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五岁娃,带妈去改嫁》
1. 第 1 章
“小朋友们,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今天的节目,请听广播剧《两只青蛙》……”
“起床啦,起床啦,孩子们起床听故事啦!”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
“啊……好的,白老师……”四周响起孩童稀稀拉拉的瞌睡声。
袁锦悦被刺耳的少儿广播和嘈杂的小孩声音吵醒了。
昨晚喝了太多酒,前额隐隐刺痛,眼球酸胀,脑袋像顶了个沙包。她没法睁开眼,下意识摸向了自己枕头旁边的手机,想要关掉这奇怪的手机声。
可经过她一番胡乱摸索后,没有找到冰凉坚硬的外壳,却摸到一个柔软厚实的小东西。她举起这团软物,皱着眉睁开眼。
手里是一只小兔子玩偶,淡黄色的毛巾质地,长长的耳朵和腿脚耷拉着。粗粗的棉线绣出带着笑意的眼睛和嘴巴,这竟然是自己儿时最喜欢的兔子玩偶。
兔子玩偶陪伴年幼的自己吃饭睡觉,甚至去上学。因为这是母亲的遗物,有她在,母亲就在。
直到这个玩偶因为太过破旧而反复缝补,再也恢复不了当初的模样。最后,她给小兔子举行了一个葬礼,埋在了母亲坟墓旁边的大树下。
大哭一场后,她转身离开了生她养她的这座城市。这一年她十六岁。后来她发财了,买了好多可爱的小兔子玩偶,可都不如母亲做的这只。
现在,她又看见了这只小兔子,干净漂亮,就像刚做的一样。
“悦悦,别玩儿小兔子啦,小朋友都起来了,午睡时间结束了哟!”年轻的女老师走过来,把她从被窝里轻轻拽了起来。
袁锦悦被她提着浑浑噩噩地坐起来,看向周围。
眼前是热闹的场景,开阔的空间,灰色的水泥地,白色石膏墙面,红木窗粗横梁,周围整齐摆放着几十张小木床。十来个大约4、5岁的孩子跑过来跑过去,花花绿绿的被子被掀起又放下,拍拍打打扬起的灰尘在暖黄色的阳光下翻飞闪烁。
低头看看自己,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木制小床上,盖着白色绣小兔的轻薄被子。裸露出来的手脚,又短又细小,肤色泛黄。
袁锦悦笑了笑,我肯定是在做梦,怎么回到自己读幼儿园的时候。
昨天晚上,袁锦悦带着团队前往欧洲,半年时间完成了几十个亿的新能源汽车订单,公司为她举办了升职庆功晚宴,荣升集团总公司的销售总监。
袁总监穿着昂贵的白色刺绣西服,站在聚光灯下,发表了就职演说。在她的发言中,声情并茂地回忆了自己少年离家南下,边打工边读书。从打工妹,到公司销售,艰难拼搏的二十年。说到动情处,还惹哭了台下的一众小姐妹们,连老板们都擦了眼角。
宴席间,不管是崇拜她的还是嫉妒她的,都来给她敬酒祝贺,恭喜她成为公司建成以来首位女性销售总监。同时,不少热心女同事当场给她推荐各年龄段成功男士,为她组建大后方出谋划策。
袁锦悦最烦这一套说辞,先夸奖她的事业成功,然后贬低她作为女人快四十岁了不结婚不生娃,是个婚姻的失败者。但凡这样的,她都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她曾经饱受原生家庭的冷眼和歧视。就因为她是女孩,家里的好吃的总是轮不到她,重活累活却一样不少。上学的机会被百般阻挠,而弟弟却能轻松得到一切。那种不公平感,像毒草一样在她心里深深扎根。
好不容易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站上了人生顶峰,鲜花掌声、美酒男模、名利金钱,应有尽有。干什么还找个男人骑到自己头上分享胜利果实。
落地窗外,城市的灯光渐渐熄灭,如同她的心绪渐渐低落。酒精在血管中发酵,让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痛苦翻滚出来。
人生如果有遗憾,袁锦悦唯一的遗憾是母亲在她还没读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没有机会见证女儿在事业上的成功,享受女儿带来的荣耀和幸福。
这么多年,袁锦悦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如今做了这个儿时的梦,肯定是因为自己心中深深地不甘。
“悦悦,老师帮你穿衣服扎小辫儿。我们吃果果,吃完就要准备回家啦!”白老师打断了袁锦悦的胡思乱想,手脚麻利地帮她套上外套。
袁锦悦这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关键信息。她三两下套好衣服,跑出午睡室。
上课的教室里挂着年历,数字上画着红圈。这是老师日常教孩子认日期和数字的工具。现在日期上写着1987年10月7日,中秋节。
袁锦悦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母亲死于1988年的春天,这个时候母亲还健在。
想见母亲的想法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让她的身心紧绷起来。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同班小鼻涕虫们吃水果、上厕所、唱唱跳跳。不断张望着教室木门,眺望着幼儿园的铁门,什么时候才放学?
终于熬到放学时间,白老师让全班孩子端着板凳到教室门口的屋檐下,整整齐齐坐了一排,就像等待认领的小猫小狗。
幼儿园的栅栏铁门吱呀呀打开,家长们鱼贯走了进来。
老的,不是;男的,不是;太年轻的,不是。
身边的孩子都被牵走,袁锦悦巴巴望着铁门方向,手里紧紧捏着小兔子的耳朵。前额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痛,细细密密的针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脑子里乱窜。
她捂着额头闭上眼,这是宿醉要清醒了吗?她还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和她说上一句话,不要这么快离开。
“丫丫,不舒服吗?”一个轻柔又焦急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袁锦悦睁开眼。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用金线勾勒出一个半蹲的苗条女人轮廓,母亲文莉君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记忆中母亲临别的面容:蜡黄的皮肤,干枯的头发。现在的她完全不一样。
这张年轻的面孔没有太多病痛的痕迹,鹅蛋脸、杏仁眼,皮肤白皙泛着红晕。眼珠子是透明的棕色,眼白处有些细小的红血丝。水蜜桃一般的脸上散发着温柔的微光。
她伸出手覆盖在袁锦悦的额头,微微冰凉。
“丫丫,哪儿不舒服?告诉妈妈,是不是中午着凉了?”她的拇指有些粗糙,擦过孩童细嫩的额头,带来微微刺痒。
两张脸重叠在一起,五官一模一样。这是妈妈啊,唯一爱过自己的妈妈啊!
“妈,妈妈……”袁锦悦艰难发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
包括父亲娶继母的时候,包括继母给她糖的时候,包括他们高高举起扁担打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张过嘴。
她只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对着小兔子,呼喊着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袁锦悦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脆,眼睛湿润起来,喜悦涨满胸怀,她站起来张开双手,扑了上去。
文莉君立刻张开双臂,抱住了小小的姑娘。
属于母亲的味道扑面而来,清新的丝绢味、温暖的胳膊弯。袁锦悦的小手紧紧拽着母亲的脖子,贪婪地呼吸她身上的味道。
如果这是梦,也太美好了,真希望就这样抱着妈妈,永远都不要醒来。
“哎呀,我们悦悦又撒娇啦!”白老师收走了袁锦悦的小板凳,对着文莉君暗示。“今天悦悦妈让悦悦久等了,明天让她早点儿来接悦悦,好不好啊?”
在母亲看来,女儿难得撒娇,白嫩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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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着红红的眼睛,奶声奶气的话语说着委屈,就像一只小兔子。让她的心软得如同棉花枕头,只想把孩子兜在里面。
文莉君笑着拍拍袁锦悦的后背:“妈妈今天去轻工厅报名考蜀绣厂,没想到人挺多,排了好久的队才轮到我交作品,所以晚了一点儿。明天妈妈一定按时来接丫丫,现在我们回去吧!”
文莉君准备站起来,可袁锦悦不撒手,她挂在母亲脖子上一个劲儿地蹭着,奶声奶气、念念有词:“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白老师上忍不住笑着说:“我们悦悦是大姑娘了,明年就要上小学的,怎么见到妈妈又变成小奶娃娃啦?”
文莉君摆摆手,示意老师不用劝了:“丫丫今天久等了,是妈妈不好,妈妈背你回家好不好?”
“好!”袁锦悦一刻也不想和母亲分开,生怕放开手,母亲就消失了。
文莉君背起女儿,给老师道谢后向着栅栏门外走去。小姑娘就这么趴在文莉君的背上,搂着母亲的脖子,静静享受在母亲背上的时光。
袁锦悦读的是为蓉城缫丝厂职工办的幼儿园,坐落在工厂居住区里。密集的居住区的水泥路旁立着布告栏,上面贴着近期的电影海报、工厂表彰、涨工资的最新消息,还有一则蜀绣厂的招工广告。
文莉君笑着指给袁锦悦看:“丫丫你看,妈妈就是考的这个工厂。这蜀绣厂是1985年新组建的集体企业,汇聚了全省最有名的设计师,手最巧的绣工。
今年工厂要招收20名熟练的刺绣工人,工资给得相当高,一个月比现在还要多40,足足120块呢。就算我现在每个月再挣20块钱的外快,也不如蜀绣厂基础工资高,将来评了级,还能再涨。不仅如此,还能学到更多刺绣手法,见识古董作品,机会太难得了。
妈妈和你认识的刘卉阿姨和张娟阿姨都去参加考试了,所以今天回来晚了。抱歉啊,丫丫。”
事业女性当然支持女性搞事业:“嗯,妈妈,没关系。您去蜀绣厂的事儿更重要。”
可袁锦悦回忆中,母亲死前并没去蜀绣厂,是没考上?还是没去?母亲当时好像连班都没上,天天在家里躺着,不知道为什么。
走出宿舍区大门是条柏油大马路,路两边是高大的树木和居民楼房。沿着马路走了十分钟,楼房变成了一排排低矮的瓦房,路边间隔种植着庄稼,城市变乡村。
“妈妈,你累了吗?”袁锦悦发现文莉君的喘气声越来越重。
“丫丫舒服点儿了吗?妈妈不累。”虽然这么说着,文莉君还是把女儿往上托了下,背得更稳些。
袁锦悦心疼母亲,挣扎着下来:“我没事儿,让我下来走吧,我想牵着妈妈的手走一走。”
既然女儿这么说,文莉君自然顺从。她蹲下身子,袁锦悦滑了下来,还整理了一下母亲后背的衣服。
母亲穿着白色带米色竖条的衬衣,棕灰色的翻领外套,深棕色的长裤,挎着黑色的皮包,长长的头发梳成一个大辫子,搭在肩膀上。没想到母亲穿得很简朴,但是色彩搭配很和谐。
文莉君给袁锦悦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鼻涕,把小兔子放回她的手上。“我们快点回去吧,一会儿奶奶要说我们了。”
袁锦悦微笑起来,心满意足地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指纤细、手心柔软,只有拇指外侧有些薄薄的茧子,是长年使用针摩擦留下的痕迹。
我的母亲原来是这个样子的,美丽、温柔、温暖,比记忆中还要美好。袁锦悦心想,我真是做了一个好梦。
母女两人手牵手,说说笑笑着往瓦房聚集的城乡结合部走去。两条长长的影子从两人脚下延伸出去,亲密异常。
2. 第 2 章
87年的蓉城是一座人口密集的省会城市,一环路内是商业区和居民区,一环路外的农田里散布着不少工厂,城北的缫丝厂就是其中之一。改革开放后,工厂内外人口迅速增加,最后和村落接轨,形成了城乡结合部。
黄连村就是这样一处地方,这里的生活节奏是大城市的,生活习惯和管理还是农村这一套。村委会、治安大队、农技所、卫生所依然存在,围绕着废弃的晒场修建。一排花花绿绿的宣传栏是晒场最亮眼的标志物。
农民自建的红砖瓦房、土坯围墙背靠背挨着,墙面上的红色标语写着:“五讲四美三热爱”“勤劳致富做知识新贵”“优生优育、光荣幸福”“只生一个好”。
狭窄街道上挤满小商小贩,一条铁轨从中穿过。下班归来的人匆匆忙忙,顺路买一点菜叶果子或者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
路过巷口肉铺,热情的周婶招呼文莉君:“文丫头回来啦,你婆婆刚买了一斤五花肉,今天晚上你们娘俩要打牙祭啦!”
“我还看见田太婆提着肥鸭呢!你家今天请客吗?”对面的铁匠铺张大姐好奇地问。
文莉君笑着回答:“是丫丫的三爷爷一家和幺爸幺婶两口子要来,中秋团圆嘛!”
“那你快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婆婆又要叨叨了。我要关门了,今天我四弟也要来过节。”周婶说着说着就去找门板关店去了。
文莉君在邻里间名声很好,很多人都请她做过绣品,她收费便宜活儿好,偶尔做个小东西也不要钱。张大姐和周婶娶媳妇都找她做过被套床罩充面子。
从猪肉铺和铁匠铺之间的小巷子进去,最后一扇棕色掉漆大门就是袁家。这是爷爷袁大山年轻时修建的房子,袁鹏作为长子婚后也生活在这里。袁锦悦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文莉君轻轻推开门,院子里传来奶奶田秀芬不耐烦的声音:“终于回来了,还知道今天过节要请客啊!”
身材肥硕的田秀芬挽着袖子、拴着围裙,目光凶狠地盯着两母女。她身后是低矮的厨房和杂物间。旁边是三间瓦房,中间是厅堂,两边是厢房。
厅堂里的老式录音机正在播放川剧唱段。爷爷袁大山身材消瘦,套着宽大的蓝布军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上,盯着文莉君母女,等着回答。
文莉君慌忙解释:“妈,我今天和工友们一块儿去蜀绣厂考试了,所以耽搁了。”
“什么考试,比家里请客还重要?”田秀芬打断她的话抱怨着。“快来干活。”
“好!”文莉君点头应下。
爷奶的强势,母亲的唯诺,瞬间开启袁锦悦的尘封许久的儿时回忆。
曾经,母亲久病不愈,撒手人寰。她拉着母亲冰冷的手哭喊,抗拒所有人的靠近,闹着要找医生。结果被亲爹抓住她扔进小黑屋关了禁闭。等她出来,母亲已经消失了,连骨灰都没有。不久后父亲娶了继母,生了弟弟。
从此,袁家再也没有人护着她,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卑微无比地活着。挑水、运煤、烧水、扫地,重活都是她干的。就这样,也得不到一口好吃的,更别提买书买衣服了,能把初中读完,都全靠学校老师的善心。
这番痛苦记忆让袁锦悦不由自主地落后半步,躲在文莉君身后。
“小娃儿不要一直跟着你妈,干活儿都不利索。”田秀芬看见袁锦悦紧紧跟着文莉君,立刻就垮了脸。
文莉君吓得放开牵着的手,可袁锦悦立刻拽上她的衣角,眼睛红红地盯着母亲。意思很明显,我不放手,绝不离开你。
小包子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文莉君的心被捏紧了:“没事儿,妈,丫丫很乖,她不会耽误我干活儿。”
有母亲这番话,袁锦悦更是执着地跟紧了她。好不容易和母亲在一起,怎么可能和母亲分开。
来不及脱下外套,文莉君立刻进了厨房忙碌起来,挑水、烧火、切菜、洗菜,忙个不停,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袁锦悦紧紧跟着她看着她,帮不上忙瞎着急。
等文莉君做好准备,点上炉膛,田秀芬烧上热油开始烹饪。
很快,厨房里弥漫着肉香,袁锦悦待在厨房里,一个劲地吞口水。也不知道这个身体,有多久没吃过肉味了。
阳光西斜,父亲袁鹏回来了,幺爸袁鲲带着媳妇来了。
袁鹏是缫丝厂的锅炉工,对袁锦悦唯一的好处是用他的身份读了缫丝厂的职工幼儿园,但是每个月的学费餐费他坚决不给。理由是农村孩子都是亲妈带的,地里长大的,更没见女娃读幼儿园的。
现在袁鹏正在夸耀自己涨了十块钱工资,现在已经是60块钱一个月的高薪了。还听见他说自己和后勤主任吴彦成关系好,锅炉上用的煤可以由他推荐。
袁鹏的弟弟袁鲲是煤炭厂的送煤工,闻言赶快拍大哥的马屁,想要得到这笔业务。
袁大山笑逐颜开,直夸自己有两个好儿子,工作好福利好,兄友弟恭一起发财。
天黑后,厅堂点亮40瓦的大灯泡。三爷爷袁大江一家进门,所有人入席就餐。
厅堂墙壁上挂着五子登科的年画,中间大方桌上摆上了魔芋烧鸭、红萝卜烧五花肉、腊肉、香肠、咸鸭蛋、月饼,还有新鲜蔬菜和肉汤。邛县白酒香气扑鼻、晶莹透亮。
“今天人多,你们娘俩先伺候客人吃,实在饿了有馒头。”田秀芬端着最后一碗汤喜滋滋地出了门。
文莉君擦擦手跟上田秀芬去伺候人。袁锦悦坐在炉膛前看着火苗,灶头上摆放的馒头外皮已经发硬发黄,不知道是几天前剩的。
方桌前热热闹闹围了六个男人,袁大山坐上首,一边坐着袁鹏、袁鲲两兄弟,一边坐着袁大江和他的儿子袁富、袁贵。唯一能坐席女人是田秀芬,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屋檐下的小茶几上,摆着精简过的菜肴。袁鲲的媳妇曹云大着肚子和袁富、袁贵的两个媳妇带着孩子围坐在边上。
袁大江的两个孙子都是男孩儿,一个和袁锦悦差不多的年纪,还在喂饭。另一个抱在怀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他们被两个母亲悉心照顾,十分健康红润。
袁大山十分喜欢这两个堂孙,给大的发了糖,抱着小的不撒手:“长得真好,真精神,一看就聪明,将来都是读书坐办公室的料。”
田秀芬顺着恭维:“你这两个媳妇一看就是会生养的,不像我家这个大的。”
文莉君突然被点名批评没生儿子,十分难堪,只能低头认错:“妈说得是,是我没福气、没能耐。”
袁大江两个媳妇瞬间趾高气扬起来,指使文莉君给她们添饭夹菜,方便她们伺候两个孙子。
“嗨!夸她们有什么用,这生孙子啊,还要用点老办法才行。”袁大江得意扬扬,又故弄玄虚。
“有什么好办法?”袁大山连忙凑近了问,眼睛里只差写四个字——我要孙子。
袁大江自饮一杯,才慢悠悠说出两个字:“神医!”
