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如铁》
1. 第一章
第一章
六月,上京。
烈日正当空时,一列沉稳气派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连行李还来不及卸尽,马车主人已经带了妻女前来宫城,求见天子。
据说天子很受感动,留这位霍氏家主在紫宸殿用了饭,君臣如鱼水。
薛明英听说这件事时,刚从湖里钻出个脑袋,爬上岸,身上浸满了清冽的湖水。
“小姐,快裹上巾子!”国公府最贴心的侍女,云合抱了块差不多与人等长的棉巾,将她裹了起来。
“不急,先将这些盛好”,薛明英从怀里捧出一把莲子,先要起了盛物的盘子,还特意交代,“得用青色的那只,底下高足,能塞冰块的!”
云合无奈道:“知道了!每回小姐都这样交代,我们哪里会忘?快回屋里冲一冲罢!”
薛明英见她们果然拿来了她交代的青盘,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莲子倒了上去,见每颗都翘挺挺的,十分青嫩新鲜,这才放下了心。
“去罢!护好了!等会儿我拿去东宫!”
云合跟她回了房,进了浴堂闭上门户,替她擦洗手臂的时候忍不住道:“小姐,上回送去东宫的莲子,太子殿下根本动都没动,转手就赠给了东宫僚属,小姐根本不必如此上心。”
“他转赠是他的事,我要送什么样的礼物,是我自己的事!”
薛明英趴在浴桶边缘,眼轻轻地向下耷着,好像浑不在意。
她每年都会亲自挑最新鲜的莲子送去东宫,开始是希望那位太子殿下尝到最好吃的东西,日子一长,就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
每到夏天,她就想去到湖里,取那一捧莲子,再冰镇好了,开开心心地送到东宫去。
人人都说那位殿下是个冷性之人,捂不热的石头,她受了冷待却甘之如饴,只觉得他的好无人能知。
开始时私底下有人传她攀附,后来又说她厚颜无耻,接二连三的拒绝全然视而不见,简直有辱门楣。
说到有辱门楣,薛明英忍不住笑了出来,背上一颤一颤的,连带着手臂也在抖,擦都不好擦了。
云合不得不停下来,问道:“小姐在笑什么?”
“没什么,哎,你刚才说什么霍家人来了,还在宫里用了饭,是怎么回事?”薛明英扭过头,将笑出泪花的眼角一抹,下巴枕着手臂,慢悠悠地看向她。
“方才我在上房,国公回来了,和夫人说起霍氏家主从河东到了上京,成为陛下的座上宾了。还让夫人和小姐说一声,这段时日多些警惕。夫人见我在,却没让我出去,我就听了这么一耳朵。”
“原来是河东霍氏呀……”薛明英感慨了这么一句,又将头扭了回去,长发披散在两颊,她的神色叫人看不清。
好巧,那位太子殿下已经过世的母后也姓霍,说来本就是同族之人。
更巧的是,她两个月前曾从那位殿下口中得知,霍氏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位殿下去河东暂住时有过数面之缘。
若单是这样,还没什么,那位殿下却亲口承认,他有意于霍氏女。
这个有意的分量,薛明英不知道到底几斤几两,但她数年如一日地围在那位殿下身边,也只不过得了一句“做事须知轻重”。
不是责骂胜似责骂,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野蛮地冲到了他面前,求他伸出贵手,救她一命。
也许对那位殿下来说,有意,就是最重的分量了。
“小姐怎么了?”云合本在用干净的巾子替她擦着背,转到侧面时发现她卷翘的长睫处似是凝了颗泪,愣住了,轻声问了一句。
“这里的水太热,太热了!”薛明英打了下水面,好像很生气,水花溅到她的脸上,淋湿了。
她眨眨眼,又高兴地笑起来,“下午还要去东宫,帮我拿那件新裁的长裙罢!”
她总要去见见那位霍氏女长什么样子的。
她可是要当太子妃的人,不能被这区区困难打倒!
豪言壮语放得容易,真到了东宫时,她却徘徊再三,几次试图伸出脚步,却还是未曾踏上台阶。
东宫的管事容安与她素来相熟,笑呵呵的圆脸迎了来,站在台阶尽头招呼道:“薛娘子,怎么不进去?茶水点心都备好了,再者,您手里的那盘莲子,要是再不拿几块冰围着,只怕要不新鲜了。”
薛明英本来还要再犹豫几步的,听他这么一说,头一抬,支使起他道:“对,给我找几块冰来!多谢了!”
说着,她昂首挺胸进了东宫,浑然个女主人般。
再怎么说,她在这东宫不是白呆,认识了这么多人,总比那位霍家小姐来得熟。
她给自己打着劲儿,坐在了容安替她安排好的位子上,离门口不远,只要有人进来便能看见。
她的计划是,见了太子殿下之后,看他能否带她去见那位霍家娘子。若殿下肯,那就没话说,中意归中意,也许殿下并没有让霍家人当太子妃的意思。若殿下不肯,就有的说道了,许是护着的意思,怕她不知轻重,哪里冒犯了人家。
薛明英前前后后想了不少,越想,越是蒙上一层阴霾,她甚至想到自小赌运不佳,凡是两可之间的事,最后总是落向最差的那个结果。
可是……就这样知难而退吗?
她趴在桌子上,用指尖戳了戳沁水珠子的青盘外壁,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意钻入,她时而坚定、时而动摇,直到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位殿下的脸,他如神祇般降临,只须一个颔首示意,便救她于水火之间……
不,不对,向她走来的这个殿下怎么老成了些!
薛明英忽然一个激灵坐正了,脸上趴睡的红印未消,直直地看着进来的那个人。
——那两个人。
年轻俊美的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个长裙娘子,那娘子娥眉淡扫,一股浑然天成的韵致,紧跟在储君身后,谦恭柔顺得无可挑剔。
薛明英站了起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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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也穿着长裙,那披帛却早已滑下了臂弯,堆在脚边,无可挽回地委着一团。
她又发觉自己的头发好像松了,以这位太子殿下的眼光来评判,八九不离十是不端庄的。
“殿下回来了?”薛明英先将这些抛之脑后,秉着近水楼台的精神,主动上前打起招呼。
“你来了”,太子殿下正名李珣,见她在此脸上没有丝毫诧异,淡淡向她扫了一眼,又回过头对人道:“取了旧物便请回罢,舅舅一行从河东远道而来,想必行装未曾安置妥当,不必在孤王这里耽搁。”
他又叫了容安来,让他去西库房取出一个锦盒,交给霍娘子。
霍芷柔柔地回了声是,悄悄打量了眼薛明英,眉眼一低,默默跟着容安去了。
薛明英也在打量霍芷,正觉得她真是个叫人挑剔不出错处的世家之女,忽然听见身边的脚步声一远,那位殿下已经朝居玄堂走去了,忙跟上去道:“殿下,那件事是我不够小心,让人看见了,下次不会了……”
她来之前没想过认错。
那个内侍压着宫女打人家,手臂挥动的风像要扇死人一样,她冲了上去,举着块石头砸他脑门。旁人都在拦她,拦到了这位殿下赶来,让她把手里的石头放下。
但见了这位霍娘子后,她知道比她合适得多的人选已经出现了,她得多些盘算,不能意气用事了。再不济,等她当上了太子妃,再收拾那个内侍也是一样的。
“殿下……”薛明英见那人不为所动地向前走,马上就要到居玄堂门口了,不由追了上去。
居玄堂的守卫拦住了她,“请薛娘子止步!”
薛明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居轩堂内,等到晚膳之时,也不见他出来。
天都快黑了,容安也早已取完了东西,回到这里侍奉,他在书室里头研墨,看了眼在外站着的娘子,低声道:“主子,薛娘子还在外头。”
李珣落笔的速度丝毫未变,“累了她就会回去的,她不是孩子了。”
他是一国储君,不是她的父母,有些东西不该他来教。
容安见他神色淡漠,口吻疏离,也不敢再提了,偶尔看向窗外时,暗暗祈祷这位娘子早点走才好。这几年他慢慢摸透了殿下和薛娘子相处的秉性,非但不上心,还称得上严苛,殿下对这位娘子犯下的错事耐性尤其低。要不是这位娘子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只怕殿下早就让人下逐客令了。
薛明英等到腿上发酸,甚至都要对那股酸劲习以为常了,还是不见那位殿下出来。
发凉的风吹在身上,她惊觉天已经黑了,周围点起了灯笼,照得她影子无比地长。
看着窗下不为所动的人影,她明白到该走的时候了。
“莲子……放在桌上了……”
可有可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连忙走了,好像身后有人在追她一样。
她没去看那一定已经被融化的冰水泡了一下午,或许莲肉早已发烂的莲子。
2. 第二章
第二章
回了国公府,薛明英刚走到自己的院落,便看见云合从明窗后看了一眼,见她回来了,便三步递作两步,匆匆忙忙到了门前迎她,“小姐总算回来了!”
“家里有什么事没有?”薛明英收拾好心情,边踏进屋子边问。
“快吃饭时,夫人那边派人传话,说她这几天要吃素,让小姐单开一桌,不必过去陪她了。我便估摸了小姐爱吃的几样,让厨房做了。”
“有巧思、会应变,好丫头!”薛明英夸起她来,洗了手坐到桌前,果然看见送来了油炒竹叶菜、糟菜焖笋,一碗细粥,还配了小小一碟拌茄子丁,热了整天的夜里吃来最合胃口的。
她用调羹舀了粥,一口口吃着。
可是明明往日都有食欲的菜色,却尝不出多少滋味,舀舀停停了半天,也才吃进去小半碗粥,云合看见了道:“今天做的菜不对吗?”
“许是过了饭点,吃不下了。”薛明英撂下调羹,便去洗手,云合狐疑地跟上去,“小姐,是不是这些菜你不喜欢吃了?这么多年,吃腻了也是有的,我还听说许多人小时候不吃葱蒜的,长大便都吃了,既然有这样的,那肯定也有小时候爱吃的东西,长大就不吃了。”
薛明英洗手嘀咕道:“还不许人胃口不好了吗?天色不早了,早点梳洗梳洗便睡罢,别闹得晚了,叫母亲的人知道。”
云合给她递着胰子,“我心里有数着,小姐这次回来得不算晚,不会惊动夫人的……说来,小姐今日不让我跟去,不知道顺不顺利?”
“丫头里面属你最谨慎,当然得留你下来,至于我顺不顺利,你想也该想到,东宫我去了没有千回也有百回,就算一砖一瓦也该认得我了——阿嚏!”薛明英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云合忙道了不得了,拧了热帕子给她,“快擦擦!肯定是下湖里闹的,小姐要是早听我话便好了!”
薛明英一把拉住她,免得她嚷着要去告诉母亲,还要请大夫来看,“你帮我冲碗姜汤就好了!祛祛寒的事!”
云合出去提了暖水瓶子进来,冲姜汤时还念叨道:“小姐下次再要莲子,让底下人去摘罢,反正送到东宫去,说是小姐摘的就好,也没人会知道。”
薛明英没作声,捏着鼻子,一口气将姜汤灌了下去,收拾收拾便躺到床上去了。
云合给她放下纱帐时又念叨道:“不知道那件事小姐服软了没有?要说那些内侍打小入宫,活得曲曲折折的,本来心里就有许多阴暗,打人的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小姐还不是宫中主人,就算要管,也不该小姐来管。”
薛明英一下子睁开了眼道:“暗地里的我管不着,叫我遇见了,我还教训他!你便瞧着,这次我是这样,下次还是这样,不仅是他,无论是谁,我绝不手软!欺负弱女子的男人,我绝不会放过!”
云合本想劝她软和些,在她喷出灼光的眼神之下,一下子想起那些事来,到嘴边要劝她的话没再说,“是,他们该被教训。小姐快睡罢,先别想这些了,早上起来还要去夫人那里,别眼下熬出了乌青,叫夫人担心。”
“我这就睡,你点了盘香也去睡罢。”
“哎!”云合低低地应了声,点艾草盘香时,望着徐徐燃起的火星点子,她想起了过去那些日子,也是这样陪着小姐入眠,可那时候是胆战心惊的,生怕什么时候就从哪个地方冒出一声痛呼或尖叫。哪怕是猫儿的声音最好也不要有,那样的尖声,小姐一旦听见是会惊醒的……细细数来,其实也不过才过去了六年,仿佛闭上眼睛还能梦见……想着,她眼里多了层水光,鼻尖也有些酸涩,咬着牙才将那股泪意咽了下去。
好在,一切都云开见明了,哪怕小姐没有嫁给太子殿下,凭着夫人和国公对小姐的疼爱,后半生也定能顺遂无恙。
早上起来,薛明英去了上房给母亲请安,母女两吃着早膳,秦妈妈从外面进来,捧了张帖子道:“夫人,小姐,宫里派人送来的花笺,送到门边就走了,我没留住,说是还要去霍家府上。”
薛明英伸出手要,“我来看看,是什么名堂!”
“吃饭呢,急什么?”她母亲薛玉柔笑着瞥了她一眼,见秦妈妈径直就将帖子向她送来,指了指道,“你就爱惯着她,吃饭也不专心。”
秦妈妈一笑,将帖子给到人手里后也不辩解,挽起袖子就收拾起了薛明英面前的碗筷,清出一块正正好的干净地方,“拿着手累,小姐在桌上慢慢看。”
“好嘞”,薛明英眼睛没从帖子上挪开,啪嗒一声将它放在了面前,两手托腮看着,看了会儿,又将手臂上下搭在了桌沿,又看了会儿。
薛玉柔在那里喝着茶,见她老半天都是一个姿势,慢悠悠道:“什么事惹你这么烦?我来看看。”
“喏!”薛明英将帖子甩给了她,“皇后娘娘要给那位霍娘子接风洗尘,含清殿设宴。”
薛玉柔翻了翻,“这也算平常。你父亲不是和你说过吗?陛下希望那些地方的大族能迁到上京来,河东以霍家族大,他们愿意做个表率,宫里人自然要好好表示。”
“娘觉得我该去?”
“这样的事以后只会多不会少,按道理你是该去”,薛玉柔合起了帖子,递给秦妈妈,看向她道,“不过夏天到了,天气很热,你要是想去城郊避避暑,赶不上这个,也没人会多说什么。”
“但最好还是去对罢?”薛明英知道,避而不见是没用的,那个霍娘子就是杵在那里,她再烦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去了,兴许还能让那位殿下觉得她识大体,不是个小气的。
“那我就去!”她咬牙道。
“阿英长大了”,薛玉柔笑着摸了摸她的脸,“不过没什么好委曲求全的,你别看得太重了,不去也没什么。别院里的荷花开得比家里好多了,你去看看也好。”
“改日罢,改日我再去看。”薛明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下了决心,要去这场接风宴上,看看这个霍娘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含清殿里来的几乎都是年岁相当的世家女子,薛明英因小时不在这个圈子里,与她们不大对付,好在皇后娘娘对她照顾有加,将席上除了首座以外的位子给了她,连被接风的霍芷都排在她后面。
皇后娘娘坐了会儿也走了,只留下个管事姑姑看着。
霍芷站了起来,身后的侍女提了壶酸梅酒,袅袅地到了薛明英席前。
“才见过薛姐姐不久,为姐姐风采所倾,心中惦念,幸得娘娘置宴,才能再见,我心里头不知多高兴,特来敬姐姐一杯。”
薛明英坐在那里,仰头看了她一眼,拈起酒杯,待云合倒满了酒,她抬了一点手,一饮而尽。
脸微微发着红,想道:那位太子殿下想要的太子妃应该就是这样的罢,哪怕才见过一面,话都不曾讲过,第二次见面时就仿佛能推心置腹般姐妹情深。要她来做,肯定做得没眼前这个霍娘子好。
想着,她闷闷地又喝了一杯。
“姐姐海量,想来平日饮惯了的,不似我量浅,上不得台面”,霍芷低低一笑。
“好说。”薛明英随口接了句,看见她腮红娇粉,像是朵含羞花,暗道是了,这般女儿情态连她看了都觉得惹人怜爱,即便再冷性之人,恐怕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还是有意之人。
“对了,还未问过姐姐,上京哪里的消暑地方好?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家母却是个怕热的人,一热胃口都倒了,看得我直是心焦。姐姐在上京住了许久,可否赐教我一二?”霍芷坐在了她席侧,给她斟了杯酒,慢慢观察着她。
“大约城郊就可以罢?那里林子多。”薛明英提不起兴致和她多聊,在她坐下来时就已经想到要走,正要再找几句话敷衍,见她斟酒时将手腕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处正戴着双镯,镶了绿松石的款式,见了隐隐眼熟。
她想了想,想到曾因想每日不离开东宫,躲到过东宫西库房极里面一次,那里有个锦盒,她快被内侍找到时慌忙撞开了,就是这样的绿松石双镯。
后来她才知道,那位殿下的母亲,也就是故皇后钟情绿松石,每每以绿松石打造手镯、耳环、臂钏、簪钗,绿松石也盛行上京一时。但自故皇后走了,这股风潮便慢慢平息下来,近来时兴的是皇后喜爱的白玉了。
“霍娘子喜欢绿松石?”
薛明英刚想问出这句话,霍芷却好似提前感应到了,将手上的双环明明白白地露了出来,“薛姐姐也喜欢绿松石吗?改日我送姐姐一套。只是这个不行,于我而言格外重要,还望姐姐不要夺人所爱。”
听见这句话,本就明里暗里看着这里的世家小姐们纷纷接道:“是呀,薛明英,国公府要什么东西没有?何必盯着别人的镯子不放!再不济,你要是喜欢这个样式,不光霍芷送你套差不多的,我们也送你一套,如何?”
霍芷忙解释道,“这是个误会,薛姐姐并没有说要,只是我想着要送她礼物,才借了这个说起来……”
“好了,霍芷你别替她说话了,有些事薛明英不说,不代表她没在做,只是撞了南墙几次,再有什么也该歇歇了,还那么火急火燎地赶上去,不仅丢了咱们闺中娘子的脸,便是连她母亲都要为她蒙羞……”
“好啊,你要送我一套,什么时候?”薛明英站起来,悍然打断了宁远侯府二娘子的话,见她不答了,一步步向她走去,直将她逼得错开了视线,不甘心地抿了口酒,嘟囔道:“玩笑话你也当真?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
“哦,玩笑,我还以为叶娘子财大气粗,要将我在澄心堂看上的那条绿松石凤钗送给我呢。原来叶娘子只是在玩笑啊。我想起来了,令慈倒也有这样的行事,本来答应好的,互赠千金为贺,做彼此女儿的压箱钱,等平阳侯府夫人给完了贵府大娘子的添妆,令慈见金子又值钱了,公然道是笑谈,平阳夫人气不过,嚷嚷叫叫的,全上京的人都知道了。哦对,还有令堂……”
“薛姐姐,别说了——”霍芷赶过来,柔柔打断了她,对她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宫中,不好太过肆意,叶姐姐说是玩笑,我听了也觉得是玩笑,姐姐不要太计较了。还是饮青梅酒去罢。”
说着,她身后的侍女倒了杯酒,她接过来,笑道:“姐姐喝了这杯酒,就将气消了罢?扯什么令慈令堂的,倒让人看笑话了。”
“不必喝了,我家里有事,要先行一步”,薛明英冷冷地瞪了叶蓉一眼,推开霍芷便要离开。
可不知怎么,霍芷手上的酒杯一晃,堪堪满杯的酒就倒在了她自己身上,淋得裙子湿了一大片,看起来好不狼狈。
“薛明英,你气我就气我,为何要牵连无辜?”叶蓉一下子有了底气,扯着霍芷就要她给个说法。
霍芷忙道:“叶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薛姐姐有事,让她先走罢,不要为了我伤了和气。”
“薛明英,你听见没有?被你泼了一身酒的人还在替你说话,你却一言不发。我要去禀明皇后娘娘,说你嚣张跋扈,仗着家里人就肆意欺负我们!”
叶蓉声音一高,将门外守着的管事姑姑叫了进来,姑姑一看这里的情况,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慢了几步才进来道:“娘子们出什么事了?叶娘子怎么这样拦在薛娘子前面?霍娘子又是怎么了?裙子湿得色都褪了!”
叶蓉赶在其他人面前道:“姑姑,你看见了,薛明英她仗势欺人,先是要霍妹妹的镯子不成,还要我赔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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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我不肯,她便骂起家父家母来,还泼了霍妹妹一身酒!我要告到娘娘跟前,看还有没有王法了,是不是她国公府的娘子就比我们这些家里普通的女子贵重!我们受了她的委屈就只能忍气吞声!”
“叶蓉,你不去瓦子里头说书可惜了。”薛明英淡淡地看着她。
“姑姑,你看她!你在这里她还这样!”叶蓉委屈巴巴道,“我一定要告诉娘娘去!”
管事姑姑没拦住,望洋兴叹地跟在这群满腹怨气的世家小姐们身后,一个劲儿地喊着慢些。
到了长阁殿,叶蓉一下子便跪在了皇后面前,哭哭啼啼地要她做主,“臣女虽然卑贱,也是娘娘请来的客人,她不过是客人,再怎么样也容不得她来作践臣女,娘娘是一宫之主,还请娘娘查明真相,为臣女做主!”
“明英,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命人将叶蓉扶到一旁,问起了事主。
“叶娘子说要送臣女礼物,臣女信了,便打算好好道谢一番,叶娘子又说不送了,还要说臣女爱财,还说了家母恶言。臣女与她好生讲道理,她又不听……”
“薛明英,你胡说八道!什么讲道理!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你怎么解释你把酒泼到了霍芷身上?你敢说不是故意?”
“我故意与否不该你来断定……”
薛明英话音未落,皇后便指了指霍芷,“你来说,酒是怎么泼到你身上的。”
霍芷低了头,“回娘娘,其实臣女也不知道酒是怎么泼来的,当时薛姐姐和叶姐姐争论不休,叶姐姐拦着薛姐姐不让走,我担心失了和气,便在当中劝阻,薛姐姐想先离开,我怕她走了她和叶姐姐便结下梁子了,就没让,一来二去推搡间……许是我不小心,没拿稳酒杯,将酒倒在了自己身上。”
“你说酒是泼来的?”皇后挑了挑眉。
“是……”刚答了,霍芷又匆匆忙忙抬起头,“或是我记错了,也可能是它自己不听话,淋到了我……”
“傻孩子,酒又没长脚,还能跑到你身上去不成?”皇后都被她的话逗笑了。
霍芷脸红了些,咬住了下唇,没再说话。
叶蓉忙道:“娘娘你也听见了,酒是薛明英泼过去的。”
皇后叫了声明英,“不论如何,你和旁人不同,说来这是件小事,往后你和这些孩子打交道的时候多的多。这样,你退一步,向叶家、霍家两个娘子赔个礼就是了。本宫也知道这里都是信得过的好孩子,让她们谁都不许说出去,可好?”
薛明英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就要她向叶蓉和霍芷赔礼道歉?她又没做错什么。
“娘娘,臣女还有话要说。”
“你说。”皇后还向前伸了伸身子,侧耳聆听。
“那壶酒,本来就是霍娘子让侍女拎过来的,如果没有那酒,她身上裙子也不会湿。况且当时酒杯并不在我手里。”
霍芷身形微微一愣,抬头时眼圈发红,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当时我明明将酒杯递到了姐姐手上,让姐姐喝了这杯酒就消气,旁人也都听见了的……”
“你将酒杯给了我?”薛明英眯了眯眼,忍着怒意看向她。
“……我确实将酒杯……”霍芷又低下了头,“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没有,我没有将酒杯递到姐姐手里,全是我不小心。”
“好了”,皇后微微放下脸来,扫过了薛明英、霍芷,略过了叶蓉,问了几个旁的在场的世家娘子,她们犹犹豫豫的,却也都说,确实听见了霍娘子让薛娘子喝酒消气的事。
“如此说来,确实是你做的了。”皇后轻叹了口气,失望地看向薛明英,“明英,不要再说其他的了,今日事今日毕,你低头认个错就过去了,日后引以为戒。今天本来是给霍芷接风洗尘的日子,本宫也不愿事情闹大。”
“回娘娘,她们只听见了那句话,并未看见……”
薛明英的话再一次遭人打断,是那位管事姑姑,用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语气,“薛娘子,娘娘是一宫之主,虽然宽厚待下,刚才这一番话为你好不假,却不是在和你商量!”
“我只是要娘娘主持公道,不想让娘娘被人蒙在鼓里,难道不对吗?”
“薛姐姐,你不必向我致歉,向叶姐姐说几句好话便好,我没事的……”霍芷弱弱地看着她,脸上写着委屈。
“你闭嘴!”
薛明英压着声,早已在她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时就对她全无好感。
管事姑姑一听见,便喝道:“薛娘子,这里是长阁殿,不是国公府!不是娘子可以任意撒火置气的……”
“容安求见皇后娘娘!”
管事姑姑见殿外进来了东宫之人,噤了声,向皇后悄悄看了眼。
皇后一摆手,让她退了下去,笑着对容安道:“公公可是稀客。是东宫有什么事要本宫这里协办吗?”
好快的消息,她前脚才将这些人带到这里,东宫那里就知晓了。
“娘娘客气了!”容安笑呵呵道,“殿下打发奴婢来找薛娘子,听人说到了娘娘这里,才寻到了此处。可扰了娘娘的事?”
