知道一切,她对着镜中的叶南徽微微颔首:“阿琅性子跳脱了些,姑娘莫怪。” 只是说了一句话,那只右眼的眸光便浅淡不少,连叶南徽肩侧的呼吸也时断时续,仿若命不久矣。 叶南徽侧身,抓住她的手,正要查看。 “不劳操心。”须臾之间,眸光流转,狐妖重新睁开了眼睛,从叶南徽手中挣脱,含笑道,“你方才所见,便是我的娘子,你和那修士皆说我是夺舍他人,可听说过狐妖伴生?” 狐妖伴生。 叶南徽听大妖说过,狐妖一脉,向来与人族关系匪浅,数千年前,甚至有人族与狐妖定契,供奉狐妖以求庇护。 因而便衍生出了狐妖一族特有的术法,以狐妖妖魂寄居人族体内,狐妖以人族肉身修行,反之哺以人族生机。 本是互惠互利,可一体双魂,难免争斗,最终下场难看,久而久之,便也绝迹。 “看来是知道。”狐妖瞧着叶南徽的神色,爱怜地捋了捋肩侧的长发,“我家娘子生来体弱,与我相识时,已经病入膏肓,我为留我娘子性命,便用了此法。” “可狐妖伴生之法失传已久,我也只得皮毛,为娘子续命后,这身子是一日一日好起来,可我娘子的魂魄却因与妖共存,一日一日衰败下去。” 狐妖眸中流露出几丝哀意。 “好在上天垂怜,让我遇到这具天生阴体,我以妖力续养它十八年,便是想将我娘子的魂魄引渡过去。借尸还魂。” “你若怜惜你家娘子,何不将身体归还于她?”叶南徽听完不为所动,迅速找到话中漏洞。 狐妖并未立马辩解,先是卸下幻形之术,被叶珣捅出的剑伤重新浮现。 “这身体由我掌控已久,早就妖化,否则那修士一剑,普通凡人怎么安然无恙,还能自个儿跑五里地?” 狐妖指着那伤处,翻了个白眼。 被鄙夷了的叶南徽闭了嘴,转而问它图谋:“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那狐妖见叶南徽颇为上道,眸中精光一闪,并未直接回答:“我见你似乎并不喜那姓叶的修士。” “那又如何?”叶南徽反问。 没得叶南徽的回答狐妖也不恼,自顾自的道:“那姓叶的修士是个元婴,应当不是你的对手。” “你想让我对付那修士?”叶南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狐妖眯着眼睛笑了笑:“若能诛了那修士魂魄,修士身体可比天生阴体更适合我家娘子。” 叶南徽没想到这狐妖胆子竟这么大,一时之间,只憋出了句:“……可那修士是个男人。” 你家娘子… 狐妖又白了眼叶南徽:“这不正好吗?我和娘子一男一女,有何不妥?” 叶南徽梗了一梗,无话可说。 “怎么样?你替我杀了那小修士的魂魄,我与你的因果就此了结如何?” 狐妖迫不及待。 杀修士啊,她手里没少沾过修士的血,对她来说,诛魂也并非难事。 不过…… “你一具天生阴体就想让我为你杀一个元婴修士,他与我无冤无仇,这买卖不太划算吧。” 见叶南徽松了口,狐妖便知这事成了一半,脸上笑意越发真切:“若此事能成,天生阴体自是不够,我还有一个消息。” “仙山之上,镇妖塔下,有一具恶鬼肉身,于你们鬼物而言,可算圣物,我有这肉身的详细位置。” 她的肉身? 叶南徽心口一跳,面上却不露痕迹:“这消息有何用?仙山非我能闯,这消息我也辨不得真伪。” 狐妖笑得狡黠:“现下自然是闯不得,日后却说不准,至于真伪……” 狐妖抬手,一道仿若雷击的伤痕自他手臂上显现。 “六十八年前,我因故曾入过仙山镇妖塔下,机缘巧合曾闯入过那间暗室,见过那具恶鬼肉身,当真妖鬼大补之物,可惜——” 狐妖似想到什么,悻悻然敛去面上贪婪之意:“此雷痕便是证据。你应当能看出其中所蕴仙力,非仙山镇妖塔不能为。” 一阵沉寂之后,叶南徽开了口—— “好,我亲手杀了他。” “杀掉那修士之后,你给我消息。” —— 数墙之隔。 朦胧月色透过纱窗渗漏进屋内,叶珣外衫褪尽,月光之下,他的上半身密密麻麻,爬满暗红色的符文,像是什么邪物。 只心口处有一点浅黄色花蕊,此刻正拼命汲取月色,泛出些许光晕,极力抵御那暗纹吞噬。 两股力量纠缠,斗得死去活来。 叶珣脸色惨白,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那道女声仿若还在耳侧。 “她想亲手杀我。” 他心旌摇曳,喃喃自语,语调格外轻柔。 眼里泄露出细碎的光,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温柔异常。【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 8 章 “砚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可切莫太信那九幽恶鬼了。” “我知道。” 又梦见了故人。 叶南徽睁开了眼,天光微亮。 如今的时节,早晚都会起风,她昨夜倚在院中的树下想事儿,不知不觉竟睡了半夜,头顶树上被风刮落的水珠擦过她的眼角,微凉的触感,恍若泪痕。 愣神之际,眼前暗了些许。 一抬头,入目一袭白衣。 眉目似画,梦境与现实交织,她一时分辨不清。 “楼砚辞。” 她喃喃唤出声。 “……什么?” 眼前之人背对天光而站,看不太清表情。 轻吸了口气,叶南徽彻底清醒了过来:“叶珣道长。” 撑着院中树干起来,如今天蒙蒙亮,卯时未过,一般元婴修士调息怎么也得三个时辰,昨日回来时就已至丑时,如今也才两个时辰。 叶珣调息这么快便结束了? “方才将我错看成谁了吗?” 果然刚才还是听到了,就是不知道听清没有,楼砚辞的名字在整个仙山都赫赫有名。 她如今一个凡女,不该和楼砚辞有交集才对。 “方才,方才怎么了?” 论装傻,叶南徽绝对是其中翘楚,走到树旁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桌,示意叶珣也坐,生硬地转过话头:“昨夜那狐妖来得不适时,道长还没回我呢,叶珣道长师承何处?” 话题转换得突兀,叶珣却没再追问,听话落座答道:“我出生在乾坤山,清微算是我师长。” 乾坤山,清微。 叶南徽没听过,她从前长居仙山,对其他门派并不算了解。不过,听叶珣这么说,想必他与仙山当真没什么牵连,便更安心了些。 “昨日见道长你收妖收得干脆,想必修行时日不短,现下多少年岁了?” 叶南徽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讲话。 元婴境的修士,怎么着也得几百岁了,天赋好的修行个一两百年,天赋不好的,三四百年还破不了金丹境。 叶南徽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珣,他神色一滞,似有犹疑。 “……二十,我今年二十。” ? 叶南徽大清早起来,就被这话堵得有些噎得慌。 二十,亏他说得出口,便是楼砚辞那样天生仙骨,身负飞升气运的人,成就元婴时也不止二十岁了。 叶珣说完这话,倒是镇定得很,只双眸微闪,转而问叶南徽:“姑娘呢?” 这下叶南徽是真被噎了噎。 不算此前十二次轮回,她大概约摸也有四五百岁了,可细究一下,她沉睡了一百年,修复神魂两百年,剩余时间,不是为了续命修炼,就是替仙山斩杀魔族。 认认真真活过的时日不算长。 咳咳。 “十八,我今年十八。”叶南徽面不红心不跳,她如今上身的这具肉身是真的十八,不算说谎。 “那我们便算是同龄人。”叶珣眉目柔和了几分,恰似春水初融。 论起真实年纪来说,说不准还真算得上是同龄人。 叶南徽扯了扯唇角,觉得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随即又仔细瞧了瞧叶珣的外貌,唇红齿白,眉目清隽,这小模样生得着实好,难怪那狐妖想打他的主意。若非这人给她的感觉太似楼砚辞,她多半也把持不住。 更何况,这小修士似乎本就对她附身的原主很有好感。 昨日和那狐妖聊完,她捧着铜镜出来,细细捋了一遍这惊雷夜之事。 据那狐妖所说,他本来没想诱叶珣进禅堂,是叶珣自个儿跟了他许久,送上门的猎物,没有不收的道理,左右现在他家娘子的身体妖化严重,吸食些人的阳气压一压也好,谁知这人却是修士,让他阴沟里面翻了船。 自个儿跟着? 叶南徽提炼出关键的地方,又忆起叶珣初见她时,在看清她的脸之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又说什么找到她了。 而她附身的原主和狐妖的娘子,也确有五六分相似。 该不会......这原主,和叶珣从前的道侣长得颇为相似,又或者是被叶珣当做她的转世初恋什么的了? 叶南徽琢磨了一阵,觉得自己真相了。 这世间之人,往往最易为皮相所惑。 若是这样,那狐妖所言之事,倒也好办了。 叶南徽一直盯着叶珣,想得出神。直看得叶珣耳尖连带着脖子一起红了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两声,这些个正襟危坐的小修士还是道行太浅了,不过是被多看两眼,脸红什么呢。 叶南徽有些得意。 看叶珣也更顺眼了几分。 “叶珣道长也别姑娘姑娘的叫我了,我叫贾蓉,你唤我蓉蓉就是。”叶南徽笑眯眯地开口,贾蓉是原身的名字,她借来暂且一用。 “昨夜初见,叶珣道长说‘找到我了’,可是将我认成旁人了?我十八年皆待在这镇上,当真与道长你从未见过。” 叶南徽继续追问,想验证自己的猜想。 本以为叶珣会避而不答。 谁知叶珣却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楚,像是怕叶南徽听不明白。 “没有认成旁人。我找你......很久了。” 听到这话,叶南徽霎时便懂了。 这看起来,约莫是初恋转世了。 能不成这贾蓉当真是他的转世初恋?那这小修士也忒倒霉了些,还未见面,这初恋便已经死了。 心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面上却不懂声色,叶南徽适时露出了些好奇。 “那便算我曾经与道长你相识吧。如今你找到我,又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我祛除身上的邪祟?”叶南徽想起昨日他的搪塞之语,言语之中带了些揶揄。 “我会护你平安。”叶珣像是并未听出叶南徽语气中的调侃,很是郑重地看着她,“我会在你身边,护你平安。” 眼前的修士光是从长相上看,确实不过二十上下,面若冠玉,那双眼睛生得格外漂亮,满心满眼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的确很难不被打动。 可惜,她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过这种眼神。 【你会护我吗?】 【我会护你。】 并不愉快的记忆再度翻涌,叶南徽看着眼前之人,又觉着不顺眼了起来。 看叶珣这样子,想必他初恋上辈子的死,和他多多少少有些关联,才会这般执着,追寻转世,才会说什么护她平安。 呵,上辈子干什么去了。 叶南徽心头卷起了些无名火,心口无端地抽痛,这分明不是她的身体。 “这话我也曾听别人说过。”叶南徽勉力压下痛意,“他食言了。叶珣道长应当懂得的,人之性命,总归是自己才最为珍惜。” “其他人是护不住的。” 叶珣安静地看着她,并未反驳。天光渐亮,些微日光擦过院中大树的枝叶,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脸上,不知为何,却衬得他有几分阴郁。 “食言的那个人,你...心悦于他吗?”叶珣轻轻问了出来。 放在以往,叶南徽绝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但看着这张脸,鬼使神差一般,她答了:“...心悦,当然心悦了。” 那个人带她出了九幽,为她连战四位化神境,身负重伤救了她性命,在凡间时,为她编发,替她付银子吃喝玩乐,关键是长得还好。表面少话疏离,内里却很温柔,她不过是一个在九幽待了很久的恶鬼,初次遇见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喜欢。 如果不喜欢,也就不会在明知命数天定的情况下,被连杀十二次才放手了。 她赌他即使是命数天定,也会护着她,只是她赌输了。 “那你如今还心悦于他吗?”叶珣这话问得更轻了。 无人能见到的地方,他手腕上的捆妖绳开始发黑,一点点收紧,捆妖绳上倏忽长出的细密利齿随着手绳,慢慢嵌入进叶珣手腕的皮肉之中,不过几息之间,他的手腕便已经鲜血淋漓。 叶珣悄然无息地施加了一个隔息咒,血腥之气被牢牢锁住,散不去分毫。他不想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打断叶南徽的回答。 “那你如今还喜欢他吗?” 叶珣又多问了一次,左手放在桌下,紧紧攥住。 叶南徽对叶珣此时的状况一无所知,听他问话,才又瞧了一眼,发现他此刻脸色较之方才,白了几分。 该不会误以为自己口中的那人是他吧? 还是以为他的转世爱人另有新欢了? 叶南徽一时拿不准,试探着反问他:“你......觉得呢?他食言了,我还该不该原谅他,该不该还继续喜欢他。” 眼前的女子双手撑着下巴,目光再度落回到他身上,身上的灼痛之感随着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平缓,手腕上的捆妖绳也缓缓松开。 他看着桌下染血的手腕,眸中暗色涌动。 三百年前,他从睁眼的那一瞬,便知道自己要找一个人,可他没有记忆,不知来路,不知归途,脑子里只隐隐有一个影子。 清微告诉他,若是在乾坤山留不住,便自行下山去寻。 从此,便入凡尘三百年。 好不容易找到,可却晚了一步,她喜欢了另外一个人。 话在脑海过了一圈又一圈,一想到还有别的男子曾得她心悦,身上的暗纹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游走,肺腑中的血气上涌,几乎压不住。 他稳住心神,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不要原谅他。” “千万...不要原谅他。” 不要喜欢他。 千万...不要喜欢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 9 章 “陈娘子,你说说,这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清早,这狐妖一被放出来,就径直奔到贾蓉阿娘,陈翠萍身边。 双目相对,泪珠便从她的眼眶里接二连三滚落下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不知从哪儿拿了张鲛绡出来,揩了揩脸上的泪痕,牵起陈翠萍的手,开始叙旧。 言语间很是亲密,倒衬得叶南徽和叶珣站在一旁,格格不入。 “嗐,你在时,这孩子年龄小还不记事,所以见了你不认得。”陈翠萍拉着狐妖的手,竟也十分亲昵,朝叶南徽挥了挥手,“蓉蓉过来,这是我们祖上结识的狐仙的后裔,十八年前,你出生虚弱……是她救了你。” 陈翠萍眼角微红,唇角牵起的笑意也有些不自然。 既然这狐妖来了,两人还认识,那陈翠萍定然也知道她女儿身体里的另有其人,因而面上才有些别扭。 “狐仙后裔?” 这狐妖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当着叶珣的面,叶南徽也不方便和陈翠萍解释什么,闻言上前,反问出声。 “是啊,这份机缘是祖宗传下来的。”陈翠萍却深信不疑,接过话头后,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站在叶南徽身后的叶珣,“这位道长……你可千万别除错了,这不是妖。” 为了防止叶珣爆起伤他,狐妖半个身子一直都躲在陈翠萍身后,看着叶珣活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叶珣听完这一大段有的没的的,扫过狐妖,只问了一个问题。 “夺舍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解释不清楚,便是狐妖有十个陈翠萍作证也没办法。 叶南徽站在一旁,等着这狐妖瞎编。 并未让她失望,不过瞬息,这狐妖便编好了故事。 它轻轻朝着陈翠萍吐出口白色烟雾,没隔多久,陈翠萍的眼神就逐渐模糊,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倒在狐妖怀中。 “道长啊,我是真的冤啊。” 狐妖揽着陈翠萍开始喊冤。 “我祖上受这家人荫蔽,欠下了因果,这因果一直未了,便落在了我的头上。” “这陈娘子命苦,大女儿七八岁时,她又生下一对龙凤胎,本是大喜事,可没多久,她这相公就因病去世,这龙凤胎中的女儿吧,出生时便幼体不足,得我一缕妖气熬过了冬日,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孤儿寡母这日子本就难过,偏偏这大女儿长至十六七时,又患上了痨症,命不久矣。” “这陈娘子便又来求我,我妖力低微,也没办法,这陈娘子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磕头磕得破皮流血地求我。她大女儿舍不得她娘难过,便让我顶着她的身子,骗她阿娘她还活着。” “我才接了夺舍这活儿。” “但这当娘的哪有不认得自个儿女儿的,没多久我便被识破……陈娘子伤心过度,数度晕厥,死去活来折腾一番,好在是上天终于垂怜,一番高热醒来后,竟也忘了她大女儿的存在,只把我当做救了蓉蓉的救命恩人。” “死者已矣,生者总要再活下去吧。” “这事儿便也就一直瞒着她,如今,叶道长你知晓前因后果以后,也别让陈娘子再知道了。” 狐妖一番话说得真情实感,时不时还抹抹泪水儿。 见叶珣一直没接话,又连忙啜泣了两声。还别说,不愧是狐妖,哭起来这声儿细细轻轻的,一点儿不吵人。 要不是昨晚和这狐妖在柴房里通过气儿,就连叶南徽听了这番话,怕都要好好感慨一番。 看够了狐妖演戏,叶南徽又偷偷看了眼叶珣,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不知道信了没有。 “你信它吗?” 实在是邪门儿,不知这叶珣是修了什么术法,她目光刚落在他身上,便被他抓了个正着。叶南徽一怔,怎么又问她? “命苦啊,命苦啊。”狐妖见状连忙又哼唧了两声,生怕叶南徽毁约给它捅娄子。 .....清咳两声,叶南徽还是替狐妖说了话。 “感觉不像说谎……阿娘认得它,细看会儿,我和她长得也确实有几分相似。应当.....是真的。” “好。” 叶南徽一句话,叶珣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说了,他便信。 叶南徽一时分神。 而那边的狐妖听到叶珣的话,知道自己的小命暂时保住,重重地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地将怀里的陈翠萍抱进屋内后,又出来凑到了叶南徽和叶珣身边。 “陈娘子受了我的妖力,现下再睡个两个时辰才会醒。” “既然是误会,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不是,不如正式认识认识?我嘛,是来自横秋剑府万妖窟的小狐妖楚方,敢问叶道长师承啊?” 狐妖笑得谄媚,打听叶珣的来路。 昨晚约定之时,叶南徽还以为这狐妖当真胆大,不打听清楚,便想取修士性命。现在看来,原也知道先打听清楚,看看能不能招惹得起。 “.......” 叶珣没有吱声。 只是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冷了下来。 狐妖的笑僵在了脸上,不明白这又怎么招惹了这个元婴修士。 “有妖气。” 叶珣沉下声,下一瞬,佩剑出鞘,直冲着狐妖而去。 狐妖傻了眼,他是妖有妖气,是刚刚被发现的事情吗?慌忙之下,狐妖躲闪不及,还是叶南徽反应快,拽了它一把,堪堪躲过那柄飞剑。 只是那飞剑之利,狐妖的几缕发丝被割断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看得狐妖很是心疼。 “你——”狐妖气急败坏,正要脱口骂人。 却见那飞剑并未停下,直朝着天上飞去,霎时便不见了影子。 瞧着叶珣脸色难看,狐妖后知后觉似乎也察觉到什么。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妖?” 叶珣身上携带的卷轴大亮,隐隐发出红光,还没得及说还说什么,方才飞出去的那柄飞剑,像是被什么东西拦住了一般,“咻”地一声直接被弹回了院中,回到叶珣剑鞘之中。 狐妖不动声色朝着叶南徽靠了靠,大事不妙,还是跟着这个鬼物安全一点。 叶南徽也意识到这镇上不对之处。 相比于叶珣,她身为鬼物,对这妖鬼气息感知得要更灵敏几分。 这天下妖物分两种,活妖与物妖。 草木飞禽走兽,虽无灵识,但有性命。而物妖更特殊一点,是由妖魔鬼物经手点化,赋予其灵智,而‘活’了过来,例如...叶南徽看着院内渐起的轻薄水雾,心下一沉。 她在九幽时,为了活命,曾屠尽关押在九幽的妖魔。唯有一个,她未曾与之交手。 那东西算不上活物,被封印在九幽最底层,无数瘴气阻隔,九幽在时,那东西便在,这漫长岁月里从未有过异动。 她与大妖相熟之后,大妖见多识广,听她说到这东西,便告诉她。 上古之时,六界之力纷乱强势,物妖一族日盛,其中最难缠的是一团雾气,说是雾气,其实也并不准确,这东西原体乃是上古凶兽魇兽的一口真气所化,带着魇兽死前执念,有化梦为实之力,曾挑得六界生乱。 “一旦这东西出现在你身边三尺以内,就别挣扎了,乖乖坐好,凝心聚气,万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也不可入睡,撑过三日就好。万一入梦,也别慌,记得见到四周起雾时,便是识破幻梦了。” 叶南徽垂眼,院中轻薄水雾已经不见,这物妖已经阵成。 "......妖气散了?"随着这些水雾消散,院中多余的妖气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叶将再度拔剑,一剑朝前方无人处挥去—— 无事发生。 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气。 “怎么回事?”狐妖看得发愣。 “......我们入阵了。”叶珣反手将剑收好,将叶南徽护在身后,“从现在起,开始小心。此阵中,我们与凡人无异。” 与凡人无异?狐妖闻言,连忙调动体内妖力,果然没了:“叶道长,你认得这阵法?可有什么禁忌之处,给我说说呀。” “......”叶珣沉默一阵,似乎也并不确定,良久才道,“此地临九幽,这阵像是...魇兽真气化成的物妖所结。此阵已起,要想平安,一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二不可入睡,我们三人皆是如此,只要撑过三日便无虞。” “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也不可入睡。”狐妖默念几遍记住,“那听起来好像也不麻烦。三日不眠,不是难事儿。” “此阵中,我们与凡人无异。”叶珣重复了一遍。 “……” “……” 被提醒了的狐妖,揪了揪自个儿的发丝,面上霎时涌现出些许烦躁,“那要是入梦了会发生啥?” “执念化梦为实,也许就此困死在这院里。” “那可不行。”狐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那我们都不能睡。” 可踱着踱着,狐妖心里却突然生出主意。 他们三人此时皆若凡人,二对一,杀叶珣简单,噬魂刃已经给了叶南徽。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想到此处,狐妖心口动了动,迫不及待地转头找到叶南徽。 正要上前—— “叶珣道长是怎么知道这妖来历的?” 叶南徽开口,笑着问了个问题。 从前她能入仙山,除了楼砚辞从中斡旋的原因,还因为她替仙山补全了万妖册。 魇兽真气化为物妖,封印在九幽之事,是她说出来的。 天上地下,除了她,唯有仙山万妖册有记载,而万妖册只有仙山内门弟子才可查阅。 叶珣……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撒谎。 叶南徽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刀柄。 他究竟是谁。 “……我。”叶珣有些意外叶南徽会问他这个问题,刚开了口。 咚咚咚。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姐,开门,是我回来啦。” 声音轻快,听起来是一个少年。狐妖下意识要上前开门。 叶珣眼疾手快将它拦下:“阵中无进无出,能敲门触阵的,只有入梦后的幻物。” 狐妖瞪大了双眼:“我们三人都醒着,哪里来的什么——” 突然失声,狐妖像是想到什么,脸色也迅速难看起来:“陈娘子,陈娘子她睡了。” 话音落地,木门吱呀一声,轻轻地开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 10 章 “阿姐,娘唤你吃饭。” “……阿弟?”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认出站在她床边的人,贾蓉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还有些发懵。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笑起来眼睛一弯,很是讨喜。 “……这么早就吃饭?”贾蓉看着窗外,天色不算透亮,时候还早着。 “阿娘的一番心意,不要辜负了。” “……好。”看着少年的背影,贾蓉微微怔忡,心里一丝异样划过,却被屋外的嘈杂声打断。 走出屋子,院里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正麻利地忙活,嘴里不停念叨:“蓉蓉,你也吃,吃好了,吃饱了,阿娘就去为你裁新衣。” 方才的少年坐在木桌前。 贾蓉走过去,木桌上摆着糯米团子,油绿如玉,软糯清香,看起来就甚是有食欲。 刚想拿起个团子,却注意到少年只是乖巧地坐在桌边看着她,贾蓉有些不好意思,便招呼道:“你也吃啊?” “吃完了。”少年答得又响又快,给贾蓉下了一大跳。 骤然一阵风刮过,天倏忽间便可阴下来,开始下起了雨。 “吃完了?”那边妇人听到少年说的话,擦了擦手,有些慌乱地找出把伞,“那就走吧,得早些赶路,天黑之前才回得来。” 妇人动作极快,贾蓉还没来得及拿团子,饭桌就被收拾好了。 一路都下着雨,三个人撑着一把伞,显然不够用,贾蓉挤在少年身旁皱眉:“怎么不多带一把伞。”浑身湿润润的,好生讨厌。 雨声太大,无人应她。 匆匆赶路,越往镇上走,人也越多。 一路淋着雨,贾蓉大半边身子已经湿透,索性也不再和妇人挤一把伞,不近不远地跟着,她少来镇上,看什么都新鲜。 “姑娘,莫要再往前面走了。” 逛得正高兴,一个文弱的声音蓦地从身侧传来,贾蓉偏头——是个女子,微蹙着眉,眸中三分哀意,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似乎身体不太好。 好眼熟,贾蓉盯着这女子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女子眉眼和她长得有五六分相似,雨幕之中,恍若双生。 “快走,愣着做什么!” 前面妇人的喊声吓得贾蓉一个激灵,闻言赶紧往前小跑着跟上了等她的少年。 “小心......” 女子的轻叹声很快便散在了雨幕之中。 小心?小心什么? 贾蓉来不及细想,便跟着妇人和少年前后脚到了店里,找了处位置坐下,身上的水湿淋淋地将她所坐之处的地打湿。 那店家察觉到以后,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呵斥。 却被妇人拿出的金锭子堵住了嘴。 “只是定金。”妇人挤出个笑意,“务必要做得精致喜庆些,我们要求高,这镇上没别的人家愿意接这活儿,就劳烦你了。” 嚯,这么阔气。 贾蓉被金锭子晃了眼,心里纳闷,这般富足,那怎么伞还只买一把,害得她被雨淋得跟个落汤鸡一般。 店外,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些,时不时从雨幕之中还传来几道呜咽哭声,一股沉香气味,似有若无地卷来,天地之间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叫人看了堵得慌,贾蓉揉着心窝,想催妇人快点,定好了就赶紧走。 可刚一回头,却被镜子晃了眼。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店面横梁处悬挂了面镜子,明晃晃的,吓人一跳。 这店家还真是奇怪,好好的横梁,吊什么镜子啊。 贾蓉刚想张口抱怨,却见店内早就没了妇人和少年的影子,只那收了钱的店家,神色紧张,仍然不停地对着她挪动着镜子。 贾蓉起身下意识想去寻人。可那反射出的镜光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连续被晃了好几下,贾蓉被晃出了些火气。 “能别晃了吗?晃得我头疼。”贾蓉揉揉额头,凑到那店家身边。 她动作太快,那店家也经不住吓,她这么一开口,店家手中吊镜子的布段没拿稳,啪的一声,镜子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啊——” 也不知犯了什么病,那店家也不收拾,鬼哭狼嚎一样地跑了出去。 “.......” 贾蓉轻啧一声,有些无语。好心蹲下,准备帮忙收拾收拾,但手刚触到那镜子,却似被火烧了一般,烫得她手生疼,马上缩了回来。 什么破镜子,贾蓉嘟囔着朝那镜中一瞟。 正正好和镜中之人对上了眼神。 脸色死白一片,目光呆直,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贾蓉慢慢顿住,对着镜子掐了掐自己的脸,果然,镜中人也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掐了掐脸。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镜中之人就是自己。 对啊,她好像不是人,她也没有阿娘和阿弟啊。 目不转睛地和镜子中的人对视了好久,却总觉得有些奇怪,是哪里不对呢?贾蓉偏了偏头,思忖了一番,她好像也不长这样...... 那她长什么样呢?她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终于摸出了些回忆的碎片? 镜中之人的面容,也随之一点一点发生变化。 红唇黑发,柳叶细眉桃花眼。 贾蓉.....叶南徽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勾唇笑了笑,是了,她从诞生起,就是这个模样才对。 ....... 店外不远处,被雨幕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地方。 狐妖摔倒在地上,一身泥泞,浑身是伤。 长剑指着它的咽喉,让它不敢轻举妄动。 “.....叶道长,你看到了,我没有胡说——”刚一开口,那剑尖离他的咽喉处又近了几分,让它只能狼狈地咽下后半句。 物妖的阵中,虽没有术法,但狐妖却忘了,剑修一脉,体术是必修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想。 便就是在这阵中杀了它,也未尝不可,届时只需要将一切推给物妖的法阵就好,一切天衣无缝,不会让她瞧出半分端倪。 她。 想到她,叶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那家做寿衣的铺子——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发蹲坐在店口,仰脸看着这灰扑扑的天,大雨如注,隔着雨水,氤氲一片,其实看不太分明她的面容。 但叶珣还是紧张了。 三百年前。 乾坤山上,清微说他前尘尽忘,因而不通人事,不知喜怒。 乾坤上来来往往许多人,带来无数法器、术法、秘籍...妄图救他,可任凭这些人如何努力,如何泪眼婆娑地求他活下去。 除了屠杀妖魔时,无边血色能让他心静片刻,其他时候,他身上的那些暗纹都在汲取心口处,代表他性命的淡黄色花蕊的力量。 直到那花蕊被周身暗纹吞噬至只剩下一枚钱币大小,他仍无药可救,清微才力排众议,放了他下山。 他对他的生死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活着就降妖除魔,死了就一朝安宁,也没什么不好。唯一不甘的是没有找到他梦中之人。 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他晚上调息入梦时,总会梦到一个影子。 那影子是他暗纹张狂的根源,那些暗纹想见她,但似乎又怕她。 清微放他下山之后,每夜调息之时,梦里的影子比从前在乾坤山上时要清晰一些,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她说话,而只要梦到她,那些暗纹也会安分许多。 “救救我。”梦里的她总是泪眼婆娑,心口像是被利刃洞穿,衣服血红一片,“救救我,他要杀我。” “谁?”梦境颠三倒四,他还未来得及听清,她便又换了模样。 “.....你这人,怎么总是一副慈悲相,看着也太...让人不敢亵渎了些,你闭上眼睛。”这次,她一身大红嫁衣,美得惊心动魄,她伸出素白的一双手,没等他反应,便先一步遮住了他的眼睛。 微凉的气息擦过唇角。 “呆子.....” 一声轻笑。 他从梦中睁眼,满室虚无,他握不住,留不下,触摸不到。 可如今,只要走过去,他就能见到她的真容。 只要走过去,他被这念头蛊惑,心驰神往,手微微一动,脚边却突然传来痛苦地哀鸣。 哦,还有一只狐妖。 他面无表情,持剑轻轻划破了它的脖颈,狐妖低声哀叫,忙不迭地求饶:“叶道长,你为何杀我?我已经证明了她不是你要找的蓉蓉,她就是一个鬼物,她,她还想杀你,你不信的话,去她身上搜——” 他有些不耐烦了。 剑光一闪,狐妖漂亮的脖颈处多了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鲜血不断地喷涌而出,让它再也没办法开口。 狐妖眸中现出绝望和不甘。 阵起之后,它发现这虽是陈翠萍的梦,但陈翠萍因它妖力入眠,让它也能稍微左右这场梦境的发展,本以为是个机会。 这才找到这修士,告诉他那鬼物要杀他之事。 原本是想挑得这一鬼一人争斗,它好坐收渔翁之利。 修士的身体它要,而鬼物炼化后,历来是妖魔大补,它也不想错过。 可谁知,这人竟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真是个疯子。 趁着最后一口气,狐妖回到识海,似乎是想寻什么,可什么也没做到,该死该死该死,连续咒骂数声,带着愤怒和不甘,狐妖咽了气。 * 雨水很快就将叶珣剑上的血迹冲洗得一干二净。 地上的狐妖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手持长剑的男子妥帖得收好长剑,朝对面走去。 *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百里之外,半空中。 笑意盈盈的少年身边多了个女子。 “谢谢……”女子捂着脖颈,还心有余悸。 少年并未在意她的状态,像是闲聊一般:“你的相公太蠢了,所以才会死在他的剑下,你似乎要聪明些。” 少年望向远方,叶南徽仍旧蹲坐在店口处,没有动弹。 是真的很讨厌下雨啊。 少年见状笑了笑,随即对身边的女子继续道:“这场梦还没结束,叶修士想起来得还不够多,需要你再帮上一把。” “务必要让他想起……他自己就是那个行刑人啊。” 少年说着眸光微凉。 “算算时日,这场梦结束之时,那位姓白的姑娘也快到了。” “你知道我要的结果的。” “不要让我失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 11 章 “雨终于停了。” 叶南徽在铺子门口蹲了好久,才终于等到雨停。 飘出店外,檐上的雨珠砸下来,落在她的手心中。 “这雨竟能被我接住。”叶南徽看着雨珠嘀咕,“我是鬼魂啊,又没有人身。” 人身…… 叶南徽征住,品出些不对来,等等,她是不是有肉/身来着… “你要尽快回到身体里去。” 她转身,入目是一个清隽的男子,正看着她说话。 奇了,这人周身没有半分灵气波动,竟能看见她一个鬼魂。 “我引你回去。”男子似乎和她相识,言语间带着几分亲昵。 “好。”能找到自己的身体自然是好事,总不能一直当个鬼魂飘来飘去吧,那多无趣,叶南徽自然不会拒绝男子的提议。 而且她看这个男子,觉得好生眼熟,也不排斥他的靠近,想来这人应该是个好人。她们做鬼的看人可准了。 叶南徽又细琢磨了下,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男子,也想不起他姓甚名谁。 难道是她的旧相识被她给忘了?那这也太尴尬了些,千万不能被他发现。叶南徽故意直了直腰,尽量装作自然的样子。 好在男子少话,一路上都很沉默,省了叶南徽应付的功夫。 也没走多久,男子领着她到了一处房子门前。 “推门进去,左拐,有一间小屋,你的身体就在里面。” 嗯?叶南徽打量了下四周,觉得陌生得很,心中生疑,不过,又多瞧了眼男子俊…咳咳正直的面庞,又觉得,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也无妨,只是... "你怎么不进去?" 她心中奇怪,男子站在门口并未有随她一起进去的意思。 “我进不去。” “.......哦。”叶南徽想,大概是她存放身体的地方有她设的结界之类的,只能她一个人进去,“那我先去了,一会儿谢你。” 叶南徽当着男子的面,轻飘飘地穿门而过。推什么门啊,她们当鬼魂的,从来都不开门~ * 直到看见叶南徽进去了,叶珣才松了口气。 物妖阵中所成之梦,起于陈翠萍,陈翠萍的执念,则关乎她的女儿贾蓉。 他和狐妖与此事关联不大,只要不被陈翠萍在这场梦中察觉到便无事。 但【她】附身在贾蓉身上,被一同卷入这场梦境,是他们中入梦最深的,若是不能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并非贾蓉,那她就会被困死在这里。 那只狐妖想挑得他与【她】争斗,动用妖力影响了陈翠萍的梦境,将时间调换到陈翠萍女儿身死的时候,才诓得【她】以鬼魂之躯行于梦中,现出真容。 本来杀了那狐妖这事儿也就了了,那狐妖也算阴差阳错解了【她】的困境。 但当他来到【她】身边,才察觉她仍有一半意识限于梦中和贾蓉相连,如今连魂魄也衰弱了几分。他心口一跳,这是魂散的前兆,必须马上回到□□中去。 好在还不晚,只要她重新回到贾蓉的身体里,那就还有机会。 梦境里起了风,叶珣站在屋子外面,隔着一扇门一堵墙,没有灵气,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屋内的动静,总有些不安。 应该无碍,他想。 * 【屋内】 叶南徽很顺利地找到了屋子。 只是,她飘在半空中,盯着下面的身体,觉得有些怪。 虽然这身体确实有她的些许气息在,但这身体的脸好像和她长得不太一样啊,确定真的是她的身体吗? 诶,等等,她长什么样来着。 叶南徽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脑子真没有以前好使了。老是时不时忘掉些东西,分明方才在铺子里还记得的。 飘在半空中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叶南徽最终决定还是先进去再说,一是领她来的那人应该没瞎,二则这身体染了她的气息,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把心间杂念挥散,叶南徽放松魂体,刚想沉下去—— 下面的身体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大眼对大眼,叶南徽懵了,等等,她最近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很确定,刚才这身体并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怎么给她来这一下子,还睁眼了呢。 下面这“身体”似乎也被叶南徽吓得不轻。 一下子就蜷缩在了墙边。 “你...你是谁?”女子的声音细细轻轻,似曾相识。 叶南徽有些不会了,占了她的身体还问她是谁,现在的鬼魂同行,都是这样靠装傻蒙混过关的吗? 强占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除非那身体是天生阴体,否则那占人身体的鬼魂也是要遭反噬的。 她准备掰扯一下:“这身体应该是我的,你是不是找错了呀。” 她自觉自己说得很温柔,也很是讲理,那女子却又抽抽了两声,像受到惊吓:“...你是...鬼...吗?” 分不清这女子是在装傻,还是真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成鸡同鸭讲了。 叶南徽闭嘴,决定直接来硬的给她挤出去,这身体若是她的,就不会将她排斥出体外。 砰。 太过自信还是不行。 像是撞到了修士所设的气墙,叶南徽被弹退至门边。 疼得龇牙咧嘴。 女子懵懂地看着她,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 叶南徽心中也生起几分不确定,该不会领着她来的那个男子真是个瞎子吧...... 叶南徽有些不死心。 "这位姑娘,能劳烦你找面镜子吗?" 女子虽然瞧着娇弱,但这会儿许是反应过来了,胆儿还不小,只犹豫了下,当真翻身下床,找出块铜镜,举到她面前。 镜中映照出一张脸,嚯,这死白的皮肤,血红的唇色,乌黑的眼珠子,鬼气森森,十分不好惹的样子。想起来了,她确实长这样。 和身边的女子两模两样,没有一丝一毫相像。 可…不会吧,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叶南徽有些不信邪地想接过镜子仔细看看,却又将那女子吓得连退几步。 回忆着方才镜中看到的脸,再看看眼前的女子,叶南徽觉得她就算是昧着自己的良心,也说不出口这身体是她的这种话来。 许是察觉她脸色不太好看,那女子虽然胆怯,却也再次凑了上来,将铜镜举到她面前:“我不躲了,你想照多久就照多久。” 这姑娘还挺好心,叶南徽苦中作乐地再次看向铜镜中,就这截然不同的两张脸,那男子是怎么斩钉截铁地信誓旦旦说她身体在这儿的? 她就说她的身体怎么会寄放在一个她不认识的屋子里,分明应该在—— 在—— 叶南徽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不对,她为什么要来找身体,她诞生自九幽,自成人起便得了身体,并非一般鬼物,怎么会寻自己的身体。除非她死,她的身体又怎么会离开她。 越想脑子越乱,无数记忆交杂,让她隐隐有些失控的感觉,不自觉地四处寻着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似乎是看着她状况不太好,那女子又拿着镜子凑到她身边,轻柔地发问。 叶南徽望向镜中,和身边的女子再度对上目光。 这一次,女子没再惊慌躲避,眸中温柔又带着些怜惜,像是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让叶南徽移不开眼神。 迎着她的目光,女子竟慢慢伸手触碰到了她的魂体。 女子的手覆在了她的心口处,朝她微微一笑,像是安抚:“南徽,你是在找你的身体吗?你的身体不在这里…你死了,死了很多次了,还记得吗?” 死了很多次? 怎么可能,她最惜命了,为了活命蛰伏在九幽那么多年,怎么会死。 骗鬼呢。 她张口想反驳。 心口却突然一痛,她低头,一柄剑便出现在眼前,那剑通体盈白,恰如流光。 “春花秋月皆有尽时,但愿此剑览尽春秋,却不遇离别。” 春秋剑。 想起来了,她确实已经死了好多次了。 也就是在这一瞬,不知不觉之间,周边的桌椅、土墙、铜镜、连带着那女子皆一点点化为尘土湮灭,像从未出现过。 叶南徽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最后入目的是方才那个领她进来的男子,他神色慌张,唇角带血向她扑来。 伸出的手绷紧了指尖,想要抓住她。 真是很少见他如此狼狈呢。 她看着他,愣愣地想。 刚一想完,心中又疑惑,为什么说“少见”,她与他当真见过很多次吗? ——— “...稍有不慎,她会死在里面。” 方才为叶南徽举镜的女子,看着前方一片血色的阵域,捂着心口艰难地开口。 身边的少年脸上笑意不变,递给她一枚丹药:“这就不劳你操心了,让你强行占据贾蓉的身体,受了反噬不好受吧。” “……” 女子迟疑片刻后,还是接过了丹药。 贾蓉的身体被叶南徽附身,她强行夺去,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受了反噬,心脉受损。 见她接了丹药,少年的笑深了些:“这就对了,闲事莫管,剩下陈翠萍的阵域由你来解。” “一个凡人的阵域,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少年说完,似乎也并不在意女子的回答,直直地看向前方血红色的阵域,眸中似乎卷起一些哀意:“我从前就和这孩子说过,宁可待在肮脏血腥的九幽,也不要去那烟火升腾的人间做个异类…瞧,连我也很少见这样血红一片的阵域呢,也不知道她那些年,受了多少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 12 章 “楼砚辞,醒醒。” “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地牢昏暗,四面八方都涌来一股铁锈味道,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声,只有些微光亮从窗边闯进来,让叶珣看清了说话人的脸。 是张极艳丽的脸。 是她。叶珣认了出来。 她正低头看着自己,冰凉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见他睁眼,眸中涌出喜色:“楼砚辞,你终于醒了。” 楼砚辞?他愣住几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你内伤太重,如今必须要上药。”女子看着他,似乎有些苦恼,“……你师长该不会真不管你死活吧。” 她的眸中几分担忧几分懊悔,时不时还参杂着怒意,眸光流转,生动极了,不像—— 他心下一悸,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最难以释怀的那场噩梦。 梦里的她依旧看不清面容,只一双眼睛,却并未如从前一般含泪,只死心一般看着前方,胸口一片血色。 一个同样看不清面容的男子执剑利落地杀了她。 他甚至来不及去到她身边。 * 完了,该不会伤着脑子了吧。 叶南徽看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男子,心下着急。 将男子搀着靠在墙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楼砚辞你还记得我吗?我啊,叶南徽。” 叶南徽。 似乎对这三个字还有印象。 男子长睫微动,眼神慢慢有了焦点,落在她脸上:“叶…南徽。” 听到他喊出她的名字,叶南徽松了口气,瘫坐下来:“你要是再没反应,我都准备抽你巴掌让你还魂了。” 叶南徽没想到楼砚辞的师长是这样的狠角色,也没想到楼砚辞的骨头这么硬。 早知道仙山不喜鬼物,但没料到那四位化神境几乎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点道理也不讲,偏偏又厉害得很。 她体内煞气之毒压不住,一旦强行动手,不过十招,就会反噬伤重,她惜命得很,只能靠楼砚辞硬抗这四位化神境。 本以为过了守在刹那殿前的那四位化神,这事儿也就完了,谁知入了刹那殿,楼砚辞的师长一个眼神,威压随之而至,硬生生引得楼砚辞一身暗伤发作。 然后她就和他一起被打包送来了这仙山地牢。 “你师长不会真的不管你吧……”叶南徽看着楼砚辞惨白的脸色有些摸不准,“不是我们上山之前和你师长写信说过吗?” “我虽是九幽恶鬼,但又没害人性命,和其他鬼物只能吸食人的阳气过活也不一样,我能食煞气,魔气,妖气,也食这人间活气,我活着也不会弄死谁,怎么……” 叶南徽想不明白,不光想不明白这仙山的人为何对她这般排斥,其实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如此厌恶鬼物。 这世间鬼物,多由人族死后执念不散,心怀怨恨牵绊所化,因而靠吸食人族阳气而活。按道理,该算作他们人族的同类异化,是他们内部问题在生的时候没解决完,遗留到死后。 怎么就变成他们鬼物性情冷漠残暴了? “天命……咳咳。” 叶南徽正想得出神,楼砚辞轻咳几声,开口说道。 “天命?”叶南徽一愣。 “九幽恶鬼,朝生暮死,不见天日。从来没有恶鬼能像你一样,活这么久。他们觉得违背了天命。” “就因为这?”叶南徽觉着这实在是漏洞百出,“那你们修士修行,突破人族性命年岁桎梏,不也是违背天命?” “为何人族可以,我不可以?” 眼前的女子满眼疑惑,因为坐着,一头黑发及地,偏头发问的样子,像是初入人间的懵懂小兽。 此时叶珣已经彻底回过神来。 事情出了岔子,她并未如他预想的一样,进入贾蓉的身体,反而是因为什么别的力量,将她从陈翠萍由执念生成的梦境中,拽离部分出来,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梦境。 一个……由她执念而生的梦境。 叶珣透过这身体的眼睛看着她,她正等着这身体的主人回话,眸中带着不加掩饰的信赖。 这…就是她喜欢的那个人吗? 叶珣想起昨日在院中与她的对话。 “食言那个人,你心悦于他吗?” “心悦,当然心悦。” 心里泛起刺痛,又带着说不出的酸楚之意,她喜欢这个人喜欢到…连执念也因他而生吗?这个叫楼砚辞的人。 他心里蓦然卷起对这个素未谋面之人的零星杀意。 楼砚辞。 真是让他控制不住地…心生嫉妒。 他垂下眼,记住了这个名字的音调。 如今他的意识附在这人身上,并没办法开口说话,这个梦境由她主导,想要脱身,意识到自己并非楼砚辞还不够,他还要想办法主动脱离出来。 * “南徽……” “我在。” 叶南徽还等着楼砚辞回答,但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之处。 楼砚辞的气息乱了,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人不由自主地向一旁倒去。 “怎么了?”叶南徽察觉到他的不对之后,立马凑了上去,将他揽住,没让他倒在阴冷的地上。 却被楼砚辞眼角,唇边,鼻腔,耳朵渗出的点点血迹吓了一跳。 “楼砚辞。”叶南徽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想让他保持清醒,“你别吓我啊。” 楼砚辞靠着她缓了缓,虽然受伤,却仍旧冷静,贴着她的耳侧轻声交代:“南徽,刹那殿前有位化神境用毒,我如今暗伤齐发,压制不了这毒,再撑一会儿,怕是会晕死过去,若不医治,我熬不过今夜。我于仙山还有几分用处,他们不敢让我死在这里,必定会……必定会开门放人,为我寻医师,你届时就能一同出去。” 说了一长段话,楼砚辞气息更弱了几分,眸光也暗了许多。 “总不能……真让你在这地牢待上一晚。” 最后一句话实在说得太轻,叶南徽并未听清。 只觉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晕死过去,这仙山的人又凭什么连同她一起放出去。 叶南徽只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着急,脑子里思绪万千,刚想伸手使蛮劲儿,强行调动法术查看他的身体状况。 却发现她的腕上多出了一道金色灵力,将她与楼砚辞相连,同时也封死了她的经脉,使不了半分术法。 显然,这是楼砚辞的手笔。 “……楼砚辞!你有——”毛病啊? 骂人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发现楼砚辞已经利落地晕死了过去。 好好好。 叶南徽心里憋了些火,她不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计较。 但低头一看着楼砚辞的这张脸,叶南徽难得没被美貌所惑,反而冷笑了几声,心中火气更盛。 静坐了半炷香,勉强压下无处发泄的情绪,叶南徽大致也捋清楚了楼砚辞方才说的话。 他如今中了毒,若这毒不清除至体外,他熬不过今夜,他在赌,赌仙山不会放弃他这个身负仙骨的天命之人。 一旦仙山出手要将他带走…… 叶南徽看向自己手腕,那道由金光幻化而成的浅色符印,正中一点血红,是楼砚辞强行与她结下的反式同行咒。一旦她离开楼砚辞身侧五步,楼砚辞便会心悸而亡。 这样一来,仙山就不得不一同将她带走。 这似乎是场赢面很大的赌局。 可万一呢…… 叶南徽冷笑连连,目光落在地牢外看守他们的鸟雀身上。 这鸟雀身上有异样的灵力波动。 是仙山的人一直通过鸟雀在监视他们,如今楼砚辞已经晕死过去半炷香的功夫,但仙山却并未有任何相救的意思。 叶南徽刚压下的火更旺了几分,好,说到底楼砚辞和她也不过相识两年,哪比得上仙山与他的情意深厚。 既然仙山能坐视不管,她一个性情冷漠,乖张暴戾,阴险狠辣的恶鬼有什么看不下去的。 叶南徽推开倚靠着她的楼砚辞,走到那鸟雀面前,恶狠狠地开口:“你们不来救,就让楼砚辞等死去吧。” 说完她也不再去看晕死过去的楼砚辞,径直蹲坐到地牢另外一侧坐下。 脑子乱糟糟一片。 叶南徽蜷缩在一起,任由黑发遮挡住的她的神情。 又不是没经历过生死,她在九幽手上没少沾染妖物的血。 可……为什么人族的血是热的。 方才她的指尖擦过楼砚辞眼角,沾染了些许血迹,分明只有一点,却仍带着楼砚辞的体温。 只是很快就凉了。 叶南徽忽地攥紧手,不再去看,既然楼砚辞要赌命,那她就奉陪到底。 她将头埋在双膝上,开始背菜谱。 红烧黄鱼红烧牛肉红烧猪蹄…… 这些菜谱她烂熟于心,背得飞快。 正着背,反着背,都背过一遍后,地牢里还是没动静。 她悄悄透过发丝看向地牢外面,空空荡荡,连那只鸟雀也没了踪影。 指甲掐破掌心。 叶南徽重新埋下头,又开始背菜谱。 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虾仁糖醋茄子…… 这次只正着背了一遍。 还是没动静。 她忍不住侧了侧身子,透过发丝去看躺在那边的楼砚辞。 他连喘气儿的声音都轻了很多,指尖发紫,是中毒已深的迹象。 叶南徽不自觉地咬住唇瓣。 烦死了。 楼砚辞知不知道命很宝贵,只有一条啊。 算了,出不去就出不去吧,她在九幽那么多年,早就习惯被关着了。 叶南徽咬破唇瓣,贴近手腕,她的血和手腕上那点血红重合,渐渐以吞噬之姿,一点点将金印消解。 楼砚辞趁她不注意,以血结咒,以为这样她就没办法了。但他不知道,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拥有肉/身的九幽恶鬼,她的肉/身有多么珍贵。 纵然楼砚辞天生仙骨,但未真正飞升之前,说到底,他也还只是肉体凡胎,比不上她。 他的血咒她自然有办法破。 叶南徽勉力调动身体里的力量,想为楼砚辞驱毒。 可或许是她体内煞气之毒积压过重,身体里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放缓,逐渐凝滞,她有些着急。 面前却出现了些许亮光。 是仙山的人来了? 她抬眼望去,亮光渐暗,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是她自己。 障眼法? 她一只手揽住楼砚辞,另一只手已经积蓄好力量,以防不测。 可这障眼法却没有想动的意思,老实地待在原地,朝她微微一笑。 “早知如今,或许让他死在那晚更好。”「1」 “叶南徽你死前不是这样想过吗?” “如今正是重新选择的时候。” 叶南徽拧眉不解其意,下意识低头看向楼砚辞,却发现他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怎么也看不清。 “重新选择?”叶南徽又看向障眼法。 “对呀。” 障眼法答得轻快,心口开始晕出血色,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死气。 她笑着指了指叶南徽怀中的人:“楼砚辞杀了我们,就…不要放过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 13 章 “楼砚辞不会杀我。” 叶南徽只是怔愣了片刻,手下动作便更快了几分,为楼砚辞驱毒。 “……这般执迷不悟,你会后悔的。” 那障眼法定定地看着叶南徽手下救人的动作,却也并未出手阻拦,留下一句话,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叶南徽面前。 来不及去追究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叶南徽只想抓紧时间为楼砚辞驱毒。 楼砚辞杀她?呵,也不动动脑子,楼砚辞若真想杀她,莫说从前就有许多机会,便就说今天,为何非要先救她,再杀她。 闲得慌啊。 叶南徽对方才这不知名的东西感到甚是无语。 念没念过书,有没有点常识。 叶南徽压力一大就想骂人。 她如今能调动的力量实在不多,弄不好一个反噬,两人都会死在这里。 叶南徽一边骂,她带着煞气的力量一边顺着楼砚辞的经脉而下,那化神境的毒先前被楼砚辞死死压在丹田中,如今压制不住,朝身体四处蔓延,叶南徽只能先护住他的心脉。 可她的煞气实在霸道,做不到驱毒的同时,还不伤害楼砚辞的五脏六腑。 只能赌一把。 楼砚辞既然身来仙骨,又天命加身,必不会死在这里。 其实说起来也好笑,叶南徽最不信的便是天命之说,毕竟她自己就是逆天命而活的。 但她在人间待了两年,和人族也学到点儿东西。有害于自己的不信,有利于自己的,信信也无妨。 终于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叶南徽成功将楼砚辞心脉附近的毒素也尽数逼出。剩余的余毒,他自己约摸是还能再撑个四五天。 总算松了口气。 想到楼砚辞方才的算计,叶南徽眉毛间的冷意越发压制不住。 皆说仙山琼阁间,有大慈悲者,怜悯众生。 可如今连自家弟子都得自己一个恶鬼来救。 她看楼砚辞也是被这些修士忽悠瘸了,竟真的拿命来赌他们的慈悲。 心绪起伏间,原本就因体虚而蠢蠢欲动的煞毒,开始在她体内肆虐。 死暂时是死不了,但也足够她难受。 那煞毒在她周身乱蹿,所过之处一阵痉挛,内脏,经脉,皆受折磨,她不自觉地蜷缩在地上,唇瓣被她咬破出血,直到再也撑不住,叶南徽疼晕了过去。 * 叶南徽晕过去不久,叶珣就睁开了眼睛。 地牢还是这个地牢。 看着晕过去的叶南徽,叶珣伸出右手替她擦去唇上的血迹。 事态有些糟,乾坤山山注有载,起梦者想要从物妖的阵中出去,必须自己主动意识到这是在梦中。 显然刚刚失败了。 即便她有别的意识分化出来,试图去阻止她按照记忆里的发展行事。 但最终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豁出性命救了这个人—— 楼砚辞。 想到他,叶珣长睫一颤,没控制住力气,手上的动作重了点,按在叶南徽的唇下的伤口上,惹得叶南徽皱着眉往后瑟缩了下。 叶珣手上动作一僵,放轻了几分,蹭了蹭叶南徽唇下的齿痕,似是安抚。 直到叶南徽没了别的动静,他才收回手,转而将叶南徽腰上别着那柄匕首抽了出来。 下一瞬,那匕首就见了血。 划破皮肉,穿透手骨,叶珣一点没有为自己留情。 “是我弄疼你了。” 他一刀一刀,任由刀刃在右手手掌间穿刺。 痛感让他开始清醒地思考眼前的处境。 如今她暂时失去意识,梦中出现了空白区缓冲,等她再次睁眼,这所有的东西,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因进入下一个梦境片段而被抹去。 如果一直如此,一直循环下去,她就会被困死在这里。 死?叶珣顿了顿,停下来,垂眼看着早已血肉模糊的右手—— 不太妙,他想,他在失控。 眸中暗色翻涌,他努力压制着心间生长出的尖刺。将匕首从手骨间拔出,又细心将其间的血迹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后小心放了回去。 他从前没有护好她,所以才让她死在别人手中,这一次绝对不会,他告诉自己。 三百年来,除了找她以外,他也在寻仇。 只是那个杀她之人,却始终只有一个背影。 好在,虽三百年来遍寻不到,但如今一朝尽得了—— 楼砚辞。 从在陈翠萍院子里的树下,她迷迷糊糊醒来,含糊不清地喊出这名字时,他就将这名字的音调记在了心里。 本以为是她死后成鬼,重新喜欢上的人。 可方才梦中,那道分化出的意识说得明明白白,楼砚辞杀了她。 她不会喜欢上一个杀了她的人。 定是有人蛊惑。 况且…… 叶珣看着叶南徽的脸,自觉平静地想。 他的梦里,她分明身着红衣,嫁与他为妻。 她还…吻过他。 叶珣目光落在叶南徽的唇上,死命拽着这点虚幻的甜意,试图说服自己什么。 定是有人蛊惑了她。 等出去之后,他得先杀了那个人。 * 这一觉叶南徽睡了很久。 不过并不安稳,像是溺在寒潭之中,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浮浮沉沉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 实在给她逼急了,憋了口气,从腰间抽出她不离身的匕首,狠狠朝那暗处斩去—— “呼——” 终于醒了过来,叶南徽瘫坐在地,冷汗淋漓。 远处天光微亮,时不时还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鸟雀叫声,显出些凄凉。 呆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血腥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叶南徽才缓过劲儿朝周遭看去。 入目之处,死尸一片。 呆愣了几息,叶南徽想了起来。 哦,她杀的。 面无表情,踉踉跄跄地从死尸堆里爬起来。 叶南徽眯着眼睛,开始搜罗这些人身上还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法器。 昨夜一场恶战,约摸来了二十多人。 那些修士也是真不要脸,这么多人来围剿她一个。 不过也不意外,白清枝死讯传出之后,不光是仙山中的弟子,还有些受过白清枝爹娘恩惠的散修也自发前来杀她,其中还参杂着不少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实则想杀她扬名的人。 总之,人人都想她死。 也是奇怪,隔不了半月,至多两月,她就能被这些弟子缠上,分明她已经掩藏好了自己的踪迹。 搜罗了一圈,捡到些好东西。 叶南徽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微弱的晨光照在她的脸上。 看着这一地死尸,和斗法残留下的痕迹,她叹了口气,幸好是片荒田,否则毁了普通凡人吃饭的东西,就罪过了。 手中掐出术法,向这一地狼藉打去, 红色的火舌瞬间就将眼前的一切吞噬,确认一切都收拾好了之后,叶南徽才离开了此处。 已经不记得逃了多久。 总之一路都在杀人。 不过,白清枝真不是她杀的。 叶南徽想,白清枝本就是孤女,可怜得很,瞧着也甚是柔弱,杀她作甚。 偏偏仙山那些人总是臆测自己因为喜欢楼砚辞,而看不惯白清枝。 呵,可笑。 自顾自地冷嗤一声后,叶南徽又低着头琢磨,但话说回来,白清枝是怎么死的来着? 楼砚辞离开仙山镇魔后,她自然而然地就被仙山众人孤立,然后呢?脑海里的记忆太多太杂,她一时有些梳理不清。 还没等她捋清楚,一片落叶倏忽之间飘落在她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抬头,又一片落叶飘落而下,盖住了她的眼睛。 咦? 怔愣之间,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抓紧手中匕首,落叶轻飘飘从眼眸处滑落,让她看清来人的样子。 “楼砚辞?” 楼砚辞一个人站着,手上的春秋剑被鲜血染红,她喊他,他也没应,走进几步才发现他眼神之中死寂一片。 像是并未瞧见她,楼砚辞垂下眼,看着手中的春秋剑:“第…十二个” 什么第十二个? 不知为何,叶南徽背后莫名起了一股凉意,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却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差点绊倒。 她踉跄着站稳,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多了十几具女尸,方才差点绊倒她的也正是其中一具。 尸身她见得太多,妖怪的,魔族的,修士的…她自己就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甚至,就在不久前的方才,她才从尸骨堆里爬出来。 见得多了,自然也不会怕。 可这次不一样。 …… 这里每一女尸都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白清枝是怎么死的来着? 叶南徽打了个寒颤,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未想完的问题。 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你杀了我,砚辞不会放过你的。” 白清枝满脸含泪,清澈的眸中映出她冷漠的脸,而她的手正掐在白清枝的脖颈之上,不断汲取着她的活气。 直至白清枝断了气。 叶南徽的头霎时疼了起来,像是有东西不断在她头中翻涌搅动。 不对,有些不对。 她怎么可能杀了白清枝。 可仿佛为了证明什么,识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白清枝无力的双手,柔软纤弱的颈项,还有……干净纯粹的属于修仙者的活气。 她死的时候,一滴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的手背,好烫。 心口处蓦然一痛。 叶南徽挣扎着从记忆里逃了出来,眼下,楼砚辞的剑已经没入她的心口半寸。 “第十三个。” 他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 14 章 叶南徽生来就是一个很惜命的鬼。 才硬生生从一批妖魔鬼怪的手里苟活下来。 那时候她才不懂什么叫天命不可违,天不怕地不怕地跟着楼砚辞出了九幽。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无畏。 然后就被老天教做鬼了。 * 叶南徽从仙山出逃的漫长岁月里,曾在人间看过人训狗。 一开始张牙舞爪,龇牙咧嘴,低声吼叫的恶狗,不服输地一次一次朝主人手下的棍棒扑去,一次两次,被打得吱哇乱叫,三次四次,被打得眼生畏惧,五次六次,被打得失去凶性,主人再丢出块肥肉,它张嘴接住,便成了一只听话的犬。 叶南徽觉得她和这恶犬在某些方面挺像。 命书天定,她分明已经知道结果,却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痛过,还非要撞死在那柄剑上十二次,才肯生出惧意,才肯退缩。 是的,说起来也挺丢人。 她被楼砚辞杀怕了。 十二次。 第一次死在楼砚辞剑下时,她很懵,彼时她根本不知道她是命书下的恶毒女配。 直到不设防地被楼砚辞一剑捅死后,她才恍恍惚惚从识海里看到这玩意儿。 之前说了,她对天命这东西向来嗤之以鼻。 所以即便身死一次,她也没有心思去看,只全心全意开始捋清上次的意外。 一切的导火索,是源于白清枝身死。 可白清枝究竟是怎么死的,她也不清楚。 上一辈子,众人皆说是她下毒暗害。 那这一次,她提前一月下山,熬过白清枝上辈子的死期后,又等了一月,才被尚在人间的楼砚辞找到,强行送了回去。 仙山之上,白清枝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松得太早,她回去的第三日,白清枝又死了。 这口锅再度准确无误地被扣在了自己头上。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第六次。 叶南徽终于生了火气,啪地打开了识海中的书简。 她看得很快,命书和人间的话本子不同,没有什么跌宕起伏催人泪下的故事情,只有冰冷的几段话,便定下了他们的命运。 白清枝注定因她而死。 她也注定要死在楼砚辞手上。 这样她死后留下的内丹才能再被炼化之后,作为药材之一,复活白清枝。 也让楼砚辞经此,认清他对白清枝的感情。 最终两人才能终成眷属,一同飞升。 呵,她看完之后冷笑一声。 心想,等她再一睁眼,直接二话不说,先把楼砚辞捅死。 炼她的内丹,门儿都没有。 她心里惊怒之下,是不敢置信和哀意。 一睁眼,第七次——她重生的节点回到了那个地牢。 楼砚辞奄奄一息。 “后悔了吗?” 他问。 这个问题,在一切轮回开始之前,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命书的时候,楼砚辞也问过她。 他问她后不后悔,随他上了仙山后,被关进地牢,前途未卜。 好生奇怪,伤重的又不是她,她后悔什么。那个时候她着急又担心,眼见他情况不妙,还有闲心问这些有的没的,一赌气便硬邦邦地回了他—— “后悔了,当然后悔了,早知如此,还老老实实听你的话,上什么仙山,直接把你这个身负仙骨的仙山得意弟子,捆在九幽,反复折磨,威胁仙山的人教我仙法就完了。” 她口不择言,一通胡说八道。 楼砚辞听完眸中却漏出细光,眉眼带笑。 看得她是越发火大,一拳砸在楼砚辞胸口,直接将本就虚弱的楼砚辞砸晕过去,惊得她又慌慌张张去查看他的情况。 * 时过境迁,再次面对同一个问题,她一时恍惚。 “后悔了。” 还是答了。 每一次轮回,她回到的节点都不一样。 第一次回了魔尊挑起战事之后,第二次回了她为仙山征战伤重的时候,第三次、第四次…… 她想,若有机会回到一开始,她甚至不会再随楼砚辞出九幽。 所以,当然后悔了。 楼砚辞虚弱无力,听到她的回答后,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双眸便像从前一样,回光返照一般亮了起来。 叶南徽不意外。 知晓接下来的发展走向,她也懒得再等,直接一拳,将还未来得及露出笑意的楼砚辞打晕。 随即拔出自己腰间随身带着的匕首,就要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一刀捅死他。 如此一来,她的死劫便没了。 她举着匕首,看着晕死过去的楼砚辞。 他苍白着一张脸,脸上还沾着些血迹,就连晕过去,眉眼间都还带着一股倦意。 她鼻尖一酸,眼前被泪水模糊。 第七次了,她其实都有些记不清他了。 每次重生,大都是在他下仙山之后,因而见得最多,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他眉眼冷然,动作利落地请她赴死偿命的样子。 如今就这样看着,才看出些从前,面冷心热的温柔仙君模样。 识海中的命书大亮。 她知道这是她最好的机会,错过了或许就没有了。 但偏偏她生出了些不甘。 楼砚辞若是一定要死,也不应该死在这个节点,不能死在他为她保命而重伤的时候。 * 接下来的轮回,她尝试和楼砚辞解释。 可所谓的事实、证据摆在仙山,仙山之人皆众口一言,说她是罪魁祸首。 楼小仙君除妖降魔,向来是道心之坚,从不受蛊惑的。 她也没有例外,他不信她。 她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她骗自己,楼砚辞也只是个凡人,又怎么能看破命书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 第九次—— 她开始想纵使楼砚辞要杀她,那凭什么每次死的都是她。 便是楼砚辞入人间镇魔后破境,已至化神,真要动起手来,她也有与他分庭抗礼的力量。 若她全盛时,确实如此。 可惜,楼砚辞每一次来杀她时,都是她恶战力竭之后。 每一次,从无例外。 天命。 叶南徽对天命终于有了实感。 第十三次—— 她以命做赌注,豪赌一把。 局内赢不了,那就拼死出局。 她赌赢了,识海中的命书失去往日华光,就此黯淡无光三百年。 只是那十二次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有些大,因而每次噩梦,她都习惯进识海,看看命书。 现下,四周薄雾暗笼,她十二具尸身若隐若现,剑刃没入她心口半寸,再入几分,她就会成为这里第十三具死尸。 这一切都是她最怕出现的场景。 只差一点就着了它的道。 叶南徽吐出口气。 心口的那柄剑刃霎时化为零星光点,转瞬不见。 好险。 叶南徽有些腿软。 魇兽这一口真气,不知为何竟以她的执念成了梦。 想到方才自己满地尸身的可怖画面,叶南徽就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要不是物妖没法幻化出命书,她之前又养成遇事不决,先看命书状况的习惯。 自己恐怕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还要连累跟着她进来的叶珣,一起赴死。 想到这儿,叶南徽凝神看了眼眼前仍附身在楼砚辞身上的叶珣。 因她记不得楼砚辞的模样,如今清醒,楼砚辞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 怎么还未醒?不应该啊。 一击打在他的神庭之上,想要将他先从梦中她构建出的楼砚辞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可是一击之后毫无反应。 眼前之人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 叶南徽拧眉,怎么回事?梦境已经开始坍塌了,再不将叶珣唤醒,他就麻烦了 又是接连几击分别打在神庭、檀中上。 还是不行。 若是其他情况下,叶南徽为了保命早就该自己跑了,可偏偏叶珣是为救她,才随她入梦的,总不能将他丢下。 耽误不起,叶南徽注意到周遭梦境已经开始瓦解崩塌。 她也只能先将这幻化出来的楼砚辞身体背到泛着白光的梦境出处——梦眼旁边。 物妖阵中,化虚为实,却不能带走。 叶珣的魂体必须从其中出来。 叶南徽手上动作飞快,几乎焦灼地反复刺激着叶珣的几个穴位。 “能听到我说话吗?” “快醒一醒。” 叶南徽试图唤醒叶珣的意识。 梦境崩塌得很快,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周遭构造的一切就已经崩塌得所剩无几。 叶南徽眼前一阵阵发黑,该不会她就倒霉成这样,好不容易摆脱命书,还没开始新的鬼生,就要陪半生不熟的修士,困死在物妖阵中吧。 身边梦眼的白光越来越弱,出口也越来越小,叶南徽当真是急地有些火烧眉毛。 “再不走,我们真就得死在这儿了!” “叶珣!” 她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似乎有了点反应,叶南徽还没来得及确认,也就在同一瞬,梦境里靠着叶南徽的记忆所构筑的一切彻底消失殆尽。 周遭一片漆黑。 只有梦眼处还残留微光。 “叶珣?” 叶南徽实在不确定方才最后那一击,叶珣的魂体有没有从楼砚辞的身体里出来。 微光越来越弱。 叶南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 …… “南徽。” 一声轻唤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叶南徽还来不及高兴。 身子一偏,便被人抱着坠入了梦眼。 微光彻底消失。 只留往下坠落的簌簌风声。 叶南徽被护在怀中,惊悸未消。 真是……有够刺激。 她认出了来人。 “叶珣?” 还是确认一下。 “是我。” 是叶珣的声音。 脑子里绷紧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 风声簌簌,叶珣似乎又在她耳边呢喃了什么,她没有听清。 算了,逃出来就好。 经过这一遭叶南徽懒得再多思。 他们一直往下坠,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还没到底,叶南徽觉出点困意。 没过多久,叶南徽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就睡了过去。 自然也并未有机会察觉,将她揽入怀中的人,依然是一副……面容模糊的模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 15 章 叶南徽很头疼。 眼前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叶珣和另外一个差不多身量的少年相对而立,两人皆没说话,就这么杵在她屋里,互不相让。 “好了,我能动,我自己喝。” 已经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 叶南徽见状利落地从床上蹭起来,一把抢过两人都不肯松手的瓷碗,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 啧,苦得很。 虽然不是第一次喝药,但叶南徽还是被苦得五官都缩成了一团。 不过很快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蜜饯。 “我就知道阿姐怕苦。”叶珣对面的少年捧着一封早就备好的蜜饯,笑着说道。 嘴里的苦味儿被甜到发腻的蜜饯压了下去,叶南徽睁眼看了看满脸带笑的少年,应付道:“谢谢阿弟,就知道阿弟最关心阿姐了。” 听到这话,少年脸上的笑意又灿烂了几分。 少年是原身贾蓉的弟弟贾轩。 生得俊俏,黑发高束,笑起来唇角还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长得像是个持剑走天涯的爽朗剑客,实则却是个颇有名望的游医,医术甚是精妙,不输叶南徽曾在仙山见过的一些医修。 至于他是如何与叶珣杠上的……还要从破阵那日说起。 * 那日,叶南徽和叶珣破阵而出后,刚刚好撞上了也才破了陈翠萍梦境的狐妖。 一人一妖一鬼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也诡异得很。 还是叶南徽最先反应过来,迅速捋清形势,手中法决一掐,噬魂刃就先架在了叶珣脖子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阵的来历的。” 入阵之前,叶南徽心里存着的疑影并没忘,如今能知道魇兽一口真气化作物妖的人,除了仙山内门弟子,她不做他想。 而叶珣…… 叶南徽想起初见他时,心中的惊悸,手中噬魂刃握得更紧了几分。 “我出自乾坤山,山门山注有记载。” 被刀架着脖子,叶珣也并未惊慌,不疾不徐地回了叶南徽的话。 “撒谎!这阵只有仙山万妖册有写!” 叶南徽手下微微使劲儿,噬魂刃就染了血。 只是叶珣还没开口,对面一直看戏的狐妖倒是先有了反应。 “若道…道长是乾坤山的,那倒是说得通,三百年前,仙山分化出一批弟子另设了乾坤山,专收剑修,各种典籍秘法与乾坤山共享……大家都知道。” 叶珣没有接话。 三百年前?叶南徽皱了皱眉,心中掂量后,收了噬魂刃,没有直接了结叶珣,而是一个手刀先将他劈晕了过去。 随即看向狐妖。 “你相公死了?” 叶南徽问得直白。 虽然和那狐妖相处不久,但狐妖行事作风很有特点,且它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叶珣的身体,巴不得叶南徽直接杀了叶珣,哪里还会替他解释。 许是本就没想着遮掩,这狐妖娘子只是微愣了一瞬,便点头承认了身份。 “阿琅……他死在了阵中。” 这狐妖娘子蛾眉轻蹙,露出几分哀意。不过幸好是没有落泪,叶南徽最不会哄人。 “节哀……” 叶南徽迟钝地憋出两个字。 “无事……只是”那狐妖娘子眉间又生出愁意,“阿琅和姑娘你的交易……能不能继续?” 一个消息换一具身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狐妖娘子的身体被妖化,需另寻活路,狐妖已死,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于她而言,叶珣的身体确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叶南徽默不作声扫了眼被她打晕的叶珣…… 只是—— 从一开始,她答应狐妖也就是想着暂且应下,此后再寻转圜之机。 她是很想知道自己肉身具体位置所在,但正如她所说,即便她知道了,如今也不一定闯得了仙山,况且为了一个消息杀人,她还没丧心病狂地这个程度。 而如今,这小修士为了救她,被卷入她的梦里,虽也没帮她什么,但她也算承了他的情。 …… 看出她面上的犹疑。 狐妖娘子也没勉强,较之她相公,狐妖娘子要善解人意得多。 “无事,姑娘不必急着答应我,我还能撑上半年,三个月以后,再给我一个答案也无妨。” “这一番折腾也累得很,陈娘子身子弱,我去看看。” 说完,没再等叶南徽回应,狐妖娘子便转身离开了。 叶南徽也头疼得很。 不过现下,来不及考虑许多了,还有最要紧的事情没做——叶珣的记忆。 记忆附着于识海。 不经允许潜入其他修士的识海是大忌,一不小心,双方都可能活不成。 但叶南徽顾不了那么多了。 物妖所成的,有关她的梦里,叶珣附身在楼砚辞身上,已经知道太多。 她不杀他,但绝不能让他还记得这些东西。 这也是她第一次尝试进别人的识海找东西,原本以为光是进去就要费一番功夫。 毕竟仙山古籍曾载识海这种重要的地方,天生排斥外来者。 可出乎寻常的顺利。 叶南徽来不及细想,便先闯了进去。 很冷。 叶珣的识海像是地界至北方的冰海,深邃又安静。 记忆的碎片散乱地浮动在识海之上。 并无守卫。 叶南徽心中奇怪,修士的识海之中都该有他们本源灵力化作的灵兽守卫才对。 心中虽奇怪,动作却没停下。 叶南徽略略扫过这些记忆碎片,千篇一律,大都是他屠杀妖魔的场景。 要是这样一张张找,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叶南徽咬牙只能搏一把,在别人的识海中,动用自己的灵力。 好在也许是记忆还鲜活,沾染了她执念气息的记忆,很快便被她的灵力吸引贴了上来。 叶南徽快速查看确认后,便将其带走,退出了叶珣的识海。 一来一回,没有出任何差错。 可退得太快,自然也就没有发觉平静无波的识海中,一头蛟龙顶着一堆泛着红光的碎片,慢慢浮出水面,四处张望无果后,又发出细细的哀鸣声,重新卷起碎片,沉入海中。 …… — 做完一切的叶南徽,长舒了口气,放松了下来。 一放松,就生就些倦意。 连倒在院中的叶珣,也懒得管。 她只想回屋一头栽在床上好好歇歇。 不过天不遂鬼愿,刚一转身。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清朗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 “阿姐,你杀人啦?” 外出行医的贾轩回来了。 在贾蓉家中住着的这段时日,叶南徽也算是摸清了这家中几个人的情况。 陈翠萍心肠软为人和善,将她这个“鸠占鹊巢”占了贾蓉身体的鬼当做狐妖,一开始还有些别扭,后来习惯了,也会和她唠上两句。 贾蓉活着的时候,身子弱,生得文静,自幼也知道自己只能活到十八,因而也没结交什么朋友,终日待在家中。 而同胞弟弟贾轩却不同,六七岁便拜师学了医,四处闯荡,鲜少回家,也不知道狐妖的事。 直到叶南徽在贾蓉家住了几日后,这位弟弟才回来。 虽然离家十数载,贾轩却也没觉得生疏,一口一个阿娘阿姐的叫着,说他彻底出了师,准备回家定下来。 叶南徽也就暂时多了这么个便宜弟弟,本没想着多接触,可要不人族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个阿弟对她殷勤得很,平日出诊看病,总会给她带点儿吃的回来。 炒栗子、茶果梨脯、糖蒸酥酪……就没一次落下过,甚得叶南徽欢心。 现下见叶南徽没说话,贾轩揣着封蜜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凑到叶南徽身边:“阿姐,你别怕,杀个人而已,阿弟替你埋了就是。” 说着就把蜜饯放到叶南徽手里,准备去抬叶珣。 叶南徽额角跳了跳:“你一个行医的,还看不出来这人是死是活吗?” 贾轩闻言一笑,也不再继续装相,眼睛像月牙似的一弯:“看阿姐脸色不好,逗阿姐开心嘛。” 说完又跟个小狗似的凑到叶南徽面前,将包着蜜饯的纸封打开。 “阿姐尝一个,可甜了。” 叶南徽此刻只想睡觉,哪有心思吃什么蜜饯,摆了摆手,准备回屋。 贾轩却以为她生了气,拦着她不肯罢休。 就在懒得解释的叶南徽准备妥协的时候——贾轩连人带着那封蜜饯一块儿被打飞了出去。 是叶珣醒了,脸色不太好看。 就此,梁子结下了。 * 好不容易将贾轩打发了出去。 叶南徽看着还杵在原地的叶珣,还是劝了句:“你别和他计较,他还就是个孩子。” 才十八岁呢。 相较于她和叶珣这样活了上百年的修士,不就还是个孩子吗? 她把叶珣关于她身份的记忆带走以后,叶珣便还将她当做他那转世初恋,一天天将她盯得死死的,偏偏贾轩也和叶珣杠上了。 天天明里暗里得斗好几场,叶南徽看着实在是头疼。 叶珣闻言微微垂眼看她。 他的眼睫纤长黑密,瞳仁清透,还隔着一段距离,叶南徽似乎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何必为了哄他去喝药?” 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叶南徽看了看手中空了的药碗,贾蓉的身体弱,贾轩回来后,便一直为她熬药,叶南徽已经喝惯了。 “是药三分毒。”叶珣微微皱眉。 “不喝了,我不喝了。”叶南徽能搪塞一个是一个,连忙举手表态。 “凭什么你说有毒就有毒!阿姐!你信他不信我?!” 门外的贾轩又冲了进来。 叶南徽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不是让你出去照顾阿娘吗?” “对啊,不过有客上门找人,我就又折回来了嘛。” 贾轩说着,唇角勾起了笑意,笑得很是开心,瞟了眼一旁的叶珣,道—— “有个姓白的姑娘来找叶公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 16 章 “我不认识她。” 眼前的女子模样清婉,一双柔情似水含情目落在叶珣身上,不说一言,只这么欲语泪先流地先看上一眼,就很容易衬得叶珣不是个好人。 但…也是遇上了对手。 叶南徽又瞧了瞧叶珣。 双目清润,一副唇红齿白的清隽公子模样,眉眼间带着疏离,肃肃如松下风「1」,不笑的时候,冷冷淡淡的模样,和庙中的神像差别不大。 两人相对而坐,若只是这么看着,倒真看不出是什么关系。 “叶师兄说得对。”女子揉了揉眼睛,“叶师兄应当不认得我,是我曾在乾坤山有幸见过叶师兄一面。” “白姑娘你别怕啊,认识就是认识,有什么好避讳的,有什么隐情你尽可说出来!若是遇上什么负心汉,我们也会为你做主的。”人话还没说完,贾轩就先插了话。 他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叶南徽懒得搭理他,目光忍不住在这位白姑娘,白见月身上流连。 拜命书所赐,她现在确实似那惊弓之鸟。 叶珣身上的疑影还未彻底散去,又来个姓白的姑娘。 叶南徽还记得白清枝的长相。 鹅蛋脸远山眉,圆眼朱唇,生得花容月貌。 眼前的这位虽然也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但却与白清枝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至于是否易容—— 叶南徽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白见月周身,好像也没有异样的灵力波动。 不过有些助人易容的法器,光看是看不出来的,要想确认,还是上手摸摸更好。 叶南徽盯着白见月的脸想得出神。 而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叶南徽的一举一动的叶珣,目光顺着她的眼神也归到白见月哪里,悄无声息地皱了皱眉。 一桌四人,各怀心思。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叶珣对白见月发问。 白见月瞟了眼同坐的叶南徽和贾轩,支支吾吾地不愿开口。 有点眼力的,此刻就该告辞离开了。 偏偏贾轩是个想看热闹的,看懂了也装作没有看懂,自然不会离桌。 而叶南徽此刻满心满眼地想摸一摸白见月的小脸,也没太在意这微妙的气氛。 白见月支支吾吾半天,咳嗽咳得嗓子都干了,桌上四人还是坐得整整齐齐。 叶珣也一副没什么不能说的模样。 白见月心一横便声音打着颤说了出来。 “…一月前,仙山锁妖塔异动,好些 妖魔逃了出来……仙山准备重加封印,重新加封需将锁妖塔放回它炼化之地——陵阳城,我们师门正好在陵阳,便承担了照看之责。” “只是……锁妖塔不知为何突然失踪……叶师兄,你手里的法器捆妖绳与锁妖塔所用材质同源,师门之前一直联系不上你,才遣弟子下山来寻你,说找到后,带你回去,试着用捆妖绳来寻锁妖塔。” “我运气好,先找到你了。” 嚯哟,意外之喜。叶南徽挑了挑眉,这正打瞌睡呢,就有人来递枕头。 锁妖塔一直由仙山保管,其中关押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妖魔。 数量虽没九幽的多,但论起质量来却也是不遑多让。 因而仙山一直看管得很是严密,反正叶南徽入仙山数百年,也不知道这锁妖塔被置于何处。 据那狐妖所说,自己的肉身就放置在锁妖塔内,如今锁妖塔出事,可不正是自己重获肉身的机会吗? 哪怕叶珣身上有旧人残影,这位见月姑娘的姓氏也让她有些猜疑。 但终究还是没影儿的事,总不能就此因噎废食,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 “你的师门令牌。” 听了白见月所说,叶珣开口询问。 白见月连忙从腰间将令牌取下,递了过去。 叶珣看过后没有作声。叶南徽思忖着,大概就是真的了。 好戏没看成的贾轩本来都已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了哈欠,一见叶珣要走,就又来了精神。 “哎呀呀,这听着可是大事儿,叶道长得早日回山才行,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我就替你收拾行李?” 叶珣没有争辩,他手腕上的捆妖绳不能离开他太久,如此一来,他必得走一趟。 只是…… 他抬眼看向叶南徽:“……你可愿意与我同去?” 这话问得正中叶南徽下怀,她当然愿意去,只是面上还得装一装。 “你们似乎是去干正事儿,我……就是个凡人,会拖你们后腿的吧?也不太妥当。” “不会。”叶珣话接得很快,“陵阳城很大,风土人情与此地也大不相同,若你愿意,可以当做只是去游玩。” “……那就劳烦叶珣道长和见月道长了。”叶南徽面上露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神色。 见状,白见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就这么定了下来。 叶南徽暗自庆幸,多亏叶珣将她认作转世初恋,才能这般顺利同去,摆脱命书控制以后,她连运道也好了不少呢。 * 这件事准备得快。 四人次日便上了路。 贾轩要死要活地非要跟着一起去,振振有词说家里有人看着阿娘,他不用非要留下。 叶南徽怕他当着白见月的面说漏狐妖娘子的事,便迅速答应下来,左右到时候她办正事儿的时候,将他打晕就是。 四人御剑而行。 白见月带着叶南徽,叶珣带着贾轩。 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到了陵阳城。 “见月道长,你头发乱了。”落地时,叶南徽瞅准机会,为白见月抚去被风吹乱,而贴在面上的发丝,趁机也摸了摸白见月的脸。 没有易容的法器。 叶南徽彻底放下了心。 “谢…谢谢姑娘。”白见月似乎不太习惯这般亲密的接触,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却一不小心撞上了刚落地的贾轩。 这下更局促了。 叶南徽瞧着她的模样,想起自己以前曾养过的兔子,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避免和人和妖有多余的接触,还挺可爱的。 看了会儿,刚移开目光,就和叶珣对上了眼神。 一种熟悉的,被死盯着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好在这次叶珣盯得不算久,很快便恢复正常,带着他们去了一家客栈落脚。 奔波一日,贾蓉的身体多少有些撑不住,睡意如潮水涌来,明日一早叶珣才会动身入阵寻镇妖塔,叶南徽便也没多撑着,顺着贾蓉身体里的睡意沉沉睡去。 * “叶师兄。” 陵阳城外,白见月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到叶珣,雀跃地迎了上来。 “你不是乾坤山的人。”相比于白见月,叶珣显得冷漠许多,开门见山戳破了白见月的身份。 乾坤山弟子三百,他几乎都认识,从未见过白见月。 之所以随她一起出来,是因为那枚师门令牌。 那是仙山内门弟子中极少数几个人才会有的东西。 这三百年来,乾坤山来来往往妄图救他的人中,就有他们。 他想要的答案,白见月或许知道。 自从从物妖阵中逃出以后,三百年来那些他曾梦见过模糊场景和他在南徽梦境中看到的东西交织,压得他几欲发疯。 南徽梦里那个持剑杀了她的人,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倒映在南徽的眼睛里,他看得一清二楚,绝无错处。 暗纹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爬了上来,手腕上捆妖绳也发出异动,月色之下,叶珣双眸之中泛出暗红之色,原本潜藏悲悯的目光,此刻只余寒凉的杀意。 宛若堕落的神佛。 白见月的心骤然缩紧。 “只有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勉强还维持着平和。 “我…是楼砚辞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 17 章 叶珣醒来之初一直被囚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满目虚无,像是一座无知无觉的石像骤然被人点化,没有记忆,也没有喜怒,只是单纯地活着。 直到他做了第一场梦。 只有一个女子模糊的影子。 她背对着他,正在杀敌,招招狠厉。 他不能动,只能看着,却在女子即将回头的刹那,醒了过来。 自此他的心口多出了一个黑点。 然后,他便见到了清微。 “冤孽。” 清微看清他心口上的黑点后,脸色尤为难看。 “我以白莲为你重塑躯壳,盼你了断尘缘,重得新生,偏偏你却欲念缠身,不得解脱……” 此后他跟着清微修行。 可经文念了无数次,却依然无法阻止那黑点渐长成布满上半身的暗色纹路。 暗纹游动,他日日都承受着这噬心之痛。 清微告诫他:“这暗纹是你欲念所化,它将你心口花蕊吞噬殆尽那一日,人间将临灾祸,切记,定要尽力约束己身。” 叶珣不在乎他的生死,但却在乎人间。 “人间好热闹,我喜欢人间。” 梦里的女子看不清面容,也不常说话,他修行十年,只听她说过这么一句,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其实,每一次梦见女子都像是饮鸩止渴。 若是梦见,暗纹在生长的同时也会安静许多,不用承受噬心之痛。 可她若未入梦,暗纹便变本加厉不肯罢休。 如此下来,不过匆匆百余载,暗纹便已经将心口莲蕊嚼碎一小半。 为此,乾坤山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仙法法器,无一奏效,只有一个用天石炼化的仙索能勉强压制他身上的暗纹,又以月光之力为辅,强行修复了那莲花蕊。 但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清微考虑良久,放他下了山:“既然那女子喜欢人间,你便依她所愿,入人间斩妖除魔去吧。” “所以她是真的,对吗?” 他问清微。 清微没有说话。 他了然,入了人间。 入人间后,他的梦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楚。 他与她结发为夫妻,也见她死于他人剑下。 梦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涌上悲意与恨意,又被泛起的水雾糅合交杂,最终化为泪珠落下。 “他杀了我。” …… …… “师兄……你想起来了?” 眼前她的幻影散去。 陌生女子怔忡之后,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顾不得害怕,“三百年了,我以为没机会了……师兄你全记起来了吗?” “山主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白见月不带喘气儿地问了好几个问题,问到最后,声音中微不可察地带了些期盼。 只是她的这些话将叶珣心中最后一丝妄想掐灭,两段记忆交织成现实,终于死心。 楼砚辞,叶珣。 杀了她的人原来真的是自己。 出阵之后,他故意回避了一切,她想抹除他的记忆,他便如她所愿。 只是就算他想忘,他身上的暗纹,他的欲念却帮他牢牢记得。 让他逃脱不得。 直到白见月的出现,戳破了他最后的掩饰。 捆妖绳上密密麻麻的细刺深入肌理,它仍在不停地试图抑制他身上的暗纹攀升,可惜用处不大。 很快,白见月就发现了端倪。 “师兄!”白见月惊呼一声,终于是回过神,扑了上来,“怎会如此,这身上的暗纹怎么会……” 叶珣侧身避开,将暗纹一点点压下。 他想起叶南徽说过的话。 “他食言了。” “我自然心悦于他。” 他的心里荒唐地升起隐秘又无耻的念想。 他要再见她一面。 陵阳城外城墙之上 狐妖娘子和少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没想到他会是楼砚辞。” 直到叶珣走远,狐妖娘子才缓过神。 楼小仙君,楼砚辞,三百年前因施禁术,被仙山囚于镇妖塔中受罚。 竟早就放了出来? “装得真好。”身旁的少年声音清朗,有一搭没一搭吃着随身带着的松子糖,面上带着几分嘲讽。 “什么?”狐妖娘子一愣,有些没听懂身边少年所说,偏头看去,却见他仍注视着下方。 顺着他的目光而下,只见叶珣侧身避开时,那位白姑娘一时不甚摔倒在地上,寒风之中,她一双圆眼通红,看着好不可怜。 “无事,只是感慨一下,不必放在心上。”少年并未解释,转头看她,“我现在的情况进不去镇妖塔。” “你帮她取得肉身之后,你相公残余的魂体,我便会提你清除。” 说到这里,少年语气里带了几分玩味。 “真有意思,明明已经死在阵中,却因狐妖伴生之法,硬生生留了些魂体下来,真厉害,看得我都想学了。” 狐妖娘子闻言脸色一变,还未接话,少年又朗笑道:“放心,说说而已,你既然想你相公死得干净,事成以后,我必助你。” “毕竟,我可不喜欢蠢货。” * 今夜的风刮得真大。 叶南徽起身关了窗,小声嘀咕,睡到一半,被夜风给冷醒了。 刚关了又窗觉得口渴,偏屋里的水喝空了,便披好衣服取了烛火,想下楼找小二去拿点水喝。 刚一开门,却被吓了一跳。 一个人影直愣愣地站在她屋前。 借着烛火的微光看清了来人,叶南徽一愣:“叶珣?怎么了?” 他满脸肃穆,似有大事。 叶南徽看得心口一跳,心想该不会是镇妖塔一事有什么变故吧。连忙让叶珣先进了屋。 随后也朝叶珣投以严肃的目光。 只是烛火之下当看美人,尤其是叶珣这张脸,面冠如玉,在火光之下更显出些艳色。 叶南徽看着看着,严肃的目光就变得迷离起来。 “上次…那个人,你当真不喜欢他了吗?” …… ? 叶南徽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息之后,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 他一脸正色,大半夜来找她,就是为了聊些情情爱爱的小话? 这算什么?真认定了自己是他那死了转世的初恋? 可上次不都顺着他的话说了吗,不原谅,不喜欢。 这是深夜一到,有些脆弱,来问她要承诺了? “不喜欢了,你说得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原谅。” 叶南徽自觉自己答得又快又稳,想着早点打发了这位叶道长,好下去喝了水回来休息。 可听了这话的叶道长,脸色却难看了些。 叶南徽一头雾水。 “他若知错,回来向你请罪呢?” 半晌,又听到他飘飘忽忽的声音,活像个游魂。 叶南徽闻言心尖像被刺了一下,原本只是敷衍,如今骤然这么被叶珣一问,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被情绪拖拽了进去。 请罪?叶南徽暗自冷笑一声,那自然先是捅他十二剑再说别的。 想起自己的往事,叶南徽一下看叶珣也不顺眼起来。 自己的初恋都转世了,现在知道装情深了。 忍不住刺了两句:“那自然没门儿,哪会有人一直等另外一个人的。” “再者,就算我原谅了他又如何,也抵不过我变心了啊。” 叶南徽也想劝叶珣想开点,省得一直纠缠她。她回到自己的肉身之后,自然贾蓉的身体便要入土为安。 若是叶珣一直纠缠,察觉到不对,对她来说也是麻烦,不如早些了断。 “你…变心了?”叶珣失神地重复了一遍,脸色变得惨白,便是在火光映衬下,也看不出半分暖意。 “对啊。”叶南徽再下了一记猛药,“人变心是很快的,我今日喜欢笑容明朗,说话好听的小公子,明日指不定又会喜欢别的。” “这世间好儿郎这么多,谁能讨我欢心我便喜欢谁,不小心多喜欢几个也正常。” 话说到这份儿上,叶南徽觉得差不多妥了。 世间修士,大多存着些傲气,哪能容忍自己去和其他人一起讨同一个女子欢心。 果然,面前的叶珣垂下了头,放在桌上的右手紧紧攥成一团。 是时候下去讨口水喝了,顺道也可以给叶珣留些空隙想想。 等他想明白了,她水也喝完了,麻烦就这样被解决了。 叶南徽起身去开门。 只是—— “……那我呢?” 还未走到门口,叶珣带颤的声音又再度传来。 “什么?” 叶南徽转身。 叶珣看着叶南徽略带迷茫的眼神,喉结动了动,眸光微黯。 “好儿郎这么多…你会不会也喜欢我?” 话音落地如剑出鞘,再无后退余地。 叶珣一瞬不移地锁紧叶南徽的神色,凝神屏气,企求她给他一条生路。 三百年来他从未像今日一般,清醒地知道自己所求为何。 趁着她还一无所知,趁着他在她眼里……还只是叶珣。 或骗或抢也好,饮鸩止渴也罢。 他于阴暗处生出妄念,像是只贪得无厌的恶犬,装作乖顺地匍匐在她的脚边。 既渴求着她的原谅,又暗自期望永远不会东窗事发,如今还想得她青睐。 真难看啊,叶珣想,他现在的模样一定难看极了。 可他骗不了自己,他满心满眼都在期许一个答案。 【南徽,我卑鄙又无耻。】 【可你能不能喜欢我。】 叶珣眼尾渐红,魔障暗生。【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 18 章 哗啦一声。 今夜的风尤其的大。 竟又把叶南徽才掩好的窗吹开了。 风涌了进来,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夜色如墨染,叶南徽暂居于贾蓉的身体里,肉眼凡胎,如今什么也看不清了,却松了口气。 被人当着面逼问自己能不能喜欢他的这件事,她还是头一次。 说重了也不合适,毕竟还要指望着他找镇妖塔,说轻了更不合适,若给了他错觉,以后纠缠不清,也很麻烦。 如今这风一吹,倒是为她解了围。 “这烛火熄了,我去找东西重点一下。” 叶南徽说着就要夺门而去。 但拉不开。 叶南徽不信邪,又试了试,还是不行,这才借着窗外零落散进来的月光,看清了门上的符咒。 “叶珣道长,你这是何意?” 叶南徽拧眉回望。 叶珣整个人掩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有月光勾勒出些许轮廓,叫她知道这人还在。 叶珣没有说话。 他在黑夜中与她对视。 修行至元婴,夜视对他自是不难。 一室漆黑,她的眸光微微失焦落不到实处,红唇轻抿,手死死地扒着门口,身体也紧贴在门上,看上去无措又可怜。 见他久久没有回音,蛾眉皱了皱,露了恼意,指甲在木门上划出几道轻痕,迫切地想出去。 她不喜欢他。 叶珣想。 这三个字如利刃,刚一想起,便直刺入心口,密密麻麻泛起痛意。 “我今日喜欢笑容明朗,说话好听的小公子,明日说不定又会喜欢别的。” 笑容明朗,说话好听。 叶珣垂眼,想到了那个总是叽叽喳喳,惹人厌烦的贾轩。 心间的痛意渐化作一股酸楚,似初春柳絮呛入肺腑,让人难以忍耐。 他自虐一般地深想下去。 若不是动了心,又怎么会这么快脱口而出。 心口的幻痛越发真实,眼角处痛得泛出了水光,模糊了她的面容。 叶珣掐着自己的掌心,勉力擦去了眼角的水痕。对面,她指甲划过木门的声响越来越频繁,眉宇间的不耐之色也越发不加掩饰。 他只看了一眼,便如坠冰窖,死死抓着桌角支撑着自己。指尖泛白,手腕上的捆妖绳也彻底被他的血浸湿,他愣了愣,勉强找回几分神智。 不能再让她更厌烦了。 如今只是不耐烦,只是不耐烦而已。 还不是厌恶,还不是……恨意。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叶珣长睫微颤,如劫后余生一般吐出口气。 像是溺水得救,靠着这个念头捡回了条命。 来日方长,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只要他还是叶珣,她里不会彻底厌恶他。 他的手缓缓放松,没错,只要他还是叶珣。 …… 叶南徽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 她讨厌有人用仙符将她锁在屋内。 这让她忍不住地想起仙山之事,仙符仙符仙符,他们修士最爱用仙符囚住妖魔。 从前她被疑杀了那个练气修士,被冤害了白清枝,仙山山主便喜欢直接用各种各样的仙符阵法困住她。 这东西于她而言,像是定罪符,也像是避无可避的天命预兆。 再等三息,叶珣再不放她出去,她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对不起。” 只是此念刚起,黑暗之中便传来叶珣的声音,很轻。 “是我唐突了。” 说完,那道封住门的符咒便随风散去。 叶南徽轻轻一推,门开了。 “我回来之后,不想看见我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叶南徽颇为冷淡地丢下一句话,便折身离去,再也没有分给叶珣一个眼神。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叶珣脸色白得像是一触即碎的薄胎白瓷,攥着手起身,从怀里拿出方鲛绡,仔仔细细将桌上不小心蹭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为她重新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关好了窗,才若游魂一般走了出去。 — 真是晦气。 叶南徽在楼下大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压下了心头卷起的火。 晦气晦气晦气,又暗骂了几声。一想到方才那门上的符咒,就觉得更晦气了些,恨不能立马去买些柚子叶拍在身上好好去去晦气。 叶南徽又猛喝了几口水。 要不是看在这人在物妖阵中豁出性命入阵,也算是共患难的份儿上;要不是看在他长了一张质素尚可的脸的份儿上;要不是看在找镇妖塔离不得他的份上…… 叶南徽脑子里一连过了好几个要不是,心头的火气勉强消解了几分。 算了,不要和一个元婴期修士计较。 叶南徽努力开解着自己,又溜进识海看了看那本依旧灰不溜秋的命书,才算是安了心。 夜深人静,守夜的店小二倚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偶尔传来几声烛火燃烧的毕剥声,让人无端觉得安宁。 长舒了口气,叶南徽也不着急回屋,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陵阳城临江,这客栈恰好能窥得几分江景,乍暖还寒,好不容易盼来春日,这两日又冷了几分,江上被薄雾笼罩,只有只孤舟停在岸边,夜色之下显出些寂寥。 而夜色以外,寒江尽头,群山连绵,若隐若现,想只巨大的兽匍匐的地方,便是乾坤山的所在。 倒是和仙山很不相同。 仙山自方圆百里起就布下了阵法,从不会被外人窥见,即便偶有凡人误闯,也很快会有弟子将他们的记忆抹除,遣送出去。 正想的出神,客栈门口传来响声。 叶南徽抬眼看去,有些意外。 “见月道长,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进来的是白见月。 她面上似有急色,匆匆忙忙进来,就往楼上闯,听到有人喊她,才停下。 见到是叶南徽,她神色一怔:“贾…姑娘?这么晚……你见到叶师兄了吗?” 怎么提到他?叶南徽一时还有些别扭。 “方才出来喝水时见到他了。” 听到叶南徽这般说,白见月狠狠松了口气,扶着扶梯,半蹲坐下来。 “发生了何事?”叶南徽见状,将她扶了过来坐下。 见她嘴唇发干,便替她倒了杯茶水。 白见月喝了茶水,缓过劲儿,摇了摇头:“没事,叶师兄回来就好。” 见她不想多说,叶南徽也就不再多问,如今这个时候,她本来也不想再提起叶珣。 谁知白见月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试探着开了口:“贾姑娘……你和叶师兄?” 不愧是同门师兄妹,怎么都这般不讨喜,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南徽在心中腹诽了几句,面上却端着一副茫然之色:“怎么了?” 许是第一次打听别人的私隐,白见月显得很不好意思,咬了咬唇瓣,声音才轻轻细细从嘴里泄出:“叶师兄……他之前向来独来独往,从不会带人,更不会…带一个凡人。” 话刚脱口,白见月便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慌忙解释:“我不是看不起凡人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跟在身边,难免麻烦。” 越解释越乱。 叶南徽见状,赶紧接过话头打住:“无事,见月道长,我懂你的意思。” 叶南徽确实懂,人间修士她接触得不少,对凡人的轻蔑,对妖魔的鄙夷,对鬼物的排斥,对她的…厌恶,几乎成了他们的本能。 像白见月这般还能意识到不妥之处的修士,已经是很难得了。 白见月见叶南徽并未介怀,才止住话头:“所以……你和师兄?” “约摸是我和你师兄之前的有情人长得颇为相似吧。”见白见月如此想知道她师兄的八卦,叶南徽也没瞒着,“你知道的,男子嘛,总爱折腾些替身一类的东西。” 这料下得太猛,一时之间白见月连呼吸都停了几拍。 好半天才眨巴着眼睛找到自己的声音:“叶师兄亲口告诉你的吗?” 傻孩子,男子哪会和女子说这些,这不是缺心眼儿吗? “自然是我猜出来的。” “那你定是猜错了!”白见月的话接得飞快,完全不相信叶珣会是这种货色。 “你为何这般肯定。”叶南徽来了兴致,准备好好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捋一捋男子的本性。 却见白见月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曾见过叶师兄倾心之人,她虽死了很久很久,但绝对和你没有分毫相似。” 窗外风刮得更大了些,远处还起了雷声,不一会儿倾盆大雨而至,又急又密,将街边梨花树上刚生的花苞都给打落了下来,花散满地,染了水气儿的花香带了些颓靡之意。 哟呵,今晚还聊出这么个猛料。 “真的,那位姑娘据说是为性情温柔和善的仙子……” 白见月仍说个不停。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窗外寒江之上,大雨瓢泼,这寒江上的雾气却越来越深,雾深难散,那江面之上似有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 白见月终于注意到叶南徽在走神,顺着她的目光而去。 “……见月道长,你看那江面之上是不是有一座楼啊?” 寒雨罩孤楼。 白见月看着那楼霎时一僵。 “是镇妖塔!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道白光便从天际劈下,将那塔照亮。 碧瓦朱檐,美得不似凡物。 …… …… “去吧。”少年立于檐上,亲手将那狐妖娘子送了进去,“记得为她引路。” 风雨之下,少年轻轻摸了摸镇妖塔塔顶,又眯着眼睛望向远处。 “南徽,我引你入局,但愿你能懂我苦心。” “她必然会懂。”一个温煦的男声在少年身后响起,“毕竟你们都失去了一切。” 话音落地,一道琴音。 镇妖塔骤然散出数丈白光,将叶南徽所在的客栈笼罩进去,很快又归于寂灭。 “开始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 19 章 “见月道长?” “贾轩?” “……叶珣?” 白光之后,换了天地。 叶南徽抬头向上看去,阁楼一层一层,蜿蜒而上,看不到尽头,只每一层都挂了圈红色的灯笼。数不清的隔间之中妖气弥漫,却没有任何术法加持,那些妖魔就这般悄无声息地待在里面。 镇妖塔。 叶南徽心里浮现出这三个字。 真是和九幽完全不一样。 九幽里,妖魔间向来是你死我活,争斗从未平息。 可这之中。 她环顾四周,幽森死寂,透着股寒意。 “好安静啊,对吧。” 突兀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叶南徽回头,又见到了狐妖娘子。 狐妖娘子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额头正中有一道红色的印记。 见叶南徽的目光落到自己头上,狐妖娘子温柔地解释道:“护身符,若不是这道印记,我怕是在这里站都站不住。” 狐妖曾说过,他娘子的身体已经被妖化。 如今她也该算是妖了。 “这是你做的手脚?”叶南徽记得,镇妖塔不知所踪,要靠叶珣的捆妖绳做引子来寻觅行踪。 如今…… 狐妖娘子摇摇头:“我没这么大本事。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镇妖塔,那便再问问,姑娘还愿不愿意与我做那个交易。” 叶南徽没有说话。 按理来说,已经入塔,她应当能感知到自己肉身所在才对。 可是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她的肉身压根就没在这里一样。 见她沉默,狐妖娘子也没多劝,反而朝她招招手:“姑娘回答之前,不如过来看看。” 狐妖娘子站在一副挂画前,叶南徽依言过去。 那是副精妙的工笔画,画中两女一男,其中一个女子倒在地上,脸色发青,显然已经没了生机。 细看了会儿,叶南徽看出不对。 那是……她?不,应该说那是贾蓉? 叶南徽心一沉,没来得及反应,便霎时被吸进了画中。 和方才她所处的幽暗之所不同,这画中灯火通明,偶有仙鹤从阁顶飞过,莲香四溢,灵力充盈,像是闯进了什么仙阁秘境。 叶珣和白见月正蹲下查看着女子的身体。 和在画中见到的一样,那是贾蓉的脸。 叶南徽垂眼,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十指纤细,骨节分明,和贾蓉的小肉手截然不同。 这是她自己的手。 “这…怎么会,贾姑娘这是已经去了一段时日了?那一直跟着我们的是谁?” 白见月慌慌张张地看向叶珣。 叶珣没有回答她,他眉眼沉沉,确认身体之中并无神魂之后,便起身开始环顾四周。 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墙上那副挂画上—— 叶南徽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眼神。 心一紧,便从画中抽脱出来。 来不及多说,叶南徽示意狐妖娘子随她上楼,躲到一处死角,避开了挂画的视野范围。 “他们进不来。”狐妖娘子蹲坐在她身边,似乎明白她看到了什么,解释道,“镇妖塔专为镇妖魔所制,若是凡人或仙人误入,便会进入镇妖塔的防护外层,即是你方才入画看到的地方。” “只有妖魔鬼物入塔后,才会来到真正的镇妖塔。” 叶南徽在狐妖娘子的瞳孔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在遮掩:“所以,你相公当初与我约定时就知道,我入塔之后,天生阴体即刻就会失效,我若是拿不到那具肉身,便会成为孤魂野鬼。亦或是,我就算拿到那具肉身,出不了塔,也是无用。” “对。”出乎意料,狐妖娘子并未替她相公多解释,反倒是垂下眼,低声提醒道,“狐妖性狡,不要对他们太过信任。” “那你呢?”叶南徽起身,“狐妖伴生,你如今也算半个狐妖。你们夫妻一心,我又该信你吗?” 狐妖娘子没再说话,只是落在叶南徽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和爱怜,良久才叹息了一声:“……他说得对,你实在是不该入这人间。” 这次没等叶南徽说话,狐妖起身顺着木梯而上,走到叶南徽前面:“信与不信,与我一起来,看到你的身体就知道了。” “叶南徽。”狐妖娘子轻唤出她的名字,“是夫诸让我来接应你的。” 夫诸。 叶南徽怔愣半晌,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这是她在九幽之中唯一信任的大妖。 “我们夫诸一族只剩了我一只妖,我的名字便叫夫诸吧,以免天地之间再无夫诸之名。” 夫诸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意。 叶南徽彼时不懂,上古大妖夫诸一脉,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直到后来,仙山追杀,世人唾骂,她数次死于楼砚辞剑下时,她才懂了,越是一溃千里,越是身后无人,才越是要笑。 狐妖娘子走上二楼,取下一只红灯笼,提在手中。 “走吧,你的肉身,被他们放置在镇妖塔最底处的暗室之内。” 叶南徽抬眼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塔顶。 “塔底?” “镜花水月,世人皆以为水面之上,碧瓦朱檐的就是镇妖塔,殊不知水面之下,幻影之中的才是真身。”狐妖抬头,目光悠远,“塔顶在下,塔底在上,要找你的肉身就要往上。” …… …… “往下?” 叶珣的目光从那挂画中移开,方才恍惚之间见那画上似有人影,可走进了看却又是白纸一张,什么也无。 “对呀,楼师兄,若入镇妖塔中,一路向下,直到见到碧海所在,踏碧波而行一直直走,便能出塔。你…未曾想起吗?” “你先出塔。”叶珣将贾蓉的身体收进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中,并未要与白见月同行的意思。 “楼师兄……你是想寻贾姑娘身体里的那个玩意儿吗?”白见月试探着发问,“这里是镇妖塔,那些东西进了这里便出不去了。不用师兄你——” 话未说完,眼见叶珣皱起了眉,白见月声音渐弱:“楼师兄若执意要寻,那不如我陪你一起?” “不用,你先出塔。”叶珣重复了一遍,随即手中掐诀,一道金光之后,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白见月一人。 仙鹤自上方盘旋,发出清鸣。 一声轻笑突兀地从上方传来。 “真是难得看你吃瘪。” 白见月闻声脸上的神色寸寸冷了下来:“你来做什么?现在还不到你出现的时机。” 男子坐在仙鹤之上,膝上一把古琴,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出几个音调,并不在意白见月的质问。 “当然是来看热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清枝。” “还是说,现在该叫你见月?” “怎么名字这么多?” 男子嘟囔着抱怨了几句,眼见白见月脸色越发难看,才收了古琴:“好好好,我走就是,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既然楼小仙君这里行不通,那不如从南徽那端入手,那位狐妖娘子快带她找到了。” 白见月眉间一松。 随即又眼带讽刺地瞧了男子一眼:“谁和你做朋友可真是倒霉,那只夫诸怕是并不知道成了你的傀儡。” “啧,你这话就说得没理了,今日之后,南徽重回肉身,镇妖塔倒,我分明是——” 许是嫌男子聒噪,白见月没等他说完,手中现出灵力,墙上的挂画稳稳落在她的手中,不消一会儿便燃成了一缕青烟和些许灰烬,连带着白见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过分。”男子怀中抱着古琴,“便是今日塔倒,这纯粹由仙力凝成的换位符,也不能这么胡乱用啊……浪费” …… …… “为何这些妖魔如此安分?” 叶南徽随着狐妖娘子到了塔底,一路上都很安静,这些被囚禁其中的妖魔,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声。 原本还担心取肉身时会有妖魔从中作梗,现在看来,应当不会……不过还是问了出口。 听到叶南徽的话,似乎是早有准备,狐妖娘子眼也不眨,便将一直提在手中的灯笼,朝下抛去,“往下看,这便是答案。” 那灯笼化作一团火焰,在半空中炸开,深不见底的塔下,被火光点亮。 入目的不是方才踩着的红木。 而是一颗头颅,白骨森森,两颗眼球处空空荡荡,叫人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胆寒。 而头颅之下蔓延而上的骸骨,支撑着,或许说构成了整座镇妖塔。 “镇妖塔本身就是用一只上古大妖建成的,扒皮抽骨,以妖魔同类之躯构筑,方显震慑之用。被镇在此地的妖魔,不需要多余的阵法符咒,这只上古大妖的威压便已经足够。” “……” “叶姑娘就不问问,这只上古大妖是谁吗?” 叶南徽掐着掌心,眼睫微抬,并未答她。 转而看向不远的转角处。 “出来。” 叶南徽的声音没了平时的散漫,透出股冷意。 几息以后,一张惨白的小脸探了出来:“别别杀我,我不知道是怎么来这儿的。” 是个女子,满脸泪痕,浑身发着抖,好不可怜。 叶南徽和狐妖娘子同时皱起眉,认出了来人—— 白见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 20 章 “……” “……” 四目相对,白见月的身体抖成了筛子。 叶南徽撩了撩眼皮,有些头疼。 “她怎么会在这里?” 叶南徽看向一旁的狐妖娘子。 狐妖娘子也是一脸茫然。 叶南徽便直接飘到白见月面前蹲下。 她的头埋在膝盖上,身子抖得停不下来,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候的清婉模样。 见她怕成这样,叶南徽不解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开始反思,不是,她们做鬼的,真就这么吓人吗? “不能让她活着。”狐妖娘子这时反应过来,“她看清了我们的脸。” 白见月闻言抖得更明显了。 叶南徽瞧了一眼狐妖娘子,叹了一声。 “不用,一会儿出去,抽了她的记忆就好。” 叶南徽不打算杀人,杀人永远是下下策。 说完,指尖轻轻点在白见月额间,将她弄晕了过去,又朝着狐妖娘子一笑,“劳烦娘子将她带上。” “将她带上?” “对呀。”叶南徽看了看下方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妖魔。 “大妖尸骨固然有威慑之用,但饿了数百年乃至千年,骤然之间出现一个浑身散发肉香的修士,这些妖魔怕是褪层皮都愿意来尝尝味道。” “将这位见月道长留在这里,我们离开的一瞬,她就会被这些妖魔吞噬得干干净净。” 狐妖娘子沉默片刻后,依言将白见月打横抱起:“你真是和传言中那个恶鬼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叶南徽闻言歪着头想了想,朝狐妖娘子呲了呲牙:“也不是,我凶残起来的时候也很凶残的。” 如今想来,当年重生开启之前,她被楼砚辞领回仙山,仙山的人如此忌惮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九幽秘境,妖魔丛生。 她能从九幽里活下来,手上染的血可不比这镇妖塔中任何一个妖魔少。 …… …… 镇妖塔第十层 这里有她的气息。 确认贾蓉身体里没有她的神魂之后,他下意识便跟着识海里突然出现的符咒,来到了这里。 叶珣仰头看向没有尽头的塔顶,他手中长剑早已被鲜血染红,接连不断地滴在脚下踩着的红木之上,凝成深浅不一的血痕。 他拖着剑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她在那里。 所有的理智都化作这四个字。 他知道她想来这个地方。 初见第一晚,那只狐妖说过这里有一具恶鬼肉身很适合她。 他对她尚有用处,她会利用他。 在他踏入此地之前,每念及此,他都会因此而克制不住地升起欣悦的战栗。 连看着一无所知,一天到晚只会捧着封蜜饯,傻子一般冲她笑的贾轩,都多了几分忍耐。 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只是如今,从前的甜意都在他踏足至这里的一瞬,化作了封喉毒药—— “你说……那位也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会开启秘术呢?” “听说是为了救清枝仙子。” “怎么说?” “据说仙子被那恶鬼下了咒,命数与那恶鬼相连,所以那恶鬼死后,仙子也才会一同殒命,而…那位才会失心疯一般,开启秘术,试图以那恶鬼之躯为清枝仙子招魂。” “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我和沈师姐是同届,沈师姐和清枝仙子关系好,我自然就打听得多了些。只是这可是逆天之法,连山主也没办法,这才都封在了镇妖塔里。” 他在成为叶珣的三百年里,也曾听那些仙山修士私下闲聊。 彼时他浑然不知自己就是局中人,入耳未入心。 加之这些仙山修士聊起时,总藏匿了名姓,他那时万事不挂心,一心只想寻她,清微又有意将这些事情规避。 所以,他从不知道这位被禁止提及的仙君名字,就是楼砚辞,就是…他。 直到入塔以后,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汇聚成一小半—— 三百年前,仙山石碑之下,红光大作,她躺在自己怀里,已无生息。 红光之中成片的符文缠绕在他身上,又慢慢向她过渡而去,似要将她吞没。 仙山禁术,为人招魂。 他怎么可能用她的肉身为别人招魂? 仙山弟子的闲聊和尚不完整的记忆在脑海之中交叠。 他不敢赌。 他赌不起。 若真如仙山修士所言,那他绝不能让她闯入那个禁术阵法去寻她的肉身。 仙山禁术,向来是不死不休。 他真的赌不起。 