田秀芬的眼睛一亮:“我这两个媳妇的情况,神医能保证生男娃吗?我可带老大媳妇去看了不少医生了,什么神符、神水都用过的,完全没用。”
“当然可以!”袁大江一脸得意。“老神医的药,包生儿子的,找他的人可多了!听说他家祖上是燕京太医院的,因为有这个生儿子的本事,被庸医陷害,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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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西南来的。从此他家世代远离权贵,只在民间行医救人,真是活菩萨。”
“真这么厉害,那太好了,我要带媳妇们去看看,请二叔给指个路。”田秀芬给袁大江夹了一筷子肥鸭。袁大山和袁鹏、袁鲲端起了酒杯。
“好说好说!我们老袁家当然要多生儿子,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嘛!”袁大江吃了肉,喝了酒,十分痛块地给了神医的地址。
“大媳妇,还不过来谢谢三叔?”袁大山轻敲桌子,觉得这个大媳妇脑子都长在了手上,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文莉君低头道谢:“谢谢三叔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袁大江高傲地举起空碗,文莉君赶快用双手捧过,垂头丧气地回到厨房添饭,顺便给女儿递过一个纸包。
袁锦悦疑惑地打开,里面藏着一块鸭肉、一片香肠。
“丫丫饿了吧,快吃了垫垫底。”文莉君做贼心虚,赶快离开了。
小姑娘捧着两小块肉,望着来回伺候两桌人吃饭,被长辈们不断贬低攻击的母亲。她的头发乱了,步伐不再轻快,机械地答应着各种要求。
从回家到现在,母亲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水,还始终惦记着女儿在厨房饿着肚子。
一瞬间,袁锦悦的泪水盈满眼眶。
泪光中,母亲美丽温柔的脸,和她死前的面容交替出现。
中秋的圆月从窗棂照射进来,照亮了怀里的小兔子:“袁锦悦,如果你能改变母亲的命运,你愿意重生吗?”
二十多年的遗憾和不甘化作泪珠点点落下,消失在水泥地上。小兔子散发着淡黄色的荧光,漂浮在空中。炉膛里的火星爆炸开来,溅出点点红光,照亮了逼仄的厨房,点亮了袁锦悦的眼睛。
“我愿意。”袁锦悦抹了一把脸,擦干泪水!
“好!”小兔子亲吻着袁锦悦的额头。“把握好这次机会,祝你成功。”
三十多岁功成名就的袁总监在这一刻褪去所有荣耀和光环,变回那个曾经躲在母亲身后的五岁小女孩。小兔子随风消散,不见了。
肉已经凉了,袁锦悦把两块肉重新包起来,放进衣兜里,冷眼看着这一切。
既然重生了,就要用现代思维重新评估周围的人和环境,利用一切资源,为母女俩的生存争取最大利益,查找母亲死亡的真相。
院子里人虽然多,实际上住在这个袁家院子的是五口人,爷爷袁大山是典型的农村封建大家长,房子在他名下,全家人都得听他的,不然就得滚出家门。
奶奶田秀芬生了两儿一女,为了讨公婆欢心,留下儿子,送养了女儿,是个忍辱负重的狠角色。千年媳妇熬成婆后,自然要拿捏自家媳妇享清福。她掌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和家务分配,把脏活累活都丢给文莉君母女。
父亲袁鹏是袁大山的长子,深受父母影响。十年前他成为缫丝厂的锅炉工,算是当地的高工资。但改革开放后,文莉君收入逐渐超过了他,这让他既自卑又敏感。
母亲文莉君是外公的遗腹子,早年家里穷,她被当成负担。等她出落得美丽又手巧,哥嫂收了高额彩礼和不少大件,把她卖给袁家。从此,袁家就用这事儿打压文莉君,让她上交了所有收入。母亲不仅没有生气,还觉得当媳妇就该如此,是个典型的傻白甜。
“我”现在5岁半,在缫丝厂幼儿园读书,因为营养不良,身材瘦弱,在袁家地位最低,常被欺负,全靠母亲护着才得以生存。
分析完这一切,袁锦悦看了看自己还没有鸡蛋大的小拳拳,只觉得透心凉。
三比二,对方人多且势众,这场生存权益的战争,不好打!
3. 第 3 章
圆圆的月亮爬上树梢,中秋家宴结束了。袁富、袁贵搀扶着喝得醉醺醺的袁大江,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离去了。袁鲲留下来和袁大山、袁鹏继续闲话。
袁锦悦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蜷缩在小板凳上。
文莉君心疼地给她擦干净煤灰灰的小脸和小手,拉着她坐上厨房的小饭桌。悄悄问她:“饿了吧,干嘛不垫垫?”
袁锦悦摇了摇头,母亲忙得水都没喝,自己肯定舍不得先吃。
田秀芬在残羹剩菜中挑挑拣拣,鸭子还剩下半个鸭脚、一个鸭屁股和看不出来的边角骨头。红烧肉里只剩红萝卜和配菜大葱。剩下的半块月饼切两半,凑了一小蝶放在两母女面前。
香肠腊肉还有一些,但是这两样不容易变质,田秀芬锁进了碗柜。
“这烧肉汤汁很下饭,我倒米饭上吧。”奶奶似乎十分贴,把残汤剩饭搅和了一下。
忙活了几个小时,母女俩只有一碗汤汁泡饭,菜碟里全是别人吃剩下的边角料,还真是老袁家的传统神操作。
以前的袁锦悦只要有饭吃就可以了,甚至会觉得今天的肉汤算是一种节日幸运。
可重生的袁锦悦忍不了,她知道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和虐待。眼看着傻白甜妈妈伸手接过饭碗,她站起来直视田秀芬,奶声却不奶气地说:“奶奶,我饿了,我要吃肉。”
“这不有肉吗?”田秀芬用筷子扒拉着碟子里的鸭脚和鸭屁股。
“碗柜里腊肉香肠还剩了不少,给我吃吧!”袁锦悦眼瞅着田秀芬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文莉君吓得赶快拉住闺女,想让她坐下,可袁锦悦涨红了小脸,挺直了腰板,就是不退缩。
“你一个小孩子,吃那么多咸肉干嘛?咸的吃多了口渴,晚上一个劲儿想喝水,水喝多了会尿床。”田秀芬用话糊弄吓唬小孩儿。
“小孩子生长需要蛋白质,我妈妈忙活了一晚上,也不能吃这点残汤泡饭。”袁锦悦可不接受忽悠。
田秀芬皱起眉头:“你懂什么,你妈准备怀老二,要吃得清淡些。什么蛋白质,听都没有听说过。谁教你的?”
“老师教我的,最好的营养物质就是蛋白质,简称肉类。老师还说了,一家人应该平等相待。简单点说就是你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可明明家里有肉,连客人都能吃,为什么不给我们吃?”袁锦悦扬起小脸望着田秀芬,用孩童天真的语气刺穿谎言。
“你一个小娃儿凭什么吃家里的肉?有也不是你吃的!”田秀芬的权威被挑战,气愤地举起了手掌。
文莉君惊呼一声抱住了袁锦悦:“妈,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她只是肚子饿了想吃点肉。您说得对,您是为我们好,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是我没把孩子教育好,我会好好说她的。”
“你觉得她能说出爷爷奶奶吃什么,她就该吃什么的话,她还年纪小?”田秀芬的手拍在了桌子上,嘭的一声,惊得屋内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就是你送幼儿园造的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学着听话孝敬长辈,在家闹着要吃肉,白白花了这些钱,一个月20块呢!
死娃儿,你妈不给你交这些学费伙食费,家里就能给你吃肉!你想吃肉,明天就去退学。这幼儿园有什么好上的!小小年纪就学着顶嘴,还想吃肉,你配吗?赔钱货。”
“你说对了!我上不上学,你都不会给我肉吃!”袁锦悦的身体毕竟还是孩子,在田秀芬的怒吼下条件反射般地颤抖起来。
可是她拼命控制自己,抬头挺胸绝不后退。重生一次,可不能再被你欺负!
她口齿伶俐地争辩着:“我们家,妈妈挣的钱最多,她凭什么不能吃点好的?不吃肉怎么干活儿?你不让我妈吃肉,还要我妈挣钱,就是虐待!虐待妇女儿童,都是违法的!”
“你,你,你……这是不是你教的?文莉君,胆子肥了,敢和我作对!哪家孙女敢和奶奶顶嘴的?”田秀芬说不过袁锦悦,蛮横地指责文莉君。
文莉君只能摇头,她也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说这些话。
“老大,你给我滚过来,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养的好闺女。我老婆子这么辛苦做的晚饭不吃,还嫌东嫌西!”
袁鹏早就在外面听见了,一阵风似的进来抓袁锦悦。文莉君不放手,袁鹏就拖着文莉君一块儿往屋外走:“不想吃就别吃,跟我回房间去。”
文莉君紧紧护着袁锦悦,一个劲儿地求饶:“孩子她爹,别和娃娃一般见识。妈,我错了,您原谅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什么都不好!娃今天在幼儿园身体不舒服,给她一口米饭吃吧!”
“我看不见得,这死娃儿说出了你的心声吧!你对我们老袁家,心怀不满呢!”田秀芬抄着手站在厨房门口,堵住了屋里的光,她的脸在黑暗中无比狰狞。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文莉君有口难辩、声泪俱下,她被袁鹏推搡到了院子中间,两母女跪坐在地上,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
袁鹏本来就对文莉君诸多不满,正好数落起她来。“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你是我高价买回来的,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只生了个丫头片子,女娃子读什么幼儿园,也配上桌吃肉?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挣了几个钱就敢骑到我们头上!”
文莉君能给家里挣钱,袁家人既高兴又担忧。高兴不必说,担忧当然是怕她不听话了。现在看来,文莉君怨气很大,借孩子的口来反抗。
既然如此,田秀芬和袁鹏母子俩人要借题发挥,誓要把母女俩造反的苗头打压下去。
袁大山坐镇在厅堂,盯着争斗的几人吞云吐雾,这些小打小闹还不需要他出手。袁鲲站在厅堂屋檐下,他的老婆曹云捧着肚子紧挨着他,噤若寒蝉。
文莉君确实没有在女儿面前抱怨过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一直在女儿面前维护家里人。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突然变得倔强强硬、口齿伶俐,更不明白婆婆和丈夫为什么对小孩子的话反应这么激烈。
她的母性本能告诉她当妈妈的不能把孩子推出去挨打,只能不断地替她低头道歉。
袁锦悦当然明白这几个人只是找机会进一步打压文莉君。正好今天有亲戚在场,她要把家庭和睦的假象统统挑破。
“我没错!妈妈每个月挣100块,全交给家里,家里人吃的喝的用的全是我妈的工资,就连我上幼儿园都是我妈每个月额外挣的。我妈挣的钱,凭什么不给我们肉吃,还要我们干最重的活儿?”
月光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别说了!丫丫,别说了。”文莉君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工资的事在家里是不能提的。“快给奶奶道歉,给爸爸道歉。”
“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袁锦悦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睛血红。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听话孝顺,还要被欺负,直到长大了,读书了才明白。
这些重男轻女的老顽固,根本没把嫁进来的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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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当人看,没把孙女当人看。要么被驯化,要么被吃掉,连骨头都不剩。
“明明家里有菜有肉不给我们吃,不就是因为我是女儿,妈妈没有儿子傍身,我们母女就没有任何价值!”尖锐的童声像针一样扎进袁家人的心里。
“你有理了!还敢顶嘴!”袁鹏愤怒的巴掌伴随着风声,狠狠扇在袁锦悦的脸上。
稚嫩的脸颊和坚硬的乳牙撞在一起,袁锦悦的嘴巴里瞬间充满了铁腥味。
袁鹏消瘦阴鸷,肌肉健壮结实,只要下了手,就没有不见血的。
叱咤商界的袁总几十年没有挨过打了,清脆的耳光,震荡出内心更多的痛苦回忆,压抑已久的怨气直冲天灵。
她浑身颤抖,恶狠狠地盯着这一家子。
“不要!别打孩子,你打我吧,打我吧!是我没教好,都是我的错!”文莉君满脸泪光,疯了一样抱住女儿,把后背留给袁鹏。
高高耸起的脊骨,撑起了她的衣服,弓起来的身体如同一把脆弱的伞。
“当然是你的错!就凭你今天教小孩儿的话,我就该赏你几个大嘴巴子!”袁鹏怒气冲冲地吼道。
“打,都给我往死里打!”田秀芬火上浇油:“让她们知道家里谁做主。”
文莉君抱着袁锦悦半跪在地上,低声哭泣。十五的月光,笼罩在母女的身上,没有半点和睦团圆的美好。
曹云转过头去闭上眼睛,袁鲲趁机说道:“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但只要你生了儿子,我们就能搬回这间大屋,不用再住我工厂的小宿舍了。你看看,是不是很棒?”
“是,是的,我会生儿子的。”曹云讷讷答应着,连工作都没有的她更不敢对抗袁鲲。
“算了!”袁大山烟杆砸桌,发出金木相击的声音。“大过节的,都好好说话,又哭又闹又打耳光,把老二媳妇和我大孙子都吓坏了。多大个事儿啊?”
文莉君闻言抬起头,正想求个情。
就听见袁大山接着说:“小孩子挑嘴很正常,不想吃就不吃,什么时候饿了,自然就吃了,先饿她两顿吧。明天媳妇也别送她去幼儿园了,我们两个老的帮你好好教育一下。你们年轻人,教孩子不行啊!”
“爹,孩子还这么小,饿不得!不吃肉,给点米饭馒头都行。我保证让她乖乖吃饭,再也不顶嘴了。”文莉君期期艾艾地哭诉。
“没什么饿不得的。”田秀芬站到袁大山的身边。“我们都是困难年代过来的,那时候没吃的,公婆给我的树皮泥土都啃过。这孩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饿两顿感受感受就好了。”
袁鹏伸手,准备把袁锦悦拽出来,扔给田秀芬。
袁锦悦上一世和这家人斗智斗勇十几年,深知他们的脾气秉性。如果就这么被田秀芬捏在手上,不死也要脱层皮,挨饿挨打是起码的操作。
今天既然开了头,就必须反抗继续到底,尽量争取到利益。否则下一次只会遭受更严厉的打击报复。
本来她习惯性地用上了商场上的谈判技巧:摆事实、讲好处、数据证明、法律恐吓。现在看来根本不行,和袁家人斗争就必须用最简单、最直接、最不要脸的方式。
所以,当袁鹏的手伸到她的后领子的时候,袁锦悦深吸一口气,气沉小腹,用全身的力气冲开了嗓子眼:“杀人哪!放火哪!要杀小孩儿啦!”
高亢的童声瞬间刺破黑夜,响彻整个安静的村落,和晨曦公鸡打鸣的效果差不了多少。
4. 第 4 章
今天是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在厅堂聚餐,诉说团圆。骤然听见这凄厉的呼救声,纷纷走到院子中间,走到小巷里张望打听起来,哪儿杀人?哪儿放火?
在袁家人的认知里,文莉君生性胆小老实,生的女儿也是如此。甚至因为营养不良,袁锦悦说话声音很小。两母女温顺如绵羊,从不提任何要求。今天袁锦悦哭闹着要吃肉,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可现在,这高亢的尖叫声让袁鹏愣了,抓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田秀芬张大了嘴,袁大山放下了烟袋。袁鲲两口子不再窃窃私语。所有人都看着这个高音喇叭。
袁锦悦再接再厉,高声呼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喂!出什么事儿了,哪儿死人了?火在哪儿,谁家着火了,要帮忙吗?”