“没事,明英就在这里,你带她去罢。”
薛明英跟在容安身后出了长阁殿,闷闷地走着。
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冤枉到一半的滋味更不好受,她还没说出那杯酒根本就可能是霍芷自己倒的,就为了冤枉她。
“含清殿的事,太子殿下知道了。”
送她进居玄堂前,容安见她精神不振,悄悄告诉了一句。
薛明英猛然抬头,有股不详的预感。
她差点忘记了,霍芷是他心尖上的人,若他知道了霍芷被人欺负……
3. 第三章
第三章
薛明英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居玄堂。
以往求之不得要进来的地方,现在却躲还来不及,她不停地想,是不是这位殿下也觉得是她故意将酒泼到了霍芷身上,还抵死不认?
一想到这里,她就郁闷得不行,根本不是她做的事情,皇后娘娘偏信霍芷也就算了,连殿下也要冤枉她吗?
“坐。”
进了居玄堂里头的书房,那位太子殿下头也没抬,随手指了个位子。
薛明英连忙坐了下来,坐姿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两手安分地搭在腿上,只有两只眼还在悄悄地转,打量着桌案后面的人。
他垂眉看着折子,极快的功夫便看了两三个,因坐在背窗处,脸上神情隐没在了阴影中,叫人看不清喜怒。
薛明英也学他垂眸思索,想着如果和那日一样,怎么解释都不管用的话,索性开始便服软认错,会不会更好?她实在没把握,要是这件事被他记在了心里,觉得她有意为难霍芷,那今后要是入了东宫……
“啪”的一声,折子合上的声音响起,薛明英像是叫人用针在耳朵上刺了一下,直直站了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地开始认错,“殿下,今日是我做错了,不该失手将酒杯打翻,让霍娘子受了委屈,下次不会了。”
李珣扫了她一眼,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翻开了另一本折子,淡淡道:“坐下。”
“殿下不信我吗?”见他无动于衷,薛明英慌了,连忙跑到他跟前解释,“真的是一时失手,绝非有意,那酒装了满满一杯,还有溢出来的,顺着杯壁留下来,哪里拿得稳?我手一滑,就泼到了霍娘子身上。殿下,我是诚心诚意向你认错,请殿下相信我罢!”
她也惊觉自己竟能现编出这么一箩筐故事,有情有理,前后呼应,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谁叫她受不了他的冷待,哪怕只答话时慢了半刻,都让她心里煎熬极了,生怕他对她有了不说出口的偏见。
“薛明英”,李珣一眼看破她编的谎话,她留在身边的这六年,他再是无意,被她死缠烂打着,自然而然也知道她不少习惯。说这些话时她目光闪烁,透出股心虚之色,不是谎话是什么?
他叫了她的名字之后,见她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亡羊补牢,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由皱起了眉头,“若真如你所说,你该道歉的人,不是孤王。”
薛明英本来想着委曲求全,这件事认了就认了,反正不会少块肉,几句话的事。
可当真从他口中听见要自己去向霍芷道歉时,她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缩,愤怒和无力一齐涌来,很想质问他,不是人人都说他明察秋毫吗?为什么到她身上,他就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要她去向霍芷道歉?
明明是她自己泼到身上,还来诬陷别人的。
霍芷让她蒙受了不白之冤,来给她道歉才对,他就这么轻易认定了是她的错,要她向霍芷道歉,凭什么?
脑子气得发热之时,薛明英又想到了现在正好好戴在霍芷手上的绿松石双镯,有股念头钻了出来,他不是还送了她手镯吗?好,下次见到霍芷,她一定将镯子抢过来,扔到池塘里,还要砸碎了再扔,砸成粉末,让任何人都没办法再找回来!
他们既然联起手来冤枉她,她也该做些事出来,免得蒙受了不白之冤,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
“殿下要我来,是觉得皇后娘娘会袒护我,让霍娘子受了委屈,是吗?可惜殿下猜错了,娘娘也觉得是我欺负了她。所以向她道歉这件事,不用殿下说,我会做的,我会好好地向她道歉!”
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说得浑不在意,头高高昂起,骄傲得不可二世。
“你当真这样想的?”李珣放下笔,眼皮一扬,静静地看着她。
“是!”薛明英说得斩钉截铁,双唇紧紧抿了起来。
望着她意气用事的面容,李珣失望至极,屈指在桌案叩了两声,压抑着声线道:“容安,送客。”
容安从外赶了进来,见了里头这无比紧张的气氛,不敢踏入书房,只在门外弓身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薛娘子送回国公府?”
李珣默不作声,只是又拿起了折子,旁若无人地批阅起来。
薛明英见他在外人面前对自己这般冷淡,也没脸再待下去,扭头就朝门口走去。
只是在跨出门槛之际,她忍不住脚步一缓,回头看了眼,想他也许只是口风硬,还有别的事找她,会叫住他。
可一回头,却看见他将折子翻过了一页,冷静得仿佛局外人,方才不过是她在唱独角戏……
“薛娘子,走罢,车已经备好了。”
容安上来引路,明里暗里,希望这位祖宗赶紧离开,不要当面忤逆殿下的话。
见这主仆二人像在驱赶瘟疫般赶自己,薛明英一下子推开了他,恶声道:“我自己会走!”
声音传到桌案后,审折子的人眉心一震,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又皱了起来。
薛明英坐在马车上时,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抿着唇就从袖子里抽出了手绢,在脸上狠狠地擦着。
“有什么好哭的?我才不稀罕!”
可她的眼圈被红意裹紧了,不受控制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把整张手帕淋湿了。
眼前水气弥漫,都看不清了,鼻子里也塞满了酸意,她委屈得像是被人丢弃路傍的稚童,又说了几句不稀罕之后,沉默了片刻,另抽出条帕子擦起了脸,“有志者事竟成,早晚有一天,他不敢再像现在这样,到那时,我要他跪着给我赔礼道歉,说他做错了!比谁都错!”
可说完后,她竟比谁都茫然,呆呆地坐在了那里,慢慢靠到了车厢上,心底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小声却无比清晰。
——不可能的,那一天绝不会到来的。
一国储君,怎么会给人下跪道歉呢?
想到这个,她竟然破涕为笑,为自己会有这个念头感到可笑,笑着笑着泪光又在眼眶里打转,她高高抬起了头,望着车顶,暗暗发誓道:这一次,她不要再轻易原谅他。
回到家,薛明英一头扎进了上房,嚷着“娘我回来了!”
秦姑姑从里间探出来,给她打起竹帘子,打趣道:“云合早回来了,小姐怎么这时候回来?哎,小姐的眼睛……”
薛明英朝她摆摆手,“回来时候不知谁家在熏东西,迷了眼了……娘!”
她直奔薛玉柔所在的美人榻而去,挨了坐下,指点江山般使唤着丫头,“给我沏杯茶来,不要太烫,还要盏石花膏,蜂蜜只许浇一半,上回姐姐们就浇得多了,吃起来甜死我了!”
“才回来忙什么呢?”薛玉柔用手帕给她擦着额上的汗,一面点了点她脑门。
薛明英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嘻嘻的,见云合也在那里笑,装作生气道:“我还找你呢,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回来了?”
云合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回小姐,容安公公赶来将小姐救去东宫后,皇后娘娘交代了几句这里的事不许外传就将众人散了,东宫非传不可擅入,奴婢没有小姐的殊荣,只好就回府里了。”
薛明英嘟囔道:“你倒会自作主张,将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云合抿着嘴笑,“说句不该说的,平时小姐去东宫奴婢陪着,并未觉出什么好来,今日这一件事出来,奴婢倒觉得不论如何,总多了个情分在,事上就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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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了。要不然,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怎么收场?左不过我低个头,向那个霍娘子倒十个百个歉,求人家原谅罢了!”薛明英道。
“你这孩子!”薛玉柔忙打断了她的话,“殿下好心替你圆场,怎么还说起这样的话来。我听云合说了,那霍家的姑娘心里有算计,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我看你和她的交道还有得打,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日后要出去了,你就带着秦妈妈,云合留在家里算了。”
“我惹不起,躲还不行吗?”薛明英枕在了她的膝上,将她的袖子拉下来,盖住了自己的脸。
薛玉柔将衣袖挪开,替她掖了掖头发到耳边,“躲是躲得开的?眼看着她也有心来争,太子殿下说来还算是她的表兄,比你还多一层亲戚在,你要早做打算。”
“知道了知道了”,薛明英在她膝上翻了个面儿,脸朝下枕着,过了会儿闷闷道,“娘,其实我只想我和殿下,能像娘与父亲那样……”可想到他的身份,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他不当太子就好了,太子注定要有许多妃嫔,我终究不能像娘这样。”
薛玉柔轻轻打了她一下,又舍不得地给她拍着背,像小时候哄她睡一般,“又说胡话了,什么不当太子的,这些话哪里是能讲的?傻孩子,各人有各人的路,未必你的路就比母亲的差,夫妻到最后,靠得还是郎君的良心。殿下是个好人,再怎么样也有个限度,这点就足够了。”
说着她又想起来,问道:“六月十二四又快到了,你前阵子不是赶着要做荷灯吗?要不要让你父亲派人去找几盏别致的?去年你亲手做的,殿下亲自放到了河里,本来好好的事,你回来又说觉得那个做得不够好,赶着生了三四天闷气,我看你吃饭都少了。”
“再说罢,反正还有十来天,我不急。”薛明英懒懒的,趴在她身上不想再动的样子。等她要的茶和石花膏送来了,才慢悠悠地爬起来。
正吃着,秦妈妈出去听了个信,转身回来,满脸喜色道:“夫人,二小姐快回来了!”
“谁?二小姐?”薛明英四下里看了看,家里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吗?
薛玉柔也满脸诧异,但反应过来后高兴得喜不自胜,“阿英,是你二姨要回来了!我还当她嫁去了岭南,这辈子再没机会见面了呢!秦妈妈,你快去把南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还要熏上香,玉净她最爱干净了,往常在家里就属她臭毛病最多!”
国公府里就这样多了一位客人,准确来说是两位,还有位岭南都督府的长史,薛明英二姨的独子,崔延昭,据说替他爹岭南都督回京述职的。
薛明英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不大对付,他明明来做客,要说举止上礼节也不缺,但看着总叫人觉得不大客气。
在听见云合说起这位长史大人在向厨房要什么用特产自南绥的虾干烹调出的鲜汤后,她正好有气没地方发,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南院。
刚经过窗子准备进去,听见里面传出声音道:“家里在上京置了宅邸,母亲为何一定要客居国公府?”
爽朗女声道:“延昭,不瞒你说,来之前我就有个打算。我离开上京时,你姨母嫁的还不是这位国公,过的日子……那时我为了你父亲,忍着去了岭南,留下她一人在上京,也不知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在岭南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母亲的意思是?”
“你觉得阿英如何?”
“母亲想我娶了表妹?”
“你姨母膝下只有这个女儿,日后肯定就跟着她,到了岭南,我就能护住她,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
“……可我听说,表妹早已心有所属。”崔延昭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窗后站着的人影。
4. 第四章
第四章
薛明英听见这位表兄的话,就算她是个傻的,也知道他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
还没走出南院大门,她又想不对呀,要不是这位长史大人没向厨房要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破汤,无缘无故的,她根本就不会到南院来。
刚好到了南院,刚好就听见二姨和这位长史大人说起她,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
她是叫人算计了。
薛明英反倒不走了,一扭头,径直走到了门口,唤道:“二姨,我看你来了!”
薛玉净匆匆从里间出来,见是她,拉起手就往里面请,一面叫人安排石花膏给她。
“多谢二姨”,薛明英乖巧地起身行礼,刚起来便被人按在了位子上,薛玉净佯怒道,“你这孩子和我客气什么?你娘可都答应我了,我命里无女,让我把你当自家女儿看,有女儿对自己娘这么客气的嘛?”
“好,那我听二姨的”,薛明英脆生生地应着,一面又看了下四周,好奇道,“兄长怎么不在?厨房说兄长想喝那南绥虾干烹出来的鲜汤,食材一时没有备齐,我特意过来问问兄长,可不可以暂用胶州虾干替换?”
“他个粗野郎君,能尝出来南绥、胶州的不同?你尽管让底下人用,有什么就用什么,别顾忌他。到别人家里做客还点上菜了!崔延昭!你给我出来!”薛玉柔朝里头喝了声。
叫的人没出来,反倒她身边的丫头讪讪地走了出来,支支吾吾道:“回……回夫人,少爷方才出去了。”
“他出去我怎么没看见?里外不就一个门?你进去把他叫出来,别让我说第二次!”薛玉净指着里边通来厅堂的竹帘道。
那丫头叫宝月的,看了眼里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少爷确实出去了,只不过,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还有哪条路?他生了对翅膀飞出去不成?你告诉他,再扭扭捏捏不出来,回去我告诉他老子,罚他到南海边上再站半个月的岗!”
“少爷确实是出去了。”宝月面露难色。
薛明英却听出来了,这位长史大人不走寻常路,里头除了门,还有两扇大窗户,一打开,翻个身就出去了,这丫头又不好说自家少爷做了这么不雅的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没想到这位表兄竟然能文能武。
薛明英啧啧称奇,这可算是几天来遇见的最开怀的一件事了,她死命忍住笑道:“二姨!别叫兄长了,让他忙自己的事去,我们去上房看看娘,陪她说说话罢!”
两位长辈在那里聊一套套家常,薛明英百无聊赖地喝了半碗石英膏、十来颗松子,还要来了双陆棋和云合下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棋子。
她母亲见她恹恹的,与薛玉净相视一笑,遥遥地朝她叫了一声“阿英”。
“做什么?”薛明英似被惊醒了一样,半耷着眼看过去,没精打采的。
“还有四天就是观莲节了,你父亲在澄心堂订了花灯,听说好些个是历年没有见过的款式,你要不要去看看?选几盏回来?”
“不去,没意思。”薛明英将身子扭了回去,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扣在棋盘。
“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就没意思了?去罢去罢,你父亲好不容易托人订好的,这些日子上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抢着要花灯呢,要弄到可不容易。”薛玉柔笑着劝她,还道,“你若不去,那澄心堂的掌柜可说了,就凭你父亲的面子,也只能把那些花灯留到三日后,再不定下来,他们可就卖给旁人了。譬如霍家、叶家……”
“他敢!”薛明英一下子炸了脾气,将棋子往棋盘上狠狠一掷,气得站了起来。
薛玉柔气定神闲地看着她,“那你去不去?”
“去!现在就去!”薛明英说着就要往外走。
“回来!日头这么大你去外头!”薛玉柔忙叫云合拦住她,“等明日早上再去,你这祖宗!”
次日一早,薛明英蹬蹬蹬三步上了马车后,又觉得有点不对,把车门推开了,看着坐在车辕处的人,昨日落荒而逃的长史大人,上下打量了眼道:“怎么是你?”
崔延昭压了压戴在头上的斗笠,“澄心堂是罢?”
他不答,一味地驾起了马车,车一动,薛明英差点摔在车厢里头,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憋了口气,探出头嘲讽道:“看来你还是没逃过啊。”
崔延昭不答,斜瞥了她一眼,将马鞭高高扬起,作势要让马儿奋蹄,“坐稳了,表妹!”
薛明英忙溜了进去,死死地扒住了车厢,怕他故技重施。等了会儿,马车平平稳稳,从东市行到西市,因走的大路,几乎连颠簸都可以忽略不计。
“哼!”她明白自己这是又遭他算计了,从马车下来,朝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澄心堂。
出来时,她身后跟了三个伙计,每个伙计手上都提着与人展臂差不多长的漆盒,里头是她精挑细选的花灯。
“薛娘子,真的不用我等送到府上去吗?”伙计问道。
“不用,你们全都交给他就行,不要一个一个,全部一起给他。我们国公府新来的武卫,最爱喝南绥鲜汤,有的是一身力气。”薛明英两臂环抱,看崔延昭怎么办。
崔延昭没摘斗笠,从车辕一跃而下,越过了她,对三个伙计伸开了手臂,“给我罢。”
“一起吗?这可是上好的檀木箱,分量不轻不说,里头花灯上还钉了不少金石玉器,可不能磕碰了呀!”
“废话少说,赶紧。”崔延昭不耐烦起来。
那三个伙计看他这一身气派,哪里像个武卫,口气大得吓人,不敢得罪他,赶紧一个叠一个的,将三个漆盒都叠在了他臂上,不忘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崔延昭手不打颤,就将这些漆盒送到了马车里,掸了掸袖上的灰尘,看了眼薛明英,“还不准备回去?”
“回!”薛明英没想到他力气还不赖,这么轻松就抬起了这些,刚才她在里面亲眼看着伙计打包的,光漆盒的板壁就有半个指头那么厚,光看就知道定然沉甸甸的。她顿起敬畏之心,觉得也没必要和他多计较,有本事的人脾气大些也就大些了……
刚准备上车,一抬眼,却看见对面楼上开着窗,站了个戴素色帷帽的娘子,风一吹,掀起帷帽一角,霍芷的半张脸露了出来,薛明英见她嘴角轻扬,好像碰见了什么乐事。
想到还要和她道歉,薛明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独自在车里生着闷气。
下了车,见她闷头向前走着,马上就快到上房了,崔延昭手一横拦住了她,“等等!”
“干嘛?”薛明英语气发冲。
“你脸色很难看。”崔延昭提醒道。
“碍你个车夫什么事?让开。”薛明英向他摆摆手,让他别挡道。
“碍。你这样,像我欺负你了,我母亲那里不好交代”,崔延昭两手一搭,也学起她抱臂,“你和那个不知名娘子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不该祸及我身上。”
薛明英深呼吸了一口,突然仰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笑容,“这样可以了罢?多谢表兄陪我去拿花灯,下午我会亲自去二姨那里道谢的。已经到府里了,我不会出事的,兄长可以回去了。”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扭头就走,腰上所系佩环相撞的余音似乎还停留在崔延昭的耳畔,她人却已经到了几步以外。
想起方才那陡然撞入眼中生动无比的一张脸,崔延昭呆呆站了会儿,才回到南院。
六月二十四,观莲节这一天,天子下令免了宵禁,在上京北郊昆明池设下荷花诞宴,以金吾卫为守,延请士庶。
历年都是这样的规矩。昆明池本来是为演练水战开凿的大池子,光楼船就有数百艘,上有四五层,楼檐四角都垂挂有旌旄幡。今天日子特殊,这些长幡就都换成了莲花样式的,随着微风摇摇摆摆,和昆明池里的荷花遥相呼应。
薛明英登上了楼船的最高一层,手紧紧握着栏杆,遥望着那被数不清的人影簇拥着,骑马而来的储君。
从四年前起,太子殿下就会代替天子来到昆明池,夜幕降临时,择一盏荷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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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昆明池畔放入,经流水飘出,沿途路过百姓人家。
这盏荷灯,既是天子与民同乐之心,又藏着士庶对天子皇族的敬畏,唯有看见这盏荷灯之后,旁人才会将自己的荷灯放入河中,随它而流。
整整四年,薛明英都将自己选的荷灯送到容安手上,经由他献给太子殿下。
每当看见荷灯在水上漂流,后面紧跟着成千上百的荷灯之时,薛明英总会忍不住想,这盏荷灯里头有她与殿下两人的心意,是他们两人合在一起的心意,在给全上京的士庶百姓祈福呢。追随的荷灯有那么多,想来他们也是在祝福自己与殿下罢……
所以她总是在放完荷灯的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梦里是平稳柔软的水波,轻轻地送着那盏荷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今年也是一样,她昨天什么都和容安交代好了。
等殿下放完荷灯,她便当他向她道歉了,她这个人宽宏大量,最有气度了,看在荷灯的面子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想着,她迫不及待想到晚上了,看了眼天色还早,有些失望。眼耷下来时,正好看见下一层楼船上的霍芷,她也看见了她,朝她颔首一笑,那笑里意味不明。
薛明英一下子将眼错开,不想因为她败坏了心情。
入夜之后,四下里点起宫灯,昆明池畔一点点亮起来,不久后,池畔多了抹高大的身影,长身玉立,冠带轻扬。
成百上千的人围在周遭,却不敢冒犯半分,屏声静气,等着储君将第一盏荷灯放到池中。
荷灯送过来了。
煌煌宫灯底下,白玉打造的荷灯格外耀眼,远远望去,如同打火花时溅出的焰火。
薛明英昂了昂头,骄傲地扬起唇角,这可是她从三盏荷灯里头精心挑出来的,白玉不算最名贵,但雕出来灵巧轻盈,比最好的琉璃灯还要通透,正合殿下身上的君子之气。
她觉得没人比殿下更配放这盏灯。
只有殿下才配。
可还没等太子殿下碰到这盏荷灯,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薛明英看见个绑了丫髻的娘子捧了张纸,跪在殿下面前,不知说了什么,她的那盏灯就被容安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盏再简单不过的粉绿纸灯。
容安捧了这盏灯,一步步朝殿下而去。
眼看着殿下马上就要接过这盏灯了,薛明英心中着急,叫了声“云合”,要她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可云合还没走下楼梯,楼下响起一片惊叹之声,她忙叫住了她,“等等!”
走到下一层,果然听见霍芷在那里道:“是我亲自做的诗,命丫头送到了殿下跟前。我想陛下设宴是为与民同乐,若用了华贵荷灯,百姓们难免为自己的荷灯羞惭,觉得拿不出手,不敢放了。殿下素来爱民如子,又非奢侈之人,我斗胆以诗为名,求殿下放一只与寻常百姓家里同样的荷灯。”
薛明英从这一层望去,果然看见那位殿下已经拿起了纸灯,走近了池畔,弯下腰,长臂一送,那纸灯就从他的手上落到了昆明池,随着池水慢慢悠悠地远去了。
她心中忽然一痛,总觉得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霍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他不是个轻易被说服的人,一首诗算什么,当初他要杀贵妃的兄长,父亲说许多人曾去东宫求情,却都不了了之。
可今天,他就为了霍芷的一首诗,轻易将她准备的荷灯换下,亲手将他与霍芷的心意放入昆明池,替万民祈福。
霍芷只需要一首诗。
当初她要将这盏灯送到他手上,要先斩后奏,托了容安之手后,事后被他知晓,还要去东宫请罪,半耍赖着才让他答应下来。
“薛姐姐,你说我这首诗怎么样?”霍芷含笑看着她。
薛明英感到无地自容,脸一阵阵发烧。
不是因为霍芷,是因为他。
她与霍芷本无高下区别,可因为一个费心费力才得到他的些许优待,一个轻而易举就得到他的纵容,她变成了在瓦子里供人谑笑的玩意。
她变得很可笑。
5. 第五章
第五章
薛明英站在那儿,已听见了几声低低的嗤笑,但她并不像往常那般生气,只是被一种绵延的酸涩裹着,无暇再去顾及旁人。
只是她无法对霍芷的笑视而不见,很刺眼,刺眼到她几乎想夺身离开这里。
可她什么时候落荒而逃过?
这不是她。
于是她扬起了笑,注视着霍芷道:“诗我没听,所以不知道好坏。但,前些日子失手冒犯了霍娘子,抱歉。”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稍不留意就要从耳边溜走,说完后不等答复,一转身连下了三层楼船,等船靠岸。
秦妈妈和云合跟在她身后,赶着说“小姐小心些”,她充耳未闻,只想着一件事:歉她已经道了,他替心上人撑了腰,总该满意了罢?
船才靠岸,薛明英步子一跨,裙袂翻飞间已是朝了池畔灯火最通明处走去。
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差点要撞上储君身边的金吾卫。
年轻的储君在清亮灯火下更显肃然,身旁围的是东宫詹事,他接过詹事递来的文书,越看脸色越凝峻。
可他方才在池畔放荷灯时,有那么一瞬,真的好似触手可及的邻家郎君。
是因为放的是霍芷送的荷灯吗?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薛明英手攥得发疼,嗓子发涩。
她受不了了。
总要问个清楚。
如果他真的一心只有霍芷,她这些年的坚持算什么?为什么不早和她说?她在他身上倾注的六年,就那么不值一提?
储君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对她的话不过随耳一听,还未听清,身边的詹事便道:“殿下,两浙出了事……”他毫不犹豫便将注意力转到了正事上。
两浙是粮税重地,关系国本民生,任何人在储君的位子上都不可能忽视。
薛明英眼睁睁看着他远去,觉得自己好像路边不起眼的野草,他只是经过,却从未停下脚步。
一瞬间,她眼里噙满了泪,忽然觉得也许六年的时间,在他眼中确实什么都不是,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陪在他身边,便终有一日能靠近他,真正到他的心里去。
可是真的到得了吗?
如果坚持就有用的话,在他心里,霍芷的分量应当远不及她。
可已经发生的两件事都告诉她,不是。
霍芷在他心中,远远比她在他心中,更重要。
她羡慕娘与父亲的感情,偶尔听娘说起过,当初娘和父亲从相识到相许,不过走了三年。
六年有两个三年,可她望着这位殿下,还是常常感到迷惘与无措。
她猜不准他的心思,探不到他的喜怒,偶尔在他愿意让她知道时,欣喜若狂,仿佛离他更近了一点。
可之后,又是老样子。
她仍旧猜不准他的心思。
这样的反复,常常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愚笨,才总是这般茫然。
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一腔孤勇地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安慰自己,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再走一会儿就能知道殿下在想什么了,再走一会儿就能到自己想要的地方了。
可如果根本就是徒劳呢?
那她该怎么办?
如果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她苦苦追求的东西了,她又该怎么办?
薛明英追了上去,“殿下!”