他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剑,趁着一切还未发生,先找到她,带她出去。 黑暗之中,虎狼环伺,贪婪又凶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口齿之间传出的窸窣磨牙声和口水吞咽发出的咕噜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这些妖魔正蠢蠢欲动。 正好。 叶珣垂眼看向自己握剑的右手,这躯体是清微以白莲为他所塑,又由他的魂体蕴养其数百年,才生出了血肉,比寻常凡人、修士更对这些开过荤的妖魔的胃口。 一层一层往上,实在是太费功夫,他来不及。 一道寒光,叶珣站在镇妖塔十层正中,举剑划破自己皮肉,鲜血霎时冲小臂中一汩汩涌了出来。 他仰头看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妖魔,白净的脸上是如静水幽深一般的平静,一双慈悲目中潜藏悲意,像是以身饲魔的得道之人。 …… …… “怎么了?”狐妖娘子看着突然停下的叶南徽,有些不解。 已经走入暗室密道,叶南徽突然顿住脚步回头。 “无事……” 叶南徽抿了抿唇,总觉得密道之外镇妖塔中有些异动。 只是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自己的肉身才行。 “我们走吧。” 她回头,跟上狐妖娘子的步伐。 密道曲折又狭窄。 叶南徽有些不解,仙山为何会将她的肉身封存在这种地方。 她的肉身对妖魔来说是大补,比之修士来说丝毫不逊色。 将她的肉身放在镇妖塔中,不是就等于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风干了块肉干,悬在他们头上吗? 她原以为她“死”之后,仙山会毁了她的身体才是。 又走了一会儿。 狐妖娘子停了下来:“他误入此地时,便是在这里嗅到了你的气息。” 叶南徽看着前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仙术符咒的门,不用狐妖娘子多解释,便知道了当初狐妖为什么没进去。 想进进不了。 怪不得她入镇妖塔感受不到,被这般阵势死命压制……感受得到才奇怪。 直到现在,她站在这门口,才清晰地察觉到她肉身的气息。 “夫诸让你助我,就没多给你什么法器吗?” 叶南徽打量着这扇门,觉得稀奇,她这一世手上尚未沾染仙山修士的血,纵然是会仙术的恶鬼,实力了得,但也犯不着用这么多仙术符咒来镇她吧?要破开这些仙术符咒,至少也要花上好几个月的功夫,且需无人打扰,现下决计办不到。 狐妖娘子说得对,他相公确实性情狡诈,这样的买卖也能眼也不眨地和她谈下来。 “你也没办法吗?”狐妖娘子也没料到这个局面,“夫诸他只让我为你引路,并未有其他嘱咐。” 叶南徽感受着近在咫尺的肉身,心中不甘。只是她的魂体一触摸到那门上,便火烧一般的痛。 “算了,进不去,白搭。先走吧。” 叶南徽果断放弃,现如今知道了地方,大不了再回九幽苟个几百年或是上千年,等她准备好了,或另觅得机缘,再来找也不迟。 如今白见月还在塔内,叶珣若也还没有离开,撞上了就麻烦了。 “怎么出塔?” 叶南徽回头看向狐妖娘子。 狐妖娘子咬了咬唇,夫诸交代她的事还未做完,她还不能离开,叶南徽也不能离塔,正要开口说话,一抬头却被叶南徽伸手打断。 “醒了就别赖在别人怀里。”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狐妖娘子怀中的白见月身上。 白见月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对上叶南徽的一瞬,脸色又白了几分。 这模样久违地另叶南徽联想起了一些让她两眼一抹黑的记忆。 “…你认识我?” 叶南徽眯了眯眼睛。 “不…不认识。”白见月答得吞吞吐吐。 狐妖娘子将白见月放下来,又怕她逃走叶南徽是个魂体拦不住,干脆一个人堵在狭窄的暗道出口处,逼得白见月只能靠墙而立。 白见月躲避不得,只能一点一点往一旁蹭,企图避开。 直蹭到那扇布满仙术符咒的门上时,叶南徽怕她被符咒灼伤—— “别碰。” 出声提醒还是晚了一步,白见月整只手已经贴在了门上。 “怎怎么了?”白见月本就慌乱,如今更是手忙脚乱,惊慌之下,手又在那门上摸了好几下。 可非但未被灼伤,门上的符咒反而像是被水浸湿了一般,慢慢消融瓦解。 “门……开了。”狐妖娘子甚是惊异地看着白见月,“你究竟是谁?” 叶南徽如今没心思追究白见月是谁。 门上的符咒消失,她伸出手,这一次毫无障碍地就从门中穿了过去。 轻飘飘地穿门而过。 时隔三百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肉身。 只是…… 她呼吸一轻。 她的肉身被一个男子揽在了怀中。 那男子身着一身白色仙袍,双目紧闭,虽略显苍白,但依旧能当得起神仪明秀四个字。 如果只是初见,她甚至会夸上一夸。 可惜,这张脸,她不久之前刚刚见过。 叶南徽的神色一点一点放冷。 叶珣…… 或者说,应该叫他楼砚辞。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散落在他身侧的腰牌之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 21 章 叶南徽在人间曾听过一些鬼怪志异,其中一个让她印象颇深。 讲的是一个穷书生娶妻的故事。 洞房花烛夜,万籁俱寂,房内只有火烛燃烧发出的毕剥声。 新娘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喜床上,凤冠霞帔,烛光轻摇,穷书生挑开盖头,新娘害羞带怯,低垂着眼,美艳异常。 穷书生心旌摇曳,刚想伸手握住新娘的柔荑,外面却倏忽传来一阵细细的敲门声。 穷书生虽然不悦,但还是起身前去。 “谁啊?” 他走到门边,门外窗子上映出一道瘦弱的影子,听到问话,传来细细碎碎的哭噎声。 “相公,是我啊,你快出来。” 穷书生心下一惊,门外之人和她娘子的声音一模一样,下意识正要开门—— “相公,你在和谁说话?” 他回头望去,他的新娘身着大红婚服,正蹙眉看他。 门外之人仿佛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又传出几声低泣—— “相公,你再等什么,快开门啊。” 穷书生遍体生寒,又见屋内的新娘缓步起身,朝他走来。 “相公?” 穷书生倚着那扇门,惊疑不定,冷汗淋漓。 …… 初听这个故事,叶南徽自己身为恶鬼并不能通晓这个故事的可怖之处。 直到现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从识海中倾泻而出,那张已经遗忘的脸再度变得清晰。 叶南徽才懂了这故事的妙处。 眼前之人是楼砚辞的话,那这段时日和自己朝夕相处之人是…谁? 叶珣还是楼砚辞? 他们之中谁是“鬼”,谁又是“人”,还是说,他们原本就是同一只……“鬼”。 “叶珣,我叫叶珣。” “我出生在乾坤山,清微算是我的师长。” “我会护你平安。” “好儿郎这么多…你会不会也喜欢我?” 男子生涩试探的神情尚在眼前。 只是随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渐渐交叠,叶南徽逐渐有些喘过气来—— “找到你了。” 识海中的记忆最终停留在初见叶珣的那一晚,他手持长剑,惊雷之下,寒风夹杂着血腥之气将她裹挟。 叶南徽第一次后悔自己曾忘了楼砚辞的长相,以至于此时此刻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她看着自己的肉身,不敢上前。 三百年太长,让她忘了,她当初是从这具肉身中脱身,才摆脱了命书桎梏。 如果此刻她重新拿回肉身,究竟是会得偿所愿,还是会如鸟入樊笼,自投罗网。 一时两难。 眼前,楼砚辞一只手紧紧扣在她的腰间,几乎是以一种不容窥视的姿态,将她锁在怀中。 而她靠在他脖领处,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一大半脸,与之相依。若非知情者,怕是会以为眼前的是一对眷侣。 叶南徽后自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两人的姿势似乎过于亲密了些。 有些不太对…… 叶南徽准备假死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她“死”以后,仙山和楼砚辞的反应。 准确来讲,她想得很细致。 死的时日和位置都由她精心挑选。 最终选定在仙山门前,就是为了方便楼砚辞回山的第一眼就能见到自己的“尸身”。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她要让自己已死之事,牢牢印入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而按照仙山的行事风格,多半在查验确认之后,就会派人将她的肉身处理掉。 至于楼砚辞…约摸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因此从狐妖处得知自己肉身尚存之时,她已经相当意外,如今见到楼砚辞揽着自己的肉身,被一同封印于此,她脑瓜子就更痛了一点。 “你还愣着干什么?” 在外面等得太久,狐妖娘子按耐不住,像拎鹌鹑一样,拎着白见月闯了进来。 见叶南徽站在原地未动,不由语气染了几分急躁:“镇妖塔里似有异动,你快些,我们耽误不起。” 的确耽误不起。 可……除却方才的顾虑,她看着这阵法之中的符文,下意识就生出了排斥之意。 这符文几乎遍布整个阵法,连楼砚辞身上也被其攀附缠绕,莫名透出股邪气。 若是不入阵,肉身与她之间有感应,本也可以以意念将其挪出,让狐妖娘子帮忙带出去。 但……楼砚辞实在抱得太紧。 “先走。” 叶南徽宁肯放弃。 可费了这么多功夫,临到头放弃,功亏一篑,狐妖娘子理解不了。 “为什么?你不想拿回你的东西吗?”狐妖娘子错身,还未等叶南徽反应,便踏身入阵,“我帮你。” 也就在她抬脚入阵的瞬息,原本毫无反应的阵法突然大亮,地上的符文霎时像活过来一般,就要缠上狐妖娘子的小腿。 幸得叶南徽动作极快,掐诀起风,硬生生将狐妖娘子拖拽出来。 “你一早就知道这阵法有问题?” “刚刚才确定。”叶南徽扫了眼那阵法,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恍惚间似乎看见楼砚辞长睫微动了一下。 “现在能走了?”叶南徽心中涌起不安,只想即刻出去。 “不…这阵法出自仙山,我们之中还有仙山之人还可以一试。” 狐妖娘子看向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的白见月。 “我,我不是仙山之人,我是乾坤山弟子,你们忘了?”白见月缩成一团,极力抗拒着狐妖娘子将她带到阵法边缘。 只是她实在瘦弱,眼见就要被狐妖娘子扔进阵中,白见月只能死命缠抱着狐妖娘子的手,泪眼婆娑地看向叶南徽,声音因害怕控制不住地变得尖利—— “别,别把我丢进去!我会死的!你杀了我,楼师兄不会放过你的!” 【你杀了我,砚辞不会放过你的!】 几日之前,物妖的幻阵之中,她识海之中闪过的零碎画面里,白清枝也是含泪这么冲她说的。 醍醐灌顶。 叶南徽终于认出了这个眼神。 怪不得她方才瞧着这眼神就觉得眼熟,这世间,只看她一眼,便害怕得浑身发抖,还抖成个筛子的,除了白清枝,难寻第二人。 叶南徽飘到白见月跟前,仔细看了看,还是未察觉出易容的痕迹。 来不及深究,叶南徽瞟了一眼已经开始发亮的阵法,暂时制止了狐妖娘子的动作:“你认得此阵?” 白见月并不想回答,但狐妖娘子的手就要抽离,她整个人往下一晃,地上的符文已近在咫尺。 只能开了口—— “当年你死后……清枝仙子也跟着陷入沉睡…情况不容乐观,山主说是因为你使了鬼蜮伎俩,让清枝仙子与你命数相连,她一部分魂魄才会不知所踪,楼师兄便开了这禁术,以你肉身为祭,为清枝仙子招魂。” “只是此乃仙山禁术,楼师兄一时不慎,走火入魔,山主便只能暂时将其封在这里,在此阵中,非施术者和受术者,不得入阵,一旦被符文缠身,必死无疑。”白见月说着看了眼狐妖娘子,“你方才已算是福大命大。” 在叶南徽眼神示意下,狐妖娘子松手将白见月放下来。 以自己的肉身为祭,招人还魂。 楼砚辞当年一柄春秋剑,杀她取丹;这次她饮下断肠红,没了内丹,要救回白清枝,他也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那叶珣是怎么一回事?” 白见月咽了咽口水,咬着唇还是支支吾吾说了出来:“此阵功败,楼师兄又另起了生魂离体之术……化为叶珣,入了凡间。” 叶南徽已经懒得在问叶珣的肉身从何而来。 “你进不去这阵,也拿不回你的肉身。”白见月缩了缩,“楼师兄知道我失踪,肯定在寻我的路上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所说的话,白见月话音落地,暗室之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眼中一喜,跌跌撞撞朝门口跑去:“师兄,师兄,我在这——”里。 一句话未完,便被狐妖娘子捂住了嘴。 只是还是晚了一步,叶南徽能感觉到,外面的声音短暂调整后,便迅速朝他们这边而来。 叶南徽看着暗室里紧闭的大门,又想起那个穷书生娶亲的故事。 这扇门恐怕是拦不住正赶来的那只“鬼”。 她飘到白见月面前,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她生于九幽,朝生暮死,不见天日是她的命数。 她不想死,千辛万苦苟活至成年,得了肉身,屠尽九幽妖魔,拜入仙山。 然后因一时心动,一念不甘,死在一个人剑下十二次。 叶南徽伸出手,轻轻覆在白见月的双眼之上,她的魂体渐渐与白见月的肉身交叠,白见月眼中的惊惧渐渐退去…… “南徽?”狐妖娘子有些不确定地唤她。 “是我,鬼上身而已,每个鬼都会的。” 只不过她的更厉害些而已,能强行占据金丹修士身体一盏茶的时间。 叶南徽走到阵法之前。 要想带着狐妖娘子从楼砚辞手里安然无恙地逃出去,她就必须拿回她的肉身。 白见月说此阵一开,非施术者和受术者不得入。 那就只能再豪赌一次了。 就赌她没有认错白清枝的眼神。 门外的“鬼”越来越近。 叶南徽迈步踏入阵中。 阵中红光大作,但那些符文却没有再缠上来。 果然,白见月就是清枝……果然,这个阵法就是为了给她招魂。 看着眼前的楼砚辞,叶南徽冷笑一声,也不知招的个什么玩意儿,明明人好好地四处蹦跶着,只是不知何故改了面容,没了些记忆,这就认不得了? 还不如她,一个眼神就认出了白清枝。 她快步上前,就要从楼砚辞手里拿回自己的肉身。 可命运终究没站在她这一边,门外的“鬼”已悄然而至。 一剑寒光,砰地一声巨响,暗室被打开。 已来不及将她的肉身先挪出阵外。 叶南徽闭了闭眼,她已经死了十二次,再不想死第十三次了,她毫不犹豫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肉身,只在须臾—— 叶南徽在楼砚辞怀里睁开了眼睛。【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第 22 章 “孽畜。” 叶南徽从仙山叛逃之后,最常听到的两个字便是孽畜。 睁眼的一瞬,法决脱口,身随心动,趁着那些符文还未沾上自己的衣角,她便已至阵外。 时隔三百年,如今回到自己的身体尚还觉得有些生疏,熟悉的叫骂声就已然接踵而至。 冲入暗室的是仙山的弟子,那身月白仙袍让人看了就生厌,约摸十余人,将暗室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孽畜!!”为首的弟子义正言辞,手持长剑而立,神情端肃,“当着我们的面就敢杀人!为非作歹!当诛!” 声音掷地有声,说完便提剑朝叶南徽斩来。 元婴弟子,看根骨还算不错,是个好苗子。可惜,又是个“瞎子”。 错身的一刹,叶南徽便将这人的底子看了个清楚。 侧身躲过他的长剑,长袖一挥,手中蓄力,朝着他的天冲穴便是一击。 还未习惯,手上力道重了些,直将这弟子击飞,嵌入暗室一侧的墙内。 那弟子吐出口血,没撑住,晕死过去。 暗室之内,一室寂静。 “师兄是死…了吗?” 弟子之中不知是谁轻声问了句,随即便被喝止。 “师兄纵然身死,也还有我们,势要将这孽畜拿下!” 话音落地,剩下十来名弟子原本惊疑不定的眼神逐渐坚定,身侧之剑皆齐齐出鞘。 叶南徽看着眼前渐成的剑阵,最终还是咽下那了句【没死,晕过去了而已】。 自说自话,以诛杀妖魔为荣。 这三百年来,仙山弟子真是丝毫未改,净是些睁眼瞎。 “南徽我们要尽快走了。”狐妖娘子在一旁提醒。 剑阵将成。 叶南徽也不欲与这些弟子多纠缠,轻轻咬破舌尖,指尖点了些血出来,单手掐诀,那一丁点血迹化作极为浅淡的粉色,似数十银针朝着这些弟子飞了出去。 是残留在她身体里的断肠红之毒。 稀释成如今的模样,刚刚好足够破了这剑阵的同时,让这些弟子暂时失去运气的能力。 “可以走了。” 随着弟子接连倒下,暗室的门露了出来。 叶南徽拉着怔愣在原地的狐妖娘子出了暗室。 “如何出塔?” “……最底层那副挂画,烧了它就能出去。” 叶南徽脑瓜子疼了一下:“为何不一早带上?如今我们就不用再折返回去了。” 这些仙山弟子来得蹊跷。 方才她本来已经做好醒来就和门内门外两只“鬼”短兵相接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门外来的不是叶珣,门内,楼砚辞也并未醒来。 始料不及之事,让叶南徽越发有些不安。 “那东西妖魔碰不到。”狐妖娘子回得快,“夫诸说,我们之中只有你回了肉身才能取到。” ** “清微,让开。” 镇妖塔出口的碧波之上,叶珣除了一张脸,此刻浑身上下尽是被妖魔撕咬的痕迹,手中之剑虽仍发出微鸣,但已然是强弩之末。 “冤孽!你这又是在作甚?”老者一身灰色布衣,拿在手中的拂尘愤愤地指向叶珣,“我养的白莲法器啊,真是给你糟蹋了。” “让开。”叶珣眸中尽是冷意,手中之剑感应到主人的心绪,一时大亮。 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也让老者生了怒气,拂尘一甩,将前方的路尽数拦住:“我让开做什么?看着你继续发疯?赶紧老老实实跟着我回乾坤山把身体修复好。剩下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仙山的人都已经去处理了,刹那殿的其中一位化神也刚进去了。那鬼物跑不了。” “仙山的人?”叶珣神情僵住,“什么仙山的人?” “不是你写信回山,说寻到近日在无暮城一带作祟的鬼物,已将它引到了乾坤山附近,请仙山弟子来一同除妖的吗?” 老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谁知今日这仙山弄丢了好久的镇妖塔突然现身,我这才紧赶慢赶地去请了附近的那位化神过来。” “刚随他入镇妖塔,便看见你以血肉引妖魔出洞。” “要不是那位化神在,我所修之术可没办法把你从那妖魔堆里捡出来。” “好了,先跟我一起回去。” 老者说着说着便软下了语气,也收了拂尘。 叶珣在他手里这三百年,降妖除魔已至疯魔的程度,若不是为了保住他魂魄不散,他也不会轻易开口放他下山。 可如今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老者扫了眼叶珣心口处几乎已经被暗纹淹没的浅黄色莲蕊,心中暗急,朝叶珣保证:“放心,那鬼物绝对跑不掉。” 那鬼物,绝对跑不掉。 叶珣长睫微动,心神俱颤。 心口处暗纹几乎快将花蕊吞噬。 叶珣知道清微在担心什么,暗纹将花蕊吞噬殆尽的那一刻,人间将临灾祸。 他睁眼三百年,清微照顾他很多,本不应该让他失望。 可到了如今这地步,他已经顾不得清微,也顾不得……人间了。 人间热闹,她很喜欢。 可如果她再度消失,这人间热闹,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再顾及了。 “清微。” 他抬眼,目光似水平静,只眼尾一抹绯色,让人还能窥见方才些许疯意。 “你说什么?”清微不加防备地上前几步。 手刀猝不及防直击他的风池穴,下一瞬便不省人事。 “剑起。”叶珣将清微置于剑上,“送他出去。” …… …… 来到挂画处,仅一步之遥处。 叶南徽见到了位故人。 刹那殿,化神境镇殿仙人,善水。 “师弟说的鬼物竟是你,你当真没死?”善水脸色也并不好看。 他将楼师弟和清微送出去以后,便守在了镇妖殿的出口。 原本想着那些元婴弟子擒一个鬼物已经足够。 却没料到,这鬼物竟会是曾经的那个已死的恶鬼。 “那些弟子呢?”善水神色不善,他手中的法扇已隐隐起了火光,另一只手掐诀,尝试联系他们。 “找地方,躲起来。”叶南徽将狐妖娘子推离身边。 她和善水并未交手过,但初入仙山那一日,将楼砚辞打至重伤的四人中,他出的力最多。 今日怕是不得善了了。 “你杀了他们。”那边弟子久未回应,善水的脸色更加难看,“楼师弟的肉身呢?” 仙山的人是有什么毛病吗,怎么一个两个脏水都往她身上泼,叶南徽心中无明之火渐起,索性冷冷一笑:“一刀毙命,死了啊。” “孽畜!”携风带火,善水的法器直取她的面门。 叶南徽抬手一挡,两股力量刹那之间便纠缠在一起。 “蠢货!”叶南徽嘴皮轻轻一碰,将话骂了回去。 孽畜骂上瘾了还,她可不受这气。 善水的脸红了又白,手上招式招招致命,短短一会儿功夫,两人就过了不下百招。 叶南徽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从前轮回时,叛逃出仙山之后,那些蜂拥而至,取她性命的修士。 起初她还会心软,可后来她发现心软无用,那些她心软放过的修士回去之后,只会变本加厉地渲染她的凶残无情。 如此以往,便招致越来越多,想要取她性命,借此扬名的厉害修士。 毕竟仙山脚下三岁小孩都知道,恶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谁都想做那个让她没有好下场的人。 叶南徽手下动作越来越快,一掌又一掌落在善水身上,一手擒住他拿法器的右手,向外一折,将他的法器离手。 另一只手下意识摸到腰间那柄匕首,一把抽出狠狠刺入善水心脉。 一刀毙命。 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叶南徽会提着一口气捂着腰间起身,一个血洞出现在她身上。 善水以手为刃,临死前也没让她好过。 “走。”叶南徽一把拽下挂画,点咒将画点燃。带着狐妖娘子一起离开了镇妖塔中。 三百年未与人动手,一动手就是场硬仗,她如今差不多已经力竭,只想尽快回九幽。 只是…一出去便见到了此时她最不愿见到之人——叶珣。 叶南徽悄无声息地握紧手中的匕首。 恶战力竭之后,得遇此人……呵,天命可真是眷顾于她啊。 “……你受伤了。” 叶珣喉咙动了动,先开了口,他的声音略显低哑。在看清她眼神的一瞬,才因见她而生起的欣悦,便已经荡然无存。 她的目光冰冷又疏离地落在他的身上,原本浑身上下已经麻木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再一次泛起细碎的痛意,像是铁屑掉落进血肉之中,翻腾搅动,剥离不出,每动一下,就似生锈的剑刃在其中剥皮抽骨。 他克制地停下靠近她的脚步,企图挽救一些什么。 可并没有什么用,下一瞬,叶南徽的话便让他如坠冰窖。 “你是谁?” 她的声音崩得很紧,一字一句问出他心里藏着的秘密。 他张了张口,想回答她,他是叶珣。 可在她目光之下,他无所遁形。 她知道了。 他绝望地想,心口的暗纹悄无声息地吞噬掉最后一点花蕊。 “你是谁?”她步步紧逼。 “楼砚辞。” 干涩的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人面上都浮现出片刻怔忡。 随即,叶南徽笑了笑。她笑自己太蠢,非要到此时此刻才死心。 在楼砚辞三个字落地的瞬间——她的识海之中,命书亮起。 兜兜转转三百年,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叶珣。 不,有所不同,这一次,身负重伤的不只是她。 叶南徽仰脸一笑:“狐妖娘子,我们的交易…成了。” 一阵轻风过,叶南徽手中匕首染上了第二个人的血。 镇妖塔内。 匕首刺入叶珣心口的刹那—— 被封印在阵法之中的楼砚辞,呼吸骤然一停,随即深吐出口气,醒了过来。又密又黑的长睫似被泪润湿,眼尾处溢出点点血色。 他垂下眼,怀中空无一人。 “……呵” 良久,嗤笑一声,他眉目间生起压不住的艳色,身下阵法一点点向外延伸。 “那就都去死。” 他声音缱绻,口吻亲昵。【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30 第23章 第23章(三合一) 这是他轮回的第十…… “成了。” 夜风猎猎, 镇妖塔方圆十里外的半空之中,抱着古琴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镇妖塔四散开的磅礴仙力。 “夫诸,镇妖塔就快倒了。” 仙山禁阵,一旦失控, 就连以上古大妖夫诸的尸骨所成的镇妖塔都承受不住。 届时镇妖塔倒, 夫诸尸骨四散, 引群妖争夺,这人间便又要热闹几分了。 相比于男子的兴致勃勃, 少年看着远处将倾的塔,没有接话。一朝功成, 他心中并未有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数千年前,他被一个满口谎言、飞升成仙的女修抽皮剥骨,尸骨也被她炼化成塔。 他恨她入骨,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推了这塔。如今……执念将成,他心绪万千, 却无一言。 “别傻站着了, 喏,你的小友出来了。” 男子一道琴音将他唤醒。 少年垂目,镇妖塔外是狼狈不堪的叶南徽。 是了, 他还欠她。 少年归拢心神,唇角一侧重新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抱拳朝男子拜了拜:“幸得仙君相助,夫诸心愿才能得成。今后仙君若用得上夫诸, 夫诸但凭仙君差遣。” “去吧。”男子笑着轻轻挥了挥衣袖,送了少年一程。转瞬之间,少年身影便消失在半空中。 “真是好手段, 被你卖了还与你道谢。” 夫诸离开的瞬息,另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是白见月。 “你这话说得可不公正,夫诸所愿之事皆已达成,他自然是要谢我。” 男子说着点了点下方一处,笑意越深了些,“说起手段,我又怎么能比得上你。这个时候,都不忘给叶姑娘泼上盆脏水。” 镇妖塔下,十几具仙山弟子的尸身横陈,已无声息。 “保险而已,她离仙山越远越好。”白见月神色之间早已没了在叶南徽面前的怯懦,言辞之间透出股威严,“你为何不去救她?这个时候,叶南徽陷入险境,正是你出现的好时候。” 男子听到质问,抚了抚额:“英雄救美也要分时机,叶姑娘虽身处险境,但也正是紧张防备的时候,我如今去搭救,怕是连她身都进不了,反而还会让她对我生疑。” “情情爱爱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个时候,夫诸前去才恰到好处。”男子解释完,又看向已经塌了一半的镇妖塔。 镇妖塔中红光大盛,隐隐有覆盖整个江面之势。 “那位…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见月的目光轻轻扫过:“他已无用,无需多管。” …… …… 楼砚辞很清醒。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醒过。 塔已经坍塌了一半,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江岸上,数位仙山长老亲临,神色冷凝,楼砚辞垂眼看着这陌生的人间,毫无波澜。 仙山禁术阵灵所生出的符文缠绕着他的指尖,再次感受到他的温度,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动作谄媚。 他轻轻将它掐住。 “废物。” 符文被骂,在他手中抖了三抖。 三百年前,阵法大成,楼砚辞遣它招魂,灵力、仙骨…乃至它不敢吞噬的气运都尽数喂给了它。 法阵连燃十二日,终于让它招到一缕气息,那缕气息入体,楼砚辞怀中的女子却毫无反应,只是双眼轻轻一动。 从前招魂,最长不过六日,哪怕已入轮回之人,都能硬生生被招回一半魂魄,从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它有点慌。 这些执念未成的人都是疯子,而这个…更是个格外厉害的疯子,它试图悄摸地离男子远些。 可是这阵被楼砚辞所控,它又能跑到到哪里去。刚游离开一会儿,便又被掐了回来。 “为何无用?” 楼砚辞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声音还算平稳,虽没有露出歇斯底里的模样,可掐着它的手青筋暴起,掌心之中已然溢出血迹。 最怕的便是遇见这种悄无声息的疯子,它的挣扎毫无作用。 “以施法者周身灵力为祭,辅以死者之器物,招人还魂。”楼砚辞看着它,“是她的气息还不够多,所以你才寻不到吗?” 死者器物是为了让阵灵认出亡者魂魄,只需一点即可,哪里会不够。 但它如今不敢吱声。 “应当是了。”楼砚辞伸手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一些,自问自答。 随即楼砚辞松开了它,无名指与拇指相扣,晦涩的术法口诀自他口中而出。 它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阵外的修士却陡然紧张起来。 “破阵!破阵!这孽徒是要准备燃魂!” “如何破阵?此阵已成,破不了啊山主!如今尽快疏散弟子离开才是!!” 阵外喧嚣声出传入,阵内,楼砚辞闭上了眼睛,他的魂体已然出窍。 燃魂寻人。 符文一惊,这魂若是真喂给了它,它定会失控,届时又被天道封印,它可不愿与楼砚辞一道归于寂灭。 于是它违背了楼砚辞的意愿,硬生生将阵眼处的仙力泄掉了半分。 阵外那位大乘期修士也就是抓住这一丝机会,通过这漏洞,将楼砚辞镇住。 楼砚辞分出体外的一半魂魄,被修士带走;另外一半归于楼砚辞体内。 失去起阵者,此阵原本会即刻崩溃,可现在情况特殊,它能感受到这阵法被一点点冻结起来,处于了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将散未散,将聚未聚。 它重新回到楼砚辞身边,缠绕在他身上,就此与之沉寂。 如今再度被掐在手中,它生出了熟悉的惧意,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祈祷楼砚辞别再逼他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它真的不想吃。 也许是心诚则灵,掐住它的手当真缓缓松开。 “我要食言了。”这一次楼砚辞的声音近乎温柔。 符文又是一惊,食言食什么言?还没想明白,下一瞬便察觉这话并非是对着它说的。 只见楼砚辞微微偏头,落在不远处的红衣女子身上,轻唤出了她的名字,“南徽。” 符文抖了两抖,怎么回事,这阵中怎么会有外人进来,还这般悄无声息。 鬼鬼祟祟朝那处游离过去,再感受到女子周身气息的一瞬间,符文一僵,随即立马就掉头乖乖折返。 要了它老命了。 哪里是什么外人,分明是楼砚辞自己的心魔。 心魔无形,原本只能自己看见,如今竟化作实体…阵灵瑟缩回楼砚辞身边,不敢动弹。 …… “那是什么?” 江岸之上,沈令仪眯了眯眼睛,她这次代替她娘,随仙山长老而来,原本见到失踪三百年的楼小仙君就已经出乎意料,如今见楼小仙君似有灭世之举,更觉恍惚。 身边的仙山长老脸色发青:“心魔,那是他的心魔。” 沈令仪心神一震:“楼小仙君怎么会生心魔?他自幼身负仙骨,必会飞升成仙,怎么会生出……心魔,那心魔……又怎么会是……。” 沈令仪遥遥看着楼砚辞身边的女子,终于将那她认了出来。 是很多年前……楼小仙君救回来的那个恶鬼。 她……叫什么来着? “南徽。” 女子头发披散,坐在倒了一半的镇妖塔边缘,听到喊她的声音,回头瞧了瞧。 楼砚辞上前,半跪下来,抚过女子冰凉的长发,将它们轻轻拢在一起,“我先为你束发。” “好啊。”女子见到楼砚辞,弯唇一笑,“我从九幽出来以后,都是你替我束发的。等束好发,记得帮我去城西拐角处买栗子糕,要买大娘家的,别买错了。” “好。” 楼砚辞一边为她挽发,一边应她,手上动作十分熟稔。 女子见状调侃:“你手艺不错,赶得上人间那些专门为新娘挽发的妇人了。你什么时候学的?我看你自己的头发就只是用一个玉冠束起,简单得很。” “你出九幽之后。” 楼砚辞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女子的发间穿梭,答得简单。 “专门为我学的?” “嗯。” “啧啧,小仙君,你心思不纯哦,你可知道在人间男子为女子挽发是什么意思?” 楼砚辞的手一顿。 “嗯。” “……”没料到他竟真的点了头,女子反而被噎了噎,“小仙君你学坏了,竟懂得反将我一军了。” “没有将你军。” 楼砚辞轻声回她,“南徽,我不是个呆子。我心悦于你。” 镇妖塔之上,寒风凛冽。 女子怔愣了几息,随即合掌,若有所思:“难怪看我看得这般紧。原来是对我有意啊。” “我竟没有察觉。” “快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女子面上露出几分狡黠,想回头看他的神情,一不小心,却扯到了发丝。 “嘶,好痛。”女子喊痛,伸手朝后轻轻打了他,“轻点儿。” 楼砚辞闻言顺从地将动作放得更轻了几分。 见他这般听话,女子一时作弄心起,故意压低声音,装作不满意的模样:“你这人话也忒少了。” “这样可讨不到女子欢心,我与你说十句,你就回我一个‘嗯’字,也太无趣了些,我要觉得无趣,我可就不会选择与你一起了。” 女子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他。 分明知道她说的不过是假话。 楼砚辞的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缩了缩。 “是我不对。”他出声认错,言辞恳切。 女子得意地翘了翘嘴角,轻快的声音传来:“好了,原谅你了,快说快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楼砚辞小心地为女子掩好鬓边被风吹跑的发丝,垂下眼睛:“……第一面。” 九幽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对她倾心了。 …… ** 楼砚辞出生在凡间帝王家,娘亲因生他耗尽力气而亡。 他后来听无数人讲起过那日的情形,众人皆津津乐道,说他出生时霞光万道,朱鸟衔环来贺。 仙山山主踏云而来,断定他娘亲此胎不凡,乃天生仙骨,必会飞升成仙。 他爹闻言大喜,高喊着顺应天命,命令太医一定要保住他。 太医院无敢不从,倾尽全力,保住他降生。 此后,几乎所有人都在赞叹他出生不凡。至于他娘,不过是天命之子降世的一些小小牺牲而已,自然无人问津。 他躲在家中祠堂里,看着娘亲的画像,想起那日的霞光和朱鸟,觉得更像是在为娘亲践行。 不过好在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娘—— “那个王八羔子配不上我女儿!”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生子肖父!” “是你和你父王克死了她!” 每到娘亲祭日,外祖父外祖母都会这般骂他。 他知道外祖母不喜欢他和他父王。 他的娘亲骁勇善战,是一等一的好女郎,只是眼光不好,被他父王的好相貌迷了心智,铁了心地要嫁给他父王,可他父王风流成性,他娘亲生产时还在外面风花雪月,以至于他娘急火攻心,最终难产而死。 娘亲去世之后,他父王很快便有了续弦,还有了无数房妾室,也有了无数个孩子。 娘亲像是一场活不过冬日的积雪,很快就在庭院内消融瓦解,再也不见踪迹。 若不是有仙山山主的批语,他觉得他也早该如同他娘亲一般被他父王忘了。 他对他父王而言,唯一的用处也便只有这个“必定飞升”的身份。 “别听那群疯子的话,他们女儿命不好,和我们父子有什么关系!天命要你飞升成仙,我们就要顺应天命,她命薄,承不住我儿这好运道。天命让她死,谁能违抗天命?” “这是天命!” “我有一个命定成仙的儿子!” “一天到晚说什么克不克的,看看我,我怎么还活着,我不光活着,我还会青云直上,我还会…我还会让我儿接我一道去那仙界看上一看。” 楼砚辞看着眼前自己喝得醉醺醺,身上粘满脂粉气息,眉眼风流,笑得放肆的亲父,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沾了脏水的棉絮,几欲作呕。 他外祖说得对,他父王不是个好东西。 那他呢? 生子肖父。 这四个字于他而言,像是一场无法脱离的噩梦。 偏偏除了一双眼睛随了娘亲的清正柔和,其余的都像极了他的父王。 到十六岁时,他容貌盛极,唇红齿白,肤白似玉,压不住的姝艳之色,这府上的人见了他,都不住地夸赞,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生厌,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端肃。 因为哪怕只是轻轻一笑,这面容之间的艳色便压制不住。 变得和他父王一样…… 轻佻又…下贱。 就这么生生熬到他及冠那日,仙山山主依照约定前来收他为徒。 他父王大喜,宴请宾客。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知道自己不过是这宴席的添头。 一个人寻了个无人之处坐下。 宴席之上,那位身披龙袍,年纪尚轻的陛下,算起来,该是他的小叔叔,亦是满脸喜色,对他父王勾肩搭背之举没有丝毫不满。 山主留他凡间二十载,让他观人世,通人情,传了他一些吐息运气的修炼之法,每隔一段时日还会下山特意教他一些仙法。 因而陛下眉宇之间横生出的狠厉杀气,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他。 只是他并不打算与他的父王挑明。 山主知道后很赞同他的决定,说天命自有常,修行者入世要观而不语,才能不沾因果。 他不在乎因果。 只是晋看着宴席之上形容张狂的父王,蓦然想起那日他说过的话—— “天命让她死,谁能违抗天命。” 对啊,天命让【他】死,谁能违抗天命。 所以他保持了缄默。 正式启程那日,山主让他好好拜别家中亲人。从此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 天命所定,修仙者与凡人之命运,从来就是天差地别。 他依言前往他娘亲牌位前拜别。 “如此?” 山主惊喜于他与俗世凡尘的关联如此之浅。 “如此。” 外祖一家早就不愿见他,至于他的父王,此刻正沉溺在一场美梦之中,他何必扫兴,便也不见了。 此后一走便是百年。 百年之后再归故土,早已是物是人非常从前的亲缘血脉断了个干净。 眼前的土坡前,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地插着,上面的字被风化,早就看不清楚,四周坟头草蹿得很高,显然早已无人打理,成了一座孤坟。 里面葬着的是他的父王。 他心中其实并无多少起伏,只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惯有的悲悯。 与他同行已经修行近千年的同门师姐见状,出言安慰:“天命如此,凡人寿数有限,不必过于介怀。” 是啊,谁又能违逆得过天命呢? 他抬眼,修行多年,天命之下行事,早就该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他突然生出几分无趣,折返回到了仙山。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如此,便又是倏忽近百年而过。 山中无岁月,只管修行事。 确如山主所言,他天生仙骨,修行起来一日千里,没多久六百零八座仙山的同辈弟子,尽数败于他剑下。 他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修行者。 应天命行事,悲悯众生,斩妖除魔,却从不干涉人间之事。 生死皆有常。 偶尔也生出过质疑,天命不可违,那如果天命要他死呢?他也能从容赴死吗? 他没问过任何人,也没问过山主。 问了大概也只会得到一句诸如“修行不得法之类。”的话而已。 可是他若能看破生死红尘,他又何必选择修行,又何必求得飞升。 既得不到答案,他便也不再去想。后来连凡间也甚少踏足,只日日待在仙山中修行。 直到一朝破境至元婴之后,山主命他下山,前往九幽。 “这几日九幽似有异动,你前去查看,有消息速回。” 他领命而行。 有同门想与他同往,去九幽见见世面,却被山主回绝。 “九幽妖魔无数,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中妖魔所惑。修心不稳者皆不可入,此事我只放心交给砚辞去做。”山主一如既往对他给予厚望。 九幽至南地,瘴气密布,他知道其中妖魔无数,不好对付,便带了能暂时隔绝瘴气的法器。 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后,才打开了九幽的入口。 入口曲折蜿蜒,一进去便是难以压制的血腥之气。 古籍曾言,九幽之中,妖魔争斗,靠互相吞噬对方的力量血肉来抵御九幽瘴气,血肉都被妖魔吞了个干净,因而其间血腥之气,反倒不重。 可如今,他越往里走,血腥之气反倒渐浓,一反常态,必有古怪……楼砚辞收敛眸光,摒去气息,握住剑柄,缓步朝九幽正中而去。 一路上的妖魔尸骨越来越多,其间鲜血几乎将九幽剑下土壤染成暗红。 数百年来,楼砚辞也斩杀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妖魔,却也没见过如此阵势。 几乎与修罗地狱无异。 饕餮,穷奇,还是梼杌的血脉? 他脑中设想无不是一些张牙舞爪凶狠可怖的上古凶兽在九幽肆虐。 因此,在一片血海骨山之上,看到叶南徽的一瞬,他愣在了原地。 周边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她一头黑发,整个人瘦瘦小小,站在堆成小山的尸骨之上,身边盘踞着的是九婴旁系血脉的妖蛇,三颗蛇头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咬去。 庞大蛇身之下,她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沦为妖蛇口粮。可她手中一柄利刃,不躲不避,运气起势,目光锐利,浑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凶煞戾气,手起刀落之间,蛇头落地,重重地砸在一旁的血河之中。 随即女子飞身而下,赤脚踩入血河,利落地从妖蛇嘴里拔下尖锐的利齿。 身后被斩断头颅的蛇身则霎时化为枯骨,一声巨响,摔得粉碎。 整个斩蛇过程,一气呵成,利落干净。 楼砚辞目光落到女子脚下踩着的血河上,那血河之上附着着一层几不可见的黑色雾气,是瘴气。 瘴气入体,无论何种妖魔,无论手段如何通天,皆必死无疑。 但女子却安然无恙。 九幽恶鬼。 楼砚辞认出了她的身份。 朝生暮死,不见天日,是恶鬼之命数,一个恶鬼怎么可能修得肉身,还在九幽之中大开杀戒。 可如今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 恶鬼未死,妖魔丧命。 这有违天命。他心头猛然一跳,手中斩妖除魔的春秋剑大亮,蠢蠢欲动。 她也正在此时,嗅到他的气息,抬头朝他看来。 血海骨山之上,她长发披散,瘦削苍白,形如女鬼,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要把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焰。 他轻垂长睫,心头微烫。 平生第一次避开了一个人的目光。 仙山教诲,有违天命者当斩。可他此时将春秋剑牢牢按在剑鞘之中,平静无波数百年的心绪起了涟漪,又自涟漪中生出了一丝私心。 “你想随我出去吗?”他轻声开口。 他看得出来,女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恶鬼一直待在九幽之中,体内积攒的妖魔煞毒已经到了极致,若再不出去,怕也无多少时日可活。 女子眸中尽是警惕,凶性未散,并未立即答他,只朝他呲了呲牙。 她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哪怕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自带森森鬼气,让人不敢小觑。 可她偏偏却像只幼兽一样,面无表情地对他呲了呲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反倒是叫人看出一股稚气。 他眉眼下意识一展,随即又习惯性地强行压制下去。 女子却因此褪去了戒备。 “你…会…护…我吗?” 她说话少,口齿尚不清楚,问起话来也是一顿一顿的。 “我会护你。” 他迎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答得格外认真。 …… ** “真好啊。” 镇妖塔上,女子的长发已经被楼砚辞编好,听着楼砚辞谈起当年之事,女子也有些感慨,“那个时候,我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好在如今都已经熬过来了。” 女子笑得很开心,朝着楼砚辞张开手,“幸好遇见你了呢,砚辞。” 楼砚辞顿了顿,还是伸手将女子揽入了怀中。 女子浑身冰冷,带着夜风的寒凉,不似活人。 “明明已经识破,怎么还是自投罗网呢?” 女子靠在楼砚辞的颈侧,似是情人低语,声音渐渐低沉模糊,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我还以为你会一剑捅穿我的心窝呢,就像你当初杀了叶南徽那样。” “你杀了多少次来着?” “让我数数。” “一、二、三……” 心魔再度化形,这一次女子脸上没了生机勃勃的笑意,脸色死灰一片,心口处一个大洞,唇上带血—— “啊,你杀了我十二次呢。楼小仙君。” 阵外,嗖的一声—— 随着一道飞矢穿过,眼前的心魔霎时化作烟雾消散。 只留余音—— “你杀了我十二次呢,楼小仙君。” 鲜血大口大口呕出,楼砚辞半跪在地上,脖颈上的青筋崩起,眼前一片血雾。 “孽徒!还不速速清醒吗?!” 江岸上,斥骂之声破风而来。 是山主,终于还是来了。 楼砚辞酿跄起身,阵法散出的红光已经遍布江面,无人敢接近,只有大乘期的山主还能以破魔箭破开阵法,试图斩杀他的心魔。 清醒?楼砚辞目光之闪过讥讽,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清醒了。 心魔被一箭洞穿,生出了惧意,化作一团黑雾,怯懦地躲在他的身后,趴着他的背,不敢探头张望,只是终究是魔气显眼漏了马脚。 阵外,见一箭未成,山主眉眼冷峻,便又搭弓,箭矢直指他的心窝。 “不必如此麻烦。”楼砚辞挥手将黑雾攥在掌心,稍一用力,那团黑雾便湮灭成微不可见的尘烟,消散在寒风之中,“师长,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心魔一时湮灭又如何,只要他还被困其中,心魔便会春风吹又生,永不寂灭,他也得不到解脱。 一语落地,原本已经被掐散的心魔又已极快的速度成型,匍匐在楼砚辞脚下。 江岸边上,山主远远看清此景,脸色不由铁青,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又惊又怒:“你的心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楼砚辞自拜入仙山,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山规,修炼、破境、斩妖除魔……除了四百多年前,从九幽带回那个恶鬼,从无出格之处。 “从我杀了她开始。” 楼砚辞声音很轻,话出口时,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杀了谁?!” 山主眉毛拧作一团,想到楼砚辞心魔所化形的模样,忍不住厉声斥责,“那个恶鬼?是她自己饮下断肠红之毒,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清醒些!!” 楼砚辞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自然也不会知道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地碾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已经是他轮回的第十四次。 他第一次睁眼重回仙山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南徽倒在他的怀中,鲜血淋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转瞬他便回到幼时。 一切都无比真实,他从大乘境回到了元婴,此时仙山未败,人间也还安好。 师长再次遣他入了九幽,他满心欢喜,期待重新与她相遇。 可在看清她的那一瞬,楼砚辞便一眼认出——那不是她。 虽然生着一模一样的样貌,可不是她。 她的眼睛不会像这样小意讨好,卑微奉承,软弱虚伪。 宛如当头一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将眼前这个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叶南徽”接了回去。 此后每一日都在经历希望破灭成幻影的痛苦。 这种感觉让人难以忍耐,想过放弃,但却怕下一瞬她就睁开眼嗔怪自己没有耐心。 只能一直熬着。 直到这个“叶南徽”杀害同门,叛出仙山之后,山主下令让他将她带回,依照山规诛灭。 他枯坐了一夜,决定挥剑自刎。 或许他得机缘重生,就是一场错误。 可一睁眼,他又回到了自刎的那一日。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日醒来。 再一次从这一日醒来后,他想到了这个“叶南徽”。也第一次遵从师命,提剑找到了叛逃出山的她。 那双眼睛还是那样黯淡无光,见到他来,眸中露出哀求。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提剑闭眼,一剑穿心。 属于叶南徽的脸慢慢归于平静,也重新变得熟悉。 心口后知后觉开始阵痛,他提剑站在她尸身前,用染着她鲜血的脸再度自刎。 然后开启了第二次重生,还是那个“叶南徽”,所有的故事和第一次重生时并无不同。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用剑将她杀死,心魔渐生,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疯魔,午夜梦回,他竟然开始害怕再见到她的面容。 第十四次重生—— 他以为一切也并无不同,直到他从人间而归,见到了她的尸首。 她一身绿裙,安静地躺在山门处,唇角一点血痕,已无生机。 怎么可能。 “您带回的那个恶鬼…似是服断肠红,死了。” 春风送音,声声入耳。 他眼前一片模糊,不对,每一次轮回,每一次重生,傀儡都会死在秋季,且那个傀儡绝不会自己了结,必定死在他的剑下,那才是故事的终局。 此时,他已至大乘期,早已不惧酷暑严寒,可如今春意正浓,他却觉得冰寒刺骨。 他想这大概是心魔作祟。 于是抬眼,试图寻找心魔踪迹,可仙山之上,天地祥和,哪有半分心魔气息。 他将目光落回在她身上,伸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是你吗? 自然是无人应他。 但此念一起,越来越多的细节便齐齐涌入识海之中。 比如,叶南徽从不用香,只有傀儡才喜欢久久不散的幽兰香气。 而如今这里除了些许血腥之气,并无其他。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眉眼处,唤出了数个轮回未喊出的名字:“南徽……” 然后将她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尸身渐凉,已无余温。 他苦苦轮回十四次,怎么能连她一面也未见得? “……南徽,你总要再见我一面。” 以仙骨为祭,招你还魂,我总要再见你一面才甘心。 可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禁阵符文无用,燃魂被阻,被封三百年之后,他醒来,怀中空空荡荡,已无她的身影。 既然天命欺他如此——“那就…都去死。” 只愿他此次身死,能再不入轮回。 ** 陵阳城寒江边上。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镇妖塔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露出森森白骨,磅礴妖力混杂在楼砚辞的阵中,让他多了几分妖异。 仙山其他长老带着弟子和匆匆赶来的乾坤山同道早已离开江岸,前往疏散乾坤山下镇中百姓。 清微便是在此时转醒。 满江红光,照得他头疼欲裂,看着阵中熟悉的人影,清微脑子嗡嗡作响。 “我的白莲法器被他的欲念彻底吞噬了?” 清微不敢相信。 当年仙山山主带着楼砚辞一半魂魄找到他,说他生出魔障,让他帮忙蕴养他的魂体,清楚欲念。 说一旦欲念未清,届时重回本体,便恐生灾祸,为祸人间。 他起初信心满满,他的白莲法器便是连真正的魔族都能为其渡化,一个修仙者的欲念有何难度。 直到看到代表着欲念的暗纹一点点爬满楼砚辞的半身,他才哆哆嗦嗦紧张起来。 如今一朝噩梦成真,清微手中拂尘都拿不住:“我的法器呢?” 山主此时哪里有功夫去管那具已经没有用的法器,并未搭理他。 还是沈令仪苍白着一张脸,指了指已经化作碎骨的镇妖塔:“……清微道长,你的法器应当也已经毁了。” 清微眼前一黑又一黑,但看到江岸边上一具具仙山弟子的尸首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些奢望,又扯着嗓子问道:“那这些呢?这些尸身哪里来的。” “……是我在楼师兄…起阵之前…带出来的。”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一旁出来,白见月红着一双眼,“那个恶鬼杀了一众同门。” “什么恶鬼?”山主阵掐诀起阵,准备施法试图再度封印楼砚辞。听到白见月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急急发问。 “就是……。”白见月没明白山主的意思,支支吾吾道,“就是楼师兄阵中的那个恶鬼。她原来一直没死,还潜伏在楼师兄化身的身边。” “她没死?” 山主一时惊怒,“你怎么不早说?!” “我……。”白见月茫然无措。 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山主咬牙,维持手中阵法,看向清微:“你还有什么法器可入阵给那孽徒传话?” 那个恶鬼既然并未身死,楼砚辞因此而生的心魔又是什么? “没了。”清微摇头,“供他栖身的白莲法器沾染了他的气息,原本可以入阵,可已经毁了……如今除非他自己愿意解阵出来,否则便只有大家陪葬一条路可以走。” …… …… 经此一事,无边夜色生出喧嚣。 叶南徽被狐妖娘子搀扶着躲进窄巷里一处不起眼的茅屋中,身边带着清微心心念念的法器——叶珣的尸身。 “夫诸呢?” “一会儿就来。你先别说话了。”狐妖娘子小心为叶南徽处理着伤口。 叶南徽依言闭了嘴,今夜无月,昏暗的屋内,只有只忽明忽暗的白烛还勉强亮着。 她借光打量着叶珣的尸身。 叶珣死得很干净,没有气息,没有神魂,就只留下了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 尽管识海中的命书还大亮着,但无论如何,和前面十二次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叶南徽轻声安慰自己,刚平定好心绪,却又瞟到叶珣尸身之上,有些白光在他额间汇聚。 “这是…身体残余下来的记忆?”狐妖娘子从前未曾见过。 那些白光逐渐汇聚成光团,忽明忽暗,在昏暗的茅屋内十分显眼。 “没错。”叶南徽舒了口气,认出这东西。人死后执念不散,一些记忆便会停留在人间游荡。 楼砚辞的执念? 叶南徽估摸着,大概是没能一剑杀了她。 一想到就觉得颇为晦气,没有丁点好奇,叶南徽伸手便将这些白光挥散。 白光霎时顺着茅屋缝隙散了出去,融进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叶南徽掩好了门窗,没有多看。 也就并不知道,那白光飘飘荡荡,一点一点汇聚成风,化作一片枯叶……飘回了它主人的身边。 …… …… “你要死啦。” 仙山禁阵之外,无数破魔箭朝楼砚辞射来,阵内,符文也在不断攫取着他的力量。 心魔察觉到他力量的消散,终于也发了善心,重新变成了她与他初见的模样,蹲在他的面前,恭祝他得偿所愿。 这样也很好,死前,他至少还记得她的样子。 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同一瞬息,一张枯叶飘飘忽忽落在了他的眉心。 第24章 第 24 章 疯狂又天真 “怎么回事?” 勉强将身上明显的伤口包扎好, 叶南徽透过窗口向外看去,喃喃自语。 方才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深夜,原本沉寂的陵阳城, 忽然之间就喧嚣起来。 “那是仙山的弟子?”狐妖娘子接话问道。 街道上不少持着长剑的弟子, 行色匆匆, 每家每户都敲着门,似乎是在搜人。 叶南徽看见熟悉的月白仙袍, 心中一沉,难道是她杀了善水的消息传开了, 仙山弟子前来拿她? 仙山与陵阳城相隔甚远,便是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而行,也少不了需要好几日的功夫,除非有一位化神境消耗大量灵力,施缩地成寸之术,才能这么快赶来陵阳城。 不是吧, 消息传这么快?早知杀了善水这么麻烦, 就该留他一口气,打晕藏起来就好。 叶南徽生出些后悔。 只是如今后悔也无用,这些持剑弟子数量不少, 除了身着月白长袍的仙山弟子,其中还夹杂着其他门派的弟子, 陵阳城靠近乾坤山,想来是乾坤山的弟子也一道下山相助了。 总不能将这百十号人一起给杀了吧, 这群弟子也没多招惹她,她也不至于这么狠毒。 况且自己身负重伤,别说杀人, 能从这一窝弟子堆里逃出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夫诸,狐妖娘子说与夫诸约好在此地相见,可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现在也还没见他来……叶南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稳。 她与夫诸曾在九幽相伴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她才从九幽瘴气中“脱胎”,在瘴气里苟了数年,硬是压抑本能没有去吞噬妖魔用作诱饵的煞气,才让那群妖魔勉强算是歇了吃她的心思。 虽是保下了性命,可也饿得够呛,头晕眼花之际,遇见了夫诸,得夫诸喂给她的一点煞气才缓了过来。 和那些妖魔不一样,夫诸身负上古妖兽的血脉,很少有妖魔敢来招惹他,别的妖魔无不显出原形在九幽里没日没夜地厮杀。 就夫诸一个妖,锦衣华服,拿着个酒杯,提着个酒壶像个公子哥一般到处闲逛。 和她相熟之后,更是没了正形,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她所出生瘴气的巨石边,口齿不清地与她哭诉,就这么过了好久。 只是突然有一日,夫诸便像从九幽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他酒壶落了下来,叶南徽甚至怀疑夫诸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总而言之,此妖行事荒唐又不靠谱。 想到这里,叶南徽的脑瓜子没忍住又嗡嗡地痛起来,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指望得上他。 一时忍不住在这破旧地茅屋之中踱来踱去,一不小心踢到了在地上横躺着的叶珣,叶南徽短暂地思索了几息,她费这么大劲儿把这身体带走是为了什么来着 目光渐渐挪到一旁还扒拉着窗户往外看的狐妖娘子身上,灵光乍现,戳了戳狐妖娘子的手臂:"你不是想要叶珣的肉身吗?喏,现在躺在这儿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说干就干。" 虽说借尸还魂这件事颇有些小麻烦在,上身以后,狐妖娘子多半也不能发挥出叶珣这肉身全部的实力,但元婴的肉身,发挥出金丹的实力应当还是没问题的,总比现在她们一直这样傻傻站在这儿,等夫诸来搭救要强。 “啊?” 狐妖娘子似乎没有料到她这般说,短暂愣了一瞬,“我——” “啪啪啪。”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狐妖娘子的话。 “阿姐,阿姐,你在里面吗”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是我啊,贾轩。” 少年声音鬼鬼祟祟,生怕被别人听见一般,压得很低。 叶南徽沉默片刻,心念一动,化形成了贾蓉的模样,上前开了门。 少年一个健步蹿了进来,见到叶南徽,唇边露出一个梨涡:“阿姐,我果然没看错。方才江边太闹,也不知道什么声响,我睡得迷迷糊糊,出来查看,就看街边一个影子,有些像你,我偷偷摸摸跟过来,发现果然是你。” “咦?这不是楚姑娘吗?怎么也来陵阳城了?是我阿娘出了什么事情吗?” 见到站在一旁的狐妖娘子,贾轩语气中带了些惊异。 狐妖娘子张了张嘴,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面了般,硬是没吐出一个字。 叶南徽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贾轩,也没说话。 “怎怎么了?” 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贾轩又从袖口摸出包松子糖,“阿姐你吃吗?” 叶南徽吐出口气,揉了揉额角,解开化形术,露出真容:“夫诸,你还要玩儿这样的把戏吗?” “哎呀,这么快就认出来啦。”眼前贾轩夫诸,捻起颗松子糖送自己入口中:“怕你生气嘛,想先逗逗你,让你开心一点。” 说着又凑上前来:“真的不吃?” 叶南徽闭了闭眼,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原本她就已经很累,情绪浮浮沉沉,本以为难再有什么波动,但看到夫诸,还是没忍住生了气:“真正的贾轩呢?” “你都不关心关心我,这么久没见,我如何了?” 夫诸含着松子糖,口齿不清地抱怨,“真是没良心,要不是当初我一口一口煞气喂你长大” "够了。" 叶南徽闭了闭眼,打断了准备旧事重提的夫诸,“我入了镇妖塔,她也说得够清楚,你死了,我知道。” 一具尸骨威慑成百上千的妖魔,再加上狐妖娘子的言下之意,并不难猜出镇妖塔里那具尸骨是谁的,大妖夫诸,她的友人。 见叶南徽起了薄怒,夫诸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将松子糖咬碎咽下,说出了答案:“贾轩和贾蓉是一对龙凤姐弟。” 叶南徽呼出口气,几息之间便想通了关窍。 狐妖曾说过,陈家娘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姐姐贾蓉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要靠狐妖的一缕妖气熬过冬日。先有气力出生的姐姐尚且如此,那身为弟弟的贾轩呢? 看见叶南徽的神情,夫诸便猜到她已经想通其中关窍:“狐妖当年,养了两具‘天生阴体’。弟弟身子更弱,十六岁那年就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认出了我。镇妖塔之事” 叶南徽刚想发问,夫诸就先摇了摇头,打断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这里。” 说着眸中便升起了深蓝色的雾气 “……”等了半晌,还是没什么动静,叶南徽面无表情地看着姿势摆得很好看,却半分作用也没有的夫诸,陈述出了事实,“我们还是在原地。” 夫诸颇有些尴尬地放下掐诀的手,朝东南方望了望,眸中闪过惊异:“哟这么快就要解阵了啊。啧,这下有点麻烦了。” 又看向叶南徽,唇角往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习惯,尽量看起来毫不心虚地说道:“哎呀,阿姐,我们可能走不了了呢。” ** 【陵阳城江边】 “这阵是不是没动了?” 清微不太确定地看着寒江中心阵眼处。 岸边破魔箭一波一波往那边射去,只是大部分都被那禁阵拦了下来,还未接近楼砚辞便被消解,红光以势不可挡之姿,已将他们已经逼离了岸边数十里,清微估摸着至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要随那孽徒殒命于此了。 可谁知转机来得如此突然,方才不断逼退他们的红光骤然停下,像是硬生生被什么人用蛮力扼止。 “莫不是我们那孽徒回头是岸了?”清微生出一丝希望,扯住山主的衣袖颇为激动地说道。 话音落地,僵住的红光一顿,随即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朝阵中缩回。 见此情形,岸边留守的诸位长老皆欣悦不已。 只有山主的脸色并未好看多少:“此时解阵,怕也晚了,那孽徒失了仙骨灵力,禁阵反噬之力,他承受不住,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死字。” 山主并未猜错。 阵中,禁阵反噬之力比楼砚辞想的来得更快,也更难以承受。 脏腑移位,七窍流血。 若不选择解阵,他大概还能死得安宁,得一个善终,可如今他却宁愿承受反噬之苦—— "南徽。" 楼砚辞双手紧紧攥住,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眼尾因刺骨之痛泛起一片血点,长睫轻颤,看上去苍白又脆弱,阵眼处因解阵而起的狂风似刀,割在他身上,他却毫无知觉,只眼神涣散地一遍又一遍在识海中,重复着那段突然多出的记忆,那段他原本根本就不在乎的记忆。 三百年前他起阵燃魂,被师长拦下,带走他一半魂魄,化身叶珣,游荡人间。 今夜,他神魂归位,关于这三百年的记忆却浑然无知,直到几息之前,额心一点冰凉,记忆涌入识海——他见到了轮回十余次都没有等到的那双眼睛。 “我不喜欢他了,你说的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原谅。” “就算我原谅了他又如何,也抵不过我变心了啊。” 她附身在别人身上,见他不识,一字一句说得轻巧又残忍。 最后,镇妖塔下,一柄冰凉的短刃刺入他的心口,了解了叶珣的性命。 就此让他神魂归位。 细密又复杂的情绪随着这段记忆在身体中涌动,血泪顺着长睫滴落,楼砚辞唇瓣微微翕动,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她还活着。 这个消息来得太晚,晚到他如今已经要随禁阵湮灭。 这个消息也来得还不算太晚,让他在临死之前,真的再一次见到了她。 临死之前,得偿所愿,本是喜事。 可她的神情在识海之中交替,忽然之间贪婪肆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不止想见到她。 她如今也许还没来得及离开陵阳。 这个念头一起便占据了他的心神,可几乎同时却也携着无边恐惧而来—— 禁阵失控,所有人都要为之丧命,那她也会—— 他垂眼,瞬息之间便有了决定——他要解阵。 阵外。 并没有等得太久,红光极速消散的同时,阵眼之中,一束白光直冲云霄。 几息之后,一切烟消云散,只留楼砚辞一人,浑身浴血,站在半空之中,无声无息。 “楼师兄这是还活着吗?” 沈令仪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山主没有搭话,一挥衣袖飞身来到江面之上,眼前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弟子,已经没了多少生机。 “孽徒!”山主一把拽住楼砚辞的衣领,想先将这差点闯下弥天大祸的徒弟带离此地,却突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师长我找到她了。” 楼砚辞仰头,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显得疯狂又天真。 山主一时分神没看住,下一瞬,手中蓦然一空,江面之上已经没了楼砚辞的身影。 而一座破旧的茅屋前。 因为强行施法,楼砚辞的五感已经快要尽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楼砚辞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跌跌撞撞地朝茅屋里走去,推门—— 属于叶南徽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是眼前,却空白一片。 只余留一张像是包过什么东西的油纸,掉落在楼砚辞手中。 【南徽跟我走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坟头夜聊 就知道此法不靠谱。 叶南徽摔得龇牙咧嘴, 艰难地从地上撑着自己的腰爬了起来。举目四望,周遭一片漆黑,歪七扭八的枯树张牙舞爪地岔着树枝丫子,厚厚的枯叶带着被火烧过的灰土一股脑儿的呛进鼻腔, 叶南徽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才缓过了劲儿。 她似乎是掉到了一片枯树林子里。 “夫诸?” “狐妖娘子?” 叶南徽出声试图找找一妖一人, 好半天才听到一声轻轻细细回应的声音。 “叶姑娘,我在这儿。” 声音还打着颤。 叶南徽眯起眼睛朝声源看去, 才发现狐妖娘子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正挂在她正前方不远处的枯树丫子上 果然是死了, 夫诸这天赋术法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出手将狐妖娘子救下,脱离险境,一鬼一妖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就地坐在一个小土坡上发呆。 还是狐妖娘子似有难言之隐,偷偷看了叶南徽好几眼。 叶南徽发现以后, 叹了口气, 用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偏头看向狐妖娘子:“有什么话就问,别憋在心里。” 狐妖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了想,还是先委婉地问了一句:“夫诸他” 这一片枯树林里, 除了叶南徽和狐妖娘子还喘着气儿,并无第三个活人, 显然,夫诸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不久之前。 夫诸本想施法送她们一起离开,可不止为何, 陵阳城中被一个厉害阵法强行压制,所有类似于移转的术法都无法施展。 最后还是叶南徽从一大堆繁杂不堪的记忆里,回想起了夫诸曾在九幽里和她说过的那些废话,因此找到了离开的方法—— “呵,她以为能将我囚在九幽中一辈子吗,我们夫诸一族,与水亲近,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我都不用施法,心念一动,我就能欣然往之。” 那是夫诸醉得最厉害的一次,一大半个身子从瘴气边的巨石上探出来,一只手摇摇晃晃地垂在瘴气之上,看得叶南徽胆战心惊。 偏偏夫诸本人却并不十分在意,看见她从瘴气中露出一点影子,还颇为开心地冲她打了声招呼,“恶鬼,你想不想出去?只要你想,我也能送你离开。” 喝得醉醺醺的夫诸的话当然不能尽信。 地界之中,江河湖海,无处不有,哪里真能由夫诸肆意来去。 只是夫诸妖族亲水,上古夫诸血脉之中蕴藏的妖兽之力,确实能让夫诸几乎不用动用分毫妖力,就可以抵达其曾涉足过且留下妖力标记的水源一带。 后来叶南徽在仙山中翻阅古籍,才知道这样随处可达的地方,夫诸一生也只有一个,这地方是他们提前选定好的埋骨之地。 据传上古时期,夫诸一族的老祖宗,曾以一妖之力,以此法带走数千妖族与她陪葬。 而这种几乎算是夫诸妖族天赋术法的东西,因为过于霸道,后来天道便以时日约束加以平衡,使得夫诸每五百年才能行此法一次。 夫诸已死,想起这事来的叶南徽本也就是破罐子破摔,夫诸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否还能动用此法,没曾想,这天赋术法当真也还能用。 不过貌似只成功了一半。 说好的埋骨之地,非但没有见到一点水的影子,连夫诸也没了踪迹。 “是不是夫诸他没了肉身” 狐妖娘子蹙起眉,“所以妖力受限,出了岔子。” 叶南徽心里也如此猜想,都被人抽皮剥骨了,能将她们挪出来已经废老大劲儿了,别的也不能奢求了。 只是这一下和夫诸走散,倒不知道去哪里寻他,也不知道他的情况究竟如何。 想起在镇妖塔中看到的那具尸骸,又想起自己这十多次的轮回之事,叶南徽一时之间情绪也有些低落。 狐妖娘子来不及低落,夫诸失踪,她比谁都要急切。 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半天,又思虑了好久,才终于当着叶南徽的面将话说出了口:“其实夫诸与我定下契约,说我为你找回肉身,便将我体内阿琅的魂魄彻底清除干净。现如今找不到他” 话虽未尽,但余下之意也并不难猜。 叶南徽眨巴眨巴了眼,没缓过神,没想到今日连番遭受打击之下,竟然还能到如此劲爆的猛料,那狐妖不早就死在魇兽的阵中了吗? 狐妖娘子被叶南徽看得脸上飘上两抹绯红,干干巴巴地解释:“总不能真让我附身在‘叶珣’身上吧。我我可是女子。” 听闻此言,叶南徽的思绪一下就被带偏,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狐妖当初理直气壮的那句——“我和娘子一男一女,有何不妥。” 轻轻咳了几声,又看着眼前颇为文弱的狐妖娘子,试探着开了口:“你不喜欢你家相公了,还是因为不满意他让你附身在‘叶珣’身上,所以才想彻底杀了他?” 狐妖娘子闻言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叶南徽的话,转而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叶姑娘,你觉得人族当真能和妖魔或者是鬼物相爱吗?” 土坡之下,一片像是被火烧掉一般半的枯叶被不知何处所起的风吹到叶南徽的脚边。 看着这片枯叶,一些不好的记忆从叶南徽的回忆里闪现,强制将其压下后,叶南徽才看向狐妖娘子:“大约是不能。” 识海之中的命书长明不灭,清清楚楚地写着【恶鬼叶南徽痴心妄想,偏执成魔,强行想与楼砚辞结下一段孽缘,作恶多端,最后死于楼砚辞的剑下。】 别说携手,光是心生爱慕,都是要被命书狠狠泼脏水制裁的。 听到叶南徽的答案,狐妖娘子轻轻吐出口浊气:“是啊,毕竟人妖殊途。” 关于狐妖娘子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狐妖娘子名唤楚方,无暮城人士,两百年前,与狐妖阿琅在家中的小院儿里相遇结缘。 “那个时候阿琅刚刚化作人形,道行还浅,被城中的捉妖师发现,带着伤一路逃窜到我的院儿里,我见他生得好看又受了伤,一时鬼迷心窍,便将他藏了起来。” 即便两百年过去,楚方提到她与狐妖的初见,眼睛里也还是会闪过细碎的光,“我身子骨虽然弱,但家中长辈却觉得养病不能老是关在院子里,所以我从小便跟着家中商队走南闯北,胆子大,也会一些钳制小妖的方法。” 所以慢慢的,朝夕相处之下,一人一妖便生出了情愫。 “不过我那时是真没想他与有什么结果。” 楚方含笑,迎着叶南徽的目光解释,“他毕竟是妖,我心里知道若是和他走了,不知家中长辈该有多难过,于是一直便没有与他言明爱意。” “原本这段缘分就停留在此处也好。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病突然就恶化了。” 楚方眉眼间染上哀凉之意,“娘胎里的不足之症,药石无医。” “狐妖伴生。” 听到这里叶南徽想起了一开始见到他们时,狐妖说过的话。 楚方点了点头:“狐妖伴生本是互惠互利之法,可失传依旧,阿琅也只知道一星半点,要想替我养魂,就必须舍弃了他的肉身救我。” “但他义无反顾地做了。” 楚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看向叶南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良心。” 叶南徽摇了摇头:“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哦?” 楚方有些意外。 “你不想附身在‘叶珣’身上,但狐妖与我做交易时,却说他是为了你找的那具身体。” 叶南徽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我猜大概真正想附身在‘叶珣’身上的,是狐妖而非你。” “且观你身体,确实存在妖化迹象,初次见你时,你的魂魄也很虚弱,难道这狐妖伴生之法,受益方也是那狐妖而非你?” 叶南徽说完,看向眼前的楚方。 其实她心中还有些话并未与楚方挑明,楚方若是从一开始就对叶珣的身体没有图谋,那为何又坚持要她完成约定,去杀了叶珣? 杀叶珣不是她的想法,是夫诸的,夫诸想让她杀了叶珣。 叶南徽敛下眸中暗色,等待楚方的回答。 “你比我想象中要机敏一些。” 听完叶南徽所言,楚方笑了笑,“其实起初,我也以为阿琅是真心真意想要救我,他施此法之后,我的身体确实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可渐渐的,我发现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阿琅代替我做了很多事” 许是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楚方并未细说这其中的种种:“直到后来,我每日清醒不过三个时辰,我才意识到了不对,便瞒着阿琅暗自调查他,才晓得当初他被捉妖师所伤,伤得比我想象中更重,几乎毁了他的道行,也再无修得人形的机会,所以” “所以他干脆博了一把,借用你的肉身修行,从一开始他便是想要利用你。” 叶南徽道出了楚方未说完的话。 “没错。” 楚方点了点头,“慢慢的,他妖力日盛,我的身体又是女子,他便开始不满足只待在我的身体之中,想要故技重施,可他能看上眼的身体实在太少,直到遇见贾家姐弟。” 后面的事情不用楚方说,叶南徽也知道了,两具身体一具被夫诸所占,一具被她所占,狐妖一个也没占到,算盘便打到了叶珣身上,可造化弄人,出了魇兽一事,最终又死在了幻阵之中。 “他既已死,又为何需要夫诸出手?” 叶南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楚方没有说话,拉过叶南徽的手,放到她的额间:“叶姑娘可自行看看。” 肌肤相贴,楚方的情况一览无余。 此时吃刻,她的魂魄已经比初见时要强上不少,只是叶南徽在注意到角落里的一点暗光时,微微一愣,松开了贴在楚方额间的手:“那是狐妖?” 楚方点了点头:“狐妖伴生之法的妙处,它仍可以生生不息地汲取我的魂魄生机而活。” “所以他必须要死得干干净净。” 楚方的言辞中带了些森冷,随即又缓和了语气,重新勾起了个笑容—— “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争得你的同情。” “真的说来,我也并没有那么无辜单纯,当初阿琅提出用狐妖伴生之法为我续命时,我甚至暗暗期待他行此法救我性命,且我也的确从这术法之中得了好处,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也实实在在地活了两百年。” “我说这些其实更多的是想劝劝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一开始的相遇都么美好,但立场不同,目的不同,不得善终是为常事,也不用过于介怀。” 叶南徽原本正听得有些沉默,楚方突然说出这一句,叶南徽一时间竟没转过来弯:“什什么?” 楚方一脸我理解我懂的神情继续说道:“不用瞒我了,夫诸也和我透露过一些,你与仙山上那位楼小仙君,有过一段吧?” 叶南徽两眼一黑,什么情况,夫诸所说?她和楼砚辞有过一段?她怎么不知道等等,这辈子她重生的节点太过靠后,直接到了白清枝重病的时候,难不成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叶南徽正要张口细问。 一直被她们坐着的小土坡里却突然幽幽发出声音:“我说,大晚上的,你们要聊闺中密话,能不能不要坐在别人坟头上啊。” —— 【陵阳城内】 原本沉寂的城池之中,已经灯火通明。 青衣男子抱着自己的古琴优哉游哉地穿过陵阳城的暗巷,不消一会儿,便到了一座茅屋前。 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倒在门前,没了生息。 五脏六腑移位,筋脉寸断,死人一个。 不过扫了一眼,青衣男子便看了个清楚。 “啧啧,真是狼狈啊。” 青衣男子饶有兴趣地抽出被他攥在手里的油纸,看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夫诸啊夫诸,你可真是杀人诛心。” 笑完以后,才悠悠盘坐下来,将古琴横在膝上:“我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我大概也不会有机会,毕竟那位可把南徽看得很紧呢。” 说着男子轻轻一拨古琴,一道无比纯正的仙力自他手下溢出,没入地上男子的体内。 “所以送佛送到西,不如再帮我一把。” 将一切事情做完,男子才又重新抱起古琴慢慢悠悠地离开了茅屋。 不久之后,几名沿街寻人的仙山弟子闯入茅屋之中—— “快来快来!我找到楼小仙君了,他还活着!” 第26章 第 26 章 挑选夫婿 七月流火。 叶南徽倚在酒楼栏杆处, 轻摇着团扇,懒散地朝外面看去。 距离镇妖塔一事眨眼已经快过去小半年,识海里的命书也就这么亮了小半年,却也没什么别的动静。 原本对命书的一举一动都分外紧张的叶南徽, 慢慢的也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 “看什么呢?” 一旁的楚方见叶南徽看得出神, 也凑了过去。 楼下是一对小道侣, 不过金丹修为,男子看上去性情沉稳, 不苟言笑,女子看上去则跳脱许多, 沿街蹦跶着东看看西瞧瞧。 “没什么。” 叶南徽率先收回眼神,不过还是晚了一步,没有逃得过楚方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不会又想起了楼小仙君吧,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话果然没错。” 叶南徽懒得和她多争辩, 半年前自从在小树林里说开了以后, 无论自己怎么否认,楚方都不相信,反而对夫诸编出来的那个故事深信不疑。 什么自己和楼砚辞在凡间结亲, 仙山不认,楼砚辞背信弃义, 见异思迁,为了新欢, 杀了她这个旧爱。 虽然结果倒是没错,她之前确实是被楼砚辞所杀,但别说这一次轮回, 便是之前十二次轮回,她和楼砚辞也从未结过亲。 更何况这一次,她的第十三次轮回,楼砚辞也还并未来得及杀她,如果不论过往,这一次,她和楼砚辞倒也还没有结下生死之仇。 也不知道夫诸是从哪里得来的离谱消息。 “劳烦叶姑娘你离我近点。” 一道幽冷气息突然自旁边而来。 叶南徽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呵,又是一尊菩萨。 说起来,此事也当真是巧了。 没了夫诸,楚方身上的狐妖残魂,叶南徽也没办法帮她驱逐,毕竟妖和鬼之间还是有不少差别。 楚方本都快认命了。 结果,那日好巧不巧,两人在一个小土坡上坐了半天,才发现是坐在别人坟头上了。 一座孤坟,被她们扰了清静的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却误打误撞将楚方身体里的那点狐妖残魂给牵引出来,一阵鬼风刮过,给残魂彻底吹散了。 有一说一,那阵鬼风是叶南徽看过最正气凛然的鬼风。 就这样,隐患被除,楚方说什么也要报恩,要将这鬼带上一起上路,那鬼一开始还婉拒,说自己已经在世上徘徊太久,不能离开自己的孤坟。 但得知叶南徽是九幽恶鬼,还是一个有肉身的九幽恶鬼,一瞬间也不推辞了。 至于叶南徽为什么答应楚方一起上路大约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关系。 夫诸失踪,连带着叶珣的尸身也一起带走,她总要先找到他,将一些事情弄给明白。这就少不了要在人间徘徊,要在人间徘徊,又少不了要银子。 她一穷二白,楚方却不缺银子,两百年来,狐妖不知道敛了多少金银,足够她们花上许久。 所以两鬼一人就这么上了路,先去了楚方的家乡——无暮城,一待就是小半年。 相处下来,彼此之间也算是熟悉了,楚方还给这只女鬼起了个名字,跟她姓,名叫楚圆。 而此时,这位名叫楚圆的女鬼正毫不客气地要求叶南徽坐得离她近点儿,如今盛夏正中,日头颇为毒辣,得靠着叶南徽,这女鬼才更好过些。 算了,这段时日叶南徽借着楚方的光,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好不滋润,加上轮回十余次,头一次算是和自己的同族相处,也就懒得计较了。 叶南徽依言往旁边挪了挪。 刚将楚圆挡住,步梯口便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便浩浩荡荡上来些修士,约莫有七八个,个个背着把长剑,神情严肃。 楚方是个爱看热闹的,瞅了一眼,悄悄摸摸凑过来与叶南徽闲聊:“我们来的时候,无暮城就不太平,妖魔时常出没,好不容易消停一段时日,怎么又有这么多修士来了?” “有大妖。” 叶南徽还没开口说话,楚圆就先接过了话头,“今日一起,就觉得这城中妖气甚异。” 叶南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楚圆的话。 楚方虽然爱看热闹,但也不想惹事,一听有大妖,便将碗中的藕粉圆子,囫囵吞枣般地吃了个干净:“那我们今日别在外面闲逛,赶紧回去,打打杀杀的我们可不管。” 叶南徽没有接话,瞟了眼方才走上来的那群修士。 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其中便有方才看见的那对金丹修为的道侣,剩余的几位都是元婴修为,虽然没有什么可供判断身份的物件,但这样的配置,还是让叶南徽联想起了仙山。 从前仙山派人围剿她时便是如此,一堆更高阶的修士带两个略次一级的修士,七八个为一队,是围剿也是历练。 叶南徽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想起这段时日陆陆续续传入她耳中的,关于那夜陵阳城镇妖塔倒的事情。 加上疑似仙山的弟子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身边,叶南徽又生出了些担忧,楼砚辞未死,识海中的命书又长亮不灭,总不会真要和他在此处相逢吧。 这一世,他布下仙山禁阵,想以她的尸骨为祭,招白清枝还魂,走火入魔后,又起生魂离体之术,化为叶珣入凡间寻找白清枝下落,显然对白清枝用情已深。 天知道若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话,又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会不会又把镇妖塔内那些弟子的死还有白清枝的事归因到自己身上。 保险起见,要不趁着如今城内还算太平,还是早点离开避一避的为好,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出了酒楼回了楚方置办的宅子,叶南徽心中惦念着离开的事情,刚想回屋,却被楚方拦下。 只见楚方一脸神秘,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拉着她先去了后院儿。 七拐八拐的到了地方。 只见后院儿一排排站了二十来个长相俊俏的少年,约摸刚刚及冠不久,十分水嫩。 “你啊,就是见得少了,才会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我这些时日想了又想,替你搜罗了好些样貌不俗的男子,供你挑选,快看看,怎么样?有合你心意的吗?” 楚方面露期待。 十三次轮回,每一次都在绞尽脑汁想要逃命的叶南徽,是头一次见到这架势。 “……”一时之间被楚方这做事方式给堵到无话。 刚想转身离开,却被楚方牢牢抓住:“一个喜欢的都没有?” “不应该啊,这些都是我挑了好久的,你不知道,无暮城民风向来开放,男男女女互相相看是常事,这些都是清白人家的公子,诶诶你别走啊,莫不是害羞了,我和你说这里面有一位,你一定要见,那长相真是没得挑,不比你心仪的那位差……” 叶南徽走得飞快,楚方着急,一边想追她,一边又要安抚后院儿的公子,只能扯着嗓门儿大喊。 听到这些话,叶南徽低着头走得很快了些,楚方置办的这园子精巧得很,曲折徘徊,叶南徽只顾着低头赶路,并未注意到前方晃出个人影。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了上去,幽幽的莲花清香煞时扑鼻而来。 “姑娘没事吧?” “莲花”开了口,是个陌生的少年音色。 叶南徽肉身扛造得很,这么撞一下自然无事,不过她皮肤白,这么一撞,额头红了一片,看上去甚是吓人。 “没事没事。”叶南徽急忙解释,怕楚方从后面追来,摆了摆手,头也没抬,便想绕路而行。 却被“莲花”拦下—— “姑娘当真无事?” 没事没事,这人是听不懂话吗?叶南徽带了些恼怒抬头,只是刚看清少年的脸,这气儿不由自主地就消了一半。 少年剑眉星目,生得很是俊朗,一身青色长衫上很是招摇的用银丝秀上了一朵牡丹,又用红线将花蕊点缀出来,不显突兀,反而更衬风韵。 若说楼砚辞是雪捏就的仙君,这位则更像是夏季倏忽吹来的一阵飒爽清风。 “无事,真的无事。”叶南徽言语缓和了下来,顿了顿,想起方才楚方说的话——【有一位的长相真的没得挑】。 转眼之间便猜出少年的身份,也在同时,少年眯着眼睛一笑,也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就是那位正在招亲的叶姑娘吧,我是谢淮,你的夫婿人选之一。” 宅院之内,翠竹轻摇,微风拂面,光影透过竹叶映在少年脸侧,让人赏心悦目。 叶南徽愣愣地待在原地,却不是因为少年的好颜色。 而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在脱口说出“夫婿”二字时,识海中的命书似乎…灭了一刻。 …… …… 【仙山·刹那殿】 楼砚辞跪在殿中,唇色尽褪,脸色煞白。 这是他受仙山雷刑的第一百日。 “孽徒,雷刑之下,你的心魔可消了?” 殿中高坐的是仙山山主。 楼砚辞低垂着眼,浑身冷汗淋漓,却并未开口说话。 “无用!”山主一声怒喝,楼砚辞伤势本就没有痊愈,威压之下,嘴中又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血腥气味。 “好了好了。这心魔难消,也正常,别动气别动气。” 清微在一旁尽力劝解,劝完山主又劝楼砚辞,“你也争点气是不是?雷刑受了这么多日,总要开悟些了,对不对?” 楼砚辞依旧没有说话,他和山主皆心知肚明,就算他再受雷刑一千日、一万日,也还是同一个结果。 “将那符文交出来。” 良久,山主冷着脸开了口。 那日解阵之后,其中符文身为禁阵阵灵,原本应该随阵消散,但或许是楼砚辞喂了它仙骨和气运之故。 那符文并未消失,反倒是被炼化成了法器,跟着楼砚辞回了仙山。 楼砚辞并不觉得意外,受刑这一百日是山主给他最后的机会,若心魔不消,一个失去飞升机会的修士,一个差点酿成大祸的修士,对山主对仙山都无用处了。 “好。” 楼砚辞没有拒绝,将符文召出交给山主之后,独自一人,缓步走出了刹那殿。 浮云万千,从此仙山再无楼小仙君。 第27章 第 27 章 骗子 【无暮城】 楼砚辞看着城头的三个大字, 恍若隔世。 “据说无暮城的糖醋鱼做得最好吃,你明日陪我尝尝?” 从前,他盘腿打坐时,她最爱来闹他。 褪去在九幽初见时的凶煞之气和防备, 她笑起来时总是带着几分狡黠, “坏心思”都摆在明面上。 这话说出口时, 她的眼睛亮亮的,原本轻轻按在他膝上的手, 骤然之间重了几分。 吃鱼一事,前几日她就提过, 如今再提,多半是又想到什么捉弄他的法子,为她下一句话做做铺垫。 他一眼便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却依旧配合地回答了她:“好。” 果然,女子眼中笑意深了几分,唇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离他也更近了不少。 她的吐息近在咫尺, 无人知晓之处,他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掌心,呼吸停了半拍。 “楼砚辞, 我想亲你。” 她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满眼期待,而他因她所说的话而露出怔愣的神色, 显然很好地取悦了她。 不过这还不够。 只见她又用不知从哪儿掐来的野草,撩了撩他的下巴尖,轻笑出声, 眸中尽是得意,随手又将朵小花别到他的衣领处。 这股痒意从她撩拨之处,一直蔓延至心口,他眼睛轻轻眨了眨,张口说出的话却带着这酸涩:“这些话你都和谁说过?” 和谁说过这么多次?才会说得这般信手拈来。 似乎并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她先是一愣,眸中浮现出几丝不解:“怎么了?就与你说过啊,我在人间只认识你一个,自然只和你说过。” 骗子。 他抿了抿唇,耳根已经红到发烫,分明知道她在说谎,却还是忍不住的因她的话而心旌摇曳,汹涌而来的甜意霎时将酸涩掩盖,心尖痒意几乎难以压制,只能撇开眼神,故作镇定地告诉自己她说话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如今说这些也不过是在敷衍他而已。 “到底怎么了?我戏弄了你,不开心了?” 见他不说话,她又贴了上来,她向来不喜欢用香,此时身上却传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是方才在城内和那群孩子打桂花沾染上的。 “没有。” 他仓惶地偏开头,她却伸出手,拧着眉地将他的头重新掰过来,语气中有些不高兴:“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奇怪得很。” “没有不开心。” 被她锁死,他只能尽量避开她的眼神,低声将藏在心中的话说出,“今日,桂花树下,你也是对那个小姑娘如此说的。” 他还记得,她夸那个小姑娘生得珠圆玉润,像颗圆滚滚的元宵,想亲上一口,她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就蹦跶过去,直接问了那小姑娘。 只是她浑身煞气,长相颇为艳丽,看上去并不好亲近,没亲到小姑娘不说,反到将那小姑娘惹得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只能手忙脚乱地帮着打桂花来哄人。 如此信口开河,见着喜欢的,就问能不能亲,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又亲了多少人。 他的心绪起起伏伏,她却一点没察觉,听到他的话,露出恍然的神色:“不愧是小仙君,说话行事都这么严谨,好吧,你是第二个。” 得到答案,她站起身来,承认得坦坦荡荡。 徒留他一个人久久不能入定,连那日调息的梦中,也尽是桂花香气。 可如今,桂花香气散尽,他再临此地,已是物是人非。 楼砚辞手中拿着那日在茅屋内捡起的油纸,一道暗光自他手中划出,在油纸上徘徊片刻,随即没入城内,消失不见。 “找到了。” 这油纸上残留的妖气,终究算是帮了他的忙。他总要找到她,亲口问她,是否真的对他已无情意 【楚家宅院】 “你与谢淮结为道侣了?” 楚方颇为惊疑地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叶南徽,不敢相信,“谢淮也是修士?” 叶南徽点点头:“刚刚筑基的散修而已。” “你们这也太快了些吧。” 楚方喃喃,认识了三日便结了道侣,她虽然想叶南徽早日忘记那位楼小仙君,但这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利用人谢淮走出阴影啊,便犹疑着发问,“你喜欢谢淮什么?” “长得好。” 叶南徽答得敷衍。 偏偏这个答案却让楚方舒了口气,若是叶南徽说别的,她还不会信,但要是图长相,倒也说得通:“不过你一恶鬼也能有道侣?谢淮知道你的身份吗?” 谢淮自然不知道。 叶南徽躺在木摇椅上,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线。 说起来,这事儿算她对不起谢淮。 那日察觉命书灭了一息后,为了验证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叶南徽下意识就抓住了要告辞离开的谢淮的手腕。 刚接触他的一瞬间,识海中的命书霎时便黯淡了下去,她一时怔愣,以为是错觉,抓着谢淮的手腕没有放手。 见她不吱声,谢淮误以为她受了暑气,挣脱开她的拉扯,想要去喊医师。而他挣脱开的一瞬,命书又骤然亮起。 "我没事?" 叶南徽恍如初醒,连忙叫住要离开的谢淮,“你刚刚说什么,夫婿人选之一?” 谢淮见她无碍,也停了下来,点了点头:“对啊,楚姑娘说,要为她阿姐择婿。听楚姑娘说,叶姑娘于术法上颇有见地,我修道不精,有诸多东西不懂,想着若能寻得有缘人便好了,所以来了此地。” 听他这么一说,叶南徽算是知道楚方从哪里“骗”得这么些少年过来了。 无暮城近日并不安生,时不时就有妖魔出没,还传出妖魔杀人的消息。 因而城中不少少年少女便打起了修行的主意,想来是楚方放出风声,说自己与术法上在行,才招来这么多人。 "怎么,叶姑娘没有招婿的打算吗?" 见叶南徽没说话,谢淮又试探着发问,“还是叶姑娘没看上我?” 叶南徽看着谢淮一张笑得格外好看的脸,决定再次验证一下,缓缓开口:“修士之间结亲,称为道侣,而非夫妻。” 谢淮恍然:“我对修行一事确实不甚清楚,一直以来也只是看着些家中留下的古籍,自行修行,不知道其中有其他讲究。” “无碍。我确实有意找道侣” 叶南徽摇了摇头表示无事,顿了顿又道,“你也很合我眼缘。 ” 谢淮闻言眉眼一弯,笑意倾泻而出:“那叶姑娘的意思是中意我成为你的道侣了。” 就在谢淮这话脱口的一瞬,叶南徽终于确认,命书确实因谢淮的话,灭了。 叶南徽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一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对,我中意你。” 话音落地,几乎迫不及待的,叶南徽拉着谢淮瞬间从楚方的宅院中移到无暮城城郊:“修士成亲,没有凡人那么多繁文缛节,皇天后土为证,以血为誓,结下婚契,便视为礼成。” “你可愿意?” 此法确实是修士之间结下婚契的不可缺少的一步,只是她是恶鬼,这样简单的婚契并不能得天道认可,于她而言并不作数,自然了,对另一方修士也不作数。不过她在仙山修行数年,瞒过一时半刻,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淮有些惊讶,但转瞬之间便也点了头:“既然叶姑娘都如此爽快,我自然没有推拒的理由。” 叶南徽很满意。 决定若真如她所想一样,她必然竭力指导谢淮修行。 断刃划过两人的掌心,鲜血交融,从中又分化出两滴血珠,融进叶南徽和谢淮的额心。 与此同时,血滴没入识海的那一刻,自镇妖塔一事后,长明不灭的命书,居然真的再度沉寂了下去。 “”竟真的这么简单? “叶姑娘怎么了?” 谢淮看出叶南徽神情之中的怔忡,出声发问。 “无事。” 叶南徽勉强定了定神回他,此刻已经没了心思应付,衣袖一挥,将谢淮重新送回了无暮城内,只留了句,“三日之后,来楚宅找我。” 随即一个人在河边蹲下,反复确认识海之中的命书是真的再度沉寂。 【恶毒女配叶南徽,因嫉恨女主和白清枝和男主楼砚辞两心相悦】 这是命书之中的原话。 原本她以为只有她“死”,才能摆脱命书所控,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原来她只需要找人与之结亲就可以了吗? 叶南徽半天缓不过来神,早知如此,她三百年前折腾个什么劲儿,直接找百八十个男子,挨着结亲不就得了,还要结得锣鼓喧天,仙山尽知才好。 不过如今也不还不算晚。 只是就有些亏欠谢淮了。 叶南徽躺在摇椅上想得出神,琢磨着谢淮要修行,倒是可以教他些入门的仙山术法,他底子根骨不算差,修到元婴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少不了就要和他共度几百年了,日后要一直瞒着他自己的恶鬼身份这事儿,也着实是有些麻烦。 “问你呢,想什么呢?” 楚方见叶南徽目光飘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谢淮知道你是恶鬼吗?” 叶南徽收回飘远的神思,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别说漏了。” 楚方见状误以为叶南徽是怕谢淮知道她的身份后,害怕她,一时之间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留了句:“叶姑娘,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啊。” 见她又想歪了去,叶南徽便再也懒得搭理,只琢磨着她那日让谢淮三日后来寻她,这日头都过半了,怎么还未见人影? 从摇椅上翻身坐起,又四下看了看,楚圆怎么也不见了? “楚圆呢?” 叶南徽问了句,现在日头还毒,虽然楚圆这几日在她身边鬼气吸了个饱,但这个时候她一向是不爱出门,就爱黏在她身边的。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今日的妖气比三日前的还厉害。她去看看。” 楚方嘟囔了句,“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叶南徽蹙了蹙眉,经楚方这么一提,确实,今日的妖气是更重了些。 不过城内的修士也多出不少,想来城内安危也不用她一个恶鬼操心。 等谢淮搬过来以后,还是早点启程离开无暮城的好 月上枝头,楚府后门。 “你带这么多金银过来?” 楚方看着谢淮遣人卸下的木箱,有些挪不开眼神,“就为了这个,今日才这么晚到吗?我阿姐等你一日了。” 谢淮身着一身红衣,玉冠束发,端的是丰神俊秀:“叶姑娘说修士成亲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可我也没什么别的能给叶姑娘,也就只有这些黄白之物了。” 叶南徽若知道自己骤然多了这么些黄白之物,肯定得乐坏,她这些日子可没少花银两。这么看来,这位谢公子倒还真的很合叶南徽的心意。 楚方一边思忖,一边安排人将东西运进去,顺道还给谢淮指了路:“别在门外站着了,我阿姐就在那日那个后院儿里歇凉,你过去找她就是。” “那就劳烦楚姑娘了。” 谢淮展颜一笑,也没多推辞,顺着记忆里之前来过的路,朝后院走去。 叶南徽此时正支了把椅子,搭了个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才买回来还冒着热气儿的糖炒栗子,旁边放着一壶果子酒,已经喝了大半。 糖炒栗子本是冬日里吃最妙,只是她今日不知为何实在馋得慌,便买了回来。 可买回来才觉得栗子壳难剥,连用术法来剥,也觉得累得慌,难道是饮多了酒,手脚发软的缘故? 叶南徽晕晕乎乎地盯着桌上的栗子琢磨,从前吃这个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累啊,只需要拿起来,放在嘴里就好。 怎么怎么这一次,还有壳啊? 不对,不太对,栗子不应该有壳儿的。 叶南徽喝颠三倒四,趴在竹子做成的矮桌上,呼出口酒气,迷迷蒙蒙之间恍惚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人朝她走来。 叶南徽一下子直起身子,想看个明白,可美酒醉人,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还是没看清楚,只晓得好像是个男子。 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开口唤她:““叶姑娘。” 叶姑娘?叶南徽拧起眉,怎么叫她叶姑娘,叶南徽心里觉得别别扭扭,识海之中模模糊糊飘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平日里最爱穿白衣,她唯一一次见他穿红衣,是在,是在—— 头骤然间疼了起来。 叶南徽拍了拍还是不能缓解半分。 直到面前的男子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月色之下,男子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 唇红齿白,眉目之间生出的艳色,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伸出手试图描摹眼前男子的眼睛,眼前男子身子却似乎僵了一瞬,往后退了退,让她的手落了空。 怎么躲开了?叶南徽心中不满,模模糊糊地呓语出声,带了些霸道:“楼砚辞不许躲” 刚想伸手继续,手腕却再度被抓住。 男子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点,一股清凉顺着额心而下,转眼间叶南徽便没了知觉。 “” “真是难搞啊。”谢淮看着醉倒在桌上,仍喃喃自语的叶南徽,叹了口气,唇边一直挂着笑意淡了淡,“竟还没长记性吗?叶姑娘,现在可不能这么快想起来哦。” 话音落地,谢淮掌中隐隐泛出浅金色的光,笼罩在叶南徽的额上,直到叶南徽彻底安静下来,才收回手—— “耐心一点,时机也快到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梦中艳色 叶南徽睡得并不安稳。 浅淡的酒气还萦绕在身边, 她腿酸腰也酸,整个人像是被关在蒸笼里面,又热又闷。 实在憋不住地在床上拱了几下,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 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 一时脾气上来, 狠狠一踢,终于将缠着自己的东西给扒拉开, 凉风一下子涌了进来,舒服了不少。 只是并没好受一会儿, 烦人的东西又再度压了上来,将她的手脚都束缚在了一起,叶南徽闭着眼很不耐烦地一用力,挣脱开束缚,胳膊往外一伸——啪的一声,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 所发出的沉闷响声, 终于让叶南徽清醒了几分。 迷蒙地睁开眼,周遭昏暗,只有床边还亮着两只红烛, 灯芯烧出的荜拨声,轻轻脆脆的, 带着几分安稳,叶南徽下意识地生出些眷恋, 蹭了蹭裹着自己的厚重被褥,然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个男子。 男子生了张精雕玉琢的脸,仿若天人, 只是不同于平日里的疏离,此刻他眉眼之间还残有笑意,一身暗红色的里衣被他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比之万妖窟中勾魂夺魄的狐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南徽眼也不眨地盯着看了许久,才慢慢忆起。 哦,这人好像是她的道侣。 道侣,是可以亲的。她想起男子教过她的话。 兴致一起,就想起身去亲他。 可这人却十分不识趣,抓着被褥,不仅不让她动弹,还试图将她在外面晃动着的四肢重新裹回去。 叶南徽生出些委屈,混乱的记忆从她的脑子里剥离出来—— 晃动的烛火,泛红的眼尾,男子一改往日的顺从温柔,牢牢将她压在身下,一边哄她,一边用手作乱,她承受不住,仰起头求饶,却被他以吻封缄,只能被动接受所有混乱的一切。 压抑的泪珠一颗一颗滚出来,男子一僵,抓着被褥的手松开,被叶南徽找到时机,一个仰身坐了起来,上半身总算是摆脱了厚重被褥的束缚,吐出口浊气,随即她伸出手,撩起身上同样穿着的单薄暗红色里衣,露出一截藕臂,伸到他面前,泪眼婆娑:“都是你弄的。” 一小节藕臂上处处留着红色的痕迹。 不光是小臂,腰间,腿上到处都是相同的痕迹。 男子面上一僵,耳根迅速染红,怔愣片刻后,伸手将她眼旁的泪痕轻轻擦掉,薄唇微抿,声音低哑:“下次不会了。” 男子方才伸手擦过的地方,带着一阵凉意,叶南徽不由地有几分贪恋,想抓住他的手,好退退热,可又怕这人躲,干脆直接从被褥里钻了出来,用一只腿压着被褥,直起身子,想去抓他的手,只是这被褥表面却滑得很,她不过略微倾身,就失了重心,一头栽入男子怀中。 凉意席卷而来。 “唔你好凉快啊。” 叶南徽栽入男子怀中,便打蛇上棍般贴了上去,人也凉凉的,好舒服,她很满意,越发起了兴,双手揽着男子的脖颈,仰着头,往下一带,让男子与她对视。 “真好看。” 男子生了双极好看的眼睛,眉目似画,她伸出手试探着先摸了摸男子的脸,男子脸侧有道红印,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想了起来,这印子方才好像是她打的。陡然生出些心虚,于是侧开脸,想替他吹一吹,可一口气还未吐出,男子察觉到她的靠近,便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躲什么躲,摸还摸不得了。 被这一躲,叶南徽原本生出的些许心虚和歉意,霎时消退得一干二净。像个恶霸一搬,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 随即伸出手,落在了男子的眼睛上,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她想摸很久了。 男子似是抗拒又似是顺从,眼睫在叶南徽的指尖不停颤动,酥酥麻麻的,像是轻吻,叶南徽摸着摸着,心中便生出股没由来的痒意。 可这痒意无法宣泄,憋在心里,让叶南徽着急起来,便将一切罪过都推到男子身上,这个人可真坏,欺负了她不说,还这样不听话,叶南徽拧着眉,想呵斥,脱口而出的声音却止不住地发软:“你不许动了。”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也随着男子的颤动的长睫微微发抖,不过好在男子足够听话,不过几息之后,当真安静下来。叶南徽吐出口浊气,心里的燥热慢慢褪去,又摸了好一会儿,心里堵着的最后一点不满总算是一点点平息,勾着男子脖颈的手臂也开始发酸。 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抵在男子心口,叶南徽觉得有些热了,但仍不死心地又胡乱在男子身上摸了摸,确认凉意散尽以后,叶南徽失望地松开男子,倒在床上,压住身下绵软的被褥,开始赶人:“离我远点儿,好热。” 男子重新睁开眼睛,一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又亮又润。烛光映在他的眸中,像是什么被点燃的火焰。 他喉间动了动,目光落在床榻之上重新倒下去,几息之间便已安然入睡的叶南徽身上—— 她睡得很快,就这么将被褥压在身下,黑发四散着,像是上好的绸缎,只是其中有几缕发丝黏附在了她的唇边,似乎有些不舒服,她伸出软腻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发觉无用后,又伸手在她自己的脸上胡乱摸着,摸了半晌还是没摸到,细细的柳眉开始不满地蹙起,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我只是想帮帮她。 他想。 于是探身,一只手撑在她的肩边,一只手替她撩开了唇边的发丝,没了发丝的纠缠,这下她皱起的眉头松开,呼吸平缓,陷入更深的梦境中去。 替她做完这一切,本应立即离开,可指腹不受控制地在她红唇边摩挲,惹来她在梦中的几声嘤咛,他眸色渐黯,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合时宜的热意,最终一个轻吻落在叶南徽的颊边,随即起身再度朝内室走去,宽衣解带,沉入凉水之中 七月中,无暮城的日头就没消停过,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叶南徽呆愣地坐在床头上,良久地缓不过神。 不至于吧昨夜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做那样的梦也就算了,对象怎么会是楼砚辞? 而且这梦又那般真实,就连感觉都似乎还残留在身上。 叶南徽挺了挺背,一股酸痛感清楚地传来。 “醒了吗?” 外面传来楚方拍门的声音,将叶南徽拉回现实。 “醒了。” 听到她回答,楚方推开门进来,一进来,叶南徽就发现楚方看着她的眼神藏着古怪。想到昨天那个梦,叶南徽不由自主地有些气短:“怎…怎么了?” 楚方没立即回她,而先是伸手朝她额上摸了摸:“你们恶鬼应该不会生病的吧。” 叶南徽拂开她的手:“不会。” “那你昨晚发什么病?” 楚方拧眉看她,“昨夜谢淮来找你,你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情吗?” 叶南徽一听这话,心下一凉,不是吧,难道自己昨夜把谢淮当做楼砚辞,霸王硬上弓了? 可昨晚她看得分明,人确实是楼砚辞,而且她在下面啊。 看着叶南徽煞白的脸色,楚方也没卖关子:“好好的道侣初会,你倒好,自个儿将酒喝了个干净,醉就醉了,你酒品得好些吧。” “我昨日安排好谢淮带来的东西,赶过来一看,你拎着一把剑,站在屋脊上,就开始舞剑,舞一套还不够,连着在屋脊上舞剑到天明,还一直说着什么要好好教谢淮修行,要让他飞升,要不是我拼了命捂着你的嘴,指不定你就把你自己的身份给抖落出来了。” 叶南徽听完楚方的话,松了口气,所以她这老胳膊老腿儿,三百年没动弹过,昨夜舞了一夜剑才会酸痛,和梦中之事全无关系:“就这些?” 楚方眼睛一瞪,十分惊异:“你还想要什么?” 叶南徽被话噎住,摇了摇头,转移了话头:“谢淮呢?” “看你舞了一夜的剑,不过是一个筑基修士,五谷杂粮未断,现在都还睡着。”楚方问她,“听谢淮中,你要教他修行?” 叶南徽点点头:“已经结为道侣,修行之事上,自然要互帮互助才行。” “也是。”楚方颔首,“我就是来看看你清醒了没,你醒了我就先走了,城西梁家姑娘约我打马吊。还有楚圆昨夜就送了封信回来说有事,如今鬼影都还没见着一个,我不放心,你抽空找找她。” 飞速地交代完所有的事情,楚方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看得出来这段时日,在无暮城楚方过得很开心。 叶南徽收拾好了,也出了宅子,已经到了下午。她准备先在无暮城给谢淮挑一柄好剑。 要教修士修行,她所会的除了仙山基本的一些术法,便只对剑术熟悉些。 无暮城中,她记得是有一家店的剑很不错。 按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地还真让她找对了地方。 店门口看着很不起眼,被挤在街角的一侧,门口也没挂什么牌匾。 叶南徽推门进去,也就只有一个小童站在凳子上,用一块方布擦着剑。 “我想买柄剑,你家大人呢?” 那小童扎着双髻,白白胖胖的,看上去格外可爱,只是不辨男女。 起初那小童眼也不抬,只顾自己擦着剑,有人进来,也不搭理。 可叶南徽说完话,那小童眨巴眨巴了眼,一顿一顿地抬头。 看清叶南徽的一瞬,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瞬时便汪出一包泪。 叶南徽浑身一僵,她最怕小孩子哭闹了。在人间这些年,就没有她吓不哭的小孩儿。 害怕小童下一息就大哭出声。 叶南徽赶紧从怀里掏出锭金子扔在台上,又随便抽走了柄长剑,匆匆忙忙逃了出来。 那小童见叶南徽离开,慌慌张张想去追,可刚到门口,便被一道金光弹了回去。 哇的一声,小童一屁股墩儿坐在门口放声大哭,声音刺耳,可街边路过之人却似充耳不闻,并无人看来。 直到一道暗光划开门口封印。 小童揉着眼睛看清了来的人,又是哇地一声扑了上去,抱住了男子的小腿。 楼砚辞脸色苍白,见它反常,垂眸问它:“哭什么?” 小童打着哭嗝,小脸哭得通红:“主人,是南徽,我见到南徽了。” 话音落地。 楼砚辞的呼吸停了一拍,没再多说话,单手掐诀,直接将小童的记忆提取出来。 看清女子身影之时,楼砚辞眼尾渐红。 反复看了多才,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掐着法印的手。 数息之后。 楼砚辞掩下眸中水光,一挥袖,眼前的小童便化作一道流光,蹿进了店里内室。 不消片刻,一柄剑体盈白,恰如流光的剑出现在了楼砚辞的手中。 “去寻她。” 楼砚辞声音低沉。 第29章 第 29 章 他的南徽 “手要打直, 教给你的都忘记了吗?” 叶南徽躺在后院的躺椅上,捻起颗谢淮买来拜师的果子送入嘴中,酸甜酸甜的口感在唇齿间蔓延,优哉游哉地看着空地上练着剑招的谢淮—— “你已经筑基, 下一步便是要结金丹, 这结金丹说容易也容易, 说难也难,讲究一个气韵身形流畅合一, 全身筋脉贯通,继而内室通窍, 这气由外自内逐渐丰盈圆满,最后结成金丹。” “你如今筑基,用气是会了,但是半点无用,遇上妖魔就得跑,因为你炼体那一步做得不够, 这就会影响你之后结丹时讲究的内外合一。” “好好将这套剑术练纯熟了, 等练到你能面不改色的时候,我们再进行下一步。” 这是叶南徽教谢淮练习剑术的第五日。 谢淮这人根骨不错,可惜之前自个儿琢磨, 略微走了偏些,现在她也还得费些精力才能将其掰回来。 不过好在谢淮不是榆木脑袋, 说什么基本都是一点即通。 且谢淮长相身形上也颇合叶南徽的眼缘,因而这毒辣日头之下, 叶南徽吃着果子,看看美男练剑,也不觉得辛苦, 反而颇为自在。 “好了,你这一套练完就过来歇歇吧。” 掐准了时候,叶南徽朝谢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谢淮收了剑,额上虽起了一层薄汗,但眉目舒展,始终挂着浅淡笑意,看上去也不显得狼狈。 叶南徽从一旁的小方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鲛绡,递给了他:“擦擦吧。” 说起这鲛绡可是好东西,传说中是由南海鲛人织就,如水般轻柔,触感软不说,还自带着一股清凉,便是在仙山也没几个人能用得上,如今叶南徽能这般豪气,还是要靠谢淮给的拜师礼。 楚方带着她去看的时候,差一点没给她眼睛晃晕。 那运来的金子和各种珠宝,将楚方宅中的一个小院儿都填得满满当当,知道这么些东西全是自己的之后,叶南徽脸上立马就抑制不住地露出了不太矜持的笑,再看谢淮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可是人家谢淮给你的聘礼,你以后好好待人家。” 别把人家当成楼砚辞的替身了。 楚方后半句话还没出口,谢淮就从外面寻过来,楚方只得将话咽下,看着叶南徽跟只快活的小鸟一样朝谢淮扑腾过去。 叶南徽如今满脑子的都是金银,连看着谢淮都觉得他浑身闪着金光。 “都是给我的?” 叶南徽心尖尖颤了颤,摸了摸自己储物袋中那柄随手拿走的剑,突然之间有些过意不去。 见谢淮点头,叶南徽由如被万两黄金砸晕了头,勉强定住心神,摸出那柄她自己都没看清楚的剑,轻咳两声,递了过去:“说好教你修行的,这是我为你特地挑的剑。” 叶南徽将剑取出,反手一抽,长剑出鞘—— 还别说,她随手一拿的剑,看上去还不错,剑身玄铁而造,剑刃够利,带着凌厉之气,是柄好剑。 似乎并未料到她会还礼,谢淮先是一愣,随即接过了长剑,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目光在剑柄下微微顿住,接着抬头看着叶南徽:“无暮城中还有剑铺吗?我竟然都不知道。” 叶南徽闻言点了点头:“多年之前我来过,今日一去竟还在。怎么样?喜欢吗?” 谢淮将剑放回剑鞘之中,笑意深了些:“自然喜欢。不若明日一早叶姑娘就开始教我习剑吧。” 没想到谢淮竟这么上进,叶南徽有些意外,原本以谢淮还要再楚宅里适应几日,但既然谢淮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也没理由拒绝。 倒是一旁站着听他们说话的楚方上前来补了句:“你们这都算结亲了,怎么还叫得这般生疏,一个叶姑娘,一个谢公子,也不嫌奇怪。” “那我便叫叶姑娘——南徽。可好?”谢淮听到楚方如此说,从善如流地就改了称呼。 叶南徽自然也不会推拒,于称呼上她一向并不怎么讲究,不然也不会放任仙山诸人喊她“恶鬼”喊了数百年。 不过叶南徽转念一想,谢淮毕竟自小是在凡间长大,说是结为道侣,但在他心里怕也是和结亲没什么两样,不然也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带如此多聘礼过来。也不知道在人间,夫妻之间会不会唤彼此名姓…… 偏头思索片刻,叶南徽做了决定:“平日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你就喊我娘子吧,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谢淮眸中似乎闪过诧异,但很快也便应了下来:“好。” 定好称谓之后,谢淮和叶南徽又一起练剑五日,彼此之间也都渐渐熟悉。 此刻见叶南徽递来鲛绡,谢淮便也十分自然地接了过来,擦拭掉额上薄汗,道:“无暮城的鲛绡还算不得顶好,往南一直到南海附近的横秋剑府,那边的鲛绡才称得上是当时无双,你若喜欢,以后可以一起看看。” 叶南徽一听就来了兴致,南海,她确实还没去过,眼睛里霎时闪着亮亮的光:“好啊,你之前去过是吗?” 谢淮将剑柄放在叶南徽身旁的小方桌上,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那剑柄下方的暗光,闻言笑答:“家中从前经商,我随着家中商队奔走四方,不光去过南海,还去过很多别的地方,你若有兴趣,日后我们都可一一走遍。” 叶南徽听得很认真,听谢淮这么说,便一口应下,还不忘多夸奖谢淮几句:“能遇见你我的运气可真不错。” 谢淮闻言,也奉承了回去:“能得南徽你成为我的妻子,才是我的福气。” 一对新人,面容姣好,相对而坐,唇边都还挂着浅浅笑意,若是旁的人看了,免不了要赞一句佳偶天成,绝世良配。 只是落在楼砚辞眼里,除了刺眼以外,再无他想。 楼砚辞垂目,将眼前的幻影挥去,同一瞬,原本附身在谢淮剑上的剑灵刹那间也重归原位。 “主人” 正兢兢业业地为楼砚辞监视着谢淮的一举一动的小童茫然抬头,“你怎么将我召回来了?” 楼砚辞没有开口。 他识海中仍不断重复着方才那些刺目无比的画面——她安然地躺在摇椅上,面上带着清浅笑意,看着对面的少年习剑。 那少年的剑术并不十分纯熟,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从前,他晨起练剑时,她从来不肯起来,就算起了兴致,偶尔来看他,待在一旁也总是一副神思倦怠的模样,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昏昏欲睡,他便只能先送她回去安睡。 可如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少年,没有半分不耐。 那轻柔专注的目光像是尖刺,一根一根扎进他的心窝。 “能得南徽你成为我的妻子,才是我的福气。” 妻子?他想起少年的话,心中一阵一阵泛冷,早在十四世之前,早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之前,她分明就与他神魂交融,结了道侣,如今,她怎么又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 楼砚辞口中漫出腥甜之意,骨节分明的手攥紧了春秋剑的剑柄,绷起青筋。 属于“叶珣”的记忆如期而至—— 她坐在叶珣对面说: “他食言了…” “我心悦过他” “如今不喜欢了。” “就算我原谅了他又如何,也抵不过我变心了啊?” “我今日喜欢笑容明朗,说话好听的小公子,明日指不定又会喜欢别的。” 口中的腥甜之气更重了几分,血从唇边溢出,楼砚辞目光一寸一寸晦暗下去。 是啊,他让她等了十三世才找到她,她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喜欢上…别人,也是理所应当。 他密黑的长睫抖了抖,酸楚之意在心口肆虐。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会不甘心啊? 眸中浮上层水雾,他惶然无措,任由自己坠入识海最深处——那是经年之前,她与他于皇天后土的见证下结为道侣的那日。 她仰着脸一字一句地哄他:“楼小仙君,与你结为道侣以后,天上地下,你就不是独自一人了,无论天命如何,我这个恶鬼,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抓住你的手的。” “所以…楼小仙君,你可以笑了。” 再没有她的十数次轮回中,他仿佛堕入了一场没有叶南徽的噩梦,在这世间遍寻不得。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过那漫长岁月的就是她的这句话。 他的南徽,会一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来找到他。 