“听起来是小孩儿的声音,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大过节整治小娃儿。”
“袁老大,是你家孩子在喊救命吗?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小巷外询问的声音此起彼伏,院门被敲响,袁鹏的脸彻底黑了。
“给我管好她,让她闭嘴!”袁鹏指着文莉君威胁道。
文莉君离得最近,受声波影响最深,脑瓜子被嚎得嗡嗡的。
她其实没听清袁鹏说什么,只是本能拍着袁锦悦的后背安抚她:“丫丫,丫丫,妈妈在!别怕,别害怕……”
眼见袁鹏手忙脚乱去开门,袁锦悦松开手脚任由母亲抱着。
想当初自己在南方摆地摊卖货,可以叫卖上一整天。可现在五岁的她体质太差,才嚎了两嗓子就续航无力,必须中场休息缓一缓。看看形势走向,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丫丫,你没事儿吧!”文莉君坐在地上,让袁锦悦靠坐在她身上。
袁锦悦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喃喃自语:“既然重生了,今天这个肉,我一定要吃到嘴里。”
进门来的三个人,都是街坊邻居。巷口肉铺的周婶,铁匠铺的钱立,还有本地治安管理大队的队长周平安。他是周婶家年龄最小的弟弟,比袁鹏大个十来岁,今天到周婶家共度中秋。
“哎呀!大队长,您怎么也来了?”袁鹏换上笑脸,客气相迎。
“袁老大啊,这呼救声是你家传出来的吧!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我可不得来看看。怎么回事儿啊?大过节的,可不兴有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啊!”大队长周平安尽管嘴巴打着哈哈,可眼睛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四处巡视着。
外人在场,袁家可不敢说实话。袁大山走出来呵呵笑着:“哎,没事儿没事儿,小孩子胡闹,她爹教训了一下……”
田秀芬跟着说:“我们都是好良民,绝不会干违法乱纪的事,就是这孩子不乖,太闹腾了。给街坊邻居添乱了啊!”
“这样啊!没有犯法就好。”周平安扫视完毕,面前是袁大山两口子和袁鹏在解释,远处屋檐下袁鲲和媳妇站在一起窃窃私语,小院中间文莉君抱着孩子跪坐在地上,满脸泪痕,谁是受害者很明显。
“袁叔啊,你们的家务事我本不该管。不过中秋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和和乐乐的。就算你家孩子淘气,也不要今天打嘛!和媳妇有矛盾,也不要在院子里骂呀。有什么矛盾,过了节再掰扯嘛。村子里还以为你家出大事了!”周平安劝道。
袁鹏回头瞪了袁锦悦一眼,都是你惹出来的。又转头装出笑脸:“大队长,您看,这都是误会!孩子这么小,我们怎么下得了手。更不可能骂媳妇。”
听到袁家人准备糊弄大队长,袁锦悦麻溜地从母亲怀里爬出来,带着哭腔和可怜至极的小表情凑上前:“队长伯伯,你看看我的脸,爸爸真打我了,往死里打……还把妈妈推到地上……”
大队长一眼就看见小丫头的脸上根根分明的手指印:“哎呀,这下手也太重了吧!就算要揍孩子,也不要打在脸上啊!啧啧啧,让伯伯看看。小姑娘留疤破相就不好了!”
“周伯伯,我好可怜啊!呜呜呜呜呜”袁锦悦找到了靠山,奶声奶气哭得更厉害了。
她期期艾艾地望着周平安:“伯伯啊,我妈妈每个月挣的100块钱全上交了,但是奶奶平时晚上要么给我素面吃,要么只有馒头吃。今天过节,奶奶让我在厨房看着火苗,直到客人走了才允许我吃饭。
我已经饿了好几个小时了,只想吃一块香肠,真的,只吃一块就够了,我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肉了。但是,他们都不同意,还打我!呜呜呜呜……”
袁大山、田秀芬、袁鹏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袁锦悦的行为再次出人意料。在他们的认知里,这孩子很少说话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聪明,更遑论有理有据地分析告状了。
周平安眼瞅着袁家人变化的脸色,心中有数。他故意露出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天哪!你家不让闺女上桌吃饭的吗?居然一个月都没吃过肉了。怪不得小丫头长得这么瘦、这么矮。你家是没钱买肉吗?刚还说你妈妈每个月交了100。”
“我爹还有60呢!”袁锦悦刚才可听见了,亲爹涨了工资。
田秀芬站出来解释:“别听孩子瞎说,看起来我家收入多,但开支也大啊。我们家给这丫头可花了大价钱的,每个月去幼儿园要交20呢。娃儿爹妈两个人中午在缫丝厂搭伙,一个月要40块。出门见人要穿好衣服要请客,这不都是钱?家里一共有五口人吃喝买柴火,可不得节约点。”
这一番数字说得人糊涂,其实是在混淆概念。谁穿好衣服谁请客没说,谁负责大手大脚,谁负责勤俭节约,也没点明。
能做销售,都是数学好反应快,能速算成本利润的。袁锦悦装傻发言:“那是我错了吗?我家是不是好穷好穷,吃不起肉啊!”
“不对不对,你奶奶今天不是在我家铺子上买了一斤五花肉吗?我家猪肉才2块五钱一斤,不要肉票最多3块五。我还送了两块猪膘给你们熬猪油。张大姐还看见你家买了鸭子、酒,还有月饼。
我家也是五口人,吃穿住行全加一起,一个月花不了160块钱,还能隔个三五天吃一回肉。”
周婶走过来扶起文莉君,给她轻轻拍着身上的灰尘:“哎,这么漂亮能挣钱的媳妇,这么乖的小丫头,怎么不给肉吃呢?”
钱立虽然不方便直接去关心母女俩,但是打铁匠的他身材高大魁梧,站在周婶旁边已经表达了态度。
文莉君站稳后,张望了一下可怜巴巴的小闺女,又看了看怒气冲天的丈夫,最后还是走到了大队长身边,牵着孩子的小手。
“袁老大媳妇,这丫头说的是不是真的!”周平安问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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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莉君低下头,女儿孤立无援,当妈的只有支持,但她胆子小不太敢直说:“也,也没什么,就今天过节,孩子想吃腊肉香肠……”
周婶快人快语:“孩子想吃就吃呗,还能让他饿着啊!我家就一个孙女,每次做饭都是先给她吃,我们大人后吃。你家怎么反过来了!”
田秀芬只能辩解:“周太婆,你不了解我家情况别乱说。小丫头是上了幼儿园的,中午吃得饱,下午还发点心吃,晚上就不能再吃了。吃多了积食,吃腻了拉肚子,小孩子要贱养才好。”
周婶被她的歪理气笑了:“田太婆,你这话可真奇怪。孩子幼儿园吃了饭,回家饿了就不给吃了吗?你看你家丫头瘦成什么样子了,还贱养。我家三岁的孙女都比她个子高,身体好!”
这袁锦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就是所谓贱样的最好证明,田秀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袁鹏不甘示弱:“就算娃儿饿了想吃,也要给长辈好好申请。哪有指着长辈鼻子说偏心虐待的?还说什么违法。球都不懂,还要顶撞大人,当然要教训。”
“可是我好好求你们,你们不愿意给啊?不给我就算了,也不给我妈妈!”袁锦悦把自己和文莉君的处境讲了个明明白白,争取大家的同情心。
“队长伯伯,我妈妈每天要负责挑水、倒粪、刷马桶,扛煤劈柴这些重活儿,还要加班刺绣挣外快。工作已经很辛苦了,晚上吃饭不让上桌,吃席不给留菜。妈妈反驳两句就把妈妈拖到院子里打,这不是虐待是什么?您要给他们说说,虐待妇女儿童违反法律,我老师教了的!”
“哎!小丫头说得在理。我们国家《婚姻法》写得明明白白,药男女平等,保护妇女和儿童的合法权益。虐待妇女儿童可是要抓起来劳改的。”小孩子都能讲法律,周平安不想管也必须管了。
“现在是新社会了,一家人住在一起,干活儿吃饭必须是一样的。袁老大啊,不是我说你,这些重活儿怎么都让你媳妇一个人干啊。说出去都丢我们大老爷们儿的脸。”
大队长这番话已经是严肃警告了,分明说袁家人有劳力不干重活儿,欺负媳妇,虐待孩子。袁鹏的脸彻底黑了,袁大山捏着烟袋的手不断颤抖。
田秀芬眼见不好,立刻站出来打圆场:“大队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家的情况您可能不清楚。我这大儿子是缫丝厂锅炉工,工作非常辛苦,经常加班守夜。我们肯定要关照他一点,家务活少一点、饭菜好一点。如果他累病了倒下,我们家没了顶梁柱可怎么办啊!”
“对!”袁鹏扯着声音喊。“不是我不干家务活儿,是我回家太晚,每天累得骨头都散架了。家里就我和文莉君两个年轻人,当然是谁工作轻松谁多干家务,难道让我父母两个老的来干活儿吗?”
周婶看了一眼身板硬朗的袁大山,又看了一眼红润健壮的田秀芬,轻哼了一声:“有什么不能干的,我和我家老头子不干活浑身还不自在呢!”
“我家老爹79多了也爱干活儿,做出来的剪刀,街坊邻居点名要的。”铁匠钱立补充,这个年代靠工资吃饭,收入都不高,能干活的都会干,谁家都没有闲人。
袁锦悦拉着周平安的手暗笑,有了外人做对比,袁家人吸血的本性再也藏不住了。我看你们怎么继续编造谎言。
5. 第 5 章
小院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田秀芬顶着白眼继续辩解:“我老头子早年为村上修路伤了腰,干不了重活了。我在家可是要干活儿的,买菜做饭算账都是我的事儿。灶上的活儿,也不轻松的。”
经过婆家几十年的耳濡目染,田秀芬这个媳妇早就变成了自己婆婆当年的模样,干着婆婆当年的事。掌控经济大权,拿捏媳妇,自己享福。
“既然你管着灶头做饭,就更该给孩子做点好的。”周平安摇摇头,实在不想听这几个人强词夺理。“大过节的,家家户户都吃肉。你家再节省,也不该抠这一口。”
“大队长说得是!”袁大山知道不能再争辩下去了,今天的事情传出去,村里的老兄弟们怎么看他。抠门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哎呀,今天是我家老婆子一时糊涂,没有算清楚今天来的人口,没有买够菜,不是我不给她们吃。我们老袁家都是贫农出身,过惯了苦日子,想着节约着存起来。这存起来的钱,不还是给孩子们留的吗?”袁大山自说自话,拼命找补。
袁锦悦才不让他混淆概念:“爷爷存钱是给孙子留的,不是我,我只是没人要的丫头。他们老说我一个女孩儿,不配吃好的,不配上学读书,以后早点嫁人就可以了。他们天天催着让我妈生弟弟。”
这些藏在袁家人心底的话,突然就被摆上了台面。袁大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周婶怒目相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求孙子。现在搞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你们抠着大孙女的伙食费还等着生小孙子吗?谁知道下一个是男是女。”
“我们是新社会,男女平等,不兴封建社会这一套。”周平安的表情凝重起来。“如果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你们两口子都会丢了正式工作,还要面临巨额罚款,起码800块。”
800块换儿子值,反正文莉君在家也能挣钱。袁鹏嘟囔了两句,最后没有说出口。
田秀芬接到袁大山的暗示,立刻顺杆子下去:“是是是,大队长说得是,老头子说得对,都是我老婆子太节约了,让莉君误会了。我们也没有一定要莉君生的,您看我家老二媳妇已经怀上了,只要她生了儿子,一样好,一样好!”
田秀芬说着就拉出袁鲲两口子站到门口。曹云被拽着转了一圈儿展示五个月的孕肚,可腿肚子一直在发抖。
周平安语重心长地劝说:“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只要好好养,好好教,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为国家做贡献的。我好心提醒你们,虐待妇女儿童的事儿不要做,超生的事儿不要干。还有,今天大过节的,把肉端出来给孩子媳妇吃上。”
心里就算一万个不愿意,袁家人捏着鼻子答应了。
得到想要的结果,周平安也不准备久留。“袁老大媳妇啊,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可以来找我,也可以找村委会、妇联。我们村夜校随时都有政策法规解读,大家都来学学、看看。”
周平安最后暗示周婶,请她做个见证。“大姐,你留下来看看莉君和小丫头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周婶心领神会:“四弟你放心,你先回去。我一定看着娘俩把饭吃上,把肉吃上。”
周平安和钱立两个大男人处理完纠纷就离开了。
袁锦悦拉着周婶进了厨房。亲眼看着田秀芬掏出钥匙打开碗柜,里面确实藏着半盘香肠,半盘腊肉。
田秀芬还想用筷子挑两片出来意思意思,周婶已经冲过去直接端了出来,摆在厨房小方桌上。
“哎!你干什么?”大队长走了,田秀芬就不怕周婶了。
“挑锤子挑,就你这几片肉,还不够我一个人吃,都给孩子们。”周婶也不在乎田秀芬,甚至直接把她赶出厨房。“你去忙你的,我陪着她们吃饭。”
田秀芬不甘不愿地走出厨房,和袁大山进了卧室发脾气去了。袁鲲两口子趁机告辞,袁鹏送他们离开。
厨房只剩下三个人,周婶在灶头找到冷饭和开水,冲泡成开水拌饭端了出来:“丫丫,肚子恶痛了吧。来,吃一点软和的!”
袁锦悦充满胜利的喜悦,喝了一口热开水,用筷子挑了一块最大的腊肉,放进文莉君的碗里,清脆地喊:“妈妈,吃吧!”
第二大的腊肉,必须是自己的。袁锦悦举着筷子沿着盘子转了一圈儿,挑了个半肥瘦的腊肉放进碗里涮涮,不凉了立刻放嘴里。
这小小的身体没尝过多少肉味,舌头粘肉的瞬间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没出息。柔软咸香的肉味和松木香的油脂味在嘴巴里爆炸开来,打胜仗得来的腊肉就是这么好吃。
咽下腊肉,袁锦悦又盯着香肠。吃甜香肠好还是辣香肠好呢?兜里还有一块鸭子肉呢,都吃了吧。
周婶看见袁锦悦这副饿惨了的样子,心疼地把盘子推近了些。“丫丫慢点儿吃,伴着热饭吃,太凉了伤肠胃。”
然后又去翻碗柜,看看还有没有藏着什么好吃的。最后还真又找到了一块完整的云腿月饼,赶快给端上桌。
文莉君始终没有动筷子,她看着碗里的腊肉红了眼眶。
“妈妈怎么啦,为什么不吃呢?”袁锦悦放下筷子,抱住妈妈的胳膊。
“我真没用,连一块儿肉都不能给丫丫争取,眼睁睁看着丫丫挨打也没办法。我只会哭,一点儿用也没有。”文莉君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到了碗里,漾出小小的圆晕。
“妈妈别这么说,您一直护着我,拼命保护我。”袁锦悦望着她,伸手擦她下巴上的水珠。
“我只想着不要得罪爷爷奶奶和爸爸,没有想到让丫丫吃苦了。”文莉君摸了摸女儿的脸,上面的红痕十分刺眼。
袁锦悦靠着母亲的胳膊,用头轻轻蹭着:“妈妈只是太善良了。”
“我出身不好,从小看亲娘和哥哥嫂子的脸色长大,经常吃不饱饭还要干农活儿。所以嫁到袁家来,大家对我好的时候,我真的很珍惜。
可惜妈妈没有生出儿子,让他们非常不高兴。我以为多挣钱、多干家务,就会弥补我的错,让他们对你好。是我太蠢了!”
文莉君的善良孝顺没有换来尊敬和爱,只让人觉得她好拿捏好欺负。
周婶坐在文莉君的另一边叹气:“哎,莉君啊,这也不完全怪你。你家里这几个老得多厉害啊。我和他们做了几十年邻居,早知道这些人不好相处的。”
文莉君心中说不出的慌乱:“那我们得罪了爷爷奶奶,以后会不会被收拾。那我还要赶快想办法,让他们不生气才行。”
袁锦悦伸出小手:“妈妈,别怕,我能保护你。”袁总监可不是吃素的。
文莉君摇摇头:“我是妈妈,应该是我来保护你。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我会和你爸爸好好谈谈的,为我们多争取一些利益。”
“这就对了嘛!”周婶拍着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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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的手。“你是当妈的,他是当爹的,为了娃好确实该好好说道说道。”
文莉君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嗯,我要好好保护丫丫,保护我们的家。”
这个家其实真没你想得这么好,这些人也不是你用嘴皮子就能轻易说服的。可袁锦悦知道,现在对傻白甜妈妈说这些太早了,她不会相信的。她把月饼推到母亲面前:“妈妈,快吃吧!”
“嗯!”文莉君拿起月饼,轻轻地啃起来。
袁锦悦扒着碗里的饭,嚼着嘴里的肉,偷看垂头丧气的母亲。
文莉君吃完饭才慢慢镇定了下来,她送走了周婶,给女儿洗漱。
袁锦悦晚上闹了一场,吃饱饭后就没电了。没等母亲给她洗完脚丫子,已经靠着她的胳膊睡过去了。
抱着女儿回到房间,小姑娘突然睁开眼指着夫妻俩的大床:“我要和妈妈睡!”
文莉君犹豫了一会儿:“怎么突然想上大床?”
小姑娘爬到床头打开抽屉翻开针线盒,最下面一层藏着折叠起来的奖状,压着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着几粒泛黄的药片。
这是卫生所发放的低价避孕药。上一世母亲藏在这个盒子里的药片被田秀芬发现了,当时好一阵吵。母亲解释自己没怎么吃,可田秀芬根本不相信,说文莉君就是故意让袁家绝后的,是个狠心肠的女人。母亲哭了很久,第二天就生病了,然后开始长期吃中药。
“别吃药!”女儿只是这么说着,但被发现秘密的母亲瞬间红了脸:“我,我不是经常吃的,偶尔罢了。”
文莉君现在也不知道是因为吃药太多,还是本身体质原因,受孕很难。
等文莉君抱着她上大床的时候,袁锦悦又提要求:“妈妈,你明天能不能带我去你上班的地方看看?”