秦妈妈吓得拦住她,“小姐使不得,金吾卫还在旁边……”
满身甲胄的金吾卫果然再度隔开了她想要追逐的人,她跑了几步后停下来,满心空洞地望着那个人。
暗暗道:回头罢,殿下,请你为我回一次头罢。
她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行走了太久,头一次感觉到筋疲力尽。
出乎意料地,她在心中的乞求竟然叫人听见了般,前面的储君停了下来,遥遥地向她看了一眼。
薛明英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她向他奔去,脚步雀跃。
“容安!”李珣却不过将头轻轻一侧,吩咐道,“你留下来处理,不要闹出乱子。”
薛明英听见了,满身的血液凝住了般,顿在了原地。
他觉得她会闹出乱子?
薛明英不再追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生涩。
“薛娘子,夜里池风寒冽,不如我安排车马送您回国公府罢?”
容安见她这般,心中暗叹了口气,这位娘子行事大胆热烈,在殿下面前不掩纯真本色,本来是好的,但殿下身份特殊,太子妃总还是沉稳大方的为好。
“……我的荷灯呢?”薛明英收回目光,脸上表情麻木。
“娘子的荷灯奴婢叫人收着了。”
“还给我。”薛明英伸出手。
“娘子的荷灯选得精巧,想来颇费了番心思,不如由奴婢找空给殿下看一眼,若殿下不留,再还给娘子也不迟可好?”
“还给我!”薛明英加重了语气。
容安听了一惊,细看这薛娘子眉眼间竟然多了股和主子如出一辙的气势,不敢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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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叫人提来,送到了她手上。
薛明英一人到了昆明池畔,一处不显眼的角落,荷灯放在了她脚步。
第一盏荷灯早已出了昆明池,而她的荷灯还没放。
她试着将身边这盏白玉荷灯放到池水里,想要放手时,想到他亲手放下的那盏普通荷灯,一下子将白玉灯扯了回来,用力地砸碎在石头上。
她才不要跟在他与霍芷的荷灯之后。
可是以后要怎么办?
薛明英在池畔坐了下来,手抱着膝,愣愣地想。
夜深了,秦妈妈见她孤身一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不让人靠近,心疼道:“小姐骂我我也要说,天都快亮了,咱们家去罢。”
说了两次,薛明英才回到岸上。
秦妈妈一把拉过她的手,捂着道:“吹着了罢?小姐心里不痛快我知道,可也不能这样伤自己的身子呀。”
“秦妈妈,你有听见霍芷的那首诗吗?”薛明英打断她,小声地问。
秦妈妈想了想,“我一直站在楼梯口子那里,听了一两句,但没大听清楚。”
“也许那真的是很好的诗,才会……”薛明英没说出后半句话。
才会打动殿下的心,让他改了主意。
东宫内,居玄堂的烛火亮了一夜,容安虽回到了主子身边伺候,总未来得及插空回话。
直到天大亮了,宫人来换下烧了一夜的蜡烛,东宫僚属们也陆陆续续走出了居玄堂,主子洗手之际,容安才终于寻到了机会道:“主子,薛娘子昨夜已回国公府了。”
李珣闭了眼,展开手臂在宫女服侍下更衣,闻言迟迟地嗯了声,随口问道:“她是否闹事?”
临时换下她的荷灯,按照她的性子,只怕要大发作一场。
“没有,薛娘子在池边坐了会儿,便回去了。”
“没有?”李珣显得有些诧异。
他以为还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才会变。
“是,薛娘子不曾使性置气。”
“是吗?”李珣唇角一抿,想到她那双好像时常在喷火的琉璃眼,未置可否。
不过,很快他就无暇顾及这些,宣政殿已经派来了人,请他前往议政。
容安也未再提起薛娘子将荷灯砸碎的事。
每天发生在储君身边的事不计其数,上至赋税田粮,下至城防屯兵,关于民生战事,荷灯这种小事,放在这些事当中甚至不如海中一涓滴,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薛娘子对殿下,用情至笃。
6. 第六章
第六章
自从那天晚上回来后,整整大半个月,薛明英没再去东宫。
霍家的那位娘子却常出入禁宫之中,到皇后娘娘在的长阁殿说说笑笑,阖宫上下都对她交口称道,偶尔还碰见她送些点心吃食到东宫。
薛明英听秦妈妈又在说霍芷的事,况且还有东宫,撂下手里的九连环,眼一抬道:“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谁稀罕?妈妈不许再提她了!”
秦妈妈笑呵呵地道好,又给她斟了杯茶送过去,“小姐说了这么多口渴了罢?喝点金骏眉,春天才送上来的,尝尝清不清香。”
“你这性子越发霸道了”,薛玉柔忍不住指了指她,“秦妈妈难道不是好意?不然她青天白日的,叫人去打听别人家的事。还不是看你每天闷在家里,拉着个脸,心疼你!”
“我才不要这个心疼!”说着,薛明英却使劲灌了口茶,“妈妈,这个茶好喝,你送些到我那里去。”
薛玉柔见她这个嘴硬的样子,打趣道:“你忘了,早给你尝过的,你说只有上年纪了才爱这个香味,又打发人给我送回来了,还说是孝敬我。”
“娘,你今日怎么老是拆我的台?”薛明英不满。
“你忘了这几天你怎么对人的?谁和你说话都跟没听见一样,懒懒散散的。说要学作诗罢,拿了本集子看了两三天,我才要教你入门,你又说不喜欢了。每天来了我这里,雷打不动地吃三餐饭,丢了魂似的坐在窗边,叫人如何是好?知道我拆你的台就好,该拆!”
“不喜欢诗集不行吗?又不是人人都要考状元。”薛明英嘀咕了句,自己理亏,也不愿再多说,只继续拨弄着手上的九连环。
薛玉柔与秦妈妈相视一笑,将她一招手叫了过去道:“秦妈妈,你们家小姐这是生气了?去,替我问问她,镇日在家闲着无聊的话,去不去别院走走。”
“不去!”薛明英摆了摆手。
薛玉柔笑道:“秦妈妈,你家小姐是不是说了不去?你再替我问问她,自己去不愿,陪我去她愿不愿意。”
秦妈妈哎了声,刚要走过去,薛明英扭过身来,气冲冲道:“娘!我就在这里,你干嘛要秦妈妈传来传去的!我又不是听不见!”
话音刚落,门外侍女递声,道“国公爷回来了”。
齐国公陆原进来便问:“怎么了?阿英嚷得这般大声。”
薛玉柔从美人榻上起身,引他入着里间,一边走一边笑骂道:“都怪你宠坏了这孩子,如今脾气大得很了。累不累?今日烦心的事多吗……”
两人从里间出来时,陆原已换了身松快的家常衣衫,他虽是武将,在家中却十分体贴,会为妻子布置碗筷、羹汤。
他见薛明英闷头吃着饭,笑道:“阿英,慢点吃,别噎着。”
薛明英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是,父亲。”
薛玉柔推了推陆原,陆原咳了声道:“听你母亲说,她觉得上京里头太热了,想去别院消消暑,偏我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来,想问问你的意思,要不要陪你母亲去别院住几天?”
见她没答应,陆原又道:“只当你替我陪你母亲了,可好?你要什么谢礼,我派人给你找去。”
“哎,不许再给她寻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了,就是你上回找的那个荷灯,让她在昆明池边吹了半宿的风,回来我亲自服侍了她睡下,幸好没发烧!”
薛明英看了眼薛玉柔,想起那天她守了自己一夜,一直坐在床头,早上喂她吃了热粥才回去。现在也是这样,说着陪她去别院,也是为了让自己散心。
忽然很想扑到她怀里,向她说自己的委屈。可她知道,就算说了,娘也没法子,天底下没人能让太子殿下将谁放在心上,即便是陛下也做不到。
“不用了,我没有想要的东西……”薛明英闷着声道。
陆原忙打起圆场道:“好,阿英不去也行,夫人,二姨不是也来上京了吗?你若去别院,邀她作伴也很好。”
薛玉柔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郎君要添饭不要?”
她要不是看家里女娘每日颓丧,怎么会想起去别院的事,闲得慌么。
陆原一下子噤声了,默默将吃了半碗的饭递给秦妈妈,要她添些。
这时,薛明英干巴巴道,“我……我又没说不去!”
“真的?”
得到肯定答复,两个长辈一齐露出了笑,秦妈妈也笑道,“这时节去别院正好呢!春草青青,荷塘满满,我再给娘子做酥山吃!”
到别院安顿下来,秦妈妈果然做了荔枝酥山,还变着法子地做了酪浆和牛乳茶,薛明英每天吃着不重样的冰食,又远居别院,仿佛观莲节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她所感受到的心痛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娘”,薛明英开始有兴致挨到薛玉柔身边坐着,缠着她问道,“二姨怎么从家里搬出去了?不是说要住到走吗?”
“你才醒过来?”薛玉柔轻轻摁了摁她眉心,“你二姨走那天还和你说话了呢,叫你有空便去她那里逛逛。其实她在家里住着没什么,就是你哥哥说不方便,他回来述职的人,住在国公府里算怎么回事?还是搬到自家宅子里好,免得叫人说闲话。”
“能说什么闲话?父亲在上京,姨夫在岭南,两个人就算想互通有无,隔着十万八千里,传个信也要个把月呢。”
“谁知道你哥哥怎么想的,兴许他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方便细问,也就不好留你二姨了。”
“说起来这位哥哥还真是心思深沉。”薛明英悄悄嘀咕了句。
薛玉柔听见了,笑道:“我听你二姨说了。她也是才回来,还不了解这里的事,胡乱牵线,叫你哥哥也吓到了。你这一说,你哥哥搬出去还确实有几分道理……”
“夫人,门外来了个妇人,说是底下庄子的,听说夫人来了,特来拜见夫人。崔郎君也来了,说是岭南送荔枝的来了,给夫人小姐都带了一份。”
等门上的侍女说完,薛玉柔命人将崔郎君请进来,又吩咐封一个红封给拜见的妇人,但她要见客,就不接见了。
侍女出去领了崔延昭进来,薛明英瞧了眼他送来的荔枝,枝嫩皮红的,看着就丰盈饱满,好像还怪好吃的。
“是家里送来的,母亲说礼轻情意重,派我给姨母送来。”
崔延昭见了薛玉柔之后,一副彬彬有礼的做派,连薛明英都对他多看了几眼。
“表妹可要尝尝?”
“好……”薛明英狐疑地应了一声,秦妈妈给她剥了一颗,那荔枝肉厚得似要从薄薄一层皮绽出来,咬下一口,满嘴清甜汁水,比前些日子酥山顶上点缀的几颗荔枝好吃多了。
薛玉柔笑道:“你这孩子,吃了人家东西,也不知道谢谢你哥哥。他从上京过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
崔延昭忙道:“我是骑马过来,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多谢表哥。”薛明英吃人家嘴短,再说荔枝也确实好吃,憋出了一句。
可看着这个诡计多端的表哥,再想到他一身蛮力,此番却在娘面前温温润润地笑着,薛明英不知他又在盘算什么,心里直是打鼓。
一鼓作气地,连吃了七八颗荔枝。
嗯,不管他盘算什么,总之荔枝是好吃的。
吃多了,难免手上沾了些,秦妈妈见了,去外头给她打水去了。没多久,水来了,秦妈妈又对薛玉柔道:“夫人,那妇人不肯走,非说要见一见夫人。她说前两年冬天要不是夫人免租加放粮,她一家七口人就要饿死了。今日听说夫人来了,特意找上门来拜谢,求夫人见一见她。”
薛明英洗着手道:“哪有这样强要别人见她的?秦妈妈,你打发她走,就说娘睡下了。”
薛玉柔却道:“庄户人家,质朴情深,不好寒了她的心。阿英,你送一送你哥哥出去,我见见她。”
薛明英也没把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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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上,哦了声,送崔延昭出去。
到了门外,果然看见老榆树底下拴了匹马,毛色油亮,马身刚健俊瘦。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真是匹好马。”
“表妹也会骑马?”
“学过几日。”薛明英没多说别的。
其中她的马术不差,自己也很喜欢,但有一次骑过马后,满身被汗水浸湿,却撞见了那位殿下,在她每根头发丝都在淌水,最最狼狈的时候。
更何况,她还跌到了他怀里,即便马上跳开,也看到他身上玄服被汗水浸染了一大块,抬头一看,果然他的眉头蹙紧了。
薛明英在马场上飞扬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身上像裹了层冰。直到现在,她都不愿再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
崔延昭看出她不想多说,没再逼问,只道:“可要坐上去骑一骑?”
“不要了。”薛明英摇摇头。
可她恋恋不舍地摸着鬃毛,脸上很是怀念。
“要不,表妹再送我一程?”崔延昭把缰绳捞过来给她,“也替我牵一段路。”
薛明英想这倒是可以,便牵住了缰绳,仔细打量着马的神情,见它只是倨傲地打了个响鼻,却不曾排斥她,反而跟着迈起了步子,她不由对崔延昭笑道:“表哥,你这马好像很喜欢我呢!”
崔延昭一愣,见她说了这句话后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兴致勃勃地牵着马,时不时摸一摸它的鬃毛,整个人明媚鲜妍……
他看着,眉眼也漾出一抹笑意。
此时官道之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驰而过。快要到翠微山时,车窗唰的一声打开来,精干的眼神在周遭扫过。
“主子,还有十来里路程便到了。”
东宫亲卫程昱回禀道。
李珣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淡淡嗯了声。
程昱正要将车窗关上,看见了什么,片刻迟疑之后,禀道:“臣好像看见了薛娘子和……”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李珣抬眸,向外看去,心里第一时间升起的是怀疑,她竟能打探他到这里的行踪?
可看见她和另外一个郎子的身影之后,他握着书卷的长指悄然一紧。
怀疑消散了,莫名的烦躁浮上心头。
她兴冲冲牵着马,身上洋溢着快活,有个郎子背手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走,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那日之后,她是准备破罐破摔了?
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
李珣以为是失望的情绪攀上了他的心头。
“合窗,不必理会。”他收回视线,神色冷淡。
到了翠微山一处私宅,他见了被派去两浙赈灾的太子少师江越山,问了两浙如何。
江越山沉思半晌道:“臣去了之后,发现灾情不如折子上写得那般严重,甚至两浙洪涝多发,百姓们多有预备,完全没有到十室九空的地步。”
李珣不见惊讶,只道:“夸大之人,是为了谋利,还是……谋权?”
“殿下知道是谁人所为?”江越山脸上有一丝诧异,这些都是他在两浙秘密探访才得知的,殿下远在上京,怎会知晓?
“近日,孤王得知,晋王府上有两浙之人往来……眼下事情还不甚明朗,先生先在此处住下,过五六日再回京中。”
“是。”江越山不曾因当过他的开蒙先生便对他少一份恭谨,他这位弟子,聪敏果决,运筹帷幄之中,少有人能胜过。
李珣回到东宫后,命程昱继续对晋王府施以监视,并要他将来往那里的两浙之人查清底细。
程昱领命。
正要告退之际,听见主子道:“顺便查清楚,今日所见,是否岭南都督崔宜之子。”
程昱心里一惊,悄悄打量了一眼主子的神色。
“还有事?”李珣漫不经心道,脸上看不出喜怒。
程昱不敢再追问。
7. 第七章
第七章
薛明英牵着马,全副身心都在马儿身上,到了官道还不舍得松开缰绳,趁着最后又摸了把马儿的鬃毛,拍了拍马背道:“瘦家伙,你若是个郎君,定会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呢!”
崔延昭一样摸了摸鬃毛,见她这般喜欢,问道:“要不我再送你回去?”
“不用了”,薛明英将缰绳还给他,最后看了眼那马儿,想起为了不再骑马,被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小红马,不知为何,很是惋惜起来。
早知不骑马也改变不了什么,也许当初她该留下那匹马的。
免得现在一遍遍想,却也再也没办法回去那时候了。
“表哥快走罢,再不走回去要晚了。”她仰头,朝崔延昭淡淡一笑。
不过,说这些好像也没用。当初她一腔孤勇,谁劝了都不听,有时想起来竟觉得心惊,不知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她向他靠近,屡次碰壁也不罢休。
崔延昭骑上了马,看了眼她,想到上京里的流言,关于那日荷花诞宴的,都说她奢靡成风、不知廉耻,将盏白玉做的荷灯献给太子,还自以为是在讨好。
没想到储君清正,不屑与她周旋,特意选了霍家娘子的普通荷灯,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在表明对她的厌恶。
她因了此事恼羞成怒,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太子殿下面前,意图冲撞,要不是金吾卫拦着,只怕要如市井泼妇一般撒泼纠缠。
太子不予理会,她一怒之下,当面摔碎了那盏荷灯。
流言中,她是张扬跋扈的国公之女,垂涎太子妃之位,贪婪亦蠢笨,哪怕被嫌恶也不懂得收敛。
眼前的她,一身简素清丽的打扮,笑容淡淡,和流言中的那人全然两样。
只是那笑容中,好像藏了不少失意。
“阿英……”崔延昭差点要失言问出她果真有那么想要当太子妃吗,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道,“等有空了,我再来拜访姨母。”
“那下次表哥再多带些荔枝来。”
薛明英朝他挥挥手,目送他往上京的方向回去。
上京,那个她这几日刻意忽略的地方,一旦想到,本来压抑的情绪又开始冒头了。
她低下头,难以抑制地想到他叫人看着她,不要让她闹出乱子的那一刻,心尖好像生生分成了几瓣,艰涩地疼。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
他有意中之人,给了那人他母亲的遗物,她认了。东宫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她早早就知道。
因为一首诗,换下了她的荷灯,她也认了。他要做与民同乐的太子殿下,她不该小题大做。
可没把她放在心上、不信她,却没法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说没事。
一路回望,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她一厢情愿地陪在他的身边,他并未给过她靠近的机会。
也许他从未想让她当太子妃。
“小姐,你怎么了?”云合看着她边走,眼眶边红了,担心地问了一句。
“云合,你走得慢一些。”薛明英向前快步走了几步,仰起头,看着天边的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就算她学不会作诗、读不懂他的心思,当不了太子妃了,又如何呢?
她有娘、有父亲,有疼她的秦妈妈,还有云合。
她并非真的就那么贪恋太子妃之位。
回到别院,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薛明英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将声音抬得高高道:“娘!我回来了!”
一时没有人回她,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本该在门前站着的侍女也不见了。
薛明英心里一惊,冲上了台阶,刚要掀开竹帘,便看见秦妈妈领了个妇人走出来。
那妇人低着个头,委屈巴巴地跟在秦妈妈身边,刚要抬头看薛明英,被秦妈妈发觉了,怒喝了声,“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但薛明英发现那妇人走出院子前,还是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写满了好奇。
她也看清了那妇人的长相,柔柔弱弱的,粉腻年轻模样,鬓间簪了朵茉莉花,极为小家碧玉。
“这是谁?”薛明英问了云合,也不知道。
疑惑地进了里间,她发现薛玉柔坐在扶手椅上,两手紧紧地握住了扶手,脸色黯淡。
“娘……”薛明英赶忙过去,在她身边蹲下了身子,“你哪里不舒服吗?”
薛玉柔打了个颤,身上阴冷黏腻的感觉一散,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阿英回来了。娘没事,就是刚才冷的吃多了,寒气上来,受不住了。”
薛明英握住她的手试了试温度,果真在寒窖里冻了几天几夜一样,吓得不行,“那我以后再也不吃了,都是我引着娘才吃的。我叫人去请大夫!”
“娘缓一缓就好了”,薛玉柔无力地靠在椅背,没有力气地推了推她,“阿英,你坐到榻上去,蹲着难受……”
薛明英见她没力气再说话的样子,道了声好,站了起来,但没离开她,一直握着她的手,一面悄悄给云合打了个眼色,让她找大夫去。
秦妈妈回来时便看见夫人靠在小姐身上,脸色惨白如纸,她心中不由又酸又疼,想到了过去那段日子。
小姐人虽小,也是这样陪着夫人,捱过一日又一日,哪怕夫人赶小姐走,小姐也不肯走。
没想到,以为当初的苦日子熬过来了,终于要苦尽甘来,可才过了六年,又有了变数。
薛玉柔这一靠,再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挪到了榻上,屋子里暗得不像话,榻沿趴着个人在睡。
她没叫人来点灯,只是坐起来,将整个人浸在暗色里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看着薛明英熟睡的轮廓,除了想自己,还想到今后这个孩子的前程人生,终于忍耐不住,一阵酸楚从眼眶涌出。
这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陪着她吃了那么多的苦……
“娘!”薛明英觉得额角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打了一下,从梦中惊醒,瞪大了眼。
“娘在这里不是?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薛玉柔替她理了理头发,也顺势将她额角上的点点湿润擦去,“快起来罢,晚膳也没吃,晚上又该嚷着饿了。秦妈妈也是,怎么不点灯?”
“是我叫秦妈妈不点的,怕娘醒来”,薛明英坐到了她身旁,“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
她认真地看着薛玉柔,不想被隐瞒。
“能有什么大事?”薛玉柔嘟囔了句,在她下一句话出来前,先叫进来了秦妈妈,“点灯吃饭罢,天要晚到不像话了。”
薛明英拉着她的袖子叫娘,“你就是有事瞒着我。”
“是,我有事瞒着你,不想说,怎么了?”薛玉柔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你是我生的,得听我的话,这叫孝顺。”
“方才可吓坏我了,难道我想知道是什么缘故都不成吗?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到底是谁气到了你?”
薛玉柔不理她,见秦妈妈领着侍女进来了,推开她道:“好了,吃饭了,去洗洗手罢。”
“娘!”薛明英不死心地叫了声,一面想了想,早先来过这里的人,除了崔延昭和那个什么来道谢的妇人,也就没别人了。
“是不是那个妇人对你做了什么?秦妈妈领着出去的那个。”她眼神一紧。
“秦妈妈,这孩子不依不挠的,又在牛脾气了。你和她说。”薛玉柔揉了揉眉心。
秦妈妈笑着拉起薛明英,要她先去洗手,“小姐,如今能有什么事?那个妇人就是个村妇,给她天大的本事也气不到夫人,你把心安肚子里。大夫不是也说了吗?饮食上不加注意也会叫人晕睡。我看是夫人半个月总有几天要茹素,少吃了荤腥,日后注意些就是了。”
“是吗?”薛明英不信。不过见她和娘口风都这么紧,她越发笃定了那个妇人肯定不如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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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那般简单,打算让人去查查。
至于眼下,她装作信了的样子,洗完手,坐到了桌前吃饭。
薛玉柔向秦妈妈暗暗点了点头。
秦妈妈笑着回应,可一低头,口中全是苦涩。这件事,夫人是准备瞒着小姐了。
晚上薛明英躺在床帐里,想着母亲似是哭过的脸,不知怎么,她又做起了那个梦。
都说寺庙是清净之地,在她的记忆中,寺庙却是女人的尖叫与男子的咒骂组成的地狱。
那净莲寺还养了许多的猫儿。
女人一叫,猫也此起彼伏地尖鸣起来,往往在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分。
刚长到桌子高的她就那样被秦妈妈抱着,困在净室里头,秦妈妈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听着隔壁传来的痛呼,眼泪不断涌出,死命想推开秦妈妈困住自己的手。
秦妈妈手被推红了也没哼一声,抱她抱得越发紧了,“小姐,你不能去,夫人不想你看见那些……”
薛明英哭得两眼通红,不听她的话,不断地挣扎着,要跑到另一间净室去。
秦妈妈死也不松手。
薛明英一张嘴,狠狠咬住了她,等手一松,撞开门跑了出去。
“娘!”
她冲进了那间净室,一道血迹从门口延伸到角落,半是干涸,半是鲜艳。
有个男人举着倒刺的蒺藜,向角落里不断抽打。
母亲发现了她,要她快走。
她充耳未闻,顺着血迹向母亲跑去。
男人转过身,脸上被愤怒扭曲得不成样子,手臂粗的蒺藜向她呼啸着挥来,“你这贱妇生下的孽种,还敢来这里?”
“阿英!”
母亲从角落爬出,护在了她的上方。
薛明英眼中溅入了一滴血,红雾在她眼前散开。
“好!你还敢护着这个贱种!下流娼妇!千人骑的婊子!”
“不要留在这里!”
薛明英被人往门口一推,再回头,看见母亲瘦削的手指抓在那人两只腿上,一直朝她摇着头,“不要看!不要回头!”
她想到了外祖,那个会摸着她的脑袋,教她写大字的外祖。
只有外祖才能救母亲。
薛明英跑了出去。
可面对着四面环湖的岛,唯一的路上守着人,秦妈妈出来找她,要把她抱回那个净室。
薛明英一退再退,向秦妈妈哭喊着:“你为什么不帮她?”
秦妈妈没办法回答,只让她跟她回去。
薛明英忍住泪意,知道谁都不会帮她了,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湖,只有个懵懵懂懂的念头。
母亲和她说过,湖是通往海的,只要她游出去了,就能找来外祖,把母亲带走。
“小姐!快,快将小姐救起来!”秦妈妈见她真跳到了湖里,急得催那些守卫侍女。
那些人说还要去禀告。
“丧良心的东西,只要爷一天没说,小姐就还是小姐,小姐要是没命了你们想想自己有几条命赔!”
这才有人跳下了湖。
薛明英奋力向外游去,憋着一口气,几乎快闷死在湖里。
爬上岸时,浑身湿透了,衣裙紧贴着干瘦的身子,手脚都在发抖。
她没管,赤脚就往前跑,踩了数不清多少碎石子。
直到撞到一个少年身上。
“放肆!”有人上前将她拖扯开来。
她看到那个少年神情淡漠,被人冲撞了也面不改色,只是腰间挂着的玉佩,竟盘了只长龙。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薛明英推开其他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哀求,“救救我母亲!求你救救我母亲!”