可是,当他终于从那个噩梦中挣脱出来时,他才发现这个梦太长了…十四次轮回累计是上万年的光景。 他太慢了。 她累了。 所以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少年年岁别他小,样貌身量也不逊色于他,说起话来比他更能讨得她的欢心,就连她最喜欢的金银一事上,这少年也占尽上风。 她不要他了。 她说得对,这世间好儿郎这般多,谁能讨得她欢心她便喜欢谁。 又凭什么一定要等他。 楼砚辞低着头,泪水从眼眶处掉落在手背,碎成一片。 如今,她已经重新有了新的生活,他不该去叨扰她了。 是啊,他苍白着一张脸,看着春秋剑刃上倒映出的他的眼睛,轻声说,该放手了。 可那双被泪洗过的眼中一片死寂,带着冰冷刺骨的审视。 与此同时,心里最阴暗的角落,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别装了,你根本不想放手。】 【难道你能看着她与别人交颈而卧,能看着她与别人神魂相交,能看着她捧着别人的脸一字一句吐露爱意?】 “我做不到。” 他听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 那双眼睛里的死寂渐渐生起波澜,心里的卑劣和无耻像是从瘴气中生出的毒草荆棘慢慢将他彻彻底底包裹。 “我做不到。” 他想。 就连“叶珣”与她相处的那段时日,他都心生妒忌,他怎么可能放得了手。 他早就在十四次轮回中被折磨得疯掉,早就厌憎了世间,心中嗜杀之意不止。如今,又何必自欺欺人,骗自己他仍旧是她曾心悦过的,那位心怀慈悲的温柔仙君。 反正,她也不喜欢了。 他直起身子,几乎自虐一般,一遍一遍回想着她与那少年相处的点滴,最终,他的目光凝在少年微微变形的剑招之上。 她如今若喜欢看人舞剑的话,他可以日夜不歇地舞给她看。 又何必去看一个…… 劣质的残次品。 春秋剑握在他的手中,他一步一步朝她而去。 …… …… 【楚宅】 叶南徽向来不是一个勤勉的性子,早起是不可能的,习剑一习就到深夜,也是不可能的。 眼见着日头将要偏西,叶南徽叫停了还在勤勉习剑的谢淮。 “明日再继续吧,这修行急不得。” 说着叶南徽伸了个懒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小院。 走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件事儿,便转过身看向谢淮交代:“对了,今日新交给你的仙法口诀你睡觉时别忘了默念,与你修行有益。” 谢淮刚收了剑,正要点头答应,目光却被叶南徽身后的人影引了过去。 “你看什么呢?”叶南徽见谢淮没作声,顺着谢淮的目光回望。 眸中映出来人身影的一瞬,明明是烈日炎炎之际,叶南徽却生生地起了一身冷汗。 来不及思索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叶南徽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到院里,从谢淮手中接过那柄长剑,冷下神色看着来人:“楼砚辞。” 他手中一柄春秋剑,眉眼冷然,周身气势比之“叶珣”不知道强势了多少。 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停在了她面前。 “他是谁?”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彻在耳畔。 叶南徽抿了抿唇,识海中的命书并无动静,这意味着并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努力让自己平复好情绪,她开了口:“我的道侣。” 听到她这样说,楼砚辞静默了些许,脸色似乎白了一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仍旧提着春秋剑朝她而来。 十二次,次次被春秋剑一剑穿心,看着这柄不断靠近的剑,叶南徽的理智再也抑制不住地寸寸崩坏。 咻地一声,她举起手中之剑,对准了楼砚辞的心口。 我能杀掉“叶珣”,便也能杀了他。 叶南徽的眼圈微微泛红,冷冷出声:“你再往前一步,我定杀你。” 剑刃抵在他的心窝之上,只稍稍一用力,他便回天乏术。 可楼砚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的面容。 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她牢牢护住那少年,说出的话字字锥心,他长睫微颤,名为妒忌的毒蛇一口一口啃噬他自己的神魂。 要离她更近一点,比那少年更近。 他这样想着,一步一步上前,她亦未退,冰冷的剑刃没入他的血肉之中,带着叶南徽的气息扑面而来,从身体中油然而生的满足之意压过心口的疼痛,脸上甚至微微染上绯色。 他轻叹出声,自心底生出更多的贪恋和渴求,饮鸩止渴一般地想要更接近她。 可一抬眼,却被她冰冷的目光刺痛。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欣喜中掺杂着绝望。 剑刃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胸膛——终于,他与她相对,他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她。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脸上缓缓露出餍足的笑意,一双慈悲目中尽是疯魔。 “那就杀了我,南徽。” 他踽踽独行在这世间已久,能死在她手里已是难得…还算圆满的结局。 恍惚间他又看到她昔年含笑哄他的模样。 她说—— “所以,楼小仙君,你可以笑了。” 楼砚辞唇角笑意渐深,是啊,他现在终于可以笑了。 第30章 第 30 章 死不瞑目 暮色将尽, 残阳似血。 后院之中,落日余晖给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 长剑穿膛而过,楼砚辞与她不过分寸之间。 浓厚的血腥气从他身上出来,他抬起头看她, 目光复杂, 她从未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这么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南徽。】 他似乎是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又似乎是没有。 他缓缓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她的脸颊, 可也许是没了力气,他目光中带着出乎她意料的温柔缱绻, 唇边含着微末的笑意,看了她最后一眼以后—— 日落西山,仙君殒命。 叶南徽的唇轻轻动了动,握住长剑的手僵住,心中骤然一空。 旁边谢淮似乎在说着什么,做着什么, 她却只茫然无措地呆愣在原地, 听不清也看不明,只能仍由谢淮离开走远。 后院彻底空了下来。 只独留下她和一个死人。 楼砚辞的血不可避免地沾染到她的手上。 和上次一剑捅死叶珣完全不同,那一次, 镇妖塔前,她与善水苦战重伤, 出镇妖塔见到叶珣的那一刻,命书亮起, 她满心绝望,觉得荒谬,又觉愤恨, 刺向叶珣的那一剑,她根本没有犹豫。 显然她这一剑将既定的命运撕出了道口子。 一剑之后,她逃出生天。 在无暮城的这小半年里,除了偶尔忧心夫诸和长亮不灭的命书以外,这算是她十三次轮回中,过得最为舒心的日子,不用被人围剿,不用被人指着鼻子骂孽畜。 人间熙熙攘攘,她身处其中,乐得逍遥,因而从未后悔刺出去的那一剑。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刺出那一剑。 可是,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温热的血沾染在她手中,她久久不能回神,这是第一次,在轮回之中,楼砚辞死在她前面。 还是他一步一步主动上前,任由她的剑刃刺入他的心脉。 从前十二次轮回之中,她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好事,现如今竟然成了现实。 识海中的命书依旧黯淡无光。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这短短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命数钦定的“男主”已经身死,她的死劫已经化为泡影,她再也不会被春秋剑一剑洞穿了。 她应该高兴才是,后知后觉一般,她尝试着牵了牵唇角, 可一滴泪蓦然从她眼眶里滚出。 叶南徽惊异地伸手摸了摸脸上划过的泪痕,心中疑惑,她为什么会哭,她分明不难过,只是有些缓不过神而已,真是好奇怪。 难不成是喜极而泣? 她尝试着大笑出声:“哈。哈。哈。” 生硬又诡异的笑声在空空荡荡的后院回响,十分难听。 叶南徽想,若以后她都这样笑,用不了一个月,无暮城的人便都会知道她是个恶鬼,届时必定会有无数修士前来,争着降她。 若她不幸真的栽在某个修士的手里,日后被人提起来,也不会说曾有个九幽出来的恶鬼,有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凶残,只会说,以前有个从九幽出来的恶鬼,笑声呕哑嘲哳难为听,这才暴露了身份被谁谁谁执剑除害。 多蠢啊。 于是叶南徽闭了嘴。 然后意识到她已经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动作,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剑柄,现在松开时,她的指关节都还有些发僵,略微活动了一下,她撑着楼砚辞的尸身,将他拖到后院儿的空地中摆好,剑也不拔,就这么让他横尸院中。 她如今神思略略回笼,恍惚间才想起方才谢淮的话,说他去找楚方。 找楚方有什么用啊,叶南徽盯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想,她是能毁尸灭迹,还是能将人死而复生,找回来估计人都要吓懵,白白多一个人担惊受怕。 这不,估计谢淮今日就被吓得够呛。 也不知道他是真去找楚方了,还是趁机去报官了。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免不得又要动用术法改改凡人记忆,麻烦得很,不如 看着眼前楼砚辞的尸身,叶南徽福至心灵一般地想起这家里并不止她一个鬼,随即掐诀想召楚圆过来。 这几日楚圆一入夜便出门,连白日偶尔都见不到人影,那日她听了楚方的“指示”去寻她,明明气息就在四周,却死活找不到人,还是后来她从识海里刨出这么个招鬼的法决,才将楚圆给唤了回来。 现在楼砚辞死是死了,这尸身留在这儿也是个麻烦。 虽然也可以一把烧了了事,但这一次轮回算下来,楼砚辞除了试图用自己的尸身为白清枝招魂以外,也没做过其他伤害她的事情。 现在死都死了,人族讲究留个全尸,倒也不好真这么做。 不如将楚圆召来,让她附身上去,虽不能长久地驱使楼砚辞的身体,但将谢淮或是可能被他招来的凡人应付过去也不难。 手上的动作已经摆好,只消念出法决,便能将楚圆招来。 可叶南徽的目光落在楼砚辞的脸上,突然便被他唇边的血色给黏住,那血色在她眼里,从楼砚辞的身上缓缓蔓延开来,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将整个后院染红,举目四望,尽是红色。 她心里突然有点慌,不知从何处而生的惊惧将她席卷,连带着她的脑子嗡嗡地疼起来,掐着法决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游荡。 “他会死的。” 是个女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如果没人救他他真的会死的。” “仙山的人最讨厌恶鬼,若是连他也一起讨厌,你不救他,他真的会死的。” 谁会死? 叶南徽不明白。 命书已灭,男主已死,不会有人再死了,至少她不会再死了。 可那个声音仍旧在耳边哭闹不休,并不应她,连带着叶南徽的头也越发痛了起来,也正是此时,眼前突然一闪而过一个残破的画面—— 彼时的她抱着头缩在牢狱一角,长发遮住她的脸,她一边发抖,一边含糊不清地背着菜谱。而楼砚辞和现在一样,躺在另一头,悄然无息。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刚入仙山的那日,楼砚辞为护着她,力战四个化神境后,被山主将他和自己一起关进仙山牢狱之中,奄奄一息的时候。 那时他赌仙山舍不得他死,必会将他从牢狱之中带走,继而她便也能随着他一起离开这个昏暗之地。 可她那时等了许久,菜谱正着背反着背了多次,也没等来仙山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气息渐弱。 无人知晓,此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最怕的就是楼砚辞死。 泪珠一颗一颗砸下来,叶南徽一边茫然,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开始大哭,像是数次轮回之前,那个尚且还对楼砚辞心存爱意的叶南徽,在经年之后,附身在了她身上,为所爱之人,痛哭了这一场。 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朝她砸来,就要落在楼砚辞的身上,她几乎不假思索将那东西拦下,随即朝前方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楚方的脸,只见她站在后院外面,面露急色,不停地朝她挥着手,嘴里也不停地朝她喊着什么东西。 “走!” “快——走!” 她看了好一会,才看清楚方的口型。 只是已经晚了。 头顶之上骤然多出一片阴影,一大片黑气几乎将整个后院笼罩。随即,就连地上也开始出现明显的晃动,生出细小的裂缝,叶南徽刚想抬步离开院子,地上裂缝之中却陡然也生出无数黑气,将她缠住。 是魔气。 被拖入地底的一瞬,叶南徽认了出来。 远处夜幕之上,新月亦是一片血色,原本一片祥和的无暮城,就在这一瞬时,妖魔四起,哀嚎连天,恍若人间炼狱。 哦豁。 闭眼的最后一瞬,叶南徽心想,就说楼砚辞身为命书钦定的天命之子,就这么死了,怎么命书没半点动静。 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下好了,整个人间都要跟着楼砚辞陪葬了。 而她这个罪魁祸首,恐怕不是再入轮回,就是被魔气吞噬殆尽,死无全尸了。 魔气席卷而来,叶南徽彻底失去了意识 …… 惊雷之下,一片雨声。 女子跌跌撞撞地沿着乡间小路往前方跑去,地湿路滑,短短一段路,女子就摔了数次,掌间,胳膊还有白腻的小腿上都多出不少血迹斑斑的伤痕。 气踹嘘嘘地好不容易跑到一处废弃的宅院内,女子费劲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木门推开一条缝,溜了进去,仓惶地随便寻了处单间躲了起来。 这单间里腻着阵阵沉香,屋内小案桌上一尊仙人玉像正静静地看着女子,那双眼睛平和却不失威仪,似在悲悯又似在生怒。 女子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回望,倚靠在案桌桌腿一脚,瑟瑟发抖。 屋外雷声震天,时不时便有数道银白色的电光划破天际,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废弃宅院,在这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也显得不那么安全。 可女子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只能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祈求上天怜悯。 可惜,这人世间间,总是天不遂人愿的更多些。 随着又一道银白色电光划过夜空,女子透过破破烂烂的木窗朝外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宅院之内,那白墙上却骤然多出一个人影。 呼吸骤然一止。 她的心狂跳起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一息、两息、三息直到十六息后,那白墙上的影子消失。 女子才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大口地呼着气。 一息、两息、三息 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女子先是一僵,随即缓缓抬头——破破烂烂的木窗外,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啊————” 尖利的叫声划破夜色。 女子涕泗横流,慌慌张张想夺门而出,可窗外那人却丝毫不给她机会,一道凌厉的剑气而来,原本就年久失修,不太牢靠的墙体霎时破开。 女子走投无路,瘫软在地上,只能看着那人提着一柄长剑而来。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女子唤出来人的名字,柔弱可怜的声音含着几丝惊惧,几丝讨饶,哭得梨花带雨,眼尾鼻尖红成一片,楚楚可怜,让人见之心折。 可此时此刻,飘浮在半空之中的叶南徽,还没分清自己身在何处,便看着眼前朝着楼砚辞摇尾乞怜的自己,只觉得满头雾水。 方才她不是被魔气拉入地底了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身体怎么又没有了,就这样飘在半空中看戏? 以及这个对着楼砚辞求饶的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死在楼砚辞剑下十二次,她很确信她从未如此过。 没等她将这些事情想清楚。 眼下,楼砚辞的剑已然无情地向这个似乎很是娇弱的自己刺去。 看着这一幕,叶南徽诡异地觉得自在了些,果然无论在哪里,楼砚辞在杀她这件事上,总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情。 楼砚辞的剑有多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娇弱版的自己又怎么躲得过,果然侥幸躲过一剑后,楼砚辞的第二剑的剑光便如期而至,瞬间之间就要刺入她的心口。 可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正在看戏的叶南徽的魂体却陡然一沉,附着在了娇弱版的自己身上。 熟悉的穿心之痛如约而来,叶南徽一声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倒在了供奉者仙人玉像的桌腿旁边。 也许是怨气太重,叶南徽受了这一剑之后,想要离体而出,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却被锁在这身体之中,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楼砚辞提着滴血的长剑再度靠近她。 从前被楼砚辞一剑穿心之后,她闭眼再睁眼,很快就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截然不同的东西。 只见楼砚辞眼底依然是一片漠然,仿佛只是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半蹲下来,冰凉的双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眼睛。 可最终不知为何,当她的眼睫触到楼砚辞掌心的一瞬,他手微微一抖,退开,起身,看了她一眼后—— 他反手将那柄还沾染着她血迹的剑,横在了自己脖颈之上,没有丝毫停顿,喷薄而出的鲜血便溅在了叶南徽的脸上,带着血的温热。 接着楼砚辞倒在了她的眼前。 死不瞑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那位便是我的娘子”…… 血月当空, 妖魔作乱。 白日里还是一片静谧安宁的无暮城,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无暮城至高处——无暮山顶。 身着青衣,怀抱着一把焦尾琴的男子,立于山巅道观瓦顶之上, 垂眼看着这一切, 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自他口中而出:“夫诸你当真不会后悔吗?” 道观院中, 一尊面容模糊不清的石像前,夫诸脸上早已没了从前的笑意, 只冷眼看着无暮山之下城池之中,妖物食人, 魔族生乱:“后悔,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一切。”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一只通体雪白,头上生着四只鹿角的兽类从夫诸的怀中钻出,蹭了蹭夫诸的脸颊。 青衣男子见状,略微诧异:“无暮城中竟还有你的同族活着吗?” 话刚说完, 青衣男子便察觉出了猫腻, 这兽类只是一缕残魂,没有灵智也没有感知,像是人间小孩爱玩儿的木偶, 有型无魂罢了。 夫诸将小兽重新收入袖中,转身抬头, 目光从石像身上错过,落到屋顶男子身上:“哪里还会有什么同族, 早在万年之前,我的同族不就都被她姜隐的先辈屠杀殆尽了吗?就连我,也被她抽皮剥骨, 不得善终。” 无暮。 数万年之前,这座城池以姜隐先祖姜无暮的名字命名,无暮城,无暮山,无暮观,姜隐的这位先祖是她们家族之中第一个得道飞升之人。 姜隐与他相识之时就告诉过他—— “我的先祖是飞升得道的姜无暮,无数妖魔死在她的剑下,我可是她的后代,你一个小妖竟敢来招惹我,还不速速离去。” 那时姜隐不过是一个小小金丹,他听闻此言只觉得好笑。 未曾想,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姜无暮斩尽他们夫诸一族,因此得道飞升;姜隐近得她真传,为了飞升,不惜杀夫证道,将他抽皮剥骨,制成镇妖塔 可笑的是,哪怕到了那般境地,他也不曾真的怪过姜隐,只觉得愤怒,镇妖塔被毁之后,他本想着与姜隐就此两清。 但……如今他才得知,他们上古大妖夫诸一脉,尽数折在了姜姓之人手中,鼎鼎有名的无暮城是以整个夫诸一族的尸骨为基石搭建而成的。 所以他如今得知一切,毁了用他们夫诸一族尸骨建造起来的无暮城,又有什么不对? 若此刻姜隐在他眼前,他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以解灭族之恨,又怎么会有悔意? 见夫诸恨意入骨,青衣男子也没再多劝,只遥遥朝无暮城中一个角落瞟了一眼:“那你的小友呢?她的死活你也不管了吗?” 夫诸闻言顺着青衣男子的目光望去,那处地方的魔气较之其他地方重了不少,却安静得很,并未从中传出什么可怖的声响,夫诸收回目光:“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将她放出来。” “不怕她捣乱?” 青衣男子含笑发问。 “她不会醒过来的,那里的魔气是其他地方的数倍,若非经受强烈刺激,她不会轻易从幻梦中惊醒。仙君,倒是你见人间受难,不会出手阻我吧?” 夫诸眸中闪过几分疑色。 “既然是我将这一切都告诉了,自然不会出手阻你。” 青衣男子神色不变,“别在这儿待着了,你想毁了无暮城,还有的是事情做呢。” 话音落地。 无暮城正北方,一道白光直冲云霄,所照之处,妖魔无不退却,随即那白光便四散开来,在城中形成一个不小的圆环。 圆环之内,仙气逼人,妖魔望而生却。 “你说得对。” 夫诸看着发生的一切,压下心中纷乱,“仙君,我就先走一步了。” 一阵寒风而过,无暮山之中,便只留下了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并未急着走,只是低头坐下,将焦尾琴横在自己双腿之中,轻轻一拨,一道琴音便朝着方才那处魔气聚集之地而去,不消多时,一柄带血的长剑便随着琴音重新回到青衣男子面前。 青衣男子皱了皱眉,衣袖一挥,面前长剑上的血迹霎时消散,焕然一新。 将那长剑握在手中,青衣男子轻轻摸了摸剑柄下方,仍闪烁着暗光的那个小小的“楼”字,道:“春秋剑剑灵当真名不虚传,难怪那位这么忌惮你,这个时候了,都还不忘替你的主子打探消息。” “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即便你主子知道我另有身份又有何用,南徽信与不信才最重要。” 青衣男子一手持剑,另一只手又轻轻波动琴弦,一道琴音自他手下流出:“说起来你主子不该对我如此无礼的” 他回想起方才楚宅后院内,楼砚辞瞧着他的那个眼神——嫉恨之中夹杂着荒芜的冷意,绝望又痛苦,一步一步,迎着南徽的剑,主动赴死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青衣男子唇边笑意愈深,自顾自地将方才的话补全:“若不是我的仙力能护住他的心脉,那正中心口的一剑,才真是回天乏术了。” 将剑妥善收好,青衣男子手下力道重了几分,剑柄下方的小小楼字,瞬间被磨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南徽送我的东西,还是干净一点的好。剑灵这样的东西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阴风阵阵。 叶南徽从地上打横坐起时,仍旧处于恍惚之中。 脸上似乎仍残留着楼砚辞血的余温。 自刎,楼砚辞。 这两个词简直是格格不入。 叶南徽掐了掐自己的手,试图将方才挥之不去的一幕,从识海之中赶走。 说起来,她与楼砚辞之间因着孽缘不浅,对他这个人多少也有了解。 当初会喜欢上楼砚辞,除了他生了一张漂亮的脸以外,便是楼砚辞的性子很对她的胃口。 这人虽然面上总是没什么笑意,端的一副光风霁月看破红尘的仙君模样。 可偏偏心肠软,好拿捏,稍微逗一逗便面红耳赤,待人接物也总是疏离之中带着几分温柔,连降妖除魔,也尽可能先弄清楚当不当杀,一旦确认罪无可恕,便也不优柔寡断,杀敌若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叶南徽悄悄给自己讲了个血淋淋的笑话,然后接着细想下去——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楼砚辞和她在“求生”一事上有着高度趋同的合拍。尽管他们修士讲求应天命而行,但楼砚辞对“求生”对“活着”这件事有着不输于她的执念。 她记得刚从九幽离开不久,楼砚辞出门降妖。她好奇远远跟在他后面。 那一次楼砚辞碰见了一个硬茬。 她在九幽之中,见的妖极多,楼砚辞遇见的那一个折算成修士来说,得有元婴后期的修为,当时只有元婴初期的楼砚辞根本不是对手,几乎是被那妖物玩弄在鼓掌之中。 好几次,那妖物的毒牙就要刺入楼砚辞的血肉之中,都被楼砚辞堪堪躲过。 她蹲在不远处的屋顶之上,屏气凝神,一边吃着楼砚辞带回来的果子,一边觉得楼砚辞多半是要死在这里了。 心里有些纠结要不要去救他,可她刚离开九幽,还不太习惯在人间打架斗殴,若是真栽了怎么办? 可若不出手,生得这般好的小仙君变成具死尸也着实可惜了些。 她还在挣扎。 那边战局之中,那妖物胜券在握,竟干脆显出原身,露出血盆大口,讥讽着楼砚辞:“小仙君,你天命有此一劫,别挣扎了,认命吧。” 楼砚辞浑身带伤,却并未松开手中的春秋剑。 最终,当然是楼砚辞赢了。 在那妖物手中又游走了数百招后,最后一剑命中那妖物藏起来的死穴,杀了那妖物。 只是他自己也伤得严重,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叶南徽此时正好果子也吃完了,拍了拍手,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为何不放放弃这这是命数。” 她磕磕绊绊地问出问题,刚出九幽,她话说得不好,起初并不乐意多同楼砚辞说话,这是出九幽后,第一次主动和楼砚辞说话。 楼砚辞看着她,气若游丝,看着天际,喃喃出几个字:“活着,才是天命。” 说完便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活着,才是天命。叶南徽很满意他的答案,破天荒地将他背了回去。 回忆完往昔,方才梦中楼砚辞一剑自刎,死不瞑目的样子总算消退不少。 就是,只是一个梦而已。叶南徽想,就像刚才那个荒谬的梦中,她对着楼砚辞求饶一样,都是假的。 她不会求楼砚辞放她一条生路,楼砚辞也不会满脸漠然,在她尸身之前横剑自刎。 若真要自刎,也该是在白清枝面前,那尚且能说是殉情,在她尸身面前自刎算什么,殉敌吗? 这个梦可真是有够荒谬的。 叶南徽揉了揉自己的头,觉得定然是因为自己刚杀了楼砚辞,太过震惊,生出了癔症。 就这般漏洞百出地将自己安慰完,叶南徽甚至不愿去想——方才在后院之中,楼砚辞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任由剑刃没入他的血肉之中,坦然赴死的。 她下意识地将此事抛诸脑后,撑着后面的残垣断壁起身,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 这之中一定有什么古怪。 记忆慢慢回笼,忆起闭眼之前,无暮城中骤然而起的魔气,以及自己被魔气拖入地底的样子。 叶南徽抬头朝上面看去,上面出口处已经被碎石堆满,而她身体中的力量也被入体的魔气压制,不能动用。 看来暂时是被困在这里了。 叶南徽的目光在四周游离,虽然一片漆黑,但她尚能夜视,耳边也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 她朝着水声处慢慢走过去,拐过几道弯之后,前方若隐若现地也有光亮透过来。 叶南徽便沿着光亮处摸走过去。 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尽头,白光一下涌入,叶南徽下意识了眯了眯眼睛,还没适应。就听到一个十分熟悉,尚且还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那位,便是我的” “娘子。” 眼前,不过十步之遥的距离—— 楼砚辞身上穿着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衣服,连心口处那一片漫出来的殷红血迹都还未干,面色也透着死灰,正定定地看着她,和两个不知是什么的,浑身遍布魔气的人形东西说着话。 叶南徽倒吸一口凉气,觉得今日这梦做得实在有点太多了。 一个接连一个,简直无穷无尽,刚刚梦完楼砚辞在自己尸身前自尽,如今又梦到自己和楼砚辞结了冥婚?这人间传说中的阎王竟还浑身冒着魔气。 离谱,太离谱了。 叶南徽想着,伸出自己的左手,一个巴掌就要落在自己脸上。 可下一瞬,她腕间一凉,被人一手抓住。 只见楼砚辞已在她眼前,垂着眼看她:“娘子,还不过来?在这里愣着做什么?” 第32章 第 32 章 “他们之中,究竟谁才是…… 叶南徽挥开楼砚辞的手, 静默地看了会儿眼前之人,略微沉默了会儿后,扬起的手往下狠狠一挥,然后, “啪”的一声——打在了楼砚辞那张漂亮小脸上。 白净的脸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 力度之重, 连楼砚辞的头都被打偏了些许。 嚯,是真的。 真实的巴掌扇到肉的感觉让叶南徽确认, 好了,这次不是做梦。 又冷静地搓了搓手, 凉得很,不像是活人,她就说嘛,楼砚辞未动用任何灵气护住心脉,便是大乘期修士来了也活不成。 眼前挨了一巴掌的楼砚辞,脸上并未显出什么异色, 就这么乖乖站着, 像是个没脾气的偶人。 如此清脆的响声,那两团化作人形的黑气也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朝他们飘来。 楼砚辞先上前一步, 低头将叶南徽揽入怀中,压低声音:“配合我。” 话音刚落, 那两团人形魔气便一前一后的飘了过来。 楼砚辞抬眼,注视着那两团魔气, 脸不红,心不跳:“她便是我的妻子。” 那两团魔气围绕着两人转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什么, 随即竟口吐人言道:“好了,好了,跟我们一起来吧。” 听声音是一男一女。 叶南徽此时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楼砚辞和那两团魔气一起走,稀里糊涂地重新没入黑暗之中。 楼砚辞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他的的手很冷,牵起来并不舒服。 叶南徽下意识就想往回收,却被楼砚辞牢牢握住。 碍于前面的两团魔气,叶南徽不好声张,只能暗自去掐楼砚辞的手背,可掐了好一会儿,楼砚辞都没有半分反应,仍神情自若地跟着魔气往前走。 叶南徽只能作罢。 就这么相安无事好一会儿,似乎察觉到她不再反抗,楼砚辞的手才松了几分力道,只是脖子还和起初一样,直直地抻着,看着有些僵。 叶南徽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想起从前楼砚辞虽仪态端庄,但也不至于死板僵硬至如此地步,活脱脱就像睡落了枕。 心中不由地开始琢磨起方才打楼砚辞那一巴掌之后,忽然跳出的念头—— 楼砚辞不会化僵了吧? 活着为人,死了化鬼,半死不活为僵。 有五感,但没呼吸,没心跳,也没脉搏,通体冰凉,行动僵硬。 楼砚辞如今瞧着占了三项。 至于……呼吸心跳,刚刚被楼砚辞拉入怀中之时,她整个人都惊疑不定,并未留心注意。 而如今,那两团魔气带着走的这条路,水流声愈发明显,而修士呼吸轻脉搏缓,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分别。 若是真化僵了,那可得提防住了。 这些僵最爱出其不意地咬人,她虽不怕僵毒,可身上多豁出两个大洞,也不好看,养也要养许久。 叶南徽迫切地想应证自己的想法,趁着楼砚辞牵着她的手松了几分,极快地抽走了手,没等楼砚辞反应过来,又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楼砚辞似乎是想挣脱,只是刚刚一动,也不知抽了什么风,叶南徽就条件反射地斥责出声:“不许动!” 声音一时没压住,惊扰了前面带路的两团魔气。 “怎么了?”其中听着是个女声的魔气先开了口。 “无事,你们走得有点快,我跟不上,有些着急。”叶南徽脑子转得快,不过须臾便想出了借口。 听着虽然勉强了些,但那两团魔气却也没追究。 转过身继续开始带路。 叶南徽松了口气,好在楼砚辞也不知是真的化僵了,脑子转不过来,还是怎么的,被抓住手腕以后,当真是没再乱动。 正方便了叶南徽摸来摸去。 可就这么摩挲了许久,叶南徽也没能摸到楼砚辞的脉,一着急,一只手干脆直接把着楼砚辞的胳膊,而抓着楼砚辞手腕的手干脆利落地往上,想摸到楼砚辞的肘腕上看看。 这次却被楼砚辞伸手拦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楼砚辞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的时候,竟带了点温度。 楼砚辞轻轻拉过她的手,随即便在她掌心中落下一个字:魔。 紧接着又落下一个字:痴。 指尖轻划过叶南徽掌心,叶南徽一时怔忡—— 从前在仙山修行,仙山之人讲究心静神清,自然不能和在凡间时候那样,和周遭修士随意攀谈,且仙山修士也无人愿意和她说话。 她便只能去找楼砚辞。 楼砚辞那时对她还算纵容,也许是因为自己是由他带入仙山,起初还存了几分责任在。 见她坐不住,便让她一起去听山主授课。 叶南徽那时最怕山主,她周身鬼力被封,山主又是大乘期修士,叶南徽时常害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山主,自己小命不保。 可后来慢慢又发现,山主这人瞧着可怕,实则既然收了她入仙山,应当也不会因为修行说话这点小事就杀了她。 于是一连几个时辰的打坐修行,又开始难熬起来。 直到楼砚辞想出了方法,让她实在忍不住想说话时,就在他掌中写字。 这个办法有些趣味,她得绞尽脑汁,以尽可能少的字数,让楼砚辞尽可能多的读懂自己的意思。 即便楼砚辞一开始猜不准,叶南徽也觉得很有趣。 山主似乎也默认了这个最安静的说话方式,只是每每看着她的眼神越发不善。 这样的习惯持续了很久。 不过后来,突然的某一日,楼砚辞便对她疏远冷漠许多,再后来,魔族生乱,楼砚辞下山镇魔,中途回来一次,带回了白清枝……此后之事也便没什么好说了。 她轮回这十二次,几乎都是从魔族生乱之后,这样在掌中写字,生疏得好像数万年之前。 叶南徽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 勉强收敛了心神,将注意力放在楼砚辞留在她掌心的字上,再看看前面两团人形魔气,叶南徽在识海的犄角旮旯处,找到了曾经在仙山除魔时关于魔族的注解。 有一种魔,身染魔气而不自知,以为自己仍是人或妖,称之为痴魔,这样的魔最是麻烦。 寻常的魔族一眼便能看出高下,且欺软怕硬,一旦察觉自己不是对手,便会四散逃窜。 而痴魔,再没意识到自己是魔之前,通常性情都很温和无害,可一旦开始攻击他们,或是让他们察觉到异常,那便是不死不休,很是难缠。 最好的法子,便是先离开他们的视野范围,在远处进行镇压。 叶南徽轻轻晃了晃手,示意楼砚辞她知道了。 同一时间,前方那两团痴魔停了下来,叽叽咕咕不知道聚在一起商量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朝叶南徽她们这边过来,开口说话:“最近族里进了细作。” 此话一出,叶南徽心中霎时漏了一拍,好在痴魔继续说道:“我们一族向来都是早早便成亲生子,夫妻成双结对,从不分离,只有少数年纪尚轻的还是独身一人。” “那细作从人间而来,会幻术,使了法子独身一人进了我族秘境,必定会化身成族中尚未婚嫁的年轻孩子。如今族中秘宝被盗,为了不放走细作,我们便只能先把夫妻给放出去。” “你们出去以后,记得速速去找族长来救援,没了秘宝,我族秘境很快便支撑不住了。” 两团痴魔语气严肃,很是郑重。 叶南徽自然不会以为他们说的“族中”是指魔族,魔族一向独来独往,嗜杀好斗,和痴魔口中的“族群”完全不同。 想来这两团痴魔从前该或是妖或者是人,不知经历了什么,生了魔性,变成如今的样子。 只是叶南徽如今没心思去深究,先从地底出去才好。 楚方楚圆还有谢淮都还在外面,几个人中除了楚圆还算有点本事以外,其余两个……只能算是拖油瓶,也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平安。 “好。”一旁的楼砚辞听完痴魔的话,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 痴魔满意地挪开,指了指正前方,示意他们就从这里出去。 黑乎乎的一片,前路不明,可被两团痴魔盯住,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咬牙硬着头往前走。 好在真走进去以后,越往里走,便越光亮。直到彻底离开痴魔的范围后,叶南徽松开了楼砚辞的手,停在了原地。 见她停下,楼砚辞也没再动,扭头看着她。 叶南徽上前几步,极快地将手按在了楼砚辞的颈边。 是微弱的脉搏。 楼砚辞还活着,没死,也未化僵。 看着她的动作,楼砚辞也明白了几分用意,张了张嘴正要解释什么。 却被叶南徽的话打断——“我不关心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叶南徽的语气凉凉的:“也不想知道你今日找我寻死是为何,禁阵的事,白清枝的事,还有你的事,我通通不想再管。” 十三次轮回,叶南徽已经太累了。 如今,命书长灭,观楼砚辞举止,也并不像来取她性命的样子。 那索性就让一切纠葛停在这里。 楼砚辞的唇微微一动,双手收紧,刚刚勉强愈合的心口又开始传来阵阵幻痛。 通通不想再管。 是了,如今她已另结新欢,自然是不会对他的事情再有什么兴趣。 叶南徽还在继续说着:“待会儿出去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 楼砚辞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只在叶南徽错身而过的时候,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了抬。 却没真的抓住叶南徽半分衣袖。 而叶南徽将话与楼砚辞说开以后,心中轻松不少,因心中惦记着楚方她们,脚步更快了几分。 可走到一半,叶南徽便觉出不对,短暂的光亮之后,并未有迎来出口,反倒是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叶南徽停下脚步不敢继续,再往里走,一股森冷之气扑面而来,很是不详,体内力量仍然被魔气压制,叶南徽不敢轻举妄动。 无法,刚放了狠话的她只能狼狈地沿着原来退了回去。 可她不过走了一会儿的功夫,再回来时,等在原地的就不止有楼砚辞了。 那两团痴魔不知为何又寻了过来。 似乎是能察觉到她的气息,她刚一停下,那两团痴魔立即便开口说话:“就知道你们夫妻俩在闹别扭,要不方才也不会扇巴掌,幸亏我们不放心,跟了上来,你们这样分开行事,怎么去找族长。个人恩怨要暂时放在一边,如今族中存亡才是大事啊。” 痴魔语重心长。 “是我不好,惹她生气。” 楼砚辞朝叶南徽走来,重新牵住她的手,跟个受气包一样,十分没脾气。 “这就对了,一方低了头,这事就好办了。”痴魔很欣慰,又冲着叶南徽劝,“就原谅他吧,正事要紧。” 事到如今,叶南徽只能点头,想着先把这两团痴魔给应付走。 可常言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叶南徽刚点完头,这地道之中,便传来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从他们方才来的那个方向,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而在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叶南徽心口陡然停了一拍。 只见谢淮形容狼狈,脸上沾着些许灰土,看见她的一瞬,谢淮目光先是一亮,随即便注意到她与楼砚辞交握的手上。 “……娘子,这位是?” 叶南徽手一抖,刚想把手抽开。 楼砚辞却握得更紧了几分,眸中还流露出几分不解:“娘子……你在外边,还有别的……相公?” 楼砚辞眸中一闪而过的暗光并未被叶南徽察觉。 而一旁的两团痴魔也生出了同样的疑问,从暗处飘到叶南徽跟前,颇为同情地看了眼楼砚辞后,又偏头朝叶南徽发问—— “……奇怪,奇怪,小姑娘,你怎么和两个人都结了血契。” “他们之中,究竟谁才是你相公?” 痴魔“血契”二字出口的一瞬,叶南徽和楼砚辞几乎同时迎上了对方的眼神。 叶南徽心中惊讶,她什么时候和楼砚辞结过血契。 而楼砚辞心中几乎被妒忌和酸楚充斥,血契,她竟然与另外一个人结下了血契。 皇天后土为证,以血为誓,结下数世之姻缘。 这样的诺言,她竟真的另许给了他人? 按捺不住的嗜杀之意在身体中涌动,楼砚辞眸中止不住地泛出血色。 只能将叶南徽的手握得更紧,等她的回答。 他和那个人之中,究竟谁才是……她的相公? 第33章 第 33 章 绿茶,两位 眼前, 两双眼睛和两团黑气都看着自己。 楼砚辞目光灼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叶南徽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慌, 活像是红杏出墙被当场抓住了一般, 匆匆偏过了头, 将目光落在了谢淮身上。 楼砚辞被捅了一剑,身上的衣服虽然也还有着血污, 但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 而谢淮活像是被埋在地底被刨出来的一样,刚才叶南徽只略微扫了一眼, 现下细看才看清,谢淮不仅狼狈,脸上还有着些细小的血痕,眸中半是无措,半是茫然,似乎不明白, 对面这个突然出现在后院, 被叶南徽一剑穿心的男子,如今怎么会站在叶南徽身边成为她的相公的? 叶南徽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想着谢淮定是遭遇了什么, 楚方之前和他待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了。 若是可以, 她几乎想立即上前问问,可如今她力量被压制, 楼砚辞刚被捅了一剑,估摸着也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谢淮这个拖油瓶 痴魔的问题若回答不好, 招致怀疑,或者更糟糕一点,让痴魔觉醒或者视他们为敌的话,她们三人就得一同死在这里了。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气氛陷入诡异地安静。 叶南徽的手被楼砚辞攥住,目光却惯性地一直落在对面的谢淮身上。 叶南徽自己身处其中并不觉得如今的情形有多么奇怪,可在旁的人眼里,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脑补出一场狗血大戏。 而叶南徽未说一言,更是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味。 显然这两个痴魔化魔之前,这样的狗血故事并没少看,在三人之间飘过来飘过去,随即又聚在一起,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其中的女痴魔才上前飘到叶南徽面前,一缕魔气勾到她的衣角,似乎是想引她离开。 叶南徽求之不得。 可往前走去,被楼砚辞牵住的手却没松开。 叶南徽逼不得已往后看去,低声斥责:“快放开。” 楼砚辞不知在想什么,方才分明还算听话,现如今却充耳不闻:“我和你一起。” 他说这话时低垂着眼并未再看她,声音也很轻,可越是这样,叶南徽心中便越觉得古怪。还未来得及细细分别,那边的男痴魔便上前将楼砚辞抓住:“别担心,会回来的。” 说完还颇为沧桑地叹了一口气:“我是过来人。” 也许是还尚存理智顾虑着痴魔,楼砚辞终是缓缓松开了抓着叶南徽的手。 叶南徽就被女痴魔带进了一个拐角处,女痴魔颇为激动地绕着叶南徽转了转,随即才开口问她:“开头的那个是你的正房,后来的那个是你的外室吧?” 正房?外室? 叶南徽懵了一瞬。 那女痴魔却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天道向来只允许我们一夫一妻一子,你糊涂啊,怎么就和那外室也结下了血契?等你以后破境飞升的时候,不怕被天道察觉,劈你个五雷轰顶啊。” 正房外室这痴魔的用词像是人族,可天道向来并不约束人族嫁娶生子的数量 叶南徽脑海中极快地闪过念头,随即便认了下来,既然痴魔这般误会了,她不接着这台阶下,还怎么破局。 “说得是说的是。” 叶南徽连连点头,为了装得像些,还故作难堪地叹了口气,“一时糊涂,只是如今两人撞在了一起,我实在是实在是不好处理。” 叶南徽语气里尽是懊悔,哄地那女痴魔十分入戏,频频点头。 趁此机会,叶南徽试探着发问:“要不我自己一个人出去找族长得了,等我走了,你再让他们离开,不然我今日可真是难了。” 此话一出,方才还十分入戏的女痴魔,却像突然清醒了一般,断然拒绝:“不行!” 她的声音忽地便冷了下来。 "好了,你们的私事自己处理,要不你们三人今日一起走,要不就别走了。" “今日,决不能有人独自从这里离开。” 女痴魔的态度十分强硬。 叶南徽虽不解,但也并未强求。 只是回去时的气氛不如来时那么好,女痴魔一下也不八卦了,带着叶南徽回了原地,几乎是近于驱赶地将三人赶到了叶南徽方才折返回来的那条路上。 后面的退路被痴魔拦下。 叶南徽只能带着楼砚辞和谢淮往前走。 三人就这么沉默地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谢淮先开口了,他走在叶南徽的右侧,声音温柔,并未有什么质问的意思:“娘子,你没事吧?” 空荡荡的地道中回荡着谢淮的话。 十分默契的,三人霎时都停下了脚步。 叶南徽现如今一听到“娘子”这两个字就忍不住额心一跳,想着平日里谢淮不都喊她南徽或是叶姑娘,今日这是发了什么疯。 昏黑的地道里,叶南徽看向谢淮,借着些微光亮,谢淮脸上灰扑扑的,见叶南徽看来,眸中闪过几丝茫然,看起来竟有些呆气。 叶南徽灵光一现,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日是自己告诉谢淮,在外人面前,称呼自己“娘子”即可,倒是不能怪谢淮。 这叫什么事儿啊,叶南徽又叹了口气,刚想回答,那边“蹭”地一声,一道火光亮了起来—— 是楼砚辞。 他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里找到的火折子,脸色苍白,瞳孔黑如墨汁,跳跃着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非但没能为他添几分暖意,反倒更显出几分冷淡。搭上他胸口的大片血色,叶南徽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楼砚辞比她更似鬼物多些。 “她无事。” 楼砚辞拿着火折子理所当然地挤入叶南徽和谢淮之中,走在正中,随即又看向叶南徽,目光沉沉,“娘子,我们可以走了。” 叶南徽心口一窒,谢淮辨不清状况,楼砚辞跟着继续凑什么热闹。 可楼砚辞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说完后,便拿着火折子向前走去。阴冷漆黑的地道中骤然出现火源,叶南徽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谢淮自然也就跟了上来。 又走了会儿,叶南徽才想起问楚方的事情,想问问谢淮,可刚一抬头,也不知道是故意还会巧合,楼砚辞的手便往上抬了抬,挡住了她的视线。 于是又往后慢了半步,可楼砚辞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也退了半步。 呵。叶南徽冷笑一声,确认楼砚辞这是故意的。 他既然这么想听,那就让他听。 叶南徽清了清嗓子:“相公,还未来得及问你,你也无事吧?” 一句话,让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同时望向她。 谢淮有些惊异,看向她时,颇有些不好意思;而另外一个楼砚辞手中的火折子先是晃了晃,随即只匆匆看了她一眼,很快便垂下了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无事。” 谢淮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那就好。” 叶南徽趁此机会看向楼砚辞,“楼小仙君,我和我相公还有些话要讲,劳烦您先行半步,我们在后面跟着你就好。” 楼小仙君,我和我的相公 我的相公。 这话太过刺耳,楼砚辞低垂着眼,根本无心再听叶南徽后面说了什么。旁边还喘着气儿的谢淮愈发让他难以忍耐,他垂下眼遮住眼里的杀意,漫不经心地想,他若是在她面前杀了那男子,她会如何?对着他的心口再来上一剑吗? “楼小仙君?” 叶南徽说完,等着楼砚辞的答案。可也不知楼砚辞是没听清还是怎么的,一直并未回应,叶南徽拧了拧眉,抬步准备朝他走去。 可一只脚刚离开地面,这地道之中竟又开始晃动,连带着她和谢淮站着的地面都极快地出现了裂缝。 叶南徽下意识想去拉住离得更近的谢淮,腰上却突然多了一股力量,将她朝后一带,她愕然地看向与她错身的楼砚辞。 不过须臾之间,原本三人之中,便只有叶南徽留在了地道,而谢淮和楼砚辞则又陷入了更深的地方。 看着眼前黑不溜秋的大洞,叶南徽怔愣了片刻,随即咬了咬牙,也纵身跳了下去 "楼小仙君?" 谢淮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石室内,石室两边有石柱,上面的烛台被点亮,发出莹莹的白光,让他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 这位楼小仙君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手中持着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见他醒来,才错开眼神,将目光落在了石室的门上。 谢淮笑了笑,起身走过去,也学着楼砚辞的模样,将目光落在石门上。 这石门看上去颇为厚重,表面光滑,并未其他多余的装饰,只在中间越过门缝的地方有一个圆孔,颇为古怪。 “楼小仙君能破门吗?” 谢淮笑着搭话。 见楼砚辞并未搭理他,谢淮也不气馁,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若是无法破门也无妨,可以等我娘子来救我们,我娘子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这一次,楼砚辞的剑发出了嗡鸣,但他却始终没什么动静,依旧站在原地,神色漠然。 谢淮的笑渐渐淡去,觉得有些没意思了。 又看了一眼楼砚辞手中的剑,猝不及防地轻声说道:“既然春秋剑已入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方才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你看向我的每一个眼神,可都写满了让我去死。” 话音落地,楼砚辞终于有了动静,握在手中的春秋剑轻轻一转,四面八方便横生出数道剑意,将谢淮震飞数米。 谢淮的背与石柱相撞,肺腑受剑气所震,血气翻涌,轻轻一咳,手中便是一团血雾。 “你放置在我心脉上的东西是什么?” 楼砚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未兜圈子。 谢淮缓了口气,仰脸一笑:“楼小仙君,你就不先谢谢我吗,若不是我,你如今早就死了,哪里能这般威风。” “你在她身边,有什么目的?” 楼砚辞油盐不进,并不被谢淮的话所影响,双眸冷然。 谢淮揩了揩唇角的血迹:“能有什么目的?我与南徽以血为契,结为夫妻道侣,共渡听命,就算是有别的目的,也不过只是求一个生不能同衾,死后能够同穴的位置罢了。” “自然,南徽能与我结下血契,也是这个原因。” 谢淮眸中闪过几分挑衅:“楼小仙君,你与南徽的往事,她尽数说给我听过,你不问问她这一世为何要饮下断肠红之毒,从仙山逃走吗?” “那断肠红之毒,虽对恶鬼无用,但其中苦楚却不会少半分,入体之后,先是浑身发烫,随即自腰腹处生出刺痛,刺痛逐步蔓延至全身,随即逐步加剧,受此折磨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会气绝身亡。” 谢淮并未停顿,仍不停地说着—— “楼小仙君,南徽被冤杀害那个练气期修士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在地牢受苦一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南徽说了,这一世她因你师门之冤所受的地牢之苦,她绝不原谅。” “所以她宁受此断肠红之毒,也要离开仙山。” 说完这一切,谢淮缓和下语气,双眸之中却蓄满讽刺:“楼小仙君,她如今与你已成陌路,你如此这般纠缠,不过是让她心生厌烦,且我与南徽如今已结为道侣,你若杀我,南徽必定恨你入骨,你且掂量。” 楼砚辞早已面如纸色,手中春秋剑的剑鸣之声越发明显,他看着唇角带着几分讥讽笑意的谢淮,握紧了剑柄,缓步走到他面前。 “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激我杀你。” 楼砚辞说话时,不疾不徐,较之方才的冷漠,反而更加轻和了几分,目光落在谢淮的心口,轻轻说道,“又何必拿她做幌子。” “我成全你就是。” 一语说罢,楼砚辞手中的春秋剑大亮,一剑没入了谢淮的心口半寸,凌厉剑气入体,谢淮霎时血色褪尽,脸上笑意却丝毫不改:“中计了。” 一声轻飘飘的声音传入楼砚辞耳中。 紧接着,石室之中蓦然出现一声怒喝—— “楼砚辞!住手!” 楼砚辞敛眸,手上动作慢了一拍,随即便被匆匆而来的叶南徽狠狠推开,春秋剑应声落地。 “谢淮,你没事吧?” 叶南徽惊悸未消,查看着谢淮的状况,见到他心口晕出血色,怒从心间起,她虽因故并不想与楼砚辞有多的牵扯,但对楼砚辞这人,她还是放心的,毕竟天命飞升的楼小仙君,向来是慈悲和善,可现在,也不知谢淮是哪里惹了他,竟然让他下此毒手。 “别怪楼小仙君,是我不好,不知犯了什么忌讳,惹恼了他。” 谢淮说话颇为虚弱,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是怕叶南徽惹恼了楼砚辞,不放心地攥住叶南徽的手。 此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叶南徽没再说话,沉默地将谢淮扶到一旁坐下,随即走到楼砚辞面前:“谢淮他哪里惹到了楼小仙君,让楼小仙君要举剑杀他?” 楼砚辞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叶南徽。 看着他这幅模样,叶南徽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了,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从前他举剑杀自己时候,也是这般,不听不言,只举剑杀人。 “说话!” 叶南徽声音拔高。 可还是沉默。 短暂对峙之后,叶南徽终于选择了放弃。 “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一句话撂下,叶南徽准备折身去扶谢淮,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一直没有言语的楼砚辞,口中突然溢出鲜血,眼尾泛出血点,像是站不稳一般,面朝叶南徽,倒入她的怀中。 “没杀他。” 楼砚辞的声音轻柔地在耳畔响起,“他身染魔气,替他除魔而已。” 楼砚辞的气息干净得像是初冬的雪,叶南徽下意识将他抱住,这才看见,掉落在地上的春秋剑上确实还残余着些许魔气。 而在叶南徽看不到的地方—— 虚弱的楼砚辞轻叹一声,将叶南徽小心翼翼地轻轻环住,像是终于找能拴住自己镣铐的疯子,漆黑的瞳仁中一闪而过的欣悦之后,一双黑眸便沉沉地看向谢淮—— 【娘子,我的。】 第34章 第 34 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俗话说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 继今夜捅了楼砚辞一剑,又甩了他一巴掌,方才还误会了他以后, 此时此刻叶南徽僵直着身子, 不好再一次推开楼砚辞。 “没事吧。” 憋了半晌叶南徽才从嘴里憋出了三个字来。 “无事。”楼砚辞轻轻松开虚揽着她的手, 主动退后两步,“失礼了。” 怀中突然空空荡荡, 叶南徽一时怔愣,朝他看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只见楼砚辞退后站定的位置极妙,离石柱白烛不远,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他微微偏着的侧脸上,唇角还带着点点血迹,长睫轻颤,一字未含冤, 但偏偏让人忍不住心生愧疚。 气氛越来越微妙, 叶南徽正要说话—— “这魔气从何而来?我竟没注意。”叶南徽身后的谢淮开了口。 如梦初醒。 叶南徽仓惶折身,快走两步来到谢淮身边,粗略看了看, 他周身并无半分魔气。 “咳咳。” 楼砚辞轻咳了几声,虽及时掩住, 但还是让叶南徽瞧见了他咳出的点点血雾。他撩起眼皮 ,一双黑瞳一瞬不眨地看着叶南徽, “是影魔,来去无踪,逃得极快。” 楼砚辞这人一贯如此, 寡言少语,连解释也不过聊聊数言。 叶南徽心里还是信的,一则春秋剑上确有魔气,二则楼砚辞并没有一定要杀谢淮的理由。 转头看向谢淮,这一遭下来,对他这样一个筑基修士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了,估计是楼砚辞看着太过不好接近,说话行事又惹人误会,加上今夜后院儿的事,所以才误会了。 这和她多少也有些关系。 叶南徽尽量柔和下声音宽慰:“你刚筑基,没察觉到正常,不用太过”介怀。 话未说完,那边楼砚辞便猛地又咳嗽起来,叶南徽的目光被引了过去,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不是说无事吗? 等楼砚辞缓过来后,犹疑了片刻,叶南徽还是又问了句:“你当真没事吧?” 楼砚辞将方才震落在地上的春秋剑收好,闻言仍是摇了摇头,目光偏了半寸落在谢淮身上:“只是受了些内伤,这位同道看起来似乎伤得更重。” 说完又是几声轻咳。 谢淮的笑意僵在脸上,任谁来了都能听出楼砚辞口中的揶揄讽刺,但偏偏楼砚辞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只在叶南徽转头时,才对着他露出些许嘲讽,让人不好发作。 “果然还是楼小仙君厉害。” 谢淮压下心中不快,朝着叶南徽露出些许黯然,“不似我,才入筑基,什么也不懂。” 叶南徽的心思正落在楼砚辞身上,楼砚辞这人不爱逞能,说无事那便应该是无事,只是瞧着他的咳嗽的模样,以及心口处的血迹,叶南徽总觉得有些不安 正看得愣神,骤然又听到谢淮的话,叶南徽匆匆收回眼神,便随口应付了句:“不懂也无事,我在呢。” 毕竟算是自己的徒弟,又帮她解决了命书的事,他如今不懂,日后慢慢教就好。 叶南徽说完之后,拍了拍手便开始四处打量这石室,想要找到出去的线索。 方才从上面一跃而下之后,才看清那下方有个阵法,穿过阵法之后便来到了此地。 这石室被造得严丝合缝,除了石门正中有个凹下去的小孔外,再无别的明显痕迹。 叶南徽看得仔细,丝毫没注意到一旁默不作声,连咳嗽也没了力气的楼砚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叶南徽一句“我在。”将楼砚辞方才因为她的关心而生起的雀跃,又重新清空。 该杀了他的。 楼砚辞看着与叶南徽并肩一起在石门上摩挲的谢辞想。 春秋剑感应到他的心绪,再度在剑鞘中发出低鸣。 楼砚辞将手握拳,勉力维持着自己的表面尚且还算平静的面容。 他高看自己了。 今夜见到她时,长剑穿心,他觉得若即刻死在她手中也很好,像是一场永不停歇地噩梦走到了终局,他终于可以闭上眼歇上一歇。 可他没死,非但没死,心口处的剑伤还因那个叫谢淮的人的一道灵气痊愈。 这个人并不无害。 他想提醒她,可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叫做谢淮的男子,他手中并无实证,贸然说出,她不会信他。 若将她说恼了,估摸着她又会说出分道扬镳这种话。 她说得轻巧,可他受不住。 方才在那两个痴魔面前,他不敢松开她的手,想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更害怕听到她口中说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怕到痴魔将问题问出来以后,他在瞬息之间便生出了悔意。 她连血契都愿意与那人结下,想必定是很满意谢淮。 而他呢,他不过是她丢弃不要的旧人而已,连“相公”这个名头都是他骗来的。 就像是在人间,她摘来放置在屋里的鲜花,放枯了扔掉就是,不会再分半个眼神给他。 她沉默不语的那段时间里,他甚至想,若她真如此舍不下那个男子,那他退一步也无妨,只要她还愿意让他留在她身边。 可现下,他发觉他做不到。 他宁愿再死一次,也不想看见她去爱另外一个人。 他曾独占过她的爱意,又怎么会愿意看见她将这爱意分给其他人。 —— “楼砚辞,你过来试试。” 叶南徽回头,看见楼砚辞正安静地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寂寥。 听到她的声音,他短暂地怔忡之后,才依言走了过来。 叶南徽在这石门处看了许久,这石门厚重,中心凹下去的小圆洞是放在明处的法门。 方才坠入来到这里的阵法时,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还是让叶南徽捕捉到了一丝仙气, 好生奇怪,一个遍布魔气的地方,所成的阵法却是修仙者所设。 基于这个线索,叶南徽又趴在石门上,细细看了许久,才瞧出了些端倪,那凹下去的圆形小孔上方附着了一层灵力织就的轻纱,轻纱又延展开来,覆盖了整扇石门。 那轻纱轻而无形,手伸过去也触摸不到,肉眼去看也难以察觉,叶南徽前十二次轮回之中被山主用同种封印关了数次,这才有了印象。 这阵法说破也容易破,只消同根同源的灵气注入阵眼就是。 可仙法万千,运行方式亦不相同。虽都为灵气,但其中差别却也不小,只求这封印的要求没那么高。 于是先寄希望在了谢淮身上,果不其然地并没有什么用。 只好求助楼砚辞,仙山门下,楼小仙君,他的仙力若无用,他们就麻烦了。 将她的推断告诉楼砚辞。 楼砚辞话不多说,一道仙力便直朝那封印的阵眼而去。 可这阵法也只是略微颤了颤,并未有应声而破的迹象。 好好好。 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叶南徽有些头疼。 正想着要不然死马当活马医,自己也勉强抽出一丝灵力试一试时。 一阵异香倏忽从门后传来,接着厚重的石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缓缓移动起来。 谢淮见此,目光极快地扫过楼砚辞,面上一闪而过丝惊异,并未被两人察觉。 “开了。” 石门大开,叶南徽松了口气,门外是一片绿意,瞧着竟是通向的野外。 与此同时,压制着叶南徽的魔气也略有松动,可就在叶南徽踏出石室没多久,那魔气就以更强横的姿态,将她的力量镇住。 “怎么了?” 一直走在她身边的谢淮察觉到她的异样,刚想伸手将她扶住。 楼砚辞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站在叶南徽面前,双指并拢,轻轻一点,指尖一团带着暖意的暗灰色光晕便没入叶南徽的额心。 “你哪里来的九幽瘴气?” 叶南徽缓过气来后,抬头看向楼砚辞。 方才楼砚辞给她输入的气息里面夹杂着九幽瘴气的本源之力,与这世上其他人而言,是触之必死的至毒之物,对她来说却是无双的疗愈之药。 “……”才动用了这股力量,楼砚辞也不太好受,听叶南徽问话,他抿了抿唇,眉目间浅淡的神色变得冷凝。 “你…”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楼砚辞便发觉叶南徽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沉默地顺着叶南徽的目光看去。 只见荒野之上,一颗葱葱郁郁的树上,挂着无数兽类的尸骨。 而这树木之后,延绵不绝的树林之中,亦是尸骨累累。 清风吹拂而过,一个鬼影飘飘忽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背影孱弱,观其气息,也快散去。 可短暂调息之后,却又打算再次入那尸骨林中。 “楚圆。” 叶南徽认出了这个影子,拧眉喊出了她的名字。 可那鬼影充耳不闻,只直愣愣地向尸骨林中飘去。 叶南徽见唤她无果,正要上前去捉鬼。 却被楼砚辞拦住—— “那尸骨林中魔气冲天,你看不出来吗?” 楼砚辞伸手抓住了叶南徽飘扬的衣角,不懂她为何要涉险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鬼物,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会比她的安危更重要。 “我认得她。” 叶南徽试图将自己的衣角从楼砚辞的手中拽出,无果后,叶南徽一咬牙——身子一软,肉身闭眼倒了下去。 出体的生魂以极快的速度朝楚圆而去,在楚圆即将迈入尸骨林中的最后一瞬抓住了她。 楚圆的魂魄经叶南徽蕴养小半年,早就熟悉了叶南徽的气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贴进叶南徽的怀中。 两鬼安然无恙。 数步之遥,谢淮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切,露出了笑意,在叶南徽离体的瞬间,缓步走到楼砚辞身边—— “传言楼小仙君生一双慈悲目,天生仙骨,气运加身,如同仙君临世一般,悲悯着六界众生,如此对自己的前世道侣多紧张几分也正常。” “只是,南徽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关心。”谢淮歪了歪头,又补充道,“她早就有了新的朋友,爱人,你经历的那一切对她而言不过负累而已。” “楼小仙君就不能识趣一点吗?” “你如今在这里对她而言,不过是碍眼又碍事。” 话音落地,叶南徽带着楚圆回来。 生魂入体,她并未分给自己多的注意,只顾着查看那个鬼物的安危。 楼砚辞心中一空,只觉头疼欲裂。 第35章 第 35 章 慈悲目中无慈悲 “楚圆你怎么在这里?” 叶南徽回到肉身后, 拧眉朝楚圆看去。在她身边养了小半年,楚圆的魂魄早就不像初识那般虚弱,可如今却魂光黯淡,几欲魂散, 连带着眼神也十分茫然, 怔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尸骨林, 没有移开。 叶南徽正要开口继续唤她,可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巨响。 下意识回头望去, 只见与之相对的无暮山上,那座巨大的仙君石像轰然倒塌, 碎石从山上不断地滚落下来,远远望去都十分骇人。 而山顶之上,一片喧嚣的泣音之中,一个声音骤然从中脱颖而出,响彻整座无暮城—— “以无暮城做祭,告慰我夫诸全族, 今日无暮城之人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那阵法我三日之内必破!” “姜隐———————” “我与你不死不休!” 声音响彻全城, 久久不散,愤怒之中悲戚交杂,带着难以言明的恨意。 是夫诸。 叶南徽轻轻眨了眨眼, 几乎不敢相信。 在九幽和夫诸相处的那么多时日里,她从未见过夫诸如此。 而就在夫诸话音落地的当下, 远处的尸骨林,也突然传来响动, 里面原本还安静的魔气像是煮沸了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对面无暮山上而去。 叶南徽脸色一白,她体内压制着力量也在随着夫诸的声音而躁动着, 魔气在她肺腑中四处游走,十分难熬,却也并未远去。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属于九幽的瘴气本源之力,再度汇入她的体内,帮她平息了躁动着的魔气。 “多谢。” 叶南徽看了眼身侧的楼砚辞。 心中疑虑更重,只是如今显然不是逼问的时候。 “他……这是要毁城?” 一旁,谢淮看着眼前这一切,声音有些失真。 “没错。” 回答他的是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楚圆,她开口说道,“这地底上古妖类的尸骨被镇近万年,怨气化魔,拥有了灭城之力。” 楚圆轻轻抿了抿唇,随即目光便轻轻落在叶南徽身上,“叶姑娘,可愿助我?” 眼前的楚圆,重新恢复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着颇具英气,若不是这周身鬼气,乍一看,这气势,更像是哪位刚正不阿的得道之人。 叶南徽心念一动,想起初见时,楚圆替楚方将身体之中残余的狐妖之魂打散的场景。 那鬼气是她生平仅见的正义凛然。 “你生前是修士?”叶南徽虽是在问,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楚圆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 “如何相助?”叶南徽问她,如今无暮城蒙难,她不想无暮城城灭,可始作俑者是她的好友,她私心之中……也不想他有事,或许灭城之事,另有隐情,她总要先问个清楚。 “我有办法将这魔气重新镇压下去,需要入得那尸骨林中去取一件法器,可我如今魂魄之力不足以支撑我抵达那里,只有你能帮我。” 楚圆说得很快,一边说着一边扫了扫无暮山上,山上的魔气已经汇聚成乌压压的一片,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好。”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叶南徽看着突然出声的楼砚辞,有些莫名,随即却又想起楼砚辞的身份。 天命加身的楼小仙君。 想必他比他们更加担忧无暮城的存亡。 叶南徽眸光一闪,想起昔年楼砚辞独自下仙山镇魔,以一己之力镇下数城魔族。 如今无暮城的魔气对他而言,应该不难才对。 正要开口。 可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楼砚辞抢先一步截住她的话:“我现在做不到。” 顿了顿,他又道,“我与你们同去,你如今身体里力量被魔气压制,若遇危险又当如何?” 叶南徽没有拒绝,如今情况紧急,让楼砚辞相护确实更保险一些。 而且……叶南徽也有私心,按照楼砚辞的个性,夫诸犯下此等恶事,落在楼砚辞手中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不如先将楼砚辞看在她的眼皮之下,等楚圆镇住了魔气,她再找机会去见夫诸一面,也比如今,她前脚刚走,楼砚辞后脚就上无暮山削人来得强,在人间镇魔数年的楼砚辞,即便这魔气汹涌,但也不一定就真的能拦下他。 正要答应—— “不行。”这次说话的是楚圆,她眸光清冷,看着楼砚辞,“你不行。” “这尸骨林中魔气已去,不会有什么危险。”楚圆说话并未留情,“倒是你心魔未除,入这尸骨林中,必心生乱象。” 心魔未除?叶南徽一愣,看向楼砚辞,只见楼砚辞身子一僵,却并未反驳楚圆的话,看来不假。 怪不得今日发疯似的来找她寻死,原是生了心魔,了不得了不得,叶南徽心想,没想到楼砚辞竟因白清枝的死,陷入如此境地。难道是招魂白清枝无果,想就此殉情? 看来她从命书抽身以后,命书所定的故事还是发生了些变化。 念头从叶南徽脑海中滑过。 楚圆仍冷静地说着:“无暮城至北处,有一仙法所成之阵,可护凡人周全,我和叶姑娘去尸骨林中拿镇魔的法器,你们两人去城中看看还有没有幸存的凡人,将他们带至阵中。” “好。”谢淮答应得快。 楼砚辞没有作声。 安排好一切,楚圆贴近叶南徽的身体:“叶姑娘麻烦了。” 叶南徽思忖片刻,也没有拒绝楚圆的安排。 既然这城中有仙阵能护一城凡人平安,那心怀悲悯的楼小仙君必然会以凡人性命为重,不会选择先去处理夫诸。 就此说定。 叶南徽带着楚圆入林。 只留楼砚辞和谢淮在原地。 谢淮没有动作,笑意盈盈地看向楼砚辞:“楼小仙君怎么不去救人?” 他轻轻一瞥山下,城中仍有残余妖魔作乱,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惊慌逃窜,最终却难逃一死。 楼砚辞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丝毫动容。 他知道叶南徽方才在想什么。 楼小仙君,以天下苍生为重,必不会见死不救。 可她不知道,她喜欢过的那位楼小仙君早就死在了这十四次轮回之中。 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和失望,早就磨平了他内心的所有悲悯。 天下皆苦,他亦如此,自救都无法,又如何救他人? “楼砚辞,你也太温柔了些。”从前,情动之时,她最爱伸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她说他生了一双慈悲目,见这世间万物,都有近乎温柔的悲悯,让人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她喜欢他这一点。 他知道。 所以当那个鬼物提出让他救人时,他没办法拒绝,尽管如今她对他不假辞色,但他仍抱有一丝侥幸和幻想,因而不敢泄露半分从骨子里生出的冷漠。 慈悲目中无慈悲。 他不敢让她发现,不敢让她看见,不敢让她知道这双眼睛里如今潜藏的只有……森冷的杀意。 好在,如今她不在。 手中握住春秋剑,楼砚辞偏头向谢淮看去。 “啧啧,南徽刚走,就按捺不住了吗?”谢淮瞧了一眼楼砚辞手中之剑,面色如常,并未有半分慌乱。 剑光森然。 楼砚辞举剑而去,闻名六百零八座仙山的春秋剑法,要诛杀一个筑基之人,再容易不过。 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 春秋剑便横在了谢淮的脖颈之上。 “再问一次,你留在她身边有何目的?” 春秋剑划破谢淮的脖颈。 谢淮没有接话,反倒是看着春秋剑问道:“春秋剑剑灵不见了?去护南徽了?” “想想也是,好不容易找到她,自然是恨不能时时刻刻盯着。” “真是可惜,应该让南徽好好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比你在她面前强装温柔的样子可顺眼多了。” “不过,便是装得再厉害,如今和南徽结下血契的人是我不是你。” 剑光一闪。 谢淮的话尾音未落,一汩鲜血便从脖颈喷出,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之后,谢淮倒了下去。 很快,便没有了生机。 楼砚辞收回长剑,并未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 血月之下,约摸一碗茶的功夫,谢淮的尸身便化作点点飞灰消失在原地。 就连楼砚辞剑上的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样的景象,和从前轮回之中,他杀掉白清枝的结果一模一样。 楼砚辞垂眸。 脑海中回想过谢淮言辞之间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有意无意的激怒。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发现的。 寒风阵阵,楼砚辞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思绪,再睁眼时,目光重新变得波澜不惊。 他寻了处空地坐下。 衣袖一挥,半空中便出现了面水镜,水镜之中正是叶南徽和楚圆。 …… …… …… “啧,真是个疯子。” 谢淮睁眼,重新回到无暮山上,无暮山上魔气冲天,他轻轻抚琴,琴音自手下流淌而出,替他隔绝出一块清净之地。 打开积压成山的传音符。 那位暴跳如雷的声音霎时便挤入了谢淮的耳中。 粗略听了听,翻来覆去还是些老话,催他赶紧推进进度一类的,很快,谢淮便失去了兴趣,将其搁置在一边。 转而飞身至半空之中,饶有兴致地看着无暮城中的一切。 妖、魔、人族、已死的修士、死而复生的小仙君…… 棋局已定。 真是好奇南徽会是什么反应呐? 还有那位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小仙君,经过方才一遭,怕心中也有了些猜测,只需再推一把,让他知道叶南徽在他的剑下死了十二次,想必……谢淮轻轻扫过一堆传音符,那位怕没有什么闲工夫给他传音了。 谢淮眸中浮出一丝愉悦。 如今万事俱备,东风已至。 好戏正式开场。 第36章 第 36 章 尚能克制 “这些尸骨” 一入尸骨林中, 叶南徽便觉阴风呼啸,怨气深重,阴风所过之处,那些白骨相撞发出的清脆叮铃声, 恰似鬼影绰绰, 让叶南徽不觉地皱起眉头。 这林子比她想象的更大, 一棵树上七八具的尸骨,体型巨大, 一看便是兽类的尸骨,和叶南徽在镇妖塔中的那具一模一样, 尽是夫诸一族。 “怎么会?” 叶南徽想起在九幽的时候,夫诸曾对她说,他们夫诸一族自上古起,因天道所限,孕育妖丁便十分艰难,族群多时也不过上千, 轮到他这一代, 世间便只有他一只夫诸,因而他便以族为名。 可若是如此这片尸骨林中,光是粗略算算便不止千具尸骨了。 且夫诸一族向来亲水, 死前都会为自己选一片亲水的赴死之地,又怎么会像这样挂在树上。 【“以无暮城做祭, 告慰我夫诸全族!”】 方才,夫诸凄厉的声音响彻全城……能到如此地步, 非灭族之仇不做他想。 叶南徽的目光不停地在这些尸骨中来回穿梭,远远望去,本以为这些尸骨都是被人有意地吊在树枝上。 可如今入林, 叶南徽却慢慢地看出了些别的端倪…… 这些树林枝叶茂密,盘根错节,若是白日里怕是阳光都渗透不进来。 此时此刻,身处黑夜中,连叶南徽仰头看着都十分费力,因而看了许久这才发现,这些交错的累累白骨,不是被吊着的,反而……叶南徽眯着眼睛歪着头—— “小心。” 身后楚圆突然出言。 叶南徽停下低头,她面前一个头盖骨正倒挂下来,直直地看着她。 两个黑洞幽深,看着骇人。 叶南徽虽为鬼,骤然被这么一吓,身后也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吐出口气,叶南徽看了看这个头盖骨的主人,随即抬头向上看去。 它挂着的地方,枝叶稀疏一些,隐隐有月光洒落进来,让叶南徽看得格外清楚。 这尸骨的一只脚挂在藤蔓上,手臂骨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像后撇去。 像是十分害怕坠落到地上。 果然,这些尸骨原来的主人都是主动“自挂”的。叶南徽敛下眸光。 “你看出来了?” 楚圆跟在叶南徽的身后,叶南徽为她挡住了林中大部分阴煞之气,且因靠近叶南徽,她如今的脸色比方才缓和了不少。 叶南徽没有立即回答,她绕过眼前的头盖骨,换了条小道。 一路走来,这树林之中的枝叶茂密到如此地步,可脚下土壤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别说绿草,连草藓也没生出半分。 因而她的鞋边几乎尽是红土的痕迹,那颜色暗沉,也不知是不是被血染红的。 “它们……”叶南徽顿了顿,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用词,可思索一番后,还是没有找到更合适的用词,还是将原话说出了口,“它们…怕这玩意儿?” 叶南徽说着踢了踢红土, “夫诸一族亲水且属水,按五行相克之法来看,水生木,自然与木亲近,而土克水,这些红土……是来镇它们的?所以这些夫诸临死之前才尽力攀到这树上的?” 虽是在问,但叶南徽心里几乎认定她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听完之后,楚圆点了点头:“依水而生的夫诸,临死之时,定要被镇入这红土之中,才可永绝后患。” “为何要死?”叶南徽不懂,若是一人或许是罪孽滔天,恕无可恕,可这样上千妖物一同死在这林中……就不由地让人怀疑死杀死它们之人的用意。 “天生戴罪。” 楚圆听着叶南徽的问话,眸中闪过恍惚,一不小心落后了半步。 而方才原本悄无声息的白骨,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突然齐齐朝此地看来。 数不清的枯骨黑洞齐刷刷汇聚一处,惨白的轮廓发出冷光,一个一个大大小小没了眼睛的黑洞朝一处看来,看得久了,竟觉得这些尸骨慢慢扭曲,阴风呼啸而过,仿佛这些夫诸腐朽而怨毒的灵魂与她们擦肩。 叶南徽折返回去,挡住了楚圆,随着楚圆的气息渐渐消散,那些白骨便又像是失去了方向一般,重新垂了下去。 “……” 傻子都能看出来,楚圆有问题。叶南徽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这些尸骨因为化魔,在魔气侵蚀之下,尸骨才残余了些本能。 那些望向楚圆的尸骨,怎么看都像是在怨恨。 楚圆仰起一张小脸,眉目之间并未因方才这一段,有任何波动:“叶姑娘继续带我走吧。再走上一段就该到了。” “今日无暮城中的魔气尽出自这些夫诸尸骨?”叶南徽并没接话,反倒是灵光一现,突然想起方才地道之中那两团痴魔口中曾言族中出现了细作。 现在想来,他们口中的族中怕也是指的夫诸一族。 楚圆闻言没有否认,只是脸色发青:“是我发现得晚了。若是早点发现,将源头掐灭,也就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不至于死伤无数,不至于无暮城城毁,无暮像倒……” 楚圆越这般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这说着说着,叶南徽便发现楚圆的魂体气息陡然大乱,眸中渐渐蓄积起了血泪,竟是化作厉鬼之像。 寻常鬼物因执念在人间徘徊逗留,只有少数鬼魂会心生出戾气和怨恨,化作厉鬼。 叶南徽生为天生恶鬼,本就是在戾气堆里长大的,自然不会因此失了理智。可寻常鬼物若化作厉鬼,必定理智全无,最终戾气耗尽,心衰而死。 而楚圆这种生前修道的厉鬼就更麻烦了,简直就像是在路上塞给了疯子一把砍刀一般。 叶南徽如今体内力量被魔气所压制,没办法调动力量让她清醒,又不敢离她太远,怕楚圆因此魂散,只能大声唤她—— “楚圆!” “你醒醒!无暮城还没毁!但你若拿不到那柄法器,明日晨光熹微之时,无暮城才是真没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叶南徽只能反复喊着这些话。 好在这会儿她的运气总算是不错。 楚圆的血泪顺着她的眼睫,轻轻一眨,滴落下来,周身戾气缓缓收拢。 “多谢。”楚圆低声向叶南徽道谢。 叶南徽这次没在开口另起出话题来,天知道她万一若是又说个什么,踩了楚圆的痛处。 两只鬼都不再多言,一路无话地走到尸骨林的林子深处。 确如楚圆所说,此地有法器,是一柄被封印在剑鞘中的长剑,品相甚至比楼砚辞的春秋剑更好。 周身仙气缭绕,光华耀目。 即使是被封印在剑鞘之中,以它为中心的数百年以内都无尸骨魔气的半分踪迹。 “那是你生前的佩剑?”叶南徽有些惊异。 楚圆却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是我先祖留在凡世的镇妖之剑。” 镇妖之剑。 叶南徽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可却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无人之处,水镜之外的楼砚辞终于移开一直落在叶南徽身上的目光,看了看水镜之中楚圆的侧脸,猜出了她的身份。 仙山有载—— 数万年前,姜家先祖姜无暮斩尽世上害人之大妖,功德圆满,因而开天门,踏仙云而飞升。 只留一柄镇妖剑在凡间,镇守恶妖亡魂,守护天下凡人平安。 后世姜家族人无一不想寻到这柄传闻中的镇妖剑,可一直不得。 直到数千年之前,姜家独女姜隐携此剑出世。 仙山大比,姜隐同样以一剑横挑六百零八座仙山的同辈修士。 并不比后来楼砚辞这位天生仙骨的楼小仙君逊色半分。 甚至于,如今仙山之中,仍有不少崇敬姜隐的后辈弟子。 原因无他,姜隐在修行一千余年之后,和她的先祖姜无暮一样飞升了。 而据传姜隐飞升以后,那柄镇妖之剑再度落在了人间,等待下一位注定飞升之人。 倒是稀奇,飞升了的姜隐变作了鬼物,这镇妖之剑倒是真的,但似乎也没有传言之中那般神奇。 楼砚辞只是略微看了会儿,便失去了兴趣,目光重新落在了叶南徽身上。 只见叶南徽拧着眉看着那剑,嘴唇轻轻翕动,面上茫然。 楼砚辞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唇,学着她的模样试了好几次,终于辨清她正念叨着那柄镇妖剑。 几乎不用多猜,楼砚辞便知道,她并未记起从前在仙山与他一起修行念书时,他念给她的古籍。 记忆里,她总是趴在桌上,用他的手垫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对他念的典籍做出心不在焉的评价,目光时常游离在窗外,或是一只飘然而过的蝴蝶,或是一朵长相怪异的花…… 他那时尚还有几分克制,压抑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的不快。 将她送回住处后,转身便回到了藏书阁,对着他们常坐的那处对出去的窗户,施了个术法。 再来时,那处窗景便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百无聊赖的叶南徽便慢慢悠悠地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直盯到他脸侧发烫,叶南徽才笑出声,凑过来戳着他的脸笑话他:“楼小仙君装什么装,明明是你将窗外的蝴蝶啊小花都给我弄走,害得我只能看你的,如今又红什么脸,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一样。” 她亲昵地笑倒在他怀中。 楼砚辞伸手下意识想去揽住她笑弯了的腰肢,可触手一片冰凉,他慢慢回神,水镜里的她并没带笑意。 …… …… …… 叶南徽想了许久也没想起到底在哪里听过这柄剑。 几番思索无果后,选择了放弃。 “法器已经找到,如何带走?你如今没有实体,能抓到它?” 叶南徽一语切中要害。 “不是我去拿。” 楚圆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叶姑娘是你去拿。” 叶南徽一愣,觉得有些新鲜,恶鬼拿仙剑?这若是让刹那殿守殿那几个化神境知道了,不得气得发抖。 “我能拿动?” 叶南徽倒是不介意。 楚圆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自然能拿动。” 叶南徽一跃跳上放置镇妖之剑的台面,看了看,伸出手想要去握住那剑柄,可就在即将握住的刹那。 叶南徽突然笑了一笑,转身问了楚圆一个问题。 “楚圆,我自问对你不错,可你为何要诓我去死呢?” 第37章 第 37 章 “你确定…你次次杀的都…… 叶南徽并未生气, 她只是有点疑惑。 从前拜入仙山,即使她手上并未沾染过一条人命,仙山之人也皆对她横眉冷目。 【九幽恶鬼,朝生暮死, 不见天日。】 他们说这是她的命数, 而她违逆天命而活, 本就属大凶之兆,山主网开一面愿意授她仙法, 是不拘一格;楼砚辞将她带回仙山救她性命,是怜爱众生。 而她, 唯有她—— 在他们嘴里,是一个不该存活于世间的不祥之物。 所以他们从不唤她的名字,只叫她作恶鬼。 一个恶鬼,要什么名字。他们都这么想。 一开始叶南徽也为此烦心过,也试图做些事情来讨好他们。 比如帮这些个“同门”抄抄仙山师长布置的课业,替他们背背损坏法器的黑锅。 可她将身段放得越低, 他们眼中的鄙夷不屑反而越发明显, 所做之事也就越发过分。 好在叶南徽不算傻。 她体内积压的煞气之毒在经年累月地修行仙法之后,被慢慢化解,仙山长老在她体内下的封印也渐渐无用。 她观仙山弟子言行, 终有所悟。 她还记得那日,那些弟子和往常一样, 下山历练时,将一魔化的妖物不小心放到了镇上, 伤了不少百姓,回到仙山便将这些错处一股脑推到她的身上。 而教习他们的师长,头也未抬, 只摆了摆手,一直放在课室中的惩戒法印就要落到她的身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半点障碍也无。 叶南徽看着这一屋子的人,这些“同门”理所应当地将错处归到她身上,自然可恶,但站在课室之中的这位师长,当真次次都看不破,这些人嘴中漏洞百出的说辞吗? 自然不是,师长不过也只是为这件事找个说法。 有了说法便有了结果,而这样的结果落到一个人人厌恶的恶鬼身上,无人帮她辩驳,她也无力反抗,不会有什么承担不起的后果,所以也不必去为了一个恶鬼多辩什么公道什么真假。 后果很重要。 那一刻她悟到了。 体内仙山长老的封印一点点消融,那惩戒法印即将落到她身上的一瞬。 她周身陡然爆发出一股更强的力量。 恶鬼煞气,凶煞又狠厉,哪里是一道惩戒法印受得住的。 别说法印受不住,她所处的那间课室也受不住这样一股力量,几欲坍塌。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课室之内,只说了一句话:“妖物不是我放走的。” 自然没有人还有心听她说这些。 课室内的“同门”“师长”被她惊得四散奔逃。 叶南徽压根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他们要去找谁,就连他们口中的说辞都猜了个八九分。 无非是去找那些仙山长老,说她情绪失控,险些杀了人,再说一连串她的坏话,说得越可恨越好,招来仙山长老忌惮。 然后将她封印也行,杀死最好。 可叶南徽已经想明白了,后果很重要。 所以等他们去而复返,带着一大帮仙山之人折返时,叶南徽没有走也没有逃,她仍然坐在那处,说了第二句话—— “我能除魔。” 九幽恶鬼,生来便能吸食妖魔煞气,从前因为不懂仙法,体内煞毒堆积,才致使她命悬一线,而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顾虑。 如今魔尊现世,四处生乱,楼砚辞下山镇魔,情况已经比这些天真的“同门”想象中的更糟。 甚至只要沉下心来看看,就能知道仙山之中怕是已有不少人都沾染了魔气,大道将终于此。 那此时此刻,一个能吞噬妖魔煞气的恶鬼,和一群尚且茫然无知的仙山修士相比,孰轻孰重呢。 失去叶南徽的后果不是仙山想要的。 所以那一日,叶南徽擅自解了封印,毁了课室……以及将那群让她背黑锅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以后,也并没有受到任何实际处罚。 她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 这世上,除了有少数一些不计后果的疯子以外,大多数人都是在掂量着后果行事。 因而,她起初并没有防备过楚圆。 楚圆身为鬼物,依附在她身边,离开了她,她便会就此化作这世间的一缕烟尘,算计她的后果楚圆承担不起。 所以,叶南徽有些疑惑。 眼前这柄剑仙气逼人,光是隔着剑鞘就能看出它的不凡,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修行者来这儿,看到这样出尘的仙剑,怕都早就冲了上来,想将其占为己有了。 起初叶南徽对楚圆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仙剑嘛,她又不是没拿过,仙法她都修得,拿一柄剑又有什么难的。 直到走近之后,她看清了剑柄之上微弱的法印。 黄泉印。 名字简单明了,一听便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送妖魔鬼怪入黄泉用的。 “此印结成以后,忽明忽暗,形似幽昙,于暗处极难分辨,妖魔鬼物触之即死。其他的你可以不记,这个你必定得记清了。” “这么厉害?”她打了个哈欠,收回被窗外飞来飞去的花蝴蝶吸引住的目光,凑到男子眼前认真看了看那古籍之中记载的法印图案,“真这么厉害的话,那世间妖啊,魔啊,鬼啊,不都得死光,我记住有什么用。” 她抬头,用指尖指了指男子的衣领处:“呐,如果你在衣物上也结下此印,我现在已经死了。” “慎言。” 男子听到她的话,皱起眉头,脸色微白,“这样的事,要避谶。” 她本就逆天命而活,向来也不在乎这些事,看见男子的反应倒觉得稀奇:“我自己都不在乎,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见男子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越发来了兴致:“那我若真死了,你会如何?……,你会如何。” 叶南徽有一瞬的恍惚,陌生的记忆一闪而过,她口中喊的那个名字和和男子的面容,她也没来得及记下。 心中觉得古怪,可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叶南徽的注意重新落到这仙剑剑柄的黄泉印和楚圆的身上。 黄泉印结印的要求极高,修为需得在化神境之上,过程之繁琐,像这样一个小印,要集齐无数难寻的药草祭印,还得用上古大妖或是魔尊之血才能结成,若其中错一步,便是前功尽弃。 且这黄泉印并不能主动攻击妖魔鬼物,只能如此一般守株待兔,因而少有人结成。 今日得见,也是开了眼界。 叶南徽一句话问出口,两鬼之间静默片刻,楚圆眸中划过意外:“……你竟认得此印?” 随即又似想到什么,眸色一沉:“你身边的那个修仙者是仙山的人?” “败类。” 楚圆冷冷从口中蹦出两个字,显然骂的不是叶南徽。 哟呵,叶南徽浅浅乐了一乐,仙山同辈第一人的楼小仙君,竟被一个鬼以“败类”相骂,真是新鲜。 “剑来。” 楚圆并不愿与叶南徽多计较的模样,一声剑来,那柄仙剑应声而去,鬼物虽不能持剑,但隔空移物也是可以的。 那柄飞剑环绕在楚圆四周,剑气护体,替她隔绝了这满林尸骨的注视。 如此一来,她便不再需要叶南徽护着她出林了。 “现在且留你一条性命,待我彻底斩了那妖物,平息了魔气,再来处置你。” 楚圆的语气叶南徽很熟悉。 从前她叛逃仙山,数不清的修士前来追杀,其中不乏一些正气凛然的修士,临死之前还不忘对她放些狠话,和楚圆如今一模一样。 叶南徽扬了扬眉,想起从前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她心里也多少有了些暗火,勾唇一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现□□内力量被魔气压制,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以一剑……来斩了我。” …… …… …… 黄泉印。 楼砚辞在水镜之中看清那剑柄上的法印时,心神震荡,剑灵受他心绪起伏的影响,霎时归位。 这世间术法门道之多,总是令人防不胜防。 从前很长一段时日内,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叶南徽因入世不深,而着了道丢了命。 因而日日拉着她去藏书阁。 他还记得那日他将此印指给她看时,她眼中尚有水气,听他说得郑重才从他的胳膊上懒散地支起身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并没有挂在心上。 见他皱了眉,反而还来了兴致,口中的话越说越过分—— “那我真死了,你会如何?” “楼砚辞,你会如何?” 彼时正值深夜,藏书阁闭门不开,除他们以外,并无旁人。 为了得到答案,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许他躲开,凑到他面前,一双桃花眼笑得招摇:“楼砚辞,你会如何?” 知道她只是一时兴起,出言逗他。 可情绪汹涌,他呼吸一窒,典籍的一页被他捏皱。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几乎是近于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假设。 “你不会……死。” 他强忍心中的不适,对上她的眼睛,吐出那个字,郑重其事,“南徽,别说这样的话。” 别说这样的话,我承受不住。 光是这般想一想,他都觉得肝胆欲碎。 这世上之人都觉得她该死,觉得她逆天命而活,不配存在于这世间。他日夜苦修,可还是怕护不住她,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会护你平安的,南徽。”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好了,我只是说笑而已,我可是九幽恶鬼,你看,没你的时候,我不也逆天命活下来了吗,如今有你,便如虎添翼,更死不了了。” 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如揽明月入怀,害怕将她碰碎。 她不知道,这人间比九幽险恶得多,是他太过卑劣,才引她入了人间。 此刻,楼砚辞已入尸骨林中。 楚圆说得没错。 他心魔未消,这尸骨林中的尸骨颇具邪气,心魔开始作乱,每走一步,便会新生出幻象。 起初是初见时,她站在血海骨山之上回头看他,一双眼睛明亮又灼热。 接着是她在人间闲逛,或是饮酒吃肉,或是看他除妖,亦或是蹲在身受重伤的他面前,戳着他的脸,没心没肺地说:“你要死了。” 楼砚辞面无表情地踏过这一幕幕幻象。 心魔却不肯放过他。 慢慢的,红土之中渗出血迹,她穿着一身绿色衣裙,倒在他的面前,唇上染血:“楼砚辞,我要死了。” 楼砚辞步子一顿。 心魔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畔响起—— “你最怕她死,可你杀了她十二次……这十二次之中,楼砚辞,你就真的确定……你次次杀的都不是她吗?”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第38章 第 38 章 “楼砚辞,你为何杀我?…… 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楼砚辞永远也忘不了那十二剑。 【第七次】 寒风侵袭, 万物尽败,已入深秋。 山主之令已经到他手中数日,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她”所犯下的罪行——残害同门,诛杀凡人, 桩桩件件, 人证物证具在, 所有人都说她天性如此,如今才露出马脚。 山主震怒, 一纸调令落在了他的手中—— 既由他将她带出九幽,那如今也便由他来结束。 山主要他亲自将“她”带回仙山, 依照山规诛灭。 他坐在灯下,打开山主送来的证据,烛火轻晃,他看着这白纸黑字,和前两次的相差无几,字里行间无不是苦主血泪。 以身护城的修士独女被“她”扭了脖子, 吸干了灵力, 如今命悬一线;昔日同门,刚结金丹不久,奉命下山前去捉拿“她”, 却被“她”用刀刃剖出金丹,废了灵脉, 绝了修行之路;好心收留她的凡人,为她提供食宿, 却在“她”走时,被“她”灭了满门,一把火烧了家宅…… 如此恶行种种, 不胜枚举,罄竹难书。 便是放在他曾经在人间诛杀的妖魔之中,也属佼佼者,实在是罪无可恕。 可这不是他要杀她的理由。 楼砚辞垂眼,将手中的纸对折,轻轻放在烛火之上,任由火光将其吞噬,一点一点看着记载着“她”罪行的证据变成一堆飞灰。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之上,若有旁人在,定会发觉他眼中如古井无波,没有丝毫触动,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石像,冰冷无情地看着这人间。 为人间镇魔近百年,斩妖降魔无数,也曾命悬一线,也曾因人间苦难垂泪。 可无人知晓,这位被世人盛赞神仪明秀,斩妖除邪,卫道苍生的楼小仙君,早就在一次次生死轮回之间,被磨平了悲悯之心。 如今不过是土木形骸一副而已。 什么天生仙骨,注定飞升,到头来也只是渡人不渡己的肉体凡胎,此时此刻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罢了。 他冷眼看着这一张张血泪堆就的白纸化作飞灰,心里想的也不过是—— 死便死了吧。 旁人之苦,送至眼前,得益于从前师长之教诲,道理黑白他尚还清楚,可虽能明辨是非,但却没了共情共感之心。 死便死了吧,也算得了解脱。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总归待枯叶落尽,日落星移,新的轮回开始,一切都会回到原处,不会有分毫不同。 门外秋风瑟瑟,门内烛火跃动,手中的春秋剑微微颤抖,发出悲鸣。 楼砚辞眼睫轻垂,抚上了这柄长剑。 仙剑有灵,数次轮回染血之后,未生魔气,已算是难得。 如今约摸是预料到明日将会杀主,才会悲戚至此。 “还没习惯吗?”他冷淡的声音回响在室内。 …… ** 【第一次轮回之时】 接到山主之令后,他在屋中枯坐了一夜,也就是在那一夜,朝日初升的那一刻,这柄剑头一次染上了他的血。 那个时候,即便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她,可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声音,让他举不了剑,下不了手。 索性以死破局。 或许这不过是大梦一场,等他醒来,回到她在的世间,纵然她已身死,他亦能与她同眠,总好过如游魂一般待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间更好一些。 但再次睁眼时,没有任何改变,他的手中还拿着山主刚遣送给他的调令——他回到了自刎时的那一日。 接着便是无休止的自刎,重复,往而复始。 不知道多少次,他停了下来,目光沉沉望着手中山主的那封调令,心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死无用,得“她”死才行。 是了,假的“她”还在,真的她又怎么会回来。 他太蠢了,竟然这个时候才悟到。 于是他依山主所言,连夜找到了“她”,那是一个雷雨夜,“她”跌跌撞撞地想要逃命,没了在旁人面前辣手无情的半分神气。 他跟在“她”的身后,看“她”逃窜。 来之前分明已经下定决心,可真等见到“她”时,他发现没那么容易。 身形,声音,面容,无一不同,即便知晓“她”并非她,可他还是怕了,他害怕亲手将剑刺入她的身体。 于是,惊雷银索交替,他看着她逃入一座废宅之内,看着“她”缩成一团,躲在其中,脸上涕泗横流。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那一刻他心里头一次生出难以压制的戾气。 假的。 他提剑闭眼,一剑穿心。 那张脸上的惊恐,随着气息的消逝也逐渐无影无踪。 他的心口后知后觉传来阵痛,提剑走到她的尸身前,半蹲下来,想摸一摸她的眼睛。 可就在她的眼睫快触碰到他掌心的一瞬,他停住了。 他害怕了,他怕碰到她冰凉的尸体,他怕他猜的是错的。 反手将剑横在脖颈之上,带着迫不及待的祈求和期待,他在她的尸身之前,再度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次,没有再重复回同一日。 他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站在九幽的入口,他垂眸走了进去。 这条路他不用抬眼看,他都记得,沉默地来到九幽的中心。 熟悉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可却没有打斗的响声,他心一沉,抬起头来。 入目的并不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悲到极致,人是会笑的。他笑了出来,带着几分绝望。 在杀“她”之前,其实他有想过也许在这个世间,“假”的人是他,他才是这个世间的不速之客。 真正的她早就与他阴阳两隔。 绝望化作尖刺将他的心刺得千穿百孔。 可怎么会呢? 他看着眼前的“叶南徽”,心想,这个世间只会有一个叶南徽,九幽之中,斩尽妖魔的叶南徽,不会有两个。 是“她”占了她的身体,是“她”该死。 心魔初生。 他的目光中萃出冷意,他几乎想现在就杀了“她”,杀意一闪而过。 可还不行,若真的她突然回来怎么办?在走到终局之前,他不能杀“她”。 于是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像是钝刀磨肉,一日一日的希望化作泡影。 又一个秋日,他的剑再一次洞穿了她的身体,心口只是下意识的一痛,脸上再无其他表情。 …… ** 而如今已经是【第七次】 他抚过春秋剑,喃喃发问:“你还没有习惯吗?” 春秋剑在他手中只发出微微的颤动,并未作声。 天光一点点亮起,他又枯坐了一夜,望着熹微的晨光,楼砚辞眼里却是暮色霭霭。 又是一个终局。 他再一次找到了“她”,看向“她”的最后一眼,仍是失望。 于是不再多言。 可这一次,春秋剑从她身体里抽出时,“她”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刹,泪眼婆娑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道他熟悉的眸光。 楼砚辞先是一愣,随即身体比他反应更快,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在了怀中。 “南……徽?”他的声音在发颤,连带着手也抖起来,尸身还有余热,可惜春秋剑之快,她已经没了生息。 是幻觉吧。 楼砚辞想,怎么会呢,怎么会是她呢,不过是假的“她”倒下时,他一瞬间的恍惚而已。 可……万一就是她呢? 【尸骨林中。】 心魔的话直击楼砚辞的痛处,识海中的点滴记忆在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 楼砚辞苍白着一张脸,刚从记忆中挣脱出来,抬眼便又看见了心魔若生出的幻象—— “叶南徽”看着他,眼神缥缈空无,双手捂住心口,细白的手被涌出来的血染红,她问他:“为什么杀我?” 他的唇动了动,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身体里有其他声音在告诉他,这是假的,快离开,可肉身却被牵绊于此,心有余而力不足。 幻象步步紧逼:“楼砚辞,你为何杀我?” 唇尖一痛,被楼砚辞咬破,唇中血腥味儿蔓开。 心中最深的恐惧被心魔猝不及防地揭开,这尸骨林之中除了叮铃作响的森森白骨,便再无其他,偏偏楼砚辞却手足无措,只能勉力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无用。 楼砚辞垂眼不敢再去看眼前幻象,一声声暗骂着自己。识海之中,黄泉印的印记和她带血的面容反复交替, 楼砚辞头疼欲裂,黄泉印触体后,一盏茶之内尚还有转圜的余地,再不离开这里,她会死的。 “假的。”楼砚辞嗓子干哑,费力地吐出话来。声音入耳,总算是生出几分勇气,抬眼直视着眼前幻象。 春秋剑出鞘,只需他轻轻挥上一剑,幻象自然会消散。 可眼前,叶南徽的幻象偏了偏头,冰冷的眸中恨意与嘲讽交杂:“怎么?又要再杀我一次吗?” 握剑的手僵住,一瞬间,心绪纷乱。 心魔在四周不断地变换着场景,以此讥讽着他的无能,知晓是幻象又如何,他一样寸步难移。 他看着眼前的幻象,眸中悲意几乎要凝成实体:“南徽……对不起。” 幻象之中,叶南徽眸中嘲讽之意更甚。 他忍着痛,垂下眼避开她的眼神,看向手中的春秋剑,春秋剑灵感应到主人的心思,再度发出悲鸣。 春秋剑高举,剑锋对准的却不是幻象。 楼砚辞反手,剑刃朝内,对准自己的肩头,就要往下刺去。 心魔与他同体,要破幻象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待他受伤,心魔之力也会消解,他自然就能走出这幻境。 “楼砚辞!” 就在剑锋即将没入血肉的一瞬,一股巧劲儿,携风而来,打偏了他的剑。 他尚未回神,心魔却陡然一缩,眼前幻象尽碎。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楼砚辞,你……” 她话未说完,楼砚辞便将其打断,眼尾微红地喊出眼前之人的名字:“叶南徽。” 叶南徽拧眉,放下手,古怪地看着眼前的楼砚辞,并未答他的话,反而退后一步,想起楚圆的话,警惕道:“……你心魔作乱了?” 没等来回答。 一股微凉的气息擦过颊边,只见楼砚辞上前一步,她腰间一沉,下一瞬,柔软一触即离。 叶南徽整个人一惊,浑身像炸毛了一般,手一用力,将楼砚辞狠狠推开。 “啪”的一声,结实的巴掌再一次落在楼砚辞的脸上。 楼砚辞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可他眉目却渐渐舒展,轻轻一笑,像是四月桃花始开,无边艳色甚至将这阴气森森的尸骨林也映得有了几分春意。 “别丢下我,南徽。” 他眸中闪过似有若无的水光,似悲似喜。 第39章 第 39 章 “不如选我。” 【一盏茶前】 “何必这么麻烦, 我现在体内的力量被魔气压制,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以一剑……来斩了我。” 这话被叶南徽说得放肆。 楚圆眉眼沉沉,目光落在叶南徽的眉眼上。 叶南徽生了一张极不好惹的脸, 像极了话本里形容的艳鬼, 肌肤腻白似雪, 一双桃花眼中带着鬼魅之气,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撩拨几分危险, 红唇似血,轻勾唇角, 显得靡丽又冷倦。 这样的恶鬼,楚圆生前斩了不下数百只。 偏偏只有这一只……有所不同。 镇妖剑是她先祖姜无暮留在人间的佩剑,其间所蕴仙力醇厚,对妖物鬼魅一类最是厌恶,方圆十里若有大妖恶鬼,必定会发出嗡鸣以示其主。 可如今, 镇妖剑停在她的身侧, 安安静静,并无异动。 虽不知缘由,但楚圆一向相信镇妖剑的判断, 并不欲搭理叶南徽,转身要走。 “怎么?这佩剑不是你的?你驱使不了?” 叶南徽像是看不清局面, 言语间仍是挑衅。 楚圆的额眉处跳了跳,一声厉喝:“放肆!” 随着声音落地, 身边镇妖剑骤然爆发出白光,剑尚未出鞘,凌厉剑气却已至叶南徽身前。 叶南徽躲闪不及, 被剑气震飞了数米,剑气所过之处,所留剑痕极深,连一旁古树的树根都被掀翻出来。 叶南徽重重摔在地上,血气翻涌,肺腑阵痛,一时不能起来。 “看在你这一路上并未残害人命的份上,我只是暂且留你一命,切莫再以言语冒犯。” 楚圆居高临下看着叶南徽,声音冷肃地警告她。 叶南徽没空搭理她。 她躺在地上,熟悉的气息正在一点点自丹田而上,以极快的速度修复着损耗的内里。 不消一会儿,方才受那一下剑气而生的伤便好了个干净。 叶南徽不由地在心头喟叹,果真是把好剑,光是这一点剑气就能将盘踞在她体内久久不散的魔气给破开,虽然疼是疼了点,但也并非不能忍受。 她瞧见这镇妖剑的第一眼,就打了这主意。 从前她在仙山行仙法,体内鬼气灵气交杂,共同运转,若这镇妖剑要斩邪祟,想来她体内一直压制着她的这股魔气,才是镇妖剑的第一目标。 反正不过是挨上一剑,她倒也受得住。 现在结果果然如她所料,这一剑没白挨。 叶南徽闭着眼睛,额心大亮,她的魂体自肉身中而出。 几乎凝成实体的魂魄在昏暗的尸骨林中显得熠熠生辉。 “我猜你生前约摸也是仙山的正经修士。” 叶南徽冲着楚圆笑得开心,“不过……如今你化鬼这么多年,就没有好好打听一下,我们鬼魂之间,要分个高低,可比人族容易得多。” 就像鼠畏猫,羊惧狼。 人死后化鬼的一瞬,便因为魂体的强度分了高低。 最普通也最常见的便是人死后,执念不散,化作的怨鬼,这样的鬼往往无法修炼,只在执念被破之时,会短暂拥有重回人间作乱的力量。 再然后便是执念过甚,恨意滔天的厉鬼,他们虽不能见日,但一入夜里,便也难缠得很,和普通的金丹修士也能打得有来有回。 最后便是恶鬼了,说起来恶鬼兴盛,靠的也还是人族修士。 人族修士若不能破境,寿数终归有限,有些不甘心的,便也只能以身为祭,术法炼魂,以成鬼道。 因而恶鬼在功成的那一日,魂体强度便远远高于其他鬼魂。 而叶南徽,天生恶鬼。 之所以被天道施加以短命易夭的命数,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九幽恶鬼,以一鬼之力,便能压制整个鬼道,天道不允。 楚圆拧眉,虽不懂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但她能看得出,此时此刻叶南徽周身气焰比方才强了十数倍。 镇妖剑先行,又是一道凌厉剑气朝叶南徽而来。 和人斗,那自然是有肉身更好些,相当于多了一层防护。 可和鬼斗,着实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叶南徽轻轻一躲,就避开了那剑气,下一瞬就已至楚圆身侧:“楚圆,你可听过什么叫鬼魅,你的剑术不行,可没我快啊。” 耳后倏忽传来一阵凉意,楚圆下意识就想抬手继续御剑,可—— “很惊讶自己的手在抖?” 叶南徽笑得眯着眼睛,“都说了,我们鬼要分个高下,可比人容易多了。” “这些日子,我予你庇护,总要收些利息吧。”叶南徽说着对着楚圆吹了口气,“是不是觉得浑身发软,神识不清?” 叶南徽看着楚圆生出慌乱的眼神,心里的不快总算是去了几分:“这就对了,我借给你的魂气,也还是我的啊。” 话音落地,楚圆便化作一团白色的光团,连人形也再维持不住。 叶南徽拍了拍手回到自己的肉身,将楚圆收入袖中。 一切办妥后,才瞧了瞧飘在一旁的镇妖剑,琢磨着这剑也怪,倒是不护主。 可惜这能镇魔的剑,好好的剑柄之上偏偏多出了黄泉印,还得出林找楼砚辞或者谢淮来拿剑。 既然剑拿不走,叶南徽便也没多留,带着楚圆的魂体,就往林子外边走。 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半,这空空荡荡的尸骨林中,却蓦然出现了活人的气息,还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熟人。 只犹疑了片刻,叶南徽决定还是先去找人,正好还可以折返回去,将那镇妖剑带走。 可刚一见到人,却只见那人长剑反持,就要往下捅。 这是寻死上瘾了? “楼砚辞!” 识海中,突然一闪而过之前梦中楼砚辞自刎的场景,那溅在她脸上的血似乎还残有余温。 一声惊喝,叶南徽挥袖,打偏了他手中的剑刃。 她松了口气,冲了过去。 眼前楼砚辞目光凝滞,虽直直地看着她,但却并未落下焦点。 叶南徽没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楼砚辞,你……”没事儿吧?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之人的眼尾慢慢染红,随即喊出了她的全名:“叶南徽。” 叶南徽一愣,这般郑重作甚?随即突然想起楚圆的话,心魔作祟。 等等……叶南徽退后一步,目光在他手上的春秋剑的徘徊一阵后,又落回到楼砚辞身上,心中生出几分警惕:“…… 你心魔作乱了?” 楼砚辞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叶南徽觉出不对,正准备保险起见,先离他远点儿,看看情况。 可眼前之人却忽地动了,她腰上蓦地多出一只手,颊边擦过柔软,一触即离。 叶南徽脑子僵了僵,只觉浑身上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不自在,下意识推开楼砚辞,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打得叶南徽手都生疼,更何况楼砚辞,那轻薄的脸皮很快便浮上了红印。 叶南徽不动声色地抻了抻手,想着这巴掌该是把人打醒了,也不知道这生的是什么心魔…… 正打算上前和他说正事儿,可楼砚辞却看着她,缓缓露出了一个笑意,他眉目舒展,眼里惯有的疏离消融,瑞雪初融,寒山吐翠,莫过于此。 ……不得不承认,此人实在是有几分姿色。 叶南徽看得脑子顿住了一瞬,可还没完。 只见楼砚辞眸间又泛上层水光,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哀求:“别丢下我,南徽。” 叶南徽在楼砚辞的脸上游离了片刻,随即倒吸了口凉气。 只觉继上次在梦里见到楼砚辞自刎后,更荒唐的事来了—— 这个连续捅了自己十二剑的人,如今轻薄了自己不说,还搁这儿说着什么“别丢下他”的胡话。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楼砚辞另一边尚且还白净的脸上,想着是不是一个巴掌还没将楼砚辞抽醒。 一时无话,不等她多琢磨。 尸骨林中阴风阵阵,渐渐吹冷了楼砚辞的神色。 没等来她的回答,楼砚辞立于风中,长睫轻垂,月光之下婆娑的树影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孤寂:“还是你当真……另选了旁人?” “可他不过一个筑基,大道孤寒,又怎么能陪你共渡余生。” “不如选我。” 疯了,铁定是疯了。 楼砚辞这话说出口,叶南徽便确定了,这心魔真是了不得,也不知楼砚辞把她当做了谁,这般……这般…… 叶南徽看着眼前楼砚辞脸上的表情,几分妒意,几分祈求,几分矜持……活脱脱地就像从前她在人间逗鸟时看见的,那张开羽翅求偶不成,一边不甘心地在心上鸟面前晃悠,一边留意着要去啄秃情敌的冠羽的雀鸟。 且他这话说得……什么选不选的,怎么弄得她好似左拥右抱的嫖/客一般。 叶南徽头疼得很,想着不能让楼砚辞再疯下去了,镇妖剑还未取,夫诸那边魔气冲天,必须得先去看看。 看楼砚辞这样子,不给他和准话,怕是走不了了,可若是轻易应下他的话,怕也不好。 叶南徽想了一圈,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从前在话本子里看见的法子。 清了清嗓子,调整了神色,眉目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哀意:“他……自然是没有你好。” 此话一出,果然楼砚辞的目光霎时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只见他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声音干涩:“那为何……” “可没办法啊。” 叶南徽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眸间也漫上水光,“我已与他成亲,许了终身,总不能负他。” 楼砚辞眼下积红更深了些,嘴里的话滚了又滚——可你也与我许过终身。 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叶南徽悄摸观察着他的神色,又清咳了几声,图穷匕见:“不过……现下无暮城生魔,危机四伏,我也觉得人间古话说得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若遇险境,我顾不上他,他也顾不上我,若是你能将镇妖剑带回,解决此事,那我也不是不可以重选。我总要选个更有本事的。” 一阵沉默。 叶南徽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想着自己是不是过于直白了一些,被楼砚辞看出了心思。 正准备再说些话找补一二之时—— “好。” 清越的应答声传来,楼砚辞看向她,认真异常:“我应你。” 此事敲定,叶南徽不由地有些被自己的机智所折服,领着楼砚辞便折返回去寻那镇妖剑,因而也错过了楼砚辞长睫掩下的晦暗。 楼砚辞盯着前方她的背影,将叶南徽对他的算计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 可那又如何呢?只要将占了名分的那人一次又一次地杀掉就可以了,她的目光总会再度停留在他脸上的。 方才她看向自己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在楼砚辞脑中反复闪回。 幸好,他的这张脸,她还算喜欢。 楼砚辞安静地想。 第40章 第 40 章 好哄 “话说回来, 你怎么会入林?谢淮呢?” 叶南徽领着楼砚辞走在尸骨林中,两人无话,她总觉得别扭,清了清嗓子, 便搭了句话, 就是不晓得楼砚辞现在被心魔所惑, 还能不能回话。 入林之前不是说好,两人一起入人间救人的吗?按照楼小仙君的性子, 该是一见到人间苦难,就忙得个昏天黑地才对, 怎么还有空折返回来? “……” 楼砚辞静默片刻,抿了抿唇,许是在这尸骨林中,心魔受邪风滋长,让他也的心绪也受到影响,此时此刻分明不该计较那么多, 可还是没忍住,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他?” 得了,这是心魔还未消。 凉嗖嗖的话,让叶南徽霎时闭了嘴。心里暗骂自己多言, 好好的搭什么话,给自己惹麻烦。 可招惹了这心魔作乱的楼砚辞, 想打发走也没那么容易。 只听背后又是幽幽一声—— “还是说方才你说的话都是为了诓我。” 叶南徽闭了闭眼,默念了遍大女子能屈能伸后, 转身便朝楼砚辞露出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笑容:“自然是关心你的。” “问谢淮不过也就捎带一声,你不喜欢我就不提了。” 叶南徽的笑容浮于表面,并不真切, 楼砚辞看得分明,心上却好过许多,微微垂下眉眼,只觉得能听她这般说着假话日日哄着自己也好。 总归,别人没这本事诓她说出这样的好听话就是。 人说话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成不了真,可说上百遍千遍却又另当别论。 鬼也一样。 他只要一直对她有用,一直诓这样着她骗着自己就好。 眼见楼砚辞神色缓和下来。 叶南徽挑了挑眉,转身继续带路,心里暗忖,这人中了心魔的样子,倒是和从前在人间时的模样更相似些,也和那时一样好哄。 尤记得从前从九幽出来,在楼砚辞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时说出了那句“活着才是天命”以后,叶南徽对他,才更多了几分欣赏他样貌之外的好感。 不光将他带了回去,还破天荒地为他医治。 只是从前她在九幽都是杀人为主,哪里救过人,将楼砚辞随身带着的仙丹喂给他以后,便只会半蹲在床榻前看他的情况。 可那个时候,她还没上仙山修仙法,并不能隔着衣服以观气脉运行,万一楼砚辞半夜运气出了岔子,死在这里,那可就亏大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救楼砚辞,叶南徽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受阻。 索性痛快利落地扒了楼砚辞的衣服,就这么蹲在床榻前看了一晚上,确保他体内运气无误。 入人间以后,叶南徽便学着人族睡觉休息,身体已经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突然熬这么个大夜,还颇有些不习惯。 到后半夜,看着楼砚辞更是不停地打着哈欠。 直到天蒙蒙亮,确认楼砚辞调息平稳以后,才一头栽倒在楼砚辞的床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还没睡上好一会儿,头突然磕了下实心的木床,一下给她弄醒了。 她拧眉看去,对上了楼砚辞略微迷茫的眼神。方才垫在她头下的衣物,被他颇为慌乱地穿到了身上。 “啊,你醒了?你的气…正…常了。” 叶南徽彼时对人间的男女大防虽有了解,但也止于了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加之她那时话说得并不利落,也没多解释什么。 