“为什么想来看看啊?”文莉君给她盖上小被子,想找小兔子,没找着。
袁锦悦心想,今天吃的肉来之不易,直到借助了外力才勉强成功,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母女俩想要过得好,靠自己这小身板肯定不行,她现在的个头还没有袁鹏腿高,随便谁都能捏死自己。如果文莉君能够醒悟支楞起来,母女俩的未来才有改变的可能。
她可怜兮兮地假哭:“我害怕爸爸,我要和妈妈待在一起。”
已知亲妈面对家里人时是个傻白甜,不知道她在工作上的能力如何,需要去考察调研一下。
文莉君想了想,幼儿园的课可上可不上,孩子受到极大惊吓,做妈妈的应该多安抚她:“好,那明天我们到我工作的合作社去看看,顺便在外面吃个午饭。”
“好!”袁锦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上了眼睛。肉嘎嘎在肚子里发酵,让她睡得格外舒服。“妈妈陪我睡!”
文莉君盘算了下家里的院子没扫,衣服没洗,还有水缸没满。可今天她不想再管了,谁叫他们欺负女儿。
她为女儿拧了一张冷水毛巾,轻轻敷在孩子红肿的脸颊上,心疼不已。最珍视的女儿,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根草芥。
周婶今天说的话,文莉君都听进去了。不是所有人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为了孩子,当妈的不能一味忍让。可究竟怎么做,文莉君心中还没谱。
黑暗中,文莉君抚摸着孩子的小脸:“丫丫,妈妈笨,妈妈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你再挨打了。”
6. 第 6 章
当天晚上,田秀芬被周婶赶出厨房,回了自己房间把门嘭的一关,向袁大山诉苦去了。袁鹏送了袁鲲和曹云,也进了父母的房间。
小丫头挑破家里的遮羞布,大队长放下话,不准虐待妇女儿童,也不准超生,袁家为难起来。
袁大山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任何过失的,有事首先骂老婆:“老婆子,你看看今天这个事儿,你是怎么搞出来的?说了很多次了,节约可以,但是不要弄得太抠门了。至少今天过节,也该给媳妇丫头留一点饭菜,家里还有客人呢!幸好没让三弟看见,要不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田秀芬觉得自己很委屈:“还不是您说不愿费钱养丫头片子,我想着那就不要浪费钱粮了,省点钱留着给我们大孙子吃喝多好。而且,邻居们都买了彩色电视机,老大不是催了我们好多次吗?反正我省下来的钱,又没有揣进我自己的腰包。”
袁鹏肯定不会说是自己挣得少,用得多,还贪心大彩电,但也不能当面批评亲娘。“哎,彩电我可以不要。妈也是为了老汉儿好,毕竟你们年纪大了,手上要留点钱的,要不来个亲戚都打发不了。”
想想晚上丰盛的中秋家宴,很给袁大山争面子,袁大山和袁鹏都是满意的。
袁大山长长抽了一口烟,吐出一阵烟雾:“老大说得也对,就这样吧!伙食上不要太过节省,传出去不好听。反正也不可能把小丫头饿死,那就大方点,我们吃啥,她就吃啥!
我看媳妇还是个好的,态度很端正,只是这小丫头今天闹腾得有点不分场合。老大,你的闺女,你媳妇不会教,你可得好好教,别又闹得邻里皆知就行了。”
“好!”袁鹏答应下来,手指骨捏得啪啪响,收拾小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下次哪里还有小丫头张嘴的机会,直接一个耳巴子。
“那我大孙子的事儿?”田秀芬问道。
“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大队长还能拦着我们带媳妇看神医调理身体?我媳妇怀上了,他还能拉去卫生院给弄出来?”袁大山吐出一口浓烟。“他敢这么做,我就和他拼命!”
“那感情好,我明天就去找神医的铺子,先探探路。”田秀芬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袁鹏很大方地表示:“谢谢妈,只要我生了儿子,就让莉君回家带孩子做家务,绝不累着妈老汉儿!空闲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刺绣挣钱,我算过了。现在一副被面儿可以卖5、60,除去成本能赚上个22、30。她一个月接上2、3单生意,和现在收入差不多。一点儿不影响我们家生活。”
袁家人达成一致,今天吃个小亏,不和母女俩计较,大家来日方长。
袁鹏想着今天还是哄哄老婆好,要不谁给他生儿子。
可等他回了卧室,小丫头上了夫妻俩的大床,母女俩搂着睡得正香,瞬间鼻子都气歪了。不同房怎么生儿子?
小姑娘睡眠浅,很快感觉到床前站着一个人。不用猜,肯定是袁鹏。她装作翻身,嘟囔出一句话:“周伯伯真是好人……”
这是警告袁鹏,晚上的闹剧才结束,只要敢分开她们母女,她不介意再嚷嚷上一次,请周平安来。
袁鹏轻哼一声,暂时饶过你,以后和你们算账,背对母女俩也睡了。
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袁锦悦爬起来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房间里一张大床靠墙,一张小床靠窗,沿墙排列着深红色的大衣柜、玻璃五斗橱、脸盆毛巾架子。透过玻璃能看见几本书,有文学书、图画书也有刺绣书,甚至还有一本高中数学。
窗下放书桌的地方,放置着一架缝纫机,一个白布盖着的木架子,旁边摆着板凳。
趁着文莉君换衣服洗漱,袁锦悦掀开木架子上的布帘,露出一个绣架,大红色的丝缎上绣着鸳鸯戏水。没做完的丝线整齐排列,比棉线针细很多的一排绣花针插在一块废布上。
一公一母两只鸟形态各异,已经完成一大半,丝线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袁锦悦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
“丫丫,别碰!”文莉君轻轻摇摇头。“这是客人订的货,卖出去好给丫丫交学费餐费的。”
袁锦悦对母亲的工作更好奇了,去幼儿园的路上一直念叨着:“妈妈什么时候接我去你单位看看。”
“我们先去给幼儿园老师请假,妈妈给单位的领导请假,中午来接丫丫参观,好不好呀?”文莉君工作所在离幼儿园并不远。
“一定要早点来哦!”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了教室。
等母女俩走了,田秀芬才看到院子没扫、衣服没洗、水缸水只剩了一丁点儿,只够早饭用。她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声音震天,可没有招来任何一个邻居的关心。
肉铺的周婶听到了,笑着对丈夫王建说:“文丫头干得好,就该给他们摆个烂摊子,让他们知道家里谁干活儿最多!”
铁匠铺的钱立听到了,告诉媳妇张大姐:“以后少和田太婆来往。”
田秀芬骂了一阵,把袁鹏从床上踢下来,让他去打水。她把地扫了,衣服还是要留着文莉君回来洗。
袁大山看着家里乱糟糟的样子,叼着烟袋出门喝茶打牌去了。
路过村中心的晒场,旁边的张贴栏上换了一张新的大字报。悍然写着《婚姻法》全文,还把关于男女平等、计划生育、不得歧视和虐待等字眼划上大红色的波浪线。
“哼!”袁大山转身离去,《婚姻法》又怎么样,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管不到我家去。
进了幼儿园,袁锦悦的情绪瞬间低沉。毕竟自己心理年龄三十多岁,还要和一群穿开裆裤、流黄鼻涕的小娃儿混在一起,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年代的幼儿园不需要太卷,没有认字也没有英语,更没有数学。基本上就是老师带着唱儿歌,做游戏,跳舞,看没字的图画书。
最有深度的教学内容大概是看图认物。
老师教:“这是小轿车、这是公交车、这是飞机、轮船……”
同学们:哇!好厉害,老师认识这么多东西。
袁锦悦抽抽嘴角,大家的智商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她想工作、想成功,想迅速摆脱困境。什么时候,她的身体才能长大呢?
在院子里溜达了好几圈的无聊小姑娘,瞧上了院长办公室的书架。
胖胖的院长卢妈妈看见一个黄毛丫头露出半个身子在门口偷窥自己,招招手让她进来:“小朋友,你是哪个班的呀?找园长妈妈什么事儿?”
“我是大班的袁锦悦,我想看看您书架上的书。”袁锦悦可怜巴巴地指着书架。“我家里穷,买不起书。”
卢园长的爱心瞬间被孩子的求学欲望激发出来:“没问题啊,你想看哪本?园长妈妈可以教你认字。”
“不用了,我认字的。我妈妈教我认了好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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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字。”袁锦悦在家打着白老师的招牌,在幼儿自然打着亲妈的招牌招摇撞骗。
“是吗?那我考考你。”卢园长翻出一本《寓言故事》,随意翻开一页。“只要你能读出这段话,我书架上的书随便你看。”
“真的?”袁锦悦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卢园长想,五岁娃认识字,我肯定支持她好好学。
白老师从昨天起就发现袁锦悦小朋友有点不对劲,昨天她特别娇气,像个小哭包。今天又特别沉默,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现在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大家翻着几本书,不参与同学间的任何游戏。
孩子静悄悄,不是生病就是作妖。白老师凑近去瞧小丫头翻阅的书:《婚姻法》《义务教育法》《巴蜀省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规定》……
“这些书哪里来的啊?”白老师从没看过。
袁锦悦头都没抬:“园长妈妈办公室里的,她说只要我认识字,就可以借给我看。”
“那你看得懂吗?”白老师好奇地问,光认识字也不行啊。
“多看看就看懂了!老师您看,这《婚姻法》条款专门写明了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袁锦悦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成功镇住了年轻的白老师。
学生过于努力,显得老师特别不专业。白老师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读书少看电视,多钻研少闲聊。她摸出一个小本本,开始记录。第一页第一条就写上了袁锦悦的名字。
中午,文莉君来接女儿,袁锦悦又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白老师揉揉眼睛,觉得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白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文莉君说:“悦悦妈啊,小孩子可不兴看些不合适他们年龄的书籍和电视。有些过于成年人的话题,也不要过早教给他们,会让孩子们害怕这个世界的阴暗面而裹足不前的。”
文莉君听得一头雾水,她只有先答应着,去合作社的路上问女儿:“闺女,你今天给老师说什么了?是把昨天家里的事告诉老师了吗?”
“没有啊,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我不会说的。”袁锦悦仰望着妈妈,纯真可爱极了。其实内心装着一肚子的鬼点子,盘算着如何在夹缝中过好日子。
“白老师说你好像看了些什么不太好的书还是故事什么的。”文莉君很奇怪女儿会看什么书,家里除了几本刺绣和文学书,就是初高中教材,幼儿园里只有图画书。
“哦,园长妈妈给我讲法律来着。她说我们女孩子是弱势群体,要学会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白老师的名头不好使了,改借卢园长的吧。
“法律条款啊,这些适合妈妈学,小朋友还是多看适合你年龄的书籍比较好。”文莉君觉得老师说得挺有道理。“白老师推荐我给丫丫买《安徒生童话》或者《十万个为什么》,你喜欢哪一本?”
母亲熟读法律,就会有维权的意识,袁锦悦十分开心:“好的呀!谢谢妈妈。我不喜欢童话故事,就喜欢法律知识,那我们一块儿学一起讨论好不好!”
“好!我们一块儿学习。”文莉君自信地告诉女儿。“丫丫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小朋友心想,还不知道谁请教谁:“好的呀,妈妈。那我们赶快去你单位吧!”
“那我们快走吧!说起来,妈妈已经在合作社工作七年啦,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谈到工作,文莉君的眼睛放出了难得一见的光彩。
7. 第 7 章
改革开放后,老百姓兜里有钱了,对生活的要求增高了。蓉城的蜀绣业重新抬头,需求旺盛。
各种丝绸制品发展起来了。刺绣手艺人陆续聚拢在缫丝厂周围购买原材料。先是给自家刺绣,后来演变到给街坊邻居刺绣换钱。
随着绣品需求量的不断增加,供需关系发生矛盾。一方面群众需要好的产品,另一方面好产品卖不起好价格。
1981年,当地街道办和缫丝厂商量,由缫丝厂出地出房,当地街道牵头,邀请了几名刺绣老师傅和学徒成立了春娟刺绣合作社。统一定价、统一生产、统一销售,受到了市民的热烈欢迎。
随后,蓉城出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合作社,甚至私人作坊,春娟不再是民间蜀绣业的老大。
“妈妈小时候跟你外婆学过一点刺绣,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杨心师傅学习,在她家里做活儿。81年的时候,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师姐妹一起加入了春娟合作社。”文莉君带着袁锦悦向家的反方向步行。
“合作社的社长王德全是缫丝厂的一位退休师傅,他当时看我20岁了还没有对象,就把我介绍给了你爸爸。你爸爸开始很犹豫,因为我家要的彩礼高。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嫁过来后爷爷奶奶对我说话和颜悦色,我当时还挺感动。”
文莉君语气里说不出的惆怅。袁大山和田秀芬当初说了多少好话,后来就说了多少狠话。
“可我从产房出来,你爸爸看到生的是女儿,转身就走了。爷爷奶奶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都不愿意接手照顾你,借口家里忙就走了。回家后,是你外婆来照顾了我半个月,为此我哥哥嫂嫂非常不高兴,再也不准外婆来我家了。”
想起伤心事,文莉君哽咽起来:“是我不好,没有生儿子,他们要生气我也能理解。但他们不管你,我不能不管你。妈妈怀胎十个月,你都是妈身上的一块肉,不管男女,你都是妈妈的宝贝。”
袁锦悦听到这话,抱住了母亲的胳膊,用脸贴着她的手背:“我知道,没有妈妈就没有我。但是生男生女不是由女人决定的,是男人。”
孩子笃定的眼神,让文莉君也疑惑了:“嗯!这个生男生女真的是男人决定的?谁说的呀。”
“是园长妈妈讲的,书上也有。上面写了决定男女性别的染色体是不同的,女人的染色体是2个X,男人的染色体是一个X,一个Y。精子卵子各携带一半的染色体进行自由组合,男孩女孩是随机诞生的,概率是一半一半。”口说无凭,袁锦悦准备找到相关书籍知识,给家里人普及一下男女性别的形成。
“卢园长啊,那可能是真的。你刚才说是什么书,我可得好好看看。”如果真是这样,我不是白白自责这么多年了吗?文莉君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那我去问问园长妈妈”袁锦悦心说,如果园长办公室没有,应该去哪里找相关资料呢?
树荫婆娑,母女两人穿过缫丝厂,走出厂子的后门,不远处有三座平房组成的院落,院落的大门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春娟刺绣合作社。
母女俩刚走进合作社大门,一个脸蛋红润如苹果的姑娘扬起手中的红色卡片喊道:“莉君,你回来了!刚才蜀绣厂的招工喜报送来了,你、我还有卉姐都考上了。”
“真的?”大红色的喜报上,用毛笔字写着三个人的名字。文莉君看了又看,摸索着自己的名字:“丫丫,你听到了吗?妈妈考上了,妈妈竟然考上了。”
“以莉君的手艺肯定能考上,你可是我们合作社针法知晓得最多的绣工。”另一个长脸卷发姑娘靠过来。“下周就可以去报到了,听说现场还会考一次。”
“恭喜恭喜啊!”和卷发姑娘在一起的杨心师傅是个50来岁的大娘。“我们合作社去了20多个人,就你们三个考上了。下周的现场考试放轻松啊,人家工厂主要是检查下交上去的作品是不是你们的真实水平,不会很难。”
“都是师傅教得好!没有您,哪有我们的今天。如果不是师傅要退休,我们都不去考什么蜀绣厂。”文莉君真心感谢师傅杨心。
“你们都是我徒弟,和我闺女差不多,客气什么!哎哟,今天莉君还带了个小尾巴呀!”杨心早就看见了袁锦悦,心说这小姑娘好乖巧。张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一点儿也不闹腾,不像自家的三个孙子。
文莉君马上解释:“丫丫一直想来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很好奇我是怎么工作的。今天早上我给王社长汇报了,她说只要不搞破坏可以带过来看看。”
母亲给女儿一一介绍:“丫丫,这是你妈妈的师傅杨婆婆,妈妈的好朋友张娟阿姨、刘卉阿姨。”
“杨婆婆好,张阿姨好,刘阿姨好!我早就听妈妈说过了,杨婆婆是最厉害的绣花师傅,张阿姨和刘阿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袁锦悦嘴巴抹了蜜,十分甜美。
“哎哟,小姑娘说话真好听,还是出生的时候见过她了,瞧瞧这眉眼,和你一模一样,长大了肯定很漂亮。”杨心一瞬间就喜欢上她了。“今天既然来了,就多玩一会儿。婆婆给你糖吃。”
袁锦悦眼睛亮晶晶看着文莉君,眼神里全是:可以吗?可以吗?我可以在这里玩吗?我下午能不上幼儿园吗?