或许是听见“母亲”二字,少年本来淡漠的神情微动,垂眸看了眼她,“在哪里。”
后来薛明英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先皇后所出,太子殿下,李珣。
8. 第八章
第八章
李珣极少做梦。
梦是用来得到平日所缺的慰藉。
他身为储君,所要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就有人送到他面前,从来如此。
即便真有得不到的,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他正值青年,等得起。
可今夜他做了一个梦,回到了六年之前。
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当初的他行事称得上稚嫩,为了阻止父皇立旁人为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让御史上书,直言皇帝欲立之新后,乃是宫婢出身,低贱卑微,不堪任一国之母。
不出意外,很容易就查到了他身上,父皇怒斥之后,让他去净莲寺幽闭思过,否则便将东宫内母后的遗物,尽数焚毁。
当时他做事不够老练,却仍旧认赌服输,由宫中内侍监送,金吾卫开道,踏入了净莲寺。
谁也没想到净莲寺里会跑出一个湿漉漉的小丫头,撞到他身上,像头发疯的小野牛。
年仅十四的他脸上面无表情,其实已经起了不耐,但他知道金吾卫会将这个粗野的小丫头从他身上弄走,所以并未出声。
谁知刚被金吾卫逼着离了他身边,那小丫头又扑上来,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整个人几乎吊在他手臂上。
李珣陡然到了忍耐的极限,淡漠的眼向她看去,决定亲自动手推开她。却在听见她哀求时恍惚了片刻,想起那个后宫中生下他的女人,面容鲜活仿若昨日,却决绝到可以从楼上一跃而下,只为了要父皇一句后悔。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推开她,而是问出了那三个字,“在哪里”。
后来,他身后便多了个甩不掉的尾巴,憋一口气便能从净莲寺的东湖游到西湖的小丫头,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
只是她有个致命之处,如烧得过旺的炉火,炙热到容易伤人。
和那个女人一样。
李珣想,他须得教她。
没有什么比一件件事会教人了,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可今天,她站到了另一个人身边,脸上带了笑意。
容安守在居玄堂外,正眯眼打着盹儿,脑袋一顿一顿的,被小内侍的低声吵得醒了过来,“容公公,快醒醒,里头灯亮了。”
容安吃了一惊,向居玄堂里看去,果然,已经透出烛火的光了。
他连忙爬起来,扯了扯衣裳的褶,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主子怎么醒了?可是哪里吵到了主子?”
李珣坐在罗汉床边,身着白色的寝衣的影子落在墙上,莫名有些落寞。他合起眼,想到挥之不去的那一对身影,声音在夜里平白多了分寒气,“程昱走了有多久。”
“程大人一个时辰前走的。可要奴婢去将人叫回来?”
“不必”,李珣睁开眼,起身走到书桌后,拿起折子看。
可极为罕见的,他今天的心神却不在这些折子上,反而不断地回想起梦中的一幕。
渐渐长大的小丫头,远离他,走向了另一个男人。
明明不过短暂的两眼,他还能回忆起她向马头贴近的亲昵样子。
是因为喜欢马吗?
他只见过一次她骑。
那就是因为喜欢的另有其人。
容安见主子开始看折子了,不敢打搅,沏了杯茶便慢慢退到了门外。
等程昱到时,他给人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主子对要他去办的事很重视。
本就心里有数的程昱越发上了心,将从暗卫那里得来的消息与主子对了一遍。
“前去晋王府拜访的,官职在身的有两浙节度使应元直帐下的司仓参军、司田参军,这两人从润州秘密进京,已禀过主子。除此外,今夜还有个户部里头度支部的郎中,原籍在台州,也被晋王召入府中问话。”
司仓、司田,一个管仓库财税,一个管田粮土地,再加上度支部的郎中,这些人聚在晋王府,能谈的不外乎一个钱字。
李珣嗯了声,陡然转了个弯问道:“崔宜之子,现在何处?”
程昱一时没反应过来,慢了一拍,压下诧异之色补救道:“主子说的是崔延昭,他下午去了齐国公府上别院,不到傍晚就回了崔府。”
李珣又只嗯了声。
程昱见主子神色冷淡,自己琢磨着添了一句。
“与薛娘子独处不到半个时辰。”
李珣拿着折子的手一顿,“孤王知道了,晋王府那里继续盯着,下去罢。”
第二天程昱再来时,说完了晋王府,又主动提起崔延昭又去了齐国公府别院的事。
话音未落,他看见主子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露出了怒意,心中骇然一惊。
“你说崔延昭又去了哪里?”李珣声音发沉,砰的一声,将折子重重扣在桌上,没发觉自己的怒意已经明显到旁人一看便知。
程昱立马跪了下去,“主子息怒!臣马上让人去安排崔延昭回岭南,他本就是替父到上京述职,述职完,便该启程回去。”
见他跪下,李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微微一愣后恢复了平静,“不必。崔宜守护岭南有功,没必要让他儿子在上京受委屈,述职该怎么走就怎么走,把人从崔府都撤回来,这件事你不要再管。”
程昱走后,李珣将容安叫了进来,问道:“孤王记得长阁殿派人来问过日子?”
容安听见了刚才那一声重响,比平日越发恭敬了,“是,皇后娘娘说乞巧节是个好日子,正好让诸位娘子入宫,叫主子看看哪些合意。”
言下之意,合意的,就可以充入东宫,或给个名分,陪在他左右。
若有喜欢的,甚至连太子妃也可定下,毕竟主子今年行过了冠礼,东宫里也该有个女主人了。
不过……
容安知道主子的心思向来都不在女色上,真要定下来,也只会是哪位娘子适合入东宫,合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自然皇后娘娘所谓的相看,也就没必要了。
“乞巧节不好”,李珣道。
容安暗道果然如此,“是,那奴婢便回绝了皇后娘娘……”
李珣接着却道,“你替孤王回复,一个月后,可以。”
容安吃了一惊,讶色在脸上久久停留,什么?主子真的要去看那些娘子,还是在皇后娘娘的安排之下……
“还有事?”李珣发现他还没走,看了他一眼。
“是,奴婢这就去办。”容安低下头,退了出去。
别院在上京城外,消息总是慢些。
等薛明英知道皇后娘娘在给各家适龄娘子们下帖之时,已是过去了三天。
还是因为帖子送到了家里,又转送到别院里才知道的。
“谁稀罕?”她暗暗道。
眼睛瞥了眼那帖子,连打开都不打开,转头就到了屋里,看表哥给她送来的十骏图。
本来应该摆在书房的,但那个地方她不爱去,就摆在了卧室里头,用个屏风的架子作撑,她躺在榻上也能叫人挪到跟前,拿水晶镜放大了看。
薛玉柔拿帖子走了进来,见她懒洋洋地趴在那儿,笑道:“还在看你哥哥送来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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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走开,挡着我看马了。”薛明英懒懒地抬眼。
“秦妈妈说你要的马到了,赤红色的,不去看看?反呆在屋里看这个?”
“没兴致了。我还是喜欢躺着。”说着,薛明英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手上的帖子,手里捏了个葡萄,转过来又转过去,就是不吃。
薛玉柔见了她这样子,抿唇一笑,将帖子故意往身边一放,坐了下来,“也好,躺着也好。不然你骑马回来一身汗,又该嚷嚷着不舒服了。”
薛明英视线随着那帖子往她身边瞥,哼了声道:“我本来就说再不要骑了,表哥劝我,娘也劝我,看在你们的份上我才想去试试的。本来我就不喜欢骑马。”
“你不想,我还能逼你不成?这画儿确实也画的好,奔霄骢、狮子玉,还有大宛骝,各朝各代的名马都聚在一起了,画师都没见过这些马,也难为他们画的有模有样的。”
“也就那样。”薛明英心不在焉地又看了眼她身侧。
薛玉柔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手一伸,拿起了帖子。刚要打开,又放下了,“秦妈妈——”
秦妈妈走了进来,她道,“去,帮我把这个帖子烧了,我们家的娘子还少人要吗?平白无故地到宫里去给人看,难道我们稀罕?”
薛明英坐直了起来,眼睁睁看着秦妈妈接过了那帖子,不由叫道:“娘,我想……”
我想去看看。
还没说出口,一抬眼,看到薛玉柔打趣的目光,一下子把话憋了回去,窝回了榻上,神色恹恹。
她这些日子在娘面前说过不少赌气的话,尤其“再不要去东宫了”说得多,让她就这样开口留下帖子,她做不出来。
“拿去烧了。”薛玉柔向秦妈妈摆摆手。
到了夜里,薛明英突然就哭了起来,云合劝了没劝住,请来了夫人。
“娘……”
薛明英抱着薛玉柔不放,哭得两眼通红,眼睛像是水洗过一遍,委屈地抽噎着,“怎么办,帖子烧了……”
她喜欢他六年,寻常的夜里,便是怀着与他一生一世的美梦安然睡去。
偶尔有受不了他的冷淡时,总会想也许等她成了太子妃就好了。
他那么好,第一次见面就对她心软,她陪在他身边久了,用颗真心待他,害怕还捂不热他吗?
三年不行,就六年。
六年不行,就九年。
她有的是年岁陪他耗。
可是那张帖子一烧,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与他的缘分并不深。
应帖子而去长阁殿的女子会有许许多多,只要她不去,他的身边便会站上新的太子妃,等他与那个太子妃大婚了,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甚至,他还会与那个太子妃生儿育女,他还会和其他的女人有许许多多的儿女……
薛明英越想越哭得厉害,委屈到像是全天下都欠了她,“娘,帖子烧没了……”
薛玉柔搂着她,眼圈也红了,可还是忍着道:“阿英,帖子烧没了,然后呢?”
她要她说出那句话,才能下定决心帮她去争。
然后呢?
薛明英哭得一噎,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见她像是质问自己般,和平日比起来是那么陌生,也许之后再见到那个人,会比娘现在对自己的样子还要陌生,她想着就鼻尖一酸,眼泪就从眼眶落了下来,“娘,我舍不得……”
舍不得和他形同陌路。
舍不得从他身边走开。
舍不得看他身边站着旁人,没有她的位置。
9. 第九章
第九章
“好。”
“娘帮你。”
“不哭。”
薛玉柔用这几句话,哄了那个孩子睡去。
待她睡熟后,用指腹轻轻一抹,抹掉了她脸颊上的泪痕,替她掖紧了被角,才离开这里。
经过院子时,荷花的淡淡清香扑入鼻尖,想到什么,她原本就走得慢的脚步越发慢了。
“夫人……”秦妈妈跟在她身边,见她眼圈又红了,也替她酸楚不已,搀住了她。
薛玉柔看了眼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人,笑了笑,“不是为我自己,只是为她。听她哭时,我就下定决心,哪怕我煎十年心肝呢,闭着眼也就忍了,和从前那些事比起来,这些算什么?只是……”
笑过之后,她默了片刻,由秦妈妈扶着走了段路,走过了院子,停下来,回头看了眼满池子的荷花莲蓬,满肚子的怅然,“你听见了吗?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声声地喊舍不得,委屈成那个样子,我瞧着心里难受,竟恨不得她从未对那人上过心。”
莲蓬里是青嫩的莲子,被人诚心诚意地剥出来,又诚心诚意地送到东宫去,却也不知有几颗入了那人的眼,几颗又被随手转赠他人。
“夫人是心疼小姐了。”
“你知道的最清楚,她陪我吃了多少苦”,说着,薛玉柔喉中发痒,隐隐哽咽了一声,“我担心除了我,往后再没旁人心疼她。”
秦妈妈想到那位殿下的冷性疏离,说不出像样的安慰,只能道:“会好的……”
会吗?
薛玉柔心中一窒,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一种并非好事的预感。却又强压了下去,紧咬着牙道:“至少她的命,应要比我的好,我且看着,不然拼了我这条命去,我也要……亲手向老天要个公道。”
她的声音沉在了夜色里。
一夜沉梦。
日头到了探出薄被的足尖上,逼得那足尖微微绷紧了,像只软弹的弓儿。
又慢慢攀到了细白的脚腕上、腿上、腰上……
薛明英惊醒过来,还没拉开床帐就被刺眼的日光晃到了,揉了揉肿起的眼睛,有点儿睁不开。
“云合,什么时辰了?算了,先不管这个,你帮我拿镜子过来。”
云合笑着,去取了靶镜送到她手里,“不如洗完脸再照?”
话说的慢了,薛明英已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赶紧把镜子丢开了,愤愤然道:“怎么还没好?明明敷了鸡蛋的。”
她想起昨晚自己乱哭乱闹的事,就为个帖子,白日里想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烧了就烧了。
没了就没了。
又不是值钱的东西。
她想要了,随时可以叫人写上几十上百张,贴得家里到处都是,日日夜夜看个够。
不过没了就没了,就算不值得乱哭乱闹,好像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想着,她又沉默下来。
“看看,这是什么?”云合又从多宝阁层架子上拿了个薄薄的东西,往她面前重重一递。
“你哪里来的!”薛明英又惊又喜地夺过来,一下子打开了,“云合你真好!我看看是什么时候,七月二十,今天是七月初四,那就是还有十六天!”
她一下子活过来了,浑身透着快活,捧着帖子一直看,看啊看,又合起来摁在胸前,在绵软的床榻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秦妈妈竟然没有把帖子烧了!
她就知道!娘和秦妈妈在哄她玩呢!
回去的马车上,薛明英仍旧抱着那帖子不撒手,薛玉柔见了嘲笑道:“干脆叫人将这些字写到你手上好了,免得还拿个帖子看,累得慌。”
薛明英一听,偎着她道:“娘又笑我!明明是你和秦妈妈先骗了我,还对人家这样说话。”
她甜甜蜜蜜地抱怨着,脸上挂着笑,和昨天那个哭得发颤的孩子比起来,简直两模两样。
“谁叫你喜欢嘴硬。”薛玉柔见她哭和笑都只是为了那人,看着心里发堵,摸了摸她的脑袋。
“娘怎么了?”薛明英察觉到她有些不对,仰起头看她。
“娘是想,阿英长大了,急着要去旁人家里了。”
“不还是在上京?我常常便能回去”,原来她就担心这个!薛明英笑吟吟地安慰她,“再说还有父亲陪着娘。”
但好像更糟了,薛玉柔脸上木了一木,勉强笑道:“是,有你父亲。可你到底不同。不说这些了,日后再考虑罢。眼下倒是要先和你说好,这次回家,我要约着见见各家夫人们,探听探听她们的口风,也叫你出来认认人,到时你听秦妈妈的话,要你什么时候出来你再出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薛明英很乖巧地应下,没深究她方才的木然,倒是替自己发愁起来。
帖子并非下给了她一人,长阁殿里届时会去许多家娘子,她心中并没有胜算。
要说她比旁人多了什么,想好一会儿,也就那样。
更别说那人亲口说过对霍芷有意,这是最要命的。
其他的还可以争取,在这一点上,她又能怎么办?
这时,忽然云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竭力克制,但还能听出声线在微微发抖。
“小姐!你快看!是谁!”
薛明英“刷啦”一声拉开了车窗,眼一抬,那人骑着黑色大马的身影便映入眼帘,玄衣紫袍,玉带拦腰,一只长臂挽着缰绳,漫不经心地驾马而来。
高大的身形加上身上的威严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薛明英“怦”的一声合上了车窗,捂着猛跳的心口,微微喘气。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没做好见他的打算。
薛玉柔也瞧见了,还注意到这位殿下倒是生得极好,从前没仔细看,刚刚壮起胆子打量了几眼,还真是生得龙章凤姿。
“是太子殿下,你随我下去见过他,以后不可这般莽撞了。”
说着,便想拉薛明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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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英想起他的样子,越想越自惭形秽,捂住了眼睛往车厢里缩,“不行!我不要现在见他!”
让他看到她这副肿眼模样,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她打死也不能下马车。
“你闹什么?再不听话,我叫秦妈妈来拎你下去了。”薛玉柔喝了她一声。
薛明英哀求道:“娘,你别出声,就当做马车里没人,让他悄悄地过去就好了。”
“你当他是个傻的?外头一堆丫头侍从,还悬了国公府的牌子,他瞎了看不见?快戴上帷帽和我下车去,别失礼。”
“娘……”薛明英急得不行,“你不要逼我!就一次失礼,他每天忙得六亲不认,不会记住的!”
“我看你是大白天里说梦话呢!”
“真的!我发誓他不会记得的!”
“这是齐国公府上?”
她话音未落,听见车外传来的这声音,嘴紧紧地闭上了,比河蚌还闭得紧,撬不开。
不是。
她很想这样回答。
“是。拜见太子殿下。”
云合替她答了。
薛明英朝薛玉柔摇摇头,可怜巴巴地求救。
她可是她亲娘!
薛玉柔看了她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又来气又狠不下心,人又在外面等着,只得替她圆场道:“臣妇见过殿下,问殿下安。本该亲自下车拜见殿下的,只是家中小女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不敢面见殿下,还请殿下宽宥。等日后她病好了,臣妇携她同去东宫向殿下请罪。”
薛明英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一段难熬的沉默之后,似有人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才又传来。
“不必,小事而已。孤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多谢殿下/体恤,请殿下慢行。”
听着马蹄声渐远,薛明英放下了心,倒在车厢上,顺畅地呼吸了几口。
可想到许久未见他,刚才才只看了两眼,根本没看够,又难免失落。
“想看就正大光明打开窗子看。”薛玉柔看清了她的心思。
薛明英干笑了几声,而后干净利落地打开了车窗,急急忙忙探了脑袋出去。
还好!
他走得不算远!
从这里还能看见他整个背影呢!
薛明英趴在了车窗上,满心满眼都是他骑马的身影,心中被满足包裹着,像是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底下。
他当真是生得很好呀,猿臂蜂腰,身形挺拔,暗沉沉的紫袍在他身上,竟也变得那般明目耀眼。
这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人呐。
她暗暗道。
可忽然有人回了头,她吓得一缩,又重重合上了车窗。
“主子”,下马时,程昱咳了一声,“刚刚,薛娘子好像在……看您。”
“嗯。”李珣面不改色,一个单字就打发了他。
程昱以为自己话多了,没再提起,和主子一起去接江先生。
10. 第十章
第十章
江越山从翠微山的别院归来,对外却说是两浙巡查回来,为了做的真,太子殿下亲自来灞陵亭相接,经过朱雀街入了东宫,两人才安安稳稳坐了下来,屏去旁人,商谈要事。
“先生用茶。”李珣向他抬了抬手。
“谢殿下。”江越山起身行礼。
李珣受之坦然,又道了声坐,“早先时候和先生谈过的事,已经有了眉目。程昱,你来说。”
程昱应声是,从他身后站了出来,从袖袋里取出几张薄薄的纸来,送到了江越山跟前,“先生请看。这是从晋王府抄记来的文书,就摆在晋王案上。上面有两浙十三州的田亩钱税人口,譬如润州一州人口,有户五万四千五百,户主一万六百四十七,客一万九千五百。我去户部查过,比前年所录之数略多一二,可见此数不虚。户主之数能到一万六百四十七,可见有人精心摸排过,一户不多,一户不少,才敢记录纸上。田亩、钱税也是如此,钱税甚至可以到分厘之数,我也到户部对过了,与历年数目相差不远。也请先生一观。”
程昱说完,便回到了主子身后,垂手而立。
“先生以为如何?”李珣淡淡问道。
江越山看着手上这几张纸,越看越觉得心惊,烫手山芋一般,甚至叫他觉得惊骇。
计量田亩钱税和人口之事,耗费人力、财力颇多,细查到了这个地步,其人对地方上的把控不可谓恐怖。可他在两浙没有听见半点风声,那里治水患,忙着呢,没说在查什么田亩钱税。
如今晋王却拿到了这个东西。
这要是晋王的人查出来的,那就是他在两浙还埋了谁都不知道的钉子,这些钉子将两浙摸得清清楚楚,如同晋王府后花园一般。
这是连殿下都未曾办到的事,一想到这里,他怎能不惊骇?
“殿下,这果真是晋王府得来的?是否有误?”素来恭敬的江越山也忍不住质疑了一声。
李珣看向程昱。
程昱忙道,“千真万确!江先生放心!”
“这就棘手了”,江越山眉头深锁,愁容满面地看向座上之人,“殿下,陛下当今只有您与晋王二子,若晋王果真有如此势力,臣担心……”
“所以孤王打算派个可靠之人,前往两浙查清此事。”
江越山见他冷静得如同局外之人,饶是在他身边多年,还是对这个少年就登上储君之位的太子殿下叹服不已。
他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不该有的情绪,无论是茫然、惊慌,还是愤怒。
“殿下已经有人选了。”江越山见他这样,知道他不会打无准备之战,肯定地说了出来。
李珣微微一笑,“知孤王者,先生也。再等等,他就要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容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齐国公陆原求见太子殿下。”
李珣刚说了个“宣”字,就从齐国公想到齐国公府,不知想到了谁,唇畔隐隐露出了一点儿笑意,转瞬即逝,又变得面色如常。
“臣拜见殿下。”陆原快步疾行而来,向座上人行礼。
“孤王正与江先生提起国公,不必多礼,请坐。”李珣信手指了个位子,在江越山旁边。
陆原坐下来后,朝江越山微微一笑,又听座上人说明用意,当即又起身行礼,“殿下所托,臣定当尽力而为,不敢辜负。”
可江越山思忖片刻,踌躇了片刻,提出道:“殿下,关于去两浙的人选,臣还有话禀告。”
“说。”
“臣觉得,齐国公在军中多年,去两浙自然无需担心安危,但此事事关重大,难免有人从齐国公府入手,将念头动到陆夫人身上。臣听闻,陆夫人膝下有一女,乃是再嫁前所生,却颇为钟爱,齐国公也爱屋及乌,一家人十分和睦。若是陆夫人和这位娘子被有心之人拿捏了,以此为威胁,臣只怕齐国公……纵有清查之心,却难以做到清查之事!”
陆原当即道:“临行前,臣自当安排好一切,不会让家里人成为掣肘,请殿下和江大人放心!”
见他言语诚恳,李珣却并未应下,略一思索,道:“江先生说得有理,爱卿并非合适之人,待孤王再定。不过,孤王信重之人,大多已成家立业。”
说话间,他却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
“先生和国公以为孤王如何?”
江越山和陆原忙道不可,江越山更是站起来道:“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去这般凶险之地?不可,万万不可!臣无家室之累,不如还是臣去一趟,请殿下多派些兵士护着臣罢!”
李珣知道他虽学富五车,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去两浙,只会是凶多吉少。
“此事再议。时候不早了,孤王不留两位用饭,程昱,送先生和国公回去。”
程昱领命而去。
日头渐渐落了,容安轻手轻脚进来,几碟小菜和一碗饭都在手里的漆盘上,趁着主子将折子放下的功夫,想将漆盘送到桌上,“天快黑了,主子且用些罢。”
“放着。”李珣头都没抬,又拿起了一本折子。
“是。”容安只好将漆盘往别的地方一放,腾出手来,便揭开灯罩子,给主子剪了剪灯芯,又垂手立在一旁。
“对了”,李珣想起来便吩咐他,“替孤王整治行装,随时起行,不要走漏风声。”
“是”,容安忙应下,又想到七月二十也快到了,正是长阁殿那里相看东宫嫔妾的日子,也不知主子是去哪里,要去多久,会不会耽误了。
见他还没走,李珣看向他,“有事?”
容安笑道:“奴婢想着七月二十是长阁殿那里定下的日子。”
李珣顿了顿,后知后觉想起来,七月二十要做什么。
不过,再大的事压不过他手里的事去,再说那个人已经回了上京,时间早晚而已,她既然想入东宫,这点耐性若都没有……
就该趁早歇了这个心。
“不必在意,若届时孤王不在,知会那里一声便可。”
李珣拿起手边折子,没把心思再放在这件事上。
容安退了出去。过一会儿,他又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捏着把汗,“主子,长阁殿那里派人送来了两个宫女,皆是能歌擅舞的,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叫她们给殿下解闷取乐。还说……过了七月二十,许是太子妃、良娣们也要定下来了,殿下这些年身边没个人,人一多许是不惯的,这两个人来,也能先替贵人们服侍殿下,叫殿下习惯些。”
话说得隐晦,意思却相当明白,长阁殿送来了宫女给太子殿下宠幸。
宫里的规矩是现成的,太子、皇子大婚之前,该宠幸一二妾室,宫里调|教过的宫女便是为这件事准备下的,历代如此。
李珣微微一愣,旋即深邃黑眸闪过一丝不悦,东宫的事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插手,尤其是长阁殿的那位皇后娘娘。
容安感受到了压力,但人已经来了,况且还是那副打扮,他都没敢多看,轻薄衣衫染香,遮不住多少地方,正跪在外头,等主子的安排。
“人在哪里?”李珣问道。
“就在门外,还有长阁殿的姑姑,也在门外一并等着。”容安知道主子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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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色看得淡,更何况还是长阁殿送来的,定然不悦,头埋得深深的。
李珣看了他一眼,“你再去找个宫女进来,孤王要宠幸谁,还由不得她来定。”
容安惊讶抬头,“主子这是要……”
“嗯”,李珣淡淡应了声,“找个……”
他眼前忽然闪过那个人倔气的眼,清亮潭子里头的石子一般,仿佛无论被他如何对待,总是会跟在他身后,用那样的眼神追随他的身影。
当然也想起了她对崔宜之子含笑的时候,笑得倒是清丽。
他心中不自觉地发紧。
至于她避而不见时,那双眼是什么样子,他没见过,却可以想象,大约是含羞带怯?
偷偷瞧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欣喜若狂?