楼砚辞短暂地迷茫以后,似乎通过她的话猜出了什么,喉间滚了滚,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叶南徽一听颇有些高兴,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郑重其事地和她道谢。 从前在九幽,她帮夫诸保管着酒壶不被其他妖物夺去,夫诸那厮醒来后也没和她说半个谢字。 还是这人间的小仙君更好些,叶南徽不由心中又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她的喜恶向来分明,一时高兴,干脆直接凑过去,运气,伸手一指按在楼砚辞的檀中穴处,手下煞气轻运,刚好破开楼砚辞那处还有些凝滞不同的气穴。 楼砚辞没来得及反应,叶南徽便已经退开,只檀中穴处还带着叶南徽碰过的触感。 那也是叶南徽第一次看见楼砚辞脸红。 自脖颈处连着耳后根再到颊边,一向冷静自持不苟言笑的小仙君,整张脸通红,将上衣整理好以后,清了清嗓,准备下逐客令:“多谢你,只是……”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叶南徽骤然凑近的脸给打断。 两人气息交缠,其中一人心跳如雷,偏偏另外一人却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的叶南徽只是觉得稀奇,那时叶南徽已经在茶馆酒肆间混迹了一段时日,话本也听了好多,第一次见到有人的脸真红得跟暮间晚霞一般。 其实从前在九幽也见过妖魔们为争夺活气,打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但楼砚辞的脸红当真有些不一样,额上青筋没有崩出,还……怪好看的。 叶南徽伸手好奇地从楼砚辞的脖颈处一路摸了上去,直到手游离摩挲到楼砚辞的脸侧,才被楼砚辞一把抓住。 四目相接。 楼砚辞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些晦暗不明地警醒:“南徽…你不能离我这么近,这样不妥。” 叶南徽起初是不解,后来才慢慢回过神,想起他们人族有着什么男女大防,瞧楼砚辞这模样,莫不是脸红成这样,是生了大气? 想起话本儿里的姑娘被看了身子都是要投河的,叶南徽以此推断,大约男子被看了身子也是要投河的,总不能这东西还分男女吧。 于是自觉闯了大祸的叶南徽,听话地退至床榻前,想了想又出言解释:“我…我们鬼,和和你们人,不不一样。” 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叶南徽说起来磕磕绊绊的:“我我看过的,不不穿衣服的人,可多了,女的和男的,我都都看过很多。” 叶南徽将重音尤其落到“男”字上,接着解释:“他们,他们都没有投河,因为我我是鬼嘛。” 叶南徽并没有撒谎,她确实看过很多不穿衣服的男女,不过都是九幽的妖兽,哪里会穿什么衣服,只是这话自然不能同楼砚辞讲。 这话说完,楼砚辞脸上的红晕果真一点点褪去了,重新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样子:“我知道了。” 叶南徽很满意,放了心,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屋子睡觉。 等过了好几日之后,才发现楼砚辞似乎还在生她的气。 具体表现在——不亲自来给她结账了,只提前把钱抵在茶馆掌柜那里;午间也不陪着她吃饭了,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说好的要给她买的栗子,也只放在她房门口,她发现的时候都凉透了! 罪大恶极。 但一想到总归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儿,加之叶南徽也并不想楼砚辞真的去投河。 于是便开始琢磨起哄人。 这件事儿茶馆里的说书人最有经验,给她指了明路。 于是叶南徽忍痛,从茶馆里楼砚辞压给自己听说书的钱里,支出了一部分,找地方给他买了剑穗,说书人说了,要哄人总不能空手哄,她深以为然。 精挑细选好剑穗,叶南徽便回了客栈,蹲守在楼砚辞屋里,等得昏昏欲睡,才等来一身血腥气的楼砚辞。 又去诛杀妖魔了,这小仙君还真是勤勉。 叶南徽心里嘟囔了声,想起今日的目的,蹭到楼砚辞面前,将剑穗递给他:“给你。” “多谢。” 楼砚辞愣了会儿,将剑穗接过来,还是这两个字。 第一次听道谢还有些趣味,多听几次便腻了。 叶南徽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憋了半天,憋了三个字出来:“楼砚辞!”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喊楼砚辞的名字。 收到剑穗没有展颜的小仙君,在听到自己名字从叶南徽嘴里出来的那一刻,眉目一下便柔和了几分,有些意外:“你……知道我的名字?” 自然。 叶南徽话虽说得不好,但得夫诸无聊时教她认过字之故,也认得楼砚辞腰间玉牌的字。 就这样,楼砚辞莫名其妙便被哄好了,倒是白费她花钱买的剑穗。 忆及往事,叶南徽难得心里松快了点,很快便带着楼砚辞找到了镇妖剑。 楼砚辞见到镇妖剑的第一眼,不是去取剑,而是毁去印记。 “这印记可毁?”叶南徽看着楼砚辞并未多费什么功夫就将黄泉印毁去,有些意外。 “天地讲究平衡,黄泉印拥有灭妖魔之力,制衡之法便需简单。” 楼砚辞轻声替叶南徽解释,“它本就是用来灭妖魔的,对元婴以上修士来说,并不难办。” 楼砚辞说着便去拿剑,可手刚触到那剑就被镇妖剑周身光华给弹开。 “……”叶南徽沉默了片刻,“这剑认主?” 楼砚辞浑身僵了僵,再试了一次,依旧被镇妖剑弹开。 “这剑认主。” 楼砚辞收回手,尽量保持端庄体面,看向叶南徽,“此事在我意料之外,你我约定……” 叶南徽这时管不了什么约定,若是没这剑,这满城魔气当真还不太好处理,总不能将全部的宝压在夫诸身上,赌夫诸能听她的话就此罢休吧。 叶南徽有些不解:“你天生仙骨,怎么会有你拿不起的剑?” 此话一出,楼砚辞的脸色便不对了几分。 叶南徽并非一定要得个答案,只是这样顺口一问,所以也没注意到楼砚辞的表情。 看着这巍然不动的镇妖剑,想着来都来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都来试试。 于是伸手便去拿那剑柄。 很奇怪的感觉,叶南徽从未用过剑,一个恶鬼用什么剑呢? 可这剑柄入手之后,她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下意识地往外一拔,这镇妖剑当真从剑鞘而出,一时之间光华大作。 几乎照亮了整片尸骨林,甚至于还不止,叶南徽被剑带着跃升至半空中,体内煞气疯狂运转。 叶南徽挥剑,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斩—— 只这一剑,无暮城内魔气寂灭,只有无暮山上,夫诸周边的魔气还未散去。 一剑之后,叶南徽体内的力量几乎被耗空,从半空落下,被楼砚辞接住。 刚缓回来一会儿,那半空中的镇妖剑又骤然大亮,两团圆光极快地没入叶南徽和楼砚辞的额间。 随着光团没入,叶南徽识海之中一片翻腾,模模糊糊之间,看着被自己压制着的楚圆,再度化形,朝林外飘去。 楚圆看着她的眼神也有几分复杂,只留下了四个字给她—— “此妖当诛!” 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叶南徽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 …… 【无暮山】 惊天一剑破诸魔。 谢淮放下衣袖,遥望了会儿方才剑气所出的位置,唇边含笑:“夫诸,镇妖剑之主,要来杀你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不甘 "我的先祖是飞升得道的姜无暮, 无数妖魔死在她的剑下,我可是她的后代,你一个小妖竟敢来惹我,还不速速离去!" 叶南徽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困了。 镇妖剑没入她身体的白光在她的识海中另辟了块天地, 暂且将她的神识隔绝。 如今…… 叶南徽看着眼前夫诸的脸, 一时之间有点发懵, 更让她发懵的,是她自己, 像是戏台子上被操控的木偶一样,嘴里控制不住地吐出陌生的词儿。 “呵。” 眼前的夫诸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出声, 身上的衣服颜色穿得比在九幽时候的艳丽数倍,上,“我管你是谁的后代,你毁了我的法器,就得赔给我,否则别想走。” 说着又不知从哪儿拿出面镜子, 往叶南徽面前一搁, 说道:“看见没?你额间那粒黑痣变红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约摸还有三月, 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三月之期到, 我的法器没好,你就把命赔给我。” 叶南徽往那镜中一瞧,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她的眼帘——不是楚圆是谁。 只是此时的楚圆满脸倔强,一副恨不能将夫诸剥皮抽骨的模样,看起来和死后暮气沉沉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叶南徽正思索着, 突然觉得袖口被人动了动,抬头一看,正是夫诸。 “姜隐?” 夫诸将楚圆衣袖里藏着的玉牌拎着出来一看,喊出上面的名字,“哟,原来是仙山弟子。” 夫诸面上浮出几分厌恶:“那就更好了,三月之期到了,你若赔不出我的法器,我就割了你的脑袋,送回仙山。” 夫诸言语狠厉,更是与自己在九幽和他相识时,他那副颓靡不振的公子哥模样,没有一分一毫相似之处。 而他口中的名字……叶南徽并不陌生。 夫诸在九幽醉酒,十次有八次喊的都是这个名字。 姜隐,夫诸的心上人。 “好大胆的妖物,你有本事现在就把我的头砍了送上仙山,看看仙山灭不灭了你!” 这个时候的姜隐显然也是个暴脾气,听见夫诸的话,心上的火气不减反增,有种得很。 夫诸眼神渐寒:“好,你既有此等要求,我就满足你。” 说着一掌就要劈向姜隐的头顶。 “且慢!” 关键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喝止,只见一个身着仙山月白仙袍的老君慌慌张张地御剑而来,将夫诸拦下。 那老君揩了揩额间的细汗,站在一人一妖之间,先是给夫诸行了个礼,陪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此女是我徒弟,自幼没了父母,性情冲动刚烈了些,得罪了您的地方,我替她担着,给她赔罪。” 话刚一说完,被捆着的姜隐就大叫起来:“师长!你对一个小妖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杀了他不就结了!” 夫诸见状,看向来的老君,眯着眼睛辨认了会儿:“你是——” “对对,是我,仙山须臾殿善金。”老君连忙接过话头,然后转身狠狠地给了姜隐的脑门儿一记,压低声音警告姜隐,“给我闭嘴。” 这一记重锤给姜隐敲懵了不说。 叶南徽也瞧着这一幕也颇为震惊,仙山之人最是厌恶妖魔鬼物,对待妖魔鬼物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其中以须臾殿中的人尤甚。 这位自称须臾殿善金的老君缘何会对夫诸这般客气? 夫诸却像见怪不怪,也并不多给这位老君几分薄面:“你替她担着?她毁了我族御水用的法器,怎么你有办法赔给我,还是你要替她把命赔给我?” 善金接过夫诸手里断掉的法器,法器自中齐整地断成两截,一看就是故意从中劈断的。 “难修是难修了点,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恰好我最擅冶金锻炼之法,也曾替同道修过不少法器,且仙山之中,各种修补法器的材料也更多些,不如,随我一同回仙山,住上一段时日,也更方便?” 善金一番话,说得体面又温和。 夫诸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面上虽还冷着,语气却好了些:“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响,你们仙山的人几百年来致力于诛妖,横秋剑府对面的万妖窟都要被你们扫荡完了。” “如今我听说盘踞在北海那边的蛟龙,你们去了几波人也没拿下,怎么的,知我善水,这主意打在我身上来了?” 善金闻言连忙陪笑:“哪里的话,我们诛妖也都是诛的盘踞一方,为祸人间的恶妖,如今请您回仙山,只为赔罪,您愿意指点一二,我们仙山不甚感激,您若不愿,也不会有旁的人打扰。” 这还是叶南徽头一次听到仙山之人,这样客气对一妖类说话。 夫诸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眉毛微微一挑,勉强应道:“那便依你所言。至于你这徒弟额上的法咒,等你把我的法器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再……看我心情吧。” 夫诸说完也没等两人,自顾自地离开了。 一直到夫诸没了影,善金才松了口气,解了姜隐的禁言咒。 “师长!这是妖!还是混迹在人间的大妖!为什么不诛灭他,还要邀他去仙山同住?!” 刚被解了禁言咒,姜隐便噼里啪啦地将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 眸间愤愤不平:“以前你不是常教导我,这世上妖魔无不劣性难驯,稍有放纵便会为祸一方,越是大妖越要铲除吗?” 善金看着自己这徒弟,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太执拗了些,能铲除的妖,我们当然要除,这一时半会儿铲除不了的妖,我们自然便要拉拢。” “你知道这妖是谁吗?” 姜隐鲠着脖子,心绪难平,僵硬地摇了摇头。 “夫诸,他是夫诸。上古大妖夫诸一族,传到如今,唯一的血脉。” 姜隐闻言一愣,定定地看着善金,声音干涩:“你是说,是我先祖——” 善金将手放在唇边,示意姜隐噤声,隐晦地点了点头:“此妖所过之处,往往水患频发,因而你先祖才会……只是,上古大妖与天命之间终究有联系,上天有好生之德,原本上古的那些大妖族群,到如今就已经消失殆尽,如今,这最后一脉,倒也不好再动手了,这因果,没人背得起。 ” “总之,好生伺候着就行了。就像伺候着你先前颇为宝贝的那只小土狗一样就可以,切莫多生事端。” 善金出言警告完后,姜隐也没再出声,整个人蔫蔫儿地跟着善金回了仙山。 叶南徽将这前因后果听完,想起夫诸的结局——被人抽皮剥骨炼制成塔。 不由地拧了拧眉,当初和夫诸见的那一面也实在是匆忙,她自己都有一箩筐事没有问他,自然也就没有问清楚他的事情。 可听这善金所言,若动手杀了夫诸就要背上难解的因果,那谁还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动手杀人? 还有姜隐,方才看她和夫诸水火不容的模样,到后来又怎会和夫诸结为道侣的?还有现世里,夫诸为何又要毁了无暮城,这一切又和镇妖剑有什么关系? 叶南徽想得脑仁疼,可左右识海之中她不敢乱动,便也只能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那厢,两人一妖都入了仙山。 相比于经年之后的仙山,并没有太多不同,叶南徽很熟悉。 夫诸也是不客气,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一只妖独占了仙山一整间院子,原本可以住下几十余人的院子,如今由他独享,偏偏还没人说什么。 而姜隐回了仙山以后,日日苦修,也并未再于夫诸见面。 叶南徽瞧着姜隐实在是用功,天未亮便去练剑,日薄西山也还未归寝。 这般用功,自然姜隐的道行也差不到哪里去,“亲身”体验了十几日的比试之后,叶南徽也察觉出来了,金丹一境中,姜隐在仙山可当第一。 仙山每十年便要挑选最拔尖的弟子前往秘境寻宝,历秘境者往往所得颇丰,于修行上也会进益良多。 不出意外的话,想来姜隐定在其中了。 叶南徽这般想着,第二日便被打了脸,只见前日输给姜隐的,她的同姓弟弟,堂而皇之地站在刹那殿内,要顶了姜隐的名额前去。 “我不过只输给了你一招半式,你较我而言,只是多了些经验而已,论起天资来,你可比不上我,自然这秘境也该是我去。” 姜隐的胞弟说得理所应当。 叶南徽明明能感受到姜隐此刻压制在心头的滔天怒意,可直到最后,刹那殿人去楼空,姜隐没将这火气撒出来,名额也拱手相让给了她的胞弟。 看出自个儿徒弟情绪不对,散场后,善金前来安慰:“……这一次让他先去吧,天资这东西谁也改变不了,你阿弟晚你十年出生,如今境界却与你相同,仙山自然是站在他那边,除非你一夜之间破境为元婴,否则谁也没办法。我知晓你不服气,可这修行之路便是如此,这一次你让给他,十年之后,这名额必定是你的,我们修行之人,区区十年算得了什么?” 区区十年算得了什么?十年之内后进者无数,她一步错过,便会步步慢下,谁能保证十年以后,她能再得魁首。 叶南徽听着姜隐的满心不服,有些唏嘘。 本想着姜隐在刹那殿上既然没有言语,想来也只能吞下这口恶气了。 却没曾想,入夜以后,姜隐拿着瓶药,站在了夫诸所住的院子外。 夫诸日夜颠倒,睡得个昏天黑地,被人喊醒时,眉目间还有些恍惚,就见姜隐一脸正色道—— “我要与你双修。” 姜隐说得坦荡,丝毫没有羞怯之色。 夫诸眉头一皱,瞬间清醒,脱口便是:“发什么疯,滚开。” 姜隐没疯,叶南徽很清楚她怎么在想。 根据善金所言,夫诸如今被天道庇佑,无人敢杀他背负上古大妖命脉断绝的因果,那自然是有气运加诸他身上,且夫诸身为大妖,如今道行在姜隐之上,两人双修有助于姜隐破境。 姜隐想在一夜之间破境至元婴,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姜隐这行动力,叶南徽是佩服的,只是……她如今被困在这段记忆里,扮演着姜隐,姜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皆有所感。 若她真和夫诸双修—— 叶南徽意识到这一点后,忍不住大惊失色。 好在镇妖剑的这团白光尚未如此丧心病狂。在亲眼看着姜隐声东击西,用药放倒了夫诸之后。 叶南徽得以暂时从姜隐的共感里抽离出来,飘到夫诸选的大院子门口蹲下,不由地佩服姜隐真是一条好女子,做事情当真是干脆利落。 若她当年有她几分胆气……对楼砚辞生了色心,找机会睡了他,估摸着也不会一直心心念念,其后生出不甘,陷入轮回十二次了。 “在想什么?” “睡男人。” 叶南徽想得正出神,听到有人问,顺嘴便也答了。 答完后才后知后觉,如今尚在镇妖剑的那团白光之中,谁能和她搭话。 一抬头—— 只见楼砚辞正看着她,神色不明。 第42章 第 42 章 她也身处轮回之中 “……” 四目相对, 难免有些尴尬。 叶南徽从前虽总喜欢逗逗不苟言笑的楼砚辞,但这么直白…倒是头一次。 颇有种调戏了……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烟火一心修道清心寡欲的卫道士一般。 好在如今楼砚辞并不清醒。 叶南徽心藏侥幸,想着约摸是那镇妖剑的白光也入了楼砚辞的识海,这才开辟出重合的部分, 楼砚辞被心魔所扰, 想来在别人的记忆里, 就更不清楚了。 清咳两声后,叶南徽岔开了话题:“你…一直被困在夫诸身上?” “嗯。” 楼砚辞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也不知那镇妖剑是什么意思,想起自己陷入昏迷之前, 姜隐留下的那句话—— “此妖当诛。” 叶南徽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识海中的流速和现实不同,她被白光拖入这方天地时,也给自己留了提醒。 一炷香的功夫,待在这其中用完,她魂体之上便会生出灼热之感示警,届时即便是要冒着搅乱识海的风险, 她也必须得从这里出去。 希望不要到那一步。 叶南徽想着正事, 方才脱口而出狂悖之语的尴尬也消解了许多。 识海中流速不比现实,就说两句话的功夫,天边便蒙蒙亮了起来, 叶南徽也察觉出那股牵引自己回到姜隐身体里的力量。 想着楼砚辞现在脑子许是不太清明,叶南徽最终也还是颇为好心肠地提醒了句—— “别在识海里乱来, 等着这记忆结束就好。” “你想睡谁?” 话脱口地一瞬,楼砚辞的反问悄然而至, 只见他他目光沉沉,问了一句不够,又问了句—— “我还是他, 亦或是……夫诸?” 这是在口出什么狂言! 叶南徽很震撼。 夫诸的名字是怎么出现在这个选项里面的,合着她身边出现一个相识的,性别为男的,都要拿来比一比吗? 况且她她她这一世也没做什么吧?怎么就好像给楼砚辞留下了一副来者不拒,极好男色的印象了呢? 叶南徽张了张嘴,还没回过神,日出东方,魂体一轻,便又重新回到了姜隐那处。 这厢,一人一妖的双修已经结束,也已经收拾齐整。 姜隐身着仙山的月白仙袍,体内灵气充盈,站在夫诸的内室屏风外面。 叶南徽探了探,察觉此刻她离破境只有一步之遥,并非不能破入元婴,而是由姜隐故意压制,似乎另有谋划。 而夫诸……借着姜隐的眼睛,叶南徽看见了屏风之后坐在矮凳之上,脸色铁青的夫诸。 “这一次是我欠了你,我许你一个承诺,日后你来寻我,我必会兑现。只是……昨晚之事,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晓。” 姜隐的声音果决又冷静,全不像昨晚刚和眼前的男妖春风一度的模样。 那厢夫诸明显更心绪难平些,话里话外尽是讥讽:“倒是稀奇,不久之前还指着我喊打喊杀,如今又主动诓我双修,你们人族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 姜隐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夫诸言语之间讽刺之意更浓:“一个承诺?呵,不过一个小小金丹而已,百年之后还有没有命活着都成问题,当真是大言不惭。该是我警告你,昨晚之事,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介意亲自来取你的性命。” 有一说一,就这阵势,叶南徽很难将九幽里喝得烂醉喊着姜隐名字的夫诸,和眼前这个联系起来。 他们俩如今看起来完全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夫诸言毕,姜隐迎着他眸间显而易见的厌恶,终究也是没有忍住,依旧是那副爆仗脾气,冷笑一声道:“你这妖物装什么装?什么叫诓你,昨夜后半夜你难道不也是半推不就,我确实只是一个小小金丹,你若不愿,我强迫得了你,不过也就是个色胚,倒还在这里给我装上了?” 这一通臭骂,将夫诸的脸色骂得更难看了些,没等夫诸跳脚,姜隐直接拂袖而去,走得是干脆利落。 叶南徽本以为姜隐会前往仙山后殿修行调息,稳定内息,谁曾想姜隐直接憋着一肚子火,提着剑直奔了仙山学舍处。 “让姜涵出来。” 姜隐脸色冰寒,停在她胞弟的学舍前,语气冷冷。 等来往弟子将姜涵叫出来以后,姜涵见到提剑的姜隐,眉目间还颇为不屑:“秘境之事已定,怎么,阿姐不服气?” 姜隐见状冷冷地勾唇一笑:“你搞错了,不是我不服气,是你不服气。” “你不是说那日擂台之上,我只赢了你一招半式吗?今日,阿姐我啊就是来让你服气的。” 话音落地,少女心中的怒气自剑而始,带着凌厉剑风,直击姜涵面门。 姜涵底子确实不差,这么短的功夫里,侧身躲过,一声轻喝,招来佩剑,剑锋出鞘,迎上少女的招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明明身为同胞姐弟,偏偏两人一招一式皆是狠辣,不留情面。 可还是姜隐更甚一筹。 从昨日便挤压在心里的怒气,随着剑招越发昂扬,手中的剑也越来越快。 金丹化元婴,除了要求灵气充盈,内室圆满,更重要的是那股心气儿,那股破除□□枷锁,炼化魂体成就元婴的那股孤注一掷的心气儿。 除了破境,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姜隐眸中剑影交错。 从前听过的那些话亦是言犹在耳—— “你胞弟小你十岁,但天资却更甚你一筹,先祖庇佑,你阿弟怕是承了你先祖的衣钵,日后要取得镇妖剑飞升了。” “你啊,就好好辅佐你阿弟,别天天想着什么斩妖除魔,庇佑人间,过分刚直视为蠢。” 她自幼天赋卓绝,八岁拜入仙山修行,跳过炼体境,直入练气,十八岁那年正式修得金丹,也曾被视为最能承继先祖衣钵的人。 那时甚至有好事者奉承她是先祖转世。 可到了姜涵八岁那年,测试灵体,天生金丹境,只这一下便击碎了她的美梦。 她颓靡数月,连善金都以为她就此消沉之时,她想通了。 过往之中,已有无数修行者因一句天赋卓绝而失了平常之心,最终不过尔尔。 这修行一途恰似流水,不争先后,争的是滔滔不绝。 她沉下心修行,岁月匆匆,她以先祖姜无暮为榜样,斩妖除魔,捍卫天下正道,与姜涵交手亦是有输有赢。 本以为早就证明了自己,可不料秘境仙山大选,还是败在了天赋二字上。 若是她输了,她自然无话可说,可她分明赢了,却还要将机会拱手让人。 她不服。 既然仙山如此看重修为,那她便用些手段破境又有何妨? 反正这些年来,姜涵和一众仙山弟子那仙丹也没少吃。 姜隐眸中一沉,手中剑柄微挑,四两拨千金,将姜涵手中的剑挑飞出去。 叮当一声,宝剑落地,姜涵脸色黑得不成样子。 而姜隐,敛下眸中暗光,一直被压制的灵气在这一刻在体内爆发。 天上,乌云团聚,天雷震天。 “姜隐这是……要破境?” 围观之人无不大惊,慌忙找地方疏散,姜隐眸中映出雷光,居高临下看着脸色发青的姜涵:“如此,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与你相同了吧?” 天雷落下,姜隐站在原地一步未移。 方才和姜涵挥剑争斗时,她便已经布好了阵法, 天雷加诸阵法之上,阵法虽能分解部分威压,但毕竟与姜隐灵气相连,姜隐受了天雷,面色也不好看。 叶南徽能感觉得到姜隐此刻灵脉受到冲击,上面布满了细碎如丝的裂痕。 可姜隐却倔强得很,仍是挺着脊背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压制了她许久的胞弟:“我知你一直以来并不把我当你的阿姐,仗着自己天生金丹境,天然地觉得我就需得矮你一头,可你也不想想,天生金丹境,仙丹不断,到了如今也就只是个金丹后境而已,有何可得意。” “我今日就是要你亲眼看着我进阶。” 姜隐的话伴随着雷声,震耳欲聋。 那日天雷百道,姜隐受雷结束后,元婴修得,人却也因受了雷刑,撑到极点,昏死了过去。 叶南徽本以为经此一番,姜隐必定得去秘境,可惜,人的心思,叶南徽终究还是没有捉摸透彻。 姜隐醒来的第一日,非但没有随着仙山之人前往秘境历练,反而被善金带到了刹那殿,跪在了山主面前。 “你可知错?” 山主依然是那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姜隐性情倔强,硬挺着脊背:“不知。” 一句不知,姜隐硬生生受了十鞭,背后鲜血淋漓。 “既是不知,那便去后殿跪着,跪到想明白了,再来回话。” 山主手段冷硬,丝毫不留情面。 叶南徽不解,据她所知,山主向来对待天资卓越的后辈还算宽容。 譬如楼砚辞,当年带着她这么个恶鬼归山,受到的惩戒也只是被关入仙山后山,并未用刑。 怎么对待姜隐就如此严苛? 姜隐被押送至后殿庭院,庭院四方天空,并无遮挡,姜隐又被山主封了修为,挨了十鞭,烈日炎炎,着实难熬。 和姜隐共情共感的叶南徽也觉得头晕目眩,只安慰自己,幸好这天还未落雨,否则这伤口定要化脓,滋味儿更是不好熬。 这样想着,稍微好些。 只是跪了一整日,姜隐也没悟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叶南徽只能跟着继续受罪。 可心里叶南徽十分理解姜隐,她看不惯山主很久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靠悟,简直神经。 又跪了一日,晚上圆月当空之际,来了一个叶南徽没想到的人—— 夫诸。 只见夫诸身着一身艳红色的长衣,撑着把白色的油纸伞,整个人看着十分矫情做作,坐在了后殿庭院的台阶上,摆了副看热闹的架势。 “哟,这不是我们行侠仗义的姜姑娘吗?怎么这么凄凄惨惨的样子啊。” “你师长呢?也不来管你吗?” 姜隐此时自然没功夫回他。 但夫诸一个人唱独角戏唱得倒是开心:“你说说,费尽心思破了境,还能落得这般田地,真是白费了——” 这话未说完,便被姜隐一个眼刀杀了回去。 “哟哟,只会在我面前凶。” 夫诸这个时候倒是比之前的脾气好了许多,也没多与姜隐计较,反而十分悠然地撑着下巴,打量着姜隐如今的狼狈模样,转而问道,“山主不是让你反思吗?想出结果了吗?” 姜隐没吱声。 “蠢货。” 夫诸此时洋洋得意,言辞间占尽了上风,“以为你有多聪明呢,能将主意打到我头上。原来不过也就是蠢货一个。” 此话一出,叶南徽微愣住,倒是有了几分猜想。 又听夫诸道:“算我今日心情不错,大发慈悲教教你。” 说着夫诸手上一个响指,庭院内便被他的妖气笼罩,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你来睡我是为何?”夫诸说得直白。 姜隐沉默了阵,忍下“那是双修”的反驳,终究是开了口:“借你的力,破境。” “错。”夫诸摆了摆手,上前半蹲在姜隐身前,双瞳之上隐隐泛出红光,“你借的是我的气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仙山在打什么主意。上古大妖夫诸一族,最后一丝血脉,天道气运护身,无人敢杀我。” 夫诸将话挑明:“你以为随便和一个大妖睡一次就能破境?不过是借了我的气运。” “那又如何?” 姜隐仍不明白。 叶南徽却隐隐有些懂了。 “蠢。” 夫诸挑了挑眉,“你以为仙山看重的是你弟弟的天赋?” “若当真看重你弟弟的天赋,也不会时不时就用仙丹来堆他的灵气了。” “众人皆知,自从数万年之前,天界大门被战神九方一剑斩断之后,地界飞升之人锐减不说,连地界仙山灵气气运也日渐萎靡,如今早有人传,说地界已被天道抛弃,凡人飞升不能……传言虽是夸张了点,但关于气运萎靡一事倒并不是谣传。你弟弟,天生金丹境,天赋倒是其次,这周身气运才是稀罕玩意儿。” “你们山主,看重的就是你弟弟身上的气运,天生金丹境啊,一看就是天道青睐之人,你们山主可不得宝贝着,巴不得你弟弟别飞升,用气运蕴养仙山。” “除非之后出现天生仙骨之人,否则,你弟弟在你们仙山的地位那是无法撼动的。哪怕你如今即刻破境至大乘期也无用。” “你呢,蠢就蠢在,当众给你弟弟难堪不说,还非要当着他的面破境,给他种下心魔,这样一来,要让你弟弟破境的难度可不止翻了一番,说不定就此陨落也不一定。” “山主给你这点惩处,已经算是轻了。” “不过嘛,你这行事蠢是蠢了点,倒误打误撞对了我的脾性。” 夫诸说着站起身,一道妖力没入姜隐体内。 叶南徽霎时感觉整个人比方才好上不少。 只听夫诸接着说道:“左右我估摸着你在这仙山也快待不下去了,不如跟我走,我发发善心教教你。” 姜隐仍跪在地上没说话。 良久才起身,看着眼前的夫诸,唇瓣微微翕动,随即一道剑光斩在夫诸面前:“妖孽,竟敢以言语蛊惑于我。” 说完不待夫诸反应,撑着未好全的内伤缓缓离开了后殿庭院。 叶南徽虽隐约猜到答案,但心下还是免不了一惊。 若如夫诸所言,细细想来,确实如今飞升之人寥寥无几,可若是仙山有心想利用气运加身之人,那楼砚辞呢? 从前她在仙山,只觉得山主巴不得楼砚辞坐地飞升,楼砚辞也没吃过什么仙丹。 除了白清枝病重,楼砚辞倒是为她炼制过仙丹外,仙丹这东西几乎和楼砚辞没什么关系。 况且命书里面也没提过这些,都是在讲她如何如何可恶,楼砚辞如何杀她救回白清枝,结局廖廖提了数笔,也是说楼砚辞和白清枝一起飞升。 哪有夫诸说的这些东西。 叶南徽想起命书,脑仁儿倏忽一疼。不多时,竟发觉自己再度离体。 她既离体,想必楼砚辞那边亦是。 等了一会儿,果然等来了楼砚辞。 之前她并未想要问过楼砚辞此世之事。一是觉得多半和命数记载的别无二致;二是她一见到楼砚辞便觉得大限将至,没这心思;三则此次她所遇之事接连不断,也没这功夫过问。 直到如今,她听了夫诸的话,才生出点好奇。见到楼砚辞来,开门见山—— “楼砚辞话说你给白清枝炼制仙丹的时候,你自己吃过吗?” 叶南徽眨巴着脸等待着楼砚辞的回答。 可等了半晌,却见楼砚辞的脸色越来越白。 “怎么了?”叶南徽发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给她炼制仙丹?” 楼砚辞连唇色都开始发白。 叶南徽一愣,心道,她都轮回十二次了,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吗?难道这次没有? 但听楼砚辞的言下之意也不是这意思啊,便随意打了个哈哈:“听仙山弟子说的嘛,这些时日无暮城来的仙山弟子不少。” 楼砚辞看着眼前的叶南徽,无人察觉处,掌心被他自己掐出血痕,心跳半停,几乎站不住。 他这一次轮回,刚回山便得她死讯,哪里会有机会去给白清枝炼药。 她能知道,除非……她也身处轮回之中。 心魔的话再度浮现在他耳边—— “你就真的确定……你次次杀的都不是她吗?” 第43章 第 43 章 不能让她知道 “你与我成亲吧。” 姜隐说这话时, 和当初她拿着药将夫诸药倒,要双修时的神情并无二致,坦坦荡荡,并无羞怯。 叶南徽听到这话, 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那日她问了楼砚辞“仙丹”一事, 可楼砚辞的神色却古怪得很, 非但未答她,看着她的眼神还泛着空洞, 也不知是不是她提到白清枝的名字,再度戳中他的心魔。 加上……之后刹那殿外, 楼砚辞问的那个问题。 让她重回姜隐身边后,仍有些耿耿于怀。 直到此时,姜隐提出和夫诸成亲,才重新把她的心神全副扯了回去。 其实,如今距离那夜后山庭院内发生之事,已经过去了半年。 自那日夫诸说完那番话后, 姜隐嘴上虽喊他妖孽, 出言蛊惑于她。 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起了疑,她一向刚直,藏不住什么弯弯绕, 转头便去找了善金。 一番话倒豆子一般通通倒了出来,问了善金。 善金眯了眯眼睛, 看着姜隐,脸上一贯的慈和笑意变得有些许扭曲。 那夜风平浪静, 月色柔和,可迎着善金的眼神,叶南徽却止不住地心口一寒, 甚至以为姜隐会死在这个时候。 姜隐对此一无所知,嘴里的话仍然说个没完—— “我只要一个答案,夫诸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自知自己私自与他双修已经犯了山规,师长,只要你告诉我答案,我二话不说,便去领罚。” 姜隐面上焦急,入仙山,和她先祖姜无暮一样,求得飞升,斩妖除魔,以护人间海清河晏,一直是她的道。 可夫诸却说,如今人界飞升不能,仙山气运颓靡,竟要靠姜涵的气运来反哺仙山? 她不信,但夫诸所说仙丹之事,却让她不得不疑。 姜隐此刻心乱如麻,并未注意到善金神色的变化,但叶南徽却尽收眼底 听到姜隐和夫诸双修之后,善金的眉目重新柔和下来,再看向姜隐时,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安抚。 “你啊,处事总是过于急躁,秘境一事,你若不满,直言便是,你偏偏……” 善金欲言又止,面上浮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如今闯下大祸,山主让你反省,你倒好听信夫诸这等妖类的言辞……你看看,如何让为师放心得下。” 姜隐茫然无措,善金循循善诱。 “山主之所以让你反省,其一是你因秘境一事,直接去找了你弟弟,还当着他的面飞升,你可知天雷降世,稍有不慎,你们俩都会命丧黄泉,你啊,太过刚烈。” “其二,你若不服山主的决定,再次不过私下找他言明你之所想便是,但你呢,直接绕过我绕过山主行事,你这样的言行若以后弟子人人效仿,这偌大的仙山,山主还如何统管?” 姜隐周身气焰慢慢熄灭,脸上多多少少有了些愧疚,嗫嚅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善金闻言拍了拍姜隐的肩头:“行了,你如今年纪尚轻,知错就改就是,山主那边为师替你去说,至于夫诸的话,你如今定力不够,自己知道是假话就成,暂时也别去找他的麻烦,记得潜心修炼,日后别再上妖物的当了。” “是,弟子知道了。” 姜隐目送着善金远去,身体涌上一股疲倦之意,撑着回了学舍,才放任自己倒下。 此后,姜隐当真便沉下心来,两点一线往返学舍和课室修行,夫诸几次三番都没堵到人。 说起来夫诸这人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从前在九幽上叶南徽便隐隐察觉到了。让他做的事情他不做,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做得格外起劲儿。 叶南徽和夫诸相识没多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他,说九幽瘴气厉害,即便他是夫诸,也承受不住,让他日后醉酒离九幽瘴气远点儿。 这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夫诸这妖每逢喝醉,必瘫在她栖身的瘴气旁边的巨石旁,看得她胆战心惊,生怕他沾染了瘴气,却反倒被他笑话胆小如鼠。 总而言之,夫诸这人好赖话不分,越是阻他,他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甚是讨厌。 而如今,连续几次没堵到姜隐之后,夫诸的脾气便也上来了,势要堵到姜隐。 索性晚上也不调息了,躲在仙山学舍外院子里的石像后面,“纡尊降贵”地待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清晨,夫诸躲在石像后面,一个一个数着去上学的弟子,数到最后也没数来姜隐,这心里就更不得劲儿了。 想着姜隐不在学舍,必定在课室,便寻着找去,只是课室这地方,修行者众多,夫诸一向不爱去,路也认得没那么全,走着走着便走偏了道。 古话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偏偏这就还真让夫诸撞上了姜隐。 三月之期将至,姜隐额上被夫诸中下的法印已经快要变红,姜隐脸色也不太好。 眼下拦住姜隐去路的正是姜涵。 从秘境回来,姜涵已经寻得他的命剑,那命剑周身仙气流转,十分不凡,叶南徽一眼便认出那是镇妖剑。 虽然与后世所见略显古朴些,但这气息她不会认错。 和之前在天雷之下的狼狈模样不同,此刻姜涵如沐春风,脸上尽是志满意得。 “阿姐,这便是镇妖剑。” 姜涵将剑举起,面对姜隐:“纵使你与那大妖双修了又如何?这般逼迫自己,不还是逆不得天命?无暮先祖还是更青睐我的。” 姜隐闻言心下一惊,惊的却并非姜涵手中的镇妖剑:“双修之事,你从何得知?” 双修一事,除了夫诸,唯一知晓的就是她的师长。 姜涵却笑而不语,脸上满是轻蔑:“阿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你懂不懂得。” 姜隐向来不是个隐忍的人,见好好问问不出来,索性长剑出鞘,以武相论。 姜隐破入元婴之后,又遭训诫,性子虽没扭转得过来,但剑招却沉稳大气了许多。 且姜涵拿着镇妖剑,却不知为何,一直不将镇妖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只用剑鞘勉力抵挡。因而很快便落了下风,被姜隐一脚踩在脚下:“别给我耍嘴皮子,谁告诉你的?” 姜涵却只笑着:“怎么?阿姐觉得丢人了?” 叶南徽本以为姜隐会发怒,却未曾想姜隐只是冷笑一声,瞥了一眼姜涵手中的镇妖剑:“我睡个男妖有什么丢人的?倒是你,怎么?镇妖剑拿在你手中不用,是拔不出剑鞘?” 此言一出,姜涵的笑便僵在了脸上,望向姜隐的眼神变得阴狠:“若不是你——” 话未说完,就被姜隐用剑柄击中头部,晕死过去。 “出来。” 姜隐声音冷淡,望向夫诸藏身的方向。 夫诸也没再藏着掖着,施施然从草丛堆里钻了出来。 “我说过,双修之事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介意亲自取你性命。”夫诸先声夺人。 姜涵是她弟弟,与夫诸向来从无交集,怎么看这事都更像是她说的。 姜隐难得被呛住,没有说话。 而此时,与姜隐共感的叶南徽明显察觉出她身体里先前被夫诸种下的咒术开始发作了,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心跳也越来越快。 姜隐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夫诸,嘴里一口血没憋住,正冲着夫诸喷了过去。 叶南徽记得,夫诸好像是个洁癖来着,在九幽那种地方,都能穿戴得跟个人间的公子哥一般。 这一口血喷过去,正中夫诸面中。 随着姜隐昏过去的刹那,叶南徽不禁叹道,这一口血喷在夫诸脸上,夫诸日后都能爱姜隐爱得死去活来,倒真是让她觉得好奇了。 等姜隐再度醒来,已至黑夜,她额上的咒印已解。 月色之下,夫诸已经另外换了套没那么张扬的衣服,一身浅色华服,正撑着脸看着她,不开口说话倒有几分好颜色,一开口说话,便让姜隐忍不住地皱眉。 “你说说,我与你师长的三月之期已到,他也没有依约将我的法器送还于我,你这为爱徒的命他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呢?” “不用你管。” 姜隐说着就要下床离开。 却被夫诸的话拦下:“双修一事,你和你师长说过吧。” 姜隐顿住,随即抬眼看向夫诸:“你若因此杀我,我无话可说。” 看着姜隐这一副冷硬的表情,夫诸被气得笑了出来:“我若要杀你,就不会为你解咒。” “仔细想想那晚我与你说的话吧,你们仙山的人可没那么简单,劝你也不要太蠢。” 回应夫诸的是姜隐“啪”地一声,甩门离去。 叶南徽明显察觉出姜隐的心绪再次乱了。 等姜隐连夜被召去刹那殿时,这一次姜隐没再开口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善金的教诲。 这次召她,无非就是白日里姜涵的事情。 善金先是一通贬斥,随即又缓和下语气:“镇妖剑出,本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剑不出鞘终归不妥,你既然一直不服姜涵,便由你自己试一试能不能让镇妖剑出鞘吧。” 一直麻木听训的姜隐一愣,随即抬头,白日里那柄仙气缭绕的宝剑,带着剑鞘出现在她的面前。 姜隐的目光看得发直,无论是夫诸还是姜涵以及从前那些顾虑,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手握住了那柄镇妖剑。 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过。 她握住剑柄,似一瞬又似一年,她轻轻使力,剑刃和剑鞘之间似有摩擦,却未有阻力,冰凉的剑刃出鞘,剑光映在她的脸上,如梦似幻。 她,拔出来了。 叶南徽眨了眨眼,方才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剑刃出鞘之时,她却在那剑刃之上瞧见了她的模样。 那厢,握住手中的剑,姜隐心潮澎湃,拿着镇妖剑当即便使出了一整套连贯的剑法。 使这剑法时,叶南徽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眼熟。 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了门道,这和楼砚辞最常用的那套剑法有些相似。 一套剑法酣使得畅淋漓,姜隐心情大好,当即半跪下来,感谢师长和山主。 善金将她扶起,捋着胡子笑道:“这是你的机缘,看来…你那日选择与夫诸双修,这一步路没有错。” 姜隐闻言笑僵在了唇角。 善金这样的人如何看不出来,只是装作不知,仍自顾自说道:“从前我与你说,我们如今还动不得夫诸,不过如今,我们有机会了。” “阿隐,我和山主需要你做一件事,以铲除妖邪。” “什么事?” 叶南徽听出姜隐的声音有些发冷。 “和夫诸成亲,结为道侣。” 刹那殿内,一瞬间安静下来。 叶南徽没有听到姜隐的答案,她再度被排斥了出去。 几次三番尝试回去无果后,叶南徽只好到殿外等待。 刚一出刹那殿便和楼砚辞撞了个正着。 两人沉默一阵后,楼砚辞率先开口说话。 “叶南徽。” 楼砚辞安静地看着她,喊出她的全名,“你最讨厌什么季节啊。” 此时刹那殿外的古树上正好一片枯叶被风吹落,落在叶南徽的脚边。 叶南徽眨了眨眼,觉得甚是晦气,抬眼看着楼砚辞:“你问这个干嘛。” “闲聊而已。” 楼砚辞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叶南徽想起人间有的地方闲聊,会问问天气,问问吃饭与否,问季节的倒还是头一次,但怀着某种让让有心魔的神人的心情,还是答了:“最厌秋日。” 其实起初入人间,叶南徽最厌冬日,万物凋零,人间活动的人都少了一大半,除了栗子,没别的好玩儿的东西,得一直熬到春节时,才会有几分活气。 但后来嘛,叶南徽瞧了瞧眼前一无所知的楼砚辞,拜某人所赐,让她十二次死在秋日,以至于她实在是对秋日厌恶至极。 “为何?”楼砚辞又问。 “每至这个时节,便会噩梦不断。” 得到答案,楼砚辞点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原来如此。” 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落空。 心如刀绞的同时,楼砚辞心里同时升起一个令他自己都无比唾弃的念头—— 不能让她知道。 死也不能让她知道。 第44章 第 44 章 自厌而贪婪 和叶南徽不同, 镇妖剑的白光入体,识海之中多出的新的空间,对楼砚辞影响并不大。 夫诸和姜隐的事情他也并不关心。 姜隐飞升,夫诸成塔。 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 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他只在乎叶南徽。 楼砚辞想过, 若叶南徽怨他让她等了太久, 另选了旁人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了解她, 熟悉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还在这个人间,那他……总有机会。 至于谢淮……或是其他人,他都并不放在心上,只要叶南徽还在,只要她还记得与他的过往,他不信她当真会如此决绝。 可是,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楼砚辞的心像塌了一个大洞, 不断有风往里面涌。 她为什么会记得轮回之事? 那轮回的十二次中,因那个傀儡所行之事害及师门,他起初确实为师门众人寻来药草, 也的确为以白清枝为首的弟子,熬制仙丹。 可这一次的时间线还未行径至此, 就因她的假死中断。 他并未行过此事。 她不该知道。 除非,她也身在轮回之中。 心间呼啸而过的风刮得更大, 疑心一起,往日被勉强按下的猜疑便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来。 此次,她为何假死?是真如谢淮所说, 受尽仙山排挤不愿再待下去,才求得解脱?还是另有原因。 又为何在初次见到叶珣时,面上并没露出相识之意。 以及……在镇妖塔前,叶珣承认是他,她又为何神色绝望,一剑杀了叶珣? 不,她杀的不是叶珣,是楼砚辞。 他心一跳,从前那些说辞在这个猜测面前显得太过无力,但还怀着最后一丝希冀。 可若她也身处轮回,他不会认不得她,而她若携轮回的记忆而来,第一件事也不该是假死,她会拿着她那柄短刃,一刀捅进他的心口才对。 这其中定有其他隐情。 所以他问了她第二次—— 最厌什么时节。 叶南徽此鬼,十分专情,喜欢的便会一直很喜欢,厌恶的也会一直很厌恶。 他们结为道侣的那一世,每至冬季,叶南徽便会病殃殃地倚在窗口,窝在他怀里,看着满目凋零,白雪纷飞,整个冬季都不太会出门。 “好冷啊。” 叶南徽总这么说,明明身为恶鬼他,又修了仙术,她早就不惧严寒酷暑了,但她却振振有词—— “我虽不惧,但世间一片雪白,让人看了就打哆嗦,就像夏日的时候,我看你穿一身红衣,也觉得热得慌,这是一种感觉。” 说完之后便理所应当地换了姿势,埋在他怀中,颐指气使:“你明日也不许出去练剑了,陪我待着,不然这屋里人气儿都没有,看着冷。” 他将她稳稳抱在怀中,低声应了她,她紧闭着眼睛,自然也就看不到他眼角眉梢中流露出来的喜意。 和她不一样,他从前最喜冬日。 只有在冬日的时候,她才会如此这般黏着他,他心满意足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拿起她近日痴迷的话本儿,缓缓念了出来。 不过,之后,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让他开始憎恶起隆冬。 又一次轮回结束之后。 他终于懂了她之前的意思,即使灵力护体,但还是好冷。 所以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最厌秋日。” 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厌倦和憎恶,像是被什么讨人厌的东西给缠住,“每至这个时节便恶梦不断。” 恶梦不断。他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睫一颤,心如刀绞,无数情绪在他心里翻搅。 “……原来如此。”他尽力保持体面。 心渊深处,绝望将他吞没。 她不会再喜欢他了。 若……她也在轮回之中,若她也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她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他。怪不得这一世她每每见他,都要杀他;怪不得她要另选旁人也不选自己;怪不得她和叶珣说绝不原谅。 他竟然还在白日做梦,想着她还喜欢他的脸,他还有机会。 他垂眼看见自己的双手,轮回之中,就是这双手一遍又一遍杀了“她”。 心魔适时地营造出幻象,第一次,他抑制不住地生出恐惧。 逼迫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些他从不轻易翻查的记忆。 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和她截然不同的眼神, 以及和她天差地别的神魂。 他很确定,那不是她。 除了……第七次。 当春秋剑从傀儡的身体里拔出的刹那,那股不属于她的幽香散去,眼瞳里一闪而过他熟悉的眸光。 转瞬即逝,那时他不敢细想,匆匆略过。 可最终他还是遭了报应。 头骤然疼了起来,绝望和恐惧在他心里交织,他忍不住地发抖,好在镇妖剑的白光已经重新将他们隔离,让他不至于立即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他就应该死在她的手中,心脉都已经洞穿,若不是那个人,他不会活着。 是谢淮。 他必须得死,他想。 可这样的虚伪转眼便被心魔识破—— “你想谢淮去死,当真是这个原因吗?” 心魔发出嗤嗤地嘲讽笑声,“楼砚辞,你我之间又何必欲盖弥彰。” 楼砚辞垂着眼,没有说话。 良久,他抬头,透过夫诸的眼睛看向姜隐,他知道叶南徽的一缕神识寄身在那里。 所有的情绪一点点淡去,心里最强烈的那个念头浮现出来—— 绝不能让她知道。 心魔在感应到这个念头的一瞬发出难听又嘶哑地笑声:“这才对嘛,所有的绝望恐惧怨憎都由此而生,只要她还不知道你也是历轮回而来,你就仍有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你也许就是误杀了她一次,也并非你所愿,不是吗?” 他沉默着,安静地听着心魔的蛊惑,不,并非心魔的蛊惑。 他看着眼前心魔幻化出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那张脸在笑,眉眼间生出的艳色是叶南徽最喜欢的模样。 他从前因为他生父之故,从不在人前多笑,连在叶南徽面前也极为克制。 可如今他顾不得这么多了,镜中人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但也越来越僵。 楼砚辞从心里生出无可救药地自厌,是啊,又何必欲盖弥彰。 他心中的贪婪让他在对自己心生厌恶的同时,看清了自己。 从他确定她也身处轮回之时,他就没想过放手。 他要留在她的身边。 并不难不是吗,无人知晓轮回之事,只要他不说,只要她不知道,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还能再度回到她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回到她身边。 怎样讨得她喜欢,他知道的。 镜中人的笑意已经到了极限。楼砚辞扫了一眼,不对,这幅表情不对,他眼里的悲意和自厌倾泻而出,衬得这个笑也变得格外滑稽。 不对,这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他脸上的笑垮了下来,然后按照记忆里的样子,不断地调整表情,眼里的复杂情绪被一点点按压进最深处,重新变得疏离中带着悲悯,接着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唇角缓慢勾起。 讥诮又冷倦。 还是不对。 他的手紧了紧,痛斥自己无用,连一个笑也不会。 索性一遍一遍对着镜子练习着自己的表情。 只要他能笑出来,就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就像是河中的水草将他缠绕捆绑,不得脱身,他慢慢沉溺于此。 识海里闪过从前结为道侣那晚,她闹着要学人间的夫妻喝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两人都染上些许酒意,她贴过来,手搭在他的肩上,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将他推倒,嘴里的话含糊不清:“楼砚辞,楼小仙君,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他从她的眼里看清自己的模样,满面含春,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他身子微微一僵,想起那句生子肖父,想起他娘的结局,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却被她拍了拍脸,她拧起眉:“怎么不笑了,你不高兴吗?” “不是。”他垂眸否认。 “你就是。”她却不依不饶,毫不避讳地点破了他的顾虑,“你又害怕笑起来像你爹了,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偏偏跟个傻子一样却顾忌一抔黄土。”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别在今天坏我兴致啊。不然……” 说着她故作凶恶地朝他呲了呲牙:“你今晚就要被恶鬼吞进肚子里了。” 他被她逗乐,又因她的话浮想联翩,脸上一点点染上红晕。 偏偏她不通人事,还用指尖戳着他的脸,叹道:“楼小仙君,日后你若做了什么让我生气之事,就这么冲我一笑,我这气也定会烟消云散。” 记忆里的暖意化不开如今满室孤寒,曾经的笑言却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忆及过往。 镜中之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笑。 他将镜中的这幅样子记下,然后神识归拢, 那厢,姜隐看着夫诸,说出了那句话—— “你与我成亲吧。” 楼砚辞如今与夫诸共感,自然能感受到夫诸短暂的愣神失措之后,心头慢慢涌上来的喜意。 楼砚辞默不作声,只下意识努力尝试将自己从情绪里抽离,可无果,夫诸的喜意将他裹挟,像是一个缺水的人即将溺毙在海中。 他的神识在夫诸的喜意中浮沉,渐渐生出不耐,然后是难以抑制的嫉妒,最后生出恶毒,他想起曾经在仙山典籍中看过的结局—— 【姜隐与夫诸结为道侣百余年后,夫诸妖性难驯,伤人无数,屡教不改,姜隐断袍与其强行和离,又大义灭亲,将夫诸关押入九幽,永不相见。】 呵,如今不胜欣喜,最后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又有何喜可言。 第45章 第 45 章 美色 “恭喜, 恭喜。” 自从姜隐得到镇妖剑认可,仙山同门对她客气了许多,姜涵虽然对她恨之入骨,但明面上也没再有什么大的冲突。 只是她和夫诸的婚讯传出后, 总也少不了流言蜚语。 “怎么会和妖结亲?” “不知道啊, 奇怪得很。” 几声贺喜之后, 便是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夫诸纵然是上古大妖,一向远离是非, 也不常住人间,可终究是妖类, 一个手持镇妖剑的姜家后人和妖结为道侣……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不过这门亲事得了山主应允,仙山中的弟子心里再是觉得不妥,也不会说出来。 姜隐面上和往日无异,日日修行,从不懈怠。可听着来往恭贺,心里却有些焦虑。 原因无他。 夫诸并未应允她的提议。 “你与我成亲吧。” 那日她找上夫诸的时候, 心里乱得很, 师长和山主的话,反复在心里闪现—— “阿隐,我和山主需要你做一件事, 以铲除妖邪。” 师长说话时,眼里含着几分郑重。 “什么事?” 她有些慌, 却还是开了口问道。 “和夫诸成亲,结为道侣。” 此话一出, 姜隐的脑子就骤然一空,从出生起,她就是听着先祖姜无暮斩妖除魔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的世道, 魔族因前任魔尊湮灭,已经沉寂多年,并不时常在人间走动。 因而兴风作浪的妖类更多。 她初入仙山时,曾跟着师长去万妖窟见过,那年她十二岁,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妖。 它仗着祖上和仙家血脉有些浅薄关系,修行起来比别的妖类快上不少,日日饮人血食生肉,男女老幼皆有,以听凡人的哭嚎为乐。 她去时,其中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跪在那妖的脚下,不停地哭嚎求饶,那只虎妖听着哭声却笑得越发畅快,显出虎口,并不一口咬死,反而一口咬下那孩子的小腿,将腿骨咯嘣咯嘣咬碎,又施法吊着那孩子的精气神,不让他晕死过去,听着那孩子的哭嚎,露出狰狞的笑。 她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若不是被师长拦着,她当下就要冲出去。 被师长强行带回仙山后,师长问她:“你不怕吗?” 她瞪着眼睛,心中怒火未平息:“为何会怕,恨不能将那虎妖碎尸万段。” “很好。”师长看着她的目光带着赞赏,“不愧是姜无暮的后人!” “只是你若贸然冲过去,只能送死。”赞赏之后,师长沉着声音告诉她,“你如今不过练气境,又如何是那虎妖的对手?” “有师长你在,你去杀虎妖,我去救人。” 她说得天真,惹得师长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倒是直率,那杀了虎妖,我们怎么走呢?” 她不懂师长话中的意思。 师长接着说道:“万妖窟中,同气连枝,虽未真的有万妖之多,但千余只也是有的,伤了其中一个,另外的妖便会视为仇敌。在他们的地盘上杀妖,稍有不慎,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这也是横秋剑府,花费近千年的时日都未清剿他们的原因。” 她似懂非懂,师长摸了摸她的头:“现在不懂没关系,只是,阿隐你要记住,我们行事不能只靠一腔孤勇,达成目的之前,我们要学会直面牺牲,也要学会忍耐。” 后来长大之后,她虽明白了师长话中之意,但却并不真正懂得。 不过她并不在乎,她不懂,师长懂,山主懂便好了。 后来她渐渐长大,走的地方多了,也见过不少好妖。 仙山对这类妖也一向较为宽容。 除妖的这些年,仙山一向是抓大放小,铲除的也多是万妖窟里叫得上名号,手里人命无数的大妖。 至于一些小偷小摸的妖精,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也知道,仙山的一些同门私底下和一些妖精的交情不浅。 人族和妖族同在地界,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完全对立。 各有立场,各有对立。 但她还是要求自己远离妖族,人妖异族,可以利用可以杀戮可以短暂达成同盟,但却不可能成为推心置腹的友人。 因而每每见到一个妖,她便会强迫自己去想一次,十二岁那年,那只吊睛白额虎妖嘴里咀嚼着小孩腿骨的声音。 便是和夫诸双修,也不过是一时激愤,破罐子破摔后的选择。 那夜之后,她一个人独处时,也曾后悔。 可如今师长竟让她和夫诸结为道侣,她不明白:“为何?” 师长叹了口气,显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夫诸大妖,天生戴罪。” “上古时候,夫诸一族因无法控制一族力量,所过之处,便历水患,带走无数生灵性命,这样的族群,本应受天罚而亡,可惜……当年天界战神九方出面作保,将这一族纳入麾下,并未让这一族覆灭。” “九方死后,天道虽立即限制了夫诸一族的繁衍,但现存夫诸一族的力量却并未得到削减,反而因为此举欠下了夫诸一族的因果。” “而后,因着九方之死,上古大妖中叫得出名号的,皆蠢蠢欲动,为将其镇压,天界请下天灾浩劫,将上古大妖尽数覆灭。这才保全了地界。” “而夫诸因为此前的因果,侥幸保存。天界解决完一切以后,因限制,自此不能再干涉地界之事。” “而夫诸一族便独霸于地界。其间随心所欲,虽不主动伤人,但却四处游历,引发水患,屡教不改,直到你的先祖姜无暮出世,才将其一举歼灭。” “但还是有漏网之鱼,当年你先祖剑下逃出二十余只夫诸,其中一脉,传到如今,便是你眼前的这只。” “他是上古大妖最后一丝血脉,天道当年本就欠下夫诸一族因果,因而不会再动手,反而予他机缘气运护他。” “本来他与我们并无相碍,可妖始终是妖,万妖窟一事,他已经对我们生出不满,若他入局,我们仙山这数百年的除妖之路便会化为泡影。” “可偏偏他气运加身,我们拿他无法……” “而如今不同了。” 师长看着她的眼神发着光,“你能借他气运。” “若你与他结为道侣,皇天后土为证,道侣之间共享一切,只要你能瓜分掉他的气运,我们就能不再受他掣肘了。” 姜隐听出师长话中的激动,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夜破境之后,夫诸说的话—— “你们山主,看重的是你弟弟身上的气运。” 姜隐垂下眼,没有立即说话。 那厢师长看出她的犹疑,叹了口气,朝她走来:“我知道,让你和一个妖族结为道侣,是委屈了你。我和山主都不想勉强你,若你不愿,自也不会逼你。只是…你知道的,如今万妖窟一事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提及万妖窟,姜隐耳畔又出现了虎妖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于是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善金和山主—— “好,弟子愿意。” …… …… …… 只是成亲一事,和双修一事还不一样,一人愿意可不行。 姜隐应下以后,便觉得棘手,找到夫诸以后,憋了半天,还是没想到好主意,只能十分憨直地问了出来。 果不其然,被夫诸一口回绝。 夫诸撑着脸,眉眼含笑,嘴巴说的话却十分毒辣:“你一个小小元婴修士,也想与我结为道侣,这是占便宜占上瘾了?” 想起那晚之事,姜隐面上也不由发烫,拉不下面子,索性僵直着身子,起身走人。 而就在姜隐转身走人的一刹,夫诸面上的笑意便也淡了下去。 叶南徽一个看客倒是看得清楚,她和夫诸在九幽中待惯了,方才他答话的样子,分明已经是动了心思,只消姜隐再多说几句好话哄哄他,夫诸定会答应。 可显然,姜隐并不熟悉夫诸的脾性。 叶南徽被迫跟着姜隐离开。 姜隐此时的情绪几分松快,几分焦虑,她大概是不愿意和夫诸结亲的,只是迫于师命而已。 至于仙山为何如此,叶南徽想起之前夫诸和姜隐说的话,人间气运颓靡…这或许便是答案。 那后来夫诸为何又落入九幽……是被利用完了,一脚被踢了? 也不太像……若真是如此,夫诸不该每日在九幽买醉,而该每日饮血泄愤才对。 而且现在想来,夫诸能不被九幽瘴气所侵,或许也和他的气运也有些关系。可他气运尚在,仙山又怎会放他离开? 夫诸和姜隐之间的事,当真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想起方才夫诸的表情,叶南徽不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夫诸是在什么时候对姜隐动了这个心思的…… 想着想着,又从夫诸想到自己身上。 当初她是怎么对楼砚辞动了心思的来着? 初见,是看他生得好看,笑起来尤甚,入人间后发现他脾气也还不错,行事之风也甚得她心,后来便上了仙山,楼砚辞为救她以一己之力连破四位化神境,差点死在地牢里。 那时候,说不感动是假的。 再然后呢?叶南徽按图索骥,继续回想—— 此事之后,她被封印了力量,拜入仙山,入了课室,和一群小修士一同修行,见楼砚辞便见得少了,直到三年后,那个练气境修士当着她的面自刎,她被仙山押送回牢狱……楼砚辞出面,说了一句话—— “南徽,别怕。” 识海中有碎片飞入,楼砚辞浑身是血挡在她面前,脸上挂着笑,冰冷的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南徽,别怕。” 叶南徽眨了眨眼,那片碎片一闪而过,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不对,不是这样的。 熟悉的画面再度浮现,那一日,楼砚辞很冷静,穿着月白仙袍,身上一尘不染,他站在自己面前告诉她:“只要你并未做过,仙山会还你清白。” 是了,当时他是这样说的才对。 可……叶南徽拧眉,第一次觉出不对。 她生于九幽,性情称不上和顺,受夫诸教导,十分识时务,也懂得趋利避害,但大多数时候,她更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恰如从前数次轮回中,楼砚辞那个小师弟一般,伤了她,她立即便会还回去。 唯一的例外只有楼砚辞。 她只身入轮回,是因为不甘,也不信摆脱不了必死的结局,更不相信为她求得活路的楼砚辞会真的受控于命书。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对楼砚辞失望,也并不意味着她会事事皆听楼砚辞的话。 她被二度关押入狱受刑整整一年,这件事发生在轮回之前。 按她的性子来说,楼砚辞说出那句“仙山会还你清白”这句话时,她应当就会失望,也会收回对他的喜欢。 自然更不会再一次又一次的入了轮回。 叶南徽怔愣着想了很久,直到再度离开姜隐的身体,整个鬼都还有些迷茫。 “在想什么?” 楼砚辞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叶南徽抬头,发现他正朝自己走来。 “没什么。” 叶南徽自己都没想明白,自然不会和他说。 他坐到她身边。 此刻她和他神识受困,肉身在外,五感只留其二,但偏偏他坐在她的身边,却给她一种寒风呼啸的萧瑟之感。 “你心情不好?” 她随口一问。 “并未。” 他一愣,对上她的双目,月色之下,他先是一怔,随即眉眼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温柔下来。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 楼砚辞的双眸渐渐染上几分笑意,不似在尸骨林中,他受心魔蛊惑笑起来魔怔的样子。 倒似初见时一般。 那眉目艳色之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似有若无的……撩拨。 发现她略微失神,他垂了垂眼,随即目光下移,极快地轻轻扫了一下,像是带着某种引诱,随即又移开,重新迎上她的目光, “南徽为何看着我一动不动?” 他声音清越平稳,本以为此话一出,叶南徽便会将眼神移开。 可叶南徽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起来。 楼砚辞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南徽?” 他刚刚出声,抬手想在她眼前晃晃,就被叶南徽伸手拦下。 叶南徽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心里哀嚎—— 不会吧,自己当年不会真是为了美色,才死在他剑下十二次吧。 第46章 第 46 章 若求不得爱意,怜悯亦可…… 望着眼前这人。 叶南徽突然之间对自己的底线产生了些怀疑。当初她敢跟着一个陌生人从九幽离开, 也是被美色所惑。 难道真是鬼迷心窍了? 识海中那片碎片的零碎画面忽然又涌了进来,还是同一个场景,四周围着的都是仙山弟子,不远处那个自刎了的练气境修士正横躺着。 楼砚辞半跪在她身前, 他伤得很重, 连脸上也有细碎的划痕, 可偏偏笑得那般温柔又开心。 “还是第一次见九幽恶鬼落泪呢,南徽, 你这是心疼我吗?” “别怕,南徽, 不会有事的。” 真是疯魔了。 叶南徽将“记忆”从识海里驱逐,觉得便是做梦也没有这般荒唐。 楼砚辞是什么人,天生仙骨的楼小仙君,嫉恶如仇,不苟言笑,唯一一次见他为人拭泪, 还是第十二次轮回时, 白清枝在他面前哭得我见犹怜,他伸出手面有动容,替她拭泪。 叶南徽陡然忆起那时的场景, 心里一刺,再看楼砚辞的这张脸, 突然有些生气。 笑笑笑,有没有点男德, 一天到晚对着她就笑,是生了心魔,又不是生了笑魔。 这会儿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谁知道会不会和前几次一样,在命书的安排下,自己又重回老路,被他一剑穿心。 和谢淮结亲以后,命书好不容易才消停,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等出去以后,还是离这蓝颜祸水远些才行。 叶南徽眼光骤然变得不善,楼砚辞自然察觉得出,不由地心下一紧:“怎么了?” “无事。”叶南徽不会在这儿和他争论,敛下双眸没再说话,时间也差不多了,再等一会儿估摸着又要回到姜隐身边了。 自顾自想着,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楼砚辞低沉下去的脸色。 叶南徽眼里突然的清醒和蔓延开来的警惕,被楼砚辞看得一清二楚。 楼砚辞已经知道她身处轮回之中,自然懂得这样的警惕从何而来。 她在防着他。 楼砚辞被这个念头反复折磨。 一靠近她,他便想起死在自己剑下时,她那张无声无息的脸。 从前他也怕过,一旦闭上眼,傀儡的脸就和她的别无二致。 一次两次三次,他尚且还能确信那不是她。 可是七次八次十次……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是自己疯了。 而如今,恰似噩梦成真。 十二次里,他真的杀过她。 这个念头像是生了锈的刀刃嵌进了他的肉里,他每每想起,痛意便会一点点蔓延。 他痛恨自己,恨到觉得自己不如死去。 可卑劣的占有欲却又像是吊着他的最后一根藤蔓。 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要靠近她,要让她的眼神里只有自己的身影,要让她……为自己着迷,再看不见旁人。 他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企图以容色惑她。 她眼里短暂的失神,让他头晕目眩,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只想她的眼神久一点更久一点地停留在他身上。 可如今,她警惕疏离的眼神恍若当头一棒,将他打醒。 他遍体生寒,若她连这张脸都厌烦了,他…该怎么办? 从前,她喜欢他,不过是他运气好,她刚入人间,并未见过许多人。 可现在呢,除了一张脸,他一无所有,沉溺于轮回十四次,连她从前喜欢过的温柔善意,也早就被磨平。 不过是一只恶犬披着人的外衣,匍匐在她身边,企图摇尾乞怜。 可一只咬过主人咽喉的狗,真的还有机会吗? 绝望再度将他淹没。 一时无声。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愣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回到姜隐身边。 叶南徽本想起身离开。 可一转眼就看见楼砚辞垂着眼,整个人陷在黑暗里,安静地死寂。 …… 本不想多管,但叶南徽心里却涌上股莫名的情绪。 轻轻啧了一声,停下脚步,还是折返回去。 “白清枝没有死。” 叶南徽想约摸这一世楼砚辞生出的心魔,和自己假死脱身,致使后来白清枝死后找不到罪魁祸首有点关系。 楼砚辞抬起头,眸中空洞。 叶南徽心里又是一软,一边暗骂自己怎么就被这张脸吃得死死的,一边决定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 反正她已经和谢淮结亲,命书已灭,应当没那么容易卷进他和白清枝的是非中去了。 “白见月,你还记得吗?她就是白清枝,转世还是假死,还是其他,你找到她,一切就清楚了。” 楼砚辞更迷茫了些,不知为何她会提起这个。 “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我知道你喜欢她,等出去了以后,我给你绘出她如今的样貌,你照着找就是了。” 叶南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被杀了十二次啊,如今轮回还要为两人牵红线。若是夫诸知道了,大概会跳起来骂她。 不过既然已经开口,叶南徽便决定送佛送到西:“你看看,你这一辈子顺风顺水,仙骨加身,注定飞升,如今所爱之人尚在人世,就别囿于心魔了。你看我一个恶鬼,受仙山人间排挤,也没个同伴,这般孤独,我都未生心魔呢。” 叶南徽说了一大堆,自觉楼砚辞悟性这般好,应该是懂得这个道理。 谁知楼砚辞短暂沉寂了一番后,微微仰头看她,一双眼睛水洗般干净:“我不喜欢她。”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叶南徽,我不喜欢她,我的心魔不是为她而生的。” 叶南徽一愣,还没来得及细问,又听楼砚辞接着说道:“我如今没了仙骨,也不再是仙山弟子,同样招人唾弃,叶南徽,我和你一样。” 所以,你不孤单了。 他的言下之意,叶南徽并未领会,只觉有些冲击——没了仙骨?赶出仙山? 这两个词她从来没想过会和楼砚辞挂钩。 叶南徽眼里下意识闪过的一丝怜悯和心疼,快到连她自己都并未察觉,却被楼砚辞明锐捕捉到。 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楼砚辞抿了抿唇,双眸间带着强撑一般的笑意,带着几分脆弱:“南徽,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别丢下我。”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楼砚辞。 他眼中弥漫着迷茫,脸色苍白,像是白瓷造就的仙君像,轻轻一推便会摔个粉碎。 叶南徽本可以推开他,也该觉得痛快才对。 这个面不改色杀了自己十二次的仙君终于遭报应了,该敲锣打鼓好好庆贺一番才好。 像是怕她再陷命运之中,她心里不停闪过诸多告诫。 但……鬼迷心窍一般——她识海之中突然闪过这些日子以来的梦境,楼砚辞自刎时溅在她脸上的血,他半蹲在自己面前,浑身是伤地告诉她别怕…… “你让我想想。” 撂下一句话后,叶南徽便离开躲了起来。 空无一人之处,楼砚辞渐渐笑出声,只是这声音中并无欣悦。 他知道她心软了。 长密的睫毛垂下,他自欺欺人地想,这样也好—— 若求不得她的爱意,那么……怜悯亦可。 …… …… …… 自那日之后,叶南徽心烦意乱,连续几日避着楼砚辞,不过好在,姜隐这边有了大进展,她也鲜少再离开姜隐身边,也不算突兀。 要叶南徽说,姜隐真是把夫诸吃得死死的。 姜隐最终还是得偿所愿和夫诸结为道侣了。 第一次“求亲”失败后,姜隐并没有放弃,从前两点一线,变成了三点一线,每日都去寻夫诸,问他是否改变心意。 叶南徽看得分明,明面上夫诸每次都不假辞色,实际上,姜隐多去了几次之后,夫诸就估摸着时间,每日打扮得格外心机,不是衣着艳丽,便是配上好些缀饰,跟个开屏的孔雀。 然而也就是打扮给瞎子看,姜隐每每来问,不过都是走个过场,偏偏夫诸当局者迷。 还没撑过一个月,夫诸便松了口。 叶南徽看着夫诸的样子,忍不住思索,是不是他们这些妖啊鬼啊,天生就是被人“吃”的命啊。 怎么总是被人拿捏得死死的呢。 哦,夫诸要更没没出息点,人姜隐什么也还没做,他倒是一头栽进去了。 叶南徽心里颇有种,自家大白菜主动凑到别人碗里,别人还不想啃的莫名丢人和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情。 成亲那日,尽管夫诸遮掩,但眼角眉梢的喜悦怎么也掩盖不住。 倒是姜隐,叶南徽察觉得出,她很防备夫诸。 其实叶南徽也能理解,人妖不两立,况且夫诸这样的大妖。 善金倒对两人的感情很上心。 为了促进两人的感情,还特意安排他们下山去降魔。 这个时候,这世间的魔可不多,难为善金还真给他们两人挑出来了一个。 剿魔这事,夫诸并未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出去也不知道再干嘛。 总而言之,剿魔这事落在了姜隐一个人身上。 姜隐反而更自在些,她实在不懂如何和妖合作。 但叶南徽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果不其然,介于多年挚友的了解。 跟着姜隐杀到魔窟,在魔窟里看见被那魔五花大绑捆起来的夫诸,叶南徽沉默了,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姜隐也沉默了,这个魔族实力并不强,元婴境的姜隐都能轻松杀了它,夫诸自然不可能被他困住,除非他是自愿的。 姜隐闭了闭眼。 那厢魔族的利爪还掐在夫诸的脖子上,叫嚣着,若是姜隐敢过来,就杀了夫诸。 姜隐自然不会搭理,手起刀落,不过三十余招,就将那魔族杀掉。 杀完以后,姜隐没有搭理夫诸,转头就走。 却被夫诸懒洋洋地叫住:“这位仙君,你把你道侣落下了。” 叶南徽清楚地感觉到姜隐心里的火苗窜了窜。 可夫诸仍在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这出戏不好玩儿吗?杀魔族总要救个什么东西——”下来吧。 话未说完,姜隐的剑气便凌空劈来,夫诸不闪不避,啪嗒一声,身上捆着的绳索齐齐断开。 夫诸眉眼含笑,拍拍手朝姜隐走去:“多谢我家小仙君啦。” 一低头却对上了姜隐冰冷的目光:“夫诸,这不好玩儿,诛魔从来不是儿戏。” 夫诸的笑僵在脸上,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姜隐这话脱口,便觉得气氛冷了下来,善金叮嘱过她,要尽量和夫诸处好关系。 可话已出口,姜隐向来是个直脾气,也不会回转,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离开。 接下来连续几天,姜隐也没再见过夫诸。 心中其实有些后悔,无论如何,夫诸是大妖,她不该如此鲁莽,与他闹僵,若是惹他不快,他妖性大发,便是杀了她也不无可能。 就这么一个人回到仙山脚下。 当晚,姜隐在镇上的客栈住了一晚。半夜被窸窣的声音吵醒。 姜隐察觉到是夫诸的妖气,她闭着眼睛,尽量维持气息平稳,衣袖里的短刃却已经握在了手中。 一道白光闪过,姜隐还没来得及睁眼,却又察觉到妖气之中夹杂着魔气。 “姜隐。” 夫诸直接喊出她的名字,“睁眼看。” 姜隐闻言睁开眼睛。 只见四五个魔族被捆作一团,被带到她的床前。 夫诸面上有些得意:“你那日没杀尽兴的话,现在可以一挑五。” 蠢货。 叶南徽和姜隐看着眼前的夫诸,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想法。 不过也就是从那日之后,姜隐对夫诸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夫诸这人说人坏话从来不背着姜隐。 一开始听他说仙山和山主不好,姜隐还会生气,听得后来,姜隐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甚至于偶尔姜隐不懂师长的安排,也会开始和夫诸说上两句,夫诸也会讲一些他从前之事,两人关系渐笃。 这一切都被楼砚辞看在眼里。 相比于此前的漫不经心,他如今几乎是极为认真地再揣摩夫诸和姜隐相处的经验。 一、适当装傻,装纯 二、理解并耐心倾听,必要时找一个共同的敌人,同仇敌忾。 三、学会不动声色地卖惨。 四、在情敌面前,偶尔示弱。 五、…… 楼砚辞记得很认真,就连和叶南徽相处时,也忍不住揣摩走神。 “你再想一想,你仙骨是如何没了的?” 叶南徽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这几日,叶南徽一直试图帮他“恢复记忆”。 楼砚辞抬眸,眼里极为丝滑地露出几分迷茫:“我只记得……山主……” 话说一半,就听叶南徽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和他脱不了关系!” 楼砚辞抿了抿唇,眸里闪过暗光,共同的敌人,找到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比他更早相识 “我从第一次见你们山主, 就觉得他不是个善茬了。” 叶南徽憋了十二次轮回的话,终于在今天说出了口。 这种当着楼砚辞的面,说他们山主坏话的爽快,让叶南徽瞬间就懂了夫诸为何几乎日日在姜隐面前说山主和仙山的不是。 这一说就停不下来, 叶南徽数落起山主的冷血无情, 不明是非, 顺道明里暗里也把楼砚辞带着一通贬损。 等说过了瘾,叶南徽才清了清嗓子, 重新将话题落在了楼砚辞身上。 “话说回来,你们山主是为何要抽了你的仙骨?” 叶南徽心里已经默默认定了楼砚辞仙骨有失, 是山主所为。不然还能有谁?总不能是楼砚辞自己抽着玩儿吧。 楼砚辞没有说话,一双眸子只安静地看着她。许是之前受了伤的缘故,楼砚辞的神识较之她要淡上不少,默不作声地样子总是显出从前未曾见过的脆弱。 什么话也没说,但又似什么话都说了。 看得叶南徽觉得自己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略微缺德。 算了,就别再揭他伤疤了。 叶南徽轻轻放过。 丝毫没察觉到楼砚辞一闪而过的心满意足。 …… …… …… 冬山如睡。 镇妖剑白光里的这片记忆转瞬间便过了百年, 叶南徽和楼砚辞再其中也似又过了一次轮回。 白日里他们借着姜隐和夫诸的身体, 观千年之前的往事。 晚上叶南徽便帮楼砚辞“恢复记忆”,虽一直未有成效,但一人一鬼的关系却比之前近上不少。 转眼又是一个岁末。 这百年来, 仙山安宁,人间并无大的动荡, 姜隐和夫诸的关系越发亲近。 叶南徽也不再像当初那样,一直盯着姜隐和夫诸, 白日里沉睡养魂的时日越来越长。 反倒是被她发现,楼砚辞很热衷观摩姜隐和夫诸的日常,甚至于偶尔夜聊, 还会请教她—— “他们算两情相悦了吗?” 叶南徽听见楼砚辞发问,知道他说的是之前姜隐下山除妖,归山时主动给夫诸买了布料用来裁衣裳的事。 夫诸此妖向来爱穿着艳丽的衣物,收到布料,自然高兴,脸上喜气洋洋,若是化作原型,头上的角怕都是要笑掉。 偏偏还要在姜隐面前装相,做出一副“勉强满意”的模样。 殊不知,这百年,姜隐早就把他的性子给摸清楚了,夫诸的形象从一个凶恶难测的上古大妖,变成了一个胡说八道偶尔智慧,有心眼,但心眼都摆在明面上的蠢妖。 至于夫诸时不时就在外面散播,自己求亲于他十多次的事情。 姜隐根本懒得和他计较,就当是夜深人静夫诸化作原型守在自己身边安慰她的报答了。 一个看破不说破,愿意惯着 一个洋洋得意,愿意演着。 互相迁就,互相陪伴,约摸就是两情相悦了。 于是叶南徽点点头:“算是了吧。只是……” “什么?”楼砚辞接话接得很快。 “只是不知道夫诸被关押进九幽的真相是何。” 叶南徽补完了下半句。 “情之一字,瞬息万变。之后变故,大约也快来了。” 楼砚辞想起当初仙山典籍所载——夫诸妖性难抑,屡次伤人,约摸就是从一个冬季开始的。 “是啊,快来了。” 叶南徽心里突然涌上了些许怅惘,“提前知道了结局,反而……” 这些日子以来,叶南徽也听楼砚辞说起过仙山典籍中的记载。 妖性难抑,屡次伤人。 她不太信,除了一开始入九幽,有妖魔主动招惹,夫诸后来几乎就没在九幽动过手,根本不像失控了的样子。 又联想到夫诸在自己面前买醉的模样,叶南徽也有自己的猜测—— 约摸和她当年一样,也是被冤了。只是夫诸运气更差了点,她被关押一年,好歹也是放出来了,可夫诸也许没这么好运。 但九幽关不住夫诸,能让他低头的约摸只会是姜隐。 就像当初能让她一次一次轮回的也只有……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楼砚辞的眉宇之上。 说出来也是荒唐。 从前十二次轮回,除了第一次是她跟着楼砚辞出九幽开始,其后十一次她都是从命书中段或是后半段苏醒,算起来约摸只能见得着楼砚辞一两面,然后就被他一剑捅死。 死前,那双看着她的眼睛永远是死寂般的漠然。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会对这种目光更熟悉些。 可此刻,楼砚辞眉宇舒展,看着她的眼神平和,甚至带着些…缱绻专注。 分明从未在她的记忆里出现,却莫名让她更觉亲近。 让她觉得好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很久很久。 “落雪了。” 飘扬纷飞的大雪而至,打断了叶南徽的思绪,她转头望着这冬日里的初雪,不久之后,仙山脚下响起呼救。 熟悉的牵引随之而来——姜隐那边出状况了。 叶南徽还没来得及道别,眼前一黑,转眼便出现在了姜隐身侧。 入目便是一片血红。 叶南徽只觉腹部一阵剧痛,等挨过去,才发现姜隐正捂着腹部,半跪在地上,汩汩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一片黏腻。 而她对面站着的,伤她之人,是夫诸。 夫诸的状态明显不对,脸上总带着的笑意尽失,眼里闪烁着不正常的红光,手上染血,眉头紧皱,正盯着手中的鲜血。 周围都是四散奔逃的普通凡人,喧嚣异常。 叶南徽凝眉,仙山一向与世隔绝,哪里来的这么多凡人? 未等她想清楚,姜隐已经拔剑朝夫诸攻去,直到剑到了眼前,夫诸才愣愣地抬起头,却并未有动作,眼见剑刃即将没入夫诸的心口。 另一道凌厉的剑气而来,打偏了姜隐的剑。 “住手!” 来人是善金。 正如姜隐和夫诸初见时,善金阻止夫诸杀姜隐一样。 这次他奔袭而来,阻止了姜隐。 而落地的瞬间,他手中陡然多出一道暗金色的黄符,没入夫诸体内。 夫诸倒地不醒。 见状,善金眼里划过一丝暗光,随即来到姜隐身边—— “这是你结了血契的道侣!你这一剑下去,你自己也得去半条命!”善金厉声斥责。 姜隐垂眸,面上并无波澜,但叶南徽能察觉到她在发抖,她愣了半晌,答道:“此妖当诛。” 姜隐的手指向不远处:“我来晚了,他手上已经多了十数条人命。” 叶南徽借着姜隐的目光看去,死的都是一些壮年,身体四分五裂,缺胳膊少腿儿,死相可怖。 “这其中或许有误会。” 善金劝她。 “我亲眼所见。” 姜隐捂着腹部,“我身上这一剑也拜他所赐。” 善金的话被堵在喉间,半晌才开口:“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如此莽撞!先回刹那殿再说。” 这一夜灯亮至天明。 夫诸被暂时关押进了山主的山洞牢狱之中。 而姜隐在刹那殿交代完前因后果以后,并未回住处,反而折道去了山洞中。 夫诸已经恢复了常态,见到受伤的姜隐,夫诸脸色并不好,张了张嘴:“我并非故意伤你,是有人害我。” “去九幽吧。” 姜隐和他同时开口。 夫诸一愣,九幽乃镇妖魔之地,瘴气密布,妖魔一入,便是死路一条,即便他是上古大妖,身处其中也不会好过。 “你不信我?” 夫诸眼圈微红 姜隐看着他,轻轻按了按腹部的伤口,那伤口极深,姜隐只这么一按,便又渗出血迹。 “昨夜,你捅的。” 姜隐看着夫诸,话说得冷漠,“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人用三魂花迷了你心智,诱你失控,才会如此。可无论你是妖是人,无论因为何故,手上沾了血,就该付出代价。去九幽吧,这是我为你选的。” 夫诸脸上的表情眼圈更红了些:“我若不去呢? 姜隐沉默了些许,手腕一转,一把剑出现在她手中:“那么我会死。” 姜隐说得认真:“我与你结下血契,我死了你大概也会折一半性命。算是勉强能够偿命。” 夫诸的牙齿紧咬,几乎能听到声响,僵持良久,最终仍是夫诸先败下阵来:“……好” 咬牙切齿的一声回答。 姜隐做事向来不拖沓,仙山之人要镇妖魔入九幽,并不容易。 不过好在姜隐手里既有单向开启九幽的阵法,夫诸这只大妖又愿意入这“瓮”中。 叶南徽亲眼看见姜隐将夫诸镇入九幽后,因力量消耗过大,阵法刚收,姜隐便咳出一口血。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开启九幽大阵的动静又过大,姜隐转瞬又被仙山弟子带回了刹那殿。 本以为姜隐会受斥责。 谁知刚一入殿,姜隐便先发制人:“我知道师长和山主想说什么,此番行事我不会后悔。” “从前师长说过,诛杀夫诸的时机未到,可如今我早已按照师长你说的秘法,将夫诸身上气运散去,若是他能克制妖性,我也愿意留他性命,可这一次,二十三条人命,夫诸他必须死,在九幽受尽折磨而死。” “师长和山主若要惩罚弟子,弟子甘愿领罚。” 姜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沉寂多久,才传来山主厚重的声音:“你先下去。” 姜隐抿了抿唇,叶南徽能察觉到她的犹疑,可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姜隐走出刹那殿后,趁弟子不备,掐诀遣了一缕神识落在刹那殿门缝上。 叶南徽恰好也随这缕神识而去。 空空荡荡的殿内,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响起:“山主,你这位弟子机缘倒是不错,人也够聪明。” “想必是猜到些端倪,才会送那只夫诸离开。” “只是啊,还不够狠心。明明已经猜到吞了那只夫诸便能破镜至大乘境,飞升近在咫尺,偏偏还想放那只夫诸走。” “不过啊,也算是给了山主一个回旋的余地。那只夫诸还是你的掌中之物。” 叶南徽透过缝隙并不能看清说话人的脸,但这声音格外熟悉。 “哪里还称得上是我的掌中之物,一入九幽,除非气运加身,谁敢轻入。还是说仙君愿意为我走这一遭?”山主声音沉沉,带着试探。 “如今还不行。”那位被称为仙君的人笑着开口,“九幽有贵客将至,那位需要历劫。我若叨扰,天道饶不了我。” 叶南徽努力扒拉着门缝,想看个清楚,可下一瞬那人便察觉到了什么,轻轻一笑,一股力量便将她打了回去,带着一股幽莲香气。 在归入姜隐体内的一刻,叶南徽便察觉到,方才在刹那殿听到的一切,霎时便如雪消融,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厉害的一个人。 叶南徽轻叹。 听他言下之意,山主是想吞了夫诸飞升?夫诸是妖,唯一值得图谋的便是那点气运。 叶南徽霎时便想起楼砚辞,若是图气运,这样一来,倒是通了。 …… …… …… 楼砚辞随着夫诸入了九幽。 在九幽不知待了多久。 直到一向安静的瘴气骤然沸腾,楼砚辞才回了神。 九幽里的厮杀妖魔无不欢欣雀跃,新的恶鬼即将出世,谁若吞下,便能不受瘴气所制,称霸九幽。 楼砚辞心头一跳,是南徽要出世了。 九幽的妖魔贪婪又凶狠。 他知道她不会有事,可还是忍不住紧张。直到沸腾的瘴气归于平静,九幽的妖魔依旧没有找到她,他才松了口气。 夫诸整日里昏昏沉沉,喝得不醒妖事,楼砚辞觉得他约摸是没机会见到她了。 毕竟很快,姜隐就该将夫诸剥皮抽骨,炼制为塔,在九幽的时日,对于夫诸来说或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 可他错了。 又是一日,夫诸闭着眼睛喝得醉熏熏的,倒在瘴气边的巨石旁,无人敢靠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 瘴气之中突然冒出一缕气息。 带着几分阴冷,悄悄缠上了夫诸的指尖,夫诸体内的妖气悄无声息地朝那股气息流动而去,瞬息之后,又消失不见。 是南徽。 他的神识暂时摆脱了夫诸的束缚,静静看着她出现又消失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夫诸比他更早认识她。 心里酸涩的妒意一点点上攀,他不自觉地握住手,试图克制。 可惜无果。 只好放任自己冰冷的目光看向倒在一旁的夫诸,最后微垂下眼。 “死妖而已,不作数。” 他自欺欺人。 第48章 第 48 章 “你在…看我?”…… 自欺欺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楼砚辞很快便认识到了这一点。 九幽之中, 夫诸和叶南徽相伴的漫长岁月做不得假,甚至他们相处的时日,比他还更为漫长一些。 …… “你有名字吗?” 夫诸坐瘴气旁边的巨石上面,难得清醒, “总不能一直叫你恶鬼, 难听得很。” 刚成型, 尚且还年幼的叶南徽,似乎压根听不懂他的话, 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瘴气外面,闻言眨眨眼并未开口说话。 夫诸从未带过孩子, 但九幽中好不容易逮住个能说话的东西,夫诸也不想轻易放弃,便又试探着开口:“名字,你懂吗?我叫夫诸,夫诸就是我的名字。” 瘴气之中初生的恶鬼仍旧眨巴眨巴眼,无动于衷。 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 夫诸败下阵来, 琢磨着干脆自己为她起个名字算了。 “小红,小绿,还是小白?” 夫诸从未给人起名, 只能先捡着自己衣服上的颜色说,看看眼前的恶鬼有没有反应。 将身上衣物配饰的颜色说完以后, 眼前的恶鬼终于有了反应,从瘴气中探了个脑袋, 用瘴气在石头上画了个物件,其后又迅速退了回去。 “古琴?”夫诸探头看了一眼,“倒是稀奇, 你从哪里知道这东西的。” “那叫你阿琴?” 夫诸试探着问询,却见到瘴气中的恶鬼摇了摇头,指了指那画,让他再看看。 他低头,只见那把简陋的古琴上,有圆点被圈了出来。 夫诸愣了愣,认出这东西,思索片刻后:“你是说……你叫徽。” 五音六律十三徽。 这次恶鬼没有再反驳。 一妖一鬼的名字算是彼此通晓了。 等恶鬼再大了些,也能勉强蹦跶几个字了,才又给她自己定下完整的名姓。 “叶南徽?” 夫诸刚醒酒,就见恶鬼隔着巨石运气打他,通知他自己完整的名字。 “落—叶—归—根—的—叶。” “南—边—的—南。” 恶鬼不爱说话,说起话来也慢吞吞,一顿一顿的,看来是很满意这个名字,才开口和他解释。 夫诸自然不会拂这位小友的面子,琢磨了一下。 九幽至南地,南算是她出生的地方,落叶归根约摸是她的期望,徽…是她的名字,这个起名方式倒是和从前上古时的妖魔仙家相似,都要给自己的名字缀一大堆意思。 不过叶南徽这名字念起来倒是顺口。 夫诸从善如流:“那以后我便叫你南徽。” 恶鬼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得夫诸时不时的妖气喂养,叶南徽的成长速度很快,夫诸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见小友心智成熟,摆脱幼年,便开始给她渲染人间险恶。 “人族善变” “勿当异类” “九幽挺好。” 这一类的话反复从他口里说出,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关于一个叫姜隐的女子。 “我就知道,她这么多年,还是嫌弃我是妖。” 翻来覆去的话,给尚且年少的叶南徽听烦了,直接发问:“那—为—什—么—喜—欢?” 为什么喜欢?夫诸一愣,他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叶南徽问出来,才有些恍然,是啊,姜隐这人对仙山死心塌地得令人头疼,完全不是他会心仪的模样,他怎么会为她自苦。 一开始,分明瞧她很不顺眼,是她几次三番撩拨,又坚持不懈地求亲,他才大发慈悲的。 这么些年,他随她住在仙山,不是不知道背地里那些长舌修士是怎么议论非非的,他不在意,甚至没有出手教训那些个烂嘴巴的东西。 她要降魔,他便帮她;她要除妖,他也等着。 可如今,姜隐转头就让它入了九幽,没有分毫不舍。 是,他确实杀了二十余人;可又不是他情愿的,他当时也失去了意识。 他想解释,她却说知道,知道却不等于相信…不然也不会将他关进九幽。 夫诸有些愤恨,恨自己不争气,随即转头看向叶南徽,字字恳切:“宁可待在这肮脏血腥的九幽,也不要去那烟火升腾的人间做个异类。” 就因为他是妖,姜隐才处处防备。 人族就没有好东西。 夫诸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姜隐,绝不。 …… …… …… 夫诸在九幽自苦的同时,姜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自那夜大乱之后。 姜隐便被变相软禁在了仙山之中,用来设九幽大阵的法器自然也被收走。 叶南徽有些无语,这山主收拾人和收拾鬼的法子倒是没变过。 都是先用仙印将人关押起来。 不过,姜隐面上并没有什么不满,被关押之后,老老实实地待着,偶尔善金来看她,她也依旧尊敬得很。 若不是叶南徽与她共感共情,绝不会知道姜隐已经对其厌恶至极。 叶南徽略微错愕,不过百年,从前直来直去,一向藏不住话的姜隐又因何会变得如此隐忍? 没有答案,百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她并未全都细看过。 不过镇妖剑的白光很快给了她答案,一段属于姜隐的记忆涌入叶南徽的识海。 那是在夫诸杀人一事的一个月前。 当初姜隐和夫诸成亲,是奉了师命。 仙山忌惮夫诸有天道气运加持,会坏了他们清剿妖物的计划,便让姜隐去取得夫诸气运。 气运这种东西玄妙得很,有的人生来得大气运,但却守不住,被有道行的人瓜分殆尽也不是不可。 仙山自然也有这样的法子。 可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瓜分走,姜隐这个道侣才是最佳人选。 好在姜隐足够听话,即便后来和夫诸关系有所改善,也并没有停止。 直到她撞见了一向正直的师长与一不明男子交易妖物的尸体。 那日夫诸太过缠人,姜隐耽误了将气运带给善金的约定时间,只能等入夜夫诸睡了以后,才寻过去。 可到了善金住处却没找到人。 姜隐便只好打道回府,凑巧那夜又下起了大雨,黑灯瞎火的,姜隐心里又揣着事儿,一不小心便走岔了道,去了后山。 误打误撞见到了善金,正要上前,却被一陌生男子的声音拦下。 “这些妖物比从前可就差远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也还和善。 善金听到这话,似乎有些不安,连忙解释:“仙君,如今万妖窟大妖基本已经被肃清,这已经算——” 话未说完,却被背对着姜隐的男子打断:“无碍,最好的那个,我还等得起,就不知道你们山主等不等得起了。” 善金面上显出些惶恐:“已经有眉目了,就是它周身的气运还需时间。” 男子笑了笑:“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要它的尸身,你们山主要的才是要紧东西,吞了那上古妖物的神魂和修为,你们山主便能得到飞升。既然山主不急,我自然也不急。” 善金连忙点头,刚要松一口气,又听那男子开口:“做这事儿的是你的弟子?” “是,一个元婴境,倒还算听话。”善金回答。 “听话就好。”男子蓦地侧了侧身,姜隐一激灵,头往树丛下面又埋了埋。 那边又传来一声轻笑。 姜隐身上起了冷汗,不敢再抬头,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安静了许久之后,姜隐才重新抬了头。 方才善金和男子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即便是在记忆之中,叶南徽也感受到姜隐心头的寒凉。 假的。 抽走夫诸的气运不是为了天下安宁,剿灭恶妖,而是为了……私心。 姜隐心里的名为“正义”的河堤被这一夜的雨冲垮。 整个人一下沉默了许多。 夫诸的气运已经被她散去大半,剩下的姜隐不打算再动,可善金和山主那边又该如何交代?交代不了,只有逃。 姜隐把一切事情压在心底,暗自筹谋。 可终究是仙山的动作更快。 昨夜,骤然惊醒,发现床榻一侧没了夫诸身影,姜隐便骤然萌生就不好的预感。 火急火燎地出去找人,可还是晚了一步,夫诸剑下已经多了二十余具尸体。 姜隐略微一扫便看出,这些死了的人都是仙山收留在外门,身上有功德加身的普通凡人。 她立即掐诀查看,果然,夫诸身上的气运又消解了几分。 她当即便想将夫诸送走,可很快又冷静下来。 现在夫诸尚未清醒,强行扭送他离开的机会太小,且等不了多久,想必山主就会遣人来查,即使逃了,很快便会被抓回来。 最好的时机不再此刻。 周边哀嚎遍野,无数火光朝这里涌来。 姜隐心里的盘算一闪而过,很快便敲定了计划。 她不能带着夫诸逃,夫诸要保命,只能去九幽。 …… …… 从这段记忆里挣脱后,叶南徽呼出口气。 姜隐记忆里这个不知面目的男子和她那日在刹那殿听见的那个男子声音一样。 好熟悉。 叶南徽微微迷茫,总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从未在仙山听过这个声音。 正想得出神—— “姜师姐,山主放你出去了。” 封印被破,被关了好久的姜隐终于被放了出去。 被放出来以后,姜隐的地位在仙山一落千丈,不多时就被遣去蛮荒之地除妖。 镇妖剑则被扣在了仙山。 叶南徽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姜隐一起离开,可并没有,她依然被留在了仙山之上。 这一次,她被绑定在了镇妖剑上,被放置在刹那殿山主的宝座后面。 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岁月。 “倏忽数百年光景,那弟子还是没有动静。若她不主动入九幽去寻夫诸,我又怎么能得到那只妖物?” 某日,叶南徽难得清醒,听到山主的声音,他似乎正和什么人说着话。 “我也没料到她如此能忍,不过山主莫急,我已经想到办法。” 是熟悉的那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叶南徽清醒几分。 那男子话音落地,她便察觉到镇妖剑摇摇晃晃地动起来,转眼便被那男子握在了手中。 叶南徽抓紧时机想要看清此人,那人的面目却被刺目的白光笼罩,看不分明。 “镇妖剑在姜隐手中百年,只消一道剑气入九幽,夫诸必会动摇,随即出九幽寻人,山主只要派人蹲守在那里即可。且九幽瘴气密布,想必夫诸身上残留气运也被消耗殆尽,如今正是山主的好时候。”男子笑着解释。 山主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开口道:“这些怕都是仙君算好了的吧。” 男子一笑,并未作答。 叶南徽却骤然记起,夫诸自九幽突然消失的那一日。 那日九幽之中难得安静,平日里厮杀作一团的妖魔像忌惮着什么一样,格外收敛。 莫非,便是这剑气? 思绪刚起,那男子手下便蕴出灵气,镇妖剑嗡嗡作响,像是在反抗。 “你主人已死,不过一个无主之物,竟敢与我叫嚣?” 叶南徽第一次从那男子口中听出不悦。 转瞬之间,他手中灵气更重了几分。 镇妖剑被强行镇压,其中分出一道剑气,直飞天际。 而叶南徽也随着这道剑气,一起入了九幽。 重回九幽,叶南徽摆脱了束缚,下意识便飘荡回了自己常待的那处隐秘瘴气之中。 夫诸正醉得不省人事。 而楼砚辞…… 他的神识比之前更淡了几分,显然这数百年间极少安睡养魂。 虽然他们此刻是出于镇魂街白光开辟出的空间之中,但若不养魂,神识也会承受不住。 他在干嘛?熬鹰吗? 叶南徽不解,这九幽之中光秃秃的,除了妖魔、瘴气、巨石,还有什么可看的? 她飘荡过去,只两三步的距离,楼砚辞却仍未察觉。可想而知,楼砚辞神识已经迟钝到什么地步。 叶南徽拧了拧眉,顺着楼砚辞的目光而去—— 他所看之处是一片瘴气,什么也没有,除了…… 她自己。 她少时在九幽,因为害怕被妖魔找到吞噬,连闭眼调息也在瘴气之中,缩成一团,极为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不是楼砚辞的目光极为精准地落在瘴气之中她的身上,叶南徽甚至会以为他在发呆。 不是吧…… 即使如此,叶南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看她调息看了几百年? 他有毛病吗? 那厢,楼砚辞终于察觉到身边有所异样,他一偏头,就对上了叶南徽古怪的目光。 “你在……看我?” 楼砚辞听到叶南徽发问。 第49章 第 49 章 绝不回头 “有些好奇。” 迎着叶南徽古怪的目光, 楼砚辞的表现还算镇定。 “好奇什么?” 叶南徽飘到他身边,看了看从前的自己。 “……” 楼砚辞短暂地顿了顿,随即找到理由,“好奇你如何修得肉身的?”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叶南徽。 这世间有很多人都好奇过。 何为鬼?人死后神魂徘徊人间, 不肯轮回, 不肯散去, 便化作鬼。 就连专修鬼道的修士也要放弃肉身,专修神魂才行。 让叶南徽自己说, 也很难去界定她在拥有肉身之后,还称不称得上鬼。 在她之前, 从九幽而生的恶鬼,都没活到过成年。 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叶南徽也颇为好奇。 楼砚辞自然说不出一二三四,摇了摇头。叶南徽也并未深究。 蹲下身子看了看一旁醉着的夫诸。 她记得约摸就是这段时日,她沉入煞气修行,等醒来后, 九幽之中就没了夫诸的气息。 前面十二次轮回, 她从未见过夫诸,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再见面时,便是不久前的镇妖塔前那匆匆一面。 可偏偏夫诸却似乎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叶南徽盯着夫诸的脸, 满腹疑问,若是可以, 真想将他踹醒,问问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叶南徽看得出神。 在某个旁人眼里便变了味道。 楼砚辞清咳了两声:“他结亲了。” 叶南徽听到楼砚辞说话, 随口接道:“我知道啊,怎么了?” 说着起身看向楼砚辞:“是有什么不对吗?” 叶南徽有些疑惑。 察觉到自己有些过度的楼砚辞略微仓惶地偏过头:“……无事。” 叶南徽一头雾水。 总觉得楼砚辞这些日子实在是有些……叶南徽拧着眉,找出个词儿——莫名其妙。 —— 等到夫诸悠悠转醒, 已经是几个时辰后。 和姜隐相处百年,夫诸自然熟悉镇妖剑的气息,他并未立马前往查看,反而先是磨蹭了好一会儿。 很符合他一惯口是心非的个性。 只是无论如何磨蹭,最终都是要去的。 确认那道剑气出自镇妖剑后,夫诸便立马动身离开,他原本是想和叶南徽道个别,可叶南徽那时处在调息之中,苏醒的时间不定,夫诸最终还是先走了。 说到底,他在九幽中将狠话说尽,心里还是放不下姜隐。 相处百年,姜隐的个性他也知道,执拗得令他头痛,平日里也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且一直嫉恶如仇。 约摸是和妖敌对太久,连一开始对自己好也是别别扭扭,凶神恶煞的。 他起初只是觉得有意思,仙山之人多虚伪,鲜少有人和她一样什么事情都挂在脸上,看谁不爽了,便是一顿胖揍。 夫诸曾以为她是刀枪不入,结果也不过是纸糊的将军而已。 又是一次从人间回来,这次姜隐斩的是一只虎妖,那虎妖凶煞,纵横多年,姜隐追踪了许久才将其除掉。 夫诸向来不喜欢姜隐身上沾染别的妖的气息。他虽未明说,但姜隐却注意到了,每每斩妖回来,都会先将身上的妖气散个干净。 夫诸很得意,觉得姜隐果然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可这一次却是例外。 姜隐一进屋,那虎妖的妖气便涌了进来,夫诸下意识呲了呲牙。 姜隐却没注意,自顾自地洗漱干净,缩回了床榻。 夫诸察觉出不对,靠近了才发觉姜隐在发抖。 “怎么了?” 姜隐没说话。 夫诸皱眉,用手戳了戳姜隐:“说话,别躲在里边儿不出声。” 姜隐面上浮现出几分不耐,却总算开了口,她声音嘶哑:“别烦我。” 夫诸这反骨一下上来了,根本没理会姜隐,继续戳她,直把姜隐戳烦了,姜隐一个翻身坐起,盯着夫诸。 夫诸笑眯眯地道:“说吧,不说别想消停。” 看着夫诸,知道打发不走,姜隐沉下声音:“我杀了人。” “今日我杀的那虎妖,是人。” 话匣子被打开,之后的事就容易多了。 姜隐幼年时见的那只虎妖,性情残暴,虐杀生吞了无数孩童。 只有其中一个活了下来。 那个孩子成了虎妖的“伥鬼”,奉虎妖为父,日日替他去骗更多的食物送上门。 慢慢也得了虎妖的些许信任,修行了些妖法。 “……那只虎妖性情残暴,不光食人,还食同族,万妖窟中渐渐也开始有妖不满。因而后来仙山派人在他外出围杀他之后,并未惹来太多麻烦。那些在妖窟中还活着的孩子,也被放了出去。” “除了…那个‘伥鬼‘,他趁人不备,偷走了虎妖体内的妖丹,一口吞了下去,妖丹入人体,将他变成了一个半妖半人的怪物。也将他异化成新的虎妖。” 姜隐说着低下头:“这些我在仙山时,都已经提前知道了。也有了准备。” “可……” 话到此处,夫诸本以为姜隐头一次处理半妖,心里还存着些对同族的怜悯,正想着要不要说些话安慰她。 姜隐却话锋一转,拧着眉,面上流露出几分被恶心到的神情。 “可…还是太过了些。你见过长着人头,却是大虫身子的半妖吗?我看一眼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夫诸一愣,被她的话带偏过去,他是没亲眼见过,但在夫诸一脉的血脉传承里,上古时期不少妖兽都人首妖身。 是……瞧着奇怪了些。 还没来得及接话,姜隐吐出口气,像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完了,一头又栽回了床榻上。 屋内突然就安静下来。 夫诸总觉得有些怪,却没品出哪里怪,直到又过了一炷香,床榻的被褥里传出一些极为轻微的泣音。 夫诸才反应过来,姜隐不过是嘴硬而已。 按照她的性子,同族妖化,她大概会自责当年没有坚持诛杀掉那只虎妖,以至后来接连不断有人丧命。 夫诸凑过去将被褥拉开,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姜隐哭,一双眼睛倔强又清透,还带着被戳穿后的难堪。 “真有这么丑,把你都丑哭了?” 夫诸那一刻突然有些心软,并未戳穿姜隐,这辈子头一次用软得能掐出水的嗓门轻声哄人,“那我就大发慈悲让你见见我的原型,见过之后,你肯定能把那丑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我才不要见。” 姜隐抽抽着拒绝,“你一现原型,仙山怕是要起洪灾。” 夫诸笑了笑:“哟,平日里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 被这么一顿插科打诨后,姜隐的情绪也好上许多,带着倦意沉入识海中调息。 夫诸看着她终于安静下来的模样,戳了戳她柔软的脸,忍不住腹诽:还真以为有颗铁石心肠呢。 不过也就是个纸糊的将军。 此次之事,夫诸虽生气姜隐不容分说将他赶到九幽的行径,可终归是惦念着她的。 因而见到镇妖剑剑气的那一刻。 他便已经做好离开九幽的准备。 九幽困不住他,可要离开也并非易事。 因为九幽的禁制级别很高,里面的妖魔要想出去,必须借助外力接应,想要自己主动离开,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过好在天道欠他们夫诸一族的颇多。 被天道限制过的天赋术法,能让他们无视一切禁制,从任何地方前往夫诸自己选定的埋骨之地。 只是这术法消耗极大,每五百年才能行一次。 夫诸犹疑一瞬后,还是下了决心,体内灵气霎时以极快的速度抽空,相对应的,夫诸的身影也一点点消失在九幽之中。 而叶南徽两眼一闭一睁,抬眼看去,她又换了地方。 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旁边有一条河,涓涓细流,清澈见底。 叶南徽认出了河里映照出的那张脸,是姜隐。 一段时日不见,她瘦了不少。 在河边蹲了许久,姜隐才起身,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镇妖剑上。 镇妖剑怎么又回到她手中了?叶南徽惊奇。 “便是你不杀夫诸,山主不日也会亲自动手的。” 熟悉的男子声音从姜隐背后传来,“夫妻一场,不如让他帮帮你。” “只要你杀了它,吞了它的神魂和修为,便能一日千里,破境至大乘境,飞升也不是不可,届时便是山主又能拿你怎么办?” 男子的声音带着引诱,见姜隐没作声,笑了笑:“还是说,你对那只夫诸当真动了真感情了?” 姜隐没有立马回话。 她摩挲着手中的镇妖剑,善金曾告诉过她,夫诸是上古妖族最后一只血脉,有天道气运护身,没人能背负杀它的因果,因而需要她用秘法散去夫诸的气运。 她依言照做,虽后来及时止损,可护住夫诸的气运也大不如前,现在山主随时都可以杀了夫诸。 “杀了夫诸便可飞升?” 姜隐蓦地问出声。 那男子笑着答道:“对啊,山主可虎视眈眈着呢。” “为何?” 姜隐继续问。 男子一愣:“为何什么?” 姜隐摩挲着镇妖剑,听过的见过的纷杂信息在识海中交集。 夫诸曾说——【早有人传,地界已被天道抛弃,凡人飞升不能……传言是夸张了些,但关于气运萎靡一事却不是谣传。】 师长曾说——【上古大妖,蠢蠢欲动,天道降下天灾,将其尽数覆灭,保全地界,可夫诸一族因祸得福,横行于地界,后辈先祖姜无暮铲除,只余夫诸,上天怜悯,给予气运庇佑于他。】 而这个男子说——【杀了气运已失的夫诸,便能飞升。】 姜隐心里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了口:“为何杀了夫诸,就能飞升?他……不是被天道气运庇佑着的吗?” “……” 男子没有回答。 姜隐却转身看向他,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地界飞升艰难,便是像山主一样大乘境后期,这么多年,也飞升不能,不是因为力量不够,而是因为要顺应天道的要求才行,是不是?吞了夫诸的神魂和修为也不过是幌子而已。” 叶南徽虽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却总觉得姜隐对面这个男子在笑。 “接着说。”男子不置可否。 “是天道要夫诸一族死绝?” 姜隐脸色苍白,手中紧紧攥住镇妖剑。 “我的先祖姜无暮便是因此得到天道青睐而飞升,我们族谱之中并未有任何先祖吞食夫诸神魂气运的记录……”姜隐声音在发抖,“天道想要夫诸死,又为何要借我们的手,又为何要给予他气运护他?” 男子缓慢走到姜隐身前,一股幽莲香气袭来:“嘘,小声些,天道可没有你想的大方。” “你知道也是好事,如今的夫诸就像是一块肥肉,谁能先杀了他,谁就能率先飞升。” “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内,无人杀他,那天道也会出手。” “他必死无疑。” 男子声音轻快,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所以不如由你来给他这个解脱。” 姜隐咬了咬唇,趁着那男子消失之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知道你和山主之间有过交易。” 男子似乎挺开心姜隐有此一问,停下离开的术法,目光轻轻扫过姜隐的脸:“大约是闲得无聊,找些乐子。” 说完便消失在姜隐面前。 姜隐待在原地半晌没动,良久,水中突然传出声响。 姜隐抬头看去,只见夫诸坐在水中,脸色苍白,见到姜隐,先是一愣,随即又慌张地站了起来,努力板着脸,哼哼唧唧:“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的埋骨之地。” 姜隐握着镇妖剑,看着狼狈的夫诸,没有动弹。 —— “她会杀了他。” 楼砚辞的神识脱离了夫诸,来到叶南徽的身边。 叶南徽看着眼前的姜隐和夫诸,叹道:“这一剑下去,夫诸便不会再回头。” “……” 风声簌簌。 “若非本心呢?”楼砚辞的声音清淡,忽远忽近,“如果是你,你会回头吗?” “不会,绝不回头。” 叶南徽言辞凿凿,没有丝毫犹豫。 第50章 第 50 章 命书 杀妖还是飞升? 若是从前, 姜隐根本不会犹豫。她曾经做梦都想和先祖姜无暮一样飞升,成为所有人倾慕的对象。 可如今……风声簌簌。 姜隐看着眼前的夫诸,手里握着镇妖剑,一时有些迷茫。 “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内, 无人杀他, 那天道也会出手。” “如今的夫诸就像是一块肥肉, 谁先杀了他,谁就能飞升。” 那个男子的话尚在耳边回响。 而“肥肉”湿漉漉地站在眼前, 脸色故意做作地冷下,余光却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怎么不说话?” “肥肉”冷哼一声发问。 姜隐敛下眸光:“你怎么在这儿?” 就这一句话, 霎时点燃了夫诸这团火药。 “该我问你才对吧?” 夫诸皱眉,指了指她手中的镇妖剑,“仙君好威风,剑气直入九幽,我不得出来看看?但这是我的埋骨地,你怎么在这儿?” 姜隐一时噎住。 这一片密林确实是夫诸带她来过的——夫诸一族的埋骨之地, 只与最亲近的人分享。 从仙山被赶去蛮荒之地除妖, 屡次死里逃生之后,她便下意识地来到此处,久而久之便已习惯, 在这密林中,方能得到几分安宁。 见成功呛到姜隐, 夫诸很得意。将身上的水沥干之后,大方地挥了挥手:“算了不与你计较。” “此番, 用剑气引我出来,所为何事?” 姜隐张了张嘴,开不了口。 夫诸不是她引出来的, 她原本已经做好与他死生不见的准备了,想必是那男子…… 镇妖剑是他送来,连带着夫诸也送到她面前。 相比于让山主飞升,那个男子似乎更希望自己动手杀了夫诸。 姜隐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而夫诸见姜隐一直没说话,脸色也并不怎么好,脸上的得意慢慢收敛,眉毛一挑,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副样子。” “……” 姜隐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颤。 她很熟悉夫诸这幅表情,每次他为了些不知缘由的理由生气,又担心她的时候,就会露出这幅模样。 蠢货。 姜隐想,明明是上古大妖,居然可以对她不设防成这样。 但凡当初他多提防一些,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地就用秘术散了他的气运,如今,他也不会落入这个必死之局? 姜隐眸中有些湿润。 “怎怎么了?” 方才还稳如泰山的夫诸一下就慌了神,这是他第一次在青天白日里,见姜隐眸中闪过泪光,连忙来到她面前。 “对不起。” 姜隐的声音很轻。 夫诸一顿,愣愣地看向姜隐,在九幽中脱口的绝不原谅姜隐的誓言,转眼之间便抛诸脑后。 心里微微发胀,像是被泡在了蜜水里。 夫诸轻轻眨了眨眼,脸上的笑意遮不住,伸手拍了拍姜隐的头:“别哭了,我心胸宽广,既然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就原谅你了。不就是在九幽待了数百年嘛,不是大事。” 夫诸的话说得格外温柔,望向姜隐的眼里揉进了细碎的光。 不,你不会原谅的。 世间没有人会原谅一个害他丢了性命的人。 姜隐隔着水雾看着夫诸,心里蓦然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要怎么告诉他,自己与他结亲只为散他气运;如今还害得他不久以后就要死在天道之下。 姜隐开不了口,只能强硬地收敛起自己的情绪。 四十九日,并非没有办法。 那个男子说的或许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夫诸逃离山主的追踪,让夫诸暂时安全。 姜隐沉下心,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冷静下来:“山主要杀你。” 夫诸还沉浸在飘飘然的幸福之中,见姜隐骤然变了脸色,一时没反应过来。 “杀我?”夫诸摇摇头,“他不敢,他担不起这因果。” 若是之前,自然不敢。 姜隐掐住掌心:“……山主誓要让妖族和魔族一样绝迹,他功德加身,愿意一搏。” 她的谎话说得磕磕绊绊,愿意信的只有夫诸。 “这么有种?” 夫诸有些意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随即又看向瘦了许多的姜隐:“你找我是为了通风报信的?” 夫诸又有些开心。 姜隐的沉默被夫诸当做是默认,心里一高兴,嘴上便开始调侃:“那你不如一直将我关在九幽,九幽这地方,山主可进不去。” 姜隐闻言脸色一白。 见姜隐当了真,夫诸连忙解释:“嗐,也说不准,你们山主都准备杀我了,想必准备周全,也许九幽也拦不住他。” 夫诸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说到底,他并不相信山主能豁出性命来杀他,那位山主这么些年,就差把想飞升刻在脑门儿上了。 只是姜隐说得认真,他总不好不接话。 而姜隐听完他的话,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沉思片刻后,想出了对策—— “九幽去不得,还有一个地方可去,九方神庙。” 夫诸闻言终于是认真起来了。 九方神庙,曾是数万年前,天界战神九方在地界的神庙,显赫一时,却在九方斩断天界法门身死之后,迅速衰败。 虽仍冠以神庙之名,但如今在世人眼里,也和邪神无异了。不光修士,就连妖魔也下意识避讳。 原因无它,这座神庙之中还残留着九方的神力,未得允许,入之必死。 “你们夫诸一族曾侍奉过这位神明,你曾说过你能进去的,我与你结为道侣,皇天后土为证,我也能进去对吧?”姜隐脸上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 夫诸点点头:“是没错,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里面。” 姜隐沉默片刻,抬眼看他:“四十九日,你在其中待四十九日,我有办法让山主以为你已死。” 避开山主,待四十九日。 若四十九日期到,夫诸当真逃不过天道,那她与他一同赴死。 若是天道并未抹杀夫诸,那就证明,夫诸的死劫,只在山主,那时她确有办法瞒天过海,让山主以为夫诸已死,只要给她三年时日。 姜隐态度坚决,夫诸只能服从,极为不情愿地回了九方神庙。 而姜隐也没闲着,每日都在研究如何抵御天雷的阵法。 天道要人死,从古至今只有一种法子,五雷轰顶。 时日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最后一日。山主果然没有追过来。 姜隐来到九方神庙的院中。 这座神庙历经岁月洗礼,早就变得破败不堪。周边是她布下的阵法,还有她从家中带来的各种法器,便是大乘境历雷劫,约摸也是够用的。 她坐在庙台阶上静静地等着。 只消熬过最后一盏茶的功夫,就来到第五十日。她的心怦怦跳起来,连掌心都有些冒汗。 夫诸坐到她的身边:“怎么这么严肃?” 她垂下眼:“无事。” 左右说了无用,便不再多说。 说话的功夫,又是几息的时间过去。 姜隐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夫诸见状忍不住戳她:“别咬——”自己。 可话未说完,夫诸便觉心口一窒,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穿过,在心口炸开,铺天盖地的痛意传来。 他的眼中映出姜隐惊慌失措的模样,还带着些反应不及的茫然。 啧,仙山山主还真来杀他了啊。 他不舍地看了姜隐最后一眼,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去的瞬间,天边第一缕晨光从遥远的群山跃起,第五十日,来了。 姜隐浑身都在发抖,但她没有落泪,还不是落泪的时候。 手中的镇妖剑发出嗡鸣。 “为什么要杀他。” 姜隐提着剑,看向稳稳站在不远处的男子,他并不受九方神庙的影响,怀中抱着一把古琴,琴音蕴着她从未见过的至纯仙力,搅碎了夫诸的心。 “说了啊,七七四十九日,天道必会杀他。”男子眯着眼睛笑,“你可以理解为我就是天道的行刑者。” 荒谬。 姜隐不欲多言,提剑而去,挥剑而去的瞬间,一阵刺眼的白光袭来—— “醒了?” 睁眼时,熟悉的男子声音从身后传来,姜隐看着河流映出的自己的脸,有些愣神,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随即冷下眉眼:“是你。” 那个用古琴杀了夫诸的男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看来是还记得。”男子并不介意姜隐的冷漠。 “你用幻术戏弄我?” 姜隐想到方才“梦中” 的夫诸的死状,心中发冷,“是什么时候对我下手的?” 男子却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幻术。” 说着一顿,似乎有些为难,随即在身上摸了许久,从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一本看起来十分破旧的话本子,随即对着姜隐晃了晃—— “你知道命书吗?” 姜隐忍不住冷笑一声,命书,凡间哄小孩儿的东西—— 神仙笔下,写凡人命数,命数天定,不可更改,无法违逆,是为命书。 若真有这样的东西,他们修士也别在修道了,去寻那命书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能否飞升就是。 男子看出她的讥讽:“这命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夫诸必死,即便我不动手,他也活不成,四十九日虽是我编的,但他确实活不过一年。