文莉君瞬间投降:“既然杨婆婆同意,那我们中午吃了饭,下午就在这里多玩一会儿。”
圆脸的张娟蹲下身子笑着打趣袁锦悦:“哎,丫丫明年要读小学了吧,身高有点不够啊。是你妈妈不给饭吃,还是你挑食啊,太瘦了。”
长脸卷发的刘卉拉住张娟:“哎,娟儿,别胡说。莉君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她家是婆婆掌财,安排吃喝的。”
“哎!对不起,卉姐,我忘了。”张娟吐吐舌头。“莉君,抱歉啊,我说错话了。”
“你就是快人快语,以后去了新单位可不能再这样口无遮拦了。小心领导拿小鞋给你穿。”杨心笑着摇头。
“哎,那不能够,我手艺好,厂长肯定把我当成宝。就算我犯了错误,不还有莉君和卉姐帮我吗?”张娟无所谓地左挽一个,右挽一个。
文莉君拍拍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娟儿没说错,之前是我照顾不周,让孩子跟着我吃苦了,以后我会让丫丫的日子好起来的。”
“那你先带孩子吃饭,中午收工了。”杨心对张娟说。“叫大家歇歇眼睛,吃了饭再绣。”
“好的!”张娟提醒工友们去了。
刘卉贴近文莉君的耳朵:“孩子难得来一趟,就不要去缫丝厂食堂吃了,到万福桥吃豆花饭去。”
“可是!”文莉君兜里没钱正想拒绝,手里被塞了一个纸卷。
“我知道你身上没钱,先借给你,改天你还我钱或者饭票都行。”刘卉拍拍文莉君的肩膀,潇洒地离开了。
“嗯,谢谢!”文莉君捏着手里的1块钱对着她的背影道谢。
袁锦悦看出来了,母亲的师傅领导对她很器重,她的朋友们很淳朴,张娟是个热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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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卉的心思细腻。以后三个人一块儿去蜀绣厂,可以互相照应。
“走吧丫丫,我们去吃豆花饭,是妈妈最喜欢的美食。”一想起麻麻辣辣的豆花饭,文莉君馋得自己都要流口水了。
袁锦悦自从年少离开蓉城,再也没有回来过,当然也没吃过豆花饭。
桥头豆花饭店坐落在河边,是一间农舍改造的。灰色的篷布下,摆着五六张方桌,围着条凳。万福桥上人来人往,店里坐了四五桌。
“姐是第一次带孩子来吧,你们两个人来一碗豆花两碗米饭就可够了?”老板娘熟练地招呼母女俩拼桌坐下。
“多少钱?”文莉君紧张地问。
“一碗豆花五角,一碗饭两角,小姑娘看起来吃不了多少大米,我收你一个人的饭钱。豆花要蘸碟吗?五分钱一份。”来这里吃饭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老板娘很善意地推荐最优惠的吃法。
文莉君看了看兜里的钱,一块钱是刘卉给的,自己还有3角零钱,一些饭菜票:“缫丝厂的饭菜票可以用吗?”
“可以的!你还想点个什么?”老板娘顺着文莉君的手指看过去,柜台上摆着一簸箕刚出锅的炸小鱼,金黄的色泽很诱人。
“这个鱼不值钱,是我家儿子捞的,就费了点鸡蛋、面粉和清油。我给你们来一小碟,收你三毛钱,加上刚才的饭菜调料,一共收你1块钱好不好?”
文莉君诚惶诚恐地盯着袁锦悦:“豆花饭加小鱼,够不够吃?”
女儿当然理解亲妈手上没钱,又要请客的尴尬:“够了妈妈,小鱼闻着好香啊,我还没吃过呢!”
“好!”文莉君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三毛钱和饭菜票是这个月的午餐钱。
文莉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每月她除了要支付袁锦悦的幼儿园学费和餐费,其余工资和外快都得乖乖上交给家里。合作社没有食堂,大家都在缫丝厂搭伙吃饭。田秀芬每个月给袁鹏和文莉君买40块钱的饭菜票,袁鹏拿走25,只给文莉君剩15。可一个月要工作26天,算下来一顿饭还不到一块。她平时吃不起肉,不是吃素菜,就是啃馒头。
田秀芬还说合作社离家近,用不着交通费,每月就给她2块钱买妇女卫生用品。一年到头,最多带她和女儿买一次新衣服,还是为了外出时撑撑场面,平日里在家,都是穿旧衣服或者工作服。文莉君只能做些小伙计,换布料自己在家做。
今天,她想给孩子买点好吃的,都拿不出钱,好不容易借了1块钱,还不知道从哪里找钱还。手中没钱,真的好为难!
豆花、炸小鱼和米饭都是现成的。老板娘迅速端上桌:“趁热吃吧!”
袁锦悦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夹了一筷子,白嫩的豆花清香扑鼻,带着点青涩的软嫩。一口下去,嘴巴里鼻腔里全是豆香。豆瓣酱调料碟红亮红亮的,闻起来鲜香麻辣。
只可惜小姑娘平时吃得清淡,味觉瞬间被麻辣夺去,满脸通红、口舌麻木:“嘶,水,水……”
“不要喝水,快吃米饭、喝豆花汤,喝了就不辣了。”文莉君笑了起来。
袁锦悦埋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热米饭,再喝了一点清甜的豆花汤。终于没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了!
“好吃吗?”文莉君笑眯眯地把小鱼干放进女儿的碗里拌饭。脆香的小鱼干拌饭,真是人间美味。
辣味褪去,口感回甘,忍不住再吃。香辣刺激的豆花配上大白米饭,每个人都酣畅淋漓地吃上一大碗。
8. 第 8 章
“妈妈!今天这顿饭太好吃了,我以后还能再吃吗?”吃得差不多了,袁锦悦开始启发文莉君。
“我最近长大了,半夜经常饿醒,还流清口水。如果饿了,妈妈可以给我找点东西吃吗?”
文莉君低着头羞愧非常:“很抱歉,妈妈没钱。就今天这一块钱,还是刘阿姨借我的。”
小姑娘很贴心地提醒母亲:“妈妈怎么会没有钱呢?妈妈是我们家最能挣钱的,以后妈妈和我在家吃多少钱的饭菜,就交多少钱给奶奶。这样妈妈手里不就有钱了吗?”
这话是昨天晚上袁锦悦反复提到的,文莉君当然明白,如果钱在自己手里,就能做很多事。可是她从小挣的钱,都上交了,从没有保留工资的机会,更没有支配工资的习惯。
“妈妈如果觉得只交吃饭的钱太少,也可以像爸爸一样,交一半留一半。”女儿循循善诱,希望母亲自私一点点。
文莉君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不行啊,我住在家里,吃喝都在家里,不交钱是不对的。既然是奶奶在管家,那我交钱给奶奶,就该由奶奶进行分配。如果奶奶主动给我,我就收着;不主动给我,没有特殊情况我就不该随便开口!
从小到大你外婆就是这样教我的:做闺女、媳妇,一定要温柔顺从,这样才是贤惠的好女人。丫丫以后也要像妈妈这样,做个温柔贤惠的好姑娘,长大了嫁个好人家!”
袁锦悦听到这一段话,差点没被豆花噎死。温柔贤惠顺从的女人,遇上好婆家才能家庭和睦。遇上袁家这样的,等于肥羊入狼口。
这都什么封建社会的毒瘤啊!妈妈的傻白甜,原来是祖传的!等有空,我要去见识见识娘家三从四德的好外婆。
“妈妈,那你当了这么多年贤惠孝顺的女儿和媳妇,你过得好吗?能吃好穿好吗?”袁锦悦用筷子戳着豆花饭,气鼓鼓地不想再说下去了。
过得好吗?
文莉君咽住了,她根本没法回答。看起来比在自己娘家好一点,但是和自己的收入贡献相比,完全不匹配。母女俩在家里,吃穿都是最差的。
一时间,母女俩埋头干饭。
吃了香香的豆花饭,女儿的小脸上难得出现的幸福表情。文莉君给她擦着小嘴巴,看清了她破旧的衣领子和胳膊肘的补丁。田秀芬连新衣服都不给孩子买,全是文莉君用自己的旧衣服给她改的。
准备一辈子贤良淑德的文莉君,破天荒地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留一点钱在手上呢?就算不为自己,还可以给女儿买点吃的,做一件新衣服。
回到合作社,工友们已经上工了。合作社实行的是计件制,做得越多,做得越好,收入越高。每个人都抓紧时间忙活着。
文莉君给女儿搬来一个小板凳放在屋檐下,找了两本花样子图册:“丫丫就在这里玩,可以晒太阳、看书,也可以到处转转。但是不要打扰叔叔阿姨们工作,不要乱摸乱拿东西,也不要跑出合作社的大门。”
“知道了妈妈,我会乖乖地。”袁锦悦把小板凳摆在院子中间的大树下,双手托着小下巴。
这个位置很好,抬头能看见阳光在树叶间跳跃,低头能看忙碌的蚂蚁和蚜虫们,还能看见母亲和伙伴们在窗下工作的样子。
母亲洗了个手,擦了合作社发放的油脂,再用素绢擦过手,修理好指甲,磨平粗糙的位置,回到了自己的大绷架前开始工作。
院子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说话。小姑娘坐了一会儿,翻了翻花样子书,忍不住四处张望。
母亲所在的工作间里,男女老少大概十几个。绣工们专心致志地坐在绣架前,手指翻飞。绣架上绷着的棉布、素绢、软缎材质颜色各异,粗粗细细的线条绣出来的花纹更是五彩缤纷。
杨心是工作间的负责人兼指导老师,她戴着老花镜在各绣架面前来回走动,时不时提点几句,回答新手的问题。
母亲坐在工作室的中间,她前面是刘卉,后面是张娟。她们埋着头,左手放在绣布上,右手放在绣布下。细细的银针带着彩线在绣布上来回穿梭。
和家里畏畏缩缩的样子不一样,文莉君在这里眉目舒展,气定神闲,整个人有种淡然的雅致,如同工笔画里的仕女。
张娟时不时会拽拽文莉君后背的衬衫,文莉君就会回头给她指指点点,张娟嬉笑着继续刺绣。
刘卉偶尔会回过头来,和文莉君讨论什么,刘卉表情严肃,母亲自信温和。
这些都是袁锦悦两世都没见过的,母亲工作的样子。
杨心抬头就看见趴在窗台上踮脚偷看的小姑娘,对她招招手,又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袁锦悦喜出望外,蹑手蹑脚从门口走进来。杨心接过她的小手,捏了捏她两根手指宽的手腕骨头,心痛地把鸡爪子样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对着她耳朵小声说:“婆婆带你参观,好不好?”
小姑娘羞涩地点头。
杨心带她去看文莉君的绣架:“这是你妈妈正在绣的真丝芙蓉花枕套。这芙蓉花可难了,要用晕针、铺针、滚针等好多针法。”
尽管袁总监穿过用过不少刺绣服装,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刺绣过程。这些针法更是从未耳闻。
粉色的素绢四个边角都被细线拉拽着绷在方形木头大绷上,平放在结实的木架上面。一块边角丝绢放在绣面上,垫着母亲的手。
母亲执针如笔,指尖翻飞间,长针勾边,短针铺色、丝缕转折,井然有序。
从深红到浅粉,细密的丝线逐渐在素绢上晕染出芙蓉花瓣的渐变层次。最后勾出花瓣的丝丝脉络,细如游丝的银线清晰亮眼。整朵花的针脚隐于肌理,丝线与绢帛浑然一体,全无拼接痕迹。
袁锦悦抬起头望着杨心,大大的感叹号在眼睛里蹦跶。这是怎么做到的?
杨心很满意小姑娘的表情:“你妈妈厉害吧!她现在用的是掺色针法,使用三二三的长短针进行排列,绣出来的颜色就像画笔一样过渡自然。”
“嗯!”厉害,太厉害了,袁锦悦佩服至极。“这真是绣出来的吗?”
“是呀!”杨心蹲下来让文莉君把针线给孩子看看。“你妈妈绣的这个芙蓉花,去年还得了蓉城工艺美术用品三等奖。我这么多徒弟,就你妈妈绣工最好。棉线、丝线都能绣。”
小姑娘凑近一看,这丝线绣花针比缝纽扣的棉线针细小一半,孔眼更小。穿过去的丝线也只有普通棉线的一小半粗细。当丝线纵线整齐,横线渗透,就形成了一个整体,难怪看不出针头线脚。
“丫丫要试试吗?”文莉君笑着问袁锦悦。
小姑娘跃跃欲试:“真的吗?我要试试。”
文莉君牵着小丫头走到最后的物品架子,给她翻找出一块边角料白绢,两个圆圆的竹框,竹框边缘包着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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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一个小。她把白绢放在两个竹框中间卡住,调整边缘绷得平平整整。
“我们的为什么不一样?”袁锦悦举着手绷示意,这个圆形手绷的直径还不到10厘米。
“这是我们绣小花样用的,初学者用这个就够了。”杨心在旁边笑着补充。
“你想绣个什么?”文莉君找出一支白色画粉笔。
袁锦悦觉得芙蓉花就挺好看:“我要绣个和妈妈一样的芙蓉花。”
天真的话语一出,整个工作间的绣工们都笑了。
文莉君没有笑,她拿起白色画粉笔,轻轻在白布上描画了一片花瓣。“丫丫先把这片花瓣绣了,我们再绣下一瓣。”
才一片花瓣,有什么难的。袁锦悦笑着答应了。
文莉君把孩子牵回自己的座位,搬了个板凳放在旁边。袁锦悦跳上板凳,左手拿着手绷,右手拿着母亲帮她分好穿好的丝线,从下往上开始刺绣。
本以为很简单的事儿,才第一针,就惨遭滑铁卢。为了平整,真丝丝线通常不在线尾打结,刺绣时需要用极短的针脚起针落针两次,用以固定线头。只要掌握不好力度距离,就容易滑丝,布面上什么都没留下。
小姑娘满头大汗奋力试过好几次,丝线终于不乱跑了,可翻过来看背面,惨不忍睹。数根线缠绕在一起,像一只章鱼。她拉拽着丝线,力量稍微大一点,丝线断了。
袁锦悦跳下板凳,蹲在母亲的绣架下看绣布的背面。文莉君绣的芙蓉花正面精致美观,背面也一样平整,不像自己一般乱糟糟的。
“妈妈!”小姑娘委屈起来。
文莉君接过手绷,很夸张地说:“不错啊丫丫,能把线卡住就不错了。不过丝线比较细,咱们弄个粗点儿的,就不怕了。”
说完,文莉君动手帮忙整理了一下线头,不一会儿就把两边缠绕的线梳理整齐。再帮忙重新起了一个线头压住:“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当师傅,丫丫别着急嘛。”
袁锦悦接过手绷重新开始。这一次她尽量平心静气,一针一线开始排列刺绣。可惜,线条不是长了就是短了,要不就是超出勾画的界限,要不就是缝隙太大,还没绣出十排,线条已经集体倾斜10度了。
想要倒回去补针,但是正面补上了,背面又乱了。袁锦悦心一横,背面不管了,能把正面绣好也行。
专注与针线搏斗的小姑娘额头冒汗,比昨天拼死争取权益的样子开心多了。文莉君忍不住长吐一口气,这才是孩子应该过的日子。
刘卉和张娟伸长脖子瞅了瞅,给文莉君比了一个大拇指。杨心笑着对文莉君说:“你的手艺后继有人了。”
“看她自己吧,将来她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文莉君当年是为了生存才学的刺绣,希望女儿能有更多选择。
还不到半小时,袁锦悦就累了。这样细小的工具和工作,超级费眼睛。
袁锦悦揉揉眼睛,看向文莉君的眼神多了崇拜和同情,她的妈妈眼睛总是眼角带着血丝:“妈妈要多休息,看看窗外的绿色植物。”
“好!”文莉君站起来,带着女儿到院子里散步。
大概是中场休息,院子里多了不少人,喝水的,远眺的,抽烟的。大家闲聊几句家常,又摆几句工作,休息完洗洗手又重回岗位。
阳光透过在风中舞蹈的树枝,在地上跳跃。和家里比,这里真是岁月静好。
9. 第 9 章
“丫丫喜欢这里吧,我也喜欢,要不我不去蜀绣厂了。”文莉君摸着女儿头说道。“这里环境好,离家也近……”
“莉君为什么不去?”张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我们说好了一块儿考试,一块儿去的。”
“我觉得合作社也挺好!工作七八年,什么都熟悉。”文莉君心中苦涩。婆家根本支持她去。
“好什么好,合作社可比不了真正的大厂,这里销售量时高时低,连师傅们都劝我们去,收入高还是铁饭碗。”刘卉过来拉着文莉君的手。“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我?我觉得现阶段照顾孩子,照顾家庭更重要一些。”文莉君把袁锦悦抱在腿上,坐在房檐下。
“蜀绣厂很难得招一次工,你不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招人了。我和卉姐是一定会去的。”张娟不无遗憾。“莉君这么好的手艺,太可惜了。”
刘卉叹了口气:“我们都是贫农出身,家里都是要下田干重活的。好不容易学了手艺,不在地里晒毒日头,能去更好的地方学艺挣钱,肯定要把握机会。你先不要拒绝,考虑清楚再说。”
文莉君把脸埋在女儿的后背,瓮声瓮气地:“知道了。”
看她露出不想交流的模样,张娟和刘卉结伴去找杨心。
杨心无奈:“别劝!每个人的家庭情况不一样,你们俩的婆家好,丈夫支持,她是个可怜的。我今天看了小姑娘的脸,上面的伤痕一看就是被打的。这种婆家,大概率自私粗暴的,你们说莉君能怎么办?她如果留下,我会照顾她的。”
临下班,杨心把蜀绣厂录取通知放在文莉君的手心,还是忍不住说:“机不可失,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多想想。现在物价涨得快,丫头马上就要读书升学,都需要当妈的支持。”
文莉君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下周一上午十点报到。她默默把通知书折好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母女两人沿着来时路牵着手走回家,袁锦悦抬头看着文莉君:“妈妈为什么不去蜀绣厂?我明年就读小学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哎,你长大了,爷爷奶奶老了,爸爸经常加班,家里需要妈妈的。妈妈不是不工作,只是在这里更方便而已。”文莉君解释道。
“妈妈,不一样的,工作和事业不一样的!”事业女性袁总监纠正自己的母亲。
“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份收入,当然做什么都可以,合作社已经很好了,你还能在家里接活儿。但如果这份工作是你喜欢的,而且有良好的发展前途,就可以当成你的事业。事业,是可以终身从事的工作,需要不断地学习精进。”
对上一世的袁锦悦来说,她摆过摊、下过厂,最后还是觉得做销售有意思。她是真心实意把销售工作当作自己的事业来完成的,所以才会创下辉煌的业绩。
文莉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工作和事业不一样?丫丫,这也是你老师教你的吗?”