她毕竟爱他入骨,也许这种欣喜是可以稍加纵容的。
想到这里,他就此打住,朝容安补了句,“眼睛好看的。”
不一会儿,容安便领了个身貌俊丽的宫女进来,让她近身侍奉。
另一处,陆原回了府,就听下人们说夫人回来了,面上一喜,加快了脚步赶来上房。
“夫人!”他匆匆闯进来,不年轻的年纪,却如同堪堪陷入热恋的青年般,炙热情切。
一看,夫人却不在小厅上,里屋倒是隐隐传来说话声。
“国公爷回来了?”秦妈妈从里屋掀帘走了出来,看了他一眼,笑容比平时淡了许多,“须等一会儿,夫人给小姐敷眼睛呢。”
陆原一心在里屋人身上,并未发觉,只哦了声,道不急不急,撩了撩衣袍在厅上坐下,喝着茶,耳边听着里头夫人传来的声音,笑意一直挂在嘴边。
“偏你娇气,爱哭还爱美,就肿了这么点儿,哪里就要死要活了?还没脸见人?你是我生的,哪一点见不得人!”
薛玉柔呵斥着,手上动作却轻轻柔柔,薛明英仰着头让她给自己敷着鸡蛋,正闭着眼睛,听她将自己女孩家的小心思说穿了,恼了要睁开眼道:“娘,他不一样,他就是不一样,你不会明白的!”
他是高悬天际的明月,她哪怕打扮得漂漂亮亮都觉得有些配不上他,更别说肿着双眼了。
要是叫他看见了,记住了,还不如拿把刀杀了她来得痛快呢!
“别睁眼,正敷着呢!你这记吃不记打的丫头!”薛玉柔忍不住骂了她一声。
见了那人一面,就从要死不活的样子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又是要人给她敷眼消肿,又是要去订首饰衣裳,急赤白脸的,赶着上前给人家做媳妇,哪里有个女孩家的矜持样子?
“是啊”,薛明英坦荡荡地承认,“我就是记吃不记打,见了他,我又可以了!”
光是想起下午见过他的背影,她就幸福得无法名状。
也才意识到,原来在别院这些日子她一直很想他,没有一刻忘怀过。那些说着再不去东宫的话,是赌气,是希望他能破天荒地回一次头,派人告诉她,她不去东宫的日子,殿下提起过她。
可是一次都没有,她离了上京城,离了他,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她难受。
但若不回来,还有更难受的呢。
他不是她,并非只有她一人可选,若等他回头,大抵只会等来他的妻妾成群、儿女满堂。
薛明英闭着眼,一想到他身边站了旁人,手紧紧捏住了裙子一角,心痛难抑。
她……
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因为,等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错过之后,后悔莫及的人,也只会是她。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薛玉柔见她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叹了声气道:“你啊你。”
薛明英收起那些难受,笑吟吟地抱住她的腰,“明日去订衣裳首饰,娘应了我的,早些去罢,说不定旁人也要订呢。”
薛玉柔还能怎么办,只能道:“依你。”
晚间一家人吃过饭后,陆原才入了里屋,跟在薛玉柔身后,要替她更衣,殷勤上前道:“我来帮夫人。”
薛玉柔像是碰到了脏东西,身子抖了抖,一下子拍掉了他的手,厉色道:“别闹!”
又意识到太过了,缓和了脸色道:“今日我和阿英才回来,有些倦了。”
陆原悻悻地收回了手,昔日本就是叫她小姐的,从来都听她的话,见她不愿,便不强求,去替她点了睡前的甜梦香,两人上了床安寝。
一时睡不着,陆原想起那位殿下的话,估摸着差不离是他要亲自去两浙了,这样一来,七月二十那日,只怕就算去了长阁殿,也谈不上什么大选了。想起刚才在外面听见母女两个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和夫人通个气,便转身面向她道:“夫人,阿英七月二十去长阁殿的事……”
随着他转身功夫,薛玉柔也面朝里面,背对他打了个呵欠道,“时候不早了,睡罢。”
陆原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打了个突,不知怎的,忽然涌起一阵惶然和不安,像有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而去。可听着她呼吸和缓,真像睡着了一样,也不敢打搅,只能睁着眼,直直盯着床顶看。
不会的,她不会得知的。那件事他瞒过了所有人。
面向里侧的薛玉柔却也一直睁着眼,看着纱帐上的一缕缕线,默数着时辰。
他起来,去朝会的时辰。
隔天一大早,薄雾散去的时候,国公府的马车便驶向了东市的锦匣居,被亲自来迎接的掌柜送入了二楼的包厢。
“二姨,你也来了?”薛明英一进去,便发现薛玉净在,高高兴兴上前,挽住了她的手。
“你娘说你要做几件新衣裳,偏还不喜欢家里头的,要到外头来挑。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来凑个趣罢!好听点呢,说是帮你参谋,实则是要来日的贵人请我吃顿饭,不然往后,只怕我拿着帖子去请,也请不到咯!”
薛明英听得耳根子发热,脸霎时红了,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道:“没影的事,二姨就会打趣人”,说着便叫上掌柜的,躲到后面看料子去了。
薛玉柔和薛玉净坐了下来,摇着头无奈道:“这会子她倒知道羞了。”
薛玉净笑道:“阿姐,我瞧着这孩子气色可比前阵子好多了,看来去别院养养还是有用。”
“哪里是这个缘故?她分明是为了那位……罢了罢了,不说了,由她去胡闹罢。延昭这些日子怎么样?后来他突然就不去别院了,明明约好的隔日再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关于这个……”薛玉净看了眼左右,吩咐丫头道,“宝月,你去外头看着些,勿让生人进来。”
丫头出去后,她才悄悄道:“阿姐,你去别院的那些时日,上京里头生了几件事,最叫人恼火的有一件,是那起子嘴碎心毒之人,见延昭常去别院走动,便传出许多浑话,将延昭与阿英之间说得极为不堪,更有些心脏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道两人孩子都有了,正偷偷养在别院呢!我听见便急忙派人去查了,究竟是谁,这样狠毒的心思,延昭是个郎子不提,竟是要毁了阿英。查来查去,你知道落在谁的头上?”
薛玉柔脸色凝重,人名在脑子过了一圈,吐出两个字,“霍家。”
除了他家,没别人。
从河东迁来上京,算是大功一件。霍芷正值婚龄,太子妃之位又正好空悬,若上头的皇帝、太子任何一人有心,都足以让太子妃之位落到她头上。
只是霍家有功,国公府也不例外,以陆原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若他开口求个太子妃之位,皇帝未必不答应。
如此一来,反倒简单明了了。太子妃只有一位,既然都有功,凭的就是那位殿下的心意了。他对谁的喜爱多一分,便可以立谁为太子妃。
再说,那位殿下手腕强硬,真要想娶什么人,只怕连上头那位都得让一步。
这时,薛玉净冷冷哼了一声,“阿姐,霍家又如何?使下作手段的我一个都看不起!我让延昭抓了几个人,当天就送到京兆尹那里,光明正大查他们背后的人。他们霍家不是厉害吗?不是爱名声吗?不是还要毁了阿英的名声吗?我就让他们出这个风头!如今的京兆尹你当是谁?就是河东考出来的!他敢包庇正好了,我等着他包庇,陛下本来就厌恶世族们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霍家来了上京还不老实,有的是人收拾!”
薛玉柔见她义愤填膺,和自己这个母亲都要差不多了,给她斟了杯茶,笑道:“你呀,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薛玉净喝了一口,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啐道:“我就是看不惯霍家这些人的做派!什么阴私手段都敢使出来?难不成咱们家里没人吗?敢这么欺负阿英!”
这句话一出,两人却忽然哑口无言,异常沉默下来。
可不是家里没人吗?当初的肃宁伯府,也曾是上京城中有名望的一户,可惜家里不过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威烈侯府,一个嫁去了岭南。
十来年过去,随着父母亡故,肃宁伯府也早已烟消云散,只剩座空荡荡的老宅了。
想起过去,薛玉柔平添几分伤感,又难免想到霍家上来。她知道,就算这次真的争到了太子妃之位,霍家人也定要将女儿送入东宫的,这样的你争我斗,日后只怕是少不了了。
东宫就这样暗藏凶险,等那位殿下再往前一步,便是后宫了。
后宫是什么模样?先皇后青年而逝。贵妃到现在了也没个儿女傍身。眼下的皇后娘娘,谁都看出来不受宠,生了个晋王也仍是动辄便被皇帝叫去斥责,不给半分薄面。
没想到她的婚姻不畅,嫁过那样一个人,她生的孩子也要走上一条艰难万分的路了……
“妹妹,当初你写信来,想定娃娃亲,我只当你说笑,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我怎么就不应下呢?要是定的你家延昭,也许今日……”
她话音未落,门口忽然怦然一声,似碎了个不大不小的花瓶。
“谁在外面!”
“是我!”崔延昭推门而入,对薛玉柔行了个礼,笑道,“延昭莽撞,惊扰了姨母。”
薛玉柔凝重的脸色变得柔和,见是他,也笑道:“方才还听你母亲提起你,延昭,你妹妹的事可多亏你了!”
崔延昭淡淡一笑,“都是母亲的吩咐,我不过是跑腿的。”
知子莫若母。
薛玉净分明看见,他的笑眼里头,藏着几分失意与后悔,心里一咯噔,怀疑刚才的话被他听见了,忙起身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怎么就来这里了?你妹妹挑衣裳呢!快出去!”
再有什么不甘心,眼下也该放下,不然就是害人了。
“二姨,你在赶谁呢?”薛明英挑好了料子,从后面屏风转了出来,与崔延昭打了个照面,“表哥!”
她惊喜地打了个招呼,浑身上下浸透了快活,和当时在别院的时候完全两个样子。
当初的她,虽笑着,却让人觉得她并不开心,有时甚至像在哭。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明丽的模样。
崔延昭比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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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清楚,这些变化是源于那位殿下,不是他。
“还不快走!”薛玉净狠狠心,将他推了出去。
最后一眼,崔延昭看到的是她的笑,笑得眉眼都弯翘起来,明媚绚烂。
原来,她竟有这般喜欢。
崔延昭暗暗道。抬眼看了看天,明明晴空万里,却总觉得,仿佛蒙尘般黯淡。
薛玉净将人推出去后,转身,摸了摸薛明英的脑袋,“这么开心呀!挑了什么料子?”
“青罗!”薛明英没将那位来去匆匆的哥哥放在心上,拉着她走到布料面前,“二姨,你看这个云纹别不别致?和寻常的不太一样呢,掌柜的告诉我,里头还藏着飞鸟,每朵都藏的不一样……”
薛明英开了话匣子,一箩筐又一箩筐的话蹦出来,像是永远也蹦不完。
只是衣料挑好了,要裁成裙子须得十日的功夫,这还是七八个绣娘赶工才做得出来。
薛明英发愁起来,离七月二十可不远了,若遇上裙子不合适,改一改,很容易就会错过日子。
遇事不决,便该叫娘。
她可怜地看向母亲,“娘——”
薛玉柔指了她一下,“小讨债鬼!”
说完,却去和那掌柜的商议,不拘价钱,只是定要在七日内将这件青罗裙赶出来。
那掌柜的见价钱好说,便笑道:“夫人既然发话,我们应下就是。不管是从别的铺子借人,还是别的什么法子,保管不误了交期!”
七日后,薛明英来锦匣居取裙子时,那青罗裙果然就裁制好了,上身一试,也是处处妥帖,无一处不合适。
“可以,就这样罢。”
薛明英让掌柜的收起来,交给云合。
看了那掌柜捧着裙子离开的身影,她竟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没出什么错,不然就要改了,一改,也不知什么时候改好,耽误了那个日子,她要可惜死。
薛明英高高兴兴地走下楼来,不期然地,遇到了不曾想到会遇见的人,高兴一下子被冲淡许多。
“薛姐姐也来了这里?”
霍芷含笑上前,打了声招呼。
“是你。”薛明英应了声,朝她身后一看,她丫头手里也抱了个衣箱。
她也来这里裁衣?
“霍娘子来了?”掌柜的一面送人,一面迎客。
“是,这件衣裳须得再改。不过日子不急了,精心些改,大半个月也使得。”
薛明英听见霍芷这般交代,没停下脚步,早与她错身而过,到了门口。正要登上马车,却听见霍芷急着赶了出来,喊住她,“薛姐姐留步!”
薛明英回头看了她一眼。
霍芷仰起头看她,虽比她矮一些,却反倒似站在她上边一般,笑得云淡风轻,“薛姐姐的裙子要得急,可是为了七月二十去长阁殿?”
她刚才听掌柜的说了,国公府定要七日内赶好裙子,定死的日子,只许少,不许多。
“你要说什么?”薛明英直截了当,不想和她云里雾里。
“那就是了”,霍芷收起了笑容,冷冷道,“有件事,我想和薛姐姐说很久了。”
“薛姐姐可知,一个人若死缠烂打得久了,会叫人觉得厌憎。”
“好比那狗皮膏药,贴上去了就撕不下来。”
“殿下看中国公府,无意伤国公之面,故而回得隐晦。”
“但有些事既然殿下没告诉薛姐姐,姐姐就该明白,殿下其实早已给了回答。”
“这一次之后,希望姐姐多一分自知之明为了国公府的体面,不要再做那些让殿下为难的事了。”
薛明英浑然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见她茫茫然,压根不知自己什么意思,霍芷心里嗤笑一声不过如此,脸上复又扬起了笑,“薛姐姐就当我刚才在说笑罢,不必放心上。”
说完,她扬长而去,好似打了个胜战的女将军。
到了锦匣居二楼的窗户,霍芷笑容渐渐淡下来,望着国公府的马车远去,眼中尽是凉薄。
早在河东时,她就对这个齐国公之女有所耳闻,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野丫头,整日缠着殿下,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要不是她父亲在军中立下汗马功劳,陛下面前也排得上名号,不然只怕殿下早已将她扫地出门了,何须忍耐至今日?
更别提就是个野/种。
她分明不是齐国公所生,不过一个破落侯爷的女儿。那威烈侯算什么正儿八经的侯爵?市井泼皮发迹起来的,因祖上之人会打马球,嘴又生得油滑,阿谀奉承下才舔来个恩赏的侯爵,根底上不过泥腿子,土腥气还没去干净呢,勋贵人家谁屑于为伍?要不是她生父去得够早,母亲又是个水性杨花二嫁的,只怕她至死连接近殿下的机会也不会有!
这样的人,还敢贪图太子妃之位,要了上好的越罗赶制衣裙,巴巴地贴上东宫,真真可笑至极。
霍芷垂头,水葱般的长指抚了抚那绿松石双镯,眼睫在眼窝底下投了片阴影,神色中莫名多了几分狠意。
该让她长几分记性了,殿下身边,远不是她这等人可以肖想的。
薛明英钻进马车,既然知道霍芷并非初见的那样和善,听了她的话还不过一时半刻,就早已抛在脑后,拉着云合坐下来,和她对起日子。
“今天七月十五,我没记错罢?”
云合正替她琢磨霍芷的话呢,还打算报到秦妈妈、夫人那里,哪知道她早就丢开手去,只关心这个。
“是!今日七月十五,再过五天就七月二十了!”
云合叹了口气,见着小姐这几天一听日子就兴冲冲的样子,简直没脾气了。
薛明英眉眼一弯,比昨日更期待起七月二十来。
还有足足五天!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呢!
距离上次避而不见,已有大半月不曾看见那位殿下了。
她按着一日三餐想他,有时吃了宵夜,便再多想一次,吃下午的点心时偶尔也想。
大概他一次也没想起过她。
简直不讲道理。
这难道很公平吗?
难不成就忙到这个地步,抽出点空来想她的时辰都没有?哪怕三息呢!两息呢!一息的功夫也没有?
不过她太想他了,想见他。这样就不能在心里将他骂得太狠,这样才能很容易就原谅了他,想着这次入宫狠狠地瞧他一面,看看他又给她摆什么脸色。
说起摆脸色。
薛明英唇角向上一翘,脑海又浮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都说太子殿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天底下最稳重的一人,可她是知道他的。
当他抿了口茶却没有立即搁下茶杯,而是留在手里把玩,甚至还夸一句茶不错,那就是不大高兴了。
每年先皇后忌日时他总这般,那个日子里他对她也会多几分纵容,见她将长裙一抱,两个台阶两个台阶一齐走,直走到东宫前的月台才放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一句“天气凉了”。
在她说自己身体康健,健壮如牛时还罕见地露出过笑来,虽然马上就收了起来,但薛明英确认自己看见了。
那真是她毕生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仿佛还带了宠溺,那一刻她觉得淡淡的月光照在了自己身上,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惜,扳着指头数来数去,她也才见过他笑几次。
要是他能不那么冷淡,多笑笑就好了,要是他在那一天也朝她笑就更好了。
……
算了,还是不要大庭广众朝她笑,她一定会变成木头的,木木愣愣的遭人笑话。
不过又不免想,长阁殿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对东宫势在必得的娘子们可不少。
她的这条青罗裙固然够好了,但有几家娘子生得好生出色呢!肌肤白皙,唇瓣如花,挽起的发髻如同雨后蒙蒙青山,她身为女子看见也不免分了心神,总是将目光流连在她们身上,要是殿下见了,只怕也难免分心。
可偏偏,她与殿下,本就不像娘和父亲感情深厚,理直气壮地要殿下不许看其他人,只准看她,这话太霸道,她根本不敢说出口。
被训斥还是轻的,重一点,只怕以后连东宫都难入。
薛明英淡淡惆怅着。
七月二十,晴光艳照。
接连下了三天的雨,刚好在这日放晴,便格外地叫人欣喜。
长阁殿的正殿里头,衣香鬓影,众女如云。
薛明英坐在靠近正座的位子,一仰头就可以看见皇后娘娘,身前浮瓜沉李,浸着水汽的瓜果就这样摆上了台面,宫女跪坐服侍。
从上次那件事后,她就对皇后不怎么亲近了。
皇后也不在意,这些日子都没再召她入宫。
每当殿外传来脚步声,薛明英都会稍加判断,急些缓些的都不是他,不过是传话的内侍宫女。
直坐到快厌烦了,她手里那李子被捏得发软,视线凝在了青罗裙角那一朵云纹上,想着他怎么还不来。
她今日妆扮了两个时辰才出的门,对镜看时都觉得不是自己了,秦妈妈说是个淑静的小娘子,云合说很漂亮,娘说平日里没见她这么俊俏过。
她有听见这些话,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想见他。
要是他觉得这样足以当他的太子妃就好了。
可是他怎么迟迟不来?
薛明英抿起了双唇,精神不振。
忽而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急得如飙起的风,她曾在东宫听过不少次,尤其在发生急事的时候。
——是容安!
薛明英一下子抬起头,鬓上插戴的璎珞步摇擦过她的脸骨,斜斜地向后方扬去。
她眼里如同碎星点点,熠熠生辉。
容安来了,他也快到了吗?
“奴婢见过娘娘”,容安呵身行礼,圆胖的脸上带了笑意,“此番来,是奉了殿下口谕,今日无暇来此,还请娘娘见谅,也请娘娘对诸位娘子解释一番,表殿下歉意。”
皇后没有回答,先看向了薛明英,又看到了霍芷身上。
薛明英震惊而立,霍芷浅浅含笑。
见她看过来,霍芷行了个礼,“臣女也托大一次,请娘娘见谅,殿下原是为正事出了京,这才没有来此。”
薛明英越发震惊了,她怎么会知道殿下的行踪。
长阁殿里的众女也默默将视线投了过来,见一人盛装打扮,一人简衣素裙,只需两眼,就已经分了高下。
原来这位霍娘子早已知道今日殿下不会来,没想到她从河东来,还能够后来居上……
数不清的打量目光落在了霍芷身上,紧接着,也落到了薛明英身上,也有些耳语飘过来,“她竟也不知道?”
她僵直地站在那里,脑中发空,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皇后收回了视线,笑了声道:“好说,国事为大,这里自有本宫周全。殿下抽不开身,就算了。”
容安替太子殿下谢过,出去前,他瞥见了一位青裙娘子,阖殿之内,数她秀雅明丽,轻易就压过了旁人。多看两眼后发现是薛娘子,吃了一惊,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怕不是要哭?
他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难免,薛娘子对主子多上心,旁人只是耳闻,他却见了一次又一次。无论如何冷待,不过一两日过去,薛娘子便又来东宫了。
只是霍娘子……终究还是主子母家之人,亲疏有别。
薛明英默默走出长阁殿后,远远地朝东宫望了一眼。
“薛姐姐在看什么?”霍芷忽然出现在了她身边,一身再平常不过的罗裙,连佩环也不曾挂在腰间。
薛明英回头见了她这个样子,见她笑吟吟的,不知为什么想起她之前说的话来。
“这一次之后,希望姐姐多一分自知之明,为了国公府的体面,不要再做那些让殿下为难的事了。”
霍芷笑了笑,“殿下去了两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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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前就动身了,所以今日本就没有什么大选。”
“你早就——”
薛明英嗓子发涩,想问的话就在口边,却问不出来。
她定然在扯谎。
殿下的行踪是机密,连派人悄悄打探都是罪过,她怎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早就知道”,霍芷大方承认下来,看着她,叹了口气,“薛姐姐,殿下不许我告诉你,对你,他并不放心。”
“是吗?”薛明英心口忽然烧得厉害,因为有了比照,过去的有些事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不知天高地厚,曾派人打听太子殿下每日做什么,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当天那人就被容安送到了她手里,让她别做这些犯忌讳的事。
她气馁地收下了,不知道如何再打探他的行踪,好多见见他。
想了几日,想出个笨办法。
既然他不让人打探,她就光明正大地上门,来者是客,东宫殿门开着,也不能把她赶出去。
于是风雨无阻,日复一日地每日到东宫去见他,偶尔才能正经见他一次,但他住在那里,来往碰面走免不了,她已经满足。
可现在,霍芷对她说,是他亲口将行踪告诉了她。
薛明英脑中闪过一幕幕自己到东宫的样子,有时天晴,有时下雪,有时雨大了,有时会路滑跌倒,她在国公府和东宫间来来往往,耐心无比地走了一遍又一遍。
就为了见他一面。
也许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段路。
“薛姐姐,有些事,我不想说得太明白,我同你一样,也是女儿家,知道女儿家要脸面……”
“够了,别说了。”薛明英打断了她。走下台阶时,羞耻从心底涌了出来,无处可发的委屈也向她扑过来,她走的很快,像是在逃。
回到家里,仍是恍恍惚惚的,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
过去的薛明英,即便听见这些话,也许会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现在的薛明英,在见过他亲手赠人双镯、又放了那盏荷灯之后,被笼罩在不安的阴影底下很久,已经无法忽视那些在过去某个夜里偶尔会浮上心头的不确定。
一点一点,汇聚到一起,拼凑成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些疏离、冷淡,原来不是因他克制,而是因为厌恶吗?
她想要的回答,他早已给了吗?
薛玉柔掀帘进来,带着秦妈妈送来糖粥,见屋里人坐在窗边发愣,身上的青罗裙早就脱了,穿着白色单衣,脸上木然一片,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又变回了刚到别院的样子。
她悄悄走了过去,坐在旁边,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阿英,我听你父亲讲了,是场误会。你父亲早猜到殿下会去两浙,没找到机会和我说,也就没叫你知道,才让你今日受了委屈,是娘和你父亲不好,让你兴冲冲地去了,又这样败兴回来。你不高兴,只管朝娘发脾气,不要不吃饭,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薛明英靠到母亲身上,沉默了很久。
薛玉柔轻轻拍着她的背,“是娘不好,让阿英白高兴了一场,娘给阿英赔罪好不好?”
“娘”,薛明英摇了摇头,“你没错,父亲也没错,你也没错。”
她将母亲的手抱在怀里,脸颊靠在了母亲的臂弯上,“是我不好,我太笨了。兴头得太过,还带累了娘,这些日子来来回回见那么多人,娘一定累坏了。”
薛玉柔眼中顿时溢出了一些水光,心肠软成了泥,“你这么乖,叫娘如何再疼你一些。阿英,若不行,不如……不如我们再看看别家,好不好?”
薛明英望了眼窗外的明月,想到他,心口闷地发疼,可她一滴眼泪也没落,只道:“我想等他回来。”
“娘,我要等他回来。”
她扭过头,固执地看着母亲,眼里空空洞洞,心里也像在漏风,凉得发颤,似要捧不住。
这么多年,其实她没有问过他。
这次她想亲口问问他。
是不是储君的行踪,可以不成为秘密。
是不是也可以变成,送给意中人的献礼。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七月二十的次日,薛明英到了东宫。
容安匆匆赶了出来,悄悄打量了她几眼,在看她眼圈是否发红。见和平时差不多,便以为是敷了东西,消下去了。
只是他在宫中多年,这样的事见的多了,有人笑便有人哭,常有的事,还只是个开始呢。
“薛娘子来了?请进来罢。只是主子不在,许多地方都闭了门窗,娘子可得小心些,不得擅入。”
“我不进去。”
出乎他意料的,薛明英只是摇了摇头,“只来问问你,殿下回来了吗?”
容安立即警惕起来,看了眼左右,凑过来压低了声量,“薛娘子,此前不是和您说过吗?主子的行踪旁人不得打探,乃是机密中的机密,您可不能犯忌讳!”