你若不信,大可试一试。” “若想杀我,也可以来试一试。”男子像是能读出姜隐的心思,“不过好心提醒……我们第一次相见,你该记得吧,你躲在暗处,看善金将那些妖的尸身交与我的时候,可还记得他称我什么?” 仙君。 姜隐还记得,善金叫他仙君。 “如今地界,仙君众多,元婴以上便能听一句仙君,不过货真价实的……” 男子顿了顿,随即一笑,“只有我。” “凡人弑仙,我也想看看行不行?” 话音落地,男子消失在原地。 良久,水中突然传出声响,姜隐抬眸看去—— 夫诸坐在水中,形容狼狈,见到她哼哼唧唧出声:“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的埋骨之地。” 和方才“幻梦”之中说的话别无二致,姜隐喉中有些干涩,没有出声。 —— 叶南徽浑身发冷。 镇妖剑构建的这个虚幻世界里,她第一次生出惊惧。 方才那个男子的面容虽依旧看不分明,但他手中的东西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命书。 他手里的命书和她识海中的…… 一模一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妖鬼 “她会杀了他。” 再来一次, 楼砚辞也依旧说出了相同的话,叶南徽有些恍惚—— “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楼砚辞眉目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 “……没什么。”叶南徽张了张嘴,没有多加解释。 或许和她经历的一样,在这场命运之中, 记得一切的只有姜隐, 所以, 附身在夫诸身上的楼砚辞也并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 叶南徽的目光投向姜隐,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怜悯。 她…会怎么做? 姜隐很精瘦, 看得出来从仙山离开之后,她受了不少苦, 此时此刻,她现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夫诸,唇瓣微微翕动—— “我会让你活着的。” 她的声音微不可听,顺着周遭的风,很快就飘散开来, 不留一丝痕迹。 那厢夫诸却也察觉到姜隐的不对,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来到了姜隐的身边。 之后的事并无什么不同,姜隐还是将夫诸带到了九方神庙。 无论如何, 山主必须要避开。 不过这一次,姜隐没再折腾在九方神庙附近布置阵法。 她将自己关在神庙之中的一间房里, 告诉夫诸她要闭关,让夫诸为她护法, 这样夫诸便不会轻易离开她半步。 随即她一个人在房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叶南徽默不作声地也看了她三个月。 房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用来占卜的器皿散落一地,姜隐的手上也多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元婴修士, 以血为卜,叩问凶吉,虽不能准确知道命运指向,但大致的结果却极为精准。 “三十六次。”姜隐看着碎成两半的钱币,轻轻地自言自语,“还是死局。” “无论过程怎么变,终局也还是一样,夫诸…必死。” 姜隐的手微颤,嘴唇被她咬得发白,渗出丝丝血迹。 叶南徽看着,有些不忍。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种痛苦。 这种…无论怎么在命运里挣扎,无论绕着结局走了多远,最终还是避不开死劫的痛苦。 没有人比她更懂。 无解的死局,令人绝望。 姜隐颤抖着手将那枚断成两截的钱币收好,她想了无数种方法,去求凶吉,得到的答案,却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隐隐之中好像有一条线栓在她身上,无论怎么做,她都躲不过。 她甚至有些后悔。 若是真如那个自称“仙君”的男子所说,夫诸只有四十九日可活,她尚能放弃得干脆,左右不如一同与夫诸赴死。 可偏偏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的光景,万一呢,万一找到方法能够救下他呢? 这念头恰似一个钓鱼的钩子牢牢地勾住了她的心神。 此时此刻,她宛若凡间赌场里的赌徒,置身于一个不容她离场的赌局,心心念念着的都是能否最后的时日里翻身。 如今,还有九个月。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只是三个月未见,可她看着夫诸的脸,却觉得恍若隔世。 她在房中每一次占卜问凶吉,都像是经历了一遍命运。 “闭关结束了?” 夫诸本已经做好十数年见不到姜隐的准备。 姜隐点点头,并没有开口解释地意思。 她出来时,正值日薄西山时,瑰丽的晚霞霞光映在两人的脸上。 姜隐久违觉得有些累。 “你……在九幽过得还好吗?” 姜隐与夫诸分离数百年,所聊的东西实在有限。 夫诸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次从九幽出来,姜隐整个人的精气神卸了许多。 从前的姜隐永远被愤怒和倔强充斥,还带着几分狠劲儿和冲动,便是难过了,也不会轻易地被人察觉。 可如今这双眼睛里暮气沉沉,她整个人都仿若是陷进了泥淖里。 夫诸有点担心。 他想了想,随即面容柔和下来,他自然不会告诉姜隐他在九幽里整日酗酒,飞速地眨了眨眼,他开始半真半假地说话:“还不错,你知道的,夫诸一族的血脉,里面的妖魔奈何不了我。而且我气运加身,也没被瘴气弄死,反而认识了一个小鬼。” “小鬼?” 姜隐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鬼是什么,“你撞上了九幽恶鬼出世?” 仙山典籍上向来有记载,九幽恶鬼,朝生暮死,不见天命。 她们一出世就会沦为妖魔的口粮。 “怎么会?” 姜隐有些意外,“没死?” “没死。”夫诸说起来,“那个小鬼可会藏了,那段时日整个九幽都在守着她,各个瘴气口都被妖魔蹲住了,各种妖魔煞气遍布,就等引她从瘴气中出来,一口吞掉。” “偏偏她还真能忍,硬是不上当,让九幽里的妖魔都开始起疑是不是瘴气入脑,坏了神识。” 夫诸说着笑了起来:“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吧,我偶然撞见她,便偷摸给她喂了些妖气,也算是好善乐施了。” 姜隐听完没有作声,按道理来说,她自幼生在仙山,受仙山教导,早就习惯了天命不可违的观念。 若是百年之前,她甚至会斥责夫诸干预天命,小心染上因果。 可如今的情形,她听完夫诸的话,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若是连朝生暮死的九幽恶鬼都能活,那夫诸…… 她的目光深深,突然开口打断仍在说个不停的夫诸的话:“你们妖……有成鬼的吗?” 叶南徽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一瞬间便懂了姜隐的心思。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们两人相隔漫长的岁月,却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只是,对于她而言,她做下这个决定只需顾虑自己,但姜隐……她要帮夫诸做这个决定,并实施…… 很难。 夫诸被姜隐的话问得发愣,下意识摇头:“妖鬼?倒不是没有,只是太少太少,从妖诞生至今,也不过百只。妖相比你们人,心思要单纯直接得多,便是有滔天大恨,死了便死了,神魂当下也会散掉,不会因生出怨气徘徊人间。” “怎么突然问这个?”夫诸不解。 姜隐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没事,突然好奇而已,你接着说你那位恶鬼好友。” 夫诸很听话,依言继续说起来。 而姜隐人虽在原地,却已经走了神。 夫诸说的东西她懂,妖死后极难化鬼,但却并非不可能。 只要她查到那些妖化鬼的典籍,说不到就能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夫诸的死若无法违逆,那便应天道所愿,但…人间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变成鬼,也比身死魂消来得划算。 可…要查相关典籍,她就必须先回仙山一趟。 姜隐皱眉。 很快便被一直关注着她的夫诸发现:“……方才就注意到了,一直神思恍惚,想什么呢?” “我得回仙山一趟。” 姜隐并未隐瞒,这件事她必须和夫诸沟通好。 “你如今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仙山了,我必须回去。” 姜隐企图蒙混过去,却被夫诸识破—— “你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这柄镇妖剑,我能不知道你有什么东西?” 姜隐吸了口气,抬眼看着夫诸:“我要回仙山藏书阁去查一件事,有关于妖,这件事我没法和你说?” 姜隐隐去关键,说了真话,她和夫诸结为道侣后,有关于人妖对立的事一向少谈。 夫诸闻言却展了眉:“何必去藏书阁,你如今可是在货真价实的神庙。” 夫诸说着起身,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他撑了个懒腰:“走吧,仙君,带你见见世面。” —— 九方神庙并不算大,前后不过三个大殿,藏书阁就坐落在最后面。 迎着夜色,夫诸将姜隐引到了里面。 “传言当初九方战神征战三界时,便喜欢随笔记下所见所闻,其中妖魔鬼神,无所不有,可比仙山里面记载的那些要详尽许多。” 夫诸为姜隐解释,“你若想找的妖,连这里也没记录,那也不必再回仙山了。你慢慢查吧,替你护法三月,如今正好调息。” 说完夫诸便摆了摆手,退了出去。 偌大的藏书阁便只留姜隐一人。 姜隐上下打量了一下这阁楼,和不染尘埃,时刻用术法维持整洁的仙山藏书阁相比,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无人踏入,连书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不过分门别类却做得很好。 姜隐朝着“妖”字的书架走去,凝着神识,极快地扫视眼前的典籍。 约摸三个时辰,终于让她找到了一本写着妖鬼字样的小册子。 那册子并不厚。 姜隐将它抽出打开。 上面的字也不规整,像是卧在榻上,垫着手写的,斜着一排下来。 姜隐却读得很认真,可读着读着觉出不对来,这册子和她从前读过的典籍很不一样,并不工整,一开始甚至都是些抱怨—— 【第一日:啧,饕餮这凶兽化作妖鬼后怎么还是这么能吃,一吃就是一堆仙家没了,又要被天道扣功德了,烦死了,这一天天的,好想回去睡觉啊。说到底这灾祸又不是我招来的,自个儿手里的神仙没本事,就抓我上顶……真是不要脸。】 这是战神九方亲笔? 姜隐继续往后面看去。 【第九日:天底下怎么有妖鬼这么麻烦的东西?人死后最多成厉鬼,但也可超度,这妖鬼非要打得魂飞魄散才能消停……好累,天道若这也要扣我功德,真是没天理了。】 【第二十一日:想造反了,要不然反了天道吧,好没神性的天道。】 【第五十五日:真的好想反。】 【第四千五百一十二日:遇见的第二只妖鬼,是只九尾狐,也怪惨的其实。】 【第六千日:当鬼靠飘就好了,挺省力】 【第三万七千二百八十日:用全部功德换了夫诸一族的命数……啧,有点心疼,不过看着都长得毛绒绒的份儿上……也算值了。就是夫诸里化作妖鬼的那一个怎么搞,先每天揍着试试吧。】 【第五万零一日:原来妖鬼也有理智,太好了。】 【第不知道多少日:遇见的第三只妖鬼,啧,有点怪。】 【第四只】 【第五只】 【第十六只】 …… …… 姜隐一目十行,快速地翻阅着这本小册子,可其中大都是些抱怨和琐碎事情,且记录的时间跨度很大,姜隐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姜隐有些失望,拿着本子垂下手,目光重新落在书架上,想重新搜寻一些相关记录。 抬手准备将手中的册子重新放回去的刹那。 册子中却掉出一张……皮? 姜隐将那张似乎是某种兽皮的东西捡起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最上面的一行格外清楚—— 【抽骨剥皮,妖物至痛,由此生怨,炼成妖鬼】 姜隐的手指瞬间捏紧。 下方的小字,她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聚魂之术,只是这张兽皮上的聚魂术与仙山有所不同。 结尾处还有行红色的小字。 【至亲背叛,更见其效】 …… …… …… 姜隐所读的东西尽数涌尽叶南徽的识海之中。 叶南徽想起之前在镇妖塔里看见的夫诸尸骨,心里一揪。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是她可以遇见到的惨烈。 但……若姜隐真的杀了夫诸,将他抽骨剥皮,那为何她非但没有飞升,反而成了孤魂野鬼? 藏书阁中灯火摇曳,叶南徽隐隐有些不安。 而藏书阁外,楼砚辞趁着夫诸调息,神识飘出,他仔细打量着夫诸的模样。 又回想起识海之中,上一次夫诸心脏被搅碎的感觉。 那道气息入体的瞬间,便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楼砚辞闭了闭眼,那一日他被南徽一剑穿心后,也是同样的气息帮他修复了心脉。 ……是谢淮。 楼砚辞睁眼,眼神微沉,细细看去,像是淬了碎冰。 第52章 第 52 章 杀夫证道 姜隐在藏书阁又待了三个月, 企图找到其他的办法。 可终归是徒劳。 出来的时候,夫诸在门口等她,姜隐对上他的双眸,她心颤了颤。 抽骨剥皮, 这样的死法太痛苦, 即便是为了求一个活着的机会, 也该让夫诸自己决定。 她想将一切告诉夫诸。 告诉他,自己与他结亲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境地。 姜隐向来不是个拖沓的人,但此时此刻, 心里却生出了犹豫。 结亲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害怕从夫诸眼里看到恨意。 “查清楚了?”夫诸问她。 她点了点头,掌间生出湿意—— “我——”姜隐避开夫诸的眼神,快速地把所有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次。 这件事简单得很, 姜隐三言两语就说了清楚。 她是如何散去夫诸气运的, 仙山如今是如何要对夫诸赶尽杀绝的,山主又是如何想用他的命,以求飞升的。 话音收尾的时候, 姜隐的心蹦蹦直跳,她低着头不敢看夫诸。 九方神庙里, 本就没有多余的人,连鸟雀蝉虫也没有声音。 姜隐说完所有的话, 只觉安静得可怕,只隐约看见夫诸伸出了手。 是了,如果是她, 她也会生气。 姜隐闭着眼睛,等待夫诸出手。 …… 半晌,她的肩膀被轻轻戳了戳。 “闭眼……干嘛?” 夫诸的声音并无半分怒气,反而带着犹疑。 姜隐睁开眼,夫诸脸上并未出想象当中的愤怒和恨意。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姜隐愣愣地问他。 “你说了什么了?” 夫诸眨巴眨巴眼,“就看你突然低了头,傻站在这儿。” 如坠冰河。 姜隐打了个颤,鬼使神差望向夫诸身后的神殿之上。 那个男子带着古琴,朝她微微一笑。 姜隐扯了扯夫诸的衣角,示意他看:“你能看见那儿的人吗?” 夫诸朝姜隐所指的方向看去,神殿之上,空空荡荡,哪里来的人。 夫诸的手贴在姜隐的额上,问得小心翼翼:“你……有没有不舒服?” 姜隐垂下了长睫,将夫诸的手从额上拽下,轻轻握住:“我没事,只是看书看得眼晕了。” 夫诸放了心:“神庙里不会有别的人,九方战神残余的神力已经足够威慑地界里的生灵了。” 姜隐极为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如今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九方神殿上了。 那个男子只在一瞬时,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夫诸却恍然未见。 “想必你已经找到让这只夫诸活下来的办法了。”那个男子往后面看了看这藏书阁,“九方的法子不会出错。” 男子的声音悠远,一声叹息像是遥远旷野上的一阵轻风:“别怨我不一早告诉你,若此法从我口中说出来。天道会知道的。” 说着男子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仿佛姜隐是他家中亲近的小妹:“命书所载,可不能告诉其他无关人等,别再试图告诉这只夫诸了,不会有结果的。” 说完,男子的身影在姜隐眼中淡去。 等回过神来,姜隐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夫诸离开藏书阁好远的一段距离。 此时此刻,她无比确定—— 那个自称“仙君”的男子,想要她杀了夫诸。 之前她一直以为这个不明男子,要的是夫诸死。 因而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将消息告诉她,若要夫诸死,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或者是等到山主找上夫诸,夫诸也没有活的机会。 可他却偏偏要将一切告诉她。 她并不相信这样的人只是为了看个热闹。 直到方才,那个男子言辞之间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找到让夫诸活下去的办法,他却并未阻止,甚至隐隐期望她这样去做。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子并不在意夫诸的死活,他要的似乎……只是自己完成“杀夫诸”这个动作。 所以他才不允许自己现在将一切袒露给夫诸,是怕夫诸一怒之下杀了她?还是怕多出什么新的变数? 姜隐的脑子一团乱麻—— 不行,她一定要再见那个男子一面。 …… …… “又闭关?” 夫诸不太高兴,但在这件事上,他一向没有什么辩驳的权利,等目送姜隐进了别院后,才自顾自地坐下,老老实实开始护法。 而夫诸一无所知的是,此时此刻,姜隐正拿着剑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若如她所想,那男子要借她的手,那他就不会让她死。 姜隐的动作很快,锋利的剑刃贴在她的脖颈上,她闭着眼睛手下用力—— 鲜血并没有涌出来。 她赌对了。 脖颈和剑刃之间在一刹那多了层极韧的灵气。 她睁眼,再次见到了男子。 “你若只是想我动手,那夫诸是不是可以不用真的——”死。 最后一个字并未说出口。 只见男子轻轻点了点他自己的唇,姜隐便失去了声音。 “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要说出口。”男子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你,是天道要让夫诸死,你心底的那个主意,可瞒不过天道。” 姜隐的眸光淡了下去。 男子眸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你想要保住他,只有九方神殿藏书阁里的那个办法。” “而且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不是吗?至少,杀了他,你能跃升至大乘境飞升呢。” 男子的声音带着蛊惑,像是豺狼露出了虚伪的善意。 那日之后,姜隐沉默了许多。 叶南徽察觉到姜隐下了决心——她还是想让夫诸活着。 最后的时日里,姜隐对夫诸细致温柔到连夫诸都察觉出不对。 直到姜隐将九方留下的术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以后。 离一年的期限只剩下了最后十日。 姜隐准备动手了,要将夫诸这样的上古妖兽抽骨剥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准备的事情有很多。 等所有的一切备齐以后,只剩下最后三日。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月圆之夜。 姜隐将夫诸药晕以后,用捆妖绳将夫诸绑起来,又锁了它的琵琶骨,带到了神殿的大院儿里。 她手中其实有很多迷药,完全可以让夫诸死在梦里,再将其抽骨剥皮,这样夫诸根本不会经受任何苦痛。 可是,不行。 炼成妖鬼的关键,抽骨剥皮只是其次,更为关键的在于妖的恨意。 所以,姜隐在一寸一寸拂过夫诸的眉眼之后,给他喂下了解药。 她蹲在夫诸的面前,等他醒来。 “……阿隐?” 双肩处剧烈的疼痛传来,夫诸忍着剧痛看清了眼前之人。 姜隐故意冷着脸色,强迫自己注视着夫诸的眼睛。 那双妖瞳里,早就没了初见时的桀骜厌恶,即便此时此刻他被穿了琵琶骨,他也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怀疑。 像极了她在人间遇见过的流浪狗,给一口饭吃,便眼巴巴地跟上来,即便你想赶它走,它也不会朝你呲牙,只会放慢脚步,茫然无措地看着你。 真是……蠢货。 姜隐强忍眸中的泪意。 她根本不知道夫诸为什么会喜欢她,也不知道夫诸为什么当初愿意和她结为道侣。 冰凉的手按上夫诸受伤的肩胛,嘴唇微微翕动,倒背如流的术法口诀倾泻而出。 鲜血顺着夫诸的躯体一路往下,流入早就布好的法阵之中。 夫诸再蠢,也意识到姜隐这是要做什么。 心里的痛尚且还没知觉,他只觉得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夫诸嘶哑又虚弱的声音传来,姜隐迎上他的目光,即使到了现在,夫诸的眼睛里都没有生出恨意。 姜隐听见了自己冷漠的声音—— “夫诸,别犯蠢了,人妖殊途,你当真觉得我是真心与你结为道侣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和你说了,上古大妖夫诸,天道气运加身,多诱人啊,我当初只是和你一夜之后,便破境元婴,如今杀你证道,正好能助我飞升。” “你证不了道,你若杀我天道会降罪——”于你。夫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隐打断。 “夫诸你以为我与你结为道侣是为了什么?” 迎着夫诸无措的双眸,姜隐冷着心肠缓缓开口:“到了这个地步还猜不到吗?我是为了散你气运啊。” “若非如此,你以为我如今伤你至此,天道为何不降雷惩戒?” 话到这里,夫诸的眼眸中终于有了波澜:“所以……你之前说的话全是假的是吗?” 【夫诸,谢谢你。】 【夫诸,你真的很好。】 【夫诸,我希望你能平安。】 …… 夫诸,夫诸,夫诸…… 这一年来,纵使姜隐再忙,见到他时,总会说些好听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实不实就会想起。 “假的。” 姜隐答得斩钉截铁,“真是没料到,夫诸竟如此好骗。” 夫诸的血很快便流满阵法之中。 失血过多的夫诸再也维持不了人形。 庞大的原型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 姜隐手中提着镇妖剑,星点血迹沾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格外冷漠,像是要宰杀一头没有灵智的牲畜。 院中血光大亮。 姜隐并不担心夫诸会不恨她。 夫诸原型共三百二十七根骨头,每一次的断骨之痛,每一次硬生生将皮肉剥开的痛苦,三界之中没有任何人仙妖魔会在这个过程中不对施刑者生出恨意。 由下至上。 髋骨、股骨、小腿骨、膝盖骨、胸椎、肋骨、腰椎…… 每一次的痛苦叠加,便会堆积出无限恨意。 妖这种东西,总是健忘,未生灵智前,斗殴厮杀是日常事,对于人而言难以忘却的灭族之恨,对他们来说却并不算深刻。 因而妖死后很难生出执念和怨念化作妖鬼。 只有让他们痛到深入骨髓,才能怨念不散。 姜隐的镇妖剑来到了夫诸的眉心,那双眼睛看向她时不再含着笑意,其中痛苦和恨意交杂,姜隐只看了一眼,便仓惶地错开眼神。 很好,她想,就是要恨她才行。 她颤抖地贴近夫诸的耳朵:“……夫诸,永别了。” 一个轻吻落在夫诸的耳侧。 随即姜隐闭上眼睛,手中镇妖剑用力刺入夫诸头骨—— “不!” 一声怒喝自庙外传来。 姜隐浑身浴血,木然地看向那处,一片血色之外,只见山主目眦欲裂地望着她手中之剑,而他的身边站着那个男子,那男子仍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 姜隐已经懒得去猜想他们的反应,他们的打算。 这一场屠杀,遍体鳞伤的亦有她。 从前无比珍惜的镇妖剑从她手中脱落,她此刻光是握着这柄剑,都觉得恶心。 她的目光落在这院中,然后弯下腰沾了一滴血,点在自己的眉心。 随着咒术,周边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眼里一点点清晰。 周边浮动着的是夫诸的妖魂。 如她所愿,这些妖魂并没有随着夫诸的死去而散开,反而一点点汇聚,最终汇聚成夫诸的模样。 姜隐猛地咳嗽出声,泪水顺着她的咳嗽声染湿了泪角。 还差最后一步。 姜隐望向天边,没有让她失望,漆黑的天际陡然显出亮光。 一道金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元婴到化神,化神到炼虚,炼虚到大乘,体内的灵力一路攀升,速度之快,直到她忽觉身体一轻,融进了金光之中。 成了。 姜隐的唇边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意,天道也被瞒过去了。 而就在姜隐融进金光的那一刻,叶南徽识海之中镇妖剑白光构筑而成的结界突然崩塌。 还沉浸在惨烈场景里的叶南徽霎时就回到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命书依旧灰扑扑地待在原地。 一切都只像是一场梦。 可叶南徽知道这是真的,记忆最后的那抹金光不断在叶南徽识海中闪回。 不对,不对,若是姜隐飞升了,那又怎么会化作鬼物与她相遇。 叶南徽从识海里退出,翻身坐起。 四周一看,人已经出了尸骨林。 楼砚辞听到响动回头看她:“夫诸断气的那一刻我就被排斥出来。” 叶南徽只在楼砚辞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转眼就落到他身后与尸骨林相对的无暮山上。 原本魔气冲天的地方,如今一片火光。 叶南徽心下一凉。 第53章 第 53 章 “你别与他计较。”…… “谢淮?你怎么在这里?” 叶南徽和楼砚辞匆匆赶到无暮山下时, 谢淮正浑身是伤倒在山脚。他身边还有几具已经没了气息的尸体。 好在谢淮还活着。 叶南徽扫了眼他身边的几具死尸,都是凡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 见到叶南徽,谢淮面上浮现出慌乱, 拽着叶南徽的衣袖, 脸上没了平日里常挂着的笑意, 一双笑眼浮上痛苦之色:“我没能救下他们……娘子,你不要上山, 赶紧逃。” 叶南徽拧眉,山上火光冲天, 夫诸和姜隐都在上面,她不可能走。 见谢淮情绪不稳,叶南徽也不欲与谢淮多说,确定他没有生命之危,她安下心,蹲下身利落地将谢淮敲晕, 转身看向楼砚辞:“……你…照看他一下?” 叶南徽说这话时有些尴尬, 刚从“梦中”醒来,她一下不太好把握与楼砚辞相处的分寸。 没想到楼砚辞只是略微扫了眼谢淮,就颔首应下。 虽然觉得有些意外, 但叶南徽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见她即刻要上山—— “这上面所燃之火……” 楼砚辞顿了顿,“像是仙山的炼妖之术, 以神魂为引,燃火驱逐妖魔, 是同归于尽之法。” 叶南徽闻言拧眉:“可有法破?” 楼砚辞摇了摇头:“你若要入这其中,以神魂入即可,你的神魂在九幽历经锤炼, 此法奈何不了你的神魂,却对你肉/身有损。” 叶南徽没有耽误,听完楼砚辞的话,转身左手掐诀,神魂离体,便往山上而去。 楼砚辞接住叶南徽的肉/身,将她的肉身小心揽在怀中,垂眸替她轻轻擦了擦一路而来,脸上染上的飞灰,才开了口:“她已经走了。” 山下很静,除了不远处火光映射下的不断落下的碎石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流水声,并没有多余的人的气息。 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才传来窸窣声。 “娘子下手可真重。” 身后传来抱怨的声音,没了方才的惊慌无措,带着几分从容,谢淮揉着脖子坐了起来,看向面对着他的楼砚辞,和他怀里的叶南徽,唇角往上扬了扬,“楼小仙君怎么抱着别人的娘子?” 楼砚辞并未动怒,目光也未从叶南徽的脸上移开,只轻轻唤道:“春秋剑。” 通体莹白的长剑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直直朝谢淮脸上划去。 不过瞬息,谢淮嘴上便多出数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虽然此刻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谢淮额上还是疼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他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楼小仙君的手段,还真是狠辣。” “下一次,是舌头。” 楼砚辞再度掐诀,剑光大亮。 …… …… …… 鬼飘起来的速度很快,叶南徽并未费多少力气,就来到了无暮山顶。 火光将无暮殿围聚,叶南徽穿过火光,迈了进去。 一片狼藉。 无暮殿的梁柱断开,整座殿宇都化作了废墟,殿前破旧的无暮像也散落成一大块一大块的碎石。 “姜隐……” 叶南徽试图唤她。 可身为恶鬼,并未察觉到属于姜隐的任何气息。 “夫诸……” 叶南徽退而求其次。 这一次很快便察觉到动静,循着声源而去,叶南徽在无暮殿坍塌之后形成的一个空洞处找到了夫诸。 夫诸发丝飞散,周身萦绕着魔气,不复昔年模样,他站在空洞处,不停地踢着脚边的碎石。 “夫诸?” 叶南徽轻轻唤他。 夫诸缓缓抬头,对上叶南徽双眼时,他轻轻眨了眨眼,随即像是认出了来人,才露出一个笑意,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南徽,你来啦。” “……你做了什么?” 夫诸停下脚上的动作,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南徽,我报仇了。” 叶南徽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又问了一次:“你……做了什么。” 夫诸仍笑着:“举我全族世代之恨,覆灭无暮城,手刃仇人,我做到了。” 说着,夫诸举起手伸到叶南徽的面前:“她将我抽骨剥皮,制成镇妖塔,以图飞升,我恨过她,怨过她,但镇妖塔倒那一日,我想放下的,恨一个人太累了。南徽,你懂吗?恨一个人太累了。” “可是,南徽我在无暮城底见到我全族尸骨时的那一刻,我放不下了。” “她的先祖屠杀我的族人,以求飞升;万年之后夫诸最后一脉,也以同样的方法,死在姜姓之人手里。” “偌大的无暮城,姜家世世代代的声誉,皆是由我们夫诸一脉的尸骨堆积而成的。” “南徽,我和她之间,不是私怨了。” 夫诸的眼里浮上一层水光,又转瞬即逝:“她已经飞升,我拿她没有办法,那这无暮城就必须还债。” “她以为在无暮城留下一道气息,便能保他们无恙吗?” 夫诸看着他伸起的手:“南徽,我亲手碾碎了那道气息。”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夫诸的手上,终于在那处察觉到了姜隐的痕迹。 她看着夫诸脸上僵硬的笑意,心间发寒,愣愣问道:“这火?” 夫诸垂下手,看着倒塌了的无暮殿:“是她…还要杀我。” 不可能。 叶南徽拧眉,姜隐千方百计让夫诸活下来,怎么可能还要来杀他。 “除了你,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叶南徽骤然想到在尸骨林中,她晕过去之前,姜隐的那一句——“此妖当诛。” 她那时本以为说的是夫诸,如今想来,怕是另有所指。 可夫诸却摇了摇头:“没有旁人。” 一时之间,叶南徽和夫诸都沉默下来。 叶南徽甚至不知道要不要与夫诸解释清楚。 如果此时姜隐还“活”着,叶南徽一定会想法设法地将其中真相告知夫诸。 可……她晚了一步。 亲手“杀”了姜隐的夫诸,如今不可能再承担起这一切的真相。 而且叶南徽也没有办法向夫诸解释,为何本来应该飞升成仙的姜隐,会变成孤魂野鬼。 良久之后。 叶南徽将夫诸从倒塌的废墟里带出,废墟之上,隔着火光,还能遥遥看见城中那一束冲天白光,仙气逼人。 “那是姜无暮留下的仙力。”夫诸冷眼看着,和叶南徽解释,“南徽,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无暮城今夜,一定要成为一座死城。” “你要拦我还是帮我?” 叶南徽注视着夫诸的眼睛,只觉得今夜太长,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点在了夫诸的额心。 夫诸躲闪不及,只在瞬息之间,夫诸再度睁眼时,已经换了神魂。 “狐妖半生之术?” 叶南徽注视着这双眼睛,喊出她的名字,“姜隐,你什么时候学来的。” 栖息在夫诸身体里的姜隐笑了笑:“楚方非要教给我的。我也是铤而走险赌了一把,夫诸那一掌……我已经‘活’不成了,但我得等你来,才冒险用了此法。” “我知道你已经知道我和夫诸的一切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镇妖剑会选你,我起初是想杀你的,你身上有和他相同的气息。” 姜隐轻轻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 “我有很多事没有办法说出来。叶南徽,虽不知道镇妖剑为何会选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去江临城。” 姜隐闭了闭眼,叶南徽察觉到她的不适,伸出手再度点在她的眉心,帮她将夫诸的魂魄镇压下去:“你赶来无暮山,原本是想杀谁?” 姜隐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不能说?” 叶南徽想起在“梦”中姜隐同样口不能言的那一刻,“是那个自称‘仙君’的男子?” 短暂思索后,叶南徽问了姜隐第二个问题:“当初你杀了夫诸以后……不是飞升了吗?怎么会——?” “早就不能飞升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飞升天界了,叶姑娘。”这一次姜隐开了口,“这是一场骗局,所有人都被骗了,包括山主。” 叶南徽还想再问些什么,姜隐却摇了摇头:“其他的我不能尽数告知你,去江临城吧。那里……或许也会有你轮回的答案。” 姜隐的话在叶南徽的耳旁炸开。 “你怎么会知道……”叶南徽声音有些干涩。 “从夫诸的识海中窥得的。”姜隐看着她,带着些许悲伤,“那个人找到夫诸,告诉了他你轮回一事,夫诸他引你去镇妖塔,除了私心以外,也希望你能摆脱命书的枷锁,只是这些话他受了限制,不能说出口,我如今替他说出,希望你不要怨他。” 姜隐说着又望向城内的那束白光:“夫诸今夜之事,也是受了利用,城中无辜者众多,夫诸这般行事,是逃不过天罚了。” “等天一亮,我们会同去。” “叶姑娘,你说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徒劳啊。” “折腾了那么多,让夫诸受尽折磨,可到了最后,还是保不住他。” 叶南徽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姜隐。我轮回十三次,其中十二次死在同一个人剑下,到了现在,我也不知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比之前更好。” 话音落地,一直昏暗着的天边骤然泄出一缕天光,叶南徽亲眼看着属于贾轩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栖息其中的神魂,在天光之下,慢慢化作飞灰而去。 周边的火光也随之淡去。 无暮山下,原本安宁的无暮城变得残破不堪,残肢断臂,死伤无数。 叶南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生出些难过。 为姜隐夫诸,也为这惨遭杀戮的生灵。 …… …… …… “啧,真疼。” 无暮山下,谢淮的脸再度被飞逝而过的剑气擦伤,和楼砚辞斗法一夜,谢淮有些厌了,“摆剑阵算什么本事?” 楼砚辞揽着叶南徽的肉身,坐在阵眼,周边是春秋剑分化出来的剑气。 一旦谢淮靠近,便有剑气驱赶。 只是起初刺入谢淮心口的那一剑,早就愈合如初。 楼砚辞没有分太多心思在谢淮身上,他只是试探。南徽的肉身在他怀里,护她肉身周全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他看得出来,谢淮如今也并没有用心,不过消遣。 就这样折腾一夜,天光乍漏。 一直闪躲着的谢淮骤然停下脚步,任由剑气划破他的手臂,脸侧。 “还是选了人族吗?” 谢淮眯着眼睛,看向无暮山顶,那里的火光消散,连带夫诸和姜隐的气息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真是让人失望。” 谢淮叹了一声,垂下眼眸。 而楼砚辞怀里也突然有了动静。 叶南徽重回肉身睁开眼,还没回神,就听见了楼砚辞的声音。 “如何?” 叶南徽这才察觉是靠在楼砚辞怀里,一激灵下意识推开楼砚辞,从他怀中离开。 还未开口回他。 就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子。” 声音带着些虚弱。 叶南徽回头,只见本身就受了伤的谢淮,此刻脸上,手背,小臂上全是细小的划痕,其间渗出点点血迹,看上去十分可怜。 注意到叶南徽错愕的目光。 谢淮连忙翘了翘嘴角,努力显出轻松的模样:“娘子,你别怪楼小仙君,是我主动向他讨教剑法的,这样下次再遇到什么情况,我就能保护娘子了。” 讨教剑法?这看上去像是单方面挨揍,况且谢淮本就有伤,主动练什么剑。 叶南徽忍不住又看向楼砚辞。 却见楼砚辞慢条斯理地起身,目光清正,未发一言。 莫名让叶南徽想起那夜在石室里,楼砚辞为谢淮除魔发生的误会。 “先回去上点药吧,练剑这事急不得。” 叶南徽开始和稀泥。 谢淮眸光轻闪,却也听话地颔首:“不知楚宅情况如何,我先回宅子里瞧瞧。” “好。” 等谢淮离开。 叶南徽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楼砚辞身上,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谢淮年纪还小,是孩子气了些,你别与他计较。” 叶南徽纵横人间多年,话本儿听了有一屋子那么多,谢淮的小心思,她一时被蒙蔽,转眼也能猜个七八分。 楼砚辞拿着春秋剑的手紧了紧,良久。 “好。” 楼砚辞应下,微微垂眸,掩下眸中杀意。 第54章 第 54 章 “我杀了她十二次。”…… 姜无暮留下的仙障保住了不少人。 也多亏了先前一早就来了无暮城的那群仙山修士, 沿途救了不少凡人过去,其中就包括楚方。 而姜隐和夫诸魂散以后,这些仙山弟子又很快摸到了无暮山中,幸得叶南徽走得快, 免得遇见又是麻烦。 回了楚宅, 楚方和谢淮已经回去了。 看见身后跟着回来的楼砚辞, 楚方先是一愣,随即看叶南徽的眼神多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 “他不是被你捅死了吗?”楚方贴过来在叶南徽耳边哼哼唧唧。 “说来话长。” 不过只过去了一夜, 叶南徽却累得很。 楚方揉了揉脸:“谁知道楚圆的预感那么准,这无暮城还真有猫腻……对了, 楚圆呢?” “死了。” 叶南徽答得简单,未等楚方有反应,又道,“你与我一起去那日初见她的那片树林里瞧瞧吧,一会儿就出发。” 叶南徽顾不得楚方的反应,径直穿过院廊回了屋。 楚方怔愣了一瞬后, 一头雾水, 赶忙追了上去。 一时之间,楚宅空空荡荡的院落里,便只站了楼砚辞和谢淮两人。 谢淮笑脸迎人, 一副主人做派:“楼小仙君,要不先坐下喝口茶?” 楼砚辞并未接茬, 带着春秋剑与谢淮擦肩而过。 “楼小仙君。” 谢淮并未生气,仍是眯着一双笑眼, 看着楼砚辞的背影,“跟得太紧可是会讨人嫌的。” 楼砚辞脚下一顿,随即侧身看向谢淮。 任谁来看, 也会觉得谢淮肉体凡胎,浊气盈体,像是在滚滚红尘中翻腾不息数年,哪有半分仙君的模样,可偏偏他的起死回生之力却做不得假,那股灵力保住了他的心脉。 “仙君?” 楼砚辞看着他,“尚在地界的算什么仙君。” 四目相对,楼砚辞的语气十分平静,可就偏偏是这一句话,让谢淮冷下了神色。 谢淮自然能听出楼砚辞话中的讥讽,笑意淡去,冷嗤一声。 楼砚辞的心脉开始搅动疼痛。 果然,这天下没有白来的恩惠。楼砚辞内视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那股多出来的灵气将他的心脉重新连接,却并未完全与他的身体融合。 换而言之,谢淮随时可以将这灵气收回。若他想活着,就不能违逆谢淮。 意识到这一切的楼砚辞并未声张,仍旧是雷打不动的冷漠神情,在确认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甚至没有再多停留,转身离开。 被楼砚辞下了一城的谢淮脸色并不好看,眉眼间的郁色久聚不散。 …… …… …… 叶南徽之所以这么快要赶往那片树林,一是如今城内仙山弟子众多,叶南徽想避一避; 二是她如今既知晓前因后果,姜隐的那座孤坟,自然是要为她修缮的,且顺道去看看姜隐墓中有无关于她身亡的线索; 至于楚方,这段时日,她与姜隐多少也有些感情,姜隐如何死的,总要说给楚方听听,无暮城人多眼杂,不是个好地方。 三则……叶南徽简单修整一番后,推门看着眼前人,叹了口气…… 她也是为了暂时避开楼砚辞。 “……你要食言了吗?” 眼前的楼砚辞黑发似墨,眉宇间显出几分疲惫,却不损他的好颜色,说这话时,眼里糅杂着些许惊慌的祈求,偏偏唇角却带着笑,讨好之意,十分明显。 叶南徽忍不住地头疼,她从不知道楼砚辞还有如此黏人的时候。 “你说过,会为我找回记忆。”楼砚辞站在院儿里却并未接近她,适时的晨风撩拨起他的碎发,显得他脆弱又孤绝。 在镇妖剑构建出来的“梦境里”,听楼砚辞说他没了仙骨,被驱逐出仙山的时候,叶南徽承认她的确生出了怜悯。 可那是在梦里。 醒来后,现实之中,她要顾虑的事情总会更多一些。 她还没拿定主意。 “我……”叶南徽张口,看着他这幅模样,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说出什么重话,但也没有一口应下,“等我回来再说。” 楼砚辞的长睫轻颤:“好。” 他垂眼的模样,显得很乖觉,叶南徽不由地便放松了警惕。 因而并未察觉,在错身的瞬间,楼砚辞匀出了一缕剑魂,附在了她的发尾。 叶南徽很快便带着楚方离开。 直到此时,楼砚辞眼眸间故意流露出的乞怜之意才彻底散去,显出冷漠偏执的底色。 他不敢放任叶南徽离开。 她那双犹疑不定的眼睛,只让他觉得她随时会抛下他消失不见。 人间茫茫,一旦她再次离开,他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再度找到她。 他不敢赌,所以宁愿冒着一朝事发后,她厌恶的目光,也要让春秋剑魂时时刻刻跟着她。 真是有够恶心。 楼砚辞心里的自厌压不住地反扑上来,与欲望纠缠撕扯,互相折磨。 …… …… …… 再次回到这片枯败的树林,叶南徽认了出来。 虽然和梦里所见已经截然不同。 但叶南徽很确定,这里便是夫诸选定好的埋骨之地。 原本的河道已经干涸,茂密的树林也失去了生机,甚至埋骨此地之人也并非夫诸。 叶南徽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小土坡,无碑无名,只有一抔黄土。 来的路上,省去一些不能说的,其余的叶南徽已经尽数告知楚方。 因而再次看到这抔黄土,心绪复杂的不止只有叶南徽,还有楚方。 “所以她见我之时,才能替我驱逐我体内的狐妖之魂。原来她竟是仙山的人。” 楚方有些恍惚,“还和夫诸……” 叶南徽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和夫诸相处时,他有没有提起过姜隐。” 楚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提过一句,说她早已飞升。” 早已飞升。 姜隐“杀”了夫诸之后,这天下之人皆以为她已经飞升,包括夫诸,也包括山主。 根本无人知晓,她埋骨于此,想必就连夫诸也未曾亲眼来瞧过一眼。 叶南徽抿了抿唇,收敛起心中多余的情绪。 左手掐诀,挥向土堆,可一直掘地三尺,叶南徽也并未找到姜隐的尸骨。 连衣物冠冕也未曾见到。 怎么会?若不是埋骨此处,姜隐化鬼之后怎么会在此地徘徊不散。 “南徽,你来看。” 正思索着,那边楚方却从土堆里捡起来块木牌。 叶南徽接过来,只见那木牌上刻着六个字:江临城慕拭雪。 那木牌并未被腐蚀,只是有烧灼过的痕迹。 这意味着,放置这块木牌之人,不久之前刚刚来过。 江临城。 叶南徽想起姜隐死前的话——“去江临城吧,也许有关你轮回的答案也在那里。” 叶南徽摸索着木牌,一边的楚方此时也看清了木牌上的名字。 “江临城慕家?慕拭雪?” 楚方的语气有些古怪。 “怎么了,有何不妥?” 叶南徽问道。 楚方搓了搓手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慕拭雪已经殉母数百年了吧。” “殉母?”叶南徽一愣。 “对啊,我那时还年幼,也是听家里人说的。江临城慕家,修仙世家,慕拭雪天赋极高,是慕家一辈的翘楚,当年她娘时任家主,她爹入赘进府,生下了她和她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可惜,她十八岁那年,她娘生了急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慕拭雪悲伤过度,六年后,自刎于她娘坟前,也随她娘而去。” “她死时,姜隐已经‘飞升’好多年了吧,两人怎么会认识?” 楚方的话让叶南徽不由地皱起眉,她将木牌擦干净收好,又将被掀开的土坡重新埋了回去,转头对楚方说:“楚方,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待会儿。” 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递给楚方。 见叶南徽情绪不佳,楚方也没多留:“别自己待太久,早点回来。” “嗯,好。” 叶南徽点头应下。 待符纸燃烧殆尽之后,树林中便只剩下了叶南徽。 叶南徽席地而坐,枯败的树林很是凄幽,叶南徽身为恶鬼并不觉得可怖,反而生出几分清静。 自从附身到贾蓉身上之后,一桩桩一件件事向她涌来,直到此时,她才有机会好好坐下来捋一捋。 随意找了根枯树枝。 有一搭没一搭在地上划着。 【仙君、命书、谢淮。】 叶南徽撑着下巴,注视着这三个词,以命书为中心,和它紧密相关的,除了在姜隐记忆里见到的那位手持命书的仙君外,便是谢淮,她识海中的命书是因他而灭的,他到底是凑巧,还是非他不可? 叶南徽垂眸,继续写下另一组词。 【九幽瘴气,楼砚辞。】 在石室之中,她的力量被魔气压制,是楼砚辞给了她九幽瘴气,帮她疏解,她其实一直耿耿于怀,楼砚辞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修仙道,九幽瘴气与他本源之力相悖,他不该有才对,而且也不该有 而且……叶南徽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没了仙骨,又被驱逐出仙山…… 镇妖塔。 叶南徽拧眉想到其中关窍。 那日,镇妖塔中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叶南徽长吐出口气。 “姜隐。” 叶南徽犹疑片刻还是开了口,尽管知道姜隐并不在此处,但她也不知道有些话该讲给谁听,索性就算说给她听的吧,“其实我想过放弃了,你的事,夫诸的事,还有我的事……这些事情,太繁杂了,背后的秘密太多,多到我都生不出兴趣去探索。”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鬼。” “我只是一个想活着的鬼。” “我最喜欢的是跻身在人群之中,看灯会,听话本儿,看戏听曲喝酒尝味,若不是对楼砚辞生了色心,鬼迷心窍,我大约早就从仙山跑了。” “可能也就不会被楼砚辞杀了十二次,还整出一连串的轮回之事。” “如今我识海中的命书已灭,或许……我已经跳脱出这个轮回,也不必再去追究许多了……” …… …… …… 【无暮城·楚宅】 楼砚辞眼前的水镜明暗交叠,最终停留在一片空白之中。 十二次。 怎么会是十二次。 楼砚辞看着水镜中的自己,涟漪模糊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空洞的双眸。 他不会认错,那十二次拔剑,除了第七次,他都能确定他绝没有认错。 可叶南徽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也就不会被楼砚辞杀了十二次。” “我杀了她十二次。” 他的声音干涩,刻意忘却的记忆被一点点放大—— 她紧闭双眼无声无息的模样,她倒在尸骨堆里的惊慌,她心口喷薄而出的血点…… 楼砚辞只觉脸上一热,熟悉的湿腻沾在了他的脸上。 他带着些许慌乱伸手去碰,才发现是一行血泪自他右眼而下,直到水镜涟漪渐平,才映出他的狼狈模样。 心魔适时而出,幻化出她的模样,倚靠在他耳边,温声细语—— “你合该去死。” “我合该去死。” 楼砚辞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重复。 第55章 第 55 章 不死不休 不过瞬息, 心魔便占据了楼砚辞的神窍。 周边所有的光亮一点点褪去,无边血色将楼砚辞淹没。 他站在血池之中,面前是十二具一模一样的尸体在血池中浮沉。 他之爱欲。 他之神魂。 皆尽数死于他手,被他一剑一剑了结性命。 此前所有的侥幸, 贪婪, 希冀, 都化为虚无,眼睁睁消失在他的躯壳之中。 怪不得。 怪不得她会杀了叶珣, 怪不得她会假死脱身,怪不得她会另择他人结为道侣, 怪不得…她看他的眼神那样冰冷…… 从前耿耿于怀的所有事情在此刻一点点串联,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识海里。 一刀又一刀,将他捣碎。 此时此刻,连呼吸牵动着肺腑生出的动静,也宛若凌迟。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有什么道理还活着。 手不住地颤抖。 轮回之中,他恨过无数人, 恨过无数事, 他怨恨天道折磨,怨恨人间无她,怨恨傀儡占据了她的身体, 甚至,他也怨过她不怎么还未找到他, 让他一个人受尽不得相见之苦…… 仁慈之心早已磨灭。 他不过是徒有仙骨的空荡容器而已。 怨尽世间事,恨尽天地间。 到头来, 原来最该恨的人,最该死的人,是他自己。 真是可笑。 楼砚辞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丝讥讽, 眼睫微垂,看向血池之中倒映出来的他的模样。 苍白的面容,空洞的双眼,眉宇间的绝望冷漠几近掩盖不住。 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不久之间,甚至还在想法设法地想继续留在她的身边,还在厚颜无耻地想—— 她有了新人,没关系,她总有玩儿腻歪的时候,届时杀了就是;她还喜欢他的脸,那就想尽办法勾引诱惑于她,即便暂时没有名分,像条贪婪又自私的狗,他也无所谓,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可是,如今他才发现他连在她身边摇尾乞怜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配。 连她的一丝怜悯也不配拥有。 他手上沾满了她的血,怎么敢妄图求得她的目光,她的怜悯,她的爱意…… 楼砚辞下意识一阵干呕,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角处氤氲堆积。 真是恶心啊。 楼砚辞,你真恶心。 脚下的血池淹没了他的下半身,刺骨的冰寒,让他不受控制地颤抖,根本不敢抬眼再去看面前的尸身。 手颤抖得握住了春秋剑,他闭紧了双眼,血水与泪水交杂。 春秋剑再度横亘在他的脖颈之上。 他合该去死的。 他怎么配活着。 剑刃利落地划破皮肉,只消稍微用力,便能隔断经脉,将命还给她。 可她的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 “楼砚辞。睁眼。” 他心口一颤,紧闭的双眼睁开——十二具尸身,清晰地倒映在他眼底。 他喉咙干涩到发痛,似是春来飞絮呛入肺腑。 她却笑了笑,伸手抚过他的眉眼:“就这般赴死多轻松啊,怎么能白白便宜了你,你得……一个一个看过才行呢。” 她的手滑落下去,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尸身面前。 “这个,你记得吗?你第一次杀我,手还不稳,剑刃穿心,还在发颤,好疼的。” “还有这次,你动手偏了点,我没能立即断气,你懂那种感觉吗?剑刃牵扯着你的心口,一呼一吸,每一下都是钻心之痛,却又不能立即死去。” 她牵着他的手,踮起脚尖,声音似水温柔—— “楼砚辞,那个时候,我好恨你啊。” 楼砚辞长睫一颤,脸色苍白得比她还更似鬼魅,双眼通红,方才痛到失感的心肺再次传来痛意。 恰似利刃穿心之后,又被拔剑而出,被泼上冰水一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延绵不绝。 “对不起。” 他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三个字。 却让眼前的她冷下了脸。 “我要的可不是这个。”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合该去死,但却不能死得这般轻易。” “那可是十二剑啊,楼小仙君。” “那该怎么做?”楼砚辞的眼里浮上迷茫。 “自然是受尽折磨,不得善终才行啊,一剑封喉,死得太容易了。” 她说。 …… …… …… 满院狼藉。 楚方有些惊慌地看着比着自己脖颈持剑的楼砚辞,和压不住的魔气。 “怎么办?这么重的魔气,一会儿就会引来仙山弟子了。若是南徽回来,刚好撞上就麻烦了。” 楚方急得团团转。 一炷香之前,她刚到楚宅不久,就察觉到叶南徽的院子里有异动。 赶来一看,便是此景。 比她先到一步的谢淮,脸色也不十分好看:“南徽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楚方摇摇头:“没说——啊!” 楚方话未说完,就见横在楼砚辞脖颈之上的剑刃深了几分,不由惊呼,好在那剑刃没再继续往前。 楚方看着着急。 既怕这满院魔气迎来仙山弟子,又怕楼砚辞真的死在这里。 她看得出,若叶南徽真不想啃这颗回头草,约摸也不会真的把人带回来。 若是就这么死了。 叶南徽怕是更要念念不忘了。 楚方急得拳头都快要捏碎。 “不行。” 急是急了点,但楚方脑子也转得快,“我记得家中有暂时抑制魔气的法器,放在杂间里,我去拿,你留在这里,别让他死了。” 楚方只能尝试着一样一样地解决问题,交代完谢淮,就火速离开。 等到楚方离开。 谢淮脸色的紧张便卸了下来,露出不善的神情。 “仙君,他若死了,我们的计划……那位我们快要拦不住了。” 谢淮的身后一道黑影掩在墙后,声音中带着几分慌乱。 “他不会死。”谢淮脸色虽难看,却说得果决,“纵然一时接受不了,可南徽还在,他怎么舍得赴死。” 黑影没有作声,良久,才开口,试探着发问:“那下一步。” 谢淮攥紧了手:“按计划行事,姜隐和夫诸一死,南徽拿到镇妖剑,我们和那位就算已经撕破脸了。” “投鼠忌器,必须马上前往江临城。” “你们若实在拦不住,可将‘她’交出去。” “仙君?”黑影一怔,抬头看他,“这——” 猜到黑影心中所想,谢淮斩钉截铁:“放心,那位想动‘她’,没那么容易,毕竟,当年是它欠了因果。” “是。”见谢淮已经做出决定,黑影不再多言,朝府外而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内,楼砚辞的右臂已经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谢淮冷眼瞧着,并未流露出半分怜悯,楼砚辞心脉之中,有一缕仙力,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可按照这么疯下去,那缕仙力也会被他消耗殆尽,他若死了,他和那位之间的交锋,可就彻彻底底落了下风。 可这满院的魔气…… 谢淮面上露出几分厌恶。 单手掐诀,唤出叶南徽赠予给他的佩剑。 “去找她。” 如今若是因此落出马脚,也顾不得许多了,楼砚辞还不能死在这里。 …… …… …… 受尽折磨,不得善终。 是啊,若是一剑封喉,他确实死得痛快。楼砚辞看向眼前之人,安静地想,他的确不配拥有这样的死法。 而要受尽折磨,能当得上这个词的死法,只有一个—— “千刀万剐。” 她迎着他的眼神,说出了他心底的答案,唇角缓缓展露出了笑意,“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她的手顺着他,握住春秋剑。 “第一剑,当斩此处。” 剑光划过,楼砚辞的右臂多出了道极深的伤口,汩汩鲜血从中涌出,汇入血池。 该是痛的。 剑刃在他的伤口中翻涌搅动,连剑刃划过筋骨的刺耳声响都十分明晰。 但楼砚辞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快意,像是得到了难得的奖赏。 手臂、肩膀、腿骨、躯干、腰腹……剑刃极快地在他周身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 血不断流出,染红了春秋剑,剑灵被压制,只能发出悲鸣。 失血太多,直到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才停了下来。 “这就坚持不住了吗?”她的声音带了些失望,“那就只能到这里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的声音难得露出些欣喜,剑刃重新落到他的右手手臂,她说:“本想留全尸给你的,可是……这只手太碍眼了。” “你死之前,我得斩下它。” “只有这样,你的罪孽才能勉强平息。” 楼砚辞看着自己的右手,满眼的血迹更像是在昭示他的恶行。 “好。” 他说。 剑光闪过,落了下来。 可,偏了。 剑刃没能斩下他的右臂。他一愣,朝打偏他剑刃的方向看去。 “楼砚辞!你当真是疯了吗?!”一声厉喝,只见一道身影极快地朝他掠来,将他手中的春秋剑震开。 这人似乎来得很赶,发丝上还沾染了些许尘雾。 “不准睡过去!” 她半跪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的脸,随即又朝一旁大喊着什么,她很着急,眉目间带着怒意。 “他已经开始散瞳了!快!止血的丹药赶紧送来!” 他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可却始终像隔了一层水汽,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但他能感觉得到,她的手是暖的。 即使是一触即离,但却是暖的。 “南徽,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她拧着眉,灵力不断涌进他的体内,气息交缠之间,让她听到了这句话—— “废话,你盼着我死吗?” 她的声音隐隐发抖,大约是被气的。 当然不是,他从未如此庆幸她还活着。 他想这么回答,可已经没了多余的力气,只能伸手想再碰一碰她的脸。 万幸,她并未躲开。 让他能再次确认,的确,的确是暖的。 她的确还活着。 他长睫垂泪,落入她的掌心。 “别……别哭啊。”她的语气骤然软了下来,皱着眉,有些无措。 她对他总是嘴硬心软。 他的心底陡然生出缱绻留念,继而便是翻腾而来的阴暗渴望,他努力压制着嘴里的血气,想说与她听—— 【南徽,不要可怜我。】 【只要你多给我一个眼神,我心里隐秘卑劣的妄想便会再次滋生】 那个恶心东西,满心满眼都在叫嚣着—— 还是想接近她。 还是想纠缠她。 还是想与她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第56章 第 56 章 眼尾积红,眸中蓄泪 叶南徽坐在地上, 与楼砚辞相拥。 浓重的血腥气将她裹挟,他周身伤口太多,除了一张脸还完好无损,其余地方的伤口不少都深可见骨, 因而即使已经替他勉强止住了血, 但叶南徽仍然不敢动弹。 “南徽” 耳畔, 他呢喃着她的名字,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叶南徽心口却诡异地一抽。 蓦地想起上次梦里的场景——他举剑自刎, 一剑封喉,血点溅在她的脸上, 似乎现在回想起来,脸上仍有余温。 “我不是因她生的心魔。” “我如今没了仙骨,也不再是仙山弟子,同样招人唾弃,叶南徽,我和你一样。” 在镇妖剑的那场幻境里, 他看着自己, 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叶南徽伸手轻轻扶住他的后脖颈,鬼使神差地将一缕神识分了出去,试图进入楼砚辞的识海, 可惜,即使已经到了这般神志不清的地步, 楼砚辞的识海却仍十分警觉,她的一缕神识刚刚进去, 便受到了排斥。 若此时硬来,楼砚辞怕是会没命,叶南徽只能放弃。 “现在怎么办?” 楚方惊魂未定, 见到楼砚辞晕了过去,才问出话来。 “差不多已经没事了,只是伤口太多,需要好好处理。” 叶南徽勉强掐诀,将楼砚辞固定。 楚方一愣:“我不是问这个,虽有遮掩魔族气息的法器,但还是被那群仙山弟子察觉到了,人已经在府外站了很久了。” “”叶南徽一时语塞。 还是谢淮站了出来:“我出面去接待吧,仙山弟子想来也不会硬闯,等我接待完了,你们这边剩余的魔气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多谢。” 叶南徽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一旁的谢淮。 等到谢淮离开后,楚方蹲下来戳了戳她:“叶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与谢淮成了亲的啊。” “你刚才紧张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得出你对这位楼小仙君旧情难舍吧。” “不是我说,夫诸和我的例子在前,你自己应当也是吃过不少苦的,真的就没有长记性吗?” 楚方恨铁不成钢,随即又看了一眼谢淮:“况且,你还记得你捅了这位一剑吧,这都能活下来,你当真不觉得有鬼吗?” 叶南徽听到这里,长睫才动了一动,看向楚方,却并没有接她的话:“我今早带了一柄剑回来,放在了之前房杂物的地方,你能替我去拿一下吗?” 楚方见叶南徽没接她的话茬,也没逼她,起身拍了拍手:“行,我替你去拿,你自己也多想想,同一个坑千万不要栽进去第二次。” 叶南徽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等楚方也离开之后,整个院内霎时便安静下来。 叶南徽小心翼翼维持着术法,一点一点松开了楼砚辞,退了出来。 她蹲在不远处,认真地看着这张脸。 他脸上残余有血迹,看上去很是狼狈,自从与他重逢,他似乎总在受伤,先是被她捅了一剑,又是没了仙骨,被赶出仙山,还生出了心魔,今夜心魔失控,自残至此叶南徽叹了口气,识海中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个疯狂闪回着他杀她时的冷漠无情,另外一个则要弱上许多,在说或许,一切重来,她不该迁怒他。 叶南徽抿了抿唇,勉强按下这个疯狂的想法。 因而也并未注意到识海中命书的颜色又淡了一瞬 “你选的这身体可没有你自己的化身好看,清枝。” 谢淮来到楚府门前,大门前只有一个身着月白仙袍的普通女弟子,抱剑而立,见谢淮前来,双眸暗光一闪,开了口,声音平淡,却不失威仪:“你见到我似乎并不惊讶。” “无暮城之事闹这般大,你过来,也不意外。” 谢淮耸了耸肩。 “你这是要打定主意与我作对了。” 女子沉默片刻,开口质问、 谢淮弯着一双眼睛:“说作对多难听,说起来,我们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所以你才会找到我不是?” “口蜜腹剑。” 女子眉头一压,呵斥出声,“你清楚得很,她体内的东西不能留。” 谢淮被女子周身散发的气压压得往后退了半步,脸色却未变:“是啊,我拿到东西,打开天门,这东西一样不会存留下来,又有何不对?” 这一次,女子没再多说话,上前一步,双手掐上谢淮的脖子,慢慢收紧:“天门决不能开。” 女子气势逼人,居高临下,宛若雷霆降世。 随着女子手上的力道加剧,谢淮的呼吸也越发急促,可他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大:“神仙笔下,写凡人命数。命数天定,不能更改,无法违逆。可这命书甚至是由你亲手写下,你想让她应劫,却被你自己选定的天命之子,横加干涉,搅了局,你就没觉得,或许你注定必败吗?” 谢淮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讽刺意味十足,他慢慢抬起手,抓住了女子的手腕。 “如今,楼砚辞已经知道叶南徽记忆里的事情,你猜猜,他花多久能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天命之子身负你的力量,他若知道真相,你的力量再度分散溃败,那可就遭了。” “而且,镇妖剑已经在叶南徽的手上,你猜猜,她的记忆会不会比楼砚辞更快恢复?” 谢淮说着伸手将掐在他脖颈上的手轻而易举地掰开,双眸泛出冷意:“你在人间的化身被牵绊住了吧,所以这才分出神识寄身在这凡人的身上来找我的吧。” 谢淮手下用力,女子的小臂霎时便脱了臼,脸色一瞬变得惨白,眉目生怒。 谢淮却轻笑着靠近:“不过一缕神识就想杀我?你总是有着这么目中无人的天真。” “既然轮回重启十二次都无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错了呢——” “天道。” 两个字轻轻从谢淮口中吐出。 女子瞳孔骤然一紧:“你竟敢——” 谢淮拍了拍手:“有何不敢?我出身天界,可不归你管。从前不过是形势所迫,与你礼让三分。如今这盘棋执棋手是我,你该习惯习惯了。” 话音落地,谢淮伸手轻点在女子额心,下一瞬,眼前的女子身子一软,轻飘飘地便倒了下去。 谢淮冷眼看着,转身将门合上。 背身的一瞬,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他没料到,即便是用“她”做筹码,拦住天道化身,天道仍有余力分出神识前来找他。 今日之后,便算是彻底与天道闹翻了。 如今虽然明面上,他占了优势,可手中筹码并不多。 “她”也已经拱手让给天道。 叶南徽和楼砚辞的进度必须要再更快一点。 然后……尽快赶往江临城。 …… …… …… “你在看什么?” 楚方将镇妖剑带给了过来,就见叶南徽坐在一旁发呆。 结过镇妖剑后,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这剑上的灵气……”叶南徽伸手从镇妖剑上抽离了一缕灵气,随即朝楼砚辞心脉引去。 那灵气迅速便没入其中,与此同时,楼砚辞的心脉霎时便强劲不少。 “咦?镇妖剑不该主凶煞吗?怎么会救人?”楚方看得发愣。 叶南徽抿了抿唇,果然,她就是觉得眼熟,方才和楼砚辞传输灵气之时,她的灵气游走至他周身,到心脉处时,却发现了一道不属于楼砚辞的气息。 她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发觉是这道灵气将楼砚辞断掉的心脉重新续上,恐怕这也是楼砚辞挨了那一剑后,还能活蹦乱跳的原因。 而这气息,她总觉得有些熟悉。 如今和这镇妖剑一比,才总算能够确认。那道气息和镇妖剑上的灵气同源。 叶南徽不知道楼砚辞心脉处的灵气从何而来,但却清楚镇妖剑的来历。 传言镇妖剑是姜无暮留下的佩剑,姜无暮飞升成仙,那这镇妖剑该是仙家的东西。 那护住楼砚辞心脉的约摸也和仙家沾点东西。 可这地界数千年未有人飞升,也没听过仙神下界。 唯一一个和仙家挂钩的,便是……叶南徽心念一转,想起在姜隐记忆里见到的那个男子—— “如今地界,仙君众多,元婴以上便能听一句仙君,不过货真价实的,只有我。” 楼砚辞和他有关系? 可若是这样,为何手中的镇妖剑偏偏只听她的调遣。 恶鬼控仙剑。 若是被仙山之人知道,大概会觉得她是在痴人说梦。 “我也不知。” 叶南徽识海之中思绪万千,听到楚方的话,勉强回了一句。 又看向院内的楼砚辞。 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 只是伤得太重。 约摸还要至少疗养三个月,总之是急不得。 总之又待了一会儿,楚方撑不住了,告辞回了她自己的院子,谢淮那边也将仙山弟子打发离场。 而叶南徽这一番折腾,也累得不行,闭上眼想调息一番。 可刚一闭上眼,就听见楼砚辞突然呓语出声—— “你不是她。” 叶南徽被迫睁眼,那边楼砚辞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不停地呢喃着什么。 她害怕他动作太大,又牵扯到别的伤口,便起身上前,想试图喊醒他。 可刚一碰到他的脸, 叶南徽便不受控制地被牵引进了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原先极其防备的识海对叶南徽敞开了大门。 一没入其中。 映入叶南徽眼帘的便是一个极其熟悉的院落。 破旧的砖瓦,从院内横就枝节的枯树,以及摇摇欲坠的落叶。 那是第十二次,她被楼砚辞一剑穿心的地方。 她不由自主地拧着眉。 心里横生出不详的预感。 楼砚辞的识海之中,为什么会和她有相同的东西? 她一步一步上前,僵着手推开了院落的大门。 满地血色,枯叶浸染其中,显出些肃杀。 可地上躺着的却不是她记忆里她杀掉的前来追杀她的修士。 叶南徽背后升起一股凉意,不由地后退一步。 而她身后的院门,则被风一吹,轻轻地合拢,发出吱呀一声,惊动了这院中唯一站着的人。 身着一身白衣的楼砚辞慢慢回首,还是一模一样的脸,可又截然不同。 从前被人称作神仪明秀的楼小仙君,此时此刻,眉眼横生出戾气,手中的春秋长剑被血染红,握在他的手中,衬得他像那从地府而来的修罗。 而他身边,院落之中,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叶南徽自己。 十数具尸身,都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而眼前的楼砚辞转身提剑看着她,并未有任何动作,伫立良久,他的眼睛慢慢变得空洞,随即叶南徽又眼见着痛苦一点点填满了他的双眸。 他看了她良久。 手中的春秋剑突然“铛”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是真的……还是” “假的?” 他声音微微发抖,眼尾积红,眸中蓄泪。 第57章 第 57 章 神魂纠缠 “你在说什么?” 秋风拂面, 叶南徽轻轻打了个寒颤,愣愣地请问出声。 什么真的还是假的? 此时此刻,叶南徽呆愣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似是被塞满了东西, 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再度轮回还是深陷幻境之中。 —楼砚辞的识海中为什么会有她轮回时经历过的回忆? —又为什么做出现在这一副可怜又卑微的模样, 分明杀人的是他 —以及眼前这个人到底是 叶南徽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答案几近跃然心间。 只是还没等她展开细想,眼前的男子就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下一瞬她便陷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是你。” 楼砚辞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手紧紧箍在她的腰间, 他的头低埋在她的颈侧,喟叹出声。 他的语气之间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欣悦。 叶南徽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她印象里的楼砚辞永远不苟言笑,清正端庄,除去从九幽中出来的那两年外,入了仙山之后,他待她也颇为疏远, 轮回之中, 偶有遇见,也总是冷漠又疏离,更别提之后追杀她时的无情。 就算他们两人尚且相熟时, 她也没见过他这般喜形于色的模样,哪怕是她费尽心思地逗弄他, 他至多也是红红耳根。 一时之间,叶南徽并没有推开他。 而院内的血色连带着“叶南徽的尸身”, 也随之一点点消失。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 楼砚辞似乎恢复了理智,叶南徽感觉到她腰间的力道正在缓缓放松,四目相接, 楼砚辞被水洗过的一双眼眸中还残余着未散的惊惶,他抚了抚叶南徽的脸颊,慢慢平复下来,嘴里暗自呢喃道:“是梦,我做了一场好漫长的噩梦。” 随着楼砚辞话音落地,眼前的院落又变了模样,不再萧条落败,也不再血色满地。 院落小了不少,夹道栽种了不少艳丽却又叫不出名字的花,角落处挖出了一方小池。 叶南徽被楼砚辞牵着坐到那方小池旁边,叶南徽这才看清这方小池里养了几条颇为肥硕的黑灰色的黔鱼,显得古怪又温馨。 楼砚辞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盒子的鱼食塞到她手里,眉眼温和得过分:“你先喂着,师长遣人过来看,我知道你向来懒得应付他们,等你喂完鱼,差不多我就回来了。” 叶南徽不知为何,看着这池子里肥硕得有些过分的黔鱼,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该养锦鲤的,至少能好看点儿。” 身边传来楼砚辞的轻笑:“当初是你自己说的,锦鲤容易生出灵性,届时可就不好吃了。” 楼砚辞说完这句话后,又极为自然地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叮嘱道:“这鱼食别喂多了,若撑死了,明日又得吃鱼了。” 叶南徽被楼砚辞搞得晕晕乎乎,直到人走了,手里的鱼食喂空了,池子里的几条鱼隐隐约约开始翻肚皮了。 叶南徽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陷在楼砚辞的识海中了。 在地界,他人识海不可冒进,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再也不能出来。 即便是叶南徽这样身为恶鬼,天生神识就别普通修士更有优势的情况下。 要想入他人识海,也得挑识海主人意识不清的时候。 而如今,她被迫卷入楼砚辞的识海之中,楼砚辞的神智似乎也并不清醒。 她方才这一路,几乎是下意识地被楼砚辞牵着在走。 楼砚辞让她坐下,她就坐下。 让她喂鱼,她就喂鱼。 即便如今察觉出不对,却因陷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动弹不得。 叶南徽暗道不好。 如今怕是楼砚辞的心魔在作祟,她必须得找到其中关窍出去,否则若是陷于其中,她和楼砚辞怕都是活不成。 要找到关窍,就先得试图让楼砚辞清醒过来。 至于怎么让楼砚辞醒来? 叶南徽抿了抿唇,这倒是有些难办。 通常来讲,不小心陷入别人的识海,想要出来的话,不是没有办法。 若是仇人,那就好办,杀了就行。 若是道侣,也好办,只需神魂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困不住。 但她和楼砚辞…… 恰恰是最难办的一种。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耳边又响起楼砚辞的声音。 回来得果然很快。 叶南徽试探着抬头,发现这种情况自己尚能动作,刚想张口试探。 嘴里吐出的话却不是她要说的:“楼砚辞,你昨晚弄疼我了。” 下一瞬,叶南徽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右手撩起左手的衣袖,漏出一截藕白的手臂,上面有些模糊不清的红印,她的声音很是恶狠狠:“以后不许这样了,你得听我的!” 眼前的楼砚辞脸上染上绯色,喉结滚了滚,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指腹不自觉地磨蹭了几下,低声应她:“……我知晓了,是我……昨夜放肆了。” 暧昧丛生。 叶南徽只觉若不是受控于楼砚辞的秘境,她此刻脑门上都要燃青烟。 她在人间香艳的禁书看得也不少,加之前不久也才做了…那样的梦。 方才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听不懂才是有鬼了。 只是,只是,她和楼砚辞顶多只算是相识,哪怕她确实曾心悦于他,也没胆子和姜隐一样,直接霸王硬上弓。 怎么在楼砚辞的识海里,他们像是什么都做全了呢。 叶南徽拼命将精力集中在一点灵明处。 问出了第一个属于她的问题:“楼砚辞,我是谁?” 在他的识海中,现在在他的眼睛里,她是谁? 事情的进展太过诡异,叶南徽不由地想要再度确认清楚。 眼前楼砚辞一怔,随即轻轻移开目光,脸上绯色渐深,却又十分认真:“我的道侣,南徽,你是我的道侣。” 叶南徽的头霎时痛了起来。 她很确信自己从未与楼砚辞成过亲结过道侣。 命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日后会和楼砚辞结为道侣的那个人叫作白清枝,楼砚辞杀她除了是认定她叛出仙山,残害无辜以外,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要用她的内丹为白清枝换命。 “那白清枝呢?” 叶南徽不由地问出了口。 可眼前的楼砚辞却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一样,反而眼底浮现出几丝担忧:“这又是谁?” 叶南徽正要开口答他,却发现自己再度失去了开口的力量。 她再度被楼砚辞识海中的力量所操控。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叶南徽都过得很……一言难尽。 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他们似乎确实已经结为道侣。 两人住在凡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白日里,楼砚辞会跟着她出门,和从前在人间时没什么不同,叶南徽乐意的话,就跟着他一起去降妖除魔,叶南徽不愿的话,就坐在茶馆里听人说书,他若闲下来,就和叶南徽一起四处闲逛,游山玩水,夜市花灯,好不热闹。 至于晚上……叶南徽如今已经看开了,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个遍。 只是分明已经神魂交融多日,按理来说,她应该能自主地离开,可除了言行不再受制以外,她仍旧没有找到楼砚辞识海的关窍。 只能继续沉浮。 又是一个夜色。 外面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叶南徽觉得自己的神魂也快要散架,浑身酸痛得很,偏偏他还将她死死缠住,不肯放过她。 微冷的气息从耳畔划过,又是一阵酥/软的触感,从耳后到脖颈,一路往下,又轻又柔。 她忍不住推开他:“好痒。” 他翻过身,慢慢松开她,双眸微微失神,唇上泛着水光,眼睫湿润,目光幽深地看了她好久,才轻吐出口气来:“那南徽来。” 来什么?她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只能眼神发直地看着他。 发丝被他压在身下,黑白映衬,他抬眼看着她,哪里像是仙君,分明是妖物。 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他又撑起身子向她贴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将她的手带到他的脸上,他的眼里染上丝丝笑意,带着几分艳色,摄人心魄。 叶南徽下意识地摩挲了下他的眼尾,眼神慢慢失焦,心里生出恶意,手下一时忍不住重了些,他的眼尾霎时便多了一道红痕。 “这下开心了?”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单手抓住她作乱的手,一阵轻吻落在她的手边,另一只手又带到她的腰间,轻轻摩挲到她腰间软/肉。 她控制不住地笑倒,将他压住,只觉要化在他的怀中。 暧昧声四起。 直到外面雷雨停歇,叶南徽才自觉能喘出一口气。 神魂之间带着他的气息。 叶南徽俨然已经破罐子破摔,待到身边人闭了眼,才鬼鬼祟祟挪过他搭在她腰间的手,搭了件他的外衣出门。 这几晚她都趁着他神魂松懈时,悄悄溜出来,试图找到他识海之中能够出去的关窍。 也算是有了点苗头。 在楼砚辞构建地这个世界里,总有一间屋子,若是她和楼砚辞在家,那这间屋子便会在院外不远处,或是左边,或是右边。 若是他们白日里出门逛街,没走上一条街,那间房子必然也会反复出现。 叶南徽也曾试图诓楼砚辞带她进去,只是若楼砚辞醒着,这屋子便会适时地变作合乎情理的东西。 比如若在家附近,那这屋子里面必定也会住着一户人家,若是在街道上,这屋子便会变成各式各样的铺子。 叶南徽这才想自己出来看看。 只是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终究是有些收到限制。 叶南徽试了好几次,晚上想偷摸溜出来,可只要她一整张,楼砚辞必定有所察觉。 直到今晚,她也算是豁出去了,这才找到机会。 叶南徽走得急赤着一双脚就跑了出去。 那间屋子近在咫尺。 只是叶南徽还没来得及上前推门,里面就传来了别的声响。 吱呀一声。 从里面出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叶南徽一愣:“谢淮?” 眼前的谢淮依旧挂着标志性的笑眼,只是目光略有呆滞。 有些发懵的叶南徽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细细查看一番,却被谢淮身后屋内的东西先攥住了目光。 只见那屋子里一片漆黑,门开了以后借着外面的亮光,叶南徽才看清—— 数不清的尸身在屋子里堆叠,而其中无一例外地都是谢淮的脸。 突然升起一股凉意,叶南徽还来不及转身。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还带着床笫之间的微哑:“你就这么放不下他吗?” 叶南徽一回头,只见方才还站着的不知第几个谢淮就这样水灵灵地倒在了她的眼前。 而不远处,楼砚辞手中的剑泛出寒光。 他紧紧看着自己,良久露出一个很……标准的笑,朝她伸出手—— “南徽,跟我走。” 第58章 第 58 章 “我比他更好对不对”…… 楼砚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南徽眨了眨眼。 无论是她从前的印象里, 还是命书所记载的文字里,楼砚辞都是一个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从不徇私偏袒的一个人。 天生仙骨,悲悯众生。 叶南徽轮回的十二次里, 魔族每次作乱, 楼砚辞都会身先士卒, 更别提在人间的那两年,楼砚辞几乎没小十日便会出门降妖除魔。 除了从不干涉人族与人族之间的事情, 颇具善心的楼小仙君,几乎不会拒绝来求他帮忙的凡人, 脾气也好,叶南徽就没见过楼砚辞生过气。 哪怕是妖鬼之物,楼砚辞也会认真断定它是善是恶,再做处置。 她还记得那时她刚楼砚辞相熟,平日里终于愿意和他说上几句话,一人一鬼一路西行, 去了个很是荒芜的村子。 楼砚辞和叶南徽好不容易才找了处人家歇下。 主人家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 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见到楼砚辞和叶南徽热情得很。 又是张罗饭菜,又是替他们准备换洗衣物。 楼砚辞一向不擅长应付这些, 在这对老夫妇的张罗下不得已也吃了好几口饭菜。 看得叶南徽直乐。 等夜深了,叶南徽和楼砚辞各自回房, 叶南徽才察觉出这屋里阴森森的鬼气。 只见这屋里正对床榻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香炉, 里面正插着四柱香,周边布置像极了一个小庙。 哟,这是在养鬼呢。 叶南徽来了兴趣。 在人间, 人族多设神庙,也供奉仙君,不过也有人设阴庙,供妖鬼。 相比于几乎不怎么回应人族的仙神,对于一些人而言,妖鬼反倒是更灵验一些。 叶南徽还没见过许多自己的同族,生出了好奇,也不调息了,端坐在床榻上,等着和同族会面。 可瞪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同族。 反倒是那老妇人时不时就来敲敲门,问叶南徽睡了没。 叶南徽觉得奇怪,她若真睡了,这不也被这喊门声喊醒了吗? 不过奇怪归奇怪,叶南徽每次都老老实实答了。 可一听到她还在答话,那老妇人却又不言语了。 后来那老妇人也不再问了,只从隔壁传来噼里啪啦地杂乱响声。 而一直等到天明,叶南徽也没等到自己的同族。 次日清晨,叶南徽颇为扫兴地推开门,准备直接去问问供养鬼物的那对夫妇。 却没见到楼砚辞。 叶南徽顿了顿,想上前去查看,却被那对夫妇拦下,还塞给了叶南徽一张纸条,说是楼砚辞给她的,说是有急事先走一步。 骗子。 叶南徽歪了歪头,楼砚辞的气息分明还在这里。 不过叶南徽也没声张,回了屋,神魂离体,便朝楼砚辞的屋子里飘去。 一进屋子,便看见楼砚辞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床榻上,身上贴了张白符,头上还盖了个红盖头。 叶南徽一看便乐出了声。 元婴境的楼小仙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叶南徽轻飘飘地过去,那白符纸上鬼气森森,一看就是道行颇高的恶鬼画的符,专镇他们这些修士。 楼砚辞已至元婴,本没那么容易被镇,可偏偏昨夜这房里供奉了阴庙,在别人的地盘上,元婴境的小仙君也不好使,调息到一半人便晕了过去,醒来就被鬼符镇住,五花大绑被捆上了。 叶南徽轻轻朝楼砚辞头上吹了口气,红盖头轻飘飘地掉下,露出楼砚辞的脸。 只见楼砚辞的脸上被夸张地涂抹上了脂粉,嘴上还被抹了一大块红色的口脂,滑稽得很。 叶南徽看了一眼,便笑得直不起腰。 楼砚辞也没生气,由着她笑。 等叶南徽笑够了,才替楼砚辞揭了鬼符,松了绑,去找那老夫妇算账。 那老夫妇一见她俩都还清醒着,便慌了神,不迭地告罪,哭得声泪俱下,说让她俩代替自家孩子去结冥婚,也是被逼无奈,是受鬼物胁迫。 若是旁的修行人到这一步,大概就要准备捉鬼灭鬼了。 不过一板一眼的楼小仙君却要讲证据。 于是她和楼砚辞只能又等到天黑,这一次叶南徽先压制住了身上的九幽恶鬼煞气,以免她煞气太重,鬼物不出,接着才由楼砚辞将供奉着的鬼物引了出来。 两个恶鬼,青面獠牙,周身煞气冲天。 一出现这屋里便冷了好几分。 激得叶南徽也只能显出神魂,将两只恶鬼镇住。 这两夫妇看到这恶鬼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涕泗横流。 仍谁看了都觉得这对老夫妇定是受了恶鬼胁迫,被迫当了伥鬼。 只是却瞒不过同样身为鬼物的叶南徽,也没瞒过楼砚辞。 “以结冥婚的由头,将生魂喂养给从小养着的恶鬼,再由鬼物以鬼术秘法,反哺给你们。” 楼砚辞从两只恶鬼脖颈处找到一个细小的印记,“驱鬼之术,你们从何处学得?” ……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少,妖鬼充做器具,被人族利用作乱。 楼砚辞对待妖鬼尚能平和公正,更何况普通人族。 因而现在的叶南徽很懵。 谢淮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修行一道甚至还不算是摸到了法门。 楼砚辞为何要杀他? 为何要杀一个普通凡人? 虽这只是在楼砚辞自己的识海之中,但也正正好反映了楼砚辞的杀心。 这不该是他的脾性。 叶南徽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又一具谢淮的尸体,一时哑声。 可这样的沉默显然刺激到了楼砚辞。 见叶南徽并未朝他走来。 楼砚辞先是收好了剑,随即一步一步来到叶南徽的面前。 随即叶南徽只觉身子一轻,下一瞬就被楼砚辞打横抱了起来,又被楼砚辞轻轻放在那屋外院儿里的木椅上。 带着几分不容拒绝地强硬,楼砚辞从怀里拿出方鲛绡,握着叶南徽的脚,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脚底沾着的污泥。 “他有什么好?” 楼砚辞抬头看她,脸上笑意不变,眸里却带着显而易见地迷茫。 “让你这样……不顾一切。” 意识到楼砚辞此时大概率又是心魔迷了神智,叶南徽正想和之前一样,先说话将楼砚辞稳住,毕竟这个是她的拿手好戏。 可张了张嘴,叶南徽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再度被楼砚辞控制住了言行。 叶南徽暗骂一声,牙尖痒痒,恨不能咬死楼砚辞,哪有这样的,还禁她的言。 夜里又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 不一会儿两人的发丝便开始发润。 叶南徽身上只套了件楼砚辞的外衣,单薄得很,走得急,又是赤着脚出来的,瞧上去难免狼狈。 楼砚辞没有让她再外面多待。 抱着她回了他们自己的小院儿。 又不知从哪儿弄了热水,亲力亲为,为叶南徽洗去了方才在外面沾染的尘埃,顺道自己也收拾了干净。 水汽氤氲处,十指相扣,叶南徽努力想要挣脱,下一瞬却又沉溺进抑制不住的澎湃之中,不由自主地将眼前人缠得更紧。 男子一声声餍足的叹息在耳边响起。 “南徽,我是谁?” 叹息声中,楼砚辞带着些微颤音问她。 一连串柔软的触感落在耳边。 叶南徽正是难受的时候,仰起头忍不住想喘口气,想要远离,却又舍不得放弃,被惹得烦了,只能恶狠狠地一口咬在男子的肩膀。 她现下若是能开口说话,楼砚辞祖宗十八代都得被她问候一遍。 可很快,过了度的接触就将叶南徽的神智淹没。 叶南徽迷失其中,只觉得自己要溺毙在这水雾之中。 偏偏这个时候楼砚辞却离远了些,她只能迷茫地看着他。 楼砚辞的一双眼睛也被熏红,眼神迷离,见她像只小猫般不断想重新蹭上来。 他喉结滚了滚,却只肯不断摩挲着她的后颈轻轻安慰。 随即声音嘶哑着问她:“我比他更好是不是?” 谁?“他”是谁?叶南徽此时的脑子实在转不动。只能无措地不断点头。 可见到她点头,眼前人似乎也并未高兴许多,若即若离的接触,让叶南徽不上不下。 叶南徽心中生出了火气,什么玩意儿,叽叽歪歪干什么呢,这么难哄。于是开始闪躲,呵,谁没点儿骨气了,看谁熬得过谁。 很快,楼砚辞便察觉到叶南徽的抵触,眸中泛出几丝不解,又有些委屈,眼下积红越发明显。 哟呵,他还委屈上了。 叶南徽恶狠狠地伸手掐住按着他的心口,想要抽离出来,让他滚犊子。 可在别人的识海里,哪怕是九幽恶鬼也没了多余的力气和手段。 “是我不对。”他认了错,随即酥/软的触感顺着耳侧往下。 他一路潜了下去。 又酸又麻,难以言状,叶南徽只能抓着他的头发。 直到水汽散开。 叶南徽才被楼砚辞抱着出来,浑身酸软,眼睛发直,连骂都骂不出来了。 直到沉沉睡去的前几息,叶南徽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他们如今是神魂,哪里需要沐浴。 可来不及追究,她太累了,活像是被妖物吸干了一般,昏昏沉沉之际,叶南徽下一息便失去了意识。 而忙了一整晚的楼砚辞仍睁着眼,一瞬不移地看着叶南徽。 神魂交/缠,他如今浑身上下都是她的气息。 楼砚辞眼里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妨碍,她不会突然消失,她也不会离开他。 而他也不用担心东窗事发,她会另择他人而去。 这样,他和她就能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永不分离。 楼砚辞的吻轻落在叶南徽的指间。 声音轻浅:“南徽,就这样好不好。” 他注视着眼前之人,眼底显出偏执,“你也喜欢的,对不对?” 第59章 第 59 章 “楼小仙君,你听说过命…… “热得很, 离我远点儿。” 冬去春来,转眼又至夏季,院儿里支了一张竹子做的摇椅,又支了个遮阳的棚子, 叶南徽躺在上面, 旁边摆上一张小方桌, 桌上又洗了些果子,一边吃着果子, 一边看着新出的话本子,看得累了, 眯着眼睛躺在上面一摇一摇的也颇为自在。 只是偏有些人非要挤过来贴在一起,实在是惹人烦。 叶南徽伸手推开想来揽住她的手,起身坐了起来:“你今日不去捉妖?” 被推开的楼砚辞手一僵,在叶南徽发现之前,不着痕迹的垂下眼,捏了捏叶南徽柔软的手指:“今日在家陪你。” “我可不需要陪。” 叶南徽将手抽出, 没好气地嘟囔, “你这几日也太黏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南徽便发现楼砚辞将她也看得忒紧了。 昨日在街上,她不过是被一旁捏泥人的给引了过去, 刚蹲下来想挑挑看,还没选好花色, 就被楼砚辞一手拉住手腕,继而被他揽入怀中, 他的手微微发颤,像是在害怕。 惹得一旁的小商贩看了都忍不住偷笑他们。 说实在的,叶南徽觉得他有些大病, 她才与他成婚,能跑到哪里去。 不过叶南徽来不及和他计较,因为她最近发现自己的记忆似乎有些不好。 其实之前就有察觉了—— 比如她是何时与楼砚辞成婚的她就不记得。 只好像确实是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具体在哪儿,究竟是什么时候,她总是想不起来,只能旁敲侧击地问楼砚辞,才知他们新婚不过刚一年。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她和楼砚辞成婚,楼砚辞是怎么说服他师长的,她记得他们仙山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才对,不过话说仙山的人为什么不喜欢她,不都是同门吗?她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以及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几年了来着 叶南徽只要一认真去回想这些事情,脑子里便像是生起了雾气,怎么想也想不分明,又不愿去问楼砚辞,上次旁敲侧击问他,她们究竟成婚了多久,楼砚辞便一副伤心难过,委委屈屈的模样,看得叶南徽颇为心虚。 索性糊里糊涂得过。 不过这些时日,她觉得自己的记忆问题越发严重了。 她分明记得,她成婚的时候,收到了成箱成箱的金银,然后还回赠给楼砚辞一柄宝剑,那宝剑的样子她都还记得,却总不见楼砚辞用。 因而躺在摇椅上,看楼砚辞练剑时,就这么顺嘴提了一下:“你怎么不用我买给你的那柄剑,我选得不好吗?” 楼砚辞的剑招一招一式都极为连贯,动作也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就是听了她这一句话,流水停滞了一瞬,乱了气息。 “明日用。” 楼砚辞收了剑应下,“你买的,总不舍得。” 一句话说得叶南徽十分心虚,她没记错的话,那柄剑只是她随意挑的而已,心里难得生了些愧疚之心,大手一挥,画下大饼:“有什么不舍得的,用坏了以后我都给你买。” 楼砚辞低着头,神色不明,良久才问道:“是只给我一个人买吗?” 叶南徽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好声好气地答了:“当然了,你是我道侣嘛。我又没有别的道侣。” 叶南徽觉得她哄人还是很有几手的,当夜这句话撂下以后,她就被楼砚辞按在摇摇椅上伺候了个遍,楼砚辞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喘气儿:“说好了,你只有我一个道侣。” 她除了哼哼唧唧地点头,也做不出其他反应。 等到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楼砚辞果然换了一柄剑,不过叶南徽看了许久,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记得她挑的那柄剑是玄铁而造,是柄重剑。 可楼砚辞手上这把,似乎薄了那么几寸。 更吊诡的是,她因此继而想到她收到的堆满一个房间的金银,想去查看时,才意识到他们住的这个小院儿,哪里有多余的房子用来放金银。 就因为这件事情,她这几日连去茶馆儿听说书人说书的兴致都没有,只想待在屋里,好好捋一捋自个儿的记忆,却也一无所获,好不容易找了本话本子看得起劲儿,偏偏楼砚辞还贴上来捣乱。 被推开的楼砚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过了界,乖乖地没有动弹,安静地看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眼前阳光之下,女子一头黑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一双桃花眼微微带着不耐,几分嗔怪,几分不满,白嫩的指尖撩起微微有些散乱的发丝,指尖微红,是方才被他握在手中,揉出胭脂色。 “你换个地方坐。” 女子檀口微张,开始驱赶他。 他往旁边挪了挪,坐到摇椅的末端,留出几指宽的距离,女子却还是不满意,踢了踢他,示意他再远点儿。 他心里因她亲密的接触而欣悦,又因要远离她而觉得痛苦。 最后,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能起身退开,看着她舒展身体,霸占了整张摇椅,眼眸里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蜷了蜷手指,克制住时时刻刻都想与她肌肤相亲的想法,掩住眸光暗色:“今日想吃什么?” 叶南徽刚吃了一大堆果子根本不饿,只想将楼砚辞快点打发走:“随便随便。” 又指使楼砚辞将方才不慎掉落在地上的话本子捡起来:“你弄掉的,给我捡起来。” 楼砚辞听话地弯下腰去为她捡话本子,刚要递给她,却在看见话本封面上的几个大字时顿住了动作。 这些日子,在识海之中,他几乎是有意地为她捏造了一个他们初始那一世的世间,她这些日子看过的话本子也都是曾经他一字一句念给她听过的,每一本他都了如指掌。 但他从未见过这一本。 这个话本子看起来有了些年岁,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恶鬼》 见楼砚辞迟迟没有动作,叶南徽不耐烦地撇了他一眼:“楼小仙君,捡起来就麻烦给我一下。” 楼砚辞捏着话本一角,蹭了蹭上面两个字:“这话本你看过了?” 叶南徽微微打了个哈欠:“是啊,以前的话本儿都爱讲书生狐妖,书生女鬼这本讲的是一个恶鬼和仙君的故事。” “里面讲了什么?” 楼砚辞垂眼,轻轻打开这本话本,泛黄的纸张上空无一字。 叶南徽撩开眼皮,有些意外,楼砚辞一向对话本说书都没兴趣的。 “讲的是一个恶鬼爱上仙君不得好死的故事。” 叶南徽归纳总结了一下,“恶鬼被仙君所救,对仙君生出爱慕之意,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仙君一心修道,并无别的心思。恶鬼呢也就一直默默守护在仙君身边。 “可后来,又来了位仙女,和仙君站在一起十分登对。恶鬼看了以后,心生嫉妒,于是动手陷害,最终东窗事发,狼狈出逃,被仙君一剑毙命,剖出内丹,救了奄奄一息的仙女。一对璧人双宿双飞,恶鬼不得好死。” 楼砚辞的手抖了抖,脸上的笑意开始变得勉强起来:“你是从何处拿到这个话本的?" 叶南徽颇为奇怪得看了他一眼:“我的话本不都是你买的吗?” 楼砚辞没有吭声,攥着话本并没有递给叶南徽:“这本你既然看完了,那我给你换另外一本。” 叶南徽却出声拦住他:"不必了,我想再看一次。" “其实总觉得这话本里的这位仙君有些像你。” 叶南徽接过话本后,顺道又提了一句,“其实那日看完以后,我还梦到我变成了这书里的恶鬼,你捅了我好多下,给我气得,直接从梦里醒了。” 叶南徽说的这件事,楼砚辞记得。 这些日子,在他的识海之中,他几乎没有合过眼,每晚都是盯着叶南徽睡去,又盯着叶南徽醒来,他害怕一觉醒来,他又再也找不到她了。 因而夜夜纠缠,看着她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神魂交/缠的好处就在于,能够真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叶南徽稍有动静,他便立马那察觉出来。 那夜,她十分反常,明明已经很是疲累,偏偏醒来数次,看着他的目光也颇为不善,反复多次,直致折腾到天明。 他本来以为是她的记忆在反扑,却没曾想是因一个话本。 “不过,若我是这个恶鬼,我才不会这么傻,天下男子那么多,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还主动去害人,背了因果,到最后,连内丹也不保。”叶南徽很是感慨,“恶鬼的内丹多难修啊。” “说实在的,我都觉得这话本好像就是故意想掏了这恶鬼的内丹才写的一样,里面的恶鬼也太降智了一些。” 叶南徽吧嘚吧嘚评价完,突然又来了兴致,翻开书页,挥手示意楼砚辞离她远点儿,遮住看书的光了:“说来也奇怪,我一个修仙的,看这本书总是忍不住代入这个恶鬼。” 楼砚辞默不作声地听完她所说的,轻轻吐出口气:“你先看着,家里鱼食好像没多少了,我去买些回来。” 叶南徽点点头。 楼砚辞转身离开,关上了门,朝不远处走去。 还是那扇木屋,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门。 门内漆黑一片,一个男子听到动静,眯着眼睛转身看他:“哟,楼小仙君,终于来了。” 说着他眼神颇为玩味地,又扫视了下满屋子的他的“尸身”:“看来你真的很讨厌我啊。” “真该多谢你在识海中见到我的第一眼,没有将我排斥出去。” 谢淮翘起唇角,“你如今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察觉到一些不对了。” 谢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楼砚辞的脸色:“不如我们还是从一切的开始讲起吧。” “楼小仙君,你听说过命书吗?” 第60章 第 60 章 天命注定,与发疯…… 命书。 神仙笔下, 写凡人命数。 命数天定,不可更改,不可违逆。 关于命书的传言纷纷扰扰,玄之又玄, 没有人亲眼见过, 但却始终有人坚定不移地笃信。 在无数传言中, 其中一个流传最广,也最为仙山修士认同—— 命书只定生死结局, 不定因果。 一个人生来如何,死时结局如何, 由命书写定,其中种种过程,虽有大致脉络,却也也会因因果差异变得不同。 不过最终总是殊途同归。 楼砚辞正式拜入仙山的第一日,山主就曾对他说过,他天生仙骨, 注定飞升成仙, 这世间若真有命书,那大概只有他的结局是公之于众的。 从前,楼砚辞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若真是如此,那六百零八座仙山, 那么多修士,日夜修道, 又有什么意义;若真是如此,那他若舍了这仙骨,又当如何? 可自从轮回开始,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让他也开始忍不住怀疑,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类似于命书这样的东西再操控着他和南徽。 可也只是猜测, 直到方才,南徽手里的那本话本的出现。 直到方才,从南徽口里说出的那个故事的一部分,和他在轮回之中经历之事诡异地吻合,他才不得不正视这件事情。 轮回的十二次里,每一次,在遇见南徽的“傀儡”后,“她”都会杀一个人——白家幺女,白清枝。 白清枝的爹娘,当年为护人间而亡,临死前,将白清枝托付给尚在人间镇魔的他,由他将白清枝带回仙山,由仙山看顾。 起初,楼砚辞并没有太在意她。 只是多轮回几次之后,楼砚辞才不得不注意到这位叫做白清枝的同门。 他也曾试过阻止“傀儡”杀人,可是完全没有用,无论他以何种方式阻拦,白清枝都会死,死在“傀儡”的手里。 于是最后一次轮回,他提前杀掉了白清枝。 一次又一次杀掉“叶南徽”,已经让他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他想,或许白清枝死了,“傀儡”没有了目标,就会离开,或许他就能等到真正的她回来。 他知道他已经疯了,与人为善的楼小仙君,为了一己私欲,杀死一个无辜之人,他已和妖魔无异。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白清枝断气之后,尸身便化作点点飞灰消失在了原地,连他剑上的血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日,旭日东升,他又再次看见了她,活着的白清枝。 而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了谢淮身上。 那日在尸骨林前,他一剑杀了谢淮,谢淮也如同白清枝一样,悄然无声地化作飞灰后,又再次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后种种 他一边嫉妒谢淮能得她青睐,一边忧惧谢淮这个不可控的因素对她不利。 直到从她的口中亲耳听到,不是别人,正是他杀了她十二次。 在得她亲口所说时,他才意识到那十二次轮回之中,他认定的傀儡,是他挚爱。 他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但阴差阳错,她被卷入了自己的识海。 恰似掩耳盗铃,他蛊惑着她留下,用欲/望相纠缠,一边沉溺,一边痛苦,饮鸩止渴般再无退路。 害怕有人将她带走,所以一遍一遍在识海之中,将虚幻的谢淮赶尽杀绝。 害怕她厌恶他逃离他,所以藏匿模糊她的记忆,卑鄙阴暗得如同一堆烂泥,将她死死缠住裹挟,让她不得逃脱。 卑劣又无耻。 他亲眼看着自己变得面无全非,无可救药。 却又害怕被她察觉。 在一切的轮回未开始之前,她最爱的就是自己这双眼睛——眼含悲悯的慈悲目,意乱/情迷之时,她总会轻哼着伸手来磨蹭他的眼尾。 她说,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温柔又疏离,像是爱着众生的神明。 她也总爱看他在人间降妖除魔之后,耐心又温和地去哄那些受惊的孩子,她说,很温暖,和在九幽很不一样。 他知道她喜欢人间,连带着喜欢他这个除魔卫道,保护人间的小仙君。 而现在,那个小仙君早就没了。 他如今一抬眼,满眼的冷倦厌世,连他自己看了都厌烦,她又怎么会喜欢。 只能小心翼翼地掩饰,在识海之中也仍装着每日勤勤恳恳,出门降妖。 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刻鹄不成尚类鹜,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似那惊弓之鸟,只想守在她的身边。 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于是越发想将她困在自己的识海之中,无人打扰,无人加害,哪怕做不到一生一世如此,在最后的刹那到来之前,他也甘之如饴。 可惜,那本话本的出现,让他不得不在意 "怎么样?楼小仙君,做好知道一切的准备了吗?" 眼前,谢淮脸上仍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见楼砚辞一直没有说话,也并不意外,蹲下身子开始研究起眼前自己的尸体。 “啧啧,死法怎么这么多?” 谢淮戳了戳眼前的这具,脖颈处豁了个大口子,旁边的一具,更是浑身上下都没一块好地方,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你和白清枝是什么关系?” 楼砚辞抬眼看着眼前之人,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谢淮起身,拍了拍手,笑得意味深长:“还是先讲讲命书吧。” “楼小仙君可知道什么是神仙历劫?” “在地界总说凡人命数天定,这话说得其实对也不对。” “部分凡人的命数确实由天上掌管命簿的仙君所定,可大多数凡人的命数,莫说仙君,便是天道也无权操控。” “命数这样的东西,最是说不清道不明。偶尔横加干涉便是沾染了因果,若能直接操控,这天界便可一统三界了。” 谢淮嗤笑一声, “而掌管命簿的仙君,管得最多的命数,其实是从天界下凡至地界历劫的仙神。” “替他们撰写历劫的命书,保证仙神能历劫归位,当然了,也有倒霉的,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于是被下派历劫,只需稍微动一动手脚,便能使其永不归位。” “这和南徽有什么关系。”楼砚辞抬眼,冷漠地打断谢淮的话。 谢淮轻飘飘地看向楼砚辞:“我话已经说到这里,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装傻充楞。” “自然了,你想听得更明白些,我也不在乎挑明说清楚。” 谢淮一拂衣袖,手里多出本书册子,那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恶鬼》 楼砚辞瞳孔微缩,并未逃过谢淮的目光,谢淮将册子拿在手里:“命书,你其实也隐隐猜到了吧,这本命书的主人正是南徽。” “也就是说。” 谢淮故意顿了顿,欣赏完楼砚辞紧绷起来的额角,才开口说道,“南徽就是那位从天界下凡历劫的倒霉仙君。” “不过想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那位,比普通仙神还要更厉害许多。” “这本命书也是由她亲自撰写,亲自督办,要的就是让南徽化为飞灰。” “而你,不过是命书笔下,一个被赋予了气运,以完成任务的” 谢淮偏了偏头,似乎是在琢磨用词,想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蹦出句话,“提线木偶而已。” “救下南徽,开她情窍” “另有所爱,引南徽生魔” “最后,以除魔为名,剖出她的内丹。” “自此,南徽历劫失败。” 楼砚辞在谢淮的言辞之中,脸色逐渐苍白:“说谎。”他轻声驳斥,双手却紧紧攥住,目光寒凉,“轮回之前,我与南徽情投意合,我怎会杀她。” “是啊。” 谢淮并未因楼砚辞的驳斥而意外,“按照命书所写,你不该对南徽动心才对,可是命运反复无常,即便是由那位亲手写下的命书,也还是出现了意外” “你竟真的喜欢上了南徽。” 谢淮看着楼砚辞,眼神微黯了一瞬,吐出口气:“可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轮回的开始。”谢淮的声音逐渐低沉,“那位需要将命书归正。” “只是,每一次,你在杀掉南徽之后,也会选择自刎殒命。所以,那位只有一次又一次地重来。” “直到这一次轮回的开始,我总算积蓄了足够的力量,这才介入了进来。” 谢淮看着楼砚辞,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该问我和白清枝是什么关系。” “你该问我,我和南徽是什么关系。” 分明是在自己的识海之中,楼砚辞却觉得恍若置身于炼狱,不详的预感自心间而上。 “你和南徽是什么关系?”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飘了出来。 谢淮没有立即回答他,他的怀中先显出了一把古琴,他轻轻抚了抚,眼中倾泻出一点眷恋之色—— “我才是南徽的天命注定。” “早在数万年前,我便与她在天界三生石上,定下了宿世之情缘。这把琴便是她在天界上所用,我与她以琴相交,五音六律十三徽,她的徽字便原始于此。” “至于你。” 谢淮再度抬眼,看着楼砚辞,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多了几丝怜悯:“楼砚辞,你从来都不在她的命运之中啊。” “你只是命书之中,为杀她而来的死劫而已。” 门外突然起了风,并不算稳当的屋子里倒灌进冰冷的凉意,木门被吹得来回晃动,发出连续不断刺耳的吱呀声响。 正如此时此刻楼砚辞的心境。 谢淮难得也并未再发出别的声音,只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风声渐歇。 楼砚辞蓦地笑了笑:“你说,你是她的天命注定?” 他看着谢淮,眸中满是讽刺之意,声音微哑:“你既是他的命定之人,那为何她会被贬历劫?又为何会被那什么司命仙君写下这样的命书,你又为何在轮回重启十二次之后,才介入进来。” 话音落地,楼砚辞的手中多出了一柄长剑。 他的笑意渐凉,一道寒光而过,谢淮的脖颈处多了条口子,鲜血喷薄而出,溅了楼砚辞一身。 几息之后,看着再度慢慢化作飞灰的谢淮,脸上还带着血迹的楼砚辞恰似鬼魅—— “天命注定?” 他冷笑一声,“你还不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你会一直害死她”…… 这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叶南徽。 包括他自己。 楼砚辞安静地擦去脸上沾染的血迹, 想起初见叶南徽的场景。 说实在的那场面着实不算太好看。 九幽之中,血流成河,血河之上弥漫这淡淡的黑气,成堆的尸骨累成小山, 难闻的血腥气四散开来, 一呼一吸之间, 也尽是腐朽的气息。 说是炼狱也不过如此。 而就在尸山之上,一头妖蛇盘踞其中, 三颗蛇头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咆哮, 露出尖利的白牙。 她就站在妖蛇的对面,披散着一头黑发,瘦削又苍白,甚至于还有些羸弱,但偏偏手起刀落之间,被斩下头颅的是那头比她大出数倍不止的妖蛇。 她轻点脚尖, 飞身而下, 踏入血河之中,从那个狰狞丑陋的蛇头里,拔下了尖锐的利齿。 蛰伏在四周的小妖, 瑟瑟发抖。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利落干净, 她的手下没有丝毫犹豫。 美丽异常。 书中古籍有注,九幽恶鬼, 朝生暮死,不见天日。而这个恶鬼在逆天命而活。 他心头一跳,手中的春秋剑大亮, 引来了她的注意。 她转身回眸,一双桃花眼灼灼,世人皆说桃花眼天生眉目含情,无论看什么都带着三分潋滟情意,最是勾人。 在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楼砚辞想,错了,世人说错了,最是勾人的并非含情目,他喉结滚了滚,心头微烫,几乎是带着几分狼狈的率先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双眼睛,生机勃勃,冷静中带着几分杀红眼的凛冽杀意,愤怒、倔强、轻视一切,像是要将一切阻拦在她面前的东西通通搅碎,又似要燃一把无尽大火,将这世间一切烧成飞灰。 直接又明了,生生不息。 在他的心头烫了一下又一下,火星子从一头滚到另一头,些微的疼痛之中又夹杂着丝丝痛快。 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一双眼睛,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灵魂。 他在仙山修行日久,也曾入人间历练,见过许多人,也在人间见到过很多双眼睛。 痛苦,天真,冷漠,短暂的欣悦之后,又是卷土重来的倦怠,众生皆苦,偶尔生出孤注一掷的反抗之意,多数时候也会重新卷入滚滚红尘之中,被消磨殆尽,一如他自己一样。 都是在天命之下而活,又有什么不同。 他除了有一副仙骨,占了出生的便宜以外,也不过是随波逐流。 所以才会依仙山师长所言,顺应天命,怀着一些感同身受的悲悯之心,斩妖除魔,看着风光体面,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开口闭口都是天命。 但天命是什么,谁又能说得清楚。 但如今,看着眼前这双鲜活的眼睛,他似乎摸到了些答案,鬼使神差的,他按下蠢蠢欲动的春秋剑,朝她伸出了手。 【救下南徽,开她情窍】 楼砚辞回想起方才谢淮振振有词说出的话,觉得有些讽刺。 谢淮说错了,初遇之始,被救的从来都不是叶南徽。 甚至于或许开了情窍的也不是她。 他身负仙骨,又是仙山首徒,对这人间从来都是责任多过于喜欢。 但她不是。 起初,他有些隐忧,她能不能适应人间,后来发现是他多虑了,她入人间之后,哪怕没有他,她也能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身上有银钱,就去听书买话本儿买吃的喝的;没银钱,听不了说书买不了话本,被店家扫地出门,就去河边扔石子儿打水漂,或是找一棵树坐在上面,故意使坏,让附近小孩儿的风筝挂在上面,等人寻过来,又帮人拿下来,收货一箩筐感谢,乐此不疲。 他能看出来,她很喜欢人间。 哪怕因为她肌肤雪白,不笑时,一双桃花眼又含着森森鬼气,并不得周围凡人亲近,她也还是很喜欢人间。 初见时她眼里炙热又冷漠的火焰,渐渐变得柔和,却并未熄灭。 亮晶晶地映出凡间的所有东西。 一花一草,一人一物。 她都觉得甚是可爱。即便偶尔有那么一小撮招她烦的凡人,也并不影响她对人间的好感。 他甚至于怀疑过,他能得到她的喜欢,不过是他运气好,在一堆平平无奇的凡人堆里,成了离她最近的那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 …… 后来,她体内的妖魔煞毒压制不住,被迫必须回到仙山,师长不允,觉得一个恶鬼能活到这个时候,就已经违逆天命,又怎么能继续活着。 他的心狂跳,在此时撒下了一个谎言,他逼音成线,告诉师长,他已经和她结为了道侣。 若师长不救她,那他与她命数相连,也会随她而去。 师长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仙山讲究顺应天命,不沾因果。 他和本该短命的恶鬼结亲,师长自然大怒。 失去一个拥有仙骨,气运加身的弟子的代价,师长承受不起。 但终归是生了怒气。 于是在师长的威压之下,他体内暗伤发作,吐出口血来,接着又被师长下令关进了地牢。 她彼时很虚弱,在地牢里原本就苍白的肤色更是白得发青。 他舍不得她受苦,于是放任身体里的毒素蔓延,设计想让师长将他们带走。 可却得了意外之喜。 她调动她自己的力量,为他驱毒。 迷迷糊糊醒来时,他第一次在她眼眸里那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楼砚辞,你有病吧?”她很生气,拧着眉,低声骂他。 他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喜欢他。 这个念头像是救命良药,他眉目舒展,笑得她的眉头越拧越紧,直骂他脑子有病。 他躺在阴暗的地牢里, 再后来,他脱离了仙山,真的和她结为了道侣,原本以为一世安稳,可南徽却猝不及防地死在了他的怀里。 自此,轮回开始。 或许谢淮真的没有撒谎。 细细想来,九幽之中,妖魔无数,在九幽瘴气诞生的恶鬼,一开始就只是妖魔的口粮而已,南徽从一开始面临的便是一场死局。 他们想要南徽死。 所以在轮回开始之前,脱离了命书命运的他们才是错漏,才是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因而才有了连续不断的轮回,直到这次谢淮的介入。 楼砚辞大致捋了一次,却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之间却又觉察不出。 脑子里的东西太过纷杂,谢淮的话,和他十数次轮回所经历的记忆,重复闪回,整个人不停地被情绪所拉扯。 等勉强将所有的情绪压制,楼砚辞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一件事—— 谢淮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切。 他不懂,谢淮将这些告诉他,然后呢? 垂眸愣神之际,他忽然注意到前方,谢淮的“尸身”手中正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亮光。 很明显的陷阱,他本可以置之不理。 但最终他还是蹲下来,伸出手去触碰了那点亮光。 亮光没入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他以为的告诫,蛊惑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手指僵硬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想,他该回去了。 南徽还在院儿里等他。 推开院儿门,南徽躺在摇椅上,睡了过去。被他困在识海之中这么长一段时日,她也需要养魂。 轻轻地半跪在她身边。 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温热的触感,十分真实。 “南徽……” 两个字出声,下面的话却被堵住了,要说什么呢,他心里陡然生出不安。 【你只是命书之中,为杀她而来的死劫而已。】 死劫而已,谢淮的话蓦然回响在他心间。 指尖颤了颤。 所以,他才会以为南徽是毫不相关的傀儡吗?因为命书注定他会杀了南徽? 额间一阵刺痛。 若他真的受到命书操控,再度伤害南徽怎么办? 这个念头迅速扎根在他心间。 呼吸迅速急促起来。 南徽的尸身又在识海之中清晰,他只能仓惶地握住眼前南徽的手,想要从中攫取一点暖意。 可……为什么也是冷的。 他看着眼前躺在摇椅上的叶南徽,不知何时,她的心口处豁开一个血洞,衣物被血浸染,唇色尽失。 只是这一次她还睁着眼睛。 那双眼睛里生出他从未见过的怨毒,清清楚楚地写着恨意。 他的手一抖。 方才从谢淮“手中”取出的亮光化作一道虚影,出现在他身边。 谢淮的目光悲凉—— “楼砚辞,你会一直害死她的。” “你留在她的身边,随时随地会成为天界的一把刀,插入南徽的心口。” “你不该留在她身边,不该将她困在你的识海之中。” “身为死劫,你离她越远越好。” “你若还在乎南徽,醒来之后,来找我,我有让南徽活下去的办法。” 话音落地,虚影散去。 眼下,南徽的手重新有了温度,心口上的血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不过都只是谢淮留下的术法把戏而已。 原来这就是他留下来的陷阱。 可偏偏,那些他说的话,听过之后,却挥之不去,无法不在意。 我……会一直害死她? 楼砚辞蓦地松开了抓着叶南徽的手。 …… …… …… “吓我一跳。” 叶南徽迷迷糊糊地睁眼,就见楼砚辞半跪在自己身边,长睫微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鱼食买回来了?” 叶南徽还记得楼砚辞走之前说他出去买鱼食,不过,说真的,家里喂的这两条鱼都已经快成猪了,随时可以上桌,饿上一两顿也不要紧。 听到她说话,楼砚辞抬了头。 这一看,倒给叶南徽看不习惯了,这些日子,楼砚辞脸上的笑一直就没落下来过,只要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铁定会笑得跟个太阳花一样。 今日却……没了笑颜。 “南徽。”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喊出她的名字后,却没了后续。 叶南徽察觉出他的不对,正了正身子:“怎么啦?” “我……梦见我害死了你。” 良久,楼砚辞才从嘴里轻吐出几个字。 他的唇色发白,眉宇间显出挣扎和痛苦。 叶南徽见状,不由地微微往前靠近了他:“只是梦而已,又不是真的。” 说着用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楼小仙君,别害怕啦,更何况,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 本以为这样说,楼砚辞就会好过些。 可他的脸色却越发不好起来。 良久,他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指尖,他的手很凉,指腹轻轻磨蹭着她的手背,很是眷恋的模样。 可下一瞬,他另一只手却遮住了她的双眼。 微凉的柔软落在她的唇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叹息—— “南徽,该醒了。” 第62章 第 62 章 “我们是来做小的。”…… 叶南徽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南徽。” 吱呀呀地一声响。 楚方推开门走了进来, 细微的光尘随着门开时卷起的风涌了进来。 屋内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叶南徽正坐在床上,长发如墨披散着,一张小脸是鬼魅特有的惨白, 眼眸里带着些恍惚, 安静地待着。 楚方一愣, 随即走过去,伸手在叶南徽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这般出神。” 