“嗯!算是吧!”袁锦悦只有把白老师又拿来当挡箭牌。
“我们白老师就是把幼儿教育当成事业来做的。我经常看见她用一个小本本记录我们的变化,寻找儿童成长的规律。所以,她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她干得特别入迷,将来一定会当上园长的。妈妈,你喜欢刺绣吗?你想成为蜀绣大师吗?除了刺绣,你还想做别的工作吗?”
文莉君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年幼时,她做过农活,长大后,她做过各种杂工,只有刺绣是她最喜欢的,当她第一次摸到绣花针的时候就发现了。
沉浸在刺绣的世界里,她会忘了自己是个没人想要的遗腹子,母亲的拖油瓶。她会忘记公婆、丈夫、家务、孩子,忘记自己是个没有儿子的失败女性。
当手下诞生出精美的图案时,她觉得自己是个真正有用的人了。
看到母亲静静地思考,袁锦悦及时闭上了小嘴巴。牵着妈妈的手,慢慢行走在金秋的道路上。她的妈妈聪明能干,只是在人与人相处上过于遵从封建传统这一套了。
文莉君其实已经明了母女俩的困境,见证了女儿强硬对抗取得的战果,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可她需要下定决心,重新开始。
一个人要打破自己几十年的固有思维和行为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回到家,水缸里的水还有一半。袁锦悦轻蔑一笑,没有文莉君,这家人不还是要过日子!
“妈,我去把家里衣服洗了吧!”文莉君穿回了做家务的旧外套,端着装脏衣服的木盆。
村里人家还没户户通自来水,公共水站建在村子四个角,旁边是公共厕所。村里人洗衣服上厕所挑水全部都得到外面去。
田秀芬翻着白眼:“还是别了吧,我可不敢劳您大驾,一会儿又去给大队长告状说我们虐待你。”
文莉君不擅长争辩,只温温柔柔地说:“我反正要给自己和孩子洗的,爸妈如果有脏衣服就一块儿洗。”
“不用了!”田秀芬转身回了房间。“昨天做饭太累了,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想做饭了。老头子你不用管,老大说工厂要加班,你们娘俩自己看着办!”
这是罢工了?这家人还真是一点亏也不能吃呢!袁锦悦忍不住吐槽。
“那我们今天吃什么?”文莉君弱弱地问。
“昨天剩菜都被你们吃光了,你说今天能吃什么。厨房在那边,自己想办法!”田秀芬砰一声关上了门。
反正袁大山和袁鹏都不在,她才懒得做饭。做的饭菜不好,小丫头要闹腾,老头子要说她抠门。既然两边都不是人,她干嘛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文莉君只有端着脏衣服盆先进了厨房。
母女俩翻找了一遍,碗柜又锁上了,摆在外面的只有白米、挂面,连卷心菜都没有。找田秀芬开碗柜,等于自找麻烦,又得吵一架。
“我不想吃盐水挂面。”袁锦悦拉着亲妈楚楚可怜的垂泪,让文莉君的愧疚感汩汩冒着。
她摸了摸口袋,只有三毛钱和饭菜票:“我们去洗衣服,回来在路边摊看看,能不能买到点便宜的蔬菜。实在不行,我们煮面条加酱油,不放盐。”
盐和酱油差别很大吗?袁锦悦撅着个小嘴,跟着文莉君去自来水站旁洗衣服。遇见了来挑水的周婶,她心中一动。
“周婆婆!”袁锦悦嘴巴可甜。“昨天谢谢周婆婆帮我要到了腊肉吃,今天婆婆需不需要帮忙呀?”
“丫丫好乖呀,你还小提不动水呢!”周婶笑着把铁桶装满,放在她面前。“我们大人都需要用扁担挑,担子可沉了。”
“那我帮你接水。”袁锦悦高高兴兴地把另一个空桶举起了,跌跌撞撞地放在水龙头下面,打开了水。
虽然这个忙帮得可有可无,但周婶很喜欢她这份心意:“丫丫真能干啊,你妈妈真有福气。”
文莉君羞涩地笑着点点头,为女儿得到夸奖高兴。
“你奶奶今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呀?”周婶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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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桶水往回走,想着昨天才教育了田秀芬,今天怎么也应该给孩子一点补偿。
跟着走的袁锦悦就等着她问这话呢!
只见她小大人一样幽怨地叹气:“哎!奶奶生病了,她今天不做饭。厨房里只有白米和面条,什么菜都没有。而且,而且……”
“而且怎么了?”周婶把水挑回肉铺门口,她的媳妇伸手接了水桶扁担去灌水缸,然后换她去挑水。
别家婆媳都是换着去挑水,只有母亲常年一个人累,袁锦悦心里非常不舒服,说话声也奶凶奶凶的:“爷奶拿走了妈妈的全部收入,所以她没有钱,买不了菜。”
“什么?”周婶的媳妇吴继珍停下了脚步,周婶也愣住了。
周婶用眼神指挥吴继珍离开,转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小姑娘:“那你妈妈怎么说?”
“妈妈说待会儿去看看路边摊有没有打瓜菜,不知道一角钱能买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呢?”小姑娘咬着手指头,真是可怜。
一角钱能买啥,一两猪肉都买不起。周婶腹诽着,这田太婆真黑心。
“谢谢周婆婆关心,我回去帮妈妈洗衣服了。”袁锦悦装作没有看见周婶骂奶奶,扭头准备回还。
“丫丫,等等!”周婶到肉铺里转了一圈,上好的肉早就卖光了,还剩了些猪下水和猪肥油。她拿牛皮纸包了,牵着袁锦悦回到自来水站旁。
“文丫头,听丫丫说你要买菜,周婶铺子上没肉了,还剩了些下水。你拿去,洗干净了煮好,味道不比猪肉差。”
“这怎么好意思,您留着卖钱吧。”文莉君擦干净手站起来,猪下水虽然臭,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吃的。
“哎,我懒得清理,本来要扔的,送你了。”周婶把东西往袁锦悦手里一塞,然后转身跑掉了。“我还要给小孙女做饭,不聊了。”
“哎!周婶别跑啊!丫丫给周婆婆送回去。我们没给钱,不能要。”文莉君推着袁锦悦去追周婶。
周婶的媳妇吴继珍拦住了去路:“文姐,收下吧,这是我婆婆的心意。”
“这怎么好意思,昨天来我家帮忙,今天又送肉。”对于文莉君这样的人,接受恩惠是很难的事儿。“这样可不好!”
文莉君还想再推辞,吴继珍打断了她:“文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怕还不起吗?没事的,文姐你的刺绣手艺好,很快能挣到钱的,我结婚的喜被不还是你刺绣的吗?
昨天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以后文姐可要长点心眼儿,别把手里的钱都交了。你家丫丫都快上小学了,还这个长不高的模样,你不心疼吗?我们当妈妈的,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孩子考虑考虑。”
文莉君被批得面红耳赤,她虽然自觉在保护孩子,可根本没有效果。没有效果就等于无能,不合格。
“妈妈,丫丫想吃肉。”袁锦悦这次站吴继珍。
不管是师傅朋友,还是周婶婆媳,每个人都在告诉文莉君,妈妈不是这么当的。要多为孩子考虑,让女儿吃好一点,穿好一点。
文莉君叹了一口气,手里没有钱,只能看别人脸色,连给孩子买点肉都不行。看来,这工资和外快,真的不能全交了。
洗完衣服,文莉君在自来水站把猪下水反复洗了个干净。回家路上,用一角钱买了一把蔫儿吧唧的青菜豆芽并葱姜蒜。
回家后,大锅淘煮了两遍猪下水,再煮的时候加姜葱再加了些八角桂叶,厨房弥漫出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10. 第 10 章
田秀芬吃了两块月饼,躺在床上挺尸,想着昨天的事,自个儿生闷气。睡着睡着就闻到了一阵阵肉香,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站在窗前,撩开窗帘往外看,文莉君和袁锦悦在厨房里忙碌,锅灶上热气腾腾。这味道是自家厨房传出来的,香味过于浓郁,田秀芬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
“在干什么呢?”田秀芬忍不住去了厨房。
“妈,你好点儿了吗?我煮了猪下水,待会儿做个蘸水肥肠吃。”文莉君在灶上忙碌,袁锦悦负责看着火苗。
田秀芬总不能说自己刚才在装病:“我没好,撑着不舒服来看看厨房咋回事儿,怕你们浪费柴火和水。”
“妈你放心,周婶教我了,煮这个和煮面的火候差不多,煮熟就能吃。不会浪费柴火的,多用的水我一会儿满上。妈您要来一碗吗?”文莉君期望用美食化解婆媳间的矛盾。
可袁锦悦不这么想,凭什么田秀芬占着身份优势总能轻易得到文莉君给予的好处。她跳了出来,故作天真:“哎呀,妈妈真不懂事!奶奶生病了不可以乱吃东西。
我上次感冒的时候,奶奶说要饿着才好,饿两顿就把感冒饿死了,病就能好了。奶奶现在也不要乱吃东西,乖乖上床躺着才行。”
袁锦悦十分乖巧地站起来搀住老人:“我扶奶奶回房间,免得您一会儿嘴馋,吃了油大的肉菜更不舒服。”
田秀芬本来还想蹭点肉食肉汤,现在小丫头拿她的话堵她,她还不能反驳。如果说生病饿肚子是错的,那为什么孩子以前生病不给吃东西。如果说现在能放开了吃肉,就说明她刚才为了赌气撒谎装病。
横竖说不清,田秀芬脸色铁青,憋了半天才说:“不用了,我自己回房间去。”
看见田秀芬气鼓鼓地回房间,关上门窗拉上窗帘,袁锦悦十分愉悦。嘿嘿,说谎话自食恶果,真是活该。
文莉君笑着摇头,把蔬菜煮进汤里,然后调制了一个简单的调料。蔬菜烫一下就好了,肥肠捞出来切成小片。热腾腾的肥肠片蘸上调料,雪白的豆芽蔬菜汤,那是相当的下饭。
“丫丫先吃,妈妈出去一趟。”文莉君盛出一盆肥肠蔬菜汤,给周婶家端了去添菜。邻里间有来有往,以后才长久。
袁锦悦爬上板凳,开开心心地一片又一片往嘴里送,今天可真有口福。中午吃豆花饭小炸鱼,晚上吃蘸水肥肠,如果妈妈有钱傍身,母女俩能吃得很好。
文莉君端着盆子去送菜,周婶很感动,她接受了炖菜,又让文莉君带了几个苹果和梨回去。
文莉君把苹果、梨摆在小饭桌上,小姑娘眼睛都亮了:“妈妈,我今天太幸福了,第一次吃到这么多肉嘎嘎,还吃了豆花,现在还有苹果和梨子。”
“好吃也不能多吃,小朋友晚上吃太多肉,不消化会肚子疼的。”文莉君给女儿盛了一碗蔬菜汤。
小姑娘眼中的光瞬间就熄灭了,她用筷子戳着饭粒:“这顿不多吃一点,以后就没有了。没嘎嘎吃、没新衣服穿、没书读,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都没有呢?”文莉君安慰女儿道。
“妈妈,你想想昨天,我们曾经拥有过吗?”小姑娘继续叹气,像个大人一样露出沧桑的模样。“大概率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了,能不能顺利长大也不好说。我以后没机会孝顺您了。”
袁锦悦想着上一世艰难的生存过程,内心就隐隐作痛。她说的不是预言,是事实。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妈妈会去争取的!”文莉君急了,她不希望女儿才5岁,就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
小姑娘眼泪汪汪:“哎,没关系,您不用为了我给爷爷奶奶吵架,您要继续做袁家的好媳妇,就没法做我的好妈妈!我理解,我真的理解!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不要这样想,妈妈的义务就是要让孩子过得好。”文莉君眼睛红了,她摸出手绢给孩子擦了擦小脸。“我今天考虑了一天,确实应该留一点钱在手上。”
“但你不是说,不上交工资还在家里吃饭,就不是贤良淑德的好媳妇了吗?要遭家人和邻居白眼儿的。”小丫头忽闪着大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答案。
“交还是要交的。以前我的工资外快大概100块全交了,奶奶每个月给我们的花销大概37块。我手上一个月最多2块钱,太不方便了。
从本月起,我准备一半留一半,这50块钱,其中20块交幼儿园,我留15块钱作为午餐,余下15块用来改善我们的生活,给丫丫买好吃的、买书,你看好不好呀?”文莉君很自然地把女儿当成商量的对象。
“如果他们不答应呢?”袁锦悦觉得母亲想得太简单了。
文莉君盘算了一下,一个月交50也比袁鹏一个月看似交60,实则最多交了30块的贡献大,她很肯定地说:“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答应的。”
能主动留一点钱在手里,对文莉君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毕竟她还念着自己欠袁家的钱,念着他们对自己的好。
别着急,只要文莉君感受到手中有钱的力量和底气,她说话做事的方式一定会有变化的。只是母亲要如何与袁家人谈判呢?
“妈妈觉得好就行,等妈妈有钱了,我可以去街角对面的书店租连环画看吗?”女儿转移了话题。
文莉君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好!我给丫丫发零花钱。”
吃完饭,文莉君坐在窗下刺绣,很快完成了鸳鸯被面儿的工作。卖掉这个,除去成本有20块,这个钱她不准备上交。从这个月开始,母女俩会过得好一些吧。
袁大山和老朋友吃喝完毕,遇上了加班回家的袁鹏。两人一块儿进了院子,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家里三个女人都睡了,灶头上只留了一丁点热水。
袁大山骂骂咧咧半天,也没人起来烧水,他只有叫亲儿子伺候。
袁鹏气累得不行,还要把亲爹洗脚水倒了。一进房间把文莉君叫起来耍威风:“喂,我饿了,去做点吃的。”
文莉君把熟睡的女儿放在大床上盖好,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厨房,给袁鹏煮了面条,舀一碗吃剩的肥肠汤作为底料。
这碗肥肠面自然非同一般的香,抚平了袁鹏回家后焦躁的心绪。趁他高兴,文莉君鼓起勇气说:“阿鹏,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袁鹏看了看文莉君,灯光勾勒出她美丽的轮廓,让人心动。他对文莉君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这肥肠汤面好吃吗?”文莉君开启话头,厨房顶挂着的灯泡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晃晃悠悠的。
袁鹏哧溜哧溜地吸面:“好吃,今天妈做的这个肥肠汤味道不错。”
“这肥肠汤不是妈做的,是我买来做的。”话出口时,文莉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想逃,想结束这个话题。
可田秀芬锁碗柜时的冷笑,女儿眼巴巴等着吃猪下水的可怜模样提醒她,接下来的话,必须说下去。
“你买的?”袁鹏盯着文莉君,你没钱哪里去买。
“妈说她不舒服,所以让我带孩子自己吃。”文莉君在桌下捏紧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疼痛感点燃了她的勇气。
“阿鹏,你看我以前把工资外快都交了,手里没钱很不方便,连买点好吃的好用的东西都没办法。偶尔你需要用钱,或者今天这种情况,我们都必须找妈要。她老人家比较节约,所以很难再给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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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言下之意就是上交了,我们两口子手上都没钱用了。
袁鹏放下筷子,擦了一把嘴:“你不想上交工资?”
文莉君把拳头攥得更紧了,艰难地开口:“不是不交,是少交一点。然后我再多挣一点,你看这样行不行?”
她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袁鹏端着肥肠汤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盯着文莉君的脸,好像要透过她的眼睛看透她的恐慌。
文莉君心如擂鼓,手心里全是汗水。但这一次她睁大眼睛盯着袁鹏,毫不退缩。她在内心反复念叨着:我是妈妈,我不能怕,我争取的不是自己的利益,我要为孩子争取实际的好处。
“也行!”袁鹏最后放下碗。“我们现在毕竟都涨了工资,家里暂时不买电视机的话,也不需在吃喝上太抠门。手里没钱,确实不方便。
这样吧!我毕竟是当儿子的,我一个月工资60,交40,剩下的买饭菜票。你呢,可以交50,但要给我1张大团结做零花,剩下的40块你自己支配,给丫头读幼儿园还是买什么都可以。偶尔也给我做点好吃的。”
“真的?”文莉君喜出望外,虽然要给袁鹏分10块钱好处,但是她以后挣再多外快,和袁家人都没关系了。再仔细算算,女儿的幼儿园有三个月是不上课的,手上能多出60块,买衣服买书出去玩都行。“谢谢阿鹏理解。”
袁鹏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别高兴得那么早,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文莉君觉得手里有钱,怎么都好办。
“你想要钱,我给你。但我想要儿子,你得给我。这是你欠我的,欠我们袁家的。”袁鹏的脸色变得阴冷起来。
窗外的月光斜斜穿透进来,照见他眼中的精光还有嘴角沾着的油花。文莉君感到一阵眩晕,为什么当初会觉得嫁给他很好呢?