“嗯,我知道”,薛明英脸上平静,眼里也是一片寂静,“所以我只问,他今日回来了没有。这要是也犯忌讳,你可以回禀了殿下,治我的罪,我无二话。”
容安以为她在用话发脾气,眉心猛然一跳,忙道:“这话可说不得!娘子也知道殿下最不喜的便是这等行径,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免得叫自己吃亏。”
薛明英没有反驳他,只是又问了句,“我只想知道,殿下今日回来了没有。”
语气平淡得不像是意气用事,反而像在问人今日天气好不好,下雨了没有。
容安仔细地看了看她,见她好像不是发脾气的样子,把这件事在心里过了过。主子何时回来还不一定,他尚未得到消息,明日或下个月都有可能,告诉了和没告诉也差不多,让眼前之人知道其实也无妨。不然看她的架势,不给个答覆只怕要一直追问下去。
“主子今日还未归……”
“多谢。”
他话音未落,薛明英已是轻轻颔首,道了句谢,便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不见片刻迟疑。
跟在她身边的云合都一时没跟上,见她走了几步才追上去,脚步匆匆忙忙。
容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倒是想起过去那几年来,这位薛娘子也是日日造访,雷打不动的,多坏的天气总能看到她出现在东宫外。
有次雪下得深了,几个小内侍还在廊下打赌,赌她会不会来。平日里他都严抓这些,那日却也来了兴致,借着雪声靠近了这些人,在他们都说不会来,没人愿意坐庄时,出人意料地撂下了一枚小金豆,无比肯定地说,“我赌,会来。”
小内侍们吓得纷纷跪倒,道自己错了,公公的钱他们不敢要。
容安挑中个机灵的拍了下脑袋,“你们这是逼着我罚你们呢?小崽子?”
那个果然还算机灵,赶紧叫旁的几个都起来,给他倒茶捶背,道多谢公公体恤。有个见了钱就迈不开腿的,更何况是枚金豆,忙扒拉出一块银锭子道:“公公可是真的想赌?”
容安见他两眼发亮,眉一挑说:“赌。”
谁会嫌钱多?更何况是必赢之举。
他见过这位娘子与主子的初识,也知道主子为她与那位国公夫人做过些什么,主子如何想他看不透,但这位娘子早已如藤蔓一般,任由自己将全身攀在了主子身上,若要离开,只怕会立即形销骨立,变成些枯藤烂叶。
所以他比谁都笃信,那位娘子一定会来。
果然没过多久,簌簌的雪落声中便传来脚步声,还带着微微的喘声,薛娘子披着朱红的斗篷,出现在了东宫。
“路上可滑了!”
她年纪小,藏不住事,忍不住朝容安抱怨了声。又悄悄向他打听,“殿下今日得空吗?”
容安腰包里多了枚银锭,心情愉悦,含笑摇摇头,指了指居玄堂,“主子有客。”
薛明英失落地颓下了双肩,晶亮的眼眸也黯淡下来,委屈地嘟囔了句,“殿下怎么总有客人。”
她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马车在宫外走得也不顺利,陷入了泥坑,雪下得又密,不一会儿就冻实了,她只能步行到这里。路上还有昨夜的雪,叫来来往往的人踩过,结成了冰面,滑得像抹过油,走几步踉跄几步,总有一步不稳,就生生摔在地上。
坐在薰笼前烤火时,薛明英还在想殿下这次的客人怎么还不走,云合忽然发现了什么,拿手去摸了摸她的斗篷,发现有一块湿冷含腥,忙叫她解了下来。再一看,原来是她手肘磕破了,血从衣裳里渗出来,一直渗到了斗篷外。
“小姐怎么一点儿都没发觉?”云合心疼不已,打发东宫的人要清水和药粉。
薛明英的脸被薰笼烘得微微发红,望着居玄堂的方向,满不在意道:“我赶得太急了嘛,小伤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呀!殿下出来了!”
她伤口还没处理好,斗篷也没披,就那样家雀儿一般奔到了他身边,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对他笑道:“殿下,瑞雪兆丰年!希望殿下今年万事顺遂,不再有烦心之事!”
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也偏偏是这样的薛娘子,今日却头也不会地走了。
容安莫名有些惋惜。
不过他也知道,薛娘子还会回来的。有时付出的心意如同叫人成瘾的心魔,即便一时因为难堪或委屈藏了起来,时间一长,也是忍不了的。
长阁殿发生的事让她受了委屈不假,但这么多年薛娘子不是没受过冷待,主子的心思难测,对待姑娘没多少好脸色,还不是也受下了?看着还甘之如饴。
谁离开主子都有可能,唯独她不会。
果然出他所料,薛娘子第二日又来了。
“殿下今日回来了吗?”薛明英还是那样平静地问,因天气仍有些热,云合在后头替她撑了伞,伞的影子落在她脸上,遮住了她的神情,叫人看不分明。
“没有。”容安这次没有追问,马上给了她答覆。
听了这句话,她果然就走了,没有回头。
三个月,共计九十二日,她总共问了九十二句。
每一句的语气都没有变,都像在问今日下雨了没有。
问完了,她便离开。
东宫的守卫也习惯了她每日来此,一来,便去叫了容安出来。
今日是十月二十一,也是第九十三日,秋去冬来的一日。
“殿下今日回来了吗?”薛明英穿上了狐白裘,整个人叫绒绒的暖意裹紧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那么淡。
“没有。”容安再一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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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
薛明英转身就走。
云合早已跟了上去,见她身上衣裳比前几个月穿得沉,还走得那么快,不由劝道:“小姐走慢些,别累着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薛明英脚步忽然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走得太快了吗?是不是让你太赶了?”
她疑惑地皱眉,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抽离了,用着下意识在问人。
见她这个样子,云合心中一痛,“不,不会。走罢,小姐,我不赶。”
她发现了,不是衣裳沉。
是她瘦了。
脸变尖了,衣裳也空荡荡起来,有些分量的狐白裘压在她肩上,就叫人觉得格外沉。
薛明英麻木地点点头,又向前走了。
这九十三天来,她每天都走在这条路上,日日走下来,她仿佛又变成当初那个薛明英,每日怀着憧憬朝东宫走去,一步一步,走得热忱又激动。
可好像又有点儿不一样。
从前走出东宫时会有的留恋,竟然一次都没有再生出。
她好像只在等那一刻,等他回来的那一刻。
问那个问题。
得一个答案。
然后……
然后如何。
薛明英心口又开始发闷,垂下了眼。
“小姐,夫人出门前系的平安符好像不见了……”云合扶她上马车时,看了眼她腰间,发现了异常。
薛明英低头一看,果然不见了。
“是不是丢在了宫里,走得快丢了也不知道。”云合努力想了想。
“走,回去找。”薛明英推开她,下了马车,带着她一起往回找。
一步一步,就这样找到了东宫门口。
守卫见了她,惊讶道:“薛娘子又回来了?”
听她说是找平安符而来,忙道容安确实捡了一个,还打算明日还她。说着又请她进去,容安就在里头。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薛明英站在了殿门前,脚尖没有移动半步。
容安急匆匆出来了。
薛明英看见她身后还跟了个小娘子,身段柔弱,穿了件粉色衣衫,乌发明眸。抬眼看人时,眼中含了浓浓的警色与戒备,被她发觉后又立马低下了头。
这都没什么。
最最特别的,她生了张与某个人好生相近的脸,不十分像,但看上那么一两息,就无端让人觉得是她。
“这是娘子的平安符!”容安将平安符递了过来。
薛明英收回打量的视线,用掌心接下,握紧了,垂在身侧。
再度转身之际,听见容安似在教导那个小娘子,“蕙奴,你虽承了宠,也得仔细记着主子的忌讳,主子不喜旁人动他东西,你如何能动他的画?不要说打开了,便是碰也不能碰!”
薛明英忽然想起来她是谁了。
据说太子殿下有个新宠,为她拒了长阁殿送去的美人,那是七月二十之前发生的事。
只是当时她被欢喜冲昏了头脑,一时忘了。
现在她想起来了。
她一直未曾见过这位娘子,没想到这个新宠,竟长得像,霍芷。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又过了半个月,霍芷得知这段时间薛明英不再去东宫后,放下手中剪子,端详着裁过的月季,笑得冷冷道:
“三个月也够久了。”
侍女荔香道:“谁说不是?想来再怎么厚颜无耻,也得要点脸面不是?她自己不要,国公府可还要脸呢!”说着,她将软帕往前一递,笑道,“小姐今日裁的花枝比往日的都好,怪不得夫人说小姐又有长进了。”
霍芷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在河东时就听人说她成日只知道死缠烂打,惹得殿下不厌其烦,常常叫人直接送了她回国公府,想让她有自知之明。偏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上贴,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在学她母亲,以为缠得久了便能得偿所愿。可惜,殿下并不是那位齐国公,想来她也没学了她母亲十成十的本事!对了,有打听到她为什么不去了吗?”
荔香看了眼外头,悄声道:“里头人传来消息,说是那天她去而复返,撞见了蕙奴,转过身,脸色刷就白了,一路发愣着就回去了。这一去,没再回来,躲在国公府里没出门,眼下刚好半个月。”
霍芷浅浅含笑,“看来是伤心了。这样的事,以后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就受不了了,还想贪图殿下身边的位子?可笑!”
说着她又拿起剪子。想到那名不见经传的蕙奴,陪了殿下一夜,生生跃上了枝头,笑意越发冷了,剪子咔嚓一下剪断了月季上横生的枝丫,枝干掉了下来。她将剪子一丢,冷冷道:“荔香,你去告诉里头的人,说我要见见那个蕙奴,去安排。”
她已经看明白了,薛明英不足为惧。
区区一个殿下的行踪,就能搅得她失态至此,日日赶去东宫打探。
见了个宠奴更是受不了了,连面上的容人之量都没有。
没哪家当家主母会这般行事,更别提日后要为国母的太子妃,想必殿下比旁人看得更清,这样的人根本不配。
可殿下素来不近女色,没听说身边有过女人,为了这个新宠赶走皇后赐下的人,要说其中没什么,谁都不信。
只怕她比薛明英在殿下心里的分量不知道重到哪里去,是个碍眼的。
一处偏殿里头,霍芷见到了那传闻中的新宠,见她柔柔弱弱地站在那儿,什么都不说便有几分可怜,看样子确实是个会讨郎子喜欢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狐媚子!天生的下流胚子!
“还不快跪下!”荔香将蕙奴用力拽了过来。
蕙奴低着头,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奴婢见过小姐。”
她认了先皇后身边的姑姑做干娘,从小受了那姑姑悉心调教,连沐浴都特意要了应季的花儿来,养得身有暗香。在外逢人都说是从河东霍家出来的,眼下见了这位霍娘子,叫一声小姐算不上委屈。
但她听姑姑说起过如今霍家夫人的性情,最是掐尖要强,养出来的娘子只怕也大差不差,心里的算计不会少,手段更不会缺。
如今既然将她叫到这少有人行走的偏殿来,只怕没安什么好心。
所以她用东宫里头规矩多,脱不开身,推脱了一次。
但没推脱过。
姑姑得知了这件事,赶来劝她要尽早在这位娘子面前讨个好,别惹恼了她。
这位娘子定然会入东宫,她又是殿下身边第一个房里人,同为霍家出来的,两人并非一定要针锋相对。
她听话来了,没想到当即就被立了个下马威。
霍芷淡淡打量着她,心里一个劲儿冷笑,这副可怜模样做给谁看?
“抬头。听说你新近得了殿下的宠爱,为了你,殿下可是将长阁殿送来的人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你好大的本事。”
蕙奴颤巍巍抬起头来,刚要解释,还没看清她的人脸,便被荔香一巴掌打在脸上,清脆又响厉,“贱奴婢!胆敢勾引殿下!谁给你的狗胆!”
蕙奴头偏向一侧,脸上立刻显了红印,她身形颤抖,含泪道:“奴婢不敢,还请小姐明鉴,我并未勾引殿下,是容安公公当夜突然下了吩咐,此前我并不知去殿下身边是去……”
“够了”,霍芷喝断了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们在东宫里头本就是为殿下备下的,得了宠幸,也算你的福分。今日要你来,自然不是为了这个。荔香——”
她让荔香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黑丸,送到了蕙奴眼下。
“吃!”荔香见她犹犹豫豫,发狠道。
蕙奴一个瑟缩,想到姑姑和她说过的霍氏夫人的行事,凡是与家主行房的妾室,每次事后便会被赐下一丸,美名其曰可以更好服侍家主,其实就是避孕,天长日久了,若再想生育,吃丸药伤了根基也没法子了。
眼下的这枚黑丸,只怕就是那避孕丸了。
“吃不吃?还要我逼你不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荔香见她身形、眼神都在闪躲,一下子钳住了她的下巴,要强给她塞进去。
蕙奴不敢和她动手,只是往后退,一直退到了殿里的圆柱子上,无路可退,眼看那丸药就要塞进自己的嘴里了,她想到日后再怎么样也没办法生下殿下的孩子,即便真的受幸也没用了,想着就生出了一股力气,猛地推开了荔香,一路跪爬到了霍芷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求小姐明察,当夜主子只是要我在身旁侍奉,他看了一夜的折子,我便在门后站了一夜,千真万确,奴婢不敢说谎!”
“是吗?”霍芷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没信,扭过头便对荔香道,“她不愿,你就干看着吗?什么时候你开始听起她的吩咐了。”
蕙奴身形一顿,惊恐地抬起头,她都将那夜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说出来了,这位娘子还不肯罢休吗?她这分明是要赶尽杀绝,不给人留半点后路。
眼见着荔香得了令,来撬开她的嘴了,蕙奴狠狠心将牙一咬道:“求小姐饶我这一次!东宫之中,有许多小姐看不见的事,奴婢愿将所见通通告诉小姐,日后唯小姐马首是瞻!小姐只当身边多养了只猫儿狗儿,放过我可好?”
见她没什么反应,蕙奴心里发慌,头一仰,直接添了把猛火道:“奴婢敢说,有一件关于主子的事,小姐定然不知!”
霍芷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东宫里头有霍氏旧人在,她并不缺这一个。但看到那样笃定的眼神之后,她还是迟疑地顿了顿,对视三息之后,她道:“你说。”
这就是答应了。
蕙奴大喜过望,将自己那日看见了什么,通通告诉了她。
果然,她刚说完,霍芷就神色大变,一脸难以置信,随后便丢下她在这里,和荔香匆匆离开了。
两浙钱塘地界,入夜之后,大大小小的游船顺着江流而下,不少游船边还跟了数只乌篷船,有什么吩咐便可以叫人驾了乌篷,随便来去。
一只乌篷船就这样快速靠近了某艘游船,对过暗语后,乌篷上的人上了船,得人通报后,方才跨进了门。
“主子,有消息了,那些人是节度府里头出来的!”
李珣手里拿着本书,看了眼赶来的程昱,淡淡问道:“查实了?”
“确凿无疑!主子让我们盯着那些刺客的尸首,守了四天之后,果然有人来收尸。一路跟过去,他们换了多次地方,还是入了节度府后门,应元直的地盘。”
“不要打草惊蛇,派人继续盯着。”
“是。”程昱出去了。
李珣继续看起书来。
他这次亲自来到两浙,才知道应元直在这个地方是如何一手遮天,竟能将他亲自查出来的账簿弄得不翼而飞,还敢派出刺客追杀。
看样子,竟是要想办法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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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在两浙。
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殿下!上京急令!”一声通报后,霍荣闯了进来,见人便将袖筒里的密旨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呈上。
李珣还没打开就猜到里头写了什么,真看见后,果然被他猜中了。
应元直能做上这个节度使,多半是出于父皇对那位贵妃的愧疚,他当初要杀贪蠹救灾粮的应元中,也是那位贵妃出来求情,父皇便心软了。要不是他让人行刑早了两日,只怕人便要放出来了。
这之后,那位贵妃依仗着死了兄长的委屈,向父皇要了节度使的位子给应元直,现在又突然来了急令要他回京,只怕其中少不了这位贵妃的手笔。
李珣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封急令的用意,看向霍荣道:“孤王要命你去做一件事,可有胆量。”
霍荣见殿下脸上的神情非同一般,心中紧了紧,便接道:“臣姓霍,本就是殿下的人,殿下要臣去做什么,臣只有四字,义无反顾!”
“你的忠心孤王看在眼里,不必如此紧张”,李珣淡淡一笑,“孤王明日便要返京,你留在两浙,和底下人继续盯着节度府,十日后再回。”
霍荣来了两浙这些日子,自知道这里事态严峻,但他听了这道命令没有退缩之意,反倒十分欣喜。
霍家人里,殿下带了他来,未必不是存了考察之意。
若办好了这件事,日后在殿下身边,便可以图个肱骨之臣了。
这也是母亲不想他跟来、父亲一力要他前来的目的。
“臣定不辱所托!”
李珣没去看他离去的背影,坐下来,又拿起了书。
霍家人来上京的不少,他挑了几个跟在自己身边,霍荣算其中佼佼者,还可以一用。
程昱位子被霍荣替了之后,又回到了主子身边,不过他一句话也没多问。
主子的一举一动都有深意,他见过多次,早已心悦诚服,只知道无需质疑,坚决往下办就是了。
刚在门口守了一阵,又有上京的消息传来,听完后他敲了两声门。
“进。”
“主子,那里传来的。”程昱说的含糊,实际上也很难讲的清楚。
临行前主子让他分出人手去个地方,具体没说哪里,只说要隐匿功夫好的。
他安排了下去,有了人后,主子忽然说是去齐国公府守着。
当时他脸上露出了诧异。齐国公忠心耿耿,主子这是怀疑他有异心?
主子看见了,少见地多吩咐了句,“跟在里头的人身后,别让她再惹事,麻烦。”
程昱一时没懂,她?国公府里头总共就那三位,不是齐国公,也不可能是国公夫人,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那位薛娘子。
看来主子是真的怕这位娘子惹麻烦。
他明白过来,安排了人手下去。
今夜果然就传来消息,那位薛娘子想见主子,竟天天去东宫门前问主子回来了没有,这样行事,实在配不上国公府娘子的身份,也看不出是个大家闺秀。
李珣听他说完,由他的话想到她每日到东宫来的那些日子,见了他便笑吟吟的,丝毫不知道掩饰,有时摔了也不知疼,不知整日在想什么。
有一次她俏生生地冲到他跟前,满身是薰笼的烟火气,差点就撞到了他怀里。那么小小一团,却像滚热的焰火……
李珣握着折子的手微微一顿,道了声“小儿行径”。
“臣马上让人知会齐国公一声,让他对薛娘子多加管束……”
程昱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主子道:
“快回去了,不必管她。”
程昱看他在灯下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来,但想也知道,主子素来对处事分寸看得重,肯定不喜这般行径。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自那日从东宫回来后,薛明英就一直呆在家里。
但并非外人猜测的那样,每日只是溺在难堪里头,而是守在了上房,陪着母亲养病。
一听见耳边有掀帘子的声音,还闻见股苦味,薛明英撇过头看了眼,果然是秦妈妈端了药来,她轻推了下母亲的手臂,“娘,醒醒。”
薛玉柔倦倦地醒来,眼底有圈青黑,见了薛明英道:“你这孩子,不是要你回房吗?整日闻这股药味,也不难受。”
薛明英笑吟吟地扶了她起来,往她身后垫了个引枕,“我想陪着娘。还有,要不要换个大夫?他开的药真的太苦了。”
薛玉柔喝药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她道:“你尝过?”
“我尝了一口,就一小口。”薛明英想起那个味道,脸皱在了一起,至今都还记得,苦得舌根都要不是自己的了,吃好几块糖都缓不过来。
见她这个样子,薛玉柔笑出声来,没几声却牵动了肺气,当即咳嗽起来,秦妈妈一手拿药,一手替她拍着背,薛明英赶紧拿了帕子来让她使。
接连咳了七八声,薛玉柔才平息下来,捧起瓷碗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脏帕子也给了秦妈妈,缓缓靠在了引枕上。
薛明英将绒毯给她盖上,坐在她身边看着,并不说话。
平日里爱缠着母亲的她,这时显得格外安静,懂事地坐在那儿,连呼吸都悄悄地放轻了。
秦妈妈看在眼里,又看见小姐身上的裙腰松了些,瘦了,偏又那样巴巴地看着夫人,仿佛是个害怕叫人抛下的孩子……她看了不忍心,低下头,慢慢地出去了。
每逢入冬,夫人总会病上很长一段时间,但从来没像这次这样,喝了药好像也不管用。
小姐也从来没像这次这样安静过。
今年冬天,莫名就变得比往年格外难熬起来。
薛玉柔缓过来后,睁开眼,见她那个贴着自己的眼神,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小时候,每次自己病了,她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生怕自己离开一样。
“怎么了阿英?娘不是好好的吗?”薛玉柔拉住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又想起她刚才的话,温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尝药?吐掉了没有?”
薛明英向她偎得近了些,但不敢像平时那样全身靠在她身上,低低道:“娘每天都面不改色地喝,我还以为没有闻起来苦,想尝尝,就试着尝了一口。”
咽下去的时候,她甚至在想,原来世上真有这么苦的东西,苦到她忘记了所有的难过,只想着要吃些甜的压下去。
也因为这样,有几次她看着秦妈妈端进药来,甚至想说,给她也来一碗。
苦是真的苦,忘记也是真的忘记。
一碗喝下去,她定然顾不得再想别的。
“是不是还在想那些事?”知女莫若母,薛玉柔摸了摸她的手腕。
“没有……”薛明英躲开她的视线,又在她轻笑声里转过了头来,闷声道,“娘都知道了还问我。”
薛玉柔替她将头发掖到耳后,又替她理了理衣襟,轻声道:“阿英,去那里发生了什么娘不问,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你要记得,你是娘的心肝,从来都是,有些人有些事若叫你难过了,不要憋在心里,让娘来帮你。”
都说女子最大的苦是所嫁非人,对她而言,嫁给那人后唯一庆幸的就是生下了这么个小娘子。打小时候起,这个孩子就护着她,陪她吃过那么多苦没吭过一声。
看见那个如虎狼一样的男人要打她,这个孩子挡在她前面,恶狠狠地对着那人说,“你敢动手,我就去告诉外祖,让他打死你!”
那人许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孩子,疑心的事也没有实证,迟疑后竟是收了手,走了出去。
她后怕不已,搂着这个孩子问她怎么不知道躲,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外祖家太远,但他若真的打我,打完没力气了,就不会再朝娘动手了。”
她愣了两息,抱着这个孩子泣不成声,怨恨父母将她嫁给那个男人的同时,也庆幸生下了她。
幸亏有了这个孩子,她才能忍下来,才存下一口气,拼死也要带着她从那个泥淖里一步步走出来。
“阿英,让娘来帮你,好不好?”薛玉柔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没什么,娘!我就是……就是有一点儿难过。就一点点。”薛明英忍不住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怀里,眼圈微微发热,却没有流出泪。
她只是前所未有的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一切还值不值得。
如果他真的有那么喜欢霍芷,喜欢到行踪对她毫无保留,喜欢到东宫里都要有她的影子……
如果霍芷在锦匣居的那一番话,就是他的心声……
那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如旁人所说,是她厚颜无耻,在纠缠着他。
从来。
从来都只是让他觉得麻烦。
“夫人,国公爷来了。”秦妈妈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薛明英从母亲身上坐起来,故作轻松地一笑,“真的哎,和以前一样,在娘身上靠靠就好了!”
“你们母女两个还是这么腻歪!”陆原从外面回来,满身寒意被里头的热气驱散,见了母女两个在榻上坐着,外头清肃闻名的国公,此时也如寻常的郎子一样,露出了温煦的笑。
薛玉柔却没有看他,低头咳嗽了两声,又替薛明英理了两遍衣襟,最后拍了拍她道:“你父亲回来了,快回去歇着罢。叫云合陪你玩双陆去,输了不论她论我的。或者叫人陪你上芦雪阁吃烤肉去,秦妈妈早早就备下了铁丝网,就是让你吃的。”
薛明英也习惯了这般,父亲一来,娘顾着和父亲说话,常常打发她回去,便站起来道:“娘,父亲,那我回了。”
陆原笑着点头道:“回去罢!要什么外边的时兴玩意儿派人和父亲说,保准给你找来!”
“你又惯她!她年纪大了,该管着些了,哪里还能混玩……”
说着又咳嗽起来,陆原忙赶到她身边,扶住了她,心疼地叫了声“夫人”。
“我没事。”薛玉柔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用过午膳了吗?可要叫人传饭?”
陆原不是木头,这些日子早已感受到她的疏离,可因为心里的那几分胆怯、侥幸,也不敢深究,听她问了,便顺着她的话道:“还真饿了,传到外边去,我吃了再进来,别让味道冲了夫人。”
等他一出去,薛玉柔便将手掌承在榻板,痛苦地闭上了眼,另一只手慢慢捂住了胸口,感受着那里一阵一阵,绞着肉般的疼。
陆原进来时她却没有露出丝毫痕迹,用指甲弄着绒毯,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陆原见了心中莫名发涩,像是离了她很远很远,远到无法再抓住她……可明明,她如今已经成了他的夫人,与他和和美美做了六年夫妻……压下那这些莫须有的伤感后,他慢慢凑过来,抱着讨好的心道:“有件事要和夫人一说。阿英上次在长阁殿受的委屈,皆因我没向夫人说殿下的行踪,我与夫人赔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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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又有个新消息,陛下发了急令,要殿下半个月内从两浙归来,算算日子,最晚也就这七八天了。”
至于陛下的急令为何人尽皆知,若他猜的不错,该是那位贵妃的手笔。人人都知道殿下须在半个月内回来,不回来,或是超了期限,便是违抗圣旨、忤逆君父。
这样,便可以逼着殿下从两浙尽快离开。
“多谢……”薛玉柔实在说不出“夫君”二字,含混了过去,又眉目疏淡地接道,“后日便是母亲的祭日,我带着阿英回祖宅,想来太子殿下快回来了你有的事忙,不得空的话,秦妈妈陪着我和阿英去就可以了。”
陆原刚笑了笑,要说有空,只见她已闭上眼,背过身去了。
笑意骤然僵在了脸上,他的眼中终于露出惊疑之色。
后日,肃宁伯府的正门被人叩开,守门的老奴一见来人,垂垂老矣的脸上露出亲切的笑来,“大小姐回来了,还有小小姐!这是?”