叶南徽抬眼,视线游移了一会儿, 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般,最后才一无所获地落在楚方脸上:“我怎么在这儿?” 她记得,楼砚辞重伤,她在院中替他疗伤,紧接着紧接着 识海的记忆到了尽头。 叶南徽按了按额角,仍未想起之后的事情。 楚方将手中端着的药放在床头的小方桌上, 叹了口气, 坐到了叶南徽身边:“南徽啊,你就真的非他不可吗?” 叶南徽懵了懵,还来不及插话, 楚方就噼里啪啦开始说了一大堆。 “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花时间花精力, 把人给救回来,人家呢, 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留了封信,就自个儿走了。” “值得吗?” “你再瞧瞧谢公子, 虽然弱是弱了点,但人家有心啊,你看,这几日每日为你熬药,不知道蹲了多少个大夜,一直蹲着到天明,药熬好了,还叮嘱我一定要带给你喝,一切安排妥当了,人家才回去歇息。” “更重要的是,你已经与谢公子结了道侣,咱们虽说不是人族,但入乡随俗,咱们多少还是要讲究些的吧,糟糠之夫啊。” 楚方的话说得语重心长。 叶南徽歪着头听了许久,扒拉出关键:“楼砚辞走了?” 得,白说这许多了。楚方叹了口气,认了命:“对啊,你昏睡了差不多七八日的功夫,人家楼小仙君第五日一醒,谁也没招呼,就离开了。” “喏,他留的信。” 楚方从衣袖里摸了摸,又摸出一封信来,被折了好几次,显然楚方对他很有情绪。 叶南徽伸手接过,将其抚平打开。 【多谢相救,心魔一事,劳你费心了。】 寥寥数语。 叶南徽的眉头微拧,识海中一闪而过那张染血的脸。这是与她分道扬镳的意思? “好了,人都走了,就别看了。” 楚方清了清嗓子,“如今无暮城受创,满城都是仙山来的修士,城里已经乱了好多日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谢公子在帮忙周旋。” “如今你醒了,有什么打算?” 叶南徽将信收好。 有什么打算? 叶南徽想起姜隐死前的话,以及脑海里纷杂的线索。 她在姜隐的墓前说的话字字出自真心,她不过是一个想活着的鬼,轮回已经太累了,背后的原因她实在懒得再去追究。 无论是江临城,还是慕拭雪,她都没有兴趣知道。 鬼生在世,且过且活,难得糊涂而已。 她只在乎命书的走向,在乎自己能不能彻底逃脱那场轮回的噩梦,如今看来叶南徽看着手中的那封信,楼砚辞主动请辞,命书长灭,她已经与那场噩梦离得很远了。 唯一还需要验证的只有一件事情。 叶南徽垂眼。 与谢淮的“成婚”,是她用了秘法瞒过了血契。只要她解除秘法,她与谢淮的血契就会立马被察觉到异常,进而失效。 她看着识海之中灰朴朴的命书。 手中暗暗掐了诀。 一息两息三息,她默数着,在看见识海中的命书亮起的一瞬,她没有很意外。 一旁的楚方看着突然沉默的叶南徽,还以为是楼砚辞的不告而别对叶南徽打击太大,心里不由地生起了一些怜意,正想着要不还是说些安慰话让叶南徽心里好过些。 却见叶南徽猛地抬头。 “怎怎么了?” 楚方被叶南徽眼里燃烧着的小火苗给镇住,支支吾吾地问道。 叶南徽抓住楚方的手,一双桃花眼灼灼,放出光芒:“好姐姐,你现在能给我找到一排排青年才俊吗?” “什什么?” 楚方的脑子一时僵住,有些困惑地看向叶南徽,她没听错吧,她要找什么? 似乎是她眼底的疑惑太过明显,叶南徽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需求:“青年才俊,就像你之前给我安排的那种。” 见楚方还是没有反应。 叶南徽歪了歪头,说得更加直白:“男人,你现在能给我找男人吗?多找一些。” 这一次楚方明白了,这是想要的那个没得到,如今打算广撒网了啊。 只是,楚方的眼神落在旁边的那碗药上,心中闪过些许挣扎,说起来谢公子已经是顶好的了,如此这般,怕是会让谢公子伤心。 楚方的犹疑挣扎被叶南徽看在眼里。 以为是如今无暮城大劫刚过,愿意相亲结亲的男子实在不多,叶南徽正要开口说没有也无事。 就见楚方突然一把拉过她的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坚定,还带着些破釜沉舟地孤勇:“虽然我并不赞同你这种朝三暮四,脚踏多条船的行为,但是,只要你高兴,只要你能忘了那个姓楼的。姐姐我就帮你这一次。” 话音落地,楚方一撩裙摆,背挺得笔直,撂下一句话,转身便朝外走去—— “给我三个时辰,咱们院儿里见。” 动作之利落,给叶南徽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既然楚方有办法,那自然是很好的。 叶南徽从床上起来,刚双脚着地,被褥里便掉出块烧焦了的木牌,叶南徽把木牌捡了起来,发现是在姜隐坟前捡到的那块。 慕拭雪。 “慕拭雪天赋极高,是慕家一辈的翘楚,她娘时任家主,她爹入赘慕家,生下她和她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可惜,她娘生了重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她伤心过度,六年后,自刎于她娘坟前,也跟着她娘去了。” 叶南徽轻轻念出三个字,想起楚方告诉她的话,一个殉母的可怜女子。 心中微微一动。 但看着识海之中重新亮起来的命书,叶南徽最终也只是将木牌先行收了起来 日薄西山。 叶南徽隔着屏风看着站在院儿里的十来个男子,不由感慨楚方办事之利落。 楚方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向叶南徽解释:“无暮城大乱,鲜少有人愿意来结亲的,来的多是家中受难,急需银两的男子,长相我也尽量可着给你挑了,也多亏无暮城人杰地灵,男子的样貌都还不错,不过和谢公子,还有姓楼的就比不了。你……看看有没有能入眼的。” 叶南徽听得莫名其妙,她不过是想另找男子假意结下血契试试水而已。 关男子相貌什么事? 而且干嘛设个屏风在此处。 正想直接跨步出去,谁知又被楚方一把抓住。 “你你你……这事别做得太过,我今日带人进来都是尽量避开谢公子住的院子的,你动静小点儿,可千万别被谢公子发现。” 楚方这话声音压得极低,话里话外都是小心谨慎,倒是给叶南徽提了个醒。 若是事情并不如她所料的那般,倒确实不好让谢淮知道。 总不好说,自己缺徒弟,想多收几个吧。 此念头在叶南徽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仔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有何不可,反正她和谢淮成为道侣一事本就是假的。 只是……叶南徽突然想起楚方嘴里的“家中受难,急需银两”。 心里咯噔一声。 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你用的银两是谁的?” 楚方眼神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你的。是你要找男人,又不是我,难道还要花我的银子?” 好有道理。 叶南徽一时语塞,虽说这银两是她的,但论起源头,也还是谢淮给的拜师费。 如今谢淮修行还没修出个苗头,这钱就立马花在这上头,确实有几分说不清楚。 于是叶南徽低声清了清嗓子,背挺得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眼前的十来个男子,身量高挑,眉清目秀,看着约摸二十左右,大抵是家中受了难,眉目间都带着几分愁意。 见到叶南徽出来,男子们一时之间都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来之前,楚方就和他们交代清楚了,今日来此处是为了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们,是来做小的的。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先上前了一步,朝叶南徽拱了拱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叶南徽正斟酌着要如何下手取血,突然被这一问给打断。 也只能抬眸先寒暄一句。 “我姓叶。” “叶姑娘。” 齐刷刷一院的招呼。 把楚方和叶南徽吓了一跳。 “嘘嘘嘘。小声些。”楚方忍不住跳出来,“别那么大声。” 又将叶南徽拽到一旁:“你快些选,选完我就让其他人给散了。” “散什么?”叶南徽不解,她要试探,自然是人越多越好,“都先领进屋,站在院儿里确实有些显眼了。” 说着叶南徽就对着满院儿的男子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先进来再说。” 男子虽都有些犹疑,但想到家中窘迫,便也没有多问,随着叶南徽进了屋。 徒留楚方一人瞠目结舌。 这这这……楼砚辞一走,南徽受的情伤当真有如此之重? 这可是十多个男子啊。 …… …… …… 叶南徽自然来不及去揣摩楚方误会了些什么。 将人招呼进来后,叶南徽自在了些。 在院儿里站着,青天白日下取人血来结血契,她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的。 看着满屋子坐立不安的男子,叶南徽歪了歪头,准备一个一个试。 “你先过来。” 叶南徽坐在桌前,又拿来方才的屏风横在她与这些男子面前,朝方才率先和她搭话的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绕过屏风进来。 男子走到她面前,叶南徽抓住男子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男子掌心之中化开一道浅浅的伤口,又化开自己的掌心。 两滴血珠分别融进一人一鬼的额心。 那男子还未察觉到疼痛,血契便已经结下。叶南徽迫不及待地内视识海之中的命书。 命书长亮,并未有什么变化。 “下一个。” 叶南徽将男子掌心处的伤口抚平,又将男子关于结血契的记忆抹去,挥了挥手,换了下一个。 就这么一个又一个将所有的男子试完之后。 命书依旧没有分毫动静。 果然,影响命书的并非她有道侣与否,而是……谢淮。 若此人不是谢淮,那即便她和再多人结亲也没有用处。 谢淮和命书……到底有什么关系? 叶南徽拧了拧眉,看向床头边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药。 而另一边。 楚方提心吊胆地将十多位男子又重新送出了府,刚合上府门,转身便撞见了谢淮。 “楚姑娘这是?” 听到谢淮问话,楚方颇有些做贼心虚,干笑了两声:“无事无事,只是想给府中找些小厮。” “哦,这样。”谢淮笑笑,并未多问,“那就不叨扰楚姑娘了,我这会儿要出府一趟,之前的友人相约。” “好好好。”楚方巴不得谢淮赶紧走,连声应下。 等目送谢淮离府,才后自后觉,谢淮身边多了个人,好像并未见过。 …… 府外。 谢淮看着面前长相颇为清秀的男子,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又转眼看向一旁的脸色冷淡的男子:“楼小仙君,既然已经将人拦住了,那不如问一问?” 清秀男子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你们是?” 谢淮笑了笑以示安抚:“不用害怕,我们是从楚宅出来的,不会害你性命。” 谁知清秀男子的脸色却更慌乱了些:“楚…楚宅?” “你们今日入府为何?” 一旁换了样貌的楼砚辞失了耐心,手中掐诀点在男子的眉心之处。 男子眼里的慌乱消散,变得呆板,听到问话,一顿一顿地开口—— “我们…是来给…叶姑娘…做小的的。” 第63章 第 63 章 “不过无能之人。”…… “南徽在试探了。” 谢淮看着远去的男子, 手中的折扇在手里敲了又敲,“我的身份怕是瞒不了多久了,在南徽猜到你也身处轮回之前,我们要尽快行动了。” “若想让南徽真的摆脱命书所控, 南徽就必须回到她的真身上去, 只有这样天道命书才拿她没有办法。” 谢淮回头看着变了模样的楼砚辞:“记住我说的话, 那位是杀不死的,切莫与她纠缠。” “你如今虽然仙骨和气运尽失, 但仍受命书保护,她拿你没办法, 你得到南徽真身以后,就即刻前往江临城,我会带着南徽前去。” “届时一切顺利的话,南徽回归真身,不受此界天道命书辖制,便可摆脱必死的结局了。” 谢淮轻轻敲了敲楼砚辞的肩膀:“你知道的吧, 这是你欠她的。她的真身, 你务必要找到。” 楼砚辞拂开谢淮的折扇,长睫微垂,看着眼前的谢淮, 声音冷漠:“你既是天界上仙,南徽的天命注定, 她的真身又怎么会落到此界天道手中?” “……”谢淮被楼砚辞的话堵住,良久才重新笑了笑, “总有诸多不便。” “我欠她良多,你也欠得不少。”楼砚辞折身离开,“仙君……” 楼砚辞言辞之间尽是讽意:“听上去也不过是无能之人。” 月色朦胧, 楼砚辞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谢淮站在巷口垂眼看着月光倒映下的光影,半晌才轻轻笑了出来。 身后蓦然多出个人:“仙君,那个凡人真是大不敬!属下替您——” 谢淮伸手拦住:“也并未说错,数万年前,天门被九方斩断,家中先辈随九方一起同往凡间,如今,数万年已过,我筹谋良久,才到今天这一步,确实称得上……无能。” 谢淮说着笑意渐散:“不过,也还轮不到一个凡人置喙。” 他的眸里闪过杀意:“先让他去办事吧,要在此界天道抢东西,还是用他来办最为方便。” “说到底,我们的目的都是想让南徽活下来而已。” 谢淮掐着掌心:“江临城那边的情况如何?” 他身后之人低头应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仙君前去了。” “好。”谢淮重新勾起唇角,“当年我说过要替慕家母女雪恨,自然不会食言,即刻前往吧。” 夜风呼啸,转眼之间,暗巷之中便没了人影。 …… …… …… “楚方,你见着谢淮了吗?” 一大清早,楚方还没睡醒,就被叶南徽惊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又呆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应道:“谢公子?昨晚他说他有友人相邀,出门了啊。” 说完又看了看窗外的晨光,才后知后觉道:“怎么,他还没回来?” 叶南徽摇了摇头:“有说去哪里了吗?” 楚方继续摇头,她那个时候刚把叶南徽的备选夫婿们送走,心虚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去盘问谢淮。 “你别急,你别急。”楚方打了个哈欠,从被褥里钻出来,“约摸是喝得晚了,或者起了个大早,出门去了。你说你,平日里对人家谢公子毫不关心,这会儿人没回来,你又着急上了。” 叶南徽拧起眉头没说话。 她本来今日一早是打算直接去和谢淮摊牌的,谢淮的家世来历,她一定要了解得清清楚楚,术法都掐在手中了。 想着谢淮若是有隐瞒,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不介意动用武力,可一早过去却扑了个空。 想着谢淮人肯定是没事儿,否则她识海之中与谢淮结下血契时,留下的他的血一定会有反应,即便血契没有生效,命书也会有异常。 难不成昨日动静还是大了些,让人给跑了? 叶南徽拧眉,想着要不干脆在无暮城偷摸抓个修士,让她帮忙算算谢淮的位置?正计划着,便听到宅外有人敲门。 一声一声地响,很是着急。 叶南徽前去开了门。 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日来参加选夫婿的那位清秀公子。 叶南徽正要将人往里面引。 那位清秀公子却连连摆手,脸色尤其难看:“叶……叶姑娘不必了,我只是来和你通个信的。” “什么信?”叶南徽有些不解。 “昨晚……我在你家后巷……看到你的夫婿似乎是被妖邪给掳走了。” 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怕的场景,那位清秀公子的眼神慢慢呆滞,“我本想去寻仙山的仙君帮忙……但但想了一晚,还是觉得得先来和你们知会一声。” 说着这位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牌,递给叶南徽:“这是那妖邪身上掉下来的。” 叶南徽从他手里接过,翻过来一看,只见那木牌写着江临城风袁风几个字。 不由地眉头一皱,又是江临城。 “你怎么知道被掳走的是我们楚宅的人?” 听到叶南徽问话,那清秀公子挠了挠脸,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地解释:“昨夜,楚姑娘送我们出来时,恰好撞上了你的夫婿,被拦下问了几句,因而认得。” “本想着替叶姑娘解释一下,折返回去时,这才撞上了。” “是个没见过的妖魔,满身红光,利爪尖牙,长相可怖。”清秀公子说着说着就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又看了看叶南徽手中的木牌,“江临城袁家这些年,也确实有传闻说他们与妖邪勾结。” “叶姑娘,你还是去找为厉害点儿的修士,与你一同去寻你夫婿吧。” 将话结结巴巴地说完,清秀公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楚宅。 叶南徽只能先拿着牌子回了宅子里,将事情说给了楚方听。 本以为楚方会多少知道些这木牌主人的事情。 谁知楚方却摇了摇头:“江临城袁家?没听说过啊。也许是这几百年新起的?你也知道我这近百年一直浑浑噩噩,对近些年的事情实在不知。” “若谢公子当真是被妖魔掳走,你可要去救他?” 叶南徽此刻只觉得蹊跷。 她不过刚验证了命书一事和谢淮有关,转眼谢淮便被掳去了江临城。 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做局。 且这局实在做得粗陋。 不过粗陋是粗陋了些,但却不得不去了,在命书之事得到妥善解决之前,谢淮还不能出事。 “自然是要去的。” 叶南徽握着木牌,“你这儿有前往江临城的图吗?我即刻便去。” …… …… …… 【江临城.袁家】 “阿姐,今日是你祭日。阿弟来给你上香了。” 袁家祠堂内,一副画像挂在正中,画像中画着一个女子,长相颇为冷肃,只一双桃花眼生得柔和,但却依然不难看出,这是个难得的美人。 正正经经地叩拜完以后,袁风才站了起来。理了理微皱的衣边,顺了顺腰间的挂饰,又抬头颇为专注地看了眼前画像好一会儿,随即才转身退了出去。 门外,一个身量苗条的妇人,正抱着厚实的披风等在外面,见到袁风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夫君,快披上,你身体前些年就不好,叫我说你就不该再去除什么魔…” 这话说了一半,便被袁风一力记眼刀给抵了回去。 妇人连忙噤声。 随即又忍不住劝道:“我知道你因为阿姐还有阿娘的事情责怪阿爹,只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这些年阿爹为了赎罪,也做了不少事情,你就不能放下吗?” 袁风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妇人,妇人长相平平,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格外顾盼生辉,此时此刻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眸中闪过不安。 袁风看着这双眼睛,终究是没舍得发脾气,叹了口气:“这些话别再说了,尤其不要在今日说,阿姐他们听见会难过的。” “是是是,我知晓了。”见袁风并未生气,妇人连忙上去,挽住袁风的手臂,“知道今日是阿姐和阿娘的祭日,你心里难受,不过我瞧着阿爹那边,昨夜似乎接待了一个了不得的客人,前院后院封了个严严实实,至今都没有开,你要不去看看?” 袁风闻言拧起了眉,犹疑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与他早就分了家,他要如何与我无关。” 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安儿和康儿归家没有?” 他的两个孩子已经离家数月,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快了,几日前来信,说途径无暮城,你也知道,无暮城才遭了劫难,两个孩子想尽些微薄之力。” 袁风点了点头:“也别待太久,仙山修士已经过去,无暮城之危很快便会平息。” “知道了。那两个孩子也是好心肠。”妇人笑笑,正准备随着袁风一起回屋。 却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只听一个声音似乎格外着急:“少主!少主!不好了!家主出事了!” 袁风闻言脸色沉了下去,他和袁文志早就分家,如今他院儿里的人皆称呼他为家主。 只有袁文志那边的人才会依旧例,称呼他为少主。 “放肆!” 袁风厉喝出声,正要斥责门中门徒无用,只见平日里颇为稳重的大弟子也惊慌失措地寻了过来:“师长!” “究竟何事?”袁风十分不悦。 大弟子抬起头,瞧了瞧袁风的脸色,还是犹疑地将话说出了口:“袁……文志他去了。” 仿若一记惊雷,震得袁风久久不能回神。 他曾无数次盼过恨过,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却有些恍惚。 “怎么去的?” “似乎是被仇家杀害,那个杀手如今已经被困在了院儿里。就等家主您前去做主。” 仇杀。 袁风拨弄着手腕上的珠子,想着今日正逢阿姐和阿娘的祭日,心中突然生出这痛快,沉吟片刻后才道:“带我过去。” 自从阿姐死后,这是他第一次踏足那个人的地界。 …… …… …… 说实在的,叶南徽如今有些懵。 她拿了楚方给的图,就马不停蹄地从无暮城出发,好在江临城离得不算太远,她掐诀而来,也不过一日的功夫。 等到了江临,识海里属于谢淮的血契便有了动静。 她便照着血契里谢淮的气息一路摸过去,进了一处宅院。 这宅院比楚方的院子还大了不少。 若不是谢淮的气息引路,她还真是难找。 七绕八绕地终于到了地方以后,叶南徽一推门进去,院儿里面便横陈着两具尸身,被扒光了衣服,死相难看。 叶南徽一开始没看清,还以为那具男尸是谢淮。等看清了才发现一男一女,皆是陌生人。 而谢淮的气息也断在了这里。 奇怪。 正想上前好好查看一番。 院门儿外便传来一阵阵喧嚣,不过瞬息,这院儿里院儿外,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数十个修士严阵以待,面容悲戚,赤红着一双眼狠狠瞪着她。 为首的更是放言要她偿命。 叶南徽瞧了一眼这地上的尸首,又看了一眼这满院儿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被人当做替罪羔羊了。 真是麻烦。 正歪着头想着要怎么解决才好。 又是一阵喧嚣声。 “少主。” “少主。” 一连串的声音传入叶南徽的耳里。 瞧着是能主事的人来了。 叶南徽索性干脆坐在了院儿里的石凳上,等人前来。 院门大开,那人抬步而来。 叶南徽瞧着这人的第一眼,便想起从前在话本里看过的什么家中掌事把持大权太久,少主久不得权,遂弑亲母亲父的桥段。 也怪不得她。 主要是这位少主年岁看上去着实不小了,单论长相约摸三十五六上下,模样虽还周正,却也难显疲态。 瞧着大概也是个修仙之人,这年纪也该百岁往上了。 正要开口先说些什么。 却见这位少主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圈慢慢红了一周,声音嘶哑地唤她—— “阿姐?” 第64章 第 64 章 弑父之罪 真是有够离奇。 叶南徽看着眼前祠堂里挂着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长得和她有七八成像,只是神韵之间更多了几分坚毅果敢。 “这便是我的阿姐。”袁风看着眼前的女子实在是有些缓不过神,好半天才颠三倒四地开了口,“姑娘和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些。” 确实像。叶南徽没有否认, 回头看向这个长相三十多岁的男子:“你就是江临城袁风?” 方才跟着这男子一路来到祠堂的路上, 叶南徽注意到这家门匾、窗户、乃至于院中的花盆池塘假山上, 时不时都能看着一个“袁”字。 想到谢淮失踪留下的那块木牌,叶南徽便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口。 袁风看着叶南徽的脸一时间又有些分神, 愣了几息之后,却答得含糊:“我单名确实带一个风字。” 叶南徽不由地拧起了眉头, 什么叫做单名的确带了个风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只是这终究是在别人家里,叶南徽还是很识时务的,压下心中不耐,解释了一句:“你们院中的两人不是我杀的。” 话说得略微有些苍白。 叶南徽想了想又从衣袖里拿出那块木块:“我是循着线索来找我道侣的。” “江临城袁风。我道侣前夜被妖物掳走, 那妖物落下这块牌子, 上面落着你家的款。” 叶南徽稍微解释了两句,原想着这人或是反驳或是疑惑,总归是要解释两句的, 谁知这男子眼神一空,竟喃喃了句:“你的道侣?你结亲了?” 这话脱口而出, 说完才觉得唐突。 “只是有些惊异,如今愿意结为道侣的修士不算多了。” 袁风连忙说话找补了一二。 叶南徽却起了疑, 方才听这宅中的侍从称他为少主,又念及方才她被人团团围住时,侍从看她愤恨的眼神, 不难猜出死的人该是这宅中能主事的。 即便自己与眼前这人的阿姐长得有几分相似,这人对家中死人一事不管不问,也颇有些怪异了。 正暗自思忖着,门外传来响动: “少主,族中长辈接到消息,已经赶来了,正在堂内等您,烦请您移步。” “好,我知晓了。” 男子应了一声,又看向她,"你道侣一事,稍后我派人来查。你先暂且住在此处?" 虽是询问,可这男子却没给叶南徽拒绝的时机,匆匆撂下话便离开了。 叶南徽见状也并未多说什么,抬头看向这祠堂内挂着的画像,一时之间也有些出神。 “确实很像,对不对?” 看得正出神,旁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叶南徽偏头一看,只见妇人亦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锦罗绸缎,抿着唇冲她笑。 “我是家主的妻室,姑娘称呼我为罗娘就是。” 妇人迎着叶南徽的目光,“这会儿袁家的长辈来了,家主必定繁忙,姑娘就由我先照看着吧。” “家主?” 叶南徽挑了挑眉,这称呼变得也忒勤快了,一会儿少主,一会儿家主的。 罗娘看出叶南徽心中疑惑,上前拉了拉她的手:“姑娘先随我去后院安置吧,和姑娘边聊边说?” 叶南徽没有拒绝,左右谢淮的气息消失在这里,她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解不了惑,留着最好了。便跟着罗娘除了这祠堂。 “姑娘叫什么呢?”罗娘笑眼咪咪很是亲和。 “我姓叶。” 叶南徽没多说。 “叶姑娘。” 罗娘牵着她,“叶姑娘也是修士吧,之前可来过江临城?” 叶南徽摇了摇头,她囿于轮回之中,哪里有闲工夫跑得那般远。 “叶姑娘竟是第一次来江临城,那可要在江临城好好玩玩儿,江临城修士多,什么法器、秘术也多,好多修士都会来江临城寻宝呢。”罗娘言语之间带着亲昵,十分好相处的模样。 叶南徽点着头应下,这一路随着罗娘从祠堂到后院儿,走了好久,不难看出,这袁家的家底颇丰,一整个大宅子七弯八绕,置景装饰都很是有品位,往来的侍从脚下轻盈,臂膀有力,瞧着至少也是过了练气境的。 “今日院儿里的人没关系吗?他是——?” 叶南徽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落在罗娘身上。 罗娘笑笑:“那位是袁家的家主,和我家家主,是父子。” 父子? 叶南徽回想了一下方才男子的反映,入院见着自己后,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倒在院中死得干净的人,还一力作保,将自己带离了现场,瞧着不像是父子倒似仇人。 “我家家主和袁家,在明面上虽为一家,但实则内里已经分家数年,因而称谓上才有些差异。” 罗娘含糊着解释了两句。 “你家家主叫袁风?” 罗娘听到叶南徽问话,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犹疑,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对外是用的这个名号。” 对外?叶南徽看了看罗娘,心中觉得古怪,却没有再多问。 接着又走了好一会儿,这位罗娘心思精巧,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叶南徽的来历,却说得不惹人厌烦。 叶南徽随意编了编自己的来历,给自己套了个孤苦无依道侣被抓,一直在荒山野岭修行,今日才入凡尘的散修身份。 “叶姑娘有道侣了?” 谁知罗娘听她说到自己已经有了道侣,也是一愣,和袁风的反应一模一样。 “有什么不对吗?” “啊,没有没有。” 罗娘颇为局促地笑了笑,“只是没有想到” 话说着就到了地方。 “那叶姑娘先歇息在这里,你道侣的事情定然是有误会,待过几日,宅中之事处理好了,必定会给叶姑娘一个交代。有什么事,叶姑娘派人来寻我就是。” 罗娘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安排好了,又给叶南徽留了个侍从,接着便匆匆忙忙离开。 叶南徽觉察出了古怪,抬眼扫了一眼侍从,喲,金丹境,这袁家倒是舍得。 便这样一直在袁家待了小半月。 这期间,叶南徽也没多见上袁风和罗娘几面,血契之中谢淮的气息断了,不知生死,但命书却没什么动静,叶南徽就也不是很着急。 偶尔还出去逛逛街,溜达溜达,去茶楼听听书,聊聊闲话,身边罗娘留下来的这侍从,叶南徽也任由她一直跟着,左右就相当于带了个付前的,也没什么不好。 待了这小半月,对袁家也有了些了解,知道袁家也算是这江临城修仙世家里,颇为有权势的。 只是,这袁家家主袁文志和少主袁风一直闹不合,袁家面和心不和,在江临城的世家里也不算顶有面儿的。 如今袁文志一死,族中暗潮涌动,也确实忙得很。 叶南徽一边听着江临城的人说着袁家的闲话,余光一边落到旁边的侍从上,却只见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似乎并不在乎听到主家的坏话。 罗娘教得倒好,叶南徽听完闲话,拍了拍手,准备回去,按理说,自己该是杀了袁文志的头号罪人才对,可袁风不但没有将她关押起来,反倒是好吃的好喝的给供着。 叶南徽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和她七八成像的那副画像,知道这其中有脱不了的关系。 这些日子她暗地里也找人打听了,可也没打听出什么名堂。这江临城的人说起袁文志和袁风之间的争斗,那是说得头头是道,丝毫不避讳,可说起这争斗的源头,一个二个便面露难色,闭口不谈。 久而久之,知道打听不出来别的东西,叶南徽便也不再多问。 等入了夜,便带着白日里买的好酒,坐在院内的石凳上对月饮酒。只是江临城不比无暮城,城内懂得修行的人不少,因而满足凡口腹之欲的吃食也少,这时节更是吃不到鱼,也买不到栗子。 叶南徽连饮数杯后,有了些醉意,想起上次醉酒还是在楚宅,大醉一场后,便做了场甚是香/艳的梦。 想到梦中之人,叶南徽清醒了几分,话说回来,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他了,自从那日留了封信后,大家各奔东西,也没了消息,也不知道他的心魔可祛除了没有。 叶南徽迷迷糊糊地想,想着想着便听到脚步声,心里一跳,抬起头—— 是袁风。 心跳慢慢平缓。 “袁家主。” 叶南徽晃了晃头,散了散酒气,起身招呼。 “不用如此称呼我。” 袁风脸色并不好看,“唤我阿风即可。” 叶南徽挑了挑眉,并未应下来:“今日前来,是有我道侣的下落了吗?” 袁风脸色更难看了些,看着叶南徽的眼睛,痛苦之色慢慢晕了出来,似乎情绪很是激动:“阿姐,你当真不肯认我吗?” 嚯哟,叶南徽酒醒了一大半,这位新上任的袁家主没喝酒就来她跟前发酒疯了? “袁家主,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阿姐,我姓——。” “不可能。” 叶南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袁风打断,只见他上前一步,攥住叶南徽的手腕:“阿姐你在怪我对不对?怪我没有为你,为阿娘报仇。” 叶南徽额上的青筋蹦了蹦,不想再与袁风纠缠,稍稍一用力,便将袁风震退了几步。 只是拉扯之间,一直放在袖中的木牌掉落出来。 叶南徽正要去捡,却被袁风抢先一步。 那木牌末尾被烧焦,被袁风握在手中,在看清木牌上的名姓之后,袁风的手死死攥住,目眦欲裂:“阿姐,这木牌已出,你还不肯认我吗?” 叶南徽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口,意识到那块木牌正是,江临城慕拭雪的东西。 “那上面写的是慕拭雪的名字,你是他阿弟,怎么却叫袁风。” 叶南徽发誓,她只是觉得奇怪,随口一问。 可此话一出,眼前的袁风脸色一下变得铁青,看着叶南徽的目光中满是哀求:“阿姐,不是我愿意的,我也是被迫的,我——” 袁风眼前渐渐出现幻影。 那是一场婚宴。 他僵着身子坐在宴席之中,看着自己的阿爹另娶。 只是没多久,一片敲锣打鼓地欢腾声中,他的阿姐一身红衣,手持长刀,宛若杀神,硬生生地杀了进来。 她双目直视,一把掀开旁边要当他们后娘的女子,随即一脚踩在袁文志的胸前,一刀砍进他的肩头,鲜血霎时而出,短暂沉默之后,院里宾客随惊叫奔逃,偶有反应过来,想去夺刀的修士,也被阿姐周身灵气震开。 他的阿姐像是疯魔了一般,一刀一刀砍在袁文志的身上。 “阿娘是如何死的?” 阿姐声音发颤,句句质问。袁文志口中喷出鲜血,像是条死鱼,他费力地偏过头想要呼救,可如今人人自危,谁又能搭救他。 袁文志的眼珠子转了半晌,终于是和他对上。 【救我。】 他的阿爹向他求救。 “你不去救他吗?” 犹疑不决之际,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偏过头,是前几日来到府上的一个修士,好像是姓白,她的长相极为清丽,看上去也很温柔,“你若不去救他,那没了娘以后,你又会成为一个没爹的孩子了。” “你的阿爹平日里对你很好不是吗?” “或许这之中有些误会呢?” 白修士的话声声入耳,他动摇了,是啊,或许有误会呢。 于是,鬼迷心窍的,他起身朝阿姐走去,然后做了这辈子,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上前推开了她的阿姐。 他发誓,在他对上阿姐目光的那一瞬,他就后悔了。 “阿姐,阿姐,别不要我。” 叶南徽凑上前去,终于听到袁风嘴里的呢喃:“阿姐,我不过是不想你犯下…弑父之罪啊。” 第65章 第 65 章 足够俊俏 “让叶姑娘见笑了。” 匆匆赶来的罗娘, 带着人将袁风连拉带哄地拉走,颇为不好意思地与叶南徽致歉。 叶南徽将袁风手中攥着的慕拭雪的木牌重新拿回来,磨蹭了两下,叹了口气, 说到底, 还是与这件事扯上了关系。 “袁家主是慕拭雪的亲弟?只是听闻从前慕家在江临城也算显赫, 怎么如今亲弟还改姓袁了?” 机会已经送到眼前,叶南徽也不会视而不见, 于是就顺着问了下去。 罗娘的笑有些勉强,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叶南徽手中的木牌, 试探着将话问出了口:“叶姑娘方便告诉我你这木牌是从哪里来的?” 叶南徽也笑着,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冷意:“罗夫人,在我回答你之前,能否先为我解惑呢?” 罗娘扯了扯手中的鲛绡,被叶南徽将话驳斥回来,她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勉强又笑了答才道:“叶姑娘, 我是看在你与家主阿姐有几分相像的面上,才与你好声好气的说着,叶姑娘可不要失了分寸。” 罗娘显然不常说这些威胁人的话, 一番话说得相较于往常,说得是又僵又硬。 叶南徽见状, 压了压眉眼,手中的木牌像是块烫手山芋。显然, 这袁家家主和慕拭雪之间另有玄机。既然主家不愿意说,她也并非非知晓不可,只是有这木牌在, 倒是袁家看样子不会放手了。 眸光流转间,叶南徽扫视了一下院子四周,除了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那位金丹境侍从,这院子四角,又多了些修为不浅的修士。 要是杀也杀得。 只是 叶南徽听着耳边罗娘略微慌乱的气息,还是心软了些,算了,这家也不是她在当,有些话她自然不能与她说的。 “既然罗夫人不愿开口与我解惑,那我这木牌子从何而来,恕我也无可奉告了,在府上也叨扰了小半个月,明日一早,也是时候走了。” 叶南徽将话说死,也不待罗娘的反映,径直便回了屋。 罗娘似乎也是没了主意,在院外来回踱了好几圈,最终才离开了院儿里。 当晚下了夜雨。 雨急风骤,打落了院中栽种的花骨朵儿,叶南徽将写着慕拭雪的木牌装进衣袖,推开了窗户透气,打落在地的花夹杂着泥土的土腥气涌了进来。 气味儿着实不太好闻。 不过却也还是压不住那淡淡的血腥气。 “为何要杀了他们?” 叶南徽微微偏头,身后不足三步的距离,一个身影潜在暗处,叶南徽转身,点出她的位置,“等了很久吧。” 叶南徽看向暗处那个陪了自己小半个月的侍从:“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儿的。” 侍从默了默:“你早就发现了?” “你借着风雨雷鸣声挥下去的第一刀,我就察觉到了。” 叶南徽打了个哈欠,“还想着你什么时候对我出手,你却只躲在暗处。” “” 侍从显然对目前的状况并没有预料,手里的刀微微一侧,血便从刀尖趟了出来,“你还不能走。” “为何?罗娘让你拦我?也不对,方才院儿里的那些修士就是看着我的,你却杀了他们。” 叶南徽摸不清楚这个侍从的心思。 天边又是数道银光闪过。 侍从手里的刀紧了三分:“你走不了了。” 叶南徽皱了皱眉,对这种打哑谜的行径生出了些不耐:“我不爱与你猜来猜去。” “她来了。” 侍从一向平静无波的眸中闪过亮光,“害了拭雪的那个人来了。拭雪说得对,她不会是最后一个。” 低声呢喃完后,侍从提着刀靠近叶南徽:“我知道你想找你的道侣,但是袁风不会如你所愿的,你入了袁家,又生了这样一副样貌,那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你。你即便今夜能走,却摆脱不了他们,所以你不能走。” 侍从嘴里说着叶南徽听不懂的话,直到来到叶南徽面前,将刀递给她:“从今夜起,你便要记得你是拭雪的转世。” “你得杀尽袁家的人,杀了那个人,你才能得到解脱。” 话音落地,侍从突然握着叶南徽的手就要往她腹上捅去,可刀锋看看划破衣物的一瞬,便被巨大的阻力给阻拦。 侍从一愣,手中再度使力,刀锋却分毫未尽。 “我是不是说过,我不爱猜来猜去。” 叶南徽反手从侍从的手里挣脱出来,轻轻一弹,侍从紧紧握住刀柄的手就控制不住地松开,长刀砸到地面。 “想死还不行。” 叶南徽手中掐诀,往下按住侍从的额头,“先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叶南徽的灵气顺着穴位一直往下,很快就将侍从控制。 侍从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 “拭雪” 她带着些哭音开了口 屋外电闪雷鸣,罗娘有些不安,朝里屋看了看,袁风被打晕过去以后,一直没醒来,还不停地说着些胡话,阿姐阿姐的叫着,叫得罗娘心烦意乱。 她当年与袁风结为道侣之前,便从她爹的口中大致知晓了当年慕氏一族覆灭的事情,原以为不过是夫妻内斗,可嫁过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袁风这些年境界未进分毫,也是因为当年一事,慕家母女太过惨烈之故,看不破红尘情缘,便是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她一直以此事警醒自己。 左右今日是调息不好了。 罗娘揉着额头走出了内室,想给自己倒杯水压一压惊。 刚到外面,恰好又是一道银光劈下,罗娘吓了一跳,一抬头呼吸又是一窒:“你你是谁?” 只见眼前一个白衣女子,浑身湿透,站着不远处:“你是阿风的道侣吧。” 女子说话轻轻柔柔,借着天边劈下的电光,和屋内晃动的烛火,罗娘也大致看清了女子的面容,长相颇为文雅。 她说话很是客气:“我姓白,来找阿风有要事。” 白?罗娘一时脑子发懵,女子的话在脑海中绕了一圈又一圈才反应过来,想起之前袁风对她说过的话,若是有一位姓白的修士来找他,一定要即刻告知他。 “白 白姑娘,家主他如今还晕着。” 罗娘惊魂未定。 眼前这个姓白的女子点点头:“无碍。” 女子言辞之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罗娘不知为何心间颤了颤,让出了路,指了指内室:“家主在里面。” “多谢。” 姓白的女子擦身而过,带着一股阴冷之气。 奇怪的是,分明周身被淋湿,但方才女子所站的位置却并未留下半分水气。 是生魂离体? 此时此刻,距离江临城十里开外的荒山之上,大雨如注。 楼砚辞撑着伞,看着眼前被春秋剑镇住之人,女子倒在地上,浸在雨水之中,脸色惨白,若不是胸腹处还有微弱气息,和乱葬岗的死尸也没什么不同了。 “主人,她的生魂离体前往江临城了。” 春秋剑剑灵很快就察觉到女子的不对。 楼砚辞垂眸,却并不意外:“那可不是她的生魂。” 楼砚辞的目光落在女子腰间的玉牌上,念出玉牌上的字:“白见月。” 这一世,因南徽假死脱身,他意图以仙骨气运为南徽招魂,被山主分魂成为叶珣后经三百年,才得以与南徽相遇,因而并未再去追查白清枝的下落,直到半月之前与谢淮讲清。 才直到南徽饮下断肠红的那一刻,白清枝便在仙山断气。 “命书在那一刻脱离走向,我抓准时机杀了她。” 谢淮笑着对他说,“想让她吃亏可不容易。” “我那时想或许白清枝死了,南徽才有更多时间恢复。” “只是,我还是低估了她。” 谢淮的话仿佛还在眼前:“天道化身不止一个,白清枝死后没多久,白见月便闯入了我的视线。” “这些年来,她一直忙于追查南徽真身的下落,南徽才有了三百年喘息的机会,你也有了三百年的安宁。” “如今真身已经在她的手中,接下来,只要她毁了南徽的真身,你和南徽就再也摆脱不了命书的束缚了。” “你乃她亲自执笔所创,趁现在还未到最坏的时候,带回南徽的身体,将其引到江临城去,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谢淮的话说得笃定,楼砚辞虽并未全信,却还是先一步找到了白见月,她生了一张和白清枝截然不同的脸,但楼砚辞却认出了她。 周旋半月,他没能找到南徽的真身,但却摸清楚了白见月的踪迹,她似乎仍是在找什么东西。 汲取从前在轮回之中斩杀白清枝的经验,这一次观察半个月以后,楼砚辞并未选择杀了她。 春秋剑剑灵,数次浸染其主之血,杀主之剑,戾气缠身,与天道也算是背道而驰,刚好可用来镇魂。 “主人,我怕是镇不了多久,至多七日,我便再也镇不住她了,我们现在要传信给那个姓谢的吗?” 楼砚辞眉眼微敛:“不,我亲自前往江临城。有些事情,需要我亲自验证。” 一夜过去。 叶南徽垂眼看着倒在地上的侍从,将她扶到床上躺好。 坐到桌边,不自觉地反复写着慕拭雪的名字,整理着这一夜她从侍从嘴里听到的东西。 杀妻、害女、夺位、交易以图飞升。 与她全然无关的事情里面,却出现一个她有些在意的人,姓白的修士? 叶南徽垂眼,她如今的确不能离开。 只是这话都已经撂下,重新留下,也得找个理由。 下了一夜的雨,虽已朦朦亮,但天还是阴沉一片,整座宅子都沉闷得很。 叶南徽推开自己住的院门。 也是奇怪,今日整座宅子都格外安静,连平日里的鸟雀也没了踪影。 按着记忆一路绕到她最初闯入宅中落脚的那处院子。 只见院门前已经挂上了白纸灯笼,门内传来细细的哭声。叶南徽没有从正门而入,而是轻巧地跃上墙头。 只见院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穿着白色孝服的人。 其中为首的是个男子,叶南徽看着他的背影恍惚了一瞬,从墙上跃下,正想上前看看。却被院内坐着的人先察觉到。 “阿姐你怎么来了?” 只见正对院子的内室中,昨日被带走的袁风正坐在主位,脸色冷淡,见到叶南徽才露出几分惊异,仍旧固执地叫着她阿姐。 叶南徽瞟了他一眼没说话,随即目光落到跪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身上。 是个少年,一张很陌生的脸,但也足够俊俏。 一身白色孝衣,额上还绑着根白色的额带,衬得少年越发出尘。 见叶南徽一直盯着少年看,袁风轻咳了几声,正要说什么,却见方才还浑身傲气,一脸冷漠的少年,只在片刻之间便换了副神色。 少年抬着头,眸色氤氲,恰时刮过一阵风,白色的额带随风而舞,他倔强的神色之间适时添了几分脆弱:“姐姐,求你怜我,我什么都能做的。” 似乎已经到了绝境,少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孤绝。 倒很是勾鬼。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眸光微动。 第66章 第 66 章 “你眼睛倒是生得好看”…… “放肆!” 叶南徽还未开口说话, 袁风就已然是勃然大怒,巴掌就要落到少年身上。被叶南徽拦了下来。 “阿姐?” 袁风被叶南徽卸了力气,不解地看向她。 “袁家主,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我可不是你的阿姐。” 叶南徽看进袁风的眸中, 仔细看, 袁风的面容长相的确有些似她,或者说, 有些似慕拭雪。 只是这漫长岁月之后,相由心生, 终究是面目模糊了些。 再度被否认,袁风眸中一缩,显出落败之色。 而那少年却极会找时机,小心翼翼拉住了叶南徽的衣摆:“这位姐姐请你怜我,不要让袁家主将我们赶出宅中。” 叶南徽看了看眼前的少年。 “这位是?” 袁风看着少年,眼里带着憎恶, 却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少年先开了口:“我是慕和, 我与袁家主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哟呵。叶南徽来了兴致,蹲下身仔细瞧了瞧少年的眉眼,眉眼虽并不相似, 但偏偏神采之间的确有几分慕似雪画像上的坚毅。 说起来,和袁风相比, 这位反倒是与慕拭雪更像是姐弟。 “你们的家事我可不方便干涉。” 叶南徽起身,拍了拍手, “我只是一个借住之人而已。” 听叶南徽并未帮眼前的少年辩驳什么,袁风的脸色好了些,大手一挥, 便唤了人来,将这院中齐刷刷跪着的一干人等,全都拖了出去,包括那位叫慕和的少年。 见到院内人被清扫出去,叶南徽才扭头看向袁和:“既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袁家主为何要将他们赶出去。” 袁风眉头紧锁,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那看得很 ,几乎是近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他们不配。” 叶南徽从侍从口中已然知道关于慕家明面上的事情,对袁风的态度倒并不意外。 他爹袁文志在杀妻之后,立马便娶了妻子的堂妹,还诞下子嗣,承继“慕”姓,他爹袁文志活着的时候,袁风无法出手,这死后自然是要清算的。 袁家侍从们的动作很快,不消一会儿,这院子便空了出来。 “阿姐今日来是为了辞行吗?” 袁风平定了心绪,仍自顾自地称呼叶南徽为阿姐。 叶南徽挑了挑眉,没再纠正,料想是罗娘昨日回去,将自己今日即将辞行的事情告诉了袁风。 “是啊,已经在袁家主这里待了小半月,我道侣仍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我实在是有些坐不住。” 叶南徽也未否认,接着话就往下说。 袁风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看向叶南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阻拦阿姐,不过,今日宅中事多,阿姐不若多留一日,明晚设宴为阿姐送行。” 袁风的语气不容拒绝。 原本就打算留下的叶南徽自然不会拒绝:“好啊,那现在就不叨扰袁家主了。” 叶南徽说完就折身而去,只是并未回自己住的院子了,想了想便朝这宅中的后门而去,果然堵到了人。 只见慕和的东西扔了一地,被这宅中的侍从推搡着往外赶。慕和沉默着,甩开侍从的纠缠,挺直腰背,自己走了出去。见他出了宅门,叶南徽上前喊住了他:“慕和。” 少年脚步一顿,回过了头。 “你如今被赶出家宅,准备做什么?” 叶南徽打量着少年清隽的面旁,闲聊一般发问。 “先另寻住处住下,再寻生计。”慕和答得不卑不亢。 “这样啊” 叶南徽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手,“那不如你跟着我吧。” “我身边正好还缺个人。” 叶南徽话音落地,慕和还没来得及接话,一旁站着的袁家侍从却率先接过了话茬:“叶姑娘不可,家主已经下令将他赶出府外。” “我知道啊。” 叶南徽回道,“但他是跟着我的,又和你们家主无关,再者你们家主也没下令他不可再次入府吧。” 侍从被叶南徽的话噎住,只能遣人去问袁风。 慕和似乎也缓了过来,看着站在袁府台阶之上的叶南徽,眸色暗了暗:“姐姐为何选我?” 叶南徽垂眼看着慕和,上前一步,微微弯腰捏着慕和的下巴尖:“你长得很和我心意。” 慕和脸色泛起几缕不正常的绯色,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叶南徽见状松开手:“怎么,你不愿意?” “怎么会。” 慕和抬眼看她,“方才在院儿里我就说了,姐姐,只要你怜我,我什么都能做的。” \"白修士。\" 将一切处理完,袁风便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屋内,女子正闭眼调息,听到动静才睁开了眼:“如何?你阿姐留下了吗?” “并未,她坚持要找她的道侣。”袁风摇了摇头,“你说得对,阿姐如今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了。” 女子起身:“无妨的,我能帮你留下她。” 袁风捏紧拳头:“白修士,你为何一次又一次的帮我。” “当年你阿姐的惨剧,也是我不想见到的。” 女子的声音又轻又柔,“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转世机缘,我实在不想你错过。” 袁风眸中浮上希冀同时又夹杂着些许惊恐:“阿姐若想起一切,会原谅我吗?我只是不愿意她背负弑父之罪而已。” “会的,只要明晚她来,我就会帮她懂了你的苦心。”女子不断安抚。 在女子的肯定声中,袁风才逐渐放松下来,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当年之事。 数百年前,江临城的袁家尚且还姓慕,慕氏一脉,代代传女,因家主天赋卓绝,尽管慕氏一脉,子女不多,但在江临城的修仙世家中,却有一席之地。 而慕清辞便是慕氏一脉最后一任家主,生下一双儿女的时候,已至化神境,袁文志出生小门小户,虽然修行天赋平平,但学识渊博,长相端方,与慕清辞也勉强算是般配。 生下的这双儿女之中,姐姐慕拭雪,继承了慕清辞一脉相传的好根骨,天资出众,弟弟慕拭风虽稍逊一筹,却也不差。 当时的地界,还盛行着仙山姜隐飞升的传说,慕清辞自觉自己今生飞升无望,便将希冀寄托在慕拭雪身上。 且姐姐生来便是要承继慕家家主之位的,因而受到的教导很是严苛,性子也养得不苟言笑了些。 至于弟弟慕拭风,生来胆小怯懦,怎么养也总是唯唯诺诺,躲在姐姐慕拭雪的后面,并不得慕清辞的欢心。 姐姐慕拭雪却对弟弟多加爱护,每每弟弟受到慕清辞责备时,姐姐都会出言制止,一有空,就带着弟弟到处在宅中闲逛玩耍,连修行上,慕拭雪也是亲力亲为,因而也慕拭风也越发的依赖姐姐。 至于她们的阿爹袁文志,那个时候多是帮慕清辞代管慕家事务,也甚少亲近一双儿女,但每逢节日生辰,也从未缺席。 总的来说,一家人也称得上是和和美美。 至少,对于那个时候的慕拭风来说,的确如此,他知道姐姐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在慕拭雪亲手斩下江临城外她这一生第一个嗜血妖物时,慕拭雪才会亲手将这世人妖物抽皮剥骨,将其炼制成法器,送给慕清辞和袁文志。 慕拭风那时十分吃醋,却不敢觊觎阿娘的,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袁文志手中的那个。 “阿风喜欢这个吗?” 袁文志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喜欢就拿去,算是阿爹借花献佛了。” 那个时候,他与袁文志的关系并不如此后那般水火不容,他欣喜万分地接过:“谢谢阿爹。” 在很多年后,他才知晓,袁文志在那个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别的东西,或是嫉恨、或是厌恶那副笑面之下涌动出着蛆虫,因此才对阿姐好不容易炼制出来的法器嗤之以鼻,而他的祈求正正好如了他的意而已。 如果他能早点看清,阿娘或许不会死,阿姐也不会在冲动之下意图弑父了。 “好了,别想了。”女子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还是早点休息,明夜还有大事要做呢。” “是啊,明夜还有要事明夜还有要事,只要阿姐有了新的记忆,阿姐就不会离开了。” 袁风眼皮渐重,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女子垂眼看了他一眼,脸上柔和之色渐渐逝去。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回禀家主,叶姑娘想将慕和收为己用,可否允准?” 慕和女子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算了算,脸色骤然难看下来,不过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又搅合在了一起。 “知道了,随她去。” 女子掐诀,脱口而出的声音与袁风无异,门外侍从并未察觉出有何不对。 将侍从打发走,女子伸手点上袁风的眉心处,不消半刻功夫,屋内便没了女子的身影 叶南徽领着慕和回了院子,院内除了叶南徽平日里住着的主屋,旁边也还有一间小屋子,给慕和住也没什么不妥。 “慕和。”叶南徽念出他的名字,“名字倒很文雅,你从前也住在这宅中?” “是。” 慕和答得简单。 “慕拭雪你认得吗?” 叶南徽出言试探。 慕和一愣,点了点头:“袁家主每月都会前去拜祭。” 叶南徽挑了挑眉:“所以我是真的长得很像她?” “未曾有缘得见过,我也不知。” 慕和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知道什么?” 叶南徽坐在院儿里的石凳上,轻轻敲了敲桌面,“我救你,可就是想听听你们家中秘辛,你若不知道,那我救你有什么用?” 慕和抿了抿唇:“姐姐说的秘辛我实在不知,不过袁家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比如?” “比如我阿爹和现在的袁家主,便是因为慕家拭雪闹翻的。” 叶南徽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外界虽传慕家拭雪是因其母早逝,悲伤过度自刎,我却听我娘说,她的死是袁家主一手造成的。” “你说的袁家主是袁风?” 叶南徽接了一句。 慕和点了点头,随即垂眼,似在回忆:“阿娘其实也说得模糊,只说慕拭雪被袁家父子吃干抹净,原是飞升成仙的命,却硬生生被拖累死在了在这宅院之中。” 似乎有些犹疑,但慕和还是说了出来:“袁家主不是什么好人,姐姐你最好还是早点离开。” 叶南徽撑着手看他,少年说这话时依旧没有抬头,莫名带了几分羞怯。 慕和将话说完,等了半晌没等到叶南徽的回应,才抬头看她。只是刚一抬头,便与叶南徽四目相接。 “你的眼睛倒是好看。” 见他抬头,叶南徽笑了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带到面前,随即微微起身,手擦过他的眼睫,“很干净。” 这一次,绯色顺着慕和的脖颈而上,连耳根子也红透了。 叶南徽见状,歪了歪头,笑得更开心了几分:“是我见过这世间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话音落地,原本满脸绯色的慕和,长睫轻轻一颤,神色淡了几分,并未注意到叶南徽的唇角翘得更高了些。 第67章 第 67 章 亡魂归来时 叶南徽从前逗弄楼砚辞时, 也总爱说些过火的话,惹得楼砚辞很是不自在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轻轻放过他。 逗逗颜色好的少年这种事情,最是让人愉悦了。 眼前的慕和神色淡下。 叶南徽瞧出他的不自在, 又见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心里不由地觉得好笑。 想来是从小在大宅子里没怎么和外面接触过, 如今又寄人篱下,这才如此生涩。 叶南徽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正要开口打发慕和去拾掇拾掇他自己的东西,自己再捋捋慕拭雪一家的事情。 慕和却开了口:“姐姐…是对每一个男子都这般……轻佻吗?” 叶南徽闻言挑眉, 轻佻?她说话很轻佻吗?慕和长得甚和她心意,她不过出言称赞打趣一二。 倒没曾想慕和比楼砚辞还要稚嫩几分。 “只是称赞而已。”叶南徽看着眼前年纪不太大的少年,还是解释了一句,“你不必多想。” 本以为就此打住。 慕和却眸光微动,突然轻轻吐出句话:“若我愿意多想呢?” 叶南徽一怔,讲道理她虽觉得慕和的样貌甚和她心意, 却也暂时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好看的花瓶摆在眼前, 没想过要当成一道菜吃干抹尽吞下肚。 可慕和却不这么想,他上前一步,半跪在叶南徽面前, 似乎很紧张一般,长睫轻轻颤动, 抖个没完。 “姐姐……”他轻轻抓起她的手,带到他的脸上, 藏着些许暗示,“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慕和说这句话时目光里带着些许眷恋和讨好,看得叶南徽一愣。 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轻轻擦过他的脸侧。 温热的触感。 让叶南徽蓦地想起楼砚辞。 这个触感和她摸到楼砚辞时很相近,让她想起登临仙山的前一个晚上。 那晚也算是她对楼砚辞最放肆的时候。 彼时她体内从九幽囤积的煞毒将要发作,神志不清,被楼砚辞一路从无暮城背着赶往仙山。 只是仙山距离无暮城并不算近,便是御剑而行,中途也要找地方歇上一晚。 住店是来不及了,那夜楼砚辞只能带着她露宿野外。 彼时她本就对楼砚辞存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仗着神志不清,将楼砚辞压在身下。 伸手就往楼砚辞脸上摸,摸着摸着又往其他地方摸,压着摸了许久,只是终究有贼心没贼胆,且身体确实不适,摸到后面,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依稀记得,手感确实不错。 一朝梦醒。 叶南徽抽出被慕和抓着的自己的手,拒绝得干脆:“姐姐有道侣的。” 道侣。 慕和垂眸:“姐姐是在搪塞我吧,姐姐在这府上住了许久,怎么没见得那道侣一次。” 叶南徽拧起眉,没料到慕和如此黏人,不过论起胡说八道来,叶南徽就没怕过谁。 “我道侣只是暂时被妖魔掳走,我对他珍之爱之,这么些时日的分离对我们可算不得什么。待我找到他,自然是要与他携手走下去的。” 珍之爱之。 慕和默念出四个字,心里一刺,恍若刽子手掏心挖肺一般,却忍着这疼,言辞之间硬生生揉了几分引诱,是引诱也是试探—— “姐姐不用担心,我不说便是,绝不会……破坏你和你道侣的关系。”慕和眼尾染上几分艳色,一瞬不移地盯着叶南徽。 先前还觉得他生涩……倒是她看走了眼。 叶南徽微微吸了口气,挥了挥手:“别想着有的没的了,想拾掇好你自己的东西吧。” 见叶南徽面色浮现出几分不耐,慕和没再坚持,拿着自己不多的东西,进了别院。 叶南徽这才有机会继续捋一捋这慕家之事。 昨夜那侍从的嘴里,并没有提到袁文志还另找了位道侣,这道侣还是自己前任道侣的堂妹,而且两人还孕育了一子。 按照袁文志的个性,那般厌恶慕清辞,连带着也恨透了慕家的姓氏,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取了慕姓呢? 真是古怪。 将这慕和带回来,原本是想从他嘴里多打听些东西,可惜一番试探这位小少爷并不知道多少。 叶南徽回想起那名侍从的记忆里慕清辞死前,袁文志那张冷漠的脸。 忍不住啧啧两声。 飞升。 说到底让袁文志动了念头杀妻的正是因为这个。 他想飞升,可惜天资不够,眼见着自己的孩子的修为一日一日精进,袁文志心里那口郁气也越来越重。 父怎么能不如女。 他心里早就厌烦了,在这慕宅中处于最弱的位置,厌烦了慕清辞对他修为一事上有意无意的指教。 终于让他等到机会。 慕家来了个姓白的修士前来,教了他一套夺取气运灵气的秘法。 之后,袁文志便是利用那套秘法,窃取了慕清辞的气运灵气,甚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毒害死了他的道侣。 叶南徽在乎的便是这位姓白的修士。 无外乎她在意。 按照时间线来说,此时这姓白的修士入慕宅的时候,姜隐已经死了很久,楼砚辞刚刚出世,而她还被困于九幽,白清枝也应该还未出生才对。 可那位侍从一闪而过的记忆里,那个白修士,虽总是低着头,但身形气韵却像极了她的这位故人。 牵扯到命书的关键人物身上,她总会更紧张些。 且因为白修士教给袁文志夺人气运的秘法,怎么看都像是从前仙山教给姜隐夺取夫诸气运的那套,只是细节上多有不同。 而在慕拭雪死后,这位白修士又悄无声息地从江临城消失。 好像……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慕家倾覆。 姜隐曾说,如今地界,飞升只是一个骗局而已。天门被断,早就没了飞升的可能。 那这个骗局,这位白修士是否知情…… 叶南徽将思绪捋了个清楚——她得知道这位白修士的去向,最好是能见上一面。 而这位白修士的去向,袁风定然知情,只是轻易怕是不会说。 尤其是……自己长得如此像慕拭雪的情况下。 毕竟当年,这位袁家主还是慕拭风的时候,就是在这位白修士的蛊惑之下……害死了他的阿姐。 这样一来,她反而很难从袁风嘴里撬到东西。 明夜袁风设宴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叶南徽起身朝内屋走去,有些事还是要再和那侍从确认一次。 …… …… …… 慕和进屋后,并未立即动作。 只是透过窗户注视着院外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手上残留的余温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他却并没有高兴多少。 这张脸是他打晕慕和以后,照着慕和而化的。本想借着慕和的身份,潜入天道化身气息消失的这个宅子,找机会细细筛选。 只是次日一早,却直接在袁风身上找到了那股气息。 更没料到,他会在这里遇见她。 慕和……,应该说是楼砚辞,此刻正微微出神。 在这宅子见到她的一瞬,他率先生出的……是惊惧。 怎能不怕? 即便并未完全相信谢淮的话。但他为她的“死劫”的念头却一点点将他束缚住。 曾以为,只要和她沾染上关系,无论是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偏偏却是她的死劫。 本想离开,可天道化身的气息就在袁风身上,他要走也要将天道化身一起带离才行。 他心念一动,有了放肆的理由,没错过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仰头,求她让自己待在她的身边。 只是,看着她为别人的脸失神,这滋味并不好受。 于是不甘心地出言试探……最终自食苦果—— “你的眼睛真好看。” “是我见过这世间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她脸上的笑意极为熟悉,眸中闪过的戏谑也一如昨日,他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她不过是打趣逗弄,并非她的本意。 可还是生出了杀心。 听到她说出这话时,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折返回去,剜下慕和的双眼。 他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已成病态,自己也觉得很是难看。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从前只会说给自己听的好听话,被她轻易说给他人,他心中诸般痛苦挣扎,也只能默默咽下。 时移世易,命书轮回所致,他已不再是她的道侣,反倒害她性命,缘分断尽,他早已没了质问她的资格。 到如今,只能借着他人皮囊,一边享受留恋着她的目光,一边不甘嫉恨只有一面之缘的慕和。 到了最后,终归是不舍更多些,一点一点压下心头暴戾,楼砚辞注视着叶南徽回屋,他总归已经是无药可救了。 …… …… …… 叶南徽自然不知道一墙之隔,“慕和”百转千回的少年心思。 她将侍从的回忆翻来覆去找了个遍,却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因而来问一问。 床前,那侍从已经清醒,见着叶南徽前来,眸中闪过意外:“你没有走?” 叶南徽坐到她的床边,并未与她闲话:“过往种种我已知晓,不过有个问题想问你。” 叶南徽看着眼前侍从的脸,突然想起昨晚她的那些细碎的话—— “拭雪说得对,她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不能走,你得杀光袁家的人,你得杀了那个人,才能结束这一切。” 到了嘴边的话一顿。 叶南徽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你让我杀了那个人,你说的那个人姓白吗?” 侍从亦是一愣:“你知道了?难道……你真的是拭雪?” 叶南徽并未着急否认:“慕拭雪被慕拭风害死以后,她的尸身呢?” 在侍从的记忆里,她并未发现慕拭雪的尸身。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甚至没有人问过。 听到叶南徽的问题,侍从眼里慢慢泛出恨意:“被那个人挫骨扬灰,镇在这府宅之下。” 侍从看着她,嘴里吐出幽幽地警告:“你长着这样一张脸,若不杀了那个人,你的下场也会的拭雪一样。” 她的语气幽冷带着寒意。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叶姑娘,家主有令,今夜设宴提前为您送行。” 隔着几扇门,这声音传进来时,并不分明。 叶南徽收回落在侍从身上的目光,朗声应道:“我知道了。” 外面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恰似亡魂归来时。 第68章 第 68 章 会面与掉马 “姐姐, 我与你同去可好?” 到了夜半,雨依旧没停,叶南徽换了身衣服撑着伞出了门,一出来就见着了慕和。 他没再着孝衣, 换了身浅绿色的衣裳, 仿若冬去春来的第一捧新绿。 叶南徽目光流连片刻, 待饱了眼福以后,嘴里才吐出了比夜雨还要冷上几分的拒绝:“不好。” 凑什么热闹, 若今日的宴席真闹起来了,慕和在场, 她还得分心护得他周全。 抬腿欲走,慕和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慕和抬眼,院内只挂了零星几盏灯笼,小雨霏霏,隔着似有若无的雨帘,叶南徽竟一时难以看清慕和的神色。 “只是我已经是姐姐你的人, 这一场宴席之后, 怕要随姐姐一起离开。在这宅中待了十数载,总要好好告别才是。还望姐姐成全。” 少年上前一步,站在雨中, 微微弯下身子,朝她行礼, 温润之中带着些许坚韧。 叶南徽犹疑了片刻,走到慕和面前, 雨水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不显狼狈,倒有些清雅。 叹了口气, 手中的伞往上挪了挪,替他挡了雨。 “算了,跟着我吧。” 叶南徽向来对长得好人族格外宽容些,想了想,又从衣袖里找出个镯子扔给慕和,“你带上它,若发生意外,只顾往前跑就是,一盏茶内,金丹境伤不了你。” 叶南徽身为九幽厉鬼,甚少使用法器,说起来如今这法器也好似是从前在仙山,她为仙山除魔以后,连同那件颇为晦气的月白仙袍一起送来的,一直放在她的储物袋中没动过。 慕和并未推辞,接过叶南徽给的手镯,看了看,听话地带在了手腕上:“这法器是姐姐自己炼的吗?” 慕和比叶南徽高出不少,伞自然便由他来撑着。 叶南徽听到问话摇了摇头:“我不会炼制法器,别人送的。” 慕和握住伞柄的手一紧:“这样。那给姐姐送这法器的人会介意吗?” 叶南徽皱了皱眉,暗自腹诽,这少年心思也太敏感了些:“不会,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慕和渐渐放松下来:“那就好,若是因此让你的道侣产生误会就不好了。” 听得这句话,叶南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慕和似乎是误会这法器是谢淮所赠的了,不过叶南徽也没有有费心思去解释。 两人跟着来接他们的侍从,一路往袁风设宴的地方。 一踏入院内,叶南徽便看见了坐在主位的袁风。主位之下设了好几张长形方桌,却无人入座。 见到叶南徽带着慕和而来,袁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叶南徽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慕和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伞。 “袁家主,人可齐了?” 叶南徽并未在乎这空着的位置。 袁风并未立即答她,他的目光扫过叶南徽身后的慕和,心里的话终究没有压住:“阿姐,你不该带他来的。” 叶南徽轻轻眨了眨眼:“我见他面善,已收他为义弟,带他来有何不妥?” 叶南徽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却也留意着袁风的动作。 袁风厌恶慕和,她是知晓内情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无甚感情,自然生厌。 方才袁风那话脱口,反倒是提醒了叶南徽,既然袁风认定了自己是他阿姐,那若是她将慕和当做弟弟,想来袁风怕是会更受刺激些。 情绪越是不稳,倒越好操纵。袁风已至元婴境巅峰,想贸然入他识海找寻那位白修士的记忆,需得做好十足十的准备。 果然她此话一出,袁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若是她不在此处,袁风约摸会生吞活剥了慕和。 脸上的神色来回转了好几轮,袁风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 也是此时,外面突然出来响动。 “家主,客来了。” 压得极低的声音,仿佛怕是惊扰了什么。 袁风松开手,难得连带眉宇间都松快了几分:“请进来。” 这院内和叶南徽住的院子一样,并没有点几盏灯笼,加之雨幕和鱼贯而入的侍从之故,叶南徽起初并没有看清来者是谁,只见到两幅颇为简陋的竹椅上架着人进来了。 等到这些侍从出去,叶南徽才窥得两位来客的庐山真面目,不由愣住,来者皆有过一面之缘—— 袁文志和他的第二任道侣。 简而言之,两个死人,约摸是用了什么秘术,搁置了半个月,尸身并未有所腐化。 叶南徽面色不改,抬眉看向袁风,他似乎很满意,合手朝着叶南徽笑:“阿姐,为你设宴怎么能少了他们。” “我知道阿姐恨他们。” “阿姐你放心,他们死了,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叶南徽趁着袁风看着那两具尸身说话的功夫,回头悄悄瞟了慕和一眼,本以为多少会因他娘而难过些,谁曾想慕和倒是稳得住。 “阿姐,你还记得吗?你当初持刀想杀了这个龌龊的负心汉的。如今他真的死了。还有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他们都死了。” 袁风眸中带着期待。 叶南徽从侍从的记忆里,得知了袁风所说之事。 袁文志与新的道侣行结亲之礼时,知晓自己阿娘因何而死的慕拭雪提刀而入,一刀便将袁文志砍到在地,随即刀刀避开要害,却刀刀见血,想来是要将袁文志折磨至死。 当场宾客之中无一人能拦得住暴怒的慕拭雪,除了……身为慕拭雪亲弟的袁风,或者说当时他叫作慕拭风。 叶南徽看着对面袁文志的尸身,突然笑出了声,头一次应了袁风的称呼:“袁风,他早就该死的,是你救了他。” 当年若非袁风阻拦,上前将慕拭雪推开,压制在地,袁文志就不会有喘息的机会,而慕拭雪不会被大权在握的袁文志押进牢中,最终在牢狱中被折磨致死,最后挫骨扬灰。 听到叶南徽的话,袁风的双眸一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阿姐……你果然还在怪我。我就知道你还在怪我。” 他的表情逐渐扭曲变形。 “阿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你好啊,袁文志他毕竟是我们的生父,你若杀他,便是弑父,弑父之人绝不会为天道所容,你日后又该如何修行?你的修行之路又该如何继续?” 袁风字字恳切,眉目之间甚至染上悲戚:“阿姐,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行。” 一番慷慨陈词之后,除了两人一鬼还喘着气儿,安静地也便也只有雨声。 叶南徽又瞧了瞧对面的两尊尸首,听着袁风所说的话,突然轻轻地笑了。 “若我真是慕拭雪,怕如今已经是心如死灰了。” 叶南徽伸手轻轻点了点对面的“两人”:“叛徒。” 又看向袁风:“虚伪的懦夫。” 叶南徽难得觉得荒唐。 “杀母之仇。” “弑父之罪。” “你觉得你阿姐更在乎什么?你又真的懂得她吗?” “弑父之罪阻碍修行?害怕这个的,到底是慕拭雪还是你?” 叶南徽将一个一个问题扔了出来,透过雨幕,她看着站在高位的袁风,觉得甚是荒谬。 似乎是被她的笑声刺激到,袁风蓦地拔高声音:“阿姐!你怎能误解我至此!我若不懂你!这世间还有谁能懂你!” 叶南徽偏了偏头,并未与他争论,只也起身站了起来:“说来奇怪,虽从未与慕拭雪见过一面,但我倒是对她的选择很是理解。” “袁文志窃取她阿娘气运,又害她阿娘性命,甚至于没隔多久,又另与他人结为道侣。” “她该怎么选?” “你觉得该和你一样,为了修行,为了未来,暂且按捺下仇恨,也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这般背信弃义的人是她杀母仇人,也是她的生父。” “他们不是陌生人。” 袁风眼中闪过迷茫,他不懂叶南徽说这些的意思。 叶南徽却没停下—— “说起来,我总觉得仇恨这东西是不等人的,和这人间所有情感一样。” “它…会随着岁月流逝。” 夜雨越下越大,叶南徽往前走了一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也会为了利益退让。” “会有越来越多比仇恨更重要的东西出现。” “比如你口中的修行,比如生父的声泪俱下的认错与弥补……” 叶南徽的话声声入耳。 袁风张口想要反驳。 识海中却不由自主想起阿姐死后不久,袁文志瘦得形销骨立,站在他面前苦口婆心地劝他,说他也不想阿姐死的,说阿娘的死也是意外…… 他自然不信。 所以这些年来,他并未给过袁文志半分好脸色。 但无论他脸色有多难看,袁文志却始终笑面相待,嘘寒问暖,甚至于拼着性命想要去为自己取得仙丹灵草。 连他死后,自己也没有半分障碍地就接手过了袁家。 他…真的没有对袁文志生出半分恻隐之心吗? 袁风额上突然一疼,又听到叶南徽的声音—— “刚筑基时不能杀,心境不稳,易生心魔;破入金丹境的时候不能杀,弑父之罪会遭天谴,不利于破入元婴;等到好不容易破入元婴了……又想从他手里安稳接过整个袁家。” “说起来你愿意从慕姓改为袁姓的时候,除了觉得是在隐忍,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吗?” 慕和跟在叶南徽后面,为她撑伞,斗大的雨滴砸在伞面上,声音甚大,却压不住叶南徽的声音。 叶南徽垂眼看了看这家宅之下:“你阿姐意图弑父的时候,或许这一切都想清了。” “她猜到自己也许会动摇摇摆,所以才在知道真相后,选择杀了袁文志,为母报仇。” “只可惜……有你这么一个弟弟。” 叶南徽带着慕和一步一步逼近袁风,她的神情变得冷肃,天际适时闪过银光,原本只有七八分像,可此时袁风看着眼前之人,却恍若回到多年之前。 “说起来,是你害死了我,我为什么不能怪你?” 他的阿姐带着恨意,冷漠地看着他。 惊雷声落,袁风的脑海霎时空白,叶南徽看准时机,伸手就要往他识海中探去。 也在此时,异变突起。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主动缠上叶南徽的指尖,不过瞬息之间,便显出了面目。 略带怯懦的眼神,温婉的面容。 叶南徽一眼便认了出来—— 白清枝?! 只是声音还没来得及脱口,一道凌厉剑风就随风而至。 身后,慕和一手撑伞,一手持剑,将白清枝的魂毫不留情地斩断,称她:“妖孽。” 眼前刚刚聚拢的生魂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南徽忍不住回首,少年的剑术极好,方才那一剑又稳又快,撑在她头顶的伞都未动分毫,连一滴雨水也没漏进来。 真是想拍手叫好。 只是…轮回这么多次,这般好的剑术,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楼砚辞。” 她轻轻唤出这个名字。 第69章 第 69 章 发疯 如今的气氛很是吊诡。 潇潇雨声, 夜色苍茫。 两人在同一伞下,摒去嘈杂,叶南徽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少年提着剑,堪堪避开叶南徽的眼神,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叶南徽张了张嘴,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夜楼砚辞心魔作祟, 将他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之后,又匆匆道别, 那封信上是如何写的? 【多谢相救,心魔一事, 劳你费心了。】 寥寥数语,一副要与她再不相见的模样。还以为当真此生不见了呢,如今却又鬼鬼祟祟变成别人的模样,出现在她的身边。 说实在的,叶南徽都替他尴尬。 轻轻咳了咳,叶南徽试图将注意力落在袁风身上, 方才那一击, 楼砚辞并未留手,剑气斩断了白清枝的生魂,同时也击晕了袁风。 只是, 方才从袁风身体里出来的生魂,叶南徽瞧了一眼, 已然认出确是白清枝无误。 那位撺掇袁风阻止慕拭雪弑父的白修士,想来也不会有别人了。 就是奇怪, 按照年岁来看,白清枝本不该出现在那里。 心思流转之间,叶南徽又看向了眼前的楼砚辞, 楼砚辞的反应有很怪,且有一件事情,她很在意—— “你为何要杀白师妹的生魂?” 命书所载,这二人天命注定会在一起,如今楼砚辞却对白清枝拔了剑,斩了她的生魂,到底是心魔所至,神志不清,还是命书彻底发生了偏移,已然失去效用? 这个答案对叶南徽相当重要。 她眼睛微微泛光,紧张地等着楼砚辞的回答。 楼砚辞并未除去化形之术,仍是慕和的样子,他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方才扑上来的东西,应当是妖孽。我并不知道白师妹是谁。” 叶南徽一愣,没有料到,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楼砚辞的嘴居然能硬到这个份儿上。 “姐姐?” 楼砚辞甚至还强装镇定,抬眼露出几分茫然地看着她。 起初叶南徽以为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慕和,少年人叫上一声姐姐,叶南徽也不觉得别扭,便是慕和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基于年龄的关系,换她一声祖宗,叶南徽也不是不敢应。 可如今,一想到这幅少年模样的皮下,是楼砚辞,叶南徽听着这声姐姐,就觉得—— 更带劲儿了些。 同时也存了几分戏谑之心。 楼砚辞此人,明面上还是相当守礼且带着几分刻板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这一连套称呼也不曾听他教过,即使是仙山之中他相熟的师兄师姐,也喊得疏离。 如今扮上慕和了,倒肯下功夫,自打见面起,一口一个姐姐的,适应得倒是快。 让她想想,昨日这位刻板守礼的楼小仙君说了什么来着,好似是说只要自己收留他,他什么都能做。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还好意思说她轻挑。 叶南徽一顿腹诽,瞧了眼楼砚辞,见他乐意装,也就歇了揭穿他的心思。反正装得难受的又不是她。 转身欲走,却被楼砚辞抓住。 叶南徽挑了挑眉,拖长了声音戏谑道:“阿弟还有何事?” 楼砚辞的手一抖,却没松开:“姐姐去哪儿?” 叶南徽抬手指了指这宴上的两具死尸和空空如也的案桌,示意楼砚辞看:“如今这设宴的主人已经没了意识,桌上也没有吃食,还对着两具死尸,我待在这里干什么,自然是打道回府。” 随即又晃了晃手腕:"阿弟现在可能松开了?" 握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放松。 两人的距离此刻近在咫尺,叶南徽见他呼吸平稳,说话有力,不像是内伤未愈的模样,心里隐隐约约地放下了块石头。 顺势接过楼砚辞手中的伞—— “这雨势渐大,一把伞下怕是装不得两个人。就劳烦阿弟自己寻办法回去了。” 楼砚辞会仙术,或是掐诀,或是画符,总之一场雨总淋不坏他。 叶南徽说完就举着伞,踏了出去。 今夜这雨着实是来得又急又猛,大到叶南徽都在思索,究竟是要装模作样地撑把伞回去,还是老老实实地掐诀防水比较好。 想了想,叶南徽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掐了个防水诀,又撑着伞,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院子里。 原本是想确认慕拭雪故事里屡屡出现的这位白修士,是否是她认识的白清枝。 今日运气倒是好,没有冒险入袁风识海一遭,也得了答案。 而且看样子楼砚辞多半也知晓些内情,那一剑又快又急,仿佛一早便提防着的一般。 如此一来,倒不用在袁家多下什么功夫了。就是这楼砚辞的嘴也不太好撬开 天边惊雷阵阵,伴随着道道银光,叶南徽踱步到院门处,正要推门而去,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没有章法,时不时还伴有急促的喘气声,似乎很是急迫地朝此处跑来。 叶南徽索性退了一步。 不过分毫只差,门便被推开,只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了下去。 这是演的哪一出,叶南徽心生警惕,下意识地往后退乐退,试图看清女子的面容,可这女子似乎是有意阻挡,一直低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仍凭叶南徽的双眼有多好,也实在辨别不清。 “别杀我,别杀我。” 惊雷之下,女子低声啜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叶南徽对女子向来多上几分耐心,见状虽离得远,但也搭了一句话:“谁要杀你?” "谁要杀你?" 叶南徽的声音传来时,楼砚辞才从方才被识破的怔愣声中回神。 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看去。 只见叶南徽撑着伞,提着裙子,说着话。 但她的见面分明无人。 楼砚辞心中一凉,掠身就要前去,可只迈出了两三步的功夫,周遭风雨雷电之声便恍若被人用手隔绝开来,听不分明;手中的剑一点点碎开,变成废铁;迈出去的步子也越发的迟缓,直到再也动不了。 “楼师兄,刚才的那一剑可真疼啊。” 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她的手轻轻搭在楼砚辞的肩下,只略微使力,楼砚辞便蓦地单膝朝着不远处的叶南徽跪了下去。 女子轻飘飘地从他身后出来,仍旧是温温柔柔的一副模样,可眉目之间却尽是冷意与厌恶。 “白清枝。”楼砚辞喊出眼前人的女子,声音嘶哑,“你要做什么?”他的体内灵力运转入常,可偏偏却动不了分毫。 白清枝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叶南徽,长叹了口气,随即目光落回到楼砚辞身上,显出恶意:“我做什么?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你既然从谢淮嘴里知道我是谁,就该晓得,我不能徒手伤人的,受因果律限制最多的便是我了。” “否则,我也不会费这么多的功夫,绕这么大的圈子,陪你们玩儿了。” 白清枝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楼砚辞的目光越发不善:“我给过你机会杀了她十二次你还没清醒吗?我说了” “你离她,远一点。” 白清枝居高临下地看着楼砚辞,话中带着怒意和警告。 自白清枝说话起,楼砚辞便觉得肺腑之内仿佛被人抽干,待如今话音落地,他才猛地喘过了气,随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五脏六腑霎时灼痛得难受。 “杀了她十二次,还敢再接近她,你这幅嘴脸还真是恶心。” 白清枝轻轻柔弱地说着最刺人的话,“说到底,不过是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觉得她不会察觉到你的真面目。” “我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白清枝轻轻一笑,朝叶南徽飘去,爱怜地挑起叶南徽脸庞的一缕发丝,“你说说,被杀十二次的记忆我都已经给了她,这个傻孩子竟然还愿意与你接触,真是让人着急又生气啊。” “不过,让我猜猜,按照这孩子的性子,若她知道轮回之中,除了她,还有一人也记得所有的事情,她是会原谅你还是会恨你入骨呢?” 看着眼前目眦欲裂的楼砚辞,白清枝终于轻轻笑了一声:“真是期待啊。” 叶南徽拧眉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见瓢泼大雨之中,她浑身湿透,不停地答着冷颤,重复着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出声问她,她却又不答。 又连着问了好几次,仍没有得到答案,瞧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威胁,叶南徽便上前了一步,伞送到她的头顶,犹疑地开口:“要不我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女子一个激灵,终于有了反应一般,反手牢牢抓住叶南徽的手腕,生怕她跑掉一般,唇齿之间溢出痛苦的呻吟:“救我,他要杀我?” 叶南徽忍住手腕上的灼痛感,耐着性子想再多问一句:“谁——”要杀你。 只是话未说完,就见眼前的女子猛地抬头,她的眼眸中闪过绝望与惊惧,还带着难以言状的悲哀,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死死看着她的身后。 叶南徽却并未随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去,相较于女子目光所及之处,她的脸更让叶南徽移不开目光—— 那是一张和叶南徽一模一样的脸。 叶南徽的唇瓣微微翕动,识海之中的命书突然大亮,额间像针刺一般地痛了起来,从前被楼砚辞所杀的画面快速闪回,身子蓦然一轻,仿佛灵魂出鞘一般,最终停留在第十二次她死在楼砚辞剑下的时候。 萧索秋日,她倒在一滩血泊之中,身边是不久之前她刚刚杀死的追杀她的修士,而她气息奄奄,也将不久于人世。 而楼砚辞垂眼看着这满地死尸,他的脸上还残有着几点血点,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一息、两息直到她气数将尽,彻底闭上眼之后,才听到几个似有若无的冷漠音节,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第十二次。” 他的声音麻木又冷静,还带着几分厌倦,却恍若一把重锤落在叶南徽的耳边。 他怎么会知道?楼砚辞怎么会知道? 叶南徽晕乎乎地抬头,眼前早已没了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只有楼砚辞半跪在雨中,揽着自己,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化形之法已解。 眼前是叶南徽最熟悉的那张脸。 方才的一切恍若南柯一梦一般。 但叶南徽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你杀了我十二次,你记得吗?" 眼前之人的神色霎时僵住,不过瞬息,叶南徽心里便有了答案,被杀了十二次的惧意汹涌而来,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奋力挣脱开了被楼砚辞攥住的手,下意识去摸随身带着的匕首,可摸了半晌,却怎么也没摸到。 连身体里的力量也在此刻开始溃散。 死劫已至。 叶南徽眼底的惊惧警惕一点点蔓延开来。 被楼砚辞尽收眼底。 心里的绝望将楼砚辞裹挟吞没,他勉力勾唇笑了笑,试图解释:“南徽,我” 只是刚刚开口,声音便哑了下来。他能怎么说,他该怎么说,说他并非故意,只是未认出她来?这样荒谬的缘由,他怎么说得出口。 只能将话随着血水咽下。 想伸出手拉住她,却被她一把拍开,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她打着冷颤,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带着厌恶与惧意。 她怕他,她怕见到他。 大雨倾盆,只轻轻一眨眼,眼里的水光便随着雨水落了下来。举目四望,万般皆茫然,他已经走投无路。 脚下是方才碎掉的剑刃。 他下意识握住剑刃,霎时,她的气息便乱了几分。 别怕。他想开口安慰,可言辞太轻,终归无用。 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脸上。 没事,还有办法的。 她怕什么他便毁掉什么,她怕见到他这张脸,他便毁掉这张脸。 心里涌出些许希望。 楼砚辞开了口—— “南徽,别怕我。” 他轻声哄她,声音极尽温柔,“你若害怕见到我,这张脸,我毁掉便是。” 他手只轻轻一动,血珠便顺着脸侧渗了出来,恰似海棠染血,明秀之间染上带着煞气的艳丽,血腥又妖异。 疯子。 真是个疯子。 叶南徽僵在原地,被他镇住。 偏偏楼砚辞却似不解,眸中涌上迷茫:“南徽,你还是怕吗?” 他垂眸似在苦恼,转瞬眸光一闪,脸上蔓延开甚至能称之为天真的笑意,癫狂又乖张。 随即,他朝叶南徽伸出握住剑刃碎片的血淋淋的一只手—— “那你亲自来毁掉,如何?” “或者杀了我也可以。” 雨幕之中,他将剑刃交到叶南徽手中,闭眼仰起脖颈,言辞之间分明是在求死,但唇角蔓延而来的笑意,却似在等待爱侣落下轻吻。 第70章 第 70 章 生离 千里之外。 谢淮看着眼前保存尚还完好的肉/身, 神色微松。 多亏楼砚辞牵制住了天道化身,让他能趁此机会将她夺了回来。 好在他赌对了,天道化身不会那么容易选择毁了她。 谢淮蹲在她的身边,见她的发丝微乱, 伸手替她撩到了耳后。 “仙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淮收敛了神色起身回望:“何事?” "她出手了。" 来者似乎很紧张, “叶姑娘已经知晓楼砚辞亦在轮回之中。” “这么快。”谢淮手中拿着一盏未点燃的灯, 弯腰靠近一旁的烛火,看着火苗舔舐着灯芯, 意味深长,“南徽的反应如何?” “不知, 她隔绝了慕家宅院,如今我们的人进不去。” 谢淮拿着点燃的灯盏起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让人不由地生出敬畏,他安静地看着回话的人, 没有说话, 跪在下方的人身子僵住,冷汗淋漓。 好半天才听到谢淮的声音—— “无事既然进不去,那不妨耐下性子多等一些, 总归会有结果的。” 说完谢淮便挥了挥手,示意跪着的人退下。 偌大空旷的洞穴之中, 烛光摇曳,谢淮转身垂眼, 看在躺在石棺里的肉/身,除了听不到心跳,感受不到气息, 这万年来,她仿佛只是睡过去了一般。 “总归会有结果的。” “九方。” 【袁家宅院之中】 风驰雨骤。 带血的剑刃碎片被楼砚辞送到自己手上。 叶南徽脑子很乱,识海之中的东西太多太杂,她几近头晕目眩,还不停有不知在哪里传来的声音催促着她—— “你的死劫此刻正引颈就戮!” “杀了他,叶南徽,你还在等什么?” “杀了他!” “杀了他,你就再也不用怕了。” 这声音太过喧嚣,连带着从前的记忆向叶南徽席卷而来,巨烈的疼痛让她在霎时就白了脸色,她拿着剑刃,慢慢抵在了楼砚辞的脖颈处。 那声音渐弱,终于让她有力气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 他仰着头,脖颈下的鲜血涌动,她只消这么轻轻一划,血就会喷涌而出,和她见过的许多次一样。 即使是修仙之人,被伤及致命处也活不了。 这种事对她不难,甚至可以说手到擒来,为了活命,她曾经在数个轮回中杀了无数追杀她的人。 一刀毙命,狠辣异常。 如今对她威胁最大的追杀者跪在她面前,她又怎会手软。 况且又不是没有杀过。 她目光下移,看向他的心口。 镇妖塔下,他化身叶珣,她捅了他一剑。 楚方的宅院之中,她捅了他第二剑。那时她甚至不知道他也有此前轮回的记忆。 她另外一只手按住他的心口。 “为什么,要杀我?” 两人之间隔着剑刃与血气。 叶南徽看着他眼角下方才划出来的血痕,嘴唇微微翕动,将轮回十二次一直潜藏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 “为什么那么笃定就是我?” 叶南徽不明白,白清枝的死,当真与她毫无关系,即便有命书的作用,但为何楼砚辞每一次提剑而来,却连辩驳的机会也不曾给她。每一次,他都是满眼冷漠,一剑毙命。 他从前在人间斩妖降魔时,便是再罪恶滔天的妖魔,也会让他们亲自开口认罪。 为何到了她,连听上她辩驳一句的时机也不给。 又为何连杀她十二次,此次轮回,到了如今,又甘愿跪在她的面前送死。 她想知道答案。 算是给她十二次轮回的一个交代。 但楼砚辞没有说话,他紧闭着眼睛甚至不敢看她。 叶南徽眸底慢慢浮现出失望之色。 与楼砚辞相见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却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将楼砚辞所说的话逐一串联起来。 潇潇雨声之中,叶南徽格外清醒,她的声音很轻,说出了她的猜测—— “杀了十二次,你才知道自己错了…是吗” “所以…才会生了心魔,才会舍了仙骨,才会离开仙山……” “才会找到我,才会欣然赴死,任由我的剑刃伤了你。” “你觉得你不配成为仙君了是吗?” 明明自己的防水决并未失效,无论这雨下得多大,也半分沾染不到自己身上。 叶南徽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抵在楼砚辞脖颈上的剑刃碎片慢慢移开,她轻轻笑了出来。 弯腰伸手狠狠按在被他自己划破的伤口上,命令道:“看着我。” 她的声音很冷,还在发抖。 楼砚辞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一双眼睛是绝望 一双眼睛是愠怒 “你让我杀了你,是觉得能够赎罪?”叶南徽觉得可笑。 楼砚辞此人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悲悯天下,不然也不会一时生了善心,将她带回仙山。 此后发生在她身上种种,说起来,命书之力,和她的执拗,也是其中因由。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如今才知,楼砚辞杀她十二次,次次都记得,这十二次之中,未有一次,他曾察觉到不对,未有一次,他张嘴问过。 难怪无论她怎么逃,怎么按捺不动,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原来她的死劫也有记忆。 此次轮回之所以出现意外,怕也是因为她假死脱身之故吧。 “十二次,你一次也未问过我。” 她的声音厌倦又失望。 楼砚辞的心一紧,自厌难堪与恐慌,将他吞没,他张口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连那些满腔爱意,也都挤压于心,难以说出口。 说什么都是借口。 讲什么都是开脱。 他早就知道了一切,却积压不说,妄想与她纠缠不清。 他辩无可辩。 他清楚得很,若并未东窗事发,哪怕让他一辈子用别人的样貌,用别人的身份,只要能留在她身边,他也会照办。 爱欲和占有交缠,早就吞没了他的理智。 他恍惚间想起方才她的质问——“你让我杀了你,是觉得能够赎罪。” 他想,他的南徽还是那么天真。 怎么会是赎罪。 他的罪早就赎不干净了。 他只是想让她消气而已。 除了用伤害的法子让她泄愤,他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了。 杀了他最好不是吗? 若南徽一时心软,他侥幸活下来,或许他还能有机会…… 心底的阴暗念头让楼砚辞越发自厌,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迎着她带着薄怒的眼神,努力地笑着。 只是这张脸映在叶南徽眼里,只让她觉得越发可笑。 不可否认,从初见开始,楼砚辞轻轻一笑,便让勾了她的魂。 其实楼砚辞不爱笑的,他一笑,眉眼之间的艳色便压不住,不像是清正的仙君,更像是勾人的妖物。 也正因如此,叶南徽才更爱逗他,逗得他面红耳赤才肯罢休,整个过程总让她乐此不疲。 但真正动心,是他带她上仙山,受了重伤,与她一起被关进仙山地牢的时候。 他奄奄一息,昏过去之前还想着以命相搏,不让她在地牢里过夜。 那一刻,她生出了惧意。 她害怕他真的死在这里。 在人间最爱的菜谱被她翻来覆去背了无数次,也抵消不了这股惧意。 由爱故生怖。 初入人间的九幽恶鬼在惧意生出之时,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了爱意。 于是凭着这后知后觉却又汹涌的爱意,在轮回之中坚持了十二次。 叶南徽垂眼,一滴泪水砸在了楼砚辞的唇上,随即叶南徽的吻也跟着落了下来。 一触即离。 “楼砚辞,我曾心悦你。” 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话传入楼砚辞的耳中。 “可轮回太累了。”紧接着,剑刃碎片从她手中滑落,砸到地上,发出轻响,“就到这里吧。” “我们别再相见了。” 叶南徽的嘴里念出符咒,一道泛着红光的符印同时出现在两人手中。 楼砚辞一眼便认了出来。 生离咒。 从前仙山最爱施此咒于妖兽夫妻身上。 妖兽力强,若是一对,力量更是强上数倍,正面迎敌无用。 便有同道研究出了这生离之咒,施在妖兽常食之物上,诓骗其分食咽下。 一旦两只妖兽相隔少于一里,便会七窍流血,一炷香内便会灵力散尽而亡。 叶南徽从前学此咒时,总是拧着眉骂着他们仙山之人也太狠毒了些。 如今,这咒术却堂而皇之出现在了他们之间。 楼砚辞看着掌心中的生离之咒,久久没有回神。 那边叶南徽已经双手相击,认了此印。 只要他将双手合拢相击,生离之咒便成了。 楼砚辞的长睫轻颤,掌中红光刺眼,心中一阵一阵钝痛。 以命相决绝。 她彻底不要他了。 “楼小仙君,与你结为道侣以后,天上地下,你就不是独自一人了,无论天命如何,我这个恶鬼,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握住你的手的。” 昔日两人结为道侣时,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可如今立下生离之咒后,她利落转身,并未留情。 楼砚辞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掌心中的符咒。 生气也好,杀他也罢,即便是与他人另结良缘,他也可以接受。 可……她怎么能彻彻底底地不要他呢? 以她之性命相要挟,若得相见,便不得好死。 如此恶毒的生离之咒,让他怎么能够应下。 跪在地上太久,没有伞也没有防水咒,楼砚辞晃晃悠悠站起来时,脸色苍白得可怕。 察觉到生离之咒被毁的叶南徽转身回头—— “南徽。” 他开了口,眼里盛满委屈,像是只被主人抛弃在雨中的可怜小狗,“你为什么不要我?” 叶南徽差点没冷笑出声。 不要他? 她什么时候要得起他这尊大仙了? 正要重新施咒。 刚刚还可怜兮兮的楼砚辞却在察觉到她动作的一瞬,变了脸,眉目间涌出出冰冷的杀意和戾气,像条疯狗一样开始胡乱攀咬—— “是因为南徽喜欢上了其他人吗?谢淮,还是慕和?” 他偏了偏头似乎在打量她的神色,但也不过几息,他便放空了眼神—— “南徽不说也没关系,都杀了就好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情劫 楼砚辞的动作快得惊人, 转瞬之间便没有了影子。 他说的话在叶南徽脑中快速闪回。 谢淮不知所踪。 楼砚辞要杀的,只能是这府中的那位慕和了。 这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叶南徽甚至还恍惚了片刻,楼砚辞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不是滥杀之人, 可方才那副还未染血, 便杀红了眼的模样却做不了伪。 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知道此刻耽误不起,叶南徽飞身上屋檐, 双手翻转结印,院中楼砚辞留下的血迹, 从地上凝聚而上,不多时,他的气息便慢慢在雨中显现。 叶南徽跟着线索一路寻去。 慕家的家宅很大,且请了高手编排布置,叶南徽这些日子也只在前院儿和后院儿之间来回走动,并不熟悉其他地方, 即便如今有楼砚辞的气息为引, 来回之间还是走岔了道。 雨幕之中,不知从哪儿又涌起一阵又一阵雾气,越往里走, 便越深陷其中,起初似乎还能瞧见人影, 如今这宅中悄无声息,越发像是一座孤坟, 察觉到情况不对,叶南徽停了下来。 拿着伞的手凉得不像话。 这感觉仿佛是属于她的肉身被硬生生剥离出去,徒留了一缕幽魂。 将撑着的伞收了起来, 雾气已近在咫尺,一个人影蓦地出现在那雾中。 那人影似乎也在试探一般,极为缓慢地一点点从雾气中走了出来。叶南徽手中的法决已然捏好,只等她露面。 磨蹭了许久,总算是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白清枝?” 只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叶南徽不由地拧起了眉,不是镇妖塔里白见月的脸,是那个传言已经死了的白清枝的脸。 白清枝还是老样子,对上叶南徽眼睛的那一刻,她呼吸一窒,整个人哆哆嗦嗦起来,瘫坐在地上,不能动弹。 叶南徽并未急着靠近,白清枝这幅模样她见多了,哪一次见了她不是怕得浑身发抖。 她看着四周围过来的雾气,试探着挥出一击,但力量却在接触到雾气的一刹那被吞噬了个干净。像是打出了一道空气一般。 叶南徽起了提防,她本打算去阻止楼砚辞行凶,如今这样的情况怕是不能了。 “恶恶鬼。” 白清枝一张口还是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你离我远一点儿。”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白清枝身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白清枝嘴唇发白,眼下发青,瞧着下一息就要晕死过去一般。 “你怎么又变了张脸?还出现在这儿?” 叶南徽没有接她的话,只见白清枝她一身白色衣裙上染上了血污,脖颈处还有相当显眼的青色掐痕,发丝凌乱,浑身湿透,再搭配上她的那张脸,看着实在狼狈。 “我变了张脸?”许是见叶南徽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并没有搀扶她的意思,白清枝只好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一双眼请里晕着水光,眉头蹙起,似乎没了多余的记忆,小手捏成拳,不停地垂着自己的额头。 “我应该在这儿的,我应该在这儿的,为什么要如此问我。” 她嘴里不停地散落出听不分明的呓语。 “算了。” 叶南徽看着她这模样,想着她大概是脑子受损,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便出言制止了她,“先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出去?” 听到叶南徽的话,白清枝才愣愣地抬起了头,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解和茫然,“我们能去哪儿?” 白清枝的声音向来温软,让人实在生不出脾气。 叶南徽叹了口气:“自然出去这府宅?” “府宅?” 白清枝的双眼轻轻眨了眨,疑惑之意更甚,“什么府宅?” 白清枝的看向叶南徽的目光,惊惧之间夹杂着些许怪异。 她离叶南徽尚有一段距离,压低着声音问她—— “难道你想逃走?” 叶南徽莫名其妙,不然呢,一直被困死在这白森森的雾气之中吗? “自然是要走的。” 叶南徽本可以不用回答白清枝的话,但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原因,又接上了她的话。 只见白清枝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咬住发白发干的嘴唇:“你可是被重点盯着的。” “被盯着?” 叶南徽看着白清枝的脸,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她的脸微微扭曲变形,但一眨眼,又便回了原样。 “是啊,你本就是九幽恶鬼,早该入这地府的,偏偏楼师兄用气运为你续了命,让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直到如今才下来,还搭上了我。”白清枝言辞之间颇为委屈。 “地府?”叶南徽皱起眉,只觉白清枝是疯了,这世间轮回从无人能掌管,人间话本子里的地府,不过是人族编撰出来的而已。 察觉到叶南徽言辞之间的犹疑。 白清枝偏了偏头:“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我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白清枝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叶南徽,身子又抖了抖,才将话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你在仙山上掐死了我,然后楼师兄又杀了你为我报仇。” “我们这才一同入了这阴曹地府啊。” 白清枝的话恰似一只穿云箭,霎时刺破了叶南徽眼前的迷障,只见浓雾慢慢散去,哪里还会有什么府宅,横亘在她眼前的分明只有一条血河。 不对。方才的桩桩件件,那般真实,楼砚辞碎掉的长剑、满手的鲜血,赤红了的双眼叶南徽刚想否认,但一息之后,眼里便浮上茫然,她想说什么来着? 白清枝仍在眼前抽抽噎噎:“我都和你说过了,你杀了我,楼师兄肯定会为我报仇的。” “你瞧瞧,我说得没错吧。” “上辈子为人,本可修仙脱离这轮回之苦,如今又要从头再来。” 白清枝嘀嘀咕咕地说了个没完。 越说叶南徽的识海之中便越是模糊。 “别说了。” 叶南徽出声喊停了白清枝的念叨。 “怎怎么了?” 白清枝向来害怕叶南徽,被她这么一喊,霎时也闭了嘴。 “命书命书呢?” 叶南徽企图在识海之中找到什么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看不分明,只还隐隐记得名字。 “命书?”白清枝歪着头看她,“你是说判书吗?” 叶南徽的头蓦地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蹲坐在地上,眼前的血河之中浮出断肢残臂,有她的,有白清枝的,也有她所杀的。 “你没事吧?”白清枝犹疑地上前看她,“判书所判你也不记得了吗?” “我投胎转世,你受十二次轮回之苦。” 白清枝声音越说越轻,她缓步来到叶南徽身边,蹲下看她,“恶鬼之命,当受此苦。判书好像是这么判的。” 叶南徽手撑在地上,疼痛让她不停地打着颤,几近听不到白清枝的话。 十二次轮回之苦。 那些记忆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叶南徽眼前,被排挤、被冤枉、被鄙夷、被…一剑穿心。 的确…很苦。 她慢慢蜷缩在一起,试图缓解这钻心之痛。 白清枝察觉到她的异常,静默片刻后,她脸上惯有的懦弱终于卸下。 她眸光冷然地看着蜷缩在一起的叶南徽,似乎有些不忍,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侧,良久以后轻轻开了口:“……要怪就怪他吧,你本不用再次受此苦楚。可谁让他又一次引诱了你呢?” “你不该为他动心的。” 言毕,白清枝探手入了叶南徽的识海。 看着叶南徽识海之中反反复复上演着的“好戏”,她蹙起了眉:“十二次的记忆都给了你,他杀了你那么多次,你该恨他入骨才对。” “为何又生了……情缘。” 白清枝眼底浮现出厌恶和不解……若不是楼砚辞横生枝节,属于叶南徽的情劫早就结束,而她也不用再受别的制约。 偏偏——白清枝咽下心中愤懑,恨不能将楼砚辞挫骨扬灰。 还有谢淮…… 不过是一个堕仙,竟敢诓骗于她。打着代替楼砚辞扮演天命之人的名号,与叶南徽结为道侣,关键时刻却背叛了她—— 这世间男子多如牛毛,此次命书效力已至终结,她想另寻天命之人来代替楼砚辞,易如反掌,再也用不着谢淮。 白清枝看着她好不容易灌入叶南徽识海之中的记忆,手中凝出一点白光…… 楼砚辞能凭借那柄破剑压制住她的分身,不过是因为有叶南徽的青睐,加上命书最后一点效力的作用,才让她不能伤他,也才让谢淮钻了空子。 到了这一步,不如破釜沉舟,重新撰写新的命书,为叶南徽定下新的情劫。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潜入叶南徽的识海之中,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手中的白光凝实。 那些让叶南徽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记忆在白光的作用下越来越清晰,而残留在叶南徽脑中,属于她和楼砚辞在人间的两年,则慢慢褪色。 做完一切,白清枝才退了出来。 此时,叶南徽的眉目舒展,安稳地躺在地上,似是入眠。 “等你彻底忘了与他的过往,便是命书重新撰写的起点。”白清枝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南徽,“……好好睡一觉吧,很快就会结束了。” 白清枝捡起散落在叶南徽旁边的伞,放置在她的身边。 随即身影渐淡,重新融进了浓雾之中 …… …… …… “真是……” 屋顶楼阁之上,叶南徽眉眼冷然地看着属于白清枝的气息消失。 “真是傲慢,对吧?” 身边一个声音镇定的女声接过叶南徽的话。 夜色之下,若是有旁的人在此,恍惚看去,只怕会以为花了眼—— 叶南徽和她身边之鬼,活脱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多亏了你。”慕拭雪眉眼柔和下来,“若是没有你的力量,怕是诓不住她。” 叶南徽没有接话,目光看向另一间宅院里的人。 “交易而已,我也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叶南徽抿了抿唇,“他的记忆,我要知道。” 第72章 第 72 章 楼砚辞的记忆 从起雾的时候开始, 叶南徽便察觉出了不对。 神魂与□□不受控地开始分离。 这种感觉叶南徽并不陌生,三百年前在仙山吞服下那副断肠红时,神魂抽离,肉身渐凉的滋味儿她还并没有忘记。 其实和人族死亡之时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魂体脱离了肉身, 总会恍惚些。 只是叶南徽和普通人族不同, 她在九幽地界苟了数百年,魂体才是她的本体, 要控制起来自然更手到擒来一些。 等到那白茫茫的雾气汹涌而来时,叶南徽便顺从了那股力量, 魂体从肉身而出,只留下些许念力,操控着肉身行动。 这些雾气和九幽之中的煞气格外相似,只是并没有煞气那般强的攻击性。 刚刚寻了处高地想看看究竟是谁,却发现这白森森的雾气也弥漫在半空之中,看得并不分明, 正想细看, 身边便传来了一个女声—— “你便是那位恶鬼吧?” 叶南徽侧目望去,只见来的这位女子,黑发高高竖起, 身着利落的鹅黄色窄袖长衣,衣裙正中往下似有血迹, 于夜雨之中格外亮眼,她一旁的半空中还漂浮着一个晕过去的男子。 叶南徽扫了一眼, 认出了那张脸,是慕和。 楼砚辞并未得手。 叶南徽目光一闪,还未开口, 就听那女子先出声解释:“那个修士无事。我将他暂且关在了慕和的屋内,不过也关不了多久,那个修士浑身都是暗伤,却厉害得很,半柱香的时间,我们最好把眼前的事解决掉……” “慕拭雪。” 叶南徽听完她说的话,微微一顿,喊出了女子的名字。 并不难认,两只鬼单从外貌上看就有七八分像。 加之慕拭雪和袁风画像上的极为相似,连神情都相差无几,她和叶南徽分明是极为相似的相貌五官,但叶南徽不笑时,总带着鬼气森森的艳丽之感,而慕拭雪则更显端庄冷肃。 慕拭雪向她颔首,言如其人,她并未多说什么废话,转眼看向下方的森森雾气:“你若想看清下方情况,便借给我你的力量。” 纵使叶南徽此时此刻满腹疑虑,但思索一二后,还是将本源煞气借给了她。 一则叶南徽之前便隐隐约约对慕拭雪生了好感,二则她也并不怕慕拭雪弄出什么别的花招,慕拭雪如今已成鬼魂,并不是叶南徽的对手。 加之——叶南徽扫过慕拭雪忽明忽暗的身形,她这幅模样,想来也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记忆?” 慕拭雪顺着叶南徽的目光,落到关楼砚辞的屋内。 “方才白清枝要查我们的识海,识海被侵入,我下意识就想反抗,是你安抚住了我。” 叶南徽看向慕拭雪,“你的力量很温和。” 叶南徽其实有些意外。 无论是那个侍从,袁风的画像亦或是见到慕拭雪本尊之后,叶南徽对她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极为果决之人。 毕竟能够果断弑父报仇并不是一般人所能为。 该当冷硬又决绝才对。 没想到如今化作了鬼,她的力量仍旧温软如春水。 “明白。” 慕拭雪并未多问,她的目光清正,“命书一事若不弄清楚,你不会放心的。不过——” 她的话锋一转,眉眼间多出些坚毅:“我的时日不多了,你需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助你。” “何事?” 叶南徽并不反感慕拭雪此时提出要求,反而正是因为她有所求,才更让叶南徽放心。 本以为慕拭雪所求,不过是杀了袁风,或是毁了袁家,为她和她阿娘报仇。 但慕拭雪说出了一个令叶南徽意外地的请求—— “杀了白清枝。” 说这话时,恰逢又一阵风起,慕拭雪衣袂飘扬,其间染上的鲜血似乎还能闻到味道,而她的眼中终于显出了属于化鬼后的执着恨意:“她必须死。” 叶南徽心里掐着时候,快速扫了一眼关着楼砚辞的房子,想着半柱香时间未到,楼砚辞应该还撑得住,于是开口问了慕拭雪。 “方才在那白雾之中,观她言语,知她能改命书,亦能迷惑他人心智记忆。她是神仙还是天道?” 叶南徽的目光牢牢锁着慕拭雪,“她若自天界而来,我可杀不了她。” 天界神仙下凡,是人间话本子里最爱写的桥段。 那些神仙往往下凡而来,镇妖除魔之后,就会留恋凡尘,与凡间寻到的心爱之人成亲,沦为凡人,再不归天。 但叶南徽细想过,能掌凡人命数的神仙,当真愿意为了情爱舍弃这无上的权利吗?叶南徽觉得若是她,大概是不愿的。 她若成了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凡间生灵的命数的上仙,即便是十个楼砚辞这样长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唯她马首是瞻,她大约也只会想着怎么开个小灶将人一起接上天,而非为了某些人一起下凡。 因而即便在那白雾之中,白清枝并未吐露出对楼砚辞的厌恶,叶南徽也不会觉得这位有控命书之力的“神仙”,下凡来只是为了挑动她和楼砚辞之间的恩怨。 联想到袁风身边那个白衣修士,以及如今慕拭雪的态度,叶南徽猜想,或许慕拭雪应该很清楚这位白师妹的真正来历。 慕拭雪对着叶南徽的目光并未闪躲犹疑,利落地就说出了她所知晓的答案:“方才白雾之中,你看得分明,她并不能直接杀了你,只能用命书的法子,让你应下情劫,能以命书使人历劫的,除了天界的神仙,还能是谁?。” 慕拭雪话说到激动之处,又缓了好会儿,才继续说道—— “至于你能否杀了她,我并不能确定,但你须对我起誓,你必将耗尽全部心血,全部力量,杀了她。” 与鬼魂立誓,其效力约束魂体,若不能为,便会日日苦痛。 可惜,慕拭雪似乎并不知道,她身为恶鬼,其他鬼魂的誓约对她并不起作用。 叶南徽眨了眨眼睛,应下了她:“好,我与你立誓。” 誓言虽无用,但她所应承之事,必然做到。 听到叶南徽立誓,慕拭雪才放松下来:“走吧,我与你一同前去,读取那个修士的记忆。” "为何又生了情缘?" 叶南徽于屋顶楼阁之上听到白清枝口中所说的那么些话中,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这一句。 又生了情缘,又? 她和楼砚辞何时生过情缘。 情缘二字,放在他们之间,约莫只占过半个“情”字。还是她对楼砚辞曾生出过的那点并未言明的爱意,他们两人既未相互钟情彼此,也未有过什么缘分。 又哪里来得“又”。 再次站到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叶南徽有些恍惚。 上一次来到他的识海,还是他化身为叶珣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识海里很冷,像是地界至北处的冰海,深邃又安静,记忆的碎片散乱地浮动在识海之上,且大多是他斩妖除魔时的记忆。 而如今,识海之中干枯地如同枯涸上万年已经皲裂的土地,四周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记忆的痕迹,只有一头断了角的蛟龙倒在其中,身边靠着一个十多七八大的少年,比后来她初初见到的楼砚辞,长得更秀气些,只是魔气缠身,隐隐发出的亮光,照出一个角落。 想来是他的心魔。 叶南徽生出警惕,朝那边走去。 他的心魔很快便察觉到有其他的气息,抬眼朝她看来,叶南徽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心魔便倏忽一下缠了上来,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随即便低头朝她吻来。 叶南徽瞳孔一缩,手中蓄力便是一击将这无礼的心魔掀飞。 那心魔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便如鱼入水,叶南徽这一击本伤不了她什么,偏偏那心魔却放任自己重重摔在地上。 眸中掺杂着委屈与谴责:“南徽竟出手伤我。” 叶南徽此行是来读取楼砚辞的记忆的,并不想与他的心魔纠缠,转身欲去其他黑不见光的地方看看,低头却被这脚下裂痕吸引了目光,缓缓蹲了下去。 “南徽是来做什么的?” 心魔见状重新凑了过来,相比于楼砚辞正常时候的淡漠疏离,他的心魔显得要难缠很多,他亲昵地半跪在她面前,看着叶南徽目光所及之处,恍然—— “南徽是来看他犯蠢的吗?” 心魔的目光露出不屑,随即起身一脚踩向那裂痕之处,原本干枯的地上,随着心魔这一脚,那裂痕之中便漫出汩汩鲜血。 叶南徽目光一冷,推开了使坏的心魔:“你这是在做什么?” 蓦地被推开,心魔神色懵懂了一瞬,似有不解,歪了歪头打量着叶南徽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面露恍然:“你心疼他?” 叶南徽还没来得及反驳,这心魔目光却陡然放冷:“你心疼他做什么?” “他才不配!”说着心魔脸上一直堆积起来的笑意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次狠狠往身边的裂痕处踩去,其间裂痕处不停地有血冒出。 “该死该死,该死。” 心魔身上的魔气越发地重,戾气缠身,喜怒无常,与魔族无异。 叶南徽皱着眉,忍不住出手拦住了他,她魂体所带煞气与魔气相缠绕,原本翻滚不息的魔气一下便老实了不少,连带着发着疯的心魔一下也乖巧下来。 见他不再失控,叶南徽便想将煞气抽离,但属于少年的魔气,却似打蛇上棍一般,再一次纠缠过来,魔气从叶南徽的脚踝一直往上,缠住她的腰身,又勾住她的手腕,不停地在她的手中磨蹭,徘徊不散。 叶南徽垂眼,狠狠掐散了掌中的魔气。 对面的少年唇角霎时便溢出了血迹,他却浑不在意,脸上还莫名地染上绯色,连眼神也柔软下来,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脚步轻快地又来到叶南徽面前:“南徽真厉害。” 叶南徽哽了一哽,不欲再与这少年扯些别的什么东西:“这裂痕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似乎不愿多少,但仍挤出两个字:“记忆。” 果然。 得到答案的叶南徽,立即过河拆桥,挥手将少年捆住,不让他再到处作乱,伸手正要朝裂痕探去。 就听被困的少年朗声说道:“你要读他的记忆,不妨从那头废掉的蛟龙身上开始吧,那才是他最初的记忆。” 少年说完,眉目间又涌出煞气,被叶南徽再度压制下来后,才消停。 叶南徽看向那头没了气息的蛟龙,走了过去,之间那蛟龙的身下,有几张碎得不能再碎的泛着微微红光的记忆碎片,若非留意寻找,这些碎片藏身在黑暗之中,怕是不会引人注意。 叶南徽弯腰拾起其中一枚。 流光没入她的指尖。 刺眼白光之后。 叶南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手下还压着黑色的发丝,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手下发丝也跟着动了一动。 “怎么了。” 手下的发丝被人拨开。 叶南徽有些发懵地抬眼。 只见楼砚辞手中正拿着一道书简,黑发罕见地并未规整地束起,散落下来,一双漂亮的慈悲目沉静地看着她,带着不易察觉地亲昵:“醒了?” 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却也不难听。 叶南徽从床榻上爬起来,刚要说话,目光却凝到楼砚辞微微散开的衣袍里面,那肌理之上几道红痕甚是扎眼。 随之而来的陌生记忆让叶南徽彻底失了神。 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十指紧扣的双手、摇晃的帘帐、以及如今尚还发软的腰肢。 即便对她和楼砚辞的关系有所猜测。 但这未免也太过了一些…… 第73章 第 73 章 生同衾,死同穴 见她愣住, 楼砚辞放下书简,自然而然地将她凌乱的发丝给捋到身后,又将微微散乱的衣裳替她敛好。 “做噩梦了吗?” 楼砚辞轻声问她,眸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因着他的动作, 楼砚辞身上本就不怎么牢靠的里衣就更…开了些。 叶南徽刚想将眼神避开, 可这次身体却没有听自己的指令, 反而凑上前去,恶狠狠地掐了一把楼砚辞的腰身。 叶南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她如今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所有的记忆都是自楼砚辞而始,她在其中并没有太多控制自己言行的力量, 只能共感,却无法干涉已经发生的事情。 如今她所经历的一切,也是楼砚辞记忆里曾经真实发生一切。 她看着眼前的楼砚辞。 此时的他没有生出心魔,也还不像现世里那副癫狂乖张的模样,眉眼间亦没有轮回之中的那股冷漠。 看向她时,温和间带着星星点点不易察觉的柔情, 像是话本子里悲悯众生的仙君刚刚生出情愫—— 初尝情意, 尚且还有几分生疏,残余着从前下意识的疏离,目光却控制不住地落在她的身上, 被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引。 青涩又诱人。 这种半是堕落半是挣扎的感觉……让人看了还真是容易……失控。 叶南徽突然觉得有些渴。 显然,记忆里的她也是这么想, 盯着楼砚辞的脸失神片刻后,径直将端坐着的楼砚辞推倒按了下去。 