除了新婚时还算恩爱,生下女儿后的日子别提多难熬了,连月子里孩子的喂养都是自己一手操办的。好不容易孩子满月了,家里人都不愿接手,最后是找了村里的农妇给钱帮带的。
好不容易女儿长到2岁,文莉君想方设法找到王社长托关系才把孩子送进了缫丝厂幼儿园。要不她还在地上玩泥巴,和农妇的孩子们一块儿在菜板上抢泡菜往嘴里塞。
“生下儿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想交多少钱就交多少钱,我们家再也不管你。”袁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就像榔头在一个一个地敲下钉子,刺进文莉君脆弱的心脏。
生下老二,等于失去工作,哪儿还有工资可言,更遑论上交钱了。但是如果拒绝这个条件,现下的日子就熬不下去。轻重缓急、孰轻孰重?
指甲在掌心抠出月牙形的印子,心脏的跳动声渐渐弱了下去,文莉君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行,我同意,我会好好备孕的。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去蜀绣厂学艺,直到我生了老二被赶走。”
既然袁鹏提了新的要求,文莉君自然也要提出相应的条件才对等。
“你要去蜀绣厂,家务怎么办?丫头谁带?”袁鹏接着又问。
“我会处理好的,不会麻烦爸妈。”文莉君豁出去了,就算辛苦一点也要把钱先拿到手,把蜀绣厂的工作拿到手。
她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去蜀绣厂学艺,直到生下孩子。”
“那好!”袁鹏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出院子方便去了,摔门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文莉君瘫坐在竹椅上,积攒起来的勇气全部消耗殆尽。
第一次谈判虽然代价不小,但勉强算是成功的。她不仅得到了母女俩的保障金,还得到了去蜀绣厂学习的机会。至于怀孕生孩子,至少是十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11. 第 11 章
袁锦悦从门外扑了进来,抱住了母亲:“妈妈,你真的要给他们生儿子吗?”
原来母亲觉得爷爷奶奶能答应自己的条件,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能说服袁鹏,由袁鹏来约束爷奶。在谈判时,母亲的筹码是分点钱给袁鹏,结果被袁鹏反套路,必须生儿子才同意她去蜀绣厂。
“丫丫,你没睡?”居然还偷听。文莉君瞪着她。
“我担心你吃亏。”袁锦悦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小脸蛋。
“妈妈,去哪里工作,交多少工资都是你的自由和权力。你为什么要答应给爸爸零花钱,还要给他生儿子?你生了老二就违反了计划生育,你的工作怎么办?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家庭妇女就是待宰的羔羊,被人攥在手心里随便拿捏欺负,比我们现在的日子凄惨一百倍。”
文莉君听到这话十分偎贴,她这一辈子,只有女儿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丫丫别急,我坐月子的时候因为没人照顾你,下床劳动沾了很多冷水,身体一直没有养好。所以这几年,偶尔我忘记吃哪个药片,也一直没怀上,以后也没那么容易怀上的。
就算是真的怀上了,还有十个月的时间才能生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在蜀绣厂学艺。到时候,我刺绣的被面儿就不止挣20块,是50、100甚至更多了。蜀绣厂不要我,我就回合作社,实在不行在家刺绣挣钱养你。”
袁锦悦觉得母亲想得太天真了:“妈妈,等你怀上,就不由你说了算了。爷爷奶奶到时候绝对会以保胎为由阻止你上班。我们村计生站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年头计划生育抓得很紧,超生影响整个地区的考核。偏远一点的地方,甚至会把孕妇抓去强制引产。接近大城市的村落文明一点,但是村干部、妇联干部、计生干部天天在超生孕妇坐着。生下来还有800元的超生罚款,除非不上户口,否则谁也跑不掉。
文莉君确实没想那么多:“那爷爷奶奶他们应该有办法对付吧!不是说找关系少交点罚款就可以了吗?”
“妈妈,先了解下现在的政策您再做决定吧!如果您答应爸爸只是为了先拿到一些钱,争取去蜀绣厂的机会,那妈妈已经很棒了。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女儿抱着母亲,用小脸蹭着她的脸颊。
是和袁家三个人一块斗争,还是选择拉上袁鹏对付爷奶。文莉君这一步棋不算错,她毕竟势单力薄,想要获得全面胜利太难了。
窗棂透进的夜风里,飘来的虫鸣声孤独喑哑,隔壁人家婴儿的啼哭声正洪亮。
母亲摸出衣襟里的录取通知书,指尖抚过“文莉君”三个字。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自己在刺绣合作社第一次领工资时,师傅给她包的工资。她回家后把工资交给了哥哥,后来又把工资交给了公婆,现在终于可以捏在自己手上了。
这一步,好像违背了过往的家庭伦理,所以走起来如此艰难。
清晨,远处的公鸡声声啼鸣,文莉君起床收拾了绣架上的被面儿,折叠好放进包里。再把袁锦悦弄起来洗漱吃喝,送去幼儿园。
袁鹏头天晚上加班,早晨自然起得晚一些。他起来吃饭的时候,母女俩已经上学上班去了。
早饭桌上,袁鹏对袁大山和田秀芬说了两个人关于上交工资的打算,隐去了自己准备找老婆抠钱出来的想法。
田秀芬立刻拍了桌:“老大就算了,本来挣得就少。文莉君母女吃我家的,住我家的,凭什么不交钱。这点钱够什么!”
“妈!一个月我们两口子孝敬90块不少了,我们在家能吃多少钱,最多20。老二两口子一分钱不交,周末和节日经常跑到我家来吃喝,你怎么不让他们也孝敬一点儿。”袁鹏说起这个就来气。
“那不一样,老二媳妇是不上班在家伺候老二的。老二一个月工资才50,要养两个人。现在物价那么高的。”幺儿嘴甜,田秀芬总觉得他吃亏。
“他那是骗你的,我听一个朋友说了,他在煤炭厂送煤的工资一个月还有30奖金呢。他除了送单位的煤,还送住户的。遇到楼房,要收五角上楼钱,这外快可没告诉你吧!还一天天往家里跑,占便宜。”袁鹏心知肚明。
袁鲲觉得自己继承不了家里的房产,娶了老婆就在外面单过,一分钱不交还能回家装穷。
田秀芬总觉得小儿子拿不到房子,时不时会把袁鹏两口子孝敬的钱拿来贴补小儿子两口。
“那,那也是因为他媳妇要生孙子了。”田秀芬被识破小心思,声音越来越弱。
“如果你们不同意,那我就带着文莉君搬出去,让袁鲲两口子回来吧!”袁鹏拍拍裤腿,准备上工。
袁大山哼了一声,瞥了老婆子一眼:“老大坐下!我们答应你们这些条件,有什么好处?”
“孙子!”袁鹏伸了个懒腰。“莉君答应了,她会生下孙子的,到时候她就在家里工作,钱一样不少。”
袁大山拿着烟袋敲了敲桌子:“只要能让我抱上孙子,这工资,先这样交着吧。但如果她要去蜀绣厂,工资要多交10块回来,你两人总共交100。你们养着我们这两个老的,我们就管你们的吃喝,将来这房子也归你。老婆子,带两个媳妇抓紧去看看神医。我就不信了,我一个孙子都没有。”
“哎,好的!”田秀芬笑逐颜开,拿100还差不多。和给的差不了多少,也不需再往外掏钱了。
晚餐时,田秀芬一反常态的亲切慈祥,煮了白米饭不说,还多割了半斤五花肉做回锅肉,给母女俩留了三五片。
文莉君听说家里人同意她去蜀绣厂,只要生儿子和多交10块钱,她欣然接受了。
只有袁锦悦心中不满,觉得亲妈还是吃亏,袁家人全靠母亲养着。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至少她今天吃到的肉,是田秀芬心甘情愿给的。
休息日的早晨,田秀芬带着文莉君出了家门,去煤炭厂宿舍与曹云会合。然后三人乘坐公共汽车去了城郊华阴镇。
到了小镇又往牛尾村外走,茂密的竹林中出现一个白墙院落,院门挂着“柳氏诊所”,靠墙摆着一排板凳。才上午9点过,板凳上坐满了人。看起来全是亲妈或者婆母带着女儿或者媳妇来求药的,好几个肚子都显怀了。
院子里晾晒着形状各异的中草药,几个穿着朴素的男女正在整理。看过病的人在院子里穿梭,看病拿药熬药。青白色的烟雾,在院子里飘荡,让整个诊所看起来有一点隐士高人的神秘。
一个50来岁的妇人没有排队,直接冲进了院子,高喊着:“生了生了,柳神医,我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重。”
院内外的人不由发出赞叹声,露出羡慕的神情来,更加坚定了求柳神医的想法。
十一点,终于轮到袁家婆媳。
三人走进诊疗室,明亮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中间摆着一张很大的黑漆木桌,木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黑漆脱落露出斑驳的木头。桌上一侧摆着《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一类的书,一边摆着笔墨纸砚。一个青灰色的棉垫摆在桌子正中。
桌后坐着面色红润的白胡子老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有点高人的派头。
“您就是神医吧!”田秀芬满脸堆笑,语气里满是讨好,“我这俩儿媳妇,一个一直没怀上,一个怀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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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不是儿子,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神医不敢当,我就是一个乡野草药医生,有些治病的小手段罢了。只是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病人们夸张了些。”柳神医拈须微笑。
“能治疑难杂症,不就是神医吗!”田秀芬心里乐开了花。“我家老头子和袁大江是亲兄弟,他说他家两个孙子都是在您这里调理出来的。您可不能厚此薄彼,也帮帮忙吧!”
“既然你是大江的亲戚,好说好说。”柳神医把棉垫子推到文莉君的面前:“把右手伸出来,摊开放在上面。”
文莉君挽起袖子把手放了上去,柳神医伸出手指,轻轻搭在文莉君的手腕上,眼睛微闭,一副沉思的模样。
把完右手的脉,柳神医又让文莉君换左手。接着柳神医把另一个棉垫放在曹云面前,也摸了她左右手的脉。
柳神医表情严肃不说话,三个女人也不敢吱声,分外紧张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眉头紧皱,对文莉君缓缓说道:“这个大媳妇,你的脉象虚弱,子宫虚寒,这才难以受孕。就算怀上了,阴气太重,多半是个闺女。”田秀芬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满脸焦急。
接着柳神医神色凝重地对曹云说:“这个小媳妇怀胎五个月有余,中脉不强下脉强劲,肚子里应该是个丫头。而且这胎儿虽已在腹中,但胎位不正,胎气不旺,很难顺产。”
“啊?”田秀芬一听,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神医,您可一定要帮帮她们,只要能顺利生下儿子,多少钱都行!”
“老嫂子,你别急,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柳神医收回手,还用毛巾擦了擦。
“那我怎么办才好啊!”田秀芬真的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不容易熬过困难年代,把我两个儿子养到成年,花大价钱娶了媳妇,结果一个两个都生不出孙子来。我这是造什么孽了啊!老袁家没有孙子,可就绝后了。”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你心诚,我尽量帮帮你们吧。”柳神医铺开纸,拿起毛笔开始书写,写完一张又一张。
“大媳妇要先调理身体,配合我的药行房可以怀男孩。小媳妇肚子里的孙女要变成孙子,转胎不能一步到位,要一点点地用药来调整。
我根据她们的身体情况,先开第一阶段的药,早晚各一碗,喝三天。三服药吃完后你们再来。吃药阶段,暂时不要行房啊!去吧,出门右转就是药房。”
田秀芬接过两张纸,上面的墨线龙飞凤舞,一个字都看不懂。两个媳妇红着脸伸长脖子打量半天,也没看懂。但是作为没有生儿子的罪人,两人都不敢插嘴。
“一服药多少钱?”田秀芬把单子收起来。
“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治病,我给你们的都是好药材。”柳神医挥了挥手,旁边的小徒弟拿来两串带流苏的黄色纸符。
“这是青神大庙送子娘娘的灵符,我特地去请大师开过光的,转送给两个小媳妇。回去挂在床头,睡觉前记得拜一拜,很快就会有儿子了。”
“太好了,谢谢神医!谢谢神医!”田秀芬破涕为笑接过纸符。
还没走出诊室,一个胖胖的女人抱着婴儿进来了:“神医呐,这是我吃您的药生的儿子,现在满月了,带来给您瞧瞧。顺便请您帮忙看看,小孩子要不要吃点什么做做调理。”
“哎呀,生了啊!我看看,我看看。哟,长得真好!”柳神医慈祥地伸出手,白白胖胖的小奶娃抓住了神医的手指头。
这一幕犹如神光普照,田秀芬对神医的信赖又增添了几分,她一手拉着一个媳妇:“走,我们去开药!”
12. 第 12 章
诊室外一侧是药房,捡药、熬药正好两隔壁。熬药的房间门口等着不少人,拿着药单子,端着铝锅排队等。里面蒸汽腾腾,中药草的味道十分浓郁。
小徒弟领着三人到了药房,靠墙竖着两排高大的黑木柜子,一个个小抽屉带着生锈的拉手,整齐排列着。
柜台上的一个瘦高学徒轻飘飘看了一眼,就在桌上铺上六张大牛皮纸,拿着药秤杆转身配药去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认识这些乱码还是自己随意搞的,只见他动作飞快地抽开关上小抽屉,抓一把散乱的叶子或杆子,简单称一下然后倒在纸上。大部分药材都相同,偶尔有几种不一样的单独放一边。如此重复,两个人三服药共六大包就配好了。
瘦子男一边手脚麻利的用纸包好用麻绳拴成两串儿,一边快速报价:“一包药三块钱,一共18。这是文莉君的,这是曹云的。”
18块?这么贵!
瘦子学徒似乎看出了田秀芬的疑虑:“这些药都是山上野生的、有年头的药材,我师傅亲自上山去采的,你知道路有多远吗?你看这黄芪,细细的吧,和人工养殖的完全不一样,那是高山悬崖上长的。我师傅冒着生命危险采的,给再多钱都买不到。野生的药材,吃起来才有效果。”
他这么说,田秀芬只能点头哈腰:“您说得对,质量不一样,效果不一样!”
“你们是在这里熬,还是回家自己熬?在这里熬,一副药五毛钱!”
熬煮还要另外收费?田秀芬不好意思的说:“我家远,拿回去煮吧!”
“回去拿砂锅熬煮,吃这个药就不要吃别的药。不用忌口,日常伙食吃好一点。”瘦子学徒一脸冰冷。
田秀芬想要再问问,但是忍住了。贵也要吃,要不孙子怎么来。可谁来给这个钱呢?
曹云盯着地板,好像地上有蚂蚁在搬家。她和袁鲲早就商量好了,二老手里有钱,钱是不会自己出的。
文莉君一开始条件反射想掏钱来着,可昨天她挣的20块是下半个月母女俩改善伙食的钱。刺绣这副被面儿用了她大半个月的时间,屋内灯光昏暗,手指头不知道被戳了多少次才完成。
第一次,文莉君硬起心肠看向了门外,用肢体语言表达了拒绝。窗外风景正好,大肚子的,抱娃的女人来来往往。
田秀芬见两个媳妇都不搭腔,心中火起,但手中的纸符上朱砂图案似乎真的有灵气。有了孙子再说!她不舍地摸出兜里的手绢,展开拿出里面的两张大团结来交了。
把钱一交,两个媳妇活了过来,一人提了一包药,跟在田秀芬身后低头走出了神医的院子。
田秀芬心痛不已,按这速度,一个月光吃药就要用掉54块钱。她只得安慰自己,有孙子就好了,老袁家可不能绝后啊!
回到家中,袁大山听说药钱这么贵:“你把药方子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不过都看不懂。”田秀芬交出两张单子。
这笔画弯弯扭扭如同鬼画符,任谁也看不明白,何况袁大山和田秀芬这两个半文盲。
“没事儿,你拿去给村头的老贾看,他是卖草药的,应该认识。如果他能配出一样的药,说不定便宜些。”袁大山出着主意。
“这样不好吧,柳神医还叫我吃完药去他那里复诊呢!”田秀芬很担心神医因为没赚钱生气,以后不给好好开药。
“要不这样!也没人说一副药必须按着三天吃啊!我们熬煮的时候多加点水,多熬一些时辰不就可以多喝几天了?”抠门的袁大山觉得自己这个省钱的想法简直妙极了。
田秀芬一想,确实是这样的,多熬煮几次,多加点儿水,三天可以变五天。那么一个月本来要去开三次药,就可以少去一次,54变成了36,节约不少钱呢!
“这主意好!那我再去叮嘱老二媳妇一次。”田秀芬刚回家,又匆匆出门去了。
文莉君把药拿回来,在厨房先泡水再熬煮。按照婆母的最新指示,要煮成五天的量,必须多加水熬煮五次,混合后再喝,免得最后一次的汤药太清淡了。
这次的神药味道很冲,颜色浑浊。文莉君无所谓的盛了一碗晾凉,反正这几年没少吃这类东西,什么奇怪的水啊、丹啊,带血的内脏啊,呆毛的器官啊!就差没喝童子尿了。
袁锦悦早上起床没看见母亲,得知奶奶带她出门找幺婶,就外出找书看去了。村子里没有卖书的商店,但是有一个租书的店铺。
昨天文莉君交货拿到货款,买了新的素绢和丝线,把零散的角币和硬币都给了袁锦悦。
小姑娘还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零花钱,顿时笑开了花。毕竟成年的自己挣再多也不如儿时拿到零花钱快乐。
文莉君本想用这些钞票,教女儿认数字和加减法的。可闺女已经轻轻松松算清楚了,面值不同的纸币硬币加一块,一共六角八分。
有这么聪明的闺女,文莉君抱着女儿原地转了三圈儿。小姑娘咯咯笑得很开心,亲妈真的很好哄。
现在她坐在出租书店里,俨然是个儿童版大款了。
泛黄的《西游记》连环画堆在透亮的玻璃柜里,五分钱能看两本。很多小孩子抢着阅读,可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指着高高的书架对老板说:“余老叔,有没有医学书?赤脚医生手册也行?”