他眯眼打量着薛玉净和崔延昭,觉得脸熟,但一时没认出人来。
“吴伯,她是玉净,身边的是她的儿子,从岭南回来了。”
薛玉柔温声解释道,因呛到了风,咳嗽了两声。
吴伯又仔细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像,哎了声道:“果然是!果然是二小姐!那这位就是小少爷了!真俊俏!快都进来,都进来!这里风口大,别吹着了!香烛纸钱老奴都备下了,夫人生前最爱山茶花,也早就备了两盆放在案台上了。要是夫人得知二小姐也回来上京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他在前面领着路,絮絮叨叨了一箩筐。
到了供奉牌位的东厢,他才停下话头,将门一开,颤颤巍巍地端来了香烛纸钱。
“阿英”,薛玉柔朝身后看了眼,“你磕完头,和哥哥到处走走,不必留在这里。”
薛明英点点头。
和崔延昭到了东厢外,望了眼关起来的门,问他道:“表哥你说,娘和二姨在说什么悄悄话?”
崔延昭低下头,见她眉眼比往日冷清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天寒的缘故。
“嗯?”薛明英见他不答,蹙起了眉头。
“大人的事不必管。还是说说你,这些日子什么样?”
“……还好”,薛明英答了后,就往前走去,没让人看见她脸上的黯淡,“这里表哥是不是没来过?往那边走就是西厢,不过里头杂草很高了,路上的草吴伯倒会清一清,可以走过去看看……”
崔延昭也不再追问,见她渐渐走远,疾行两步跟了上去。
到了她所说的西厢,门一开,果然便是杂草深深,比人还高,再有几年就要长到房梁上去了。
眼下还没有。
眼下有的是乌鸦。
入冬时节,它们在咕咕叫,一声一声叫得凄长,仿佛它们也很难过。
薛明英失神地看着,没说话。
看着她清瘦的背影,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吹倒,崔延昭想到前些日子,母亲将自己找去,犹豫良久,问自己的那两句话。
她第一句问的是,“延昭,你果真还对阿英有意?”
接着又问,“延昭,你敢不敢?”
谁都知道,齐国公府娘子受邀,去长阁殿参选。即便太子殿下失约,等下次大选,她仍会在名单之上。
可母亲听闻了东宫门前发生的事,不知想到什么,替表妹委屈得不行,问了他这两句话。
问他还喜不喜欢,敢不敢在面上和太子殿下抢这个人。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阿英。”
崔延昭叫了前面的娘子一声,见她回过头,干净的一张脸上满是茫然,他看着,手心隐隐发烫,无比认真道:“岭南离上京虽远,荔枝却极甜,不会让你吃苦,若有机会,你愿意去做客吗?”
那日他对母亲说。
有意。
他敢。
许是初见她太过明媚,长了双太明亮的眼儿,让他误以为这便是她的模样,单纯、稚气,宛如骄阳一般。后来在别院里见她那般静笃,失意却也克制,真正让他上了心,想去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铺天盖地的消息送到了他手上,从头看到尾,却也只有一句话。
她自年少起钟情于太子殿下,历经六载,痴情不改。
储君却是个冷性之人,从未听说给她半分回应。
她不在乎,六年如一日,百折不挠。
有人说她贪图太子妃之位,所以这般鲜廉寡耻,硬是凑到了储君跟前,一个劲儿献媚讨好。
可崔延昭翻来找去,找不到她在讨巧,只看到她的笨拙。
见不到人,便每日去东宫,刮风下雪,雷打不动。
喜欢莲子,便亲手从莲池中采摘最新鲜的,巴巴地送入东宫,即便转眼被人转赠也无妨。
还有……
雪中寻梅,想摘下开得最好的一朵送人,便攀上了树,梅枝不稳,颤了几下让她坠了下来,跌在雪地里。那人经过,因罕见的垂怜之心上了前,她忘了呼疼,只是扬起个灿烂的笑,将手中捏着不放的梅花递到他眼下。
事后不知被哪个宫人传了出来,越发坐实了她的攀附之心。
崔延昭听了,只觉得心在发疼。
若那一枝梅花赠的是他,必不会让她陷入这般难堪处境。
就这样一件件事看下来,记在心里,等再见到她,才发现她也住进了他的心中。
所以那日听见姨母说,曾经她与他也有定亲的机会,他才会失控打破了门边的花瓶。
也许,她与他,本就是该亲上加亲的。
可他说的时候不巧,梁上的乌鸦扑棱棱飞下来,在两人身边掠过,薛明英见了这些黑影避之不及,脚上一扭,差点儿摔在地上。
崔延昭伸手扶住了她,“小心!”
薛明英借力站了起来,没听清他刚才的话,只隐约听见荔枝岭南,仰头问道:“表哥,你刚才说了什么?”
崔延昭手上还残留着她靠近时留下的温软,但让他感受最深的,还是那隐隐约约的骨感。在冬日的厚衣裳底下,原来她那般瘦了。
越发笃定了,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也不该这般待她。
他的眼神似被火星子点得一燃,刹那间变得势在必得,“阿英,你方才没听清,我便说给你听,也许你会觉得岭南太远,也比不得上京繁华,但我发誓,在那里你不必受任何委屈,所付出的只会得到更多,我绝不会让你再这样伤心!阿英,你可信我?”
薛明英仰着头,被他的眼神震慑住,讷讷无言。
他的脸微微发红,两只手攥紧了,殷切地看着她。
眼中涌动的,是早已烧得沸腾,却又强忍下来的情意。
“小小姐!小少爷!原来你们在这里!”吴伯的身影陡然出现在西厢这条路的拐角处,弯着背,向东厢指了指道,“快回去罢!大小姐和二小姐在等着你们呢!西厢都荒了许久了,老奴我这些日子疏于打理,蛇是没有,只怕有什么毒虫,咬了身上要红肿的。快别站着了,过来随我去罢!”
“好,就来!”薛明英正被崔延昭的一番话砸得发懵,怎么哥哥忽然换了个样子,从来没见过的,还说出那些话来。
她不是三岁小孩,听得懂什么意思。
见吴伯来了,正好借了这个机会避一避。一避开了,哥哥总该懂得她的意思了?
可刚从崔延昭身前走过,他没阻拦,眼尾却悄然垂下,视线跟随着她,千言万语都忍耐在了欲言又止中……
薛明英想到了自己与那位殿下。
她不曾从那位殿下口中得到一句准话,或喜欢或厌憎,所以愿意自欺欺人,蒙骗了自己一年又一年,飞蛾扑火地扑上去。
哪怕他对自己说有意中人,也是用了再平淡不过的口吻,“孤王有一意中人,亦会入东宫之中”,仿佛在劝她要大度。
所以她总不信,不信他真有那么喜欢霍芷,也不信他对她没有半分特别。
可回头看去,他本就是寡言之人,有些话不必多说,一举一动便给了答案,是她没读懂。
如今哥哥在她面前这样,仿佛就是当初她在那位殿下面前的样子。
明明心中想要一个答案,可因为害怕那答案不合心意,就用了对面那人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去猜,去赌,去圆自己想要的回答。
其实这样是错的。
“表哥,我对你无意。”
薛明英仰着头,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对他说。
说完后,她从他身前经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吴伯在的地方,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见他还是站在那里,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她刚有些心软,要开口叫他,想了想,还是悄声对吴伯道:“吴伯,你去叫叫表哥。”
“好,老奴这就叫小少爷过来!”吴伯走了过去,将崔延昭带了过来。
薛明英已经往前走了。
望着她瘦弱却仿佛带了股韧劲的背影,不知为何,崔延昭忽然想起那些消息里说她就是这样“不知廉耻”的,日日到东宫去拜访,足足六年。
原来她就是这般走过了六年。
孤独、寂寞又固执,屏绝他人的情意,一头扎进她所钟情的人之中。
哪怕那人从无回应,未曾许诺。
崔延昭想到她那时才十二岁,心房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到生疼时,他竟生出了一腔孤勇。
从她身上习来的。
“阿英!”崔延昭追了上去,在她错愕的眼神下,笑得意气风发,“小娘子的青春耗得起,我这个郎君更耗得起,有些话你不要说得太早,说不定过些日子,你便觉得岭南极好,也不一定不是?”
“表哥你什么意思?”薛明英瞧他话里话外,仿佛不准备放下,撵上去道,“是不是我说得不够明白,我对你……”
崔延昭没给她再一次拒绝的机会,越走越快,回到了东厢,也没让她把剩下的无意再说出来。
若她可以走过这六年,他也可以。
他要让她知道,世上并非无人肯定她的付出。
只是那个人不值得而已。
薛明英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和母亲坐在车上回去了还没缓过来。
“阿英,哥哥和你说了什么?你好像有话没说完。”薛玉柔温柔地看着她。
“表哥他……”薛明英又蹙起了眉头,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母亲这些日子病着,操心病情就够了,这些小事不该拿来烦她。
“没什么,就是说了几句天气,还有老宅里的花草。”
薛玉柔笑了笑,“就这个?”
见她有些发窘,没再追问,只道,“听你二姨说,你哥哥在家里练武读书,没有旁的功夫去和什么小娘子说笑玩闹,倒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薛明英疑惑地嗯了声,薛玉柔笑着将她搂在了怀里,“娘的意思是,你和哥哥一样,也是个靠得住的孩子。”
“娘只有我一个,我自然要做娘的依靠的。”在她怀里,薛明英说了和从前一样的话。
在母亲怀里窝了一路,快到家时,薛明英忽然感受到母亲摸了摸她的脸颊,似在安慰她。
她心中发沉,等着母亲开口。
果然没过多久,母亲就道:“阿英,你可知道,那位殿下再过个五六日就回来了。”
薛明英嗯了声,看着她衣袖上的花纹良久,没说一句话。
等到夜里,临睡觉的功夫,云合刚准备将蜡烛挪到外间,看了一眼惊道:“小姐脚腕怎么了?”
她秉着蜡烛凑过去,照亮了一看,脚脖子那里已经红红地肿起来,像蚊虫咬过般。但也没有这么大的蚊子,能咬出这么大的包。
薛明英也起身看了眼,活动了几下,发现渐渐地疼起来,不敢动了,腿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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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在了床上,吩咐云合道:“你别去告诉娘,请秦妈妈过来,她就会去找大夫了。”
秦妈妈过来后,她先问了母亲睡下没有,知道睡熟了后,才告诉秦妈妈脚腕疼。
“哎哟!”秦妈妈看着那肿起来的地方可不小,忙打发人请大夫去了,“小姐快别动了,云合,你拿个枕头垫在腰后头,再去上房那里悄悄要一瓶跌打酒来,外面用的没咱们家里的好。”
特意寻了个上京里头有名的女医来后,她拿了跌打酒一嗅,说果然是上好的,坐在床畔,就替人揉了起来。
将药酒尽数揉化了,她才冷不丁想起,这位国公府的小姐听说乃是最慕虚荣,想来也是极为娇气的,没想到她从头到尾,竟然一声痛都不呼,似在想着什么事,忍得满脸汗也不曾发觉。
“小姐是坚毅之人。”女医感叹了句。
“不大疼。”薛明英答得简短,抬起头,由着云合将她脸上的汗抹去,没对人说她又想起了那位殿下。
他快回来了。
也许她要的回答很快便能要到了。
要到后会比现在更难过吗?
薛明英钝钝地想,任由秦妈妈和云合替她脚腕上又敷了药,又缠了几圈布带。
早上睡醒起来,她才发觉脚腕上的伤不算轻,至少也得养上五六日才会好。
她下意识便将这个五六日与那人回来的五六日比了比。
“昨日回来一路都不说,不疼吗?”薛玉柔得知她脚腕受伤,从上房赶过来看她,急得身上的斗篷都没脱。
“夫人,当心寒气重,小姐本就受伤了,要多注意着。”秦妈妈过来要了她的斗篷,她才脱下。扭过头,轻轻摁了下薛明英的脑门,无奈道,“你这个心肝,要去我的命才好!”
薛明英抱着她的手臂,只是笑,并不反驳。
眼里存了满满的心事,谁都看得出来。
秦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回来时高声道:“夫人!小姐!宫里的消息!”
薛明英呼吸变得急促了些,愣愣地看着她。
等秦妈妈传完话,她又垂下了眼。
不过是冬至到了,宫中设宴,要国公府一家人都去赴宴。
无关他的消息。
此时翠微山私宅处,本来该在返程路上的储君,正穿了石青色燕居常服,坐在扶手椅上拿了密折在看。
看完后,李珣将密折往程昱那里一送,“你也看看。”
程昱双手接过,草草看了一遍,看完后,眼瞬间一亮。
霍荣已经拿到账本,在回京的路上了。
“主子猜准了,应元直一得知主子启程,就放松了警惕。”
李珣嗯了声,又道:“沿途保护好他。”
“是,昨日就按照主子的吩咐安排下去了,只要见了霍大人,便不惜一切代价护送。只等霍大人一回来,就可以揭开这桩贪污大案!应元直也太过无法无天,竟敢对主子下手,这次证据确凿,他不能不伏法!”
程昱越说越兴奋,可看着主子仍是那样沉着冷静,激动的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想到这几日来了上京后接收的消息,趁势回禀了道:“还有件事,关于薛娘子的。容安那里传来的消息,临近一个月前薛娘子便没去东宫了,还有薛娘子身边近来常常可见……”
李珣没放在心上,以为是程昱派人知会了陆原,摆摆手道:“不必多说,正事要紧。”
程昱应是,咽下了“岭南都督之子崔延昭身影”,行礼后退出了书房。
李珣拿着手上折子,也忽然想到了这里,有股冲动要他回来将下面的话讲完,但一想到那人看见他就挪不开眼的样子,他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莫名就笃定非常。
旁人也许会有变数,她身上不会有。她太简单,也太纯粹,也许当不好太子妃,却是个赶也赶不走的。
长指搭在扶手上,轻点了几下。
阔别四月,她也许长进了。
说她当不好太子妃,或许为时尚早。
外头松柏成荫,书房内略显幽暗,他的神情叫人看不清,唯独唇畔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格外清晰。
17.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冬至日,大雪。
雪天蒙蒙亮时开始飘落,从盐粒直下到有鹅毛大小,傍晚时分,路上结了厚厚的冰。
偏有倒霉鬼将马车翻在了朱雀路上。
这条路本就是赶去赴宴的人家必经,这下子越发堵了个水泄不通,各家车马紧紧地咬到一块儿,人声马蹄声交杂,乱糟糟。
薛明英坐在车里,感觉车厢一抖,接着便往下陷了陷,外头车夫的声音传来,道是陷入雪泥坑里了,坑倒浅,不妨事,等等就出来了。
她心里静不下来,便要下车去看看。
薛玉柔拉住了她,“你好生坐着!今日天气不好,就算晚到一点儿也没什么,陛下和皇后娘娘不会介意。倒是你,脚腕上好了没有就动来动去?要你不来偏要跟着,好好在家里养着不好?”说完,薛玉柔掩唇咳嗽了两声,薛明英赶紧坐回她身边,将暖手炉往她怀里又塞了塞。
“娘不也是病着?”
冬至是个大日子,若不是家里出了很大的事,要守丧或是其他,都得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这个面子,所以母亲才拖着病体也要来。
不来,说出去简简单单,日后被人翻出来,会到处传闲话。
她自己没什么,不想母亲因此被旁人说,那些妇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很难听,即便文雅不脏,也一字一句往人心上割。
“我是我,你是你,未出阁的娘子呆在家里,不碍事的。偏要陪我来。”薛玉柔用暖和柔软的手握住了她,埋怨着,眼里却全是温柔笑意。
薛明英笑了笑,但或多或少,其实也有些心虚。
她并不是全为了母亲。
到今日,恰好是第六日,那位殿下回来的日子。
虽没听说他回来了没有,去了宫中,总是近些。
她太着急见到他了。
好像将要被行刑的犯人,受了许多日的磋磨,到了快要行刑的日子,便想着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食不知味的日子过得实在太难受,想他想得每日脑子都是涨的,心底生出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再由着自己亲手一次又一次掐灭,像生了病。
她明知道到底不会如她所愿,只会更差。
可她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即便行了刑后不会更好,也让她从这样的日子走出去,缓缓喘口气罢,发生什么都好,她不想再煎熬了。
偏偏马车又堵在这里,久久不动一下,她觉得简直有一灶火在她身边架着,有人不断往里添柴。
“娘,车怎么还不走?”
薛明英终于忍不住发问。
话音刚落,从外头传来“笃笃”两声,她忙凑过去,“能走了?”
“姨母、表妹,我是延昭。”
薛明英一下子躲到了原来的位子上。
“是延昭?堵得这么厉害,他怎么过来的?”
薛玉柔微微诧异,“阿英,你打开窗子我看看。”
薛明英听了她的吩咐,正要推开车窗,想了想,还是把帷帽戴上后,才真正推开了。
偏偏寒风扬起了帷帽一角,正好与那个骑在马上却正弯着腰的郎君打了个照面。
崔延昭见是她,瞬间扬起了笑,见她一下子躲回去,笑意更深了。
这些日子她故意避开他,去了几次国公府,都说她病了,见不了外人。
今日看起来气色倒好,画了淡淡的妆,黛青的长裙也极衬她。明媚不再,却是另一种极清雅的模样。
但只一眼,他就看出她有心事。
为了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那位殿下就要回来了。
他压下那些泛起的苦涩,仍旧笑着对车里人道:
“姨母,母亲寻了条小路走,已走通了,到了宫门前发现姨母和表妹还未到,让我过来接应。”
薛玉柔笑声传来,“好,我们正愁着呢!你母亲从小时便机敏,现在也一样。延昭,那我和你妹妹便托给你了!”
崔延昭看了眼躲在角落里的那人,说了句小事。
薛明英只等了一小会儿。
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就让车从泥坑路爬了出来,车毂又重新转了起来,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过一时半会,竟和平时一样了。
刚才堵成那个样子,这下子就通了?
她推开个小缝儿看外头,多是低矮错落的民宅,并不是平时见到的那些楼阁,路也很曲折,不时就拐个弯,绕来绕去的,“二姨好厉害,怎么寻到这条路的?”
她是真的很惊奇,上京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地方,二姨都比她熟。
“你忘了?你二姨小时候可是在上京长大的!”
薛玉柔见她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说忘了,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丝毫不像刚才路上的沉闷,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她是嫁到岭南去的,并不是天生的岭南人!”
那她过得惯吗?
薛明英想了想,那么远的地方,也见不到爹娘父母,吃也吃不好罢?怎么二姨甘愿去呢?
“她喜欢那个人,拼了命也要去,说吃苦也不怕,不让她嫁那个人,就是剪了头发去庙里,谁也别想拦她。”
因有了前车之鉴,这门婚事虽然难,最终还是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薛玉柔有些怀念地想着,那时候各人都年轻,满腔子滚烫的血,就在身子里流淌,见是南墙也不愿回头,非要死磕着往上撞。
好在旁人不论,她从小疼爱的这个妹妹倒真撞通了一道墙,不曾磕得头破血流。
薛玉柔笑了笑,眼底的黯然藏在笑眸里,“可是阿英,你二姨闹出的事,娘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一桩成了的。”
她看着她,话里有话。
薛明英一下子愣住了,若有所思。
下车时,她发现车辕上除了车夫,还坐了个人,袖子挽到了手腕,露出刚健有力的手臂。
“崔公子的力气真不小,不然车只怕还稳不住,要翻在路上,或是继续陷在雪泥里。”
薛明英点点头,“雪太大了。”
崔延昭走了过来,两手背在身后,很认真地对她说,“岭南就从不下雪。”
薛明英嗯了声,看他额角上汗珠还缀连着,想说什么没说,转过身,和母亲去了。
不该和他多说话,免得惹他误会。
她没想过旁人,也没想过去岭南,就不该给他丝毫希望。
崔延昭见她似乎走得更急了,躲避之意更浓,低下头,看了眼掌心被缰绳勒出的红痕,不知为何,从不畏寒的他,突觉上京的寒风倒真有些萧瑟了。
冬至宴上,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前所未有的挫败钻了出来,唇边噙了抹自嘲,他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身为都督之子,他在岭南遇到的只有讨好的娘子,即便端庄些的,好感也几乎要从眼中溢出。
也笑过父亲英雄气短,在外英武威风,回到家里,几乎成了母亲的家仆,没骨气地附和着母亲的话,还曾为母亲画眉描妆。
如今想来,难道是报应?
崔延昭边喝酒,脑子边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越喝越凶了。
“崔长史,崔长史……”
有个太监低了头进来,到他身边接连催促。
“崔长史,快醒醒!醒醒!”
“太子殿下召见!”
崔延昭酒一下子醒了,整个人清醒过来时,已经跟在太监身后,出了设宴的大殿,一步步朝东宫走来。
雪还在下的冬夜里,离了那设宴所在,便是寒冷黑寂,途径之处,鸟啼虫鸣绝迹。
领路的太监也恪守本分,只埋头带路,不说话。
离东宫越近,崔延昭心口越在发热,那颗被人牵动的心房一下一下撞着胸膛,有股怒意想要发泄出来。
东宫。
她最想去的东宫。
那里面有她最想见到的人。
也即今夜召见他的储君。
将一个人的情意践踏在地的储君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高高在上的储君觉得他不该生出胆子觊觎属于储君的女人,即便并不喜欢。
不知不觉,崔延昭跟随太监,走到了东宫附近的一片湖,靠湖的楼阁内,一个佩剑的高大之人站在窗前,向他睥睨而来。
极为奇怪的,崔延昭并不觉得害怕。
他曾远远见过这位储君一次,如今就站在他身前,背对了他,觉得也不过如此。
“臣……拜见太子殿下。”崔延昭低下了头,许是醉酒,行礼行得差了一分,不多不少,就差那么一点儿。
“你从岭南来上京,替你父亲述职,我听说了,做得不比你父亲差。”
“多谢太子殿下……盛赞。”崔延昭打了个酒嗝,毫不客气的话脱口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惊讶。
可似乎这位太子殿下并不在乎,趁他低头,递给了他一杯酒,轻笑一声道:“不算盛赞,是你做事做得漂亮。你父亲已是岭南都督,远在边地,早已赏无可赏。今日叫你来,是要送你一件礼物。时候不早了,好好享用罢。”
说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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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太子殿下见他喝下了酒,仰头走了出去。
怦然一声,门也随之关起来,唯余崔延昭一人身处楼阁。
里头早已烧了炭,点了香,含香的暖意徐徐地扑在人脸上,仿佛到了郁热的春夏之交。
郁热,所以难耐,崔延昭在岭南长大,自知道山里有多少鸟兽会在此时繁衍,或说,野/合。
不知何时开始的,楼阁那一处仅有的床帐里也传出女子的吟哦之声,销魂入骨,含娇带媚,像是要什么又没满足的。
听着还隐隐有些耳熟。
崔延昭胸腔底下跳得狂热,一步一步,谨慎却又克制不了地,走到了床边,大掌碰到了柔软如丝的艳红纱帐,脑中弦兀然发紧。
不,不是她。
不会是她。
她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可下一刻……
“表哥……”
“表哥……”
“你帮帮我……”
许是在梦里才听过的声音一遍遍地娇喊他,还有受不住什么东西磋磨的泣声,布料摩挲声,一声接一声,甚至有了水声……
崔延昭面色红涨,一遍遍催眠自己不是她,这不是她,那位太子殿下走前说了什么狗/屁的话,要送他一份礼物,让他享用?
这份礼物难道是她?
可笑。
可笑至极
他也愤怒至极。
难道这样的事,那位储君真做不出来?
大概在他眼中,女子不过衣物,可赠可丢。
脑中的理智在被什么东西烧灼着,女子的媚/叫之声,每一声,都是在他的耳上搔痒,逼得他呼吸粗/重,像是吃了毒药,到了毒发之时。
她是齐国公府的娘子。
不会是礼物。
绝无可能!
“我不要他了,他一点儿都不好……”
崔延昭所有的念头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大掌一下子掀开了红丝帐,双眼发红地看着帐中人。
她趴在绵软的枕上,埋头哭得伤心,身上衣裳随着她的哭声上下不定,哪儿都生得软颤颤的,叫人想咬上一口。
她不要谁?又怎会穿这样的衣裳,一点儿都遮不住……
崔延昭脑子发木,气血上涌,眼红得越发厉害了。
“他竟真的将你当成……”
“当成了礼物?”
他说得咬牙切齿,可视线,总无法从她哭得哀哀戚戚,在枕上露出的半张侧脸挪开。
酡红的脸儿,像颗蜜桃一样,哭得又红又润,微张的唇口,呼出的热气仿佛就朝他的面上钻。
“我不要他了,表哥……我只要……我只要你……”
她真的钻了过来,猛地抱住他,像落到了水里,抱住根救命的浮木。
那些绵软也挤了上来,崔延昭几乎一瞬间就紧绷了身体。
也让他在这一瞬间找回了清醒。
不,不对!