手从楼砚辞的眉间一直划到他的脖颈处, 磨蹭着他脖颈处的红痕。 “楼小仙君,如今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去练剑呢?” “山主知道了, 也要往我身上扎好多眼刀了。” 楼砚辞被压倒在床榻上,微微垂眼避开叶南徽的目光,气息微乱:“南徽……这样…不妥。” “怎样不妥?” 叶南徽看着他,指尖撩过他的耳侧的长发,“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是像我欺负了你一般。” “你昨日掐着我的——” 话未说完,就被楼砚辞捂住了唇,他脸色绯色愈深,些微慌乱地看着她:“慎言,南徽。” 此时此刻,比楼砚辞脸更红的是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却因身在楼砚辞的识海中,与楼砚辞共享记忆的叶南徽。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的双眼,只见他虽然做出制止的动作,可一动不动的注视和眉目间蕴出的艳色分明就是在……勾引她。 好心机。 果然,记忆里的她也没把持得住,很快便着了他的道。 起床坐到梳妆台时,叶南徽看着窗外的余晖沉默了半晌,方才发生的一切,虽然的确让她难以招架,但诡异的是她的确觉得十分熟悉。 不过……这些事情,楼砚辞为何记得这般熟悉,就连细节……都—— “因为他疯了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叶南徽一愣,窗前,心魔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 朝着她微微一笑。 “他早就疯了啊,轮回这么多次,他只能靠着这些记忆,这些回忆活着。” “很恶心,对吧?” 心魔望进她的眼睛,脸上难得露出正色。 叶南徽的唇瓣微微翕动,此时此刻,楼砚辞并未在场,属于记忆以外的场景,她能够说话。 只是,心魔问完以后,似乎并不想听叶南徽的答案,不过瞬息,他便敛起了眸光,脸上浮现出暴戾:“……当然了,这样恶心的人,早该去死。” 心魔戾气几乎掩饰不住,叶南徽见状,不由地皱起了眉。 修士修行过程中,有心魔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情,心魔归根究底也是修士意识的一部分,但像楼砚辞这般,心魔时时刻刻生出戾气,想自己去死的,是极少数。 见她皱眉,心魔往前贴了贴,收敛了戾气,重新变得无害。 他看着叶南徽的唇,那处是楼砚辞留下的痕迹,生气又贪婪,魔气悄无声息地滑到叶南徽的身边,蛊惑着她。 “南徽,不如我们一起杀了他吧。”他言辞之间尽是天真,“反正他已经疯得没边儿了,救回来也是个怪物,你不会喜欢的。” 似乎害怕楼砚辞不信,他不知从哪儿幻化出了个凳子,坐到南徽面前,双目紧紧盯着她,流露出审视之意:“你不会喜欢他的,对吧?” 叶南徽看着眼前这张和楼砚辞别无二致的脸,轻声问道:“怎么个疯法?” 心魔眨了眨眼睛,生出疑惑:“这还不够吗?觊觎你贪恋你,一个仙君,整日整日回想着与你的床榻之事,这般恶心,这般失格,你竟还要问一问?” “食色性也,楼砚辞颜色上佳,且……活儿也不错,不过是想一想而已。” 叶南徽对着心魔一字一句说道,“你想让我和你一起杀他,这还不够。” 话音落地,短暂迷茫之后,心魔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无事,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着急。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不过……”心魔的情绪转变极快,上一息言辞之间还透着轻快的甜意,下一息眸色便沉了下来,“我还是有些生气,南徽怎么能帮着他呢?让我有些吃醋呢。” 他低声呢喃,那边楼砚辞的脚步声慢慢袭来,被记忆限制住动作,叶南徽只能看着心魔一点点朝她逼近。 气息落到唇上的前一瞬,心魔却忽地偏过了头:“真是不公平……我们分明是一个人,你却如此防备我。” 魔气一点点溃散在她眼前。 “下个节点见。” 她听到心魔的声音。 魔气消散殆尽,楼砚辞也重新出现在她眼前,他手里拿着为她梳头的木梳,神仪明秀,和方才的心魔截然不同。 叶南徽沉默了会儿,还没来得及细想方才心魔的话,就见记忆里的楼砚辞眼神里忽然浮上惊慌之色,朝自己快步而来? 怎么了? 她垂眼,只见入目的掌心之中是血色,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咳嗽声传出,连带着肺腑,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血也随着咳嗽不断地咳出。 然后她倒在了赶来的楼砚辞怀中。 “南徽。”楼砚辞一向沉稳的声音中带着慌乱,“别怕,别怕,我为你压制你体内之毒。” 叶南徽觉得奇怪,她上仙山之后,修行仙法,在九幽挤压的妖魔戾气之毒,不至于到此地步才对,怎么……在楼砚辞的记忆里,自己这毒如此凶险。 属于楼砚辞的灵气不断顺着经脉涌入。 记忆里的她很是虚弱:“楼砚辞,我不想在仙山待了,我今日就要下山。” “别说气话。”楼砚辞一直到体内灵气耗尽才停下来,他撑着她后颈处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你昨夜应过我的,要坚持将你体内的毒彻底祛除才行。” 他轻声哄她。 “你又不是我,你不知道这毒发作起来有多难受,而且……床榻之上的甜言蜜语,你怎么能信。”记忆里的她慢慢平静下来,头抵在楼砚辞的肩上,一点点归于沉寂。 楼砚辞等她气息平稳,才将她重新抱到床榻之上。 随即转头便朝屋外走去。 在识海之中,楼砚辞的记忆瞒不过她。 只见楼砚辞刚到门外,口中便吐出一口血,紧接着便是压制不住地咳嗽声。 和她一模一样的症状。 但叶南徽的目光却凝在了他的额心。 他咳嗽时,额间泛起的红光,叶南徽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双方结下道侣之后,若是感情甚笃,便可再结下一个的同心咒。 同命共生死。 楼砚辞虽未中九幽煞气之毒,却也能与她感受到相同的苦楚。 怪不得方才记忆里她吐血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疼痛,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她虽能共感,却只能感觉到楼砚辞赋予她的感觉。 方才的痛,是因为楼砚辞知道此毒发作时,会有多痛,这才映射到了她的身上。 叶南徽脑瓜子嗡嗡地转。 与楼砚辞结下道侣,且楼砚辞还与她结了同心咒的事实,冲击着叶南徽的认知。 还在愣神之际,楼砚辞的记忆又带着她再一次跳转到刹那殿内。 山主还是那个山主,高高在上,看着站在殿下的楼砚辞,金口一开,便骂出两个字:“孽徒。” 楼砚辞垂着眼,眉目冷然:“我以仙骨换得山主秘法,可南徽却仍不见起色,还望山主给我一个说法,你我之间,以仙骨为约,已成因果,山主务必助我。” 楼砚辞的一番话,将山主气得不轻,好半晌才强压下怒火:“……她命中带煞,秘术若无用,便带她去藏书阁,与她念上道法,以镇妖邪一试。” “好。”楼砚辞得到答案,也并未多停留,“她身子差,若藏书阁弟子太多,怕会扰了她安宁,还望山主下令,自今日起,申时至酉时,弟子莫入。” “荒唐!” 山主听后自是勃然大怒,“我仙山弟子怎可未一恶鬼让道。” 楼砚辞却并未生气,眼神淡然地望向山主:“我支付了筹码。” 山主僵住,不再言语。 待楼砚辞即将离开时,山主略显疲惫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我真后悔遣你去了九幽。” 楼砚辞只顿了一瞬,随即便出了刹那殿。 …… …… …… 此后,楼砚辞便日日带着她前往藏书阁,给她念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记忆里的她听得昏昏欲睡,扒拉着楼砚辞的手:“……能不听吗?从前刚入仙山时,你也爱带我来藏书阁给我念典籍,好无聊。” 楼砚辞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哄她:“对你体内之毒有好处。” 她听后也只能作罢。 撑着脸看着楼砚辞一本正经地不停念着。 他念得很认真。 叶南徽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从前只要她一直这么盯着他,五息之内,他一定会发现,可此时此刻,她已经盯了他好久,他却一点也没察觉。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点余晖消失。 他才停了下来。 “有好一些吗?” 他问得很小心。 “好像好一些了。” 叶南徽听着记忆里的她如此说。 等回到住处时,叶南徽一推门,再一次见到了心魔。 心魔一见她便勾起一个大大的笑。 “新节点到了。” 他说。 心魔周身魔气将叶南徽裹住,他的目光带着厌恶和不屑,看向远处。 “你看,第一次,他没能留住你。” “连带着这段记忆也变得模糊。” “真是废物。” 叶南徽顺着心魔的目光看向门外,只见“她”倒在地上,唇色发紫,妖魔戾气之毒毒发,“她”没了气息。 正要看向不远处的楼砚辞。 心魔魔气却遮住了她的双眼。 “没什么好看的。”心魔语气之中含着十足十的冷漠,“左右不过是无用之人的挣扎而已。” 叶南徽轻轻垂眼。 被魔气裹挟的黑暗之中,她的记忆里却一闪而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大雪天气。 她倒在楼砚辞的怀中,早就没了声息。 而楼砚辞显然也时日无多,同心咒共生死,一月之内必定发作。 楼砚辞的脸上带着股心如死灰的平静,抱着她一起躺进一座石棺之中,安然合眼。 生同衾死同穴。 她没想到,她会和楼砚辞有这样的情缘。 只是……叶南徽眸光一转,若是这画面是真,为何她却能目睹这一场景,就仿佛她从这躯壳中……抽离出来了一般。 第74章 第 74 章 磨灭人性 楼砚辞死前, 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识海中闪回。 最终停留在人间。 灯火通明,炮仗声连连,十分热闹。像是一场瑰丽无比的梦。 这是叶南徽在人间过的第一个新春,说实在的, 若不是楼砚辞的记忆, 叶南徽已经快不记得了。 如今看到楼砚辞记忆里的一切, 才有了几分印象。 人间比九幽不知道平和多少,没有妖魔相互厮杀, 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残肢断体, 她撑着手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热乎的板栗,看着楼下叽叽喳喳的小孩像是一群鸟一样跑过。 一颗心像是被泡在酒里一样,又软又晕。 她是真的很喜欢人间,人间也吵闹,但相比于九幽, 这样的吵闹却又截然不同, 听着让人觉得欢喜。 看得正出神,身后被人披上厚厚的衣物,她侧目回头看了一眼:“小仙君。” 她带着几分酒气, 看向来到身边的楼砚辞:“我可不怕冷。” 楼砚辞看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瘪了瘪嘴, 这个小仙君的话总是不多,虽然逗起来也挺好玩儿, 但这个时候没人搭话总有些寂寞。 于是便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那群到处乱跑的小孩儿将裤子衣服蹭得到处是灰,被自家大人边骂边拎回去教训, 鸡飞狗跳之中透着些滑稽。 “哈哈。” 叶南徽又喝了口酒,半眯着眼睛笑话着因积雪路滑,摔了个四脚朝天的小孩儿。 她看得认真,并未察觉到背后默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楼砚辞正看着她的背影。 平日里常握剑的手,此刻正仔细地掰着带壳儿的板栗,放在盛东西的器皿里默不作声地递到她身边。 擦干净手,默默看着叶南徽。 确认自己的确对她生出情意之后,楼砚辞一度生出了些许慌乱。 连着好几日没有回来,在外边降妖除魔。 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推开门,就见叶南徽散着一头长发坐在他房里的椅子上,轻轻打了个哈欠:“小仙君,你怎么才回来啊,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叶南徽似乎刚醒,神情里还架着股懒怠:“你若死了,我定要伤心的。”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话拿腔作调,显然又是听了什么话本子学的。 他却忍不住地因此心悸。 敛下眸光,他下意识掐诀将身上的血腥气散去,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 他走过去,下意识将她的长发挽起,用随身带着的木簪固定住,等做完这一切,手才顿住,意识到此举有些过分亲密。 偏偏叶南徽对此一无所知,她早就习惯楼砚辞替她挽发了。 于是睁着一双惑人的桃花眼,半撑着腮,半是抱怨半是认真地道:“这几日的说书不好听,就连茶馆里的小二也生得难以下眼,想寻你洗洗眼睛。” “说真的,小仙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心跳又快了些许。 他轻轻攥住手,将自心尖蔓开的痒意一点点压回去。 她说完这些话,起身撑了个懒腰:“困死了,我出去逛逛了。” 走到一半,又蓦然回头对上楼砚辞的双眼:“小仙君,你也忒禁不住夸了。” 说完便哼着小曲儿彻底走了出去。 他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开,没有开口反驳,却确认了自己的放纵。 若对她无意,自来到人间的第一日,教她人间风俗之时,他便应该对她说清楚,不应该对男子说出那些话。 更不应该时不时地凑上来,捏捏他的手捏捏他的脸。 说出那些话……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放任她如此,甚至于偶尔还有意生出引诱之心。 他看着客栈房里摆在桌上的圆镜。 此时此刻的他,眼中春意浮动,眼角眉梢尽是艳色。 是他最厌恶的轻浮之态。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不知何时,她离开窗边,挤到他的身边。 身上酒气熏熏地凑到他面前:“那群人族放那么点儿鞭炮怎么驱邪呢?我根本不怕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嘴里胡乱说着什么东西:“那鞭炮至少得堆成小山那么高,一起朝我扔来,我才会受那么点儿小伤,可真傻他们。” “小仙君,你说对不对。” 她双手抵着他的肩膀,仰脸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便皱起眉:“戳了戳他的眉心。” “说—话—啊—小—仙—君。” 他握住她作乱的手,点了点头,本想告诉她,爆竹响声祛邪祟只是人族想讨个好意头,可想了想,知道如今她生出醉意,开始说些胡话,讲给她听,怕是会越扯越乱,便顺着她说道:“对。”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目光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看着,突然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迷离,看了好半晌,突然朗声喊道:“你这个小郎君生得真俏。” “叫什么名字?” 他喉咙滚了滚,被眼前这个酒鬼的眼神所惑,竟也颇为认真地答道:“楼砚辞。” “名字起得真好。” 她笑得更开心了些,“和我认识的那个小仙君的名字一样。” “……”楼砚辞扶着她的双手,闻言长睫轻颤抖,“小仙君?” “对啊对啊。” 如他所料,只是一个反问,叶南徽就开始源源不断开始和她唠了起来。 夸他挽发的手艺好,夸他大方能干,唠到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之就是长得和你一样好看的小仙君,就是人闷了些,不过,他面冷心热,性情温良,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惜命也惜命,是个聪明的好人。” “我喜欢好人。” 她眉目之间透露出几丝柔和:“真希望……他一直是好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抵在他的心口。 窗外又传来爆竹的喧闹声。 他心里突然蔓延出从未有过的欲望。 将她搀扶起来,定定看了她好久,然后轻轻伸手擦了擦她唇上涂着的红色口脂,按在了自己的颊边。 待到第二日清晨,叶南徽一醒来,便见到脸上带着红痕的楼砚辞坐在她的面前。 十分认真地看着她:“南徽,你得对我负责。” …… …… …… “原来是个骗子。”叶南徽从这段记忆里抽离,看着石棺里断了气息的楼砚辞,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失望吗?” 心魔松开遮住她双眼的手,识海之中,两人记忆交叠,叶南徽想什么,他也知道,自然也就听到了叶南徽的这句低喃。 索性坐在石棺上,歪头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清清白白的仙君。”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眸中半是痴迷半是引诱:“还要继续往下面看吗?” “轮回之中,那个蠢货杀你时可没有留情。” 叶南徽压下眸中异色,看向心魔:“你为何这么恨他?” 叶南徽靠近心魔,伸手抓住他,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双眼。 “你和他又什么不同。” 心魔神色一僵,眸中罕见露出些许空洞,像不知道叶南徽为何突然如此对他,就连周身魔气都收敛不少。 但随即他又笑开,周身魔气又开始重新流动,缠着叶南徽,不肯松开,又握住叶南徽的手,像只小兽一样蹭了蹭,才松开,将他的一双手伸在叶南徽的面前:“南徽想知道,我自然是……知无不尽。” 心魔说完,身形渐隐。 周边的气息记忆又重新开始流动。 很快叶南徽再次见到了熟悉的那个小仙君。 他置身于无数魔族之中,脚下是诛魔大阵,阵中无数妖魔发出尖利的叫声,楼砚辞脸色煞白,咬破舌尖,一遍一遍画着镇魔的符咒。 此时魔族势强,这诛魔阵只有身负仙骨气运的楼砚辞能维持。 叶南徽记得,轮回的十二次里,她每每醒来,楼砚辞基本都已经下山镇魔。 如今见到这场景,她并不意外。 守护人间,保人界安宁,从她认识楼砚辞那一日起,他就从未懈怠。 可下一瞬,楼砚辞的心声便蹿入她的耳中—— “无趣。” 清晰的声音传来。 她漂浮在楼砚辞对面,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映出一片血色,手中还画着符,眼中的悲悯之色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诛魔阵外,百里之遥,魔族咬牙切齿地看着诛魔阵的范围越来越大,只能将挟持而来的人族推到不断扩张的诛魔阵之前。 仙山之人,为保人族平安,这诛魔阵必得停下。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楼砚辞手下阵法未停,那些被俘虏而来的人族,眨眼就被诛魔阵吞噬殆尽。 血流成河。 而楼砚辞也不过是轻轻眨了眨眼—— “反正都会重来。” 他的眼里早就没了对人命的悲悯,冷漠厌倦,和从前他杀自己之时一模一样。 慈悲目中无慈悲。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磨灭掉了他的人性。 从前那个会耐心蹲下来哄着哭闹小孩的小仙君,到了现在,别人身上的血即便是溅到他的脸上,他也再生不出一丝波澜。 “这就是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心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可不是那个心软的蠢货。我会一点点将他蚕食殆尽,如今已经几近功成了。” 叶南徽突然有些冷。 却并不为心魔的话。 她忽地想到,她有些不正常。 十二次轮回,整整十二次轮回。 每一次她都遭受着仙山之人的冷嘲热讽,遭受着他们的污蔑打压,甚至于每一次她都死在了楼砚辞的剑下。 她生气,失望,害怕,惊惧……可为何没有生出怨气。 这不对。 十二次轮回已经足够完完全全可以改变一个人,她即便生为恶鬼也不例外,被连杀十二次,除非佛陀,没有人会不生怨。 她会恨天恨地恨仙山每一个弟子恨这人间。 会最恨…楼砚辞。 哪怕碎尸万段也难泄心头之恨。只是还他一刀,怎么能够? 她从不是菩萨临世,信奉以德报怨的那种鬼。 除非…… 她的轮回是假的。 那些记忆不是她的。 她挥手打碎眼前的场景,快步重新回到那些裂痕所在之处。 手中捏决,将深埋在此的记忆一点点提取出来。 那是楼砚辞杀她的记忆。 这些记忆一点点融合—— 黑暗之中,楼砚辞浑身染血,身边遍布她的尸体。 他的表情几近麻木。 似乎有所察觉,才偏过头,目光空洞并无落点。 嘴里喃喃一句话以后,他举剑一偏,随即脖颈处的血喷涌而出,半跪在了地上,眼睛直直看向前方—— “你来了吗?” 他低声呢喃着发问,眉眼间生出浅浅笑意。 “你来了。” 第75章 第 75 章 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叶南徽看着眼前这些记忆久久不能回神。 脸上血色尽褪。 识海之中倏忽一个陌生的场景。 她被束缚在一个寒潭之中, 飘忽不定,寒潭之上,一条巨龙的上半身盘旋于她头顶,下半身与她一起栖身于寒潭, 将她牢牢束缚, 仍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第十次了。” 一个极为空灵的声音带着些许愠怒说道 “南徽。” 心魔的声音将她从这场景之中拽离出来, 她的手脚已然冰凉,泪痕划过脸颊, 被眼前的心魔一点点拭去。 “怎么还哭了?” 心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轻笑了笑, 眉眼之中流露出几分嫉恨,又迅速收敛,尽量温和地开口,“不过是场梦而已。” 叶南徽下意识拨开心魔的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残余的泪痕。 见到她无事,心魔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这场幻梦上。 楼砚辞倒在叶南徽的“尸身”中, 从身体之中迸发出来的鲜血彼此交融, 再分不清界限。心魔看着眼前这一切,魔气一点点滋生,趁着叶南徽偏过身拭泪的功夫, 踱步过去,踢了踢楼砚辞的脸, 发出一声嗤笑。 “南徽心疼他?” 心魔对楼砚辞的厌恶溢于言表,尤其憎恨眼前这个带着美梦陷入长眠之人。 在杀了叶南徽之后, 还妄想着能够重新与她相遇,妄想着她能原谅他。 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他的目光下垂,落到眼前这张让他克制不住魔气的脸上, 唇角笑意越发讽刺,心中戾气横生,脚下一点点用力,几乎要将这颗头碾碎。 “你干什么!” 随着一道呵斥而来的,还有十分有力的一击。 心魔被叶南徽的力量击退。 看着叶南徽朝那幻梦奔去。 心魔独自站在一旁,垂下头,想重新牵起唇角,可试了又试,最终只能勉强将眉头碾平。 “为何还维护他?”心魔心中戾气压抑不住,“你该讨厌他,你该恨他才对。” 叶南徽叹了口气,看向心魔:“并非他,也并非你杀了我,你懂吗?” 声音入耳,心魔迷茫片刻后,魔气更甚:“你竟为他开脱他怎么配?” 叶南徽咬着唇,看着面前眼角眉梢之中夹杂着痛意和杀意的心魔,觉得有些难搞。 心魔所生,便是楼砚辞自己迈不过自己那一关。 她尽量压抑这自己同样不平静的心绪,尝试着去安抚眼前的心魔:“你和他说到底,出于同源,是同一个人,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难道不是吗?” 原以为这样说多少会让心魔有所忌惮。 他却只是摇着头,眸中流露出叶南徽看不懂的复杂神色:“我们不一样的,南徽,是你,一直没有分清楚。” 他眸中闪过爱怜,突然朝叶南徽走来,直到离叶南徽一步之遥时,才停了下来:“叶南徽。” 他的声音很凉,眸光中甚至一闪而过对叶南徽的怨色,头一次完整地喊出叶南徽的名字。 “你当真分不清我们吗?” 他抓住叶南徽的手,往他的眼边带去,同样好看的一双眼眸,却是和从前的楼砚辞截然不同。 那双在九幽初见时的眼眸带着清浅笑意,像是春雪初融时的那抹微末暖色,让人忍不住地想要追逐。 而如今,这双眼眸沉沉,恰似寒冰又似烈焰,只让人警惕。 叶南徽懂了他的意思。 十二次轮回,无数杀戮和折磨,他冷面之下的暖色早就消失殆尽,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叶南徽,你喜欢的是谁呢?” 心魔松开她的手,随即替她说出了答案:“让你喜欢的是从前悲悯众生,斩妖除魔,会哄孩子的小仙君。” “而现在的楼砚辞,如你方才所见,无论是哇哇落地的婴儿,垂垂老矣的老者,再是可怜,再是弱小,也勾不起他的意思怜悯之心。” “便是血溅到他的脸上,他也能目不转睛地踩着无辜之人的尸首离开。” “他不是你喜欢过的那个人了。” “所以杀了他吧。” 心魔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叶南徽,轻声细语,魔气温柔地缠绕住叶南徽的手腕,递给她一把短刃,将她一路带到一处深渊之中。 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楼砚辞被魔气束缚,动弹不得,也没有意识。 “你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吗?” “即便杀了你数次,他仍想占有你。” “任何夺去你注意、目光的人,他都想一一杀掉。” “谢淮、慕和、夫诸” “悲悯?善心?你不若在此时剖开他的心看一看,他还有没有这些东西。” 心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蹭了蹭叶南徽耳边散乱的发丝,颇为爱怜地说道:“南徽,你不知道,你的小仙君变成了怎样的一个疯子。你若不在此时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他会像条疯狗一样,嫉妒、排斥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这些人通通赶走,让你只剩下他。” “让你被困在他的怀中,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就如同在楚宅之中你救了他以后的那样。” “你耗尽心力救他,他又是如何对你的?” 心魔的一缕魔气没入叶南徽的额心。 那些模糊的记忆缓慢地从识海之中漂浮而来。 床榻之上的纠缠,夜雨之下染血的长剑,以及无数属于谢淮的尸首。 “瞧见了么?” 心魔握住叶南徽发颤的双手,“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一边谋取你的善心,一边骗取你的怜爱南徽,你不觉得恶心吗?” 尖利的断刃已经对准了眼前失去意识的楼砚辞。 “很容易的,南徽,就像你当初护着谢淮那样。” 心魔敛住眸光暗色,“杀了他,你就彻底解脱了。” “那命书所载并非完全作假,楼砚辞他确确实实是你的死劫。” “你还记得吗?你当初在九幽之中,是如何熬过那些人活下来的,到了如今,你甘愿为了一个早就面无全非的楼砚辞,去赌你的命吗?” 断刃划破楼砚辞的衣料。 心魔垂眼看着这一切,没有作声。 可下一瞬,叶南徽的手却停了下来。 她忽地转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心魔:“我喜欢的,的确是那位面冷心热的小仙君。” 心魔脸上的表情骤然难看起来,却也不过一瞬,又重新勾起笑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叶南徽打断。 “他逗一逗便会脸红,偶尔想诓我,也坚持不过多久,我喜欢人间,他便也在人间停留,命在旦夕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地牢里睡得不好,我每日什么都不用操心,听书观景赏美人,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没有人也没有鬼会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他十分合我的脾性。” 叶南徽说着便蓦然回想起方才在楼砚辞的记忆中,那个新春,他揩了自己唇上的红色口脂,按在自己脸上,守了自己一夜,没有入睡也没有调息,硬生生熬到自己醒来,就为了诓她负责。 明明做了一夜的准备,偏偏话一脱口,便漏了怯。 她不过是撑在床沿,捏住他的下巴,凑上前去看了看那抹红色,颇为犹疑地说了一句:“怎么蹭得这么多。” 他便忍不住红了脸,狼狈地找借口退了出去,相当青涩。 叶南徽顺着记忆的脉络短暂沉溺其中,一时之间并未顾及眼前的心魔。 心魔看着叶南徽脸上浮现出的温柔神色,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嫉妒混合着酸楚,或许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末甜意在心里反复搅动,牙齿下意识咬破舌尖,却连这痛意也无法让他回神。 “当真那般喜欢他吗?” 回过神时,这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叶南徽吐出口气:“对,我喜欢他。” 心魔的瞳孔不自觉地一缩。 却见叶南徽认真地看向他:“你猜对了,我确实很喜欢楼小仙君,他变得面目全非后,便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杀了他,也算是报仇了。” 心魔迎着叶南徽的眼神,硬生生挤出了笑意:“那太好了,我的南徽终于开窍了。” 他退后了两步,让出位置,让叶南徽出刀时没有任何阻碍。 南徽不会知道,他最爱看的便是她挥刀自卫的模样,果决坚韧带着一击毙命的凌厉杀意,仿佛天命压身,也能划破这枷锁。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真是便宜他了。 他等待着终局的来临。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他埋头十六息后,蓦地听到一声轻笑。 下颌陡然一凉,被叶南徽用刀刃抬起,对上她的眼睛。 “我已经承认你说得对,我喜欢的是那位心善的小仙君,你猜对了,该感到高兴才对,为何你的脸色偏偏却这般难看?”叶南徽看着他,戳破他的伪装,“说得似模似样,我真要动手杀他,你怎么却不高兴。” “我如你所愿,你该笑才对。” 叶南徽反手握住短刃,用刀柄戳了戳眼前心魔的脸。 “我听说,心魔随人族意识而生,人若不死,心魔亦不死不灭,且能自由化形。” “你那般厌恶轮回之后的楼砚辞,就连我于识海之中初见你时,你也是一副少年模样。” “怎么偏偏在我为他垂泪的片刻,你便不动声色地化形成了他轮回之后的样子。” “我若真将这把短刃刺入他的心口,我才会……日日夜夜不得脱身吧。” 话音落地,眼前的心魔脸色渐渐柔和,他轻轻拿过叶南徽手中的刀柄,噗地一声刺入自己的身体,魔气从中倾泻而出。 他脸色一白,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南徽喟叹:“我的南徽好聪明,” “我的确骗了你,不过有一句话是实话。” “楼砚辞的确疯了。” “所以这识海之中,只有我啊。” 第76章 第 76 章 “是腻了吗?” “你喜欢的那个小仙君没了。” 心魔说这话时, 眼中含着讥诮,却不是冲着叶南徽的。 南徽说的其实没错,他和楼砚辞本就是一个人,只是从前那个胆小鬼还残存一些希冀, 总是挣脱不开, 挂着伪善的面具, 不让他将从前那个样子吞噬干净。 直到一切败露,走投无路, 才肯就范。 心魔的笑意一点点卸了下来。 他其实也不爱笑的,只是得她一句夸赞, 想骗得她喜欢,才如此满脸堆笑,如今计谋被戳穿,他也不再装模作样。 叶南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若说从前在九幽初见时,楼砚辞气息微凉,带疏离之感, 恰似雨后远山, 朦胧润泽,虽不好接近,但也有几分温柔。 如今心魔把控识海, 眉眼之间赤裸裸的乖戾几乎不加掩饰,如同隆冬时节, 寒风呼啸过积雪的山村,让人心生惊惧。 “怎么不害怕?你如今在我的识海里。” 他的声音对着她时, 还是下意识的轻柔,可周身魔气却顺从着他的心意做出了真实的反应。 心魔,或者说已经疯了的楼砚辞周身魔气疯涨, 朝着叶南徽的手腕、双脚、脖颈处缠绕而去,脖颈处的魔气微微收力,迫使叶南徽不得不微微抬起头,对上楼砚辞的双眼。 “南徽。”他喟叹出声,“你得一直看着我才行。” 那双眼睛直到在看向叶南徽的双眼时,才下意识流露出几分笑意和迷离,他轻轻捏住叶南徽的下巴尖,轻垂眼睫,将吻印了上去。 很凉,但很快就热了起来。 并不轻柔的吻,发出暧昧的水声和喘息,这些声音搅和着那些更为放纵的记忆炸响在叶南徽的识海之中不停回旋。 直到她承受不住,手里凝聚起法决,楼砚辞才勾着她的腰轻轻安抚,稍稍分离,抵在她的额上,擦了擦她唇上的水光,轻声问她。 “想起来了吗?” 他双眼湿润,周身戾气削弱不少。 叶南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那夜在楚宅,她被他拖进识海之中,什么荒唐事都做了个遍,当时被他封印了记忆,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记忆回笼,叶南徽看着眼前这张脸,整张脸连带着耳朵都烧了起来。 显然方才回想起这一切的不只她一个人。 叶南徽微微分神,想起从前她在人间总是逗弄楼砚辞,直到他面红耳赤才肯停下,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察觉到她的失神,楼砚辞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唇角:“你在想谁?” 叶南徽忍不住一个用力挣开了魔气的束缚,楼砚辞也跟着倒退几步,等站定了之后才微微歪了歪头:“不舒服吗?还是南徽不够满意?” 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慢慢变成略带这青涩的少年,随即又恬不知耻地用魔气缠了上来。 “是腻了吗?” 又变成少年的模样,他勾唇露出一个适宜的笑意,“之前我就发现了,南徽似乎对年纪小的少年更耐心一些。” “如今这样,南徽可满意?” “要不要再试一试,我会做得更好的。” “姐姐?” 说实在的,叶南徽确实失神了片刻,人间说得对,美色误人。 楼砚辞不知从哪里学的,如今这幅打扮,黑发用玉冠高束,身着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宽肩窄腰,轮廓分明,眉眼干净。 叶南徽闭了闭眼,突然有点想笑,她想她估摸错了,无论方才她那一剑有没有刺下去,楼砚辞都不会放过她的。 日日夜夜不能脱身,她回想起这句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够了。” 她伸手将再度缠上来的魔气驱走,睁眼看着眼前之人,“我要走了。” “不可以。” 楼砚辞的眉目冷了下来,“我说了,南徽,你得一直看着我才行。” 周边魔气越发浓郁。 他的执念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叶南徽只能将积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会死的。”叶南徽看着眼前执念已深的楼砚辞,“轮回之事,你只是一把刀而已,你也知晓,背后另有人在。” “你不放我出去,是想再杀我一次吗?” 叶南徽本不想将这话说出口。 但如若不是这样,想要从楼砚辞的识海中抽身,按照他如今的疯魔情态,就必须得和他之间分出个胜负,于她们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果然,此话脱口而出之后。 楼砚辞长睫颤了颤,双手霎时收紧,随即勾唇角勾起笑意:“南徽如今说话,还真是诛心。” “我知道了。” 短暂沉默之后,遍布在这深渊之中的魔气开始散开。 叶南徽原本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可看到牵着笑意的楼砚辞,还是开了口:“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不用为了故意讨她欢心这么笑 "醒了么?" 耳旁再度传来慕拭雪的声音。 叶南徽睁眼,外面还未亮。 “过去了两个多时辰。”猜到她心中所想,慕拭雪极快地便解了她的惑,“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叶南徽点点头。 这次所得颇丰,只是楼砚辞的记忆太过杂乱,一时之间,不少细节还有待梳理。 不过,她能确定,她关于轮回的记忆有问题。 还有命书,叶南徽识海中的命书如今被它和谢淮的假婚契所压制,并未解开禁锢,叶南徽只能凭借记忆回想命书所载—— 在那本命书里,自己作为恶毒女二被楼砚辞所杀,还被剖出仙丹救了生命垂危的白清枝,最后白清枝和楼砚辞一同飞升。 而在楼砚辞的记忆里,谢淮曾经告诉过他,自己是下凡历劫的上界仙君,仙丹被剖出的那一刻自己就历劫失败。 楼砚辞的自刎,换来了轮回的开始。 按照谢淮的话,那她的的确确应该是参与了轮回,但是,如今她却很确定,自己与这轮回并没有关系,她轮回的记忆不是她的。 谢淮在说谎。 叶南徽压下心中疑虑,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白清枝,无论是在命书之中,还是方才从白清枝说的那番话来看,白清枝很重要。 于是抬眼看着慕拭雪,“你知道如何找到白清枝?” 慕拭雪摇摇头:“她行踪成迷。我若能寻得她,或许也不用与你做这笔交易。” 这倒是有些难办。 叶南徽转头看向并未醒来的楼砚辞。 还有楼砚辞,叶南徽并不害怕楼砚辞会一直不行不醒,按着他如今的执念,想让他就此放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未醒也好,她多少还有几分喘息的空间。 想到此处,叶南徽甚至想将楼砚辞直接设阵法困在此处,不过这念头也就只是转瞬即逝。 她身为恶鬼,设阵法一术本来就是从仙山上学的,能不能捆住楼砚辞倒还另说,主要灵气消耗也大。即便能够困住,怕也困不了多久。 叶南徽越想越头疼,直到慕拭雪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在白日里不能出来,这些年一直潜藏在慕和身体里面。你若有事找我,届时找慕和,用术唤我就好。” 慕拭雪望着露出些微晨光的天际,叮嘱着叶南徽,“总之我与你的交易,就托付给你了。” 叶南徽听到慕拭雪说这话倒有些奇怪:“你不厌恶慕和吗?” 慕拭雪性情刚烈,她爹负了她娘,她便提剑弑父,从未手软,按理来说,慕和是她爹与其他人所生之子,慕拭雪若找人附身,也不该找慕和才对。 “到了如今这地步,这府中上上下下还带有慕家血脉的人不多了。” 慕拭雪眼中涌出悲戚和恨意。 叶南徽沉默片刻应下了她的话:“我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会尽全力达成的。” 慕拭雪敛下眸光点了点头,天光将亮,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这屋内。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中还渗着寒意。 屋内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叶南徽思虑再三,准备先把好解决的解决掉。 于是便用灵气抬起慕和,掐诀移步到她自己的院子,将慕和关了进去,又在屋子四周施加了防御的咒法。 做完一切,天已经大亮。 慕和也醒了。 是个胆怯又柔弱的少年,看着叶南徽的目光怯怯的。 叶南徽心里还惦念着楼砚辞,处理起慕和来说,也并不温柔,见他害怕,索性便也冷下脸,森森的鬼气溢出,不用多言,便已经足够吓人。 “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出门,否则杀了你,知道吗?” 叶南徽的威胁简洁明了。 慕和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叶南徽很满意,胆子小有什么不好,瞧瞧多听话,比某些人好多了。 估摸着楼砚辞那边也该冷静下来了,叶南徽本想掐诀过去,但一时又不知作何反应,索性徒步走过去,这一路上也能好好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 只是这宅子虽然大,但也并非没有尽头。 磨磨蹭蹭地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也还是站在了屋子的门口。 屋里没什么别的动静,很安静。 但血的气味还是从门的缝隙里散了出来。 叶南徽一惊,用力推开门,只见院内,楼砚辞背对她而站,手里的剑干净利落地割开了瘫软在地上的人的咽喉,血喷溅在他的衣角。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看见楼砚辞杀人。 而他的脚下已经有十数具尸身。 听到动静,楼砚辞回头,看见了叶南徽。 “南徽。” 他依旧挂着笑,自然而然地踢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尸首,来到她的面前:“你回来了。” “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控制不住提剑去找他了。” “不过还好,在我杀掉最后一个人之前,你回来了。” 他的笑意并不及眼底。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该等等她 楼砚辞杀的人是袁风派来寻他们的。 说是寻, 可这院儿里倒下的都是金丹境的修士,想来袁风经过昨晚一事,也并没有想着留情。 念及袁风,叶南徽倒是有些恍惚, 昨夜之事太多, 她一时倒还忘了他。白清枝昔年入慕家, 昨夜又潜入袁风的肉身,想来要找到白清枝的下落, 还免不了要去他那里一趟。 “南徽,你在想什么?”见叶南徽一直垂眼, 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楼砚辞收敛了笑意,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叶南徽闻言回神,扫过这满院的尸身,目光最终落在楼砚辞身上—— 他所用之剑并非春秋剑。 “你的剑呢?” “要抛下我吗?”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 不动声色处,楼砚辞攥在手里的剑轻轻地抖动起来, 叶南徽如今的神色, 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看不明白,因而便像是置身空中阁楼,往下踩的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在此之前, 在动手将这些人杀掉之前,他也想过, 她或许会因此更加厌恶他。可还是没忍住,一想到她将慕和带走离开时的背影, 他就忍不住生起杀虐之心。 那时,她在自己识海之中说的话还残有震慑之力—— “你想再杀我一次吗?” 她说这话时和现在一样很平静,没有恨意也无激愤之色, 却让他僵住,手足无措。 只能在她转身以后,才微微抬眼,看着她带着另外一个男子离开。 她或许不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 真是不甘心。 他就着被困住的姿势懒得动弹。 等到天光大亮,日光影影绰绰地透过屋里的窗户打在他的脸上,升起一点微末的暖意时,他蜷了蜷手指后,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该杀了慕和的。 暴虐之心瞬起,袁风派来的人便正好在此时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举剑而来,他长睫一颤,心念一动,剑便到了他的手中,剑光一闪,剑刃极快地划过了那人的脖颈处,血溅了一地。 他被困了太久,尚有些迟钝,没来得闪避,血点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手擦了擦,和从前不同,如今这带着余温的血,并不让他觉得恶心,反而平复了些许他心中的嗜杀之意。 抬眼扫过院中严阵以待的修士。 十六个。 得杀慢些了,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染血的剑,想着,南徽从前喜爱逛街市,步程总是走走停停。 他该等等她。 但他明明杀得很慢了,手中的剑刃落在最后一个人的脖颈之上,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她离开识海的最后一瞬,只留下了这句话给他。 也是,新人在侧,的确不用在笑了。 手中的剑刃划破最后一个人的脖颈。 他忍不住笑起来。 也不知他杀了那个叫慕和的少年,她会不会伤心。 大约是会的。 虽是九幽恶鬼,但却生了颗柔软的心,从前在人间时,她一不喜人、妖之命无辜被践踏,二不喜滥杀之人。 除非危及她的性命,她一向不爱出手伤人。 “像是失去理智的恶兽。” 她曾皱着眉评价在万妖窟中杀起兴了的小师弟,“真是难看。”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模样,轻皱着眉头,桃花眼中捻着几分嫌弃,不过看了几眼就将目光移了过去:“一个仙君滥杀于他毫无威胁的妖物,还以此为乐可比我这个恶鬼,要更没人性几分。” 如今他连杀十数人,只为平息她先将慕和带走时升起的杀虐之心。 和从前她厌恶的滥杀之人并无多大的不同。 只是他更会装相一点,给自己留了后路—— 毕竟是袁风派来的这些金丹境先动的杀心,说起来,他也算自卫不是吗? 修士修行,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他有何错? 看着叶南徽难辨的神色,楼砚辞的眸光几近浮沉,最终他轻轻眨眨眼,眸中闪过几丝无辜之意。 开口问她—— “要抛下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叶南徽在意识到楼砚辞说了什么之后,心中不由腹诽,倒是想抛下,可能抛得下吗啊,现实和美幻梦之间的差距,她还分得清楚。 尽管还有些不太适应楼砚辞心魔化的模样,也惊异于他提剑杀了这些修士。 但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白清枝的事情一日不解决清楚,她一日难安。 于是叶南徽便没有回答楼砚辞的问题,反倒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剑呢?” 楼砚辞的剑向来不离身。 在他的识之中,叶南徽已然知晓,谢淮曾让楼砚辞去拦住白清枝,从她手里夺回什么东西,好让她回归到什么真身中去。 只是楼砚辞的记忆纷杂,一时半会儿要从里面疏离出他此后下落本就不易,加之楼砚辞对那段记忆似乎很是排斥,模模糊糊并不分明。 叶南徽只从中得知,白清枝似乎是与他缠斗之后,入了袁家宅中,接着楼砚辞便循迹而来,化为慕和。 追杀白清枝,楼砚辞的春秋剑必不可少。 如今他手中之剑却并非春秋。 叶南徽皱眉,总觉得这其中或许和白清枝有关联。 楼砚辞垂眼扫过手中之剑:“你关心一把剑竟比关心我多。” 叶南徽闻言闭了闭眼,恨不能直接上前去晃一晃他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水。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明显。 楼砚辞轻笑一声后,便给了她答案:“我如今魔性入心,那柄春秋剑自然不听我的使唤。” “它倒是和你一样,只对从前那位小仙君青睐有加。” 楼砚辞如今三句话离不开醋意。 叶南徽听了只觉得颇觉头疼。 “我要先去找袁风,白清枝和他有些关联,你与我同去?” 叶南徽揉了揉额角,迅速捋顺了接下来的行程。 楼砚辞目光扫过她:“你不恼我?” 叶南徽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个假笑:“你倒是奇怪,我若不带你,你便说我要抛下你,带上你,又问东问西。” “好没意思。” 叶南徽撂下话,转身就走,并未停留。 刚迈出门口,楼砚辞便跟了上来。 叶南徽面上虽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了,可心下却难掩失望,她原以为楼砚辞问她那话只是为了寻个机会离开。 春秋剑一事,楼砚辞反应虽快,给的理由也并无错漏,但叶南徽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在想什么?” 楼砚辞快了一两步,与她面对面,倒步往前走,目光也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叶南徽懒得搭理这个疯子,并未接他的话。 楼砚辞也不觉生气。 两人就这么一路前往了袁风住处。 其间自然是遇到了不少侍从。 只是如今有楼砚辞在,他浑身染着血,魔气未有丝毫压制, 加之慕家倾覆多年,袁文志掌家后,除了罗娘带来的几批死侍,和他家中同姓之人,袁家的侍从多也只是拿钱办事。 见到她和楼砚辞,大都也并未上前阻拦。 竟也未动一兵一卒找到了袁风所在。 进去,便见到了罗娘。 似乎是早有预料,罗娘脸色苍白,站在院内:“叶姑娘,昨夜之事,是家主做的过了些。” 消息倒是传得快,能让罗娘站在此处,估摸着是楼砚辞杀了那群金丹境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了。 叶南徽没忍住看了楼砚辞一眼。 楼砚辞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脸上的笑总算真情实意了些。 从前还要遮掩几分。 现如今是全然没了脸皮。 笑笑笑,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笑。 叶南徽快速地收回目光,心思落到正事上。 “袁风呢?” 叶南徽不想与罗娘为难,但白清枝的下落,袁风究竟知不知情,她必须得当面问个清楚。 罗娘咬咬唇,试图说情:“……叶姑娘,你也知道,家主他只是太过于思念姐姐,见着你与她的样貌相似,这才迷了心智,你…可不可以不与他计较。” 叶南徽一愣,她今日前来并非要与袁风计较。她与袁风之间本就无仇。今日之事,多半是袁风派人想杀了慕和,最后也不是她遭了祸,计较什么? 叶南徽开口想解释。 罗娘身后的屋内,却传出一阵阵咳嗽,接着便是袁风的声音传出:“你让她们进来。” “放心,我不是找他算账的。”叶南徽率先出言稳住了罗娘的心。 慕拭雪与她的交易里面只有白清枝。 她虽十分不喜袁风,倒也没有杀之而后快的打算。 见状,罗娘也没再坚持。 倒是临进门时,叶南徽犹疑了片刻,看向楼砚辞:“你…在外面等着。” 楼砚辞如今浑身带血,魔气收敛不住不说,人也疯疯癫癫的,这带进去,若是袁风又将她认成了慕拭雪…… 索性开口让他待在外面比较好。 说完,叶南徽便闪身进了屋,反手一单术法将门镇住,并未去看楼砚辞的反应。 吃了闭门羹的楼砚辞并未生气,转身来到院中。 只剩罗娘哆哆嗦嗦看着眼前的男子。 方才叶南徽尚且在时,这男子满眼含笑,瞧着不难相处的模样。 可这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便冷了下来,擦肩而过时,旁若无人。 …… …… …… 【江临城外】 楼砚辞掐诀离开袁家沟,回到了春秋剑所在之地。 春秋剑周身灵气已然黯淡不少,但好在那剑下之人还尚在。 楼砚辞懒得听春秋剑剑灵叽叽哇哇地乱叫。 索性一抬手便将它封在剑内。 弑主之剑,戾气缠身,本就与寻常灵剑不同。即便楼砚辞如今心魔缠身,也依旧能操控它。 楼砚辞将春秋剑取下,扫了一眼,白见月的身体里面依然无魂。 “天道化身繁多,这身体她约摸是弃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光是听见这个声音,楼砚辞眉眼间的戾气便压制不住。 春秋剑随他心念而去,直直刺向那人。 却并未见血。 琴弦与剑相撞,发出筝鸣之声。 楼砚辞回头,迎上那双笑眼。 “哟,堕魔了。” 来人正是谢淮。 第78章 第 78 章 仙君与恶犬 室内燃着安息香, 带着水香的清润,房间里堆金叠玉,叶南徽刚一入内,便被这满屋的富贵迷了眼。 屋子很大, 袁风从内室走了出来, 坐到特意隔出来的案桌前面。 他面容沧桑憔悴了许多, 不过一夜未见而已。 “如果当初是我弑父,阿姐会怎么做?”叶南徽本打算单刀直入, 问一问白清枝的事情,却被袁风抢先开口。 修行之人, 因丹田盈圆,外貌与常人不同,几百岁的光阴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除非心气衰竭,灵气功散。 如今袁风憔悴的模样,乍一看瞧上去已然似常人四十余岁的样子。 叶南徽也未曾想到, 他会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 只是说到底, 她并非他的阿姐,自然也给不出这个答案:“我不知道。” “我知道”袁风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愣愣地看着叶南徽, “阿姐行事像来利落,怕不会如我一般, 苟且偷生,也不会为了大局随袁文志改姓” “那些后头出生的孽种——”袁风提及此时, 眉角青筋微微抽动,“阿姐也定不会留下他们。” 叶南徽闻言,沉默了片刻, 别的她都说不准,至于后头出生的那些人若是你阿姐活了下来,怕也不会有机会再生出来了。 叶南徽只是暗自腹诽了几句,并没有接袁风的话。 可袁风却没有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目光放空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后,袁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你真的不是阿姐吗?” 叶南徽摇摇头:“我与你阿姐只是形貌相似,性情神态皆截然不同。这一点,你不会察觉不出来的。” 心有执念之人,乍一见几分相似,虽会晃神,可却不会一再沉迷,袁风之所以抓着他紧紧不放,不过还是因当年害得慕拭雪身亡,而耿耿于怀。 不过话说到这里,恰好也给了叶南徽一个契机提起白清枝:“说起来,你如此认定我就是你阿姐,莫不是有什么凭据?” “比如听了什么人的话?” 在慕拭雪留下的那侍从的记忆里,当年袁风阻止慕拭雪弑父时,身旁就有白清枝的影子。袁风心里的顾忌、惊惧,被白清枝察觉,不过三言两语,便将袁风的心思挑明,也算是推了他一把。 “没有。” 袁风摇了摇头,却说得很确定,“你生得这般像,我见你的那一刹那便想到阿姐,或许是将你认成阿姐的转世了吧。” 他面上带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呆愣。 叶南徽在他失神的一瞬便察觉出了异样,心里有了猜测,索性赌了一把,不再遮遮掩掩:“你还记得白修士吗?当初慕拭雪弑父时,她也在场。” 叶南徽抽出自己识海之中关于白清枝样貌的记忆,共享给了袁风:“你看看,就是她。” 片刻之后,袁风依旧摇头:“从未见过。” 他说得斩钉截铁。 叶南徽抿了抿唇,强忍着想直接从他识海之中抽出的记忆的举动,看向他手腕正中的一道红痕,又问道:“那这次呢?昨夜你被慕和击晕过去后,从你身上有其他魂体而出,你可还有印象?” 叶南徽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楚方曾经受狐妖共生之法,曾与她说过,一体双魂,一魂虽被压制,,但多少也会有所察觉。 “不可能。” 袁风皱眉,直接否认了叶南徽的说法,"昨日那孽种挟持了你,要挟我将家主之位让给他,我气急攻心这才晕倒。又所以今日一早醒来,我才去遣高手要他性命。却没曾想那孽种修行了魔功,将那一众金丹境屠戮殆尽。" 袁风口中的孽种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楼砚辞扮作的慕和。 这一套说辞,丝滑流畅,找不大一丝错处,若不是叶南徽在现场亲身经历,怕也会深信不疑。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 叶南徽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处,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静下来。 方才她之所以绕着圈子打听白清枝,是因为怕袁风犹疑隐瞒,所以先从细枝末节处入手。 可袁风的反应和她想的大相径庭,他直接否认认识白清枝。 若要隐瞒,这种法子也太蠢了些,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因而叶南徽才大胆一试,这一试虽没有得到白清枝的下落,但却让叶南徽终于彻彻底底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的记忆的确被白清枝动过。 又或者说袁风的记忆、或许慕拭雪侍从的记忆也都被她改动过。就像如今的袁风,曾经的她,对识海中的记忆深信不疑。 毕竟识海一处最是隐秘,不相熟的人踏入其中,便会被察觉、排斥,更何况篡改这么长段的记忆,还要将其改得严丝合缝,不出一丝纰漏,便是飞升了的仙君,也做不到如此精密。 而且那些记忆活灵活现,记忆之中的微末细节,到了此时此刻,叶南徽仍历历在目。 有谁会怀疑这样的记忆? 哪怕她亲耳听见白清枝说,要为了她重新拟定命书;哪怕在楼砚辞的记忆之中,见到自己与他结为道侣,见到楼砚辞数度进入轮回,见到他因杀她而崩溃。 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疑影。 飘落在她脸上的枯叶,楼砚辞将剑从她心口抽出时,溅在他微微发白的衣袖之上的血点 这些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在人界待得久了,叶南徽也同他们一样,习惯性地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 而如今身份对调,看着袁风如此笃定地说出与昨夜之事全然无关的记忆,叶南徽才算是真的确信了。 念几此,叶南徽霎时就想回院子,去问问慕拭雪,她那般坚定地要杀了白清枝,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原本以为,慕拭雪是不忍对同胞兄弟动手,才将殒命一事,记在白清枝身上。 但如今想来,此事疑点颇多。 慕拭雪生前便能弑父,如今化鬼,早该将改名换姓后的袁宅闹得天翻地覆,哪里能让他们逍遥这么多年。 叶南徽呼出口气,心中疑点太多,索性直接掐诀离开了此地,也顾不上在院外等着的楼砚辞。 自然也就并未发现,楼砚辞并未老实待在院内 “哟,堕魔了。”谢淮看着眼前已经截然不同的楼砚辞,有意往他痛处戳,“南徽知道?” 话音落地,楼砚辞眉头一跳,双瞳之间,便时不加掩饰的森森戾气。 本以为楼砚辞会再度持春秋剑而来,但一击不成,春秋剑便被楼砚辞收回剑鞘之中。 他空着一双手朝他走来,没瞧他一样,目光只落在了他的那把古琴之上,随即抬手想碰,可还未落下,便被古琴之上所附着的仙力所伤。 伤口深可见骨,楼砚辞却像不知痛一般,只看着这琴。 在无暮城时,谢淮说过此琴是她在天界所用。 那个时候,他身上带伤,并不能从这琴上看出什么端倪,如今他心魔占据了灵窍,倒是比从前对仙力的感知更加敏感了些。 那琴上附着很纯正的仙力,隐隐约约夹杂着她的些许气息。 既然是她的琴,怎么能落到旁的男子手中。 他的长睫轻轻颤了颤,心想,他得替她拿回来才行。随即他微微抬眼,扫过谢淮按在琴上的这双手 谢淮并不在意楼砚辞如何想,于他而言,楼砚辞无论堕不堕魔,也都只是地界之中一个提线木偶罢了,若不是还有些用处,早就让他死了。 更别提楼砚辞的心窍处,还残存着古琴之力,他只需将那力量收回,楼砚辞便会即刻毙命。 不过是被他攥在手心的蝼蚁而已。 可也就在此念划过的一瞬—— 前一息还安安静静的楼砚辞,呼吸起伏之间却突然暴起,不知从哪儿来的短刃狠狠朝着谢淮的手背刺去。 即使谢淮反应再快,那柄短刃还是划破了谢淮的掌心。 他已经很多年没受过伤了,谢淮眼角眉梢处的笑意冷了下来,看着楼砚辞不知死活,再度提着短刃朝他刺来的模样,谢淮心头难得也起了些火气。 抱着琴往后一退,轻轻一拨,琴音便朝着楼砚辞而去,本只想着将楼砚辞拦住。 楼砚辞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只略微护住了他自己的脸,其余便任由琴音在身上留下数道血痕,直直地朝着谢淮而去,他的身法极快,不过瞬息便重新来到谢淮面前,高举的短刃就要落下—— 谢淮彻底没了耐心。 只是一个转念,楼砚辞心窍处的那屡琴音所化的仙力便开始削弱,楼砚辞高举的短刃还没来得及落下,一口鲜血便从他嘴里喷了出来,随即心力不支,半跪下去,勉强支撑着突如其来的剧痛。 谢淮拿出鲛绡轻轻擦了擦手上渗出的血,居高临下地看着楼砚辞:“我平日里似乎太好说话了些。” “让你忘了你的命还攥在谁的手里。” “不过是南徽的一个死劫而已” 谢淮眉眼之间流露出轻视,“如今堕魔,南徽怕是更厌烦你了吧。” 话音落地,楼砚辞并未发出什么声响。 谢淮生出些无趣,他今日来,本是为了安排让楼砚辞为镇妖剑开刃一事。 哪里知道横生出这些枝节,让他没了耐性。 轻啧一声,谢淮转身准备离去,却在此时听到楼砚辞发出极为短促的笑声。 下一息,谢淮眼前一道银光而过,随即自唇角到脸侧便迸发出剧烈的痛意。 楼砚辞拿着那把短刃,红色的血顺着短刃而下。 楼砚辞冷眼看着谢淮,看着他脸上的伤,露出星点笑意:“我厌烦从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谢淮看着那刃上的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楼砚辞做了什么。 心里的怒气霎时便翻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碾碎维系楼砚辞心力的那屡仙气。 不过是一个凡人。 不过是一个木偶。 他怎么敢。 谢淮目眦具裂,抬眼却见楼砚辞手里正攥着那缕仙气。 楼砚辞的脸色死白,摇摇欲坠。 疯子。 真是个疯子。 谢淮只看了一眼,额上青筋便尽数崩起—— 这疯子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第79章 第 79 章 认错 于谢淮而言,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 楼砚辞如同蝼蚁,生死本与他无关,可入了这局,他如今就还不能死。 来不及震怒, 谢淮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再度拨弄琴弦, 将仙力重新续回楼砚辞的心脉之中。 对他来说, 这续的不是楼砚辞的命。 “要死也不是这个时候。”谢淮眸里堆满厌恶之色,被楼砚辞划伤的伤口处一点点愈合, 这伤处虽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所受之痛处确做不得假。 自身死一线走了一遭, 楼砚辞踉跄地站起来,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他只死死盯着谢淮,良久,突然笑出了声:“你居然不杀我?” 楼砚辞的形容言辞之间甚是疯癫,看着谢淮的眼神明灭不定。 “我可不是疯狗, 见谁都咬。” 谢淮语气讥诮, 对这个不怎么听话的木偶而言,他已经没了多少耐心。 虽然早在轮回之时,谢淮就知道楼砚辞不是善茬。 毕竟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捅死天道化身投下的傀儡, 又干脆利落自刎,逼得天道化身不得不反复重启轮回, 也不会有这一次的许多阴差阳错。 只是不曾想,如今到了这一步, 他倒越发疯了些。 “你该杀我的。”楼砚辞低声轻喃。 话音落地,楼砚辞便蓦然笑了起来,轻轻的, 像是看透了谢淮的把戏,这种眼神让谢淮很不舒服,仿佛他才是那个被人玩弄于掌心的蠢货一样。 “闭嘴。” 谢淮目光陡然阴沉,忍不住呵斥。 今日与楼砚辞交锋,每一步他都很不舒服。 楼砚辞自不会听他的,自顾自地笑完以后,他的眉目之间明朗不少,眼皮轻轻搭下,显出慵懒,哪怕一开口,便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肺腑之间漫上血气,也并未毁了楼砚辞的好心情。 楼砚辞忘不了那日谢淮同他说的话—— 【我才是南徽的天命注定】 【数万年前,我便与她在天界三生石上,定下了宿世之情缘。】 【而你,你只是命书之中,为杀她而来的死劫而已】 那日谢淮说的话,楼砚辞虽不信,但终究像是心尖上长了刺,夜深人静之时,总会在其中搅动不安。 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他被谢淮骗了。 当初初听谢淮的那番话,楼砚辞所受冲击太大,后续种种杂事接连而来,也让楼砚辞根本来不及细想。 直到方才,谢淮再度将那屡仙气续上楼砚辞的心脉,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谢淮救他数次,若他是他天命之人的死劫,他为何救他? 命书乃天命所定,十数次轮回,南徽都死在他的手里,若谢淮真是南徽的天命注定,他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置他于死地才对。 楼砚辞垂眼,长睫掩下眸中异色,此番试探所得之事,让一直以来的阴郁之色散开不少。 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看着眼前的谢淮,楼砚辞多了几分耐性:“找我何事?” 眼下好不容易楼砚辞正常了几分,谢淮也不想再同他计较。 “南徽真身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这几日会找到南徽,告知她所有真相,届时南徽回归真身,一切便都结束了,而你——” 谢淮一顿,“须得协助南徽开刃。南徽手中已经握有镇妖剑了吧?” 虽是在问,谢淮却甚是笃定。 楼砚辞抬眼扫过他的脸:“无暮城一事与你有关?” 谢淮捏下袖间沾染上的落叶:“已成事实,何必多问。” “镇妖剑是姜无暮的佩剑,她与南徽是什么关系?”楼砚辞也并未在无暮城一事上多做纠缠。 谢淮闻言却冷嗤一声:“姜无暮的剑?她还不配。” 似乎很是厌恶提起这个人,谢淮并未多说,转而交待起了开刃的事情:“镇妖剑开刃是大事,须得以至亲之血骨,只是南徽此世无父无母,唯一与她有父兄之连的便是夫诸。” “镇妖塔被毁以后,夫诸尸骨散落四方,需得你去找回。” 楼砚辞并未马上应下来。 山间有薄雾,雾气弥漫,枝叶林地之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恰似如今这局,真假黑白,难以辨认。 叶南徽只有一个。 吐出口血气。 楼砚辞开了口:“南徽的真身,我要见到。” 如果能让叶南徽摆脱这宿世轮回,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惜,但他要确保这件事的真假 叶南徽匆匆回了院子。 一进门便看见慕和和她捆在床上的侍从抱着哭作一团 倒是忘了这侍从还没走。 “叶姑娘。” 那侍从说话客气了许多,擦了擦她红肿的眼睛,目光落在叶南徽身上也和善不少。 “白日里不是不能出来吗?” 叶南徽自然不会以为是慕和和侍从有什么相关。 慕和看向叶南徽,一双眼睛也和侍从一样又红又肿,是慕拭雪借着他的身体哭了一场。 “有阿月为我护法。” 慕拭雪伸手轻轻点了点眼前,一道幽蓝的流光划过。 原来如此。 “你与她是知己?”叶南徽接下来要问的话,并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慕拭雪愣了一瞬,明悟她的意思后,先点了点头,随即又默不作声压下手,朝叶南徽挥了一挥。 这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叶南徽挑了挑眉,但还是按着慕拭雪的意思,弄晕了那位叫阿月的侍从。 “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慕拭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叶南徽点点头,表示尊重她的决定,随即便开门见山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了白清枝?” 听到白清枝的名字,虽很快压制下来,但叶南徽还是察觉到慕拭雪的眼睛快速地红了一瞬。 那时厉鬼怨气控制不住时下意识的反应。 “你要反悔?” 慕拭雪警惕地看向叶南徽,满是戒备。 “不不不。” 叶南徽挥了挥手,“只是我们得好好聊一聊。这样我能更快找到她。” 两只披着人皮的鬼,四目相对片刻后,极缓慢地放松了下来。 为了让慕拭雪说得很清楚,叶南徽为她渡了一道鬼气。 “多谢。” 鬼气入体后,慕拭雪轻松不少。 “白清枝” 慕拭雪压抑着心头怨恨,开了口 白清枝入慕宅时,正逢慕拭雪阿娘离世。 慕宅传承向来传女不传男,代代如此,只是慕拭雪当时年纪尚幼,坐镇慕宅显得太过年轻,加之从小到大,慕宅诸多事务都是由她阿爹主持。 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慕拭雪都只沉溺于丧母的悲痛之中。 直到她察觉到周边侍从被里里外外换了个遍,才勉强打起精神,找她阿爹问询。那时距离她阿娘离世已经有一年的时日。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白清枝。 初见时,白清枝对她很是温和,送了许多贵重的法器。慕拭雪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只当她是想来慕宅投靠的修士,只简单地打了招呼。 随即便问起身边侍从被换的事情。 从小到大,她的阿爹都是一个极温和的人,她偶尔修行懈怠,招惹了阿娘生气,也都是她阿爹从中斡旋。 她习以为常地向阿爹开口讨要从前侍从,本以为只是小事。但却生平第一次遭到了她阿爹的训斥。 直到被赶出门外,她都没有缓过神。 还是她阿弟鬼鬼祟祟地将她拉走,她才离开。 “姐姐,你看见那个姓白的修士了吗?” 她阿弟的脸上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她只上门几日,便成了阿爹的心腹,我看是冲着当我们后娘来的。” “怎么可能。” 慕拭雪下意识反驳,“阿爹是入赘,哪能再娶,莫要胡说。” 慕拭雪不愿去揣测一个陌生修士,也不愿去怀疑自己的阿爹。 呵斥了慕拭风一番之后,只觉得是阿娘离世,阿爹悲伤过度的反常而已。 侍从一事也不是大事,慕拭雪便只留了从小用惯了的剑侍,慕月在身边。 慕月从出生起便跟着她,在修行一事上,虽逊色于她,但其他为人处世上,却比她成熟很多。 也是从慕月的指引下,她才察觉出她阿爹的不对。 “阿月有一段时日,很后悔将此事告诉了我。” 慕拭雪看着晕过去的阿月,流露出些许愧疚,“直到我死之后,这么多年,她都未消执念,是我误了她。” 慕拭雪叹出一口气,接着说起往事。 从怀疑到确定,再到证据确凿,期间已经过了六年,这六年,她阿爹大刀阔斧,在白清枝的协理之下,几乎掌控了整座慕宅。 慕拭雪被架空,成了名不副实的少主。 即便她想在众人面前揭露她阿爹所做恶事,也没有办法。 于是,她思虑良久,决定弑父。 其实她可以选择什么都不知道,好好活下去,她相信也知道她阿娘也会希望她装聋作哑下去,亦或是等着羽翼丰满,再报仇雪恨。 可惜,她忍不了,也等不了。 如今她阿爹掌权整个慕家,即便她破至元婴乃至大乘境,届时能杀了她阿爹又如何,这期间数百年的光阴,她阿爹权利、地位已经通通享受了个遍,便是死,怕也觉得不虚此行。 亦或是,这数百年间修行之苦将她的心性全然改变,让她能轻而易举放下之弑母之仇,届时阿娘又该怎么办? 所以,弑父一事,必得当下来办。 阿娘的公道她必须讨来。 一切都很顺利。 她的剑刃已经没入她阿爹的心口。 就差一点,她的剑刃就要断掉她阿爹的心脉。 然后,慕拭风推开了她。 说到此处,慕拭雪顿了一顿。 叶南徽察觉她情绪不对,尽力用鬼气安抚,以免她丧失理智,又开口问起其他的事情,分散慕拭雪的注意:“我也可以为你杀了慕拭风。” 叶南徽这话是学着从前和楼砚辞在人间游荡时,遇见过的街头小混混的语气。 颇有种为姐妹两肋插刀的豪气。 不过是杀个人渣而已,没有什么难处。 慕拭雪却听不懂叶南徽话里的宽慰,她摇了摇头,极认真地拒绝了叶南徽:“我未杀他,只是不忍阿娘血脉就此断绝。” 不过经过这一遭,慕拭雪情绪缓和不少,再说起后话时,也能平和些。 “慕拭风将我推开后,我虽惊异,但并未马上放弃,我又刺了一剑,这次拦住我的是白清枝。” 慕拭雪攥紧手心,“她拦下我后,又为袁文志止血,平息动乱。” “然后她带我去见了我阿娘。” 慕拭雪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颤。 “我阿娘死无全尸,四肢、头颅,躯干通通肢解。” “白清枝说,可惜,她找错了人。” “一开始死的该是我。” 一滴血泪滴在慕拭雪的手背。 “我怎能不恨她?” 一时无话,叶南徽眸中闪过一丝怜意,沉默片刻,靠近,蹲在她面前,开口时带着犹疑:“那你?” 慕拭雪笑了笑:“千刀万剐而亡。不过她又‘找错’了人。” 室内一时沉寂。 这一次叶南徽没再开口追问找错了人是什么意思,她抿了抿唇,想起姜隐坟前她的木牌,先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血泪,随即再次岔开话题—— “那你是如何和姜隐相识的?” 慕拭雪还未来得及回答。 门外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刺眼的光随之而来,叶南徽下意识将慕拭雪揽入怀中,替她遮挡阳气。 却听一个声音带着冷意响起。 “南徽,你在做什么?” 叶南徽闻言微微侧身回首,只见楼砚辞逆光而站,眸光似冰刃,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怀中。 叶南徽一僵,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怀里抱着的是慕和的身体。 第80章 第 80 章 疯批就得这么治 叶南徽是个坦荡的鬼。 行得端坐得直, 鲜少有做了亏心事心虚的时候。 只怪楼砚辞泛着冷光的眸光太过刺眼,落到自己怀中之后,也不知是怎么的,她下意识便侧着身子避了一避, 这一避, 原本就显得颇为亲密的姿势就更平添了几分深意。 楼砚辞这次冷笑了一声。 这笑声炸响在叶南徽耳边, 让她仿佛已经提前听到了楼砚辞拔剑的声音。 “我我我她她她” 叶南徽手心微微出汗,忍不住拔高声音。 回想起不久之前, 楼砚辞赤红着一双眼睛,提剑要杀慕和的模样, 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才将话挤了出来—— “我只是有些关于白清枝的事情想问问她。” "没别的事,你看这边还有一个人呢,是不是?" 叶南徽指了指一旁晕过去的慕和。 随即灵光一现,指着怀里的慕拭雪道—— “她她她其实是女子。” "真的。" 叶南徽说得掷地有声。 四目相对,楼砚辞看向她。 他眉眼之间带着未褪的冷倦, 微微顿步后, 便朝着她走来,半跪着看向她,轻声唤她:“南徽, 是我不好,没有与你解释清楚。” 他轻轻勾了勾唇, 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喜恶。” “你喜欢谁,厌恶谁, 我毫无办法。” 他嗤笑一声,随即声音越来越轻,“但你知道, ‘楼砚辞’已经死了,我如今就是条恶犬,你身边的人,我每一个都不喜欢,与男女无关,你懂吗?” “你每一次看向别人的眼神,每一次对别人流露出的青睐,与我而言,都是我杀了他们的理由。” 楼砚辞的眉眼之间卷起些自嘲和绝望,却又藏不住眼底的贪婪—— “我说过,我要你一直看着我。” "南徽,不要在把从前对那位‘楼小仙君’的印象投照在我的身上了。" “这双手,染过你的血以后世上诸人便无有不能杀者了。” “自然,你铁了心要护住他们,我拿你没有办法,但是南徽你看不了他们一辈子。” “除非你杀了我。” “我们之间,只能不死不休。” 他伸手垂眼,将叶南徽揽着慕拭雪的手轻轻掰开,又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鲛绡,替她轻轻擦了擦手,随即露出干净又温柔的笑意:“南徽,有我还不够吗?” 他的眸中溢满偏执。 叶南徽喉咙滚了滚,指尖微微发凉,看着如今的楼砚辞,她头一次有些无措。 识海中蓦地一疼,陌生的记忆涌入其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笑?” 记忆里的女子是她,一身青绿色外衣,坐在山间小涧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席地而坐的男子,“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对面的男子一身素衣,耳旁浮出些许绯色,随即正色道:"君子端方,动不动便面上带笑,过于轻浮。" 记忆里正襟危坐的男子与如今眼含笑意之人重合。 叶南徽忍不住垂下眼,只觉得还不如从前不苟言笑得好。 她抿了抿唇,虽知无用,但还是反手拉过楼砚辞,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楼砚辞,我再说一次,十二次轮回,你并未杀了我。” “那不是我。” “你没有认错。” “是—白清枝混淆了我的记忆,这其中一定有别的谋算。” “你不要中计。” 叶南徽的声音渐低,她发现楼砚辞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自己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并不能扭转,十数次轮回,楼砚辞亲手杀掉自己的经历。 她没再说话。 气氛逐渐僵持。 “好了。” 楼砚辞维持着笑意,扫了一眼慕拭雪,“是慕家从前那个早死的女儿?” “你认得她?” 叶南徽一愣,刚问出口,便想起那晚楼砚辞提剑去斩慕和,便是慕拭雪出手拖住了他。 两人起身,叶南徽这才注意到楼砚辞身上的细密的血痕:“你这是——?” 不是让他待在罗娘的院中吗? “谢淮。” 如今楼砚辞的记忆尽数被叶南徽得去,他也不再隐瞒,眸中的厌恶转瞬而逝,抬眼再看向叶南徽时,似有若无露出些许委屈:“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楼砚辞只留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至于别的什么天命注定,三生石刻下的姻缘,他一字未提。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谎话,又何必再入南徽的耳。 叶南徽皱了皱眉:“你离他远点。” 从楼砚辞识海出来以后,叶南徽便察觉到了谢淮那些话中的漏洞。谢淮的目的尚不可知,还需得另找机会试探,若他来了此地,倒也是好事:“如今他在哪儿?” 楼砚辞长睫微微一颤,笑了笑:“自然是被我杀了。” “到底去了哪里?” 叶南徽自然不会相信楼砚辞的这些鬼话。 “” 却见楼砚辞皱起了眉,“莫非南徽还念着他。” 楼砚辞此话落地,叶南徽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忍不住连连冷笑数声,恨不能将楼砚辞的脑子从他像是个摆设的脑袋里掏出来,戳进九幽的瘴气里来回洗一洗。 懒得再问楼砚辞,左右谢淮既然来了,总不能立刻就走,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如今的情形,白清枝的下落不明,轮回一事迷雾重重,还有楼砚辞也让人头疼。 “你还杵着做什么?”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忍不住有些心烦。 楼砚辞长睫微垂:“我要离开此地三日。明日启程。” 叶南徽一愣,下意识想问去何处,只是看楼砚辞的眼神,叶南徽便懂得是问不出什么事情了。 “呵。” 叶南徽来了脾气,一天到晚,跟条狗一样,在她身边乱吠,真有什么事儿,却又什么也不说,好好好,叶南徽眉头一压,“滚滚滚,别在我眼前碍我的眼。” 说完,也不待楼砚辞反应,一挥手便将他打了出去,随即又在门上加了术法封印。 鬼还在气头上,转身便对上了一双怯生生的眼神。 是慕和。 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又听了多久。因着慕拭雪上身的缘故,鬼气半掩住了他的阳气,而她和楼砚辞正分心其他事,竟也没察觉。 叶南徽带着怒气,看上去很不好相与。 只听慕和颤颤巍巍地开口:“这位修士,我我有办法,治治你的道侣。” 楼砚辞在屋外一直没走,叶南徽的发怒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将他赶出来时,却将慕和漏在了里面,他斟酌良久,本想开口进去将慕和还有那个侍从一直带出来,只是少有的理智将他按了下来。 一直等到月挂枝头,叶南徽才推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慕和,观他神情,并非慕拭雪。 楼砚辞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叶南徽的神色依旧不怎么好,没解释什么,一开口还是问了他启程离开的事情。 “问你最后一次,你明日启程去哪?” 楼砚辞没有作声。 叶南徽心沉了沉。下午慕和的话浮现在她心头—— “你你这位道侣。” 慕和有些怕她,说话也只敢缩成一团,白瞎了生得的一副好样貌,但话却说得头头是道,“有些疯癫,需要你你来治一治。” “你不能这这样纵着他,会出大大事的。” “能治这这种疯批的,只有比他比他更疯的疯批,不然你这辈子,就就被他吃死了。” “他他他明日要走,今天不说去干嘛,你你就直接把他腿腿打断。” “看看他还走不走得了。” 一席话毕,叶南徽眨了眨眼睛,对眼前这个看着有几分文弱的少年,突然生出几分敬意:“你——” 叶南徽一时语塞,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着这话颇有些语出惊人,慕和的脸红了红,却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信我,疯批就得这么治。” 借着又从当下最时兴的话本子,一直分析到楼砚辞的个人性格上。 “你看看,他动不动就出言威胁你,不过是仗着你舍不得杀他。等你真正动手了,让他知道你的底线,他就不会再这样得寸进尺了。” 叶南徽听得一头雾水,整个下午过去,也只记得要打算楼砚辞的腿这样的话。 现下,叶南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楼砚辞的腿上。 说起来,她恼怒楼砚辞总是不肯对她坦白,气恼也是气恼,但说到底,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正好趁着楼砚辞不在,她行事也更方便些。 只是如今被慕和架了上来,她倒不太好收场了。 “你如此在意我的去处?”见她执意发问,楼砚辞眼睛上过幽光,连跟在叶南徽身后的慕和都觉察出了他周身流露出的欣悦。 倒是让他高兴了 叶南徽沉吟片刻,开始思索慕和计划的可能性:“你若今日不说出去向,便别走了。” 打断腿这几个字对叶南徽来说还是太过了些,在嘴里来回过了几个轮回,还是没说出口。 说实话,叶南徽周身气势拿捏得很足,若是寻常人,此时此刻在她的威压之下,怕是已经冷汗淋漓。可偏偏楼砚辞如今心魔加身,并非寻常人。 见到叶南徽难得强势的模样,楼砚辞眸中越发亮了起来:“南徽你要如何阻我?” 戏已经演到这里。 叶南徽上不去下不来,心一横,正要压着心头的羞耻,直接照着慕和的话开口。 却听楼砚辞先一步说了出来:“不如打断我的腿?让我不能离开南徽你半步。” 他声音亲昵,透着淡淡的期待。 叶南徽脑子嗡嗡地叫,暗道自己真是鬼迷心窍,才会信了慕和的邪。【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不像是能过日子的人”…… 楼砚辞眼里的期待显而易见, 甚至于他此时此刻眸里的欣喜还透出些天真的乖戾。 叶南徽能确信,若她此时点头,楼砚辞大概会将断腿的行头都递到她手里。 “我不喜欢瘸子。” 叶南徽略显狼狈地搜刮出借口,楼砚辞的目光太灼人, 让她不得不后退几步。 “这样。” 楼砚辞敛下眸光, 叹息一声, 神情颇为惋惜,“的确, 瘸了就不够好看了,是我思虑不周。” 说这话时, 他轻飘飘扫了眼旁边站着的慕和,随即便将注意重新锁定在叶南徽身上。 “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确认。” 楼砚辞低声和叶南徽说道,"我也还不清楚要去哪里。" “总之,我三日后定会回来。” 楼砚辞低头认真和她解释,眼睛微亮, 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从前在人间, 楼砚辞出去斩妖除魔,叶南徽从不会过问他会去哪里,便是问了, 也不过随口一句;而结为道侣以后,他们几乎没分开过, 因而这还算是第一次叶南徽表现极为强势的一面,让他说出去处。 叶南徽心莫名一软。 但在看见楼砚辞给慕和甩眼刀的时候, 很快又硬了起来。 呵,心魔占主导以后,脑子就不好使了 一夜过得很快。 楼砚辞走后, 叶南徽便开始琢磨起自己手里的事情,能让楼砚辞从她身边离开,所相关的事情,不过也就是她而已。 想起那日白清枝所说的话—— “等你彻底忘了你与他的过往,便是命书重新撰写的时候。” 其实若是如此倒不用她主动去寻白清枝了,左右白清枝总会再来找她。就是不能确定白清枝口中所说的这个彻底忘了与他的过往,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叶南徽想得正出神,慕和又凑了上来,少年忘性大,也足够活泼,初见短暂的惧怕后,或许是因为昨夜为她出的馊主意,和叶南徽多少也熟悉起来,如今也不再十分怕她。 “多亏有你,否则我大约是要被袁风赶出去了。”少年不知愁,最大的事情便是没有住处该怎么办才好。 叶南徽扫了他一眼,她并未急着施术唤出慕拭雪,一是想慕拭雪好好借由她的鬼气休养一番,二则频繁让厉鬼占据身体,对慕和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昨夜慕拭雪将她与白清枝的过往,也说得算是清楚完整,她现下没什么急着要问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还等待确认,让他们约莫再休息一日,等晚上再唤出来也可。 “你不为你爹和你娘难过?” 叶南徽放下心头的百般思绪,和慕和搭话。 袁文志和他阿娘身死,怎么着,也该哭几场才对。慕家的人还真是个顶个的奇怪。 慕和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只看着叶南徽道:“说起来,你当真和拭雪姐姐长得极像。” “只是神态不同,如果光看侧脸,或者背影,我大概也会将你们认错。” “你该不会也有我们慕家的血脉吧。” 少年一惊一乍。 叶南徽应付完楼砚辞,已经再疲于应付另外一个,懒得开口和慕和解释,她是九幽恶鬼,自九幽煞气而化,天生无父无母,绝不可能和他们慕家有什么关联。 “天下无奇不有,相像的人或许不止我和你姐姐。” 叶南徽本也只是随口说一说应付一句,可话音飘飘忽忽散在院中时,她突然怔愣住。 昨日慕拭雪说,白清枝曾说她认错了人,认错了慕拭雪的阿娘,也认错了她。 如今从谢淮对楼砚辞说过的话中,叶南徽已然知道,命书是天道化身为了让她永不能再回到天界所设的情劫。 按照谢淮的说法,之所以这般大费周章,是因天道化身难以亲自干涉人间之事,才这般大费周章。 那么,若白清枝当时是将慕拭雪母女认错成自己,那也应当为她们写下命书才对,为何又要将她们千刀万剐? 这其中种种,互相矛盾,实在难辨真假。 而且既然是让她历情劫,为何又在一开始将命书放置于她的识海,还告诉于她命书的走向。 且白清枝作为天道化身,又为何要以身入局,成为书中之主角。 命书的故事她已然烂熟于心。 命书的设定之中,她阴险狡诈,嫉妒生恨,害了白清枝,又被心上人楼砚辞亲手处决,捅了一剑不说,还剖出了她辛辛苦苦得来的内丹,给了白清枝。 但无论是在她,还是在楼砚辞的关于轮回的记忆里,她都被楼砚辞所杀,可以说,除了楼砚辞自刎,命书的进展都非常之顺利。 即便楼砚辞自刎,也并不妨碍她情劫失败的事实,毕竟她人都死了,那白清枝的目的应该也就已经达到了。 那么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启轮回? 叶南徽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却有一道门,将她拦在门外。 走进死胡同了。 良久,叶南徽呼出口气,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恰逢这个时候,凉风呼啸而过,慕和似乎很好奇她和楼砚辞的关系,开口问她:“话说你和你道侣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女子都喜欢那样偏执的人吗?” “偏执得想捅死你身边所有人……”慕和挠了挠头,“看上去不像能过日子的人。” 慕和这句话出来,让叶南徽有些啼笑皆非。 心里暗自忖度,这话要是被楼砚辞听见,慕和的脖子上肯定得再多出把剑。 但说实在的,要说过日子……人不可貌相,楼砚辞还真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如今她和楼砚辞成为道侣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偶尔闪过一些碎片式的记忆,都能发现—— 楼砚辞这人……外能斩妖除魔,内能挽发裁衣……琐碎杂事,金银财帛从来就没让她操过心。 叶南徽猜她那时应该过得很舒坦。 至于楼砚辞变得如今这般……想来那些过日子的手艺也不至于荒废。 至于喜不喜欢偏执的人。 她自然是不喜欢的。 在叶南徽的世界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因为楼砚辞选择不停地轮回,其中因由也有一部分是知道她不会真正死去,还有再来的机会。 而楼砚辞 记忆里他自刎的样子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温热的血溅在她的眼皮之上,随着气息变弱,而失去温度。 即使只是在梦里,这种生命易逝的感觉还是让她忍不住地发颤,生惧。 还有心魔。 如今与其说是心魔,不如说,他现在就是楼砚辞。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回不到从前了,那个她喜欢过的小仙君已经死了。 死在十二次轮回之中,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接受起来其实有些困难。 但看着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里的执着,她心里却止不住生出难过,这种情绪不受她控制,也让她一再对楼砚辞退让。 她有些迷茫。 她不想放任楼砚辞这样疯下去,她想拴住他,可却又不知怎样才能将他安抚下来。 或许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就好了。 叶南徽没有回答慕和的问题,只含糊地让他去休息,别再费神费力地说话。 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么回答别人。 …… …… …… “九方神殿,可予你庇护,谢淮,你不用怕。” 他垂眼看着这江临城,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的街市之中,谢淮回想起数万年前她的承诺,眉宇之间尽是厌倦。 庇护? 一个堕天的神君说的话,他竟也信了。 他还当真是愚蠢至极。 不过好在,马上就要到尽头了。 只要镇妖剑开刃,叶南徽……就没有退路了。 谢淮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楼砚辞,心想,若那夜叶南徽在慕宅之中选择杀了他,他这一局便废了,或许他又要再等上一个万年。 好在,叶南徽对他真的动了情。 也不枉他做了那么多事。 谢淮手腕上的珠串一阵阵发热,他摩挲了一会儿,这念珠如此动荡不安,想必天道如今怕是已经发现南徽的肉身没了,正四处寻找他的下落,约摸是要将他碎尸万段才会作罢。 说起来,天道也是好骗。 她自己欠下了九方的因果,没法直接向叶南徽动手,便编出来了命书想要达到目的。 却未曾想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会背离命书所撰喜欢上叶南徽。 一步错步步错,后续命书崩坏,她便只能不断重启轮回。 直到这一世,南徽选择饮断肠红假死,与南徽命数相连的白清枝硬生生也被拖废。 等天道化身醒悟过来时,命书除了留下一个空壳什么也不剩。 这才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和天道达成交易,由他来充当楼砚辞的角色。引诱南徽心悦于他,再由他亲自动手来取得那东西,奉给天道。 那时天道力量遭受重创,难以再物色其他人选,他主动送上门,明面上又与天道所求相同。 天道自然应允。 只是她终究还是太过傲慢,并不知晓,他早就不想留在这人间。 污浊、混乱、勾心斗角,还有雷刑加身,他本就出自天界,又怎会甘心被留在人间。 谢淮看向楼砚辞的目光,漫出些复杂。 他和九方,和叶南徽都不一样,他绝不会为了凡俗蝼蚁,自甘堕落。 “南徽的原身所处之地不可泄露。你去时得以法器覆眼,以免天道入你识海找到去时之路。” 谢淮扔给楼砚辞一个早就备好的法器,接着便掐诀准备将楼砚辞送走。 “记得,三日之内,带着夫诸的尸骨回到慕宅。” 届时,镇妖剑祭剑的所有东西便全了。 …… 楼砚辞刚走不久,朗朗晴空转瞬便乌云密布。 果然来得很快,他手腕上的念珠寸寸崩坏。 谢淮面色不改,朝着慕宅而去。 来得正好,也不必再等了。 这一次,他要借叶南徽的手,斩了这天道。 第82章 第 82 章 两个天道 “有能让拭雪姐姐上我身的时候, 我也保留意识的办法吗?” “还挺好奇是什么感觉的。” “话说你为什么能够帮拭雪姐姐压下失控的鬼气呀。” 慕和喋喋不休,即便叶南徽并不经常搭他的话,他一个人也说得津津乐道。 就连慕月也有些受不了他。 一开始只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后来便直接上手了。 两人吵吵闹闹, 叶南徽看在眼里, 莫名想到了和楼砚辞结为道侣的那一世, 院中角落养的那两条鱼,和这两人还挺像。 本来一开始就是养着吃的, 她还特地没有选容易生灵性的鲤鱼。 选了□□尾黑不溜秋的鱼,被楼砚辞养得甚是肥硕, 吃到最后就剩了两尾。 其中一尾傻乎乎的整日在那汪小池塘里扑腾,另外一尾则安静地像是下一息就要翻出白肚皮一样,实在被傻乎乎那条惹烦了,才会甩尾激起一片水花,以示烦躁。 她躲在池边,看着这两尾鱼实在有趣, 一直便没有吃它们。 也不知道最后这两尾鱼去哪里了。 她如今还没有想起后续, 三日以后,等楼砚辞回来,倒可以问问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慕和凑上来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朗朗晴日之下, 少年看上去还真是赏心悦目。 是叶南徽喜欢看的美色。 只是看着看着便走了神,不自觉想起楼砚辞的脸, 他就少有这样开怀明朗的时候。 “啧啧,你又在想你的那位道侣吧。”慕和看着她微微失神的眸光, 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叶南徽被他的话噎住,还未想出反驳的话, 慕和便被慕月揪着耳朵,去扫他揪秃撒了一地的残花败叶。 只留叶南徽一个继续坐着,用木棍戳着院里的沙石,戳着戳着,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地上的沙石,似乎……在抖…… 天色也正在此时倏忽暗了下来。 这个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鸦雀吱哇乱叫的时候,江临城中,熙熙攘攘,格外喧嚣,叶南徽只要沉下心去听,四面八方声源入耳,还是那个热闹的人间。 身后,慕和、慕月两人也吵闹如常,可叶南徽眸光流转,却总觉得周遭有一种诡异的静谧,将这些嘈杂之声通通隔开。像是凭空割裂的另外一方天地,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偏偏这院中却空空荡荡。 叶南徽敛下眸光,并不知晓,谢淮只离她一步之遥。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银白色细线将两边分开。 细线的另一边。 谢淮瞳孔微微放大,显出死气。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看着尚且有些瘦弱,离他不过三两步之遥。 五官样貌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识海之中像是覆上了一层云雾,看过即忘。 她的眉目柔和又端肃,注视着眼前倒地吐血的谢淮,显出股仁慈,又似无情—— “谢淮。你上次说,我一缕神识无法杀你,那……如今呢?” 她的言辞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像是寻常发问一般,却听得谢淮心中发冷。 他没有料到此间天道会冒着沾染因果的后果,前来杀他。 他原本以为来的最多不过也就是一个化身而已。 “谢淮,你为何要叛?” 女子步步紧逼。 五脏六腑移位,谢淮咳出口血来,吐不出一个字。 “我与你做交易,免你雷刑。你却暗度陈仓,将我引开,诱叶南徽取得镇妖剑。” “如今,还想利用她杀我?” “我不能动凡人,也不能动叶南徽,但你,出自天界,并不影响我地界因果,我杀你不过举手之劳。” “谢淮,你可有悔?” 谢淮听着女子的话,忍着身体内传来的巨痛,笑了笑,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目光偏了一寸,落到银线一侧叶南徽的脸上,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来回在四周张望。 将天道隔绝出的天地拖到此处,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剩下的就看他的命了。 他闭了闭眼,从嘴里挤出四个字:九方肉身。 他知道如今此间天道迟迟不杀他,不过是想从他的识海之中拷问出九方的肉身下落。 兜着圈子问悔不悔的,有什么意思。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沉默片刻,静默地看了谢淮数息 :“你不会说。” 谢淮出自天界,她虽能杀他,但却入不得他的识海,每一个天界之人的识海中都藏匿着天界天道的气息。 她绝不能沾染分毫。 于是一时僵持。 如今双方的心思计策通通摆在了明面上。 谢淮想活命,天道想要九方肉身的下落。 谁能破局,谁便是赢家。 天道不停地对谢淮施压,谢淮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只觉得下一息自己就会变成一团碎肉。 身体所受之苦太重,连神魂也跟着模糊,恍惚间竟见到了天光,久违地看见了一切的源头——九方。 九方,汇聚九方战意而生,自上古起便为天界征战,功德累身,自天道之下,并无多的约束。 谢淮在天界第一次见到九方时,她刚从地界征战回来,神情颇为疲倦,看着仙宫为她拨来的助她的仙君,也没什么好脸色,只待了片刻,便又匆匆赶往下界督战。 那个时候地界尚是一片荒芜,魔族、妖兽盘踞,六百零八座仙山势颓,几近被吞食殆尽,人族寥寥只能在夹缝里过活。 而九方在地界待了近千年,只做了一件事,弑魔除妖。 谢淮曾亲眼见过九方以一己之力,斩下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魔族,与他同去的仙君,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生出惧色,对于九方,他们总是又惧又敬。 而等到地界清明之后,九方的归属便也成了难题,这样的杀神安置在九天之上,这些仙君神君都不好过,好在九方开了口,在地界驱使着人族为她修筑了神殿,就这样安顿下来。 天道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地界妖魔势颓,人族繁衍生息之后,有一部分感应天地之气,生出灵脉,入了仙山,苦修百年乃至千年飞升天界,天界之力日盛,几乎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力量。 可惜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有尽头。 地界之中,人族迅速繁衍,占据地界。 能够通天地灵气修行的只在少数,多数人族不过短短存活几十载,便身死入了轮回,轮回三次仍不得飞升成仙,便会魂散于这世间。 与地上蝼蚁无二。 可偏偏便是这样的蝼蚁,安稳度日千年之后,却生出了自己的天道,有了自己的运。甚至开始有人脱离天界天道划定的命运轨迹,朝着另一条非仙之道而去。 天界天道称这群人为妖邪,而就此衍生出的地界天道,则更是被天界视为眼中钉。 三界之中决不能有两个天道。 于是,谢淮下界的第一件事,便是奉天界天道之命,斩除这新生的天道。 初生的天道势弱,无形无魂,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追寻着微薄的气运而去。 只是等谢淮好不容易确定了天道栖身之地,按着法子追过去的时候,抬头却发现入了九方神殿之中。 九方睡眼惺忪地出来,手中拎着那把染过无数妖魔鲜血神魂的镇妖剑,眉眼一挑:“仙?” 天界仙神并不爱下界。 九方也很意外神殿有仙造访,于是收了剑,遣人到来了茶水,抚着琴听他说明来意。 待谢淮将来龙去脉讲清以后,九方脸上却并未显出异色,似乎早就知道了地界天道新生的事情。 “地界天道这名字” 九方并不怎么当回事,反倒对名字颇有微词,“气运汇集而成,为势;势生道法规则,从前仙神力强,便生天道;如今地界人族有了自己的道,叫地道或许合适点,又或许叫人道?” 九方自顾自地说着:“总觉得怪怪的,算了,地界天道就地界天道吧。” 一顿叽里咕噜完,才察觉到身子微僵的谢淮。 拨弄了会儿手上的琴音,九方抬头看他:“回去告诉天道吧,你,还有这些日子派遣下来的仙君,都斩不了她。” “我也不行。” “道已成,哪有那么容易斩断。” 谢淮没有执着,听罢之后便打道回府了去。九方的话,怎么会有假。那个时候,他尚且还对九方深信不疑。 直到经年以后,才知道九方那个时候对他说了谎。 她可以斩地界新生天道。 只是她不愿意。 不愿意到,之后,宁愿主动堕落神台,斩断地界与天界之间的通途,毁了天界大门,功德消耗殆尽,就此魂消也不愿意去斩地界天道。 彼时他极钦佩九方的魄力。 可岁月漫长,如今…他已经后悔了 眼前的幻觉消失,谢淮重重吐出口血气,看着眼前早就不可同往日而语的地界天道,心里生出强烈的不甘。 “九方与你有恩,你却要毁她肉身。以怨报德,还真是龌龊。” 找到喘息的功夫,谢淮说话并未留情面。 女子沉默半晌,久到谢淮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开了口:“九方已经死了。她的肉身也该随着她同去。” "那叶南徽呢?" 谢淮勾起讽刺笑意,“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设计寻得她体内的力量,该不会也是为了能让它与之同去的吧?” “那你呢?” 地界天道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谢淮心中所想,“你又是为了什么,阻我杀她?” 四目相对,皆不安好心 巨大山洞之中。 楼砚辞安静地看着这具早就没了生息的肉身。 他本做好谢淮诓骗他的打算,没曾想这一次谢淮却说了实话。 和南徽别无二致的脸。 躺在此处,虽无呼吸起伏,但却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若非这具肉身还残余仙力未散,他几乎以为他又坠入了轮回之中。 谢淮说,让南徽回到她的原身,便能彻底摆脱命书所控。 只是不知为何。 楼砚辞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只觉得陌生。 第83章 第 83 章 叶南徽必须要爱他。 十二次轮回。 楼砚辞见过无数个“叶南徽”, 她们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又多出一个,楼砚辞心绪起伏之间,眉眼下意识便生出了戾气, 想起了轮回之间并不愉快的往事。 这熙熙攘攘的世间, 他曾经最憎恶的便是他的生父, 其次便是他的出生。 他出生时,人们曾口口相传, 也曾有书记——霞光万丈,飞鸟衔环, 天生异象,乃大吉之兆。 他幼时也因此而自鸣得意过,他天生仙骨,生来不凡,是天之骄子。 直到外祖一家骂到门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不祥之兆, 他才恍然意识到, 他是夺了他娘的命活下来的。 凉水加身,醒了个彻底。 回首再望,只觉得难堪。 偏偏他的生父并不这么觉得。 他的生父—— 贪婪、自私、愚蠢、没有丝毫怜悯同情之心, 一切皆可利用,一切皆可抛弃, 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 不惜一切,事后更是毫无悔意。 他娘生他而亡,他的生父却没有丝毫悲痛便转头另娶, 也早就有了其他孩子。甚至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长子生仙骨,必定不留凡间;那王府爵位传承必得另择他人,总不能绝后。 无德、无心,除了漂亮的皮囊以外,一无是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以此为耻,他便不停告诫自己,绝不要成为和他生父一样的人。 他当明理、明德,生出悲悯之心。 成为一个和他生父截然不同的人。 但总是事与愿违,随着岁月流逝,他从孩童长至少年,他身上关于阿娘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而五官样貌却与他的生父越发相似。 他还记得,外祖望向他时,越来越明显的憎恶神情,一句生子肖父,成了他少年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自那日后,每每望向镜中,那相似的眉眼便成了一种咒。 咒他终有一日会和他生父一样,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他曾以为南徽解了他的咒,她轻抚过他眉眼时,他心中所生悸动,压制了他心中对血脉的厌恶。 她总会微微失神地看着他笑,带着些许不自知的痴迷,让他心痒难耐,让他渐渐上瘾,于是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要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那时还能克制。 可如今,那个咒,还是尽数应验了。 楼砚辞看着眼前这张和南徽一样的脸,从前在轮回之中所做的蠢事尽数便涌了上来。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认错叶南徽,所以那十二剑从未留手。一剑又一剑,果决又利落,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怨恨。 怨恨这苍天戏弄,给了他重来的希望,却不肯将他的南徽还给他。 也怨恨南徽怎么还不来找他,她明明说过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抓住他的,骗子。 更怨恨自己的无能。 除了让希望随着轮回一次次的落空,除了自刎了结这场噩梦,他找不到别的出路。 更可笑的是,他比他的生父还要愚蠢。 轮回之中的每一剑,都正中了他的挚爱。 而后,南徽给予他的每一次仁慈,他无法克制地生出贪恋与欣喜,更是让他自我的唾弃的同时,甘愿坠入深渊,甚至选择掐死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良知。 【他罪无可恕,偏执疯癫,不可理喻但叶南徽必须要爱他。】 于是,到了最后,发现自己和他的生父并无不同。 为了得到南徽的爱怜和注意,他无所不用其极。 楼砚辞转身欲走。 确认谢淮并未说谎之后,他便要带回夫诸的尸骨,那日镇妖塔倒,夫诸尸骨四散,其中一部分坠入那湖中,想要取得,并不困难。 他垂下眼,正要重新附上谢淮给他的那道符咒。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别走。” 楼砚辞身子一僵,回首望去。 只见方才毫无气息的尸身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你便是我后世的道侣吗?” 依旧是和叶南徽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依旧是截然不同的眼神,楼砚辞攥紧了手,恍若又一次坠入轮回之中。 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眼前这位笑了笑,透出几分温柔:“别害怕,我是九方,你道侣的前世。” “是你的道侣没错吧,你身上有她的气息。” 【慕宅】 夜色冰凉如水。 叶南徽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原本想唤出慕拭雪确认有关白清枝细节的打算被她推迟。 慕和与慕月陪着她熬了许久,如今也进屋休息。 只留叶南徽还不甘心。 不对,不对,院中某处的确存在着不可名状的异样,随着世间归于沉寂而越发明显。 但,在哪里? 术法掐了一个又一个,符咒也用了不少可还是一无所知。 叶南徽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十分重要。 于是狠了狠心,伸手抵住尖利的牙齿,用力咬破,霎时,指尖便凝出了血珠。 恶鬼肉身,世间罕有。 若将她的肉身炼化成法器,这世间怕是没有任何地方能拦阻于她。 同理,以她血肉入术法之中,效用也要强上不少,只是需要多花上些功夫。叶南徽闭眼,沾着血珠的指尖随着灵气浮升至半空之中 一道银线另外一侧。 谢淮被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七窍流血,筋脉寸断,骨缝开裂,身体一次次被威压撕碎,又一次又一次的融合。他身上的禁制早就被天道压断,在人间待了漫长岁月,谢淮如今也不过是大乘境的水准。 地界天道沉默地看向他,也惊异于在她手段之下,谢淮居然挺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是因此生出些许怜悯,沉默半晌后,地界天道开了口:“当初是你自己选择和九方还有我,站于一线的。” 地界天道如此信任谢淮,也是因为有过相扶相携之谊。 万年前,九方斩断两界通道,劈碎天界大门,自此,天界和地界再不相通。 从前还偶有飞升之人,到了如今,随着她羽翼渐丰,便再无凡人能飞升天界了,自然而然,即便天界天道想要剿灭于她,也没有办法。 只是路无断绝处。 九方乃先天之仙神,一力斩断天地通途以后,便身死魂消。地界天道欠下她因果,这因果太大,若不即刻偿还,怕是会归因至天界,于她更是不利。 因而那日,地界天道便许了九方转世之机。 可仙神无转世是天界天道定下的铁律,即便由地界天道定下新的规则,也无法将其尽数覆盖,九方还是死了,魂灵、意识通通消散。 唯有一件东西因地界天道所定下的新规保留了下来—— 属于九方的力量。 集九方战意,历万年之战,所囤积下来的力量。 此事越过地界天道所能预知的范围,可那时,为了了结欠给九方的因果之律,地界天道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再无力做出些改变。 而九方斩断天地通途之时,天界天道为将它彻底灭除,强硬地派遣下数百仙君,那时一旦遇上任何一个,地界天道都必将倾覆。 是谢淮放了它。 "谢淮,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天道周身气息放冷,“一盏茶的功夫,你不说出九方肉身的下落,我会杀了你。” 谢淮的目光轻轻扫过近在咫尺的叶南徽,没有接话。 终局已至,总该以命相搏一把 "能找到这里来,是谢淮告诉你的?"自称九方的女子晃悠着一双腿,有些好奇地看着楼砚辞,“这还是谢淮第一次放人过来。” “九方?” 楼砚辞看着眼前的女子,重复了一次她的名字,“九方神殿,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神殿啊。” 九方冲楼砚辞笑了笑,眼眸之中流露出些许稀罕,“真是神奇,你不像我会喜欢的模样。” 楼砚辞敛下眸光,显出几分冷淡:“哦?” 九方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了,并不介意楼砚辞颇为冷淡的态度,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会眯着眼睛笑的男子,最好长得温柔一些,不必太过张扬。” “你的容貌太盛了些。” 眯着眼睛笑,长相温柔,内敛温和。 这话一出,楼砚辞便知道是在说谁:“你喜欢谢淮?” 话音落地,九方眼中闪过慌乱:“别别乱说。我是说我觉得我转世以后,会喜欢这样的人,如今我死都死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是啊,你死都死了。” 楼砚辞抬起眼,打量着眼前之人,“既然已死,那现在又为何能与我交谈。” “一丝魂力而已。” 九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介意,“况且转世嘛,本质就是同一个人。你若不习惯,也可以把我当做是她。” “能不能和我讲讲,你们是如何相爱的?” “谢淮平日里不准我出来,不过我方才察觉出你身上熟悉的气息,这才没忍住,你千万别和谢淮说,不然我又要挨骂了。” 九方很活泼,也很天真,丝毫没有察觉到楼砚辞渐冷的眸光。 【你可以把我当做她。】 楼砚辞默念了一遍九方说出来的话,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笑声,觉得荒谬极了。 这个世上,叶南徽只是叶南徽。 他眼睫轻颤,看着自称叶南徽前世的女子,心想,谢淮的算盘打得还真好。 不过,终究是要让他落空了。 楼砚辞的手中渐渐显出他的春秋长剑,没有停顿地,利落又干脆地捅进眼前喋喋不休的女子的心窝。 九方的话戛然而止,血从她的唇角溢了出来,眸中不解又惊讶:“为什么?你是她的道侣,为何要伤我?我是她的前世我们是同一个人啊” 楼砚辞双眸一点点染红,熟悉的剑刃划破血肉的感觉,熟悉得近乎梦魇的一张脸,以及几乎相差无几的问题,让楼砚辞快要发疯。 "闭嘴。" 他的声音在发颤,眉宇戾气深重,“前世又如何?我要她今世无恙。” 第84章 第 84 章 剔骨 血顺着春秋剑而下。 黏腻, 湿润,温热。 滴答滴答,滴在山洞的石地上。 九方倒了下去。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九方只是歪着头, 眸中堆着不解, 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洞之中待得太久, 只顾着欣喜于有新来之人与她说说话,却不曾想因此招来祸患, 她想不明白,也丝毫不懂为何楼砚辞会突然暴起杀她。 他……不是她后世的道侣吗? 九方想张口追问, 可已经没了机会。 楼砚辞看着她断了气。 手里的春秋剑发出低鸣,被楼砚辞喝止—— “闭嘴。” 楼砚辞手背青筋暴起,眸中煞红,冷眼看着九方断气后,才落下眼神看着自己不断发颤的手臂。 血气弥漫,剑刃入体时熟悉的割肉之感, 和“叶南徽”的脸, 形成一种固有的场景。 头疼欲裂的同时,又几欲作呕。 他杀了太多的“她”了,举剑之时, 肌体下意识便残存着排斥的反应。 就连淬炼出剑灵的春秋剑也因此情此景,生出迷障, 以为重入了轮回,即将再次弑主, 因而发出令人烦躁的喧嚣声音。 直到他出声喝止。 楼砚辞眸中淬着冷意。 前世牵绊,后世转生。 在仙山求道之时,仙山曾言, 三界之中,天道规则之下,只有人能拥有三次转世之机。 在这三次转世之中,人若能得道飞升,便能飞升至上界,寿命与天齐,脱离苦海。 然而飞升成仙之后,一旦仙神下凡历劫不过,便会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 而仙神下凡历劫。 往往是投其神魂入轮回道。 历劫成功,神魂归仙身;历劫失败,神魂则灭于人界。 当初谢淮说白清枝所求便是让南徽历劫失败时,他之思虑莫过于此。 他自然不会愿意南徽殒命。 但如今这仙身之中,尚有神魂,她虽自言只是一缕神魂之力。 可观她言行举止,应答如流,并不像一缕简单的神魂之力一样。 谢淮说了谎。 若他脚程快了一步,真如谢淮所言,将南徽带来…… 谢淮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九方,天界战神,九方神殿于修道之人来说至今都是不可踏足的圣地。 当初谢淮曾说南徽下凡历劫,他并未问过,南徽的真身是什么,这于他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若真是九方,南徽入她仙身……还会有活路吗? 楼砚辞眼睫颤了颤。 剑上的血一直接连不断地滴落。 眼前的九方已经没了气息很久了。 天界的…九方,仙神之首。 真的……这么容易便死了吗? …… …… …… 【慕宅】 谢淮怀中属于“九方”的珠子碎了一颗。 只是如今他分不出神思去探查楼砚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盏茶的时间飞逝。 叶南徽仍旧没有察觉到这方院中的被分割出的另外一方天地。 不可能。 谢淮咽下口中血沫,十指紧紧攥在一起,太过用力,指节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声音。 不可能。 九方的力量全部转世到了叶南徽的身上,那种力量,即便如今叶南徽并未完全掌握,也还未察觉,但他拖延的时间,也足够叶南徽找到他了。 怎么会还是……一无所知。 “时候到了。” 地界天道落在谢淮面前。 “你还是不愿意说吗?” 谢淮闭了闭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甘心,怎么能甘心折在这里。 寒雨、冰花、枯叶、旱地…… 在被流放到人间的时日里面,谢淮能回想起来的,通通都是折磨。 他恨透了人间。 曾经与他一起同被派遣入人间斩灭地界仙道的仙君,已经几近在这人间之中消亡。 九方斩灭天地之间通途的第一百年。 他们这些滞留在地界的仙君,便成了背叛天界的叛仙。 天雷加身,日日受刑。 不少仙君不堪承受这种苦痛,也忍受不了地界浊气加身,便会选择自刎而亡,以求一个安宁。 “云初渝……永蛰” “无尽春……永蛰” “范山玉……永蛰” …… 那段时日里,谢淮的铃音每日带来的都是同道的死讯。 起初,他还会拿着刻刀,于玉石之上刻下每一个死去同道的名姓。 可时日一长,在某一日清晨,冰冷的晨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拿出那块玉石,摸着玉石上密密麻麻的同道之名,目光一个个扫过去,却只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谢淮。 谢淮。 谢淮。 玉石上的名姓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他们在朝他招手,他们在催他快一些,与他们一道,共赴黄泉。 神魂一点点溃散,意志一点点瓦解。 手上的刻刀慢慢靠近他自己的颈项。 是啊,活着作甚?在浊气遍布的地界,日日受雷刑折磨,还不如与同道一起死了。 天地通途已经被九方斩断。 他们早就没有了希望,他们是天地之间的弃徒。 “谢淮!你疯了!” “啪”的一声,手中的刻刀被来人冲过来打掉。紧接着他的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恍然抬头,是他的好友——听夏。 听夏一把抢过桌上放着的玉石,狠狠砸碎,声嘶力竭地冲着他大喊:“别刻了!别记了!从今日起,那些死了的仙君,通通都忘记!” 听夏的声音逐渐低沉,她的眉目之间含着悲戚:“谢淮,你这般日日刻着这些名姓,日日默念一遍他们的名字,就像是每日踏在他们的尸身上过活一样。” “日日看着这些‘尸身’,你会疯的。” “听我的,不要再去想了。” 日光打在谢淮身上,越来越冷。 他打着哆嗦,看着听夏的脸,嘴里喃喃:“好,我不想了。” 遗忘,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们一边忍受天雷加身之苦,一边寻找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 越来越快地忘掉了那些早逝的同道。 可要找到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哪有那么容易。 天道定下的铁则,成仙者,凡在人间逗留百年不归,便以天雷作惩。 能够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原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倏忽三百年过去,仍然一无所获。这期间就连听夏也选择了放弃。 “谢淮,这或许就是避不开的劫。” 可谢淮彼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找这方法也几乎到了疯魔的境地。 直到听夏对他说:她准备结亲了。 与凡间之人结亲,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是摆脱雷劫的一种办法。 只是结亲之后,剔除仙骨,重新堕为凡人,虽可解除仙身禁制,但寿数折半,至多三十年,便会身死魂散。 对于他们这些天界而来的仙君而言,这样的选择太过难看。 因而从前很多同道宁愿这样自刎,也不肯如此苟活。 谢淮不可抑制地生不了怒意。 对听夏,也对自己。 若是自己写三百年之间,找到了解除仙身禁制的办法,听夏何至于此? 听夏却笑得很温柔:“谢淮,我愿意的,我喜欢他。” “能得喜欢之人相伴三十年已经很好了。” “只用受一次剔骨之痛,便可不再日日受雷刑,我也觉得很划算。” 那时,他尚在气头之上,听夏所言,他一概不能入耳。 便是听夏的婚宴他也并未出席。 他只觉得自己被挚友背叛,他心中燃起团团怒火,同时夹杂着挫败。 或许是时来运转吧。 酩酊大醉之后,他坠入山崖,山崖之下灵力磅礴,他从天而降,砸破了别人的屋顶。 第二日醒来时,几只毛茸茸的夫诸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夫诸化作了人形。 见他醒啦,给他递了一杯茶水,指了指破了个大洞的屋顶,笑得和蔼:“你砸破的,必须得修好才能走。”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群夫诸,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九方用功德换了夫诸一族的性命。 九方死后,夫诸一族虽受重创,但也留存了部分下来。 “这是……”他一转身,便看见了九方的仙神像。 “九方神殿……” 他喃喃出此地的名字。 天界仙神慕强,谢淮也不例外,因而即便如今他们不能返回天界,与九方有关系。 他也从未对九方生出怨言。 但也从未想过要来九方神殿寻找九方庇护。 无论如何,九方在明面上已为叛仙…… 可如今,谢淮顾不了那么多了。 九方征战数万年,走南闯北,地界,天界,无一处不达,或许她会有办法。 于是他修好了屋顶之后,便和这群夫诸提出,想入九方神殿的藏书阁一观。 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可夫诸一族却并未拦他。 “九方神殿有禁制,未得九方允准者,不可入内,既然九方允你入内,那神殿之中,便无你不可入之处。” 谢淮这才恍然想起,之前他寻着气运的气息来到九方神殿找过九方,那个时候,得到了她的允准。 他没有选择告知夫诸原委。 而事实告诉他,他没有做错。 仙身解禁之法,九方神殿的藏书阁中未有记载。但他却从中知道了,“九方”转世的真相,找到了藏书阁之下,“九方”的仙身所在。 仙神虽不可转世,但九方本就是九方战意汇聚而成,此间天道又欠下她的因果。 那股力量,如今已经进入轮回。 