“哟,你一个小家伙,认识字吗,就看大部头医学书。”余老头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
袁锦悦露出自信的小表情:“余老叔,只要您有,我都能看懂!”
“行!你是天才闺女,我给你找。”余老头笑着在柜台上找出几本相关书籍。
“赤脚医生杂志停刊了,看这个吧!《农村卫生员手册》,这书比小人书贵。在这里看,一本要5分钱,带走要一角钱一天。《大众医学》杂志有好几本,不论看几本,只要不带回家都是5分。”
“行,我就在这里看吧!再借点纸笔。”小丫头像个大人一样吩咐着。
余老头把书和纸笔递给小姑娘,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了高板凳,趴在桌子上,拿起纸笔开始翻阅查找和记录。她想找到关于生育男女的关键科普知识,拿去给母亲作为再次谈判的资本。
店里看小人书的娃娃们走过来,踮脚看了看桌上堆着的书,密密麻麻的小字和符号,直让人头晕,只能摇摇头离开。
收音机里放着时下最流行的邓丽君的歌曲,余老头和小顾客们安静看着书。袁锦悦埋头查找资料,时间走得很快。
等中午肚子饿了,袁锦悦把一角钱交给余老头:“老叔帮我收起来,我吃了饭下午再来。”
回家路上,她路过村头的供销社柜台。玻璃罐里的彩色水果糖一角钱三颗,塑料头花两毛钱一朵。
袁锦悦左看右看,踮脚指着柜台最上层:“阿姨,我想要那个蓝格子的手帕。”
售货员递来的新手帕,绵软舒适,色彩淡雅,就像妈妈温柔的模样。闻起来香香的,妈妈肯定喜欢。小姑娘掏出两角钱,毫不犹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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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下,一蹦一跳地回了家。
刚迈进院门,袁锦悦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记忆深处的闸门打开,许多画面在头脑中闪烁。
这股气味,甜中带着辛辣,还混杂着酸臭,如同一条毒蛇直往她的鼻腔里钻,让她瞬间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令人作呕的气息。看到母亲临终时干枯的头发、蜡黄的皮肤,还有消瘦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
她浑身的毛孔张开、汗毛直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补丁衣裳。
“妈妈!”袁锦悦发疯似的冲进厨房,喉咙却被恐惧攥紧。
厨房里,黑陶罐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小饭桌上摆着满满一大盆黑乎乎的药水,折射着诡异的光亮。文莉君端着碗,才喝了第一口。
“不要!”袁锦悦尖叫着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母亲手中的碗。只听“当啷”一声,碗碎了药洒了。
紧接着,小姑娘猩红着眼睛,一把推倒了桌上的盆子,灶上的瓦罐也被打翻在地。一时间,厨房里乒呤乓啷响成一片,药水、碎瓷片撒得到处都是。
这是怎么啦?文莉君还没来得及问女儿为什么发脾气,田秀芬和袁鹏已经冲了进来。
“哎呀!天塌了,我的碗,我的药、我的盆子、罐子啊!”田秀芬哀号起来,心都在滴血,这些都是钱呐!
袁鹏伸出一只手把浑身药水的袁锦悦像小鸡一样提溜起来:“你这个死丫头,给老子发什么疯,看看你干的好事!”
“药有问题,不能吃!”袁锦悦挥舞着手脚,挣扎着想下来。可惜手脚太短,根本够不到袁鹏的身体。
“锤子问题,我看你才有问题!”袁鹏才不相信小丫头的说辞。“这两天给你点好脸色,你还给老子蹬鼻子上脸了。”
“给我狠狠打!看哪个敢说我家虐待儿童,打烂这么多东西,不管谁家都要痛揍一顿。”田秀芬在一旁煽风点火。
袁鹏早就想收拾这个丫头了,他的巴掌高高举起带着风声扇了过来。袁锦悦本能地流出眼泪,可她紧咬牙关、眼中射出不屈服的光芒。
文莉君顾不上女儿为什么打翻药碗,她慌乱中冲过去护住袁锦悦,绝不能让女儿再挨打了:“别打孩子,是我,刚才是我没抱稳碗才打翻的。是我不好!我去买罐子买碗,重新熬药。”
“滚开!今天必须让你们知道家里谁说了算。”袁鹏一用力,把文莉君推开了。
地上满是药水和破瓷片,文莉君一个踉跄退后两步踩滑了,摔倒在地。她的腿脚手掌瞬间被锋利的瓷片割伤,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地面。
“妈妈!”袁锦悦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尖叫,疯了一般抓住袁鹏的胳膊,以牙为武器,狠狠咬了下去。多年来的仇恨全部化作力量灌注到牙齿中,皮肤被咬破,鲜血渗了出来。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嘶……袁鹏吃痛,猛地甩开手,袁锦悦重重摔在地上。
她狼狈地爬起来,扑过去护住母亲,大声喊道:“不准欺负妈妈,不准欺负妈妈!除非你们弄死我!否则谁靠近她,我咬死谁!”
小丫头眼神凶狠,满面血泪,头发竖了起来,嘶吼带着哭腔,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幼虎,露出了稚嫩却锋利的爪牙。像是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喉咙。
从三天前的畏畏缩缩,到两天前的嘴刁狡猾,到现在的孤绝狠辣!
在场的三个成年人,都被袁锦悦的巨大变化惊呆了,一时之间,厨房里安静无比,只能听到文莉君伤口流血的滴答声。
13. 第 13 章
文莉君瘫坐在满是碎瓷片和药水的地上,袁锦悦和袁鹏母子相对而立,怒目而视。
袁鹏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汗珠,手臂上青筋鼓起,几个血点子异常刺目,比碗大的拳头紧紧攥起。
袁锦悦面露凶光,捏着小拳头耸着肩膀,挡在母亲面前寸步不让。嘴巴里念叨着:“谁敢欺负妈妈!”
“这日子没法过了,赔钱货!”田秀芬双手叉腰,边骂边跺脚,地上的药水溅起,弄脏了她的裤腿。
眼看着争斗即将展开,文莉君顾不得自己的伤,赶快抱住了面前的女儿。
“丫丫别怕!妈妈没事儿,爸爸没有打妈妈,是妈妈自己不小心踩滑了。对吧,阿鹏,你没想打我,就是没控制住挥了一下手。
奶奶也不是真的要爸爸打你,妈妈打碎的这些都是家里的贵重物品,打坏了要重新买,很贵的。大家只是吓唬你的,丫丫乖!妈妈在,妈妈保护你,丫丫别怕!”
袁锦悦就算是在母亲怀里,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大队长说了,法律规定不能虐待妇女儿童。只要你动手,就是虐待,我可要喊了。到时候批评教育都是轻的,弄不好要关进去。”
袁鹏再次伸手去抓袁锦悦,嘴里喊着:“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文莉君抱着孩子后退,泪如雨下:“妈,阿鹏,东西都是我打坏的,我赔,你们别怪孩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妈妈,怎么能怪你?”袁锦悦可不愿意让母亲帮她背锅。
“别说了!”文莉君摇摇头在女儿耳畔轻声说:“今天确实是丫丫不讲道理,进门就砸东西,有什么事不能先和妈妈商量吗?”
是了,刚才被药味和记忆冲昏了头脑,一时之间只想着把威胁母亲的东西砸个稀巴烂,根本没想过这么大的动静会引来怎样的纷争。
文莉君故意放大声音对田秀芬和袁鹏说:“刚才都是误会!孩子回来看到我在喝药,很好奇想看看。我在给她介绍的时候不小心手滑了,把碗摔碎了。不关孩子的事儿。”
“哦?那灶头上的罐子和桌上的药盆呢?也是不小心?”田秀芬才不相信这样的说辞。“这是柳神医开的药啊!很贵的。”
“刚才,刚才有个大老鼠窜过去了,我们母女俩打老鼠来着。”文莉君编得很勉强。
袁锦悦内心叹气,刚才都怪她一时冲动,所以现在只能配合母亲的话:“呜呜呜,老鼠太大了,咬丫丫的脚趾头。妈妈和我打老鼠,打翻碗,爸爸凶妈妈,我以为爸爸要打我、打妈妈。哇哇哇哇……”
“就是这样的!阿鹏,孩子还小,她理解不了,别怪她。妈,东西我会赔的,清洁我会打扫的,药我重新煮。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文莉君低声下气地求饶。
“哼!”田秀芬气不打一处来,这孙女可太邪性了,有空得找廖神婆来看看。
“你说的,你收拾,东西你买!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管!”田秀芬一跺脚回房间去了。文莉君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再闹腾把她逼急了就不好了,还指着她生个孙子呢。
“阿鹏,你是当爸爸的,别吓着孩子,她是小姑娘。她不乖,你告诉我,我来教,好不好?”文莉君苦苦哀求着。
这番低姿态,袁鹏的心理平衡了一点:“行,你们说打翻药碗是意外,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她居然敢咬我,我今天就算不打她,也必须惩罚点儿别的。找个地方把她关起来,让她好好反省。她自己闯了祸,还动不动就闹着要告诉大队长,什么意思?她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爹。”
爹,你还知道你是我爹?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们下狠手,一点也没轻过!袁锦悦只想送他几个白眼。
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文莉君没提意见,她把袁锦悦抱到了卧室,故作严厉地高声教育着:“丫丫,今天下午你就在房间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上厕所就用痰盂。一定要想清楚,错了没有,错在哪里,以后应该怎么办。妈妈先去一趟卫生院。”
理智回到大脑,袁锦悦看着母亲手上的伤口不由自责不已:“妈妈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你快去医院看看吧!”
文莉君身上披了一件外套遮挡,拿起钱包出门去了。
袁锦悦趴在窗口望出去,袁鹏在门口等着文莉君。大概是说了两句关心的话语,文莉君居然还笑了。
真是个傻白甜,稍微哄一下就开心了,被当作生儿子的机器都不知道。
袁锦悦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心中惆怅不已,她要加紧查找出关于生男生女的科学依据才行。想着在书店存放的书,今天出不去,这一角钱大概率是浪费了。
既然袁锦悦关了禁闭,田秀芬正好顺理成章不给她做午饭。袁锦悦知道靠自己和她斗没有胜算,干脆呼呼大睡。
下午文莉君回来,手上胳膊上贴着纱布胶带,散发着碘酒药水的刺鼻味道。袁鹏的伤口浅只涂了一点酒精,手里拎着报纸包着的一捆东西。
“妈,回来路上正好遇见供销社上了新碗,我买了几个,家里的瓷碗边沿都缺口了,小心伤着您和爹。我这回买的是搪瓷的,好看也不怕摔。”文莉君让袁鹏递上新碗。
田秀芬翻开包裹的报纸,画着漂亮花朵的新碗很喜庆。
“这是给爹的新茶杯。”文莉君再翻出一个崭新的搪瓷大缸子,换下袁大山手里早就被茶泡黑的老杯子。
袁大山回家听说这事儿本来挺生气,现在不好发作只能哼哼:“知道好歹就行,这丫头确实要好好教育一下了。你警告她,再犯类似的错误,我先去找大队长请示,再回来好好收拾她。我就不信了,我袁家还管不得孙女了!”
“是,爹您别生气。我一定好好教育她。”文莉君知道这关是过了。
“你确实要好好管教一下,继续下去,要在家里当女霸王了。现在这么小就撒泼打滚,看她以后嫁不嫁得出去!还有没有人要。”田秀芬喜滋滋抱着新碗进了厨房。“快来把厨房收拾了。”
文莉君进厨房收拾打扫,把碎瓷片、碎药渣归拢好扔了出去,把厨房地板擦洗了两遍,然后才敢回到房间看女儿。
袁锦悦饿得睡着了,醒来一看亲妈坐在床前,眼泪顺着脸庞,滴滴滑落。
“妈妈,你怎么了?他们又欺负你啦?”袁锦悦的瞌睡全无,肚子也不饿了。
文莉君擦干眼泪,摇摇头:“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袁锦悦本来想说自己不饿,可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咕……”
“走吧!有什么话,我们边吃边说。”文莉君的语气有些冰冷。
袁锦悦赶快掏出兜里的蓝格子手帕,牛皮纸包得好,手帕完整无缺,只是有些皱皱巴巴。“妈妈,这是我送你的手绢,你擦擦脸好不好,别生气。”
蓝色的手帕柔软漂亮,文莉君心软了,语气温和不少:“走吧!”
母女俩出了房间门,在袁大山、袁鹏、田秀芬的注视下,两个人出了院子往巷子外走去。
沿着公路越走越荒凉,村舍变成了农田,袁锦悦心里突突跳,亲妈这是要把自己丢了吗?还是准备在这里揍自己,这荒凉的地方,一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
“我今天确实是故意打碎的,这药有问题!不能喝。”袁锦悦紧张地辩解。
文莉君不回答,只看着远处。
“老师说过了,生男生女和女人没有关系,所以妈妈你根本不需要吃药。这个什么神医,有没有医师执照?连执照都没有就到处给人看病。万一妈妈吃的药有毒怎么办,吃了生病怎么办?
我已经在余老叔的店里面开始查找医学书籍了。妈妈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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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文章的。到时候您一看就明白了,我绝对没撒谎。”
袁锦悦望着母亲尖削的下巴,只祈求她看自己一眼。她说的都是真的,是未来会发生的惨案。
她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明明身体很好,奶奶却说她生病了要喝中药,喝了一段时间后,母亲不仅没有康复,还越来越面黄肌瘦,最后不明不白死去了。
成年后,她也问过一些医学界的朋友,他们告知她,这些症状是肝脏衰竭的表征。
现在她明白了,母亲不是因为肝脏衰竭吃药,是吃错了药才肝脏衰竭的。母亲死前长期服用的药物就是这个味道,这不是救命的药,是催命的符。
“这药是爷爷奶奶的心愿!”文莉君的声音很飘忽。“我上次就说过了,这是我欠袁家的,必须还他们一个儿子。”
“不!你不欠任何人的。”田野空旷,袁锦悦不管不顾地大声喊了起来。
“你的出生不由你选择,但是你已经用行动弥补了。从6岁起,你就承担了家务,不是白吃饭的。后来袁家用高价买走了你,相当于用钱还了外婆和舅舅的养育之恩。你在袁家当牛做马,还挣钱养家。你嫁到袁家七年,少说也交了几千块钱了吧!
你生了我,养了我,已经是还他们袁家的人情了。妈妈,你要记清楚,你的女儿是姓袁的,不该由你一个人养。我吃饭的钱,上学的钱,理应由父亲和你共同承担。我是女孩又怎么样?生男生女都是他袁鹏的事儿。”
“你爹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文莉君声音高了。
“他没有给钱养过我,没有教育过我,还天天嫌弃我,他不配做我的父亲!”儿童的声音尖锐而高亢。“他只知道自己快活,不高兴就打我!他不配!”
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只管生不管养,自私自利到极致。这样的爹,根本不是爹。
“你!”这些话极其大逆不道,文莉君高高举起手,看起来很想给女儿一巴掌,“这些话,哪里学来的?谁教你的。”
“不需要人教,只要眼睛没瞎都能看见。妈妈,他对我好不好,对你好不好,你心里不清楚吗?平时对我不闻不问,今天犯了错误就要弄死我。连你去求情都要被打!”袁锦悦咬着嘴唇哆嗦着,只要能让母亲清醒一点,她什么话都敢说。
文莉君想起吴继珍说的话,确实也有人家不是这样过的,夫妻、儿女、婆媳,能相处得很好,一大家子人乐呵呵的。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文莉君转过脸去,语气温和下来。“中国女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过的。”
“几千年来这样过,也不证明这样的方式是对的!”袁锦悦不依不饶。“我们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的。《婚姻法》规定,父母的权利和义务是一样的,儿子女儿是一样的。”
女儿的声音尖锐刺骨,文莉君的心颤抖了,她何尝没有怀疑这一切呢?
文莉君迈开步子艰难往前走:“妈妈从小没有父亲,小时候经常被嘲笑被欺负,外婆带着我很艰难地长大。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嫁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嫁进一个单纯简单的家庭,生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定要有爸爸、有妈妈,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们相亲相爱,共同养育孩子的长大。
可我没有想到,我的全心全意付出,没有人看见。生下来的孩子,因为是个女儿,他们就不要不管。结婚生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袁锦悦亦步亦趋地跟着,很想帮她说出没出口的话。
老实本分的男人其实很自我、大男子主义,单纯简单的家庭极有可能封建传统、重男轻女。他们要媳妇听话,还要媳妇生个带把的继承人。没有生儿子的媳妇,没有把的孙女,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妈妈少女时代的梦想破灭了。
袁锦悦只想说,破灭得好!早就该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