她不是爱哭之人。
崔延昭一下子推开了她,任由她摔倒在床,便要走到床帐外。
她缠了上来,两手抱住了他的腰,那里腹肌虬结,正鼓贲着,反过来压在她臂上,惊人的烫。
“滚开!”
崔延昭不留情面,狠狠地打在她的肩上,呼吸越发急了。
她又埋在了枕上哭,露出的半张侧脸,又开始让他失神。
“表哥不愿要我,那便请走罢……”
她哭得难受,并了腿,膝在榻上蹭着,一点一点的,露出了细嫩的莹白,昏暗的烛光底下,润如玉。
崔延昭停下了脚步,一面说服着自己这不是她,一面又情不自禁,想要真的碰一碰那玉。
他拼尽全力也想护着的玉。
可还没碰到,他又想起来那人今日清雅的一身打扮来,孤冷地坐在那儿,像团带霜的梅。
那样躲着他的人,怎么会这般朝他撒娇。
崔延昭冷笑一声,压抑着,就要起身向外走。
忽然却有人从外头扑了进来,满身的寒冽之气,熟悉的眉眼写满了焦色,推着他的肩膀道:“表哥!你怎么了?”
竟真的是她!
不用辨认就知道是她!
崔延昭的克制一击即溃,仿佛中毒般的热意又涌了上来,他眼复又变得猩红,臂一伸,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死死按在了腿上,不让她有逃脱的机会。
“你要做什么?”
薛明英腰上生紧。
喝不住他倾身而来。
失控至极。
18.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要做什么?
崔延昭脑子里浮现起刚才那一幕幕令人血脉贲/张的活色生香来。
掀开红丝帐,女子覆身的薄纱透得遮不住,玲珑身形就那样蜷缩着,整个人跌在软被里头,抱着腿儿一声声娇吟低泣。
哭得好委屈。
细腰轻颤,身上的纱衣也在动,慢慢地系扣开了,她还浑然不知。
况且她说,她不要他了,只要他。
后面的事崔延昭记不清了。
只知道现在她又钻入他的怀里,坐在他腿上,抵住他的胸膛问他要做什么。
崔延昭脑中的弦彻底崩开,这些日子未曾对人言明的情意从心底泛上来,只想搂紧她,贴在她耳边说个彻底。
他要做什么?他要冒着从此被将来的皇帝忌惮的风险,得罪那位太子殿下,只要能求取她的真心,让她做他的妻子。
他要她从此不必再受空待的苦楚,更不必为了所谓钟情,将自己身段放得低到地上去。
他要像父亲做母亲的家仆那样待她,用天底下最好的情意供奉,做她的哥哥、情人与丈夫,与她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
他想带她回岭南,要她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阿英,你当真不知,我要做什么?”
崔延昭心底喟叹一声,觉她明知故问却甚是可爱,许是她生出了羞怯?
轻笑一声,逼近她,盯住了那粉意盎然的双唇,喉中渴到发痒,上半身压得越来越下,只差一点就可以含住,尝尝究竟甜不甜,软不软。
可他没看见,薛明英吓得浑身乱战。
他生生用力气压住了她,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被迫看见他像头红眼饿狼,眼里有令人胆寒的幽光,就这样朝她扑下来。
表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暴戾凶狠,像极了曾经的那个人。
会举着倒刺的蒺藜,毫不留情地抽打女人的男人。
薛明英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中,嘴唇吓得颤抖,终于在他快要亲上来时侧过了头,喘/息不止。
头上戴的珠翠簪子甩了出去,正好打在了崔延昭鼻梁上,冰凉的疼意让他一惊,下意识地,手上的力道松了松。
薛明英一察觉,便从他腿上扑了出去,扑得急,摔在冰冷的地板之上,脚腕上瞬间袭来密密麻麻的痛意,差点让她晕过去。
一回头,崔延昭已向她走了过来,身形被昏暗的烛光放大了,像团黑影扑过来。
他不解,想去拉她起来,“阿英为何要躲?”
薛明英疼得站不起来,害怕地向后挪动,一步步蹭到了角落,眼看着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崔延昭靠近。
他脸上的表情像要活吃了她。
薛明英死死咬住下唇,满嘴的血腥气,余光看见了一只桌脚所在,在他快要过来时忽然用力地扑过去,硬生生将桌子掀翻在地,横于两人之间。
茶杯茶壶茶盘劈头盖脸砸下来,泼了她一身,彻骨的冰凉。
瓷器脆裂的声音终于让崔延昭又有了一丝清醒,他看见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正躲在角落害怕地盯着他……他死命压下从肺腑里烧起的热意,咬紧牙关道:“阿英!马上出去找姨母!此时此刻宫中之人,皆不可信!”
薛明英攥紧了衣裙,警惕地看着他。
焉知他不是骗她出去。
崔延昭见她躲在角落不出来,苦笑一声,转身,踉踉跄跄朝床帐那里走去,“我是被人下药了,才会这般失控,我如何舍得……你快走!”
薛明英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了七八步没回头,便试探着从角落里爬了出来,往门口跑。
可她跑不了。
脚上未愈又伤,疼得几乎要让人失去知觉。
身上的冷汗几乎让她全身淋湿。
她抱住房柱,强忍着爬起来,又看了眼他还是没回头,一瘸一拐朝门口而去。
崔延昭快要忍不住。
那碗酒药性极烈,他只要想到心上人正和自己同处一室,就抑制不住地升起恶劣的念头,想把她拉过来,按倒在床上,由着他为所欲为。
前头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女人,让他窥见了夜色里的香艳,若是心上人,只会更美。
他用尽克制,也不过逼着自己往这里走了二三十步,往后,就是身体涨热,只想要用人来纾/解了……
离门还有三步之遥时,薛明英骤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撵而来,越来越急。
她不敢回头,逼自己加快脚步,赶快冲出这道门去。
出去就没事了,等找到母亲,还有二姨……
可就剩半步的时候,“砰”的一声,或是两声,她身后贴上了一副滚烫的身躯,她被紧紧压在木门之后。
“表哥……”
薛明英试图推开他,却被他圈住手腕,按在了腰后,仿佛被人捉住了,折断羽翼的鸟儿。
糊窗用的薄绢上,被泪珠洇湿了一大片。
脚上疼得厉害,却敌不过她心中的绝望,她想到了过去,母亲也是这般受辱的吗?
所有挣扎都被一一压下,变成了玩物般,只能任由旁人为所欲为。
还有……还有那个人。
他救过她两次,都是在净莲寺。
初见那次,他被她拽着衣袖,赶到了净莲寺的净室,那个男人不得不出来朝他行礼,松开了向母亲挥去的蒺藜。
第二次,是她抢过母亲手里的匕首,冲出去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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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他。见了她惊恐万分的样子,他虽皱眉,却在闻见那股血腥味时,对她说怕什么。
今天,薛明英又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害怕到在他面前无法停止颤抖的孩子。
事不过三。
这一次,他不会来救她了。
她死死咬住了牙,绝望到心像是停止了跳动。
可片刻之后,楼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快,是有人朝这里急步而来。
薛明英燃起了一丝希望,睁大了眼。
会是他吗?
哐的一声,门被人从外破开,薛明英跌落到地上,浑身颤抖,恍惚地看着来人。
“大胆!竟敢在宫中行这般糜/乱之事!来人,速速将这两个胆大妄为的捆了,关起来听候发落!”
长阁殿管事姑姑的脸就这样露了出来,眸光严厉,眼神像淬了毒。
看清了里头之人是谁后,她不由诧异道:“薛……薛娘子!怎么是你!另外一个是……”
她看向了崔延昭,惊呼出声,“是崔大人!”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
正是散宴时候,不少世家夫人、娘子从这里出宫,不知谁引众人看的,远远便看见这里点了灯,还有一男一女在里头纠缠。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两人你追我赶,欲拒还迎,身影几乎贴在一块儿,不愿分开。最后更是紧紧依偎一处,抵在了门后意欲销/魂。
赶来赴宴的世家妇人有不少带了家里的娘子,看不过眼,骂了句“伤风败俗,这样的日子,竟在宫中偷/人”,说着赶紧捂住了自家孩子的眼,别见了脏。
有些夫人已然到了楼前,想看看究竟是哪个胆大的,明目张胆成这样。
这可是在皇帝主办的冬至宴。
一听从里面传出的声音,竟是齐国公府上的那位娘子,和……和自岭南来述职的岭南都督之子。
说起来,两人是表兄妹。
那崔延昭还常常去国公府造访。
难道两人早就……
一下子便如热油里倒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快去请齐国公夫人来瞧瞧罢!”不知谁高声喊了声,隐含笑意,还藏着一股兴奋之色。
霍芷也在这些夫人之中,她看了眼楼中一同跌落在地的两个人,尤其那薛明英狼狈的样子,脸都是惨白的。
她好整以暇地侧过头,对叶蓉曼声道:“叶姐姐,你瞧,好似是薛姐姐呢。”
“是吗?我还以为只是……”
叶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停下,想着是薛明英更好,眼睛一亮,拉着她挤到了前头,看看究竟是不是那位齐国公府的好娘子。
她也有今天!
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真是她!”
“是薛明英!”
叶蓉一看见那张脸,眼更亮了,声音里的幸灾乐祸压抑不住,推了推霍芷道:“你看,正是她,前些日子还日日去东宫,说要等殿下回来,谁知今日就做出这样的丑事,让人看笑话!”
岂止笑话。
今日之后,不仅阖宫之内、上京之内,只怕连整个大晏都要流传起她的淫/乱之事了。
这样失节之人,若赔了许多嫁妆配个草野匹夫尚可,如何配得上太子殿下?
想着,霍芷眼底带笑,面上却露出些许担忧道:“怎么会是薛姐姐?叶姐姐,你莫不是看错了。其实我看那身形不怎么像薛姐姐,天色已黑,你眼花了也说不准,人长得相似也说不准。算了,这种事宫里人管去罢,我们未出阁娘子理应少看少听……”
“胡说!明明就是她!刚才你还说像她,怎么走近了又说不是!”叶蓉见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怒从心头起,指着薛明英被淋湿的裙子道,“你看,除了那张脸,她身上那件裙子不是黛青的?”
叶蓉见她还是不怎么信,要拉着她走,便大声嚷道:“难道就我一人认出了她薛明英!各家姨母们且来看看,是我天黑认不清人,还是她薛明英不顾廉耻,竟敢在宫中与人私会!”
这声在夜里极响,许多夫人便认真地看去,辨认了几眼,都暗暗点头,只是碍于齐国公,没几个愿意说出来。
可不说,总能互相换几个眼神,眼里都在说,这薛娘子闹得也太过……头发都散了,裙子也湿了,那与人厮混过的衣冠不整模样,哪里像个国公小姐?便是楚楼里头的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也无这般打扮的。
隐隐的,又有人提起那位威烈侯来,说他才是这位薛娘子的生父,本就行径下流得很……
这些话都传进了薛明英的耳中,但她没做理会,只是紧紧抓住了裙角,抬着头求长阁殿的管事姑姑道:“今日之事,乃是有人构陷,还请姑姑禀明娘娘查清,还我与……兄长一片清白。”
她壮起胆子方敢看向崔延昭,见他被三个太监死死摁在地上,气喘如雷却动弹不得,口中只断断续续道“阿英……阿英快走”“去找姨母!”“找我母亲!”
“还有就是”,她心中一酸,又看向那位姑姑,“求娘娘开恩,兄长中了毒,要追究我们的过错我们认,只是还请派一位大夫过来,替兄长解毒。”
那位姑姑见她这般低声下气,叹口气道:“我这就派人回覆娘娘,娘子别急。只是娘子什么事不好做,偏闹出这样的事来。”
即便有人构陷,再怎么样,她与崔延昭在这里呆了一夜,两人又衣裳凌乱地出来,任谁看了,也不认为两人是清白的了。
“多谢姑姑。”薛明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道声谢后,甚至顾不得从脚腕上传来的剧痛,先看向了门外的叶蓉,还有她身边的霍芷。
等看见霍芷眼中一瞬的心虚之后,她越发肯定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罪魁祸首是谁。
她尚在宴上陪着母亲时,宫人来报,道东宫有请。
她出了大殿,看见那有过一面之缘的东宫新宠,叫蕙奴的。
“薛娘子,殿下回来了,命奴婢来请娘子过去,说有事要和娘子交代。不过也说了,若娘子有事走不开,也不急。”
蕙奴就那样站在阶下,朝她行礼,言语间似乎还有些不希望她去的意思。
“好,请你带路。”
薛明英不假思索,应了下来。
没想到她等的机会就要来了,就在今夜。
路是向东宫而去,薛明英走过了千百次,自然熟知。
一路上蕙奴抬起头三次,看向她时欲言又止,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薛明英也没问。
上次她见过这个宫女眼中的戒备,不是假的,她并不信任她。
但就在这三次中,她看清了蕙奴的眉眼。
其实她长得并不像霍芷,要说像,像的其实是身上的一举一动,走路时的姿态,看人的神情,甚至因为起了风,咳嗽时掩唇的动作。
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但其实没区别。
像就是像,眉眼像是一种,行为举止也是一种,不论如何,总归是看见她便会想起另一个人,充当慰藉。
薛明英想得失神。
“薛娘子……”走了一半时,蕙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犹豫地看着她,“有些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薛明英皱了下眉。
“是关于崔大人的”,蕙奴说了一句后,小心翼翼地朝四处张望了一圈,指了指个亭子道,“可否请娘子到那里听奴婢说两句话。”
薛明英也打量了眼,见是个普通石亭,随她走了过去。
“娘子请坐。”蕙奴满脸的纠结,想先扶她坐下。
“不必,有什么话你直说就好。”薛明英不想和她在这里浪费时辰,愿意过来,也是因为她话里的犹豫给人不好的预感,事关哥哥,她便想着听听。
蕙奴支支吾吾了半天,见她似乎不耐烦了,准备要走,终于下定决心道:“……好!既如此,奴婢便直言不讳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其实奴婢骗了娘子,东宫此时正大门紧闭,殿下根本就没有回来!奴婢假借殿下之名,骗娘子过来,是因为……”
“是因为霍娘子指使!她要奴婢将娘子骗去水边那座楼阁,崔大人也在那里,还被霍娘子派人下了药,她想给娘子也下药,让娘子和崔大人……”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脑袋向地上重重一磕,听着令人牙酸,“奴婢对不住薛娘子,将娘子骗了出来,但奴婢实在不愿做下这等没良心的恶事,所以骗娘子说是来东宫。还请娘子责罚,奴婢甘愿承受!”
薛明英刚听到事涉崔延昭时,心骤然跳快了几分,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蕙奴的话有些说不通,便压下了那些惊慌,假装平静问道:“你既然不帮她,我为何要罚你?起来罢。只是我不解,你在东宫,该有的是法子避开霍芷,为何定要听命于她?”
蕙奴并未起来,仰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是呀,奴婢也想躲开,可谁叫奴婢是霍府出来的?打小时起,父母将奴婢卖入府中,是霍府给了奴婢一口饭吃,后来也是夫人见奴婢懂事,派来了东宫侍奉。霍娘子旁人称她是娘子,奴婢却当称她一句小姐,是奴婢的主子,主子有命,奴婢如何敢不从?只是,奴婢良心上过不去,实在不想助纣为虐……让薛娘子责罚,说句不怕您笑话的,也是想撇清自己的干系,有了这顿责罚,奴婢便可以对霍娘子说,奴婢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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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只是您一早就看出了奴婢不对,这才没有成事,奴婢已是尽力了!”
边说,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整个人穿的衣裳也单薄,冬日的寒风里头,看着十分可怜。
薛明英有些信了她。
“你起来,我罚你就是。但我有件事也要托你,你回东宫找容安,便说我用国公府的名义求他,让他带人来湖边楼阁,越快越好!”
“奴婢这就去!”蕙奴爬起来,向着东宫的方向跑去。
但薛明英也没有全然信她,想了想,还是又找了个宫女吩咐,也让她去东宫找了容安。
做完这些,她才朝湖边楼阁赶来。
才靠近,便听见哥哥的嘶吼声,叫谁滚开,仿佛受着极大的折磨。
她一听见便急了,如阵风般冲了进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门在她进来后悄然关上了。
之后如噩梦般的一切,就发生在了她身上。
而霍芷就这样站在门外,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
“是你。”
薛明英定定地看着她。
霍芷笑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点了点头。
就算是我。
那又如何?
薛明英被怒意点燃,一动,脚腕上的疼意却加重了,她满脸湿汗,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又冒了出来。
“薛娘子,你的脚……”那姑姑也发现了异常,扶着她,发现她脚下生软,根本站不稳,一下子又跌在了地上,重重一声。
正当她如此狼狈,即便知道谁人是罪魁祸首,也无能为力之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很快,这声音便传到了不远处,越来越近,到了她能看见来人的地方。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世家夫人们见了来人,忙收起脸上的各类神色,带了自家娘子,恭敬万分地行礼。
薛明英也看见了他,瞬间便压抑不住委屈,像是泡在了酸水里,眼角泪珠滑落。
可,他没看她,看向了崔延昭。
见到他那副样子,口中还叫着“阿英”二字,李珣的眸色瞬间深到极处。
就这一眼,崔延昭即便深陷情毒,也骤然一抖,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感觉有把开刃的剑,就那样生生地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储君。
不怒自威,光看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容安!”
李珣握住手中佩剑,淡声叫着人,这才将视线放在了薛明英身上。
但就一眼,叫人看不出情绪的一眼。
一眼之后,他转身离开。
“这里的事,你来处置。”
薛明英还注意到,他不忘带走了霍芷。
整个人忽然如坠冰窖,泪珠凝在眼尾,冻得她一颤。
下一刻,母亲赶来了,用温暖的手掌搂紧了,抱着她,还拿手捂住了她的眼,“别看,阿英,娘带你离开。”
薛明英木然地应了声好,却轻轻拨开母亲的手,看着那对男女一点点走远,宛如神仙眷侣。
眼被寒风吹得发干,她心里像被剜去一块,顾不上疼,光是空落落的。
“娘,我看见了……”
她像是从场梦中醒来。
2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当夜,雪下得更大了。
落在屋瓦上噼噼里里,光是听着耳边就生出寒气。
国公府里上房,侍女们冒雪进进出出,端着铜盆、巾子,将烧好的热汤送进去,前些日子的女医也被复请了来。
秦妈妈着急忙慌地拉了她进去,“夫人,大夫来了!”
薛玉柔连忙用手背在脸上一拭,起身让位,“快请到这里来!大夫,请您看看我家孩子要怎么办才好!”
女医探身过去一看,见这位齐国公府的娘子正昏迷着,脸烧得红通通的,颜色看着叫人心惊。口中还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只是声量太低,听不大清。
她忙用手背试了试这位娘子的额头,发现滚烫如灶壁一般,贴近后似会将人的手背灼伤。
“快去备凉水来,别叫烧糊涂了!”女医饶是行医多时也被这凶险的情况吓了一大跳,发起急声催促。
秦妈妈一听见就去准备,薛玉柔留了下来,心里一阵发急,牵扯了肺气,咳嗽了两声还要咳,狠压下去道:“除了……受凉,她脚腕那里还添了伤……”
闻言,女医掀开了被子察看,原以为不过是不小心,又扭到了一次,旧伤上添些新伤而已,这一看却发现她哪里是添些新伤,不知是去做了什么,脚腕处的骨头都有些变形,在床上无法放平,只能不自然地挺置。
伤筋错骨,光看着都知道必定疼得要命。
她正想着要从哪里医治起,忽然听见微弱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来,无力地呜咽着。
“娘……我疼……”
她作为个局外人听着都有些心酸,薛玉柔更是心都快要碎了,眼里泪光闪烁,忍着对她道:“要什么,大夫只管吩咐,我叫底下人去准备。”
女医也没和她客气,打开自己药箱一检,看差什么,开口又要了四五样东西,还特意要来了此前的药酒。
正准备给床上的娘子医治时,猛然听见了“太子殿下”四个字,接着便是一句,“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声音里的颤抖听着叫人心神俱碎。
有卑微和失落,其中包含最多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笃定。
能听出来,她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随后,女医看见这位娘子手紧紧地攥住垂落的床帐,满脸痛苦不堪,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
“既然如此……”
“你别再出现了好不好,我求你,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
“就算我错了……就算我缠着你……就算我太笨,不懂你早已答了我……”
“为什么要一直在面前折磨我?”
“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声嘶力竭,可手上攥得那般紧,仿佛要将床帐扯断,带着最后一丝不愿死心的倔强。
“夫人,不能让娘子这般激动,不然身上总滚烫着,再烧两个时辰,后果不堪设想!”
女医看出这位娘子的神色有些不对,让薛玉柔想尽一切办法帮她平静下来。
薛玉柔一听便半跪到脚踏上,一把抱住了她攥住床帐的手,抚着上头暴涨的青筋,又用脸贴着不住摩挲道:“阿英,娘在这里,你要什么娘都答应你,他被娘打跑了,跑得远远的,你不用再想他了,你想想娘,想想秦妈妈,想想外祖和云合。”
“外祖那时候和娘说,你字写得真好,他从没见过你这么聪慧的孩子。”
“秦妈妈去学了樱桃酥酪怎么做,就等着做给你吃呢,你不是喜欢吃甜点心吗?”
“娘还给你准备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你穿了去打雪仗好不好?娘再不说你淘气,便是摔了也无妨,那斗篷厚,你生得这般小,哪里垫不住?”
刚开始薛明英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说着不要,什么都听不进去。
薛玉柔无比耐心地握着她的手,柔声细语,一连说了几刻钟,还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汗珠,连耳垂也照顾到了,轻轻擦拭而过。
终于在某个时刻,被薛明英听了进去。
她原本还紧紧攥着的手,慢慢地一点点松开了,从床帐上落了下来,被人捧住了呵护。
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薛明英身上高烧很快便退了,脚腕却还伤着,医嘱说要好好修养,再不能出什么事了。
薛玉柔便格外紧张,吩咐了底下人仔细小心,不准出半点纰漏,每日还要亲自陪着薛明英换药,生怕她又扭到了。
“娘,都过了大半个月了,哪有这么严重?”
薛明英换好了药,见天气倒好,便想拄了拐杖上院子里转转。
薛玉柔坚决不同意,“等你好完全了再去!家里又不是平地,上上下下总有台阶,摔了怎么办?”
要是过去,薛明英肯定就嚷着出去了,只是她病了这些日子,心力被耗得太多,做事便也温慢了下来,所以并未撒娇或是置气,只是对着她笑吟吟的,“娘,一直呆在屋子里,我闷了,想出去看几眼。我会小心,不让娘担心,好不好?”
薛玉柔也做好了她撒娇或置气的打算,早在心里劝自己要忍住,不能轻易松口,可没想到她是这副好声好气的模样,脸上血色不多,浅浅地朝着人笑,仿佛她不同意就不去,懂事得不能再懂事。
她心里发酸,想到那一夜,这个孩子醒来后也是催着她去休息,说自己没事不疼,反倒担心她病情加重,脸上神情和现在如出一辙,好像从个孩子就这样长大了,懂得关怀体贴。
但若可以,她情愿护着她做一辈子的孩子,什么苦都不要再吃,只要每日开开心心的就好。
“……好,我让秦妈妈陪你,云合也扶着,你拄着拐杖也不要脱了她们两个的手,慢慢地走。要不是娘吹不了风,就亲自陪你去了。”
薛玉柔松了口,叫秦妈妈拿来狐狸毛的斗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她系紧了,确保不会漏风之后,将秦妈妈叫来交代了一番,才放她出去。
薛明英下了门前的台阶,望着天上眯了眯眼,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过去了,感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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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绝望也不复存在。
“秦妈妈”,薛明英轻轻叫了声,“那天宫里的人来,说了什么?”
事发后第二日,宫里就来了人,她当时在病床上,人是母亲见的。
秦妈妈替她理了理斗篷帽子,温声劝道:“小姐,这些事让夫人去办罢,小姐专心养病,等病养好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若是以前,薛明英或许会追问,问到尽头才罢休。眼下她没那么多力气了,只道了声好,慢慢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些日子,她也一次又一次反省过。
或许那夜的事会发生,归根到底,是她没那些本事,还奢望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应执迷不悟,换母亲来处置,也许会处置得更好。
既然如此,她不插手就是。
“那表哥呢?他什么样了?”薛明英又想起崔延昭来,不同于那夜的恐惧,她现在只觉得愧对他。
二姨夫远在岭南,上京谁会与崔家为敌?算来算去,还是落在了她身上,才让哥哥蒙受了这样的冤屈,是她对不住他。
不过秦妈妈连这也不告诉她,只道:“小姐只管养病罢,这些事有夫人操心呢!”
“为什么连这也要瞒我?”薛明英呼出口气,起了团淡淡的白雾,想到会不会出了事,一下子停下脚步,盯住了秦妈妈道,“表哥受了罚?”
“没有,怎么会?小姐别多心了,再走两圈便回去罢,虽说日头好,到底是冬天,这般慢慢地走久了,寒气就沿着腿溜到身上去了。还是快些到屋里烤烤火罢!”
秦妈妈打算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薛明英疑心更大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蹙起了眉头,“他真受了罚?是陛下,皇后娘娘罚的,还是……”
“太子殿下。”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身上一抖,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人携着霍芷在她面前离开的景象,寒意从地上直钻了上来。
若是从前,她绝不信他会包庇谁,可是现在……
秦妈妈低下了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道:“小姐之后会知道的,等病好后再说罢。”
要是让小姐现在就知道表公子当夜就被人送上马车,逐出了上京,也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薛明英隐隐觉得不对,