只要得到那股力量,或许就能以其为祭,重新修复天地通途,虽天界大门被毁,但亦可从中引入足够他和听夏免受天雷的纯正仙力。 他马不停蹄地就往听夏所在之处赶去。 与人族结亲之后,要有夫妻之实一年后,等仙力减弱,才可行剃仙骨之法。 如今时日未到。 只要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能给听夏多一个选择。 他那般努力地往回赶。 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 他踏入院中时。 满院的血迹,四溅开来,三四个男人围着一处石桌。手中都拎着砍刀,血迹将那些砍刀染红,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而听夏正透过几人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的头被搁置在石桌之上。 她的身体倒在那些男人的脚下。 第85章 第 85 章 赌命 谢淮的眼睛很疼。 血色涌进他的眼里, 如同无数尖刺。 他的手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听着那些拿着血色砍刀的男人低语。 “你何必动手杀了她,这可是仙!” “仙又如何, 还不是死了。” “五弟回来一定会和你闹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个仙当真生出了情意……况且这个仙本就说了, 她会褪去仙骨的,你又何必…何必这样……” “蠢货, 仙骨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会轻易放弃, 不过是说些话诓五弟那个傻子。” “否则,他们成亲快一年,她怎么还没有半分剔掉仙骨的准备。” “五弟要回来闹就回来闹,闹不了多久也就消停了。” “你们几个既然也拿了刀,出了力,就别想着置身事外了。” 短暂沉默之后。 又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开了口—— “我们弑仙……不会糟报应吧……你看她这眼睛怎么都合不上, 看着也忒渗……”人了些。 话未说完, 就被先前说话的男人打断。 “合不上毁了就是!怕什么!” 男人手中银光一闪,久合不上的双眼霎时便又多出一道血痕。 男人往下啐了一口唾沫,声音中带着狠厉—— “还怕劳什子的什么报应……我上山请教过那些道士了, 也早就备好了黄符,届时将这头颅镇在我们早就选好的土坑之中, 辅之以糯米封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你们也别磨叽了, 将之前备好的东西先拿来,将她这头处理了。再去她的躯干之中,将仙骨剖出。我们磨成粉, 一分为四,食之便可长生不老。” …… 怀璧其罪。 谢淮没有想到听夏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么多的…人。 他想过或许自己晚了一步,听夏已经将仙骨剔除,彻底沦为凡人。 也想过或许她和那个男人相爱,不愿随他一起再去寻找九方已经转世的那股力量。 唯独未曾想过……她会就这么荒唐地死去。 明明知道成亲之后,会仙力衰退,丧失自保之力,竟未生出些许的防范之心。 蠢货,当真是蠢货。 心中越来越空,自九方神殿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此时也成了笑话。 忍不住地觉得好笑。 谢淮口中溢出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那些男人。 这些年受天雷折磨,谢淮的仙身早就不如当年,清瘦极了。加之他样貌生得俊朗,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人间富贵人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男人们看清以后,不过是紧张了片刻便放松了下来。 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悄然无息地将谢淮围在了中间。 谢淮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直起腰,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仙者若不得令,杀无辜凡人是重罪。 谢淮拿出手中的笛子。 他和听夏相识于九方的庆功宴上,他擅笛,听夏擅舞,两人有幸和九方共演。 琴笛相和,鸾回凤翥。 如今九方已死,听夏亦逝,皆是为了这所谓人间。 悠扬笛音自他手下而出。 最后一曲,算是为她们送行,也为了和自己做个了断。 …… “……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几个男人看着谢淮突然起笛而奏,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男人眉眼阴郁,恶狠狠地盯着谢淮:“管他是装神弄鬼,还是疯癫无状,他撞上了我们,就必须得死。” 说完,为首的男人便持刀砍了上去。 刀刃嵌入谢淮的肩膀,他的笛声一滞,缓缓偏头,看向那个男人。 丑恶、贪婪、凶狠。 实在是……面目可憎。 “你渎仙了。” 谢淮垂眸,仙者不得令,杀无辜凡人是重罪。但对渎仙者,却并不适用。 嵌入肩胛骨中的刀刃被谢淮以仙力极缓慢的推出。 顺带而出血色也被仙力凝在了刀刃之上,朝男人游动而去。 滴答,血珠滴在了男人的面颊之上。 如同热油滴在了肌体之上,迅速炸开,溅起一连串的细小的水泡,霎时便激起男人的惨叫。 男人仓惶地甩开了刀,捂着脸扫过谢淮,他的目光之中交织着恨意与惧色,随即便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几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也都才惊醒过来,马不停蹄地朝着生路而去。 谢淮并未阻止他们,他举起了笛子,被打断的笛声再次悠扬。 院落的门“砰”地一声合上。 夜色之中,悠扬笛声,隐隐透出凄厉。 终于,有人吓破了胆,开始跪在地上求饶;也有的还想再搏一把,拼命撞着那紧闭的院门。 求生之下,无人注意这满院的血色在这笛声之中,重新“活”了过来。 血珠接二连三地凝结,漂浮在半空之中,最后齐齐落下。 宛若一场血雨。 笛声未断,夹杂着男人的惨叫,谢淮闭上了眼,轻轻笑了出来。 真好听。 也…真痛快。 这数百年来,天雷加身之苦,漂泊无定之郁结,在这场血雨之中,得到了慰藉。 …… 直到这院中再没有凡人的气息,谢淮才停了下来。 他走到听夏的尸身前,扶正她的身体,又用仙力将头颅和被毁去的双眼复原。 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听夏的脸。 “听夏。” “我已经找到能够免受天雷之型的办法了。” “九方的力量转世了,只要让那力量回归九方的仙身,就有办法重新引入天界仙力到达地界。” “……” “你会后悔吗?” 自然没有人应他。 谢淮垂眼,一滴泪珠滚落在听夏的膝上。 “我会忘了你的。” “就像忘了他们一样。” 就像忘掉那块玉石之上所有的名字一样。 “但在忘了你之前,我会为你带来你喜欢的东西的。” 谢淮拭去眼角的泪,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伸手替听夏捋了捋额角散落的的发丝:“和你同一个死法,好不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你们结亲时立下的誓言,一定得要兑现才行。” 他将听夏抱回屋内安顿。 随即重新回到院内,坐在一旁,等人回来。 桌上冷掉的茶水被喝完的时候。 院门被推开了。 谢淮第一次看清这个将听夏诱入凡尘的男人的模样。 院内还躺着那几个男人的尸身。 听夏的夫君面上显出惊恐:“你…你是谁?是你杀了我的兄长?” 谢淮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把砍刀,轻轻掂了掂,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我杀了你的娘子,你不来报仇吗?” “怎怎么可能。” 男人打着哆嗦,慢慢后退,面上惊疑不定,“我娘子……是仙子,你怎么可能能杀得了她?” 谢淮的手顿住,歪了歪头。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的娘子是仙子?”谢淮手中的刀渐渐握紧。 以为将他唬住,男人抻了抻脖子,:“你这混账,敢杀我家中兄长,等我娘子回来一定要你好看!趁我娘子不在,你最后速速离去。” “原来是你说的。” 张开闭口,便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说出听夏的秘密。 想来,也是由他告诉给那些男人听夏之事。 才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谢淮心中怒气翻涌不歇,那把砍刀飞掷而出,直击男人面门。 但砍刀却被一道屏障弹飞出去。 男人脖颈之间掉落出一串珠串。 谢淮只扫了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属于听夏的法器。 怪不得这男人有恃无恐,见着满院尸身却并未立马出逃,原是有听夏的法器傍身。 怪不得听夏这般容易便被那几个肮脏凡人斩下首级,原来是将法器给了他。 谢淮一步一步朝那男人逼近,理智慢慢崩溃。 看着男人的脸,谢淮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重新拾起那把砍刀,他想,重罪就重罪吧。便是有听夏法器相护,这个人也必须死。 那夜,他用曾与听夏相和的笛音破开了听夏的法器,笛子寸断,珠串崩裂。 谢淮的仙力也几近枯竭,但好在还够杀一个人。 他提起砍刀毫不留情地斩下了男人的头颅。 血溅在两败俱伤的笛子和珠串之上,血色遮住了谢淮的双眸。 一如现在。 谢淮的双眸通红,命悬一线之际,无人不胆寒,仙也不例外。 他忽地想到。 也不知道当年听夏死时……害不害怕? 谢淮闭上了双眼,神魂内视其中。 地界天道的力量已经破开了他的脏腑,他周身灵气极快地溃败,生死只在瞬息。 只差最后几步路,棋子已经就位,他不能死在这里……即便将那个东西交出去,也还没到绝路。 谢淮咬牙,从齿缝之间漏出那个深埋于心的地方——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九方仙身所在之地。 话音落地,只在须臾,地界天道的气息就散了个干净。 那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煞时无踪。 活下来了。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夜风微凉,未等谢淮有所喘息,熟悉的声音便轻飘飘地从不远之外传来,谢淮浑身一僵,慢慢抬头。 只见月色之下,叶南徽不急不慢地踱步过来,蹲下身子,看着如今血迹斑斑,十分狼狈的谢淮,歪了歪头,“谢……仙君,你能告诉我这是哪里,该如何去吗?” “你能看见我?” 谢淮看着叶南徽的眼睛,突然笑了笑,“你在诈我。” 如今地界天道虽散,可她隔绝出来的这一方天地却并未解禁。 叶南徽从一开始便能看见他。 叶南徽瞧着满面血色的谢淮,颇为好心地递出一方干净的鲛绡。 “谢仙君,你愿意赌命,我自然相陪,或许你不知道,我做鬼向来公平,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 “你骗了我那么久,我总归讨点利息。” “不过分吧?” 叶南徽语毕,森森鬼气便从她体内蔓延开来,重新压制住了谢淮。 谢淮本就受了伤,自然招架不住叶南徽的鬼气。怀中碎掉的念珠膈在他的心口,他先是一愣,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意。 倒是阴差阳错了,如今不用他来做这个坏人了。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叶南徽。 周身鬼气,绝世无双的恶鬼之身。 可这还不够。谢淮声音越咳越大,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还远远不够…… 他费力地仰头,眸间闪过寒意,随即又恢复成往日笑意盈盈的模样,声音温柔:“南徽,我们是一起的。” “你该杀的不是我,是天道啊。” 他眸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不知何时出来的慕拭雪。 “你知道天道为了找你……害了多少人吗?” …… …… …… 【空无山中】 楼砚辞垂眼看着眼前的“九方”一点点湮灭。 假的。 这具仙身是假的。 是以琼枝为体,用仙力捏就的赝品。 但……魂却是真的。 方才“九方”体内之魂已然重新变了个模样,正静静地浮在楼砚辞的面前。 楼砚辞拧眉,这魂的气息还带着阳气,是生魂,可怎么会……是生魂。 还来不及细想。 只听远方猛地响起惊雷,声声贯耳。 那股让人见之难忘的气息,正以极快地速度朝他接近—— 天道已至。 第86章 第 86 章 一对苦情人 天道化身? 风声猎猎, 楼砚辞立于山洞之外,眼前半空之中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女子。 孤冷清绝,气息和之前白见月身上的一模一样,却又强势数倍不止。 一缕幽光自她指尖而出, 直向他身后洞穴而去。 须臾之间, 女子睁开了眼:“九方仙身呢?” 她的声音并不大, 楼砚辞手中的春秋剑剑灵却自发地想要臣服,因承受不住这股威压, 干脆从剑身而出,化作一点灵光躲进了楼砚辞的眉间。 “没了。”楼砚辞沉下眉眼, 方才出来时,他将洞中生魂和琼枝都收了起来,如今洞穴空空荡荡,并无其他东西。 “撒谎。”女子面不改色,手指轻点,楼砚辞便朝她飞去。 和江临城外, 尚是白见月时的力量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 楼砚辞浑身上下像是被细线束缚住,不能动弹分毫。 天道之力,人所不能敌。 楼砚辞拼尽全力也只能轻轻动动手指, 将内丹之中,一缕极为浅淡的九幽煞气从中剥离, 悄无声息地朝女子缠去。 而同时,女子轻垂眼睫, 轻吐出一个字:“开。” 淡金色的幽光随即便没入了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她要读取他的记忆。 并没有什么过于痛苦的感觉。 识海之中一片空白,楼砚辞第一次完全失去了对识海的控制,像是在漫无边际的冰海之中浮沉, 漂泊无依,不知天地,不知人间,不知己身。 而识海之外,不过瞬时,女子眸中相同的浅金眸光便黯淡下来。 须臾之间,楼砚辞方才所历已尽在她掌握之中。此时此刻,他对她已经毫无用处。 女子看着楼砚辞,眸中浮出浅淡的厌色。 她命书钦定的天命之人,本该成为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柄刀的,可…不但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还让心魔占据了灵明。 若非他执迷不悟,她何须耗费那么多力量,重启轮回十二次之多。 若非命书,若非叶南徽,他早该死了。 女子眉眼沉沉。 如今…她虽不能直接杀了他,但……毁掉他的办法,她还多的是。 心念一起,空中便多出一条裂缝。 而楼砚辞的神魂与身体分离,化作一缕暗红色的血烟,没入了那裂缝之中。 做完一切,女子的目光才重新归于眼前这山峦之上。 楼砚辞发现的生魂和琼枝,只是障眼法而已。谢淮惯爱用这样的手段,但九方真身一定就在这里。 天道之下,谢淮不敢对她撒谎。 【横秋地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天道的目光上下轻轻扫过眼前薄雾弥漫的大山。 由上古烛龙身躯所化之山,远为实,近为虚,所见为真,所触为假,因而名曰空无之山。 衣袖轻挥,天道力量之下,空无山露出了它的真容—— 烛龙十万一千二百三十六片龙鳞,化作这成万石壁空洞,而九方仙身的气息便被置于这石壁空洞之中。 谢淮倒是好精巧的……谋划。将九方仙身置于此处,便是她以天道之力,想要寻到,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天道缓缓闭眼。 磅礴气运之力自她周身起以极快地速度蔓延开来。天道化身的指尖之上,一缕红线正缓慢化出起形,朝空无山寻去。 而天道化身所成女子身影,霎时之间便浅淡不少。 …… …… …… “恶心的恶鬼,根本不配活着。也不知道山主和楼小仙君怎么在想,竟真的同意让她留下。” “嘘嘘嘘,你小声些,说她也就罢了,提山主和楼小仙君做什么。” “嗐,我只是嘴快,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生气,你是没看到她在刹那殿大放厥词的模样,山主问她要什么,她居然说要楼小仙君。真真是不害臊。” 群山环绕,薄雾浓云之间,绿意盎然处,正是……刹那殿外。 楼砚辞垂眼看着脚下玉石。 弟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地没入他的耳中。 擦身而过之际,他们并未察觉到他,他抬手看了看自己。 魂体?天道这是将他带到了……何时? 一道清风而过,卷起些许惨败的枯叶,方才耳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瞬时便安静下来。 他心窍蓦地一颤,抬眼,刹那殿外,身着青衣的叶南徽便撞入了他的眼睛。 她似乎不怎么高兴,冷着脸从刹那殿出来,手里还拿着套仙山的月白仙袍。 楼砚辞伸手,不出所料,他的手径直穿过了叶南徽的身体。 沉默片刻后,他跟了上去。 到了学舍住处,再没有旁人,一直冷着脸的叶南徽将仙袍啪地随手扔在桌上,眉目之间生出明显的怒气,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欺鬼太甚!”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叶南徽的怒气明显又大了不少,刚刚喝完茶水的杯子,啪地一声被她扔了出去。 “我辛辛苦苦为你们打退魔族,到头来就给我一件破衣服?” “楼砚辞,你们仙山中的人真不是东西!” 叶南徽已然气急,啪啪啪地又连扔数个茶杯。 “要不是你们山主已至大乘境,我多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啊啊啊啊啊,就怪你有几分美色,否则我怎么会治好了体内煞气之毒,还留在这破山上。” 连续骂了近一个时辰。 叶南徽才解了气,挥手解了隔音咒,坐回了方桌前。 她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撑着下巴,拿起笔,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一盏茶以后,叶南徽才停笔,满意地将纸展开抖了抖,拎了起来。 楼砚辞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对面,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清楚地看见了叶南徽含笑的目光。 而那张纸上排头两字是…… 婚书。 楼砚辞心头停了一拍。 而那厢叶南徽待纸上墨迹干了后,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入信封,嘴里嘀咕:“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就只有楼砚辞,恶鬼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行的,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等楼砚辞回来,我就亲口问问他。” 叶南徽还在不停地抱怨。 楼砚辞的耳边却安静下来,只反复回响着方才的话—— 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就只有楼砚辞。 此话入耳,楼砚辞骤停的心窍又颤了颤,像是泡入蜜水之中,浮浮沉沉,不愿清醒。 心甘情愿地沉沦。 楼砚辞的魂体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 直到眼前景象慢慢消散,冰冷的潭水仿佛涌入肺腑,传来刺骨寒意,楼砚辞才猛地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漆黑。 先前没入楼砚辞眉心的剑灵“咻”地脱离出来,但似乎是被什么压制,剑灵紧张地围着他转了又转,却并未吐露出一句话。 只它身上带着的浅淡幽光,让楼砚辞看清了眼前之景象。 硕大的龙身缠绕在他周身浮动着的锁链之上,而他被困其中,只稍微动了一动,那锁链霎时便往里面进了三寸。 寒潭、龙身、锁魂。 楼砚辞抬眼朝上看去,一颗硕大的龙头正微微低头注视着他。 “春秋。” 楼砚辞嘴唇微微翕动,想试着斩一斩这周身锁链。 可春秋剑刚一接近,那锁链之上的龙身便开始盘旋移动,离他们越来越近。 楼砚辞只得作罢。 目光四处打量,因着龙身比方才近了许多,楼砚辞这才注意到那鳞片之中,夹杂着一些发着光的东西。 那光很是微弱。 楼砚辞伸手轻轻将离得最近的那光引了出来。 等搁置到眼前,楼砚辞才发现这似乎…是泪。 神魂垂泪,泪落不散,化作记忆。 他长睫一颤,想起方才刹那殿的场景,手掌倏忽蜷起,将那粒魂泪握入掌心。 这……是属于叶南徽的泪水。 泪水握碎在他掌心之中,陌生的记忆再度向他涌来。 这一次,很痛—— “第十二次了。” 楼砚辞的魂体漂浮在上,俯瞰着寒潭之下的一切。 龙身之间,紧紧禁锢着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南徽,她的对面,天道化身的女子正拧眉看着紧闭双眼,似乎已无知觉的叶南徽。 “命书重启十二次了,还是没用……楼砚辞再度自刎了。”天道化身的声音里带着无情的冷漠。 “意料之中。”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楼砚辞认了出来,是谢淮。 “我耗费大力气将叶南徽的神魂抽出禁锢于此,又用天道之力另塑魂魄注入她的身体进入轮回,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么一句话的。” 天道抬眼看向一旁的谢淮:“你的力量要借给我。” “还要重启第十三次?”谢淮挑了挑眉,“要不你洗除楼砚辞的记忆试试?” 天道拧眉,自身威压压得谢淮脸色一白:“命书已定,我也不能插手,若能洗除楼砚辞的记忆,还需你来言说?” “我要你给我你的力量,将傀儡被杀十二次的记忆植入她的识海之中。”天道冷漠地看向眼前的叶南徽,“如此一来,他们就绝不可能再相爱。命书的剧情线才有可能正常地运转下去。” 谢淮闻言,轻轻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叶南徽:“啧啧真可怜,轮回十二次,加在一起上千年了吧。这样日日被你强行洗去记忆,该多疼啊。如今她的记忆和对楼砚辞的情意,还剩下多少?” “只剩下不足十一。”天道垂眼,敛下眸中暗色,“若非她太过倔强,也不用受这么多苦。” 谢淮弯唇笑了笑:“你就不怕因着傀儡被杀的记忆,我们南徽对楼砚辞敬而远之,你的命书如何实现?” “我会找办法重新选人取代楼砚辞的位置。就不用你操心了。” 谢淮眸光一闪,合掌笑道:“只是好奇而已。既然天道开口,那我……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得谢淮应允,天道须臾之间便取走了谢淮的力量。 “你要什么?”有借有还,就连这地界天道也必须了断因果。 谢淮看向眼前的叶南徽:“倒不用这么一板一眼的……此前你托我找人时已经免了我的雷刑,我如今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不若……就让我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同族了,她,勉强也算是吧。” “……一盏茶。”天道沉吟片刻,还是应下了谢淮的要求。 待天道气息消失以后。 谢淮眉眼之间的笑意淡了下去,他伸手替叶南徽擦了擦眼睫缀上的泪珠。 手中的仙力注入其中。 “……天道那命书实在写得糟糕,偏偏她瘾还大,这世间情爱,她懂什么?” “算我送你一个人情吧。” “或许有朝一日,你有机缘得知真相。” 谢淮正准备将手中注入仙力的泪珠抛入深潭之中。 脱手的前一刻,却听见叶南徽口中喃喃声—— “楼砚辞,我会…牢牢抓住你的。” 话音落地,扑通一声。 泪珠坠入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潭。 “……可还真是一对苦情人。” 谢淮略带调侃的叹息散开在寒潭之中。 刺骨寒意再度袭来,楼砚辞再度睁眼时,掌心之中那粒泪珠已经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如南徽对他的情意。 第87章 第 87 章 生魂 “楼砚辞,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觊觎我的。” 叶南徽人缩在楼砚辞怀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伸手胡乱戳了戳楼砚辞的脸,“别不说话…我…我想知道。” 他低头看她, 只见她眼睛半合, 显然已经倦怠至极。 恶鬼与仙君的神魂交融并不容易, 加之她体内的煞毒并为完全解开,仙力注入其中, 与恶鬼之力纠缠,所得痛苦更甚欢愉, 让她承受不住地攀附在他身上,在他肩头留下密密的齿痕。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脖颈,仍由她发泄神魂痛意,一遍又一遍在她耳后落下细碎的轻吻,尽力安抚于她。 只是……他低估了她对他的影响,起初尚能抱元归一, 可…肉身、神魂、气息纠缠……过于亲密的接触, 让他对她的欲念无所遁形,让他…忍不住重一些,再重一些, 直至失控。 如今,听到她的问话, 他心中生出些微羞怯,只伸手轻轻擦了擦她眼尾溢出的泪水, 脸上绯色蔓延,并没有回答,只生疏又青涩地将她牢牢锁进怀中, 拍着她的背:“先睡吧,南徽。” “睡醒了……我再告诉你。” 她眨了眨眼,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得他脸上绯色不断加深,才回身抱住了他,她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尖,一声叹息。 “来不及了啊,砚辞。” 一滴泪珠落到他脖领之上,还没等他回神,怀中暖意霎时化为虚无。 来不及了。 四个字落,无边寒意随即便朝他涌来。 楼砚辞睁开眼,寒潭之中,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无数泪珠在龙身鳞甲之间发出幽幽暗光。 寒潭磨人。 神魂浮沉其中,难以挣脱。 沁着刺骨寒意的潭水一次又一次将其中所困神魂淹没,寒凉会顺着每一缕魂息将神魂裹挟,冷冽到了极致,神魂深处甚至会开始传来灼痛之意。 【啧啧真可怜,轮回十二次,加在一起上千年了吧,这样日日被你强行洗去记忆,该多疼啊。】 谢淮的风凉话化作利刃,字字刺进楼砚辞的心口。 有多疼? 龙鳞之间的泪珠就是答案。 此地于楼砚辞而言,恰如人间炼狱,他闭上眼,任由深潭再一次将他吞没,于其中浮沉,受她之痛,感她之苦。 恨意随苦痛与日俱增,楼砚辞眼尾煞红,神魂魔气日重,随着裹挟神魂的寒凉,一点点潜入深潭,再悄无声息缠上了那劈斩不动的龙身囚锁。 他以神魂为誓,必使伤她之人…… 不得好死。 …… …… …… 【慕宅】 叶南徽看着眼前的谢淮,呼出口气:“谢仙君,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啊。” 谢淮眯着眼睛笑了笑:“不过与你,与慕拭雪一样都是可怜人而已。这地界天道仗着天地通途已断,横行霸道,想剿灭这世间对她最后的一点威胁,恶事做尽。” “如今,若她取得你的仙身,毁了仙身之后,重拟命书。那个时候……南徽,我也帮不得你了。” 叶南徽神魂内视识海之中的命书。 谢淮方才之言,确实解了她一些困惑。 从前她总是在琢磨,若说地铁天道的目的是让她历劫失败,那前十二次她次次“死”在楼砚辞剑下,已然达到目的,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启轮回。 如今谢淮的话倒是说得通—— “命书所定,你被楼砚辞杀死以后,由他剖出内丹炼化,以救白清枝的性命。这内丹炼化之后的东西,才是地界天道所求。” “你是九方力量转世,她想要那力量,却因欠下九方因果,不能直接动手,这才以命书之法,想要你因情而亡,削减掉那力量的戾气,再由天道青睐之人炼化,而她的化身则能毫不费力地得到。” “若非你今世喝药‘自刎’,让与你联了命数的化身‘白清枝’殒命,让命书成了摆设,她也不用大费周章去寻你的仙身,只要消磨干净你对楼砚辞的情意,便能另外定下杀你之人。” 说完,谢淮噙着笑意看向一旁结界之外茫然无措的慕拭雪:“说起来,九方力量转世之中,有些碎片附在别人身上。” “地界地道受其迷惑,在你出世之前,也认错了不少人。” “慕拭雪和她娘,不过就是其中一二。” “说是人间气运所集为势的地界天道,也干了不少残害凡人之事呢。” 叶南徽从识海而出,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谢淮,轻启薄唇:“那你的目的呢?” “地界天道重拟命书,一开始选定的人是你吧。” 谢淮眨了眨眼:“我不过是被地界天道所迫,才助纣为虐而已。这个时候,南徽你莫不是还要先算我的账?” 叶南徽没再言语,闭上眼睛,左手掐诀,轻轻一点,将这结界破开。 谢淮身上的威压也陡然消失。 “他你认得吗?” 听到动静的慕拭雪过来,看着突然出现在院中的谢淮,眸中闪过惊疑,却摇了摇头。 叶南徽有些意外,谢淮却挑了挑眉,看向叶南徽:“若无其他事,不如即刻赶往空无山中?” “啧,我此番才想起,楼砚辞此刻也正在空无山中……怕是会与天道相遇。” 他是故意的。 叶南徽眉眼之间凝出冷意,可眼下,并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 叶南徽掌中一道暗光直入谢淮恶心:“说起来……谢仙君如今也不算是仙君了吧,九幽瘴气之毒,这天下唯我可解,你最好老实点。” 看着谢淮脸上笑意僵住,叶南徽才转头对慕拭雪交代:“此人不善,我若未归,你离他远一些。” “南徽何必对我敌意这般大。”谢淮冷眼看着叶南徽对他的防备,手中凝出法诀,唇角勾了勾,朝叶南徽伸出手,“我在空无山中设下法阵,如此要更快一些。” “也不知,楼小仙君……还顶不顶得住?” 明知谢淮此言不怀好意,叶南徽心头却仍生起不安,只身入了那法阵。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她从未涉足之地,如今有她放心不下之人,她自是—— 去心似箭。 …… …… …… 【空无山】 谢淮的法阵并未作假,不过转瞬之间,叶南徽与他便置身千里之外。 云深雾重。 叶南徽却一眼看到了山底层山洞前那道熟悉的气息——楼砚辞。 她与谢淮几乎同时动身,一上一下,她直奔楼砚辞而去,谢淮直奔山中之上。 还有气儿。 在见到楼砚辞的第一眼,叶南徽松了口气,但很快便察觉出不对,他的魂呢? 将楼砚辞半撑住,叶南徽的鬼气直入他的体内,空空荡荡,并无半丝神魂气息。 叶南徽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他的神魂没了。” “你的仙身被带走了。” 谢淮落在她的身后,一仙一鬼同时开口。说的都是自己最关切之事。 见叶南徽眉目之间凝出冷意,谢淮扫过楼砚辞的肉身,不多时便开了口:“地界天道抽了他的神魂。” 他手中浮起白光,覆在楼砚辞肉身之上,不消多久,楼砚辞的身上便漂浮起一些熟悉的气息。 “需得去寻她一趟了。”谢淮收回仙力,眯了眯眼睛,“但愿你的仙身还保得住。” 经过上次一事,难保天道不会因为夜长梦多,将九方的仙身尽快处理干净。 谢淮敛下眸中急色,看着仍没有动静的叶南徽,轻声提醒:“该走了。你的仙身和楼砚辞的神魂在她手中,必得快些从她手里夺回来才行。” 叶南徽的指尖尚停留在楼砚辞的额心。 她垂下眼,看了看楼砚辞身边黯淡无光的春秋剑。 “谢淮。”叶南徽开了口,“我要先安顿好他的肉身。” “天道一事,你自己先去吧。” 谢淮浑身一僵,眉头下意识皱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南徽:“现在不是顾着他肉身的时候,你的仙身——” 话未说完,便见叶南徽搀起楼砚辞的肉身,直接打断了他:“如今天道下落未可知,我与你同去,也是一个找字,他的肉身就这么跟着我,我不放心。” “不如分开,你先去寻,待我安顿好他,我自会来寻你。” 叶南徽的语气很是果决,没有半分商讨余地。 说完便左手掐诀,带着楼砚辞霎时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空无山中。 风声猎猎,谢淮衣袂飘扬,脸色难看至极,叶南徽去处,他不用多想,便知道是何处——九幽瘴气之中。 唯有那处,才会让叶南徽化作黑烟而去,才会让他不能寸进分毫。 愚蠢。 谢淮压下心中躁意,一击灵气打向空无山中。 几息之后,空无山大大小小的洞穴里便自起而出无数道灵气,落地幻化成人形。 “仙君。”这些身上还带着微弱仙气的仙魂半跪在谢淮面前。 “地界天道何在?” “禀仙君,地界天道将九方仙身重新带回至昆仑之巅。” 这倒是不出他的所料,要想彻底毁掉九方仙身,地界六百零八座仙山,只有最接近天界的昆仑山巅,还尚存着,能破掉九方仙身周身残存神力的春云浮岚。 “……楼砚辞的神魂呢?”谢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禀仙君,苍梧之地。” 苍梧之地,折磨神魂之所在。 是了,地界天道怎么敢杀了楼砚辞。谢淮一闪而过方才叶南徽的紧张神情。 眉目渐渐舒展,他原本想即刻带着叶南徽前去夺回九方仙身,现在倒是有更好的主意了。 他养了楼砚辞这般久,现在该是让他死的时候了。 …… 云舒云卷,空无山太大,其间似乎亦有禁制,叶南徽只能察觉到谢淮的气息,并不能听到他的言语动静。 方才她当着谢淮的面化作一缕黑烟,使了个障眼法,没入地下,直到察觉空无山中没了谢淮的气息,才掐着手下生魂的脖颈,回到那山洞之中,挥袖将这山洞封了个严严实实。 在她找到楼砚辞的一瞬,她便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道生魂,便在谢淮到来之前,用咒封了她的嘴。 如今确认再无他人,才解了这生魂的禁言。 刚一解开,就见那生魂的泪水扑簌簌而下—— “快跑,别待在这儿。” 她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谢淮,会害你家破人亡的。” 第88章 第 88 章 化鬼入魔 泪水不断从眼前这缕生魂的眼眸之中涌了出来, 她哭得几欲晕厥。 一旁的叶南徽试图与她搭话,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除去方才那句话,她只自顾自地一直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儿。 “快跑,快跑。” “姐姐……” “谢淮, 谢淮, 谢淮!” 生魂的目光突然凝在了叶南徽身上, 她的眸光陡然变得惊惧,对着叶南徽喊出谢淮的名字。 那声音崩得很紧, 带着几近破溃的嘶哑。 叶南徽被她喊得头皮发麻,刚想要靠近问个清楚, 却见那生魂惊慌失措地在山洞中四处窜来窜去,十分抗拒她的气息。 惹得叶南徽实在是没了耐心,强行用术法将她定住,才勉强算是安稳下来。 “楼砚辞在哪里?”叶南徽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原本将这生魂擒住,是想从中问出楼砚辞的下落, 谁知…这生魂怕是已经疯了。 “你们是一样的, 你们是一样的……” 果然,那生魂像是被吓破了胆,蜷缩在山洞一角, 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没有得到楼砚辞的下落,叶南徽略微有些失望。 对于谢淮, 她并不十分信任。 谢淮将地界天道的底细倒了个精光,对他自己却丝毫不提。他将九方仙身藏起来多年, 总不至于别无所求……且观他言辞,他对九方仙身的在意实在是太过了些。 还有这生魂对谢淮的态度…… 想必谢淮也不是什么善类,才会惹得这生魂如此害怕她。 至于谢淮做了何事, 叶南徽原也想问个明白,但如今这生魂的模样,想要问清楚已经是不能的了。 叶南徽看着这生魂,纷乱思绪反复闪过,又被她强行压下。 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楼砚辞的下落,从这生魂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东西,她也便只能和谢淮交涉了。 叶南徽起身,准备施法这生魂放走。 在地界之中,偶有活人魂魄走失,肉身气息尚存者,便谓之生魂。 阳寿未尽,自该回到其身。 叶南徽虽为恶鬼,但从前在仙山所学术法,这般简单的生魂牵引之术,也不算麻烦。 术法落在那生魂上,许是仙术有定神之效,那生魂竟也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原以为这样就能将那生魂送走。 可那生魂在洞中徘徊一阵后,却这忽然陷了下去,消失在石洞之底。 什么样的活人能生在这石洞下面? 叶南徽拧眉觉出不对,思虑片刻后,便也掐诀跟了上去。 这石洞底下竟是空的。 叶南徽跟着那生魂一路在这地底下穿梭,弯弯绕绕,也不知绕过多少条小道,才终于见那生魂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个牢笼。 山洞之下,通道狭窄本就不宜走动,这牢笼陷在石壁之间,显得格外逼仄。 而这方寸之间的牢笼之中竟还囚着一人。 显然就是这生魂肉身。 生魂再度发出悲泣之音,在牢笼跟前徘徊停滞,却并未即刻回到自己的身体。 叶南徽掐着法诀照亮一方,微光映在牢笼之中,看清牢笼中人的一瞬,叶南徽心跳漏了一拍。 活着也算是还活着。 只是双目被利刃毁去,微张的唇齿之间空空荡荡,并无舌尖的影子。 手脚同时被锁链囚住,关节处渗出血迹,约摸也是废了。 生魂呜咽不停,迟迟不肯归位。 叶南徽沉默片刻,便解了附在生魂上的引魂之术。 没了引魂之术的牵引,生魂几乎是逃一般的缩到了这小道尽头。 “谢淮……为何毁去你的肉身?却吊着你一口气,并未杀你。” 生魂自然没办法开口。 叶南徽暂且将楼砚辞的肉身安置在法器之中,腾出了手,一击将牢笼打开。 ……好重的怨气。 牢笼打开之后,叶南徽就将这生魂的肉/身放了下来,去探她腿脚和手腕,果然已尽数被折断。 怨气丛生,却不是从这生魂肉身而来。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这地牢之下,轻轻用脚踏了踏,传来空荡荡的回音。 “竟还能继续往下……”叶南徽伸手将生魂重新囚起,一同往地牢之下而去。 刚没入地牢之下,生魂便彻底晕了过去。 怨气扑面而来,激得叶南徽也红了眼尾,浑身鬼气横肆,叶南徽伸手护住楼砚辞栖身的法器和那生魂,闭眼顺了顺体内翻涌的杀意,这才继续追着那磅礴怨气之所在而去。 越往里走,那怨气便越重,即便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正见时,还是忍不住地心头一跳。 狭窄通道尽头,是成堆的人族尸骨。 尸骨这东西,对于叶南徽而言本不是什么稀罕物。 她在九幽之中,杀了不少妖魔,累累白骨已然是司空见惯。 真正让她心惊的是那成山的尸骨之上,其中一具白骨……有姜隐的气息。 当初在无暮城之事告一段落之后,她和楚方曾前往夫诸选好地埋骨之地去拜姜隐。 彼时她正犹疑,姜隐在山主、在夫诸眼里皆已飞升,可最后又怎会化鬼。于是便想挖出那坟,看一看姜隐尸骨。 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姜隐的尸骨,只得了慕拭雪的一块木牌。 如今……姜隐的尸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南徽骤然想起姜隐死前曾告诉过她的话,她让她去江临城,说这世间飞升只是一个骗局,说江临城藏着她轮回的秘密。 是了,地界天道应运而生,天地通途被九方斩断,哪里还有凡人飞升之机缘。 而当初仙山之上,是谢淮告诉山主,告诉姜隐,夺夫诸气运便可飞升。 姜隐杀了夫诸之后,的确一路破境,在山主见证之下,“飞升”成仙,这才有后世关于姜隐的种种飞升传说。 叶南徽抬眼看着那尸骨山上的旧人,无数细枝末节涌入她的识海。 当初在镇妖剑辟出的幻境之中,那个出现在姜隐身边的仙君面目一点点清晰……是谢淮无疑。 “飞升”是假,“成仙”是假,姜隐化鬼,是…谢淮的谋划。 叶南徽咬破唇瓣。 血珠凝出,与这无边怨气相融。 天怒人怨。怨气由人而生,载人生前不平之事。 人怨激愤从不亚于天怒。 叶南徽以恶鬼之身引怨气入体,怨气刚一相融,她的识海之中,便被血色染红。 于血色之中,叶南徽见到了九方。 一模一样的脸,九方合眼,眉目之间是比慕拭雪更多千百倍的仙神慈悲,可周身怨气盈体,却是不祥。 “邪魔外道!” 一声怒喝。 叶南徽循声而去,见到了谢淮和姜隐。 姜隐跪在地上,谢淮食指与拇指相扣,其余三指按压在姜隐额心之上,红光自姜隐额心蔓延开来,而她体内神魂则被那红光一点点牵扯出来。 谢淮他在——抽人生魂。 叶南徽心下一冷。 人死后,肉身无息,神魂因怨念而化鬼;像这样肉身尚在便抽人魂魄的,除了鬼修,叶南徽还没接触过第二个。 便是鬼修也会炼了丹药,喂生者服下,尽量缓解生魂苦痛。 而谢淮显然并没有多顾忌姜隐的意思。 在谢淮所行之咒下,因为魂魄强行离体,姜隐七窍已然出血,眼珠也开始翻白。 强行抽人生魂,极容易损伤躯体,即便如今谢淮放弃用此法抽出生魂,姜隐也必受重伤。 “姜隐,这是你的命数。” 谢淮脸上常挂着些笑意,让人见了极易生出好感,此时此刻却显出了几分阴冷,“能作为养料蕴养九方仙身,你此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话音落地,姜隐的生魂便被牵引至半空之中,没入紧闭双眼的九方仙身之内。 生魂入尸身。 从前叶南徽也听九幽之中的妖物说过,一些性情狠毒呢鬼修最爱用此法淬炼鬼器。其中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叶南徽想起起先那缕生魂被毁的肉身,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姜隐,我助你让夫诸活了下来,你总要回报我一二。” 下方谢淮,轻轻地揽过姜隐的肉/身,“只是若让你肉身尚存,你怕不会全心全意。” “不若我来帮帮你。” 谢淮眯着眼睛笑了笑,下一瞬几道寒光而过,姜隐的肉身便多了数道血痕。 眼睛、舌头、手脚……与起初牢笼中的那具生魂肉身并与不同。 谢淮吊着这些生魂的肉身一缕气息,却毁去她们的五感,让她们沦为废人,彻彻底底断了这些生魂后路。 即便她们从九方仙身之中挣扎而出,也绝不会再回自己的肉身。 好阴毒的手段。 无数过往,自谢淮剑下顺着无边血色朝叶南徽涌来,那些陌生的面容极快地在她眼前闪过,怨气盈天。 叶南徽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蓦地从这怨气之中抽离出来,半跪下去,眼角渗出血渍。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镇妖剑会选你,我起初想杀你的,你身上有和他相同的气息。”】 姜隐死前的话在耳边回荡。 叶南徽擦去眼角血渍,按照谢淮所言,她体内有九方的力量,自然也就染了仙气,也就是姜隐所说的和谢淮相同的气息。 当初谢淮诓姜隐杀了夫诸,夺取夫诸的气运,不是为了帮姜隐,而是从一开始他就算好了,要让夺了夫诸气运的姜隐,蕴养九方仙身。 费了这么多心血,这么多算计。 若她是谢淮,此时九方仙身被夺,也会迫不及待想要夺回。 地界天道意图毁了九方仙身,那谢淮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谢淮从天界而来,如今凡人飞升无路,那他这仙君还有路回去吗? 叶南徽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手中掐诀。 方才关心则乱,如今她见到姜隐才想起,当初在尸骨林中,楼砚辞曾为她渡了一口九幽本源瘴气,那本源瘴气如跗骨之蛆,便是神魂亦无法摆脱。 如今已然知晓,地界天道与谢淮确有分歧。她须得尽快找到楼砚辞的神魂,以避免受她们胁迫站队。 叶南徽口中术法念得飞快,幽微鬼气从她双眼而出,朝八方散开。 十余息后……叶南徽睁开了眼,面上一闪而过犹疑—— “地界西南之尽头,昆仑?” …… …… …… 【苍梧之地】 “区区人魔。” 寒潭雾深,染尽血色,谢淮怀抱古琴,脸色惨白站在岸边。 他目光所及之处,寒潭正中,魔气四溢。 鲜血自楼砚辞额角而下,滑自下颚,滴答滴答,砸入寒潭之中,他眉眼之间带着化不掉的戾气,只一眼,谢淮便知楼砚辞心魔已从他灵明处彻底侵蚀掉了他这数百年来周身炼化之灵气,化为人魔。 囚龙所化锁链虽嵌入楼砚辞之肉身,将楼砚辞困于寒潭,不可寸进,但……他亦不可入这魔气遍布的寒潭之中。 疯子。 谢淮忍不住暗骂,未曾想到楼砚辞竟真敢弃了这大道修行之路,彻底转化为魔。 如今这事情就难办了,必得先引楼砚辞回到他的肉身之中。魔魂仙身,尚还有转圜余地,这步棋绝不能废。 一时僵持。 楼砚辞扫过谢淮怀中古琴,眉眼之间卷起冷意,入魔以后,他心中喧嚣平静许多。 心中只余两个念头。 一、将南徽困于他的怀中,再不分离。 二、不惜一切,杀了白清枝和…谢淮。 第89章 第 89 章 无缘得见 叶南徽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孤身前往昆仑。 昆仑日程遥远, 归期不定,即便是将楼砚辞的肉身置于九幽,她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于是决定带着楼砚辞同往,届时亲眼看着楼砚辞的魂魄归于体内, 她也才能放心得下。 只是在这之前, 叶南徽还是先回了一趟慕宅。 袁风一蹶不起, 没空去管慕和的去处,不用被赶离慕家, 慕和心里的石头落下,便还是那副天真不知愁的模样, 见到叶南徽来,还笑着与她说笑:“你这般从天而降,倒像是从天界下凡的仙人。” 风声萧索,叶南徽来不及与他寒暄,指尖一点,唤出了慕拭雪。 “你认得姜隐吗?” 叶南徽开门见山。 空无山下那些堆积成山的尸骨, 皆是这些年来, 谢淮搜罗来蕴养九方仙身的人族修士,姜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待生魂蕴养之力被消耗殆尽,谢淮总会物色新的人选。 姜隐能徘徊化鬼, 与她相识,其中必有其他生魂与她交替, 才能让她谋得时机而出。 叶南徽握住袖中那块木牌,抬眼看向慕拭雪:“你认得吗?” 慕拭雪眸中却闪过迷茫:“姜隐不是仙山那位飞升成仙的修士吗?我怎么会与她相识。” “那你还记得你的肉身被白清枝毁去之后,葬在何处吗?你又是如何化鬼的?” 提到白清枝, 慕拭雪周身魂力起了波动,却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只记得那个地方很黑。是阿娘阿娘让我走。然后,待我回到慕宅,便化作了鬼。” 慕拭雪的记忆模糊不清。 “我知晓了。” 叶南徽猜了个七七八八,先前她总以为是白清枝干预了她们的记忆,如今看来,或许并非只有白清枝,而是合谋。 各有目的,各取所需,她们只是待宰羔羊而已。 叶南徽吐出口浊气,长夜渐逝,晨光缓慢晕染开来,是叶南徽喜欢的晴日。 只是圆日高挂,却不得一丝暖意。 叶南徽眯了眯眼睛,心中卷起不详的预感 【苍梧之地】 谢淮吐出口血沫,心头不甘渐盛。 若是从前,这些魔气怎么能奈何得了他。 楼砚辞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天生仙骨,气运加身又如何,当年仙族盛日,那些能从地界飞升成仙的,哪一个又不是惊才艳艳。 若非九方断了天门,断了这天地通途,他又怎会落得要受一人族制约。 他要楼砚辞死,却不能搭上他自己的性命。 谢淮的目光凝在楼砚辞的神魂之上。 楼砚辞的神魂较之起初已经弱了不少,但这还不是他所能承受之极点。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生魂的极限所在,如今至多半个时辰,楼砚辞就能以数半魂力为代价,促使魔气染尽这苍梧寒潭。 即便九方的古琴能为他拦下大半魔气,以他如今体内所剩仙力,也支撑不了他重启天门的那一日。 又是一口鲜血从谢淮口中喷出,魔气张狂,不断朝他涌来,带着不死不休地疯狂意味。 只是于谢淮而言,如今的一切,还远没有能到终点的时候。 此番天道抽走楼砚辞的生魂之后,他原以为是他的良机,能借地界天道之手,撇清他与楼砚辞之死的关系。这样,不用与南徽撕破脸皮,也是他之所愿。 毕竟与九方仙力转世宿主交好,总没坏处。 可惜,楼砚辞太不识趣了些。 谢淮心中升起恶意:“楼砚辞,如今你之神魂被囚,就不好奇叶南徽去哪里了吗?” 谢淮曾在地界天道的轮回之中,窥探过楼砚辞既定的结局。 天地通途被九方斩断后,天界仙力并非立马断绝,偶有仙力从中泄出,入人界天命之人体内,所成仙骨,脱胎而生,便是楼砚辞的来历。 地界天道并不排斥这样的天生仙骨之人,毕竟通途已断,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过是飞升无望,反倒是能成为地界天道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在地界天道的命书之中,只要楼砚辞按照命书所撰,抽出叶南徽体内九方转世之力所化内丹,交予地界天道化身的白清枝,那他便会得到地界天道庇护。 虽无法飞升,却也能承继仙山,享漫长寿数。 只是,这地界天道纵使能安排命书,却也无法管控人心。 谁也不曾料到,楼砚辞会为了命书所写“恶鬼”,一次又一次的自刎,以抵抗命书之力。 气得地界天道恨不能自己上手掐死楼砚辞,另择天命之人。 说起来,他也该谢谢楼砚辞的,若非他如此执拗,他之谋划也不能到了这一步。 楼砚辞此人虽然棘手,但他之软肋却也十分好找。 叶南徽的名字就像是牵着楼砚辞心口的细线,旁人一提,他的眸色便变了一变。 楼砚辞周身魔气浮沉,叶南徽,他小心翼翼地默念出这个名字,周身魔气一滞。 南徽还在等他,三日期限,如今他若食言,南徽怕是会生气,她若生气,必定不会在慕宅等他。 “你如今魔气盈体,上来便要置我于死地,半分不听我的解释。” 谢淮将古琴横抱,轻轻一弹,水光层层蔓延而开,期间便是叶南徽的身影。 “她去找你了。” 楼砚辞的目光凝在那水光之上,叶南徽将他之肉身揽入怀中,指尖点入他的额心,显然是在探他之魂。 “她见你生魂被抽,未听我解释,便想去寻地界天道所在。我阻拦不及,便只能先来苍梧之地将你寻回。” 谢淮的话说得漂亮。 楼砚辞长睫颤了颤,却并未接谢淮的话:“九方仙身我见过了,你说谎了。” 他周身魔气控制不住地朝谢淮脖颈之处缠绕而去,谢淮却并不慌乱,在那魔气即将侵入体内的前一刻,开口说了话:“琼枝为身,生魂为体,你见的并非九方仙身,只是我设的迷障。” “我不信你。” 谢淮唇边挂着笑意,眸中寒芒闪过,“九方仙身太过重要,我不想再多一个人知晓,所以才引你去了我那赝品中去。” “不过如今也无所谓了,九方仙身已经被地界天道夺去。” 谢淮轻扫过苍梧寒潭中,其中幽深,并未见到从前南徽留下的泪珠影子,他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你已经看过了吧。”谢淮抬头看向楼砚辞:“撰写命书,开启轮回,重洗南徽记忆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 谢淮说着收起周身隔绝魔气的仙力:“你现在便是在此处杀了我,也没半分用处。” “叶南徽去找你了,若她再次遇见地界天道,你觉得会如何呢?” “不如做个交易。” 谢淮伸手,仙力穿过这深潭,来到楼砚辞的面前,“我助你脱困回到肉身,你借我一缕心源魔气。” “很划算的交易。” 楼砚辞垂眼看着笑得温和的谢淮,明知陷阱已然布好,他却不得不踏入其中。 “好。” 仙力没入他的额心,而一缕魔气从楼砚辞心口处而出,作为交换,被谢淮收入囊中。 “我们昆仑相见。” 楼砚辞曾经铲除过不少妖魔,其中魔族一脉最是难缠,他们自天地之间的欲念而生,极难铲除消灭,修行速度较之妖族和人族而言,也是一日千里,因而也曾有不少人族生出邪念,入魔以图一日千里之功。 只是魔族以欲念而生,所得之功,也依托欲念之上,其力越强,欲念越深,如陷泥潭,挣脱不能,最终丧失本心,被欲念吞噬,终不得善终。 仍由魔气吞噬掉自己神魂之中,灵明之上的那屡清气时,楼砚辞就已然最好了准备,如今谢淮的一缕仙气破开他的魔气,替他化解掉扎根于他神魂之中囚住他的苍梧囚龙时,仙气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他突然之间生出了一些悔意—— 双眼赤红,眸生戾气,便是想装也再装不出那副仙君模样了。想必她如今见到自己这模样,也不会过于挂怀。 还真是让人难生欣悦之情,他的牙突然生出痒意,心中欲念渐重,只觉要磨一磨她唇间软肉方能解这苦痛。 也不知他如今这下场,是不是从前仗着一副合她眼缘的样貌,时常引诱于她所得的报应。 楼砚辞的手指微微蜷缩,神魂开始因苍梧囚龙的离开产生阵痛,思绪逐渐混乱。 前一瞬还是雨夜之中,横尸满地的绝望;后一息,便又是她靠在自己怀中的温软。 情绪起起伏伏,没有落点,血色渐起渐落,最终归于平息,深重欲念之中显出她的影子。 “楼小仙君。” 她展颜一笑,站在春意之中看他,“快跟上来。前面好热闹。” 她惯喜欢人间热闹,从前他还能陪她,如今却不行了,莫说这浑身魔气,一出世便会引来修士追杀;如今他之欲念日深,人潮汹涌,他只愿将她囚于怀中,又怎甘心她入这世间。 最终也不过会被她所厌弃而已。 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便放手。 他站在原地并无动作,只静静看着她。 她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不跟上来。 “楼砚辞。” 她又唤了他一声,随即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去,“你真的不跟上来吗?” 他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她朝他挥手,如鱼入江河,转瞬便没入人海之中。 他心里一空,望着她消失的影子,脸色惨白,心里无边欲念,折磨得他几欲崩溃。 找到她,锁住她,拥有她。 细细碎碎的声音仿若永不停息。 他强硬地将那些魔气加诸的欲念一点点囚住,耳边总算得到几分清静,无边空寂之中,只徒留一声叹息—— 就是有些可惜,那封由她写下的婚书,大约终是无缘得见了。 第90章 第 90 章 终局(一) 昆仑山下, 云海翻腾。 叶南徽蹲在山门脚下一处小林子里,鬼鬼祟祟地等待着楼砚辞醒来。 已经等了三日了。 不知是不是到了昆仑,他的神魂有所感应的原因,楼砚辞置身于她法器之中的肉身, 自三日前, 突然便开始溢出魔气。 叶南徽彼时本已经准备上山门, 察觉异动,便临时寻了处相对来说还算隐秘的小林子, 感觉到楼砚辞的肉身之中魂力渐渐充盈,原本估摸着他个把时辰就该醒来, 却没曾想一等就是三日。 明明生魂已经归体,为何不醒? 叶南徽使劲儿戳了戳他的肩膀,探了探他的脖颈,拽了拽他的发丝,最后又戳了戳他的脸,直到在脸上戳出了数个红印, 楼砚辞仍是没什么反应才作罢。 人是好的, 就是不醒。 小树林四周虽被叶南徽以鬼气使仙法隐蔽起来,但一鬼一魔再待下去,总觉得有些不妙。 昆仑山仙力磅礴, 与地界其他仙山不同。 昆仑曾衔接天地,其间并无凡尘弟子, 也无人族修士,虽已是半隐世的状态, 但却依旧被凡尘修士奉为仙山之首,除去年头年尾的典仪会来此地祭拜,往常若无必要, 皆不可来扰。因而叶南徽才能在此处待上好几日而不被人察觉。 但再待下去就不一定了。 可若要折返 一则,现下楼砚辞长睡不醒,叶南徽带着他长途奔波本就不便。 二来,九方仙身还在地界天道手中,叶南徽并不愿她毁去仙身之后,没了掣肘,任意编纂命书,操控她的命数。 总而言之,这昆仑山是非登不可的。 叶南徽蹲在楼砚辞身边,双手撑着脸侧,长叹了口气,看着这张脸,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说起来这次轮回还真是有够热闹。 从遇见夫诸开始,每一步都在被人推着走。 无论是她还是楼砚辞,所得命数皆不由己,还有那十二次轮回之中的记忆,叶南徽垂眼,她耿耿于怀那般久的一切,到头来皆是有人作祟,这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还真是格外不爽。 她的指尖轻轻滑向楼砚辞的额中。 楼砚辞体内的九幽瘴气本源,顺着叶南徽的气息尽数从他生魂中抽身,回到叶南徽的掌心。 这瘴气本源在楼砚辞那里待得太久,已经染上了他的气息。 叶南徽轻轻将瘴气攥紧手心。 从楼砚辞识海而出之后,这些时日,清晨半夜,或是一个转身,那些被命书所压制的记忆,便会不经意地重得自由。 而如今记忆回笼,才知命书为了抹去她与楼砚辞的过往,编得有多潦草。 在地界天道为她拟定的记忆里,她跟随楼砚辞前往仙山拜师求道,以解体内囤积已久的妖魔煞气之毒。 其中过程虽艰难,但修行一道大抵如此,也并非叶南徽无法忍受,虽遭受仙山之人排挤,但说到底,叶南徽也并未付出太过惨痛的代价,与捡回一条命相比,叶南徽大抵上甚至可以说是小赚了一把。 也是奇怪,这般不对等的交换,她从前竟丝毫没有怀疑过其中的猫腻。 恶鬼命数——朝生暮死,不见天日。 她逆天界天道曾定下的法则而活,非但未死,反倒还修得了恶鬼肉身,若无制约,便与天道有违,因而才有妖魔煞气之毒与相制。 这种制约出自天道本源,若非地界天道之命书干涉,她约莫便是会和最初一样,死在楼砚辞的怀中。 那一世,为解她周身煞气之毒,楼砚辞违逆师命,与她结为了道侣,以双/修之法,辅之以仙山秘术,才勉强将她周身煞毒压制。 其法苦不堪言,痛苦之中偶有欢愉,于他们都是折磨。 那些时日,楼砚辞的手腕,双肩,处处都是她留下的齿痕,最难以忍受时,楼砚辞也只是将她揽入怀中,神魂相交,分担痛楚,又用他之肉/身相安抚。 她的本源瘴气因此融入了楼砚辞的神魂。 彼时楼砚辞仙骨加身,气运无双,偶然多出这么一道极为强势的本源瘴气,也还不会遮掩,落在山主眼中,一览无余。 山主再看她之眼神,恨不能将她抽皮剥骨。 也不怪仙山山主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本源瘴气强横,融进楼砚辞的神魂,于他没有半分好处,倒是她与楼砚辞交换以后,体内有楼砚辞一缕仙力作压,煞毒被压制,要好受不少。 “你师长,约莫是觉得我糟蹋了你。” 她彼时被煞毒折磨,做什么都是懒懒的,蹭在楼砚辞怀里,也懒得动弹,将他当做人形软椅。 楼砚辞向来少话,这次也并未发表什么言论,但眼角眉梢处却流露出一股心甘情愿的意味,见她躺得不舒服,还主动让她抵在他肩头的位置,说起话来更容易些。 那双眼眸看着……实在是……好欺负得很。 她暗自嘀咕,这若是落在仙山山主眼里怕是会觉得师门不幸。 只是落在她叶南徽眼里,却只觉得心里痒痒的,恨不能将他按倒在床榻上,再狠狠“糟蹋”千八百遍。 只是那时她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颇为遗憾地放过了楼砚辞。 现在想来,即便那时她因煞毒而死,至少这段时日也是愉快的, 看着眼前仍没有响动的楼砚辞,叶南徽轻轻眨了眨眼,眸间水光一闪而过。想着那时难过得约摸只有楼砚辞一人,就如同她如今一样。 叶南徽正想得出神,却见楼砚辞眉间一道幽光,春秋剑剑灵自他眉心而出,发出低鸣,十分警惕地剑指叶南徽身后。 叶南徽起身回头看向来人,唤出他的名字:“谢淮。” 只见谢淮难得着了一身白衣,玉簪束发,较之平日里的散漫,多了几分端肃,唇角却也还噙着往日里的温和笑意:“南徽。” 模样与从前无异,只是叶南徽在空无山中知晓他以旁人生魂蕴养九方仙体之事后,再瞧见这张脸,只觉得十分违和。 俊俏皮囊之下包藏狠厉。 这天界仙人若个个都是如此,也难怪地界人间,会生出属于自己的天道了。 “南徽竟快我一步。” 谢淮笑着与她打趣,并未在意对他生出敌意的春秋长剑,“即将上往昆仑,见一见此间天道。南徽现下心情如何?” 叶南徽按下春秋剑灵,并未有多余的情绪:“还好。” 谢淮笑意不变:“也对,说起来该是这地界天道怕你才对,她欠下九方因果,许下九方转世之机缘,致使九方力量入了轮回,本该护这力量无恙,如今却要从你体内盗走。实在是太过背信弃义了些。” “若南徽没别的事要等,那此刻便与我同上昆仑如何?” “有事。” 叶南徽的目光落会到躺着的楼砚辞身上,“他魂魄已全,却未睁眼,我不放心。” 听到叶南徽说完此话,谢淮仿佛才注意到楼砚辞一般,目光随之落在他的身上。 “竟彻底化魔了。” 谢淮挑了挑眉,“便是化魔,你也要救他?” 谢淮语气带了几分玩味儿,话音落地,叶南徽便懂了谢淮的意思。 从前楼砚辞只是心魔占据灵明,虽有魔气,但神魂本质还是人族,日后只要多加约束,想要修行仙法,亦或是成为人族,皆可自选。 而如今,他之神魂已彻底化魔,再无一丝回转之机。 只是“化魔又如何?” 叶南徽挑了挑眉,尽管楼砚辞心魔日盛之时,老是和她嚷嚷说她喜欢小仙君。 这话虽没说错。 可她喜欢的小仙君,姓楼,名砚辞;小仙君如今没了,或许喜欢一个姓楼的小魔君,也还不赖。 叶南徽勾了勾唇角。 见叶南徽并未动摇,谢淮掩下眸中暗色,却并不十分甘心。 叶南徽此生虽投胎化作恶鬼,但其中力量确属于九方,乃是仙家,一个化魔的凡人,怎么配得她青睐。 半晌,谢淮从齿缝中挤出句话:“你大约并不晓得,化魔之后,他便——”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楼砚辞了。 “便什么?” 只是还没说完,叶南徽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曾在人间见过魔族,我知道,魔是什么样子。我也知道,楼砚辞是什么样子。” “所以,魔又如何?” 叶南徽一向并不爱与人争论什么。 她因着恶鬼之身,不熟的时候相处起来,便会觉得她样貌虽也艳丽,却总带着的股森森鬼气,让人不好接近,也就无人会与她争论。 熟悉之后,便知晓这就是一个懒鬼,最爱的便是听书赏美人,眉眼之间的懒散终日不散,偶有意见相左时,叶南徽此鬼也懒得多费什么口舌,便是与她争论也没什么意思…… 因而,这还是谢淮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维护一个人的样子。 “也罢。” 谢淮叹了口气,“昆仑山曾乃仙家落凡之地,如今这地界六百零八座仙山,唯有此座仙山仙力最为醇厚,也因此最为排斥邪魔外道。” “好在他之肉身曾修至化神,如今并未完全被魔魂侵蚀,这才能与此逗留,只是仙魔相斥,这才未醒。” 谢淮言毕,怀中蓦地抱出一把古琴,琴弦微拨,仙力便落入楼砚辞肉身之中。 叶南徽本想阻止,若如谢淮所说,她不若直接送楼砚辞离开此地,等他醒来更好一些。 可谢淮动作太快,不过一个气口的功夫,楼砚辞长睫微动,便似要苏醒。 这厢,叶南徽的心思都挂在楼砚辞身上,并未立即察觉几步之遥,谢淮的异状。 云舒云卷。 只听几声急促的呼吸之后,谢淮看向那昆仑之巅,轻声唤她:“南徽,我们该去了。” “地界天道已然发现我们了呢。” 他手中掐诀,眸中染上兴味儿。 一阵轻风而过,眼前云雾始开,显出一条通天之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完结&番外 第91章 第 91 章 终局(二)“你要他死还…… 昆仑之巅, 中天之柱,凡人临界此地,便可得之永生。 可惜现下天地通途已断,如今, 这中天之柱早已残败得不成样子。本是仙家之地, 却被人界气运汇集而生的地界天道所占据。 谢淮敛下眸光, 看着这山巅之上的天道,压下心中不快, 轻轻扬起唇角:“九方仙身何在?” 一鬼一魔一仙同时而来,地界天道的化身凌空而居, 并未理会谢淮的问题。 “真是愚蠢。” 化身清幽的目光扫过随谢淮而来的叶南徽,眸中闪过敬畏,嘴上却并未饶人。 回应她的是汹涌魔气。 楼砚辞醒来后,更沉默了许多,魔魂居仙身,魔气与身体残存仙力相斥, 本就受其折磨, 加之处于昆仑山巅,始作俑者就在眼前,眉目之间的戾气便更是有增无减。 “大胆!” 天道脸色一变, 偏身躲过,她向来厌憎诸魔, 魔生性偏执乖戾,极难驯化不说, 还会削减一方之地的运势,于她不利。她自觉命书一事,走的最错的一步棋便是选了楼砚辞做这书中天命之人, 如今堕魔不说,竟敢冒犯于她,实属该死。 天道生怒,云海层层翻涌堆积,将她们团团围住。 谢淮一击琴音拦住了翻涌而来的云海,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云海,随即衣袂飘扬,踏于其上:“因果相欠,毁掉九方仙身,你也会元气大伤。” “如今南徽已知晓前因后果,你那命书此次轮回本就是摆设,又何苦重拟。”谢淮温言细语,“不如就此作罢。” 天道并未言语,谢淮此仙,口蜜腹剑,却有一点说得没错,毁掉九方仙身,她确实会遭因果报应。 只是,地界天道看向下方的叶南徽,比起九方转世的力量,这点因果报应不值一提。 “叶南徽她必须死。” 天道错开眼神,落在谢淮身上,谢淮的谋划,她并非全然不知。 九方仙身流落人间数万年,较之转世之力量,九方的仙身她起初过多并未在意。 因为即便是像九方这样的先天之仙神,没了神魂,又堕与凡尘,日久也定会被凡间浊气所染,失去仙身原本之力。 并不足以为惧。 只是偏偏有疯子,生生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用生魂为九方仙身蕴养万年之久直到几月之前,无暮城一事发生时,她才察觉到其中异样,赶往查探仙身所在。彼时,她尚且还不敢确定谢淮的谋划,如今,却已昭然若揭—— “复活”九方,重开天门。 还真是痴人说梦。 她并不屑于与谢淮争论,如今昆山山巅,昆仑鼎中,她已集气运之力开始炼化九方仙身,没了仙身,谢淮的谋划自然落空,而她没了掣肘,也能借机重撰命书,提取转世在叶南徽体内的九方之力。 如今,一切几乎都已成定局。 谢淮不语。气氛凝滞,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没有必要再和天道多说些什么了,他垂眸看向那团翻涌的魔气,楼砚辞虽无望击溃这天道,耗一耗她之气运也好 地上。 楼砚辞魔气四溢,双眼煞红,杀意沸腾。 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了下来,叶南徽轻轻拽住他,朝他摇了摇头。 从踏上昆仑时,叶南徽便在打量这凌空的天道化身。 天道化身样貌不定,本不该觉得眼熟,可天道化身与她对视时,压在眼底的微末怯意,还是被叶南徽捕捉到了。 这怯色,和天道入命书轮回,化作白清枝时,一模一样。 得知白清枝乃天道所化后,叶南徽原先不过是觉得,天道这点怯意只是应命书,作伪出来的。 如今一观,却似乎并非如此。 能让天道生怯的只有这世间因果,谢淮在此事上,应当没有说谎,当初九方斩断天地通途,保全了地界天道,让地界天道欠下她之因果。 如今这欠下的因果随之九方转世之力,落到了她的身上。这才让地界天道见她生畏,也才让她大费周章,想出命书之法,来取她性命,炼出这九方转世之力。 说实在的,叶南徽倒也能够理解地界天道的做法,九方之力能断天地通途,这般力量保留下来,任谁也不会心安。 只是理解归理解,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命书轮回,她受困于苍梧寒潭;而楼砚辞于轮回之中,自刎上百次,被折磨得几近疯癫,如今还因而化魔。 她岂能不恨。 来这昆仑山巅,也未尝没有报仇的打算;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被谢淮牵着鼻子走,让楼砚辞去送命。 谢淮并不了解她。 她叶南徽做鬼,一向十分识时务,从前在仙山,她不是大乘境的山主的对手,再看不惯他,再生气,也懂得暂避锋芒。 如今随着满肚子谋算的谢淮来到此处,也并不是为了找死。 生路嘛,摸索摸索着就出来了,该苟的时候苟,就如同曾经她脱胎于九幽瘴气,在瘴气之中不敢露头,偷偷摸摸苟到成人一样。 活着,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地界天道炼化九方仙身,是为了重撰命书,而重撰命书,是为了夺她内丹之中的九方之力。 说到底,就是为了九方之力。 地界天道不能直接夺她的力量,这才大费周章。 但她若愿意给呢。 她本源之力为九幽瘴气,生挖内丹,也不是不能活,就是这个过程痛苦了些;运气好的话,也就是重回瘴气,养个千年就好;运气不好的话,或许要等上数万年。 虽说这法子是窝囊了些,但也总比让身边这个傻子以卵击石,再死一次的好。 至于与地界天道的种种恩怨,有机会报仇就报,没机会就好好活着。 叶南徽攥住楼砚辞的手,此刻楼砚辞正垂目看她,那双眼睛生出压制不住的乖戾,连看着她的眼神也显得冷冰冰的。 啧,小魔君脾气可真大,让鬼心生不悦。 叶南徽踮起脚尖,伸手揉了揉楼砚辞的脸,搓得他满脸都是她的指印,戾气消解了几分,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这才对嘛,杀气那么重干嘛。 还是历练得少了。 也没掐诀,叶南徽歪了歪头,出言威胁:“我有法子解决此事,你待在这里,不准动,动了就真不要你了。” 掐什么定身诀,也没有她这一句话管用。 叶南徽飞身而上,对着地界天道也懒得费什么口舌,望着她眼里的些许怯意,将自己心中之念化作心法,传给了地界天道。 “” 地界天道一时有些沉默。 叶南徽耸耸肩:“我如今多用的是瘴气之力,这力量我炼化也不过十之一二,你寻个好时机,我亲手剖给你亦可。” 因果相制,叶南徽也不怕地界天道翻脸无情。 见地界天道没有出言反对,叶南徽估摸着这事情也算是成了,又偏头看了看谢淮,本不想多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倒是说清楚得好:“我会杀了你。” “姜隐、慕拭雪还有她娘的生魂都是被你抽走的吧?” 叶南徽如今也并不能十分确定谢淮的目的,但于她而言,却也并不很重要。 “夫诸的死,也是你一手计划好的?” 叶南徽虽是发问,但也没想着让谢淮回答。 她一早便想好了。 若非要利用谢淮破开上昆仑的仙力屏障,她在山下就会和谢淮摊牌。 叶南徽伸手,用内丹炼化的一两分力量,朝谢淮勾了勾,他怀中古琴便脱手朝着叶南徽而来。 有几分熟悉。 叶南徽轻轻抚了抚琴,她从九幽脱胎,尚不识字时,便有“徽”字印在她的识海之中,想来便是九方力量残余的记忆。 那古琴在她手下发出低鸣,显出亲近,可惜她并非九方,使琴也使得不好。 失了古琴的谢淮并未慌乱,看着眼前的叶南徽,他轻轻笑了笑:“你使琴不好,使剑才相配。” 说完,谢淮伸手一握,镇妖剑蓦然出现在他手中。 天道化身眉头微皱,伸手欲夺,却被镇妖剑周身气息逼退。 “镇妖剑曾乃九方佩剑,仙家之物,你便是这地界主宰也碰不得 。” 谢淮好心替天道解释,随即竟轻轻松手,将镇妖剑推至叶南徽面前。 “南徽,你须用此剑,劈开昆仑,以昆仑之石重塑一条新的通途,打开天界大门。” “只是,尚缺一物为此剑重新开刃。” 谢淮右手一挥,在地上的楼砚辞被他牵引而起。 “嘘。” 见叶南徽欲攻,谢淮出声制止,“别冲动。” 一缕极为细微的线,自楼砚辞心口处蔓延到谢淮手中:“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谢淮有些无奈:“可实在没想到,南徽你太过能屈能伸了些。” “地界天道加诸在你身上的轮回之苦,你竟也忍得下。” “逼得我只能行此招。” 谢淮只轻轻拽了拽手中丝线,楼砚辞脸色便几近纸白,神魂连同躯壳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 “这丝线,在楚宅时救了他一命,以我仙力为载,替他缝合心脉,他化魔以后,我又往他神魂之中,注入了一道我的仙力,作为粘合,融入这丝线。若这丝线断绝,便是成魔也无济于事。” “啧啧,真是可怜。” 谢淮叹息一声,看向叶南徽,“天道重启轮回十二次,他为你自刎成百上千次,苦苦挣扎于轮回之中,好不容易得见你一面,却又看你另结良缘,受尽折磨,从天生仙骨的天命之人堕落成现在这幅模样如今他之性命尽在你手,就全看你救不救他了。” “对了。” 谢淮微微一笑,牵了牵那屡仙力所做的丝线,“说起来,当初我能得机会在他心口种下这缕仙力也多亏你在楚宅,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剑呢。” 分明知晓谢淮是在激她,叶南徽还是没忍住脸色一白。 “叶南徽,我要你以你之躯壳为祭,为镇妖剑开刃,魂入九方仙身,劈了这昆仑。” 谢淮话音落地,天道反应极快,出手便要掐断那屡丝线。 但更快的是叶南徽,古琴在手,辅之以九方之力,硬生生接下拦下天道。 零零碎碎的线索,迅速被串联在了一起。 现下想来,这一路上,无论是借她之手,让楼砚辞误以为她另有新欢,还是假意告知楼砚辞“真相”,谢淮不过只有一个目的——逼迫楼砚辞发疯,最好能惹她厌弃。 这样,在真相被揭开之时,她对楼砚辞的爱意和愧疚,才能成为谢淮胁迫她的筹码。 一如现在。 镇妖剑就在她的面前。 “九方仙身快要被炼化了。” 谢淮脸上笑意不变,好心提醒—— “南徽,你剩下的时候不多了。” “你要他死还是活?” 第92章 第 92 章 终局(三)死于春日…… 云雾翻腾, 风声萧萧。 叶南徽的脑子一片空白,却并未放弃衡量如今的局面。 此时此刻,谢淮的手中攥着握着楼砚辞性命的丝线,丝线若断, 楼砚辞身死魂消, 再不会有下一个轮回。 他以楼砚辞的性命做赌, 要她自刎殉剑,放弃肉身, 魂归九方仙身。 赌不起的人理应是谢淮才对。 九方仙身对他而言不容有失,某种程度上来说, 甚至比她体内的九方之力还要更加重要。 她若死了,九方之力或许还能再度转世,但九方仙身没了,那就彻底没了。谢淮这数万年等待的一个机缘,便彻底没了影子。 他凭什么以为她会为了一个男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九方仙身和楼砚辞,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他们放在一起, 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多加考虑。 因而她不该怕的,也不该不敢赌的。 可 她不是人, 她是鬼。 思绪千回百转,手却先一步握上了那柄镇妖剑。 叶南徽垂眸, 看着手中之剑,唇瓣被她咬出齿痕, 理智一点点崩盘,风起云涌之间,她颤抖着握紧了那柄剑。 所有的利弊谋划, 寸寸碎裂,无论她想再多的理由,意图说服自己,是谢淮不敢赌。可她的心却做不了假—— 如今她和谢淮之间 赌不起的人是她 她若不应谢淮之言,九方仙身被毁,想必谢淮也不会大发慈悲,放过楼砚辞。 楼砚辞身死魂消之痛,相比于九方仙身之于谢淮,是她更承受不起。 【说起来,当初我能得机会在他心口种下这缕仙力也多亏你在楚宅,刺入他心口的那一剑呢。】 不久之前,谢淮的话还言犹在耳。 字字诛心。 叶南徽难得生出些后悔意,长睫一抖,水雾在眸底凝聚成珠。 这十二次轮回,天道硬生生以命书为媒介塞给她的那些记忆,都已经让她足够伤情。 那他呢?亲身经历了这一切,行至如今,是何滋味? 当初楚宅刺向他的那一剑,原本是想着报仇雪恨,再不相见;谁知却是受人谋算,反倒种下因果,害了他的性命。 镇魂剑在她手中发出低鸣,她伸手握住剑柄,剑刃朝内,目光却落在楼砚辞的身上,谢淮手中那屡丝线贯穿他的心口,他如今已经没了意识,那张脸显出些乖觉。 幸好晕过去了,叶南徽看着他的脸,心中陡然生出点庆幸。 若他还醒着,约莫谢淮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会当场挑了这丝线。 届时一切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了。 如今不过是再度弃了自己的肉身而已,她此前为摆脱命书所控,甘愿如此;如今为了楼砚辞,也并非做不得。 只是她有些怕疼而已。 她下意识诓骗自己,入九方之身后,尚能活着,可谁又说得准呢,九方仙身吞噬过那么多生魂之力,她又凭什么成为这个例外。 她之谋划逃不过天道的眼睛。 在她握剑的那一刹那,就已然察觉到她的意图,方才刚结下的约定瞬时崩盘,天道的磅礴之力呈山呼海啸之势向她压来。 那把九方的古琴伴着她炼化的一两分九方之力,护住了楼砚辞和谢淮;她只好用鬼气勉强护住自己。 说实在的,天道化身之威压,比当初初上仙山之时,见到仙山山主时的威压强多了。 浑身上下每一丝鬼气都在催促她,快跑。 天道如今是真的想杀了她,就算有被因果反噬之险,就算这一世拿不到九幽之力,她也绝不能让她祭剑,全了谢淮的谋划。 其实她想跑的,生,对她来说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她能为生,在瘴气之中苟上近千年;也能为生,屠尽九幽之妖魔。若非无奈,她绝不会与天道做对,赌上自己的性命。 生多好啊,行山高水远,赏春花秋月,观人间可爱。 吞花卧酒,与美人共眠。 这样的好日子,她拢共也并未过上很久。 真是太可惜了。 叶南徽轻叹一声,剑刃彻底没入她的腹中。 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恶鬼之血,为镇妖剑开刃,足够了。 血染红了镇妖剑的剑刃,金光大作,像是一瞬,也像是百年之久,识海中残余的命书残页化作飞灰,被天道压制已久的过往记忆,在此刻通通尽数归于原位。 新婚之夜,红烛摇曳。 她轻声哄他:“楼小仙君,与你结为道侣以后,天上地下,你就不是独自一人了,无论天命如何,我这个恶鬼,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抓住你的手的。” “所以楼小仙君,你可以笑了。” “笑着可要好看多了。” 她若想哄人,没有哄不下来的。 楼砚辞此人最是别扭,冷面热心,明明就见不得人间疾苦,看不得母女父子分离,因而才在人间降妖除魔,偏偏非要将因果挂在嘴边,绝不承认他的在意。 明明就心悦自己,为她挽发,替她描眉,桩桩件件都是凡间夫妻所行之事,偏偏故意装作不知,还诓骗她此乃常事。也不想想,她在人间混迹,话本子听了一沓又一沓,还能识破不了他这点诡计。 不过就是看着他好看,她并不讨厌,因而放纵罢了。 他也倒好哄,每次都会被她随意的一句话哄得晕头转向,颠三倒四,脖颈连带着耳根腮边再到颊边,每每都会红成一片,十分有趣。 这到了新婚之夜,她认认真真地哄他,哪有拿不下来的。 红烛之下,楼小仙君的嘴被她哄得翘得根本压不下来。 当真不愧是她。 回想起这一切,叶南徽也勾了勾唇角,暗自得意,短暂得意之后,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却垂落下来,突然生出些后悔,当初将这话说得太死了些。 诚然她当年说此话时,确实并未想过食言的,但如今也不得不食言了。 若是从前,楼小仙君再是生气,也不过是压下心中愤懑,老老实实,乖乖地等她回来。 可如今,换成楼小魔君,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想一想就知道,以卵击石这样的蠢事情,他是一定会做的,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的,也不知道她费力为他保住的这条小命,他自个保不保得住。 识海之中,浮现出从前他在轮回之中,一遍又一遍举剑自刎的场景,自他体内而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似乎都还能感觉到余温。 那时半疯尚且如此,如今若还想着殉情,就更糟糕了。 若是她当真有机缘,在九幽瘴气之中泡上个成千上万年,活过来一看,嘿,楼小魔君给自己折腾死了怎么办,到时候去哪里再寻一个这么合她眼缘和心意的一个人呢? 不过按着小魔君的性子,她找一个样貌有三分像的人,带到他坟前告诉他,自己准备另结良缘。 约莫便是死了成千上万年,小魔君也能从坟头上跳起来,恨那人恨得两眼通红,背着她将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威胁那人离开,转头又蹭到自己面前装装可怜,用美色勾引勾引她。 啧啧,这点把戏她都不想多说。 肉身崩坏,叶南徽的神魂一轻,浑浑噩噩不知飘向何处,思绪也迷迷糊糊。 想着这幅场景,莫名其妙地就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却越发的后悔起来。 在上来昆仑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想着给楼砚辞留上一封书信。如今,中了谢淮之计,想了一肚子逗弄小魔君的有趣法子,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想着想着,耳边突然传来喧嚣。 她费力地想睁一睁眼,却恍惚发现,神魂离体,不再需要借助肉身的眼睛,只需要凝神便能观到心之所向。 视野一点点变得清晰—— 恶鬼肉身祭剑,镇妖剑金光大作,便是天道化身也接近不得。 大局初定。 楼砚辞醒来,便见到了她插着剑的肉身。 果然不出她所料,什么身死魂消,小魔君这疯子根本就不在乎,直直地朝她扑去,看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幸而谢淮似乎早有预料,及时收了这丝线,才没酿成惨剧。 小魔君倒在她的尸身旁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仙骨、气运早就没了,如今他一无所有,只能守着她的尸身,束手无策。 叶南徽神魂一痛。 从前在人间看话本,听说书时,叶南徽总爱看这么一出戏。 约莫是小娘子因各种原因假死身故,逃离小郎君身边,看小郎君倒在假的尸身跟前,痛哭流涕,要死要活,痛心疾首 这种戏码她百看不厌。 但这戏码落到她头上来,忽然之间,就没了趣味。 十二次轮回之后,她诸多不愿之事当中一件,便是,不愿再让楼砚辞见到她的尸身。 真真假假的尸身,楼砚辞见得太多,她不忍他再受折磨。 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些怨气,怨谢淮没能让楼砚辞继续晕过去。可如今她和楼砚辞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长跪不起,周身魔气硬生生在天道威压之下开辟出方寸之地,将她圈在其中。 镇妖剑拒绝一切的靠近。 金光将楼砚辞伸出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挥开。 直到那双洁白如玉的手,变得鲜血淋漓,楼砚辞也没有放弃。 “叶南徽” 他的声音在发颤,听得出的嘶哑,带着些许怒意和无所适从。 多余的话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叶南徽想应的,可是神魂被一股无名力量所牵引,别说出声应他,便是想再多看一眼也不能了。 …… 昆仑山巅,中天之柱,浮云卷霭。 云卷春山绿未消。 叶南徽真正死在了一片盎然春意之中。 第93章 第 93 章 终局(最终,二…… 楼砚辞这一生, 生来丧母,成人时与血亲生离,后又痛失所爱,卷入轮回。 自刎、杀人、生心魔、剖去仙骨, 脱离师门 桩桩件件所求不过是让叶南徽活着。 从前仙山之上, 山主曾说, 大道致远,他如今囿于情爱, 为一个小小恶鬼生出执念,终有一日会后悔。 待堪破迷障时, 必得满盘皆输。 他没有应山主的话,只是执拗地跪在刹那殿,为她求一线生机。 山主脱离人世太久,不懂他,也不懂这情缘。 他出生时,他阿娘因他丧命, 外租一家尤为厌他, 而生父又视他为斗争的筹码,至于山主和世间其他人,不过也是因为他生得仙骨, 高看他几分。 他之命运从出生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之后种种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拜入仙山、成为楼小仙君、护这人间众人称赞他神仪明秀, 眼含悲悯,爱怜着这世间。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除了从食人妖魔手中救下幼童,看他们与亲人团聚时,会真心实意升起几分暖意外, 其余的,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又哪里称得上什么爱怜。 直到在九幽见到她的第一眼。 世间万般苦,命数不由人。 可她眼里燃着的灼灼烈火,似要将这世间燃尽,滚烫的灼烧之意,顺着那一眼,一直烫进了他的心底。因而才匆匆忙忙移开眼神,不敢多看。 世人称道的楼小仙君,在那时就动了凡心。 好奇她,想要了解她,进而心甘情愿地泥足深陷。 在人间那两年,他带着她在人间游荡,她眼睛亮珍珍地看着人间的一切,再琐碎平凡的事情落在她的眼里,都格外有趣。 她真切地爱着这个人间。 于是连带他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从前斩妖除魔,不过是责任在身,不得不做,而如今,他也会想,若是仍由这妖魔毁了这方小城,那下次他便不能再带着她一起,蹲守着街巷等着那家做糖饼的大娘出摊了,那街巷尽头的桂花每到金秋,便香气宜人,她格外喜欢。 还有小城城中,那家做小泥人的大爷,那大爷眼睛不好,做得小泥人并不精巧,鼻子眼睛歪歪斜斜,可她喜欢,时不时就去挑一个,看着看着就能倒在他的怀里,笑上半天。 这般被妖魔毁去,实在可惜。 瞧,连他这样木偶一般的人,也能生出可惜这样的感觉。 此后上了仙山,仙山里的修士,起初无不对她喊打喊杀,说她违逆天命,不可苟活,不少修士也对着她指指点点,说她恶鬼出身,必定心狠手辣,无情至极。 实在可笑,分明她这恶鬼,比他这仙君,还要更喜欢人间些。 他不欲与之多言。 这仙山,这修士,口中之言,从来都只在剑下。 没有什么是一柄剑解决不了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仙山的价值,因而在和她一起被关进地牢上,他毫不慌乱,甚至于还能分出心思替她谋划,免于她在这地牢受累。 只是却没想到,能因此探出她的真心。 她喜欢他。 光是想想,心中欣悦便止不住地疯涨。 她喜欢他,她怎么会真的喜欢他。 这对他而言像是一场美梦。 美丽又短暂。 来得太慢,去的太快。 轮回之前的第一世中,妖魔煞毒入体,她越来越懒怠,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一次她睡过去,他都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她看出他的害怕,于是抽空写下诸多,曾在人间游历时见过的人事,亦或是还没见过的东西,还没去过的地方,让他以后一定要代替她去。 “我是恶鬼嘛,虽然会死,但也许总有那么一些些气息还会在人间停留,喏,我到时候就附在这个发簪上,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的,否则我就不会再见你了。” 她想让他替她继续爱着这个人间。 原本她开口说出的话,他没有不应的。 只是,他瞒着她已然种下同心咒,同命共身死,她若离开,不出一月,他也会死。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生同衾,死同穴,是他的福分。 但偏偏入了轮回。 从前他只是厌父厌己,入了轮回之后,便开始厌恶起了这世间。 山主说,终有一日,他会后悔,说他对她之情意,不过执念而已,届时醒悟,必定会觉得满盘皆输。 但他心悦一个人,本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哪里会想着悔不悔,输不输的,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满心满眼地都是让她平安。 仙骨、气运能有法子让她活着,就已经是幸运之极。 总好过,如今束手无措的局面。 连碰一碰她也做不到 楼砚辞的手被镇妖剑溢出的剑气所伤,鲜血淋漓,却已然没有了痛感。楼砚辞不懂,为何,天道、仙神、还有这世间诸多人,都想让她死。 他抬手想擦一擦脸上泪痕,可手颤抖着,却落了空。 手上的血迹蹭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疯魔。 抬头,楼砚辞看向天道化身和谢淮,一个满脸挂着笑意,是谋划得逞的痛快,一个形容冷肃,是如临大敌的慎重怒意。 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和从前所有或真或假的结局一样。 他不喜欢。 楼砚辞看着不用处被镇妖剑贯穿身体的叶南徽,魔气朝他缓慢地汇集,没入他的体内,他仙身之中残存仙力也被他极快地炼化。 仙神斗法,自然没空理会他这小小人魔,不过是被榨干了的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因而,也并无人察觉,他体内,所有魔气被他汇聚成了一颗魔丹 叶南徽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最后望向楼砚辞的一眼。 随即,神魂往下猛地一拽,坠入一片炽热之中。 像是投身进了火海,灼热到了极致,以至于开始发冷。 叶南徽咬着牙,拼命地向上方游去,想着或许多游两下,便能折腾出去了,只是这火海广袤无边,叶南徽不知游了多久,只觉得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堪堪游到岸边,几斤心力衰竭。 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女子说话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有新人来了,没发现啊,我的天,还活着吗?” “让你们一天天不干正事。” “哎呀,没骗你们,是真有人来人,快来点人过来帮忙啊!” 还挺热闹,她不是魂归九方仙身了吗,怎么九方仙身里这么多人啊。叶南徽想抬头看一看,可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刚一动作,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晕了多久,再次醒来时,香气袭人。 还未睁眼,便闻到极为清新的淡雅气味。 等睁眼时,叶南徽才发觉,周遭挤满了女子,一眼扫过去便有二十来个,个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见她醒来,众人眼睛又是一亮,离她最近的女子还上手捏了捏她的脸:“我们真的等到了也。” “是九方的力量没错吧。” “没错没错,这周身气息,这小脸,这能从九方识海里面自己游上来的魂力,除了九方的力量,没有其他可能了。” 叶南徽眨了眨眼,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见着她这般模样,最先开口说话的女子噗嗤一笑,将她搀扶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叶南徽。” 叶南徽从九幽而出,人间凡人惧怕她周身鬼气,不愿与她亲近,而仙山修士觉得她恶鬼出身,不是同路人,因而活了这么些年,她竟只有夫诸、姜隐、和楚方这么些零落好友。 也未曾与这么多女子接触过。 “叶南徽?这名字倒是好听。” 女子笑着夸她,“你别被我们吓到,我们只是等了太久太久了,见到你,有些激动。” “等我?” 叶南徽指了指自己,声音里透着些许迟疑。 被女子扶着站起来后,她也看清了自己如今所在之地。 一片火海之上是一座陡峭的小岛,小岛之中无半分绿意,光秃秃的很是难看,其中不少巨石,似乎被有意打磨成了桌子和凳子的模样,上面四散着些 叶南徽眯了眯眼睛,确认了那东西,似乎好像是骨牌? “哈哈。” 见她看见,女子动了动身子,遮住了石桌,“等了好几千年了,平日里也只能靠推推牌九过日子了,你见笑了。” “这里是九方仙身?” 叶南徽单刀直入,虽也好奇,但如今她自然是更关心自己的处境。 “没错没错。” 女子身后又蹿出一个脸蛋圆润,长相可爱的姑娘,“你已经入得九方仙身了。” “你们为何等我?” 叶南徽不解。 姑娘嘴快,噼里啪啦就开始一通抱怨:“还不是就怪谢淮那个疯子,无良无耻,抽了我们的生魂,入了这九方仙身,日日以魂力蕴养,可累死老娘了,要不是拼着一口气,要给谢淮那个疯子点颜色瞧瞧,老娘早就一头扎进九方的识海,死了算了。等你自然是为了让你替我们报仇,谋得解脱啦。” 生魂、谢淮。 叶南徽霎时便知道了眼前这群人的身份。 瞳孔不自觉微微放大:“你们还活着。” 上万年来,谢淮在人间抽人生魂蕴养九方仙身,等待魂力耗尽,便又寻新的女子来蕴养。 尸骨成山,所害之人成千数计。 叶南徽从未想过,这之中竟还有人活了下来。 “错,我们早就死了。” 最快的姑娘摇了摇头,要是噼里啪啦一通抱怨,“我们的生魂魂力早就耗尽啦,不过是运气好,谋得秘法,用最后一丝魂力,化鬼了而已。” 姑娘说着用手扒了扒下眼皮,吐出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话:“你怕不怕鬼呀,我们都是鬼哦。” 旁边的女子们都笑作一团,最先的女子将这姑娘按了回去:“我们之中年岁最长的一个了,已经老眼昏花,看不出你也是鬼。” “你才老眼昏花呢。” 姑娘鼓了鼓嘴,“我十六岁就被抽了生魂,是你们之中最小的一个,按道理来说,我就永远十五岁了。” 十五岁,叶南徽一怔,好小的年纪。 “好好好,你最厉害了。”女子揉了揉她的头,随即看向叶南徽,“别站着说了,随我来。” 女子温柔地拉着叶南徽往岛上而去。 “你来到这里,想必谢淮的谋划将成了吧。” “以生魂蕴养仙身的,待九方的力量转世,再将其注入仙身,解开九方力量的封印,为谢淮所用。” 女子笑着看向她:“你定然也不希望他的谋划成功吧。” 叶南徽点了点头:“你们……有办法?” 女子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你和我们。” “九方之力一旦回归到她本来的身体,你作为携带九方之力的魂体就会因此消散而亡。而谢淮因为蕴养九方仙身有功,反而得到因果,能操纵完整的九方之力。” 见叶南徽皱起了眉,女子眉宇间也升起无奈:“很不讲道理的规矩吧,天界天道所定,总是也仙神为先,我们人族受困其中,总是逃脱不得,人命在他们那里从来都不值钱。” 女子叹了口气:“不过也无所谓了,天道这般厉害,也未曾帮谢淮算到我们的存在。” 一路说着话,女子带着叶南徽来到一座石碑前,上面密密麻麻都刻着名字:“上万年,谢淮总共害了一千一百一十三个女子。短则几十年,长则上百年,待生魂之力消耗殆尽,便有新的生魂被抽出填补进来。” “刚刚你见到的那个,天赋卓绝,十五岁便破入金丹,原本能成为纵横整个修真界,惊才艳艳的人物,但却被谢淮盯上,抽了生魂,死在了及笄的前一晚。” “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我们都在盼望着你的到来,只是化鬼一法虽能暂且保住我们,但也并非完全,更多的人还没等到你,就已然魂飞魄散了,南徽。” 女子眸中浮现出悲意。 叶南徽看着这密密麻麻刻满名字的石碑,再最末端找到了姜隐和慕拭雪。 “她们……” 女子的目光顺着叶南徽手指的方向,看到两个名字。 “你认得她们吗?” 女子温声解释,“她们俩的运气不错,姜隐身上有一缕气运作保,化鬼以后逃了出去,而拭雪这孩子…她阿娘放弃了化鬼的机会,用魂力护着她,没让她困死在这里。” 所以,慕拭雪才会去姜隐坟前,祭拜一个生前从未相识之人。 都是…被谢淮抽了生魂的可怜人…… 叶南徽敛下眸光,解开了心头最后的疑问。 “要怎么做?” 没有再多言,叶南徽轻声问了出来,“怎么做才能保全我,也替你们报仇?” 九方历经数万年的上古之战,又是九方战意所化,她的仙身识海之中,永远灼热难忍。 可叶南徽话音落地的那一刻。 女子恍惚间却觉得起了一丝凉风。 泪珠禁不住地从眼眶滚了出来。 喜极而泣。 “很简单的,南徽。” 女子伸手握住叶南徽的手腕,双眸一点点变得赤红,小岛之下,与她一道的二十余位女子,这座石碑之上的所有名字,也都随着女子的动作沉寂下来,她们身上的怨愤之气以极快的速度抽离出来。 再顺着叶南徽的手腕汇聚到她的身上。 “南徽,谢淮乃先天之仙,即便如今人界仙力衰退,他之力量削弱不少,但你若想摆脱天道法则,离开他的控制,还需彻底毁了九方仙身,夺得自由。” “地界天道之法,太过缓慢,至多也不过是毁了九方仙身的皮毛,伤不了筋骨。” “要毁了九方仙身,就需以人之怨念,来控九方之力。从内部一点点将她消解。” “也只有这样,你作为九方之力曾经的载体,才能魂魄不散。还能利用残余的九方之力杀了谢淮。” 天怒人怨,人之怨愤,聚集到一定程度,亦能弑仙。 一千一百一十三个女子经年不败的怨恨加身,无数哭声,嘶吼声朝着叶南徽涌来。 她的魂魄如遭万蚁啃噬之苦,叶南徽勉力承受着这种痛苦,一字一句从齿缝之间挤出话来:“不行…九方仙身不能被毁,他手中握了我心爱之人的性命。” 若九方仙身于此刻被毁。 那她所做一切皆前功尽弃。 话音落地,怨念之力缓缓停下。女子的身影浅淡不少,她们都是以怨气化鬼,如今一半怨念之力涌入叶南徽的体内。 她们也快要支撑不住。 岛下的姑娘眉宇间涌上不甘和急切:“我们等了这么久,你就不能帮帮我们吗?明明对你也有好处!” 叶南徽惨白着一张脸,面对周遭落在她身上失望的目光,她咬着牙没有松口。 “……没关系,我理解。” 眼前的女子强撑着笑了笑,安慰她,“想必……你也是因为你心爱之人,才会来到这里吧。” 叶南徽抬眼看她。 尽管有所遮掩,女子眉眼间还是掩不住的怅惘。 “若是就一半呢?” 叶南徽抿了抿唇问她,“我可以尝试用一半怨气掌控九方之力。” “这样九方仙身既不会因内瓦解崩溃,而我也能暂且不受谢淮控制。” 叶南徽定定地看着她,说出她的法子。 “……而且你们也可以跟着我一起亲手报仇。” 报仇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假手于人。 女子听完后一怔,这法子自然好,但是—— “但是,你就不怕我们事成之后,不将另外的怨气给你吗?若是如此,时间久了,你依然承受不住九方之力,届时还是——” 岛下的姑娘飞身而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叶南徽:“我们相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你真的愿意信我们吗?” 小姑娘死在十五岁,正是咋咋呼呼的年岁,个头也没有叶南徽高挑。 叶南徽一低头就能揉揉她毛绒绒的脑袋:“我信啊。” 她们依托怨念化鬼,虽还有意识,但却和从前生魂早就不同了,没有人的多虑多思,也没有人的诸般牵挂,她们心心念念只有对谢淮的恨意。 况且,叶南徽用镇妖剑开刃时,本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得此机缘,没有道理不赌上一把。 小姑娘睁着双眼,水气在眼底蕴积,随即一把抱住叶南徽嚎啕大哭。 “对不起,我刚才我刚才太凶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着急了,我魂力不济,若没了这次机会。我大概就会魂散了。哇——我真是个自私的鬼,我真该死。” 叶南徽好笑地推开她,替她擦了擦鬼魂虚无的泪水:“我知道的,你只有十五岁嘛,还是个孩子,我不会怪你的。” 九方仙身之中,连带着她,这一千一百一十四个鬼魂,没有一个该死。 该死的,是谢淮。 …… …… …… “成了。” 昆仑之巅,谢淮手腕因果线已结。他笑着看向地界天道化身:“结局已定,你还不跑吗?” 地界天道脸色煞白。 九方出世,若劈了昆仑,重连天地通途,天界天道不会放过她的。 眸中闪过慌乱,地界天道没有多待,转身迅速消失在了昆仑之中。 也就在她的气息消失的后一瞬。 磅礴仙力自天际而来。 是九方。 也不是九方。 谢淮的手颤了颤,看着被他“复活”的九方落在了叶南徽的尸身旁,一把拔下了镇妖剑。 镇妖剑被拔,楼砚辞将叶南徽的尸身揽入怀中。 谢淮自然没空搭理他。 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谋划。 数万年,他等了那么久的机会,终于在此刻就要成真。 只需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能重归天庭。 他嘶哑着声音对九方发话:“现在,劈开昆仑,重筑天地通途。” 有因果线在手,九方必得还这因果。 只见镇妖剑被高高举起,随即一剑劈下。 昆仑云雾霎时被劈开,这种山都因此而产生震荡。 谢淮唇角笑意不断蔓延。 果然,果然镇妖剑只有在九方手中才有这样开天辟地的力量。 数万年的等待,数万年的谋划,没有落空。 谢淮想起了听夏。 若她还在,若她还在,也许就能和他一起重新返回天界,苦尽甘来了。 一时失神,谢淮神魂激荡,并未察觉镇妖剑一剑之下,昆仑山仍旧完好无损。 反倒是那道剑气,再劈开昆仑山云雾之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谢淮。” 直到忽远忽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时,谢淮才觉出不对。 九方已在眼前。 不,不是九方,九方神魂早已消散在数万年前。怎会开口说话。 是叶南徽,她竟然没死。 谢淮眸中惊疑不定。 “三千零六年前,你杀了我。” “两千八百年前,你杀了我。” “两千六百一十二年前……” “一千八百二十六年前……” …… 九方仙身之中,无数不同的声音,灌入谢淮的识海。 他唇角笑意,一点点冻住。 “你还记得她们吗?” 到了最后,是叶南徽的声音,她眸中闪过冷意,镇妖剑举起,无数被谢淮残害过的女子与万年之后,共同握住了这柄剑。 “谢淮,你不配成仙,更不配做人。” 镇妖剑斩下。 这柄最初被握于仙神九方之手,用于斩妖除魔,平定天界的神剑。 在经年之后,刺入了一个仙君的体内。 仙君的血也是红的。 谢淮张了张嘴,血从他的嘴里涌出,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可却没来得及出口。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楼砚辞身上,手指极为费力地想掐诀控制住楼砚辞心口那道续命仙力。 却被叶南徽眼疾手快地一剑斩下。 谢淮眸中后知后觉地溢出不甘。 却也无济于事了。 九方仙身经这一击,彻底崩坏,在谢淮面前化作飞灰,散了个干净。 阵阵清风而来,霎时无影无踪。 镇妖剑从叶南徽手里脱手,她的魂魄自九方体内而出。 “楼砚辞。”叶南徽飘到安安静静地楼砚辞面前,“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楼砚辞望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听到她的发问,才垂下眼睫。 她在九方仙身中而来,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他从来不会认错叶南徽。 “你攥着什么?” 叶南徽围着楼砚辞飘来飘去,“魔气好重。” “我的魔丹。”楼砚辞垂眼看着手里的东西,“若你真的死了,它会没入谢淮的仙身之内。” 叶南徽一愣。 看着这魔丹,突然反应过来楼砚辞话中之意。 若她真的死了,谢淮想踏仙路飞升之际,楼砚辞便会将自己的魔丹打入楼砚辞的体内。 仙身入魔丹,会硬生生断了谢淮的飞升之路。 只是,楼砚辞也再活不成了。 还真是……不要命。 叶南徽抿了拧唇,突然有话说不出口。 楼砚辞却抬起眼,认真地问她:“我还要等多久?” 叶南徽瞳孔一缩,声音干涩:“你怎么知道。” 楼砚辞很平静:“你若无碍,必会立马入你肉身,如今徘徊在我身边……是魂体有碍?” 叶南徽心一抽,她的魂体渐弱:“镇妖剑刺入我的肉身,我肉身已灭,神魂也要重入九幽蕴养。几百年,或者几千年,我也说不准。” “无事。我会等你。” 楼小魔君第一次看着她,笑得和楼小仙君一样温柔。 “只要你……还活着。” 无论多久。 山风,明月,四季轮回,这一次,他总能等到的。 第94章 番外(1) “夫君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你……你是谁?” 九幽瘴气处, 楼砚辞看着眼前心心念念之人问出这句话时,心凉了半截。 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叶南徽散着一头长发, 从瘴气之中探出个脑袋,正偏头看他, 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 尽是陌生。 “你…是来吃我的妖魔吗?” 叶南徽闻到他身上属于魔的气息,又往后面退了退。 她刚刚修得人身,还不是九幽里这些妖魔的对手,眼前这个,长得倒是人模人样,但这周身魔气……想来不是善茬。 惜命的叶南徽准备潜入瘴气之中,再多苟上几年。 “我是你夫君。” 正要下潜, 却听男子出声。 叶南徽一顿,重新从瘴气里探出来:“夫君……是什么?” 楼砚辞垂眼,看着她素白着一张脸,心里一软, 转念又想起昔年,她也是这般看着夫诸的,心里又咕噜咕噜冒出酸水儿, 脸上表情忽明忽暗,又怕吓到她, 只能按捺住性子, 微微勾起唇角, 眉目间显出温柔:“就是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人。” 再来一次。 叶南徽还是很喜欢这张脸,被这一笑,笑得丢了几分魂。 心里不知为何涌上一股喜意, 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却只以为是刚修得的肉身她还用不惯,四处打量一番,并无其他妖魔后,索性便脱离了肉身,直接化作魂体轻轻飘到岸上,缠了上去。 这个自称她夫君的人身上香香的,叶南徽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浅淡的清香,不由更喜欢了几分。 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出来摸了摸他的眉眼,心中喜意更甚,迫不及待就往后仰去,就想把这个夫君拖回自己的老家。 她们恶鬼,总爱把喜欢的东西往瘴气之中藏,在危机四伏的九幽,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东西不被其他妖魔抢走杀掉。 可这个夫君似乎有些不愿意,看着他陡然僵住的身体,叶南徽以为他害怕,毕竟九幽瘴气,入之即死,任何妖魔都不例外。 除非,有恶鬼愿意作保。 叶南徽歪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索性凑上前去,安抚一般地吻了吻他的额间。 “别……怕。” 她的眼睛很亮,望进楼砚辞的眼睛。 鬼魅惑人。 楼砚辞轻叹一声,认了命,被叶南徽轻轻一勾便随之一起坠进了瘴气之中。 叶南徽的神魂在触到接触到瘴气的一瞬,便回归了肉身。 两人在瘴气之中相拥。 叶南徽很满意,这个夫君还真是上道,正要继续拖住他往下深潜,将他收入自己用石头做成的宝箱之中时。 温热的气息便缠了上来,先是落在了她的耳后,随即……她便不受控制地仰起了脖颈。 整个人被他死死缠住,内里憋了口气,刚想喘息,却被含住了唇瓣…… 她双手承受不住地抵在他的胸前,心里着急又生气。 骗子,这魔头果然是个骗子,他就是要来吃自己的! 叶南徽恨不能一口咬下他一块肉来。 怎奈她刚修得肉身,四肢身体还使唤不明白,唇舌纠缠间,只觉又痒又难耐,想推开这骗子,又不由地很想靠近,若即若离之间,她也慢慢得了些趣味。 抵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放松。 他刚刚抽离,她便下意识追了上去。直到再也压抑不住喘息,一鬼一魔才分开。 叶南徽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挂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肩上蹭了蹭。 惹得他声声低笑。 这笑声给叶南徽莫名笑出了火气。 叶南徽一生气,便不想再将他拖到自己的宝箱了。 转身便要游走。 却被他揽住了腰身。 “不准跑。” 他声音里没了笑意,崩得有些紧,似乎很紧张。 紧张什么,她如今不过是个小恶鬼,刚修成人形,哪里打得过他这样的魔头。若再让她修行百年,他才该在她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才对。 不过……既然他如今怕了自己,自然要乘机立立威。 叶南徽转身,使劲儿将他推开,冷下脸,看着他,正要好好给这个夫君训训话。 却见眼前之人,眼尾微红,唇上染着可疑的水光,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她,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 “……” 嘴里将要说出的话被堵住。 方才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反复在叶南徽识海闪现,想起自己对他的穷追不舍,叶南徽莫名脸上发烫,再抬眼看见此魔时,忍不住心虚起来,嘴里的话堵了半天,最后才恶狠狠地勒令他,先把嘴上的水光给擦干净。 像…像什么话,一个魔头,半分气势也没有。 被凶了的魔头乖乖地执行命令,完成以后,又极自然地贴了上来,替她也擦了擦,指腹摩挲过唇瓣,酥酥麻麻的。 叶南徽一愣,随即连带着耳根子也红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 叶南徽心里憋了口气,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 不该是这样才对。 怎么能被他引得脸红心跳呢,明明该是他在她手下,在她手下…… 怎么呢?叶南徽一愣,没有想起来。 再回神时,又已经和眼前的这个夫君纠缠到了一起。 等再醒来时—— 叶南徽一推开窗户,便看到了热热闹闹的人间。 “想去逛逛吗?” 魔头从身后将她揽住。 来不及和他生气,叶南徽点了点头:“去茶楼!” 她好久没听说书了。 此念一闪而过,叶南徽有些奇怪,好久?为何会这么想,她分明第一次来人间才对。 跟着魔头来了茶楼。 叶南徽熟门熟路地寻在二楼了个绝佳雅间位置,能正正好直直对着说书人。 她们来得早,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说书人来。 这说书人刚一落座抬头。 叶南徽就不由地眼前一亮,生得好俊俏,看着虽然文弱了些,但眉眼清隽,看着颇为秀气,实在是赏心悦目。 周边坐着的姑娘些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叹声。 这故事没什么好听的,讲的都是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狐妖书生的故事。 但新奇的是这讲故事的公子。 偶尔扮作故事里的痴情人时,还颇有几分看头。这约摸就是新瓶装旧酒了,叶南徽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最后,还忍不住朝魔头那边摸了摸,想从他身上摸出钱袋子,多打赏打赏。 只是摸了半晌也没摸到,叶南徽只好扭头用眼睛去寻。 刚一回头,便对上了魔头的脸。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有了比较。 叶南徽不禁心头微叹,这说书的年轻公子乍一看倒也好看,不过看久了,转头对上魔头,才发觉还是太清淡了些。 不似这魔头,一张脸像是按着她的喜好长出来的一样。 浓淡皆相宜。 于是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想再看第三眼时,这魔头却偏过了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叶南徽眉头一拧,银子也懒得找了,叉着腰坐到魔头面前:“你躲什么躲?” 只见魔头眼皮子微撩:“我还以为娘子不喜欢我这张脸了,只喜欢别的呢。” 魔头言语间带着几分惆怅,连带着眉目之间的艳色也浅淡了几分。 这么说来,倒是她的不对了。 叶南徽认认真真地反思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和这魔头将话说清楚,免得他一天到晚东想西想。 “怎么会呢?” 叶南徽仔仔细细地阻止好语言,出言安慰,“你是我夫君,又生得这般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叶南徽神色端肃,显得极为认真,映在楼砚辞眼中,加上她所说的话,让楼砚辞经不住地心旌摇曳。 原本心里有的几分醋意,也跟着烟消云散。想着今日回去,定要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红烧鱼。 只是这心刚刚软了一半。 却又见叶南徽鬼鬼祟祟地凑近了他几分,在他耳旁耳语:“话说,我也想和这个说书人成亲。他当我第二个夫君,需要花多少钱?” 叶南徽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了,这个说书人虽然没有魔头好看,但胜在他会说书啊,她若与他也成亲,让他成为她的第二个夫君,就能听一辈子说书了! 魔头说过嘛,夫君就是能永远和她在一起的人。 叶南徽眨巴着眼睛正等待魔头回答。 却见到魔头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连周身魔气也控制不住地四散溢开。 他垂眼,轻轻拉起她的手:“南徽,是我不好,我没有与你说清楚,夫君,只能有一个的。” “你选我还是他?” 叶南徽拧起眉,满眼不信,并未直接回答楼砚辞的话,反而质疑道:“你可别诓我,怎么会只能有一个夫君呢?” “我总不能这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永远在一起吧?” “那不无聊死了。” 叶南徽拍着桌子,说得理直气壮。 丝毫不知自己的话将眼前的魔头气得心里一直呕血。 楼砚辞起身,闭了闭眼,冷冽的目光落在那个说书人身上。 半晌才回头。 “我银子没带够,先随我回去,明日再来赎人如何?” 见魔头松口。 叶南徽得意地扬了扬眉,她就知道这魔头是在骗她,夫君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呢? 于是欣然随楼砚辞回了家。 一回家叶南徽便坐在了饭桌前开始点菜,脑子里像是自己带了一本菜谱一样:“我要吃红烧鱼,还想吃糖油果子。” 茶楼里都是些精巧的点心,好吃是好吃,但吃多了却觉得腻歪。 魔头没有和往日一样应她,而是默默带上了门。 衣服一层一层地剥落。 看得叶南徽一愣一愣的。 “你——” 话未说完,便被魔头堵住。 不知不觉地便滚到了里屋地床榻上,魔头一边伸手揉/弄着她身上的软腻,一边轻轻撩开她额前的湿法,轻轻顺着额间,眼睛,耳垂一路轻吻下来。 轻微地喘息声也随之落在她的耳边,惹得她十分难耐。 “南徽,有一个夫君够了吗?” 她迷迷糊糊,抬头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看向他,什么一个,什么夫君。 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真可怜。” 魔头轻叹一声,再度俯身而下。 那一晚,很长。 叶南徽醒来时,整个鬼都麻了,什么说书人,什么红烧鱼,什么糖油果子。 都被楼砚辞占据,偏过身子,眼神复杂地看向身边的楼小魔君。 晨光熹微,楼砚辞还未睁眼,便先感觉到了怀中人的动作。 楼砚辞心一紧,睁眼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带着熟稔。 “南徽,你……” 楼砚辞看着她,不敢高声语,怕又只是一场幻梦。 却见叶南徽伸出手,指着她身上昨晚被他掐出来的红痕。 “楼小魔君,你花样挺多啊。”她语气里带着揶揄,“趁我‘病’着,自己给自己安了名分不说,还硬生生挤上了我的床。” 叶南徽眉目舒展,看着他带着笑意。 楼砚辞一颗心稳稳落地:“那你认不认呢?” 叶南徽打了个哈欠,收回手,窝进还带着暖意的被褥中,嘟嘟囔囔:“不认不行了啊,都将你吃干抹尽了。” 灯火万家城四畔「1」 如今终于能与他一起于此间共眠了。 第95章 番外(2) 小楼捏捏(现代…… 夏天很热。 “楼砚辞, 把空调开一下。” 叶南徽闭着眼睛,往前踢了踢。 自从数万年前,谢淮的谋划落空, 天界与地界通道完全关闭,仙气也气息凋零, 人族修士越来越少, 到后来,人族开辟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全新通途,地界天道也日益强盛。 发展到如今,叶南徽已经离不开这个处处是科技的时代了。 只有楼砚辞这个老古董,这么久了还不适应。大热的天,经常悄悄半夜起床,关了她的空调, 说是空调吹多了会得空调病,呵,纵使如今人界仙力再是凋零,她也是鬼, 什么空调病,她只知道这鬼天气,不开空调, 她很想死。 叶南徽闭着眼睛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来那阵舒爽凉意。 极不耐烦地翻身坐起。 …… 空旷的卧室, 刺眼的眼光透过没拉好的窗帘透了进来, 大床上只有她一个。 偏头看向另一边, 唔…楼砚辞的手机还在。 人呢? 这个时间不该被她压在身下当抱枕吗? 叶南徽沉吟片刻起了床。 从卧室走到客厅,再到卫生间,然后是阳台, 最后去了从不涉足的厨房看了看。 依旧没人。 奇了怪了。 自从人族迈入先进的现代社会,楼小魔君的性情就越发古怪了。 动不动就生闷气,吃闷醋,出门逛个街,她多看两眼广告牌上的外国男模,回来就发现楼砚辞一个人用被子把自己缠成了蚕蛹,不准她碰他。 但若这要是她真不碰他,半夜又要皱着眉将她揽入怀中,委屈她定是喜新厌旧的毛病又犯了。 等到第二日吃饭,厨房里切的菜,也定是西蓝花、胡萝卜、甜菜这些外来蔬菜,一刀一刀的,像是砍在外国男模的身上。 她若是好心关心关心他,说他一夜没睡,脸色煞白,眼下还堆积着乌青,看着憔悴,不如好好歇歇,不做饭了,出去吃。 就更是犯了禁忌,不把她折腾到精疲力竭,楼砚辞是不会消停的。 完了,她都累得抬不起手了,还要被楼砚辞强迫睁眼,看看敷衍面膜又重新恢复水嫩的他还憔不憔悴。 苍天可鉴,楼砚辞这玩意儿哪里像是魔了,根本就是采阴补阳的妖物。 就这么一个恨不能整日整夜的黏着她,就连出差也会和她报备无数次的楼小魔君。 居然失踪了。 叶南徽呆呆地站在客厅,阳光明媚,家里空无一人。 实在是…… 太好了!! 叶南徽并不十分担心楼砚辞的去向,现代社会,又是在华国的地盘,一个魔,能有什么事。 强忍住没有欢呼出声,叶南徽脚步轻快地重新打开空调,上楼去杂物房里拿出昨天刚到的快递,路过冰箱,从里面拿出盒冰淇淋,最后打开电视,舒服地陷进沙发里。 随便点开一个搞笑综艺,悠哉悠哉地吃完冰淇淋后,叶南徽才打开快递,将买的捏捏一股脑拆完。 看着满桌子□□软软的捏捏,叶南徽心一下子软了大半。 她自觉自己大概天生就喜欢捏东西,只是以前人族没开发出捏捏这样的好玩意儿。 所以大部分时候,她若觉得手痒,便喜欢按着楼砚辞捏。 楼砚辞最好捏的地方是脸,还别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楼砚辞的脸又软又有弹性,随便掐一掐就红得不成样子,十分能满足叶南徽偶尔的施暴欲。 除了脸,楼砚辞的胸其实也还挺好……捏的。 咳咳,意识到自己思绪走偏,叶南徽连忙拾掇拾掇了心里少儿不宜的想法。 将注意力移到眼前买的捏捏上。 手生出痒意,逮了一个看起来毛茸茸的淡黄色小鸡仔形状的水感捏捏,在手里掂了好多下,duang duang的,这手感……叶南徽只觉心都化了。 在手里颠来倒去,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完全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宠幸完这个,觉得有些不过瘾。 叶南徽又盯上了一个微微烤出焦糖色的云朵面包的泥感捏捏。 稍微带点阻力,捏着捏着就让叶南徽想起了楼砚辞。 楼砚辞也是这样,不能乖乖地躺着仍由她蹂躏。 她还是更爱躺平仍捏的水感捏捏。 叶南徽一边捏着手里的,一边巡视着自己看直播没忍住冲动下单的一大堆捏捏。 眼神游移之间,忽然瞄到一个q版小狗捏捏。 没由来地被吸引住了目光,小狗的两只小豆眼黑漆漆地盯着她,看上去又可爱又…熟悉? 将小狗捏捏从桌上拎起来。 叶南徽盯着打量了很久,意识到这只狗似乎长得有些像楼砚辞。 不笑时看上去总有些冷漠,但两只小豆眼搭配上拧着一起的小眉毛,看着又带了些委屈。 楼小魔君这些年来就是这样,没少在她面前装可怜。 叶南徽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偶尔她也很是怀念很久以前,还是小仙君的楼砚辞,憋闷着不说话,动不动就胡乱脸红的美好时光。 那时候她年岁还太小,不懂得花样少的男人的妙处。 叶南徽想着下手捏了捏手中小狗的小短手,还别说,这手感别方才的两个都还要好上不少。 又下手捏了捏小狗肚子,啊,这手感,这回弹,陷进去了。 叶南徽目光一亮,左捏又捏停不下来。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她越捏越觉得这小狗两边嘟嘟脸怎么越来越红了。 现在的这些制作捏捏的商家都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叶南徽大为震撼。 忍不住地又对小狗的脸上下其手,直到这个小白狗捏捏全身上下变成粉色。 叶南徽才心满意足地停下了手。 拿出手机准备拍张照,再发个帖记录一下,顺便找找订单准备再买一个,打开订单一看,居然才9.9,叶南徽眼睛一亮,立马又下了一单。 等做完一切,目光再落到小狗捏捏上的时候。 叶南徽拧了拧眉。 怎么感觉越来越红了。 是一次性的吗?所以才这么便宜?叶南徽又将小狗握进了手心,在手中反复捏来捏去。 一开始只是浅淡的一层粉色,随着叶南徽反反复复地把玩,颜色也越来越深,到最后变成了彻底的红色。 叶南徽起了兴趣,刚想将它从袋中拎出来,“滴”地一声—— 空调突然再度断开。 叶南徽抬头,扫过墙上挂着的时钟,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午一点过。 怎么还没回来? 叶南徽心里终于有了些担心。 按理来说,就是上次自己被新认识的小姐妹带着一起去看Magic Mike被他发现,他也没有吃醋到离家出走的地步啊。 一字不留更是不可能。 总不会是被新成立的妖管会给盯上了吧。 叶南徽噔噔噔地跑回卧室,拿起楼砚辞的手机,熟门熟路打开妖管会的app。 上一次妖管会的管理人上门,想借楼砚辞的魔气,去修补一处妖魔遗址。 被楼砚辞冷着脸赶了出去。这该不会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吧。 叶南徽拧着眉查看着妖管会给楼砚辞的留言。 楼砚辞一条都没点进去看。 逼着叶南徽只能挨个点进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叶南徽看得认真,并未察觉身后靠近之人。 直到熟悉的气息将她裹挟。 她手一松,手机掉落在床上,叶南徽闭了闭眼,没好气道:“死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担心死我了。” 叶南徽转身,捧起楼砚辞的脸。 三分担心演成十分。 “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叶南徽伸手摸了摸楼砚辞的额头,“生病了?不会啊,当魔的哪里会生病?” “你下次出门,记得一定和我说一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觉睡不好,东西吃不下,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找你……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要出门找你了。” 叶南徽这些年演技精进不少,说着说着,眼眸之间倒也还真的泛起了泪光。 楼砚辞伸手蹭了蹭她的眼尾,眸中幽深:“哦?真的这么担心我?” “那是自然。” 叶南徽趁机表忠心,“当真是担心得睡不安寝,食不甘味了。” 叶南徽眨巴着眼睛,思索着她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下来,楼砚辞不得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下次他再吃醋,提到这一回,想必也好混过去得多。 “那还真是我的南徽担心了。是我不对。” 楼砚辞的手下滑,揉了揉叶南徽的耳垂,微微俯身将叶南徽带到了床上。 他身上还揣着昨晚的睡袍,动作稍微大了点,领口散开,锁骨连着脖领便是一连串暧昧的痕迹。 叶南徽声音略显干涩,不是,怎么怎么是这个走向了。 却见楼砚辞牵着她的手,轻吻落在她的指尖,手背,一路往上。 “我的南徽担心我,担心得拆了十六个快递,吃了两盒冰淇淋,看了四十九分钟的综艺,玩了五十六分钟的捏捏,拍了三分钟的照片,然后找我找了不到五分钟。” “南徽,你怎么骗我呢?” 楼砚辞吻了吻叶南徽眼尾溢出的水光:“南徽,你要补偿我。” “你你你,钓鱼执法!” 叶南徽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心里愤愤,这个魔头越来越诡计多端了。 楼砚辞看着有些气鼓鼓的叶南徽,双手与她交握,心中微微一动,方才在叶南徽手中被捏来捏去的感觉蔓延在心间。 不由自主的,自脊骨处,攀岩升腾出酥酥麻麻的痒意。 唯有叶南徽可解。 唇齿之间蔓延出叹息:“南徽是你先招惹我的。” 一无所知的叶南徽被吻封缄,喘息四溢。 心里直呼冤枉,这个魔头不仅诡计多端,居然还会倒打一耙了! …… 无人光顾的客厅内。 没了魂体俯身的小白狗捏捏,又重新变回了白净,单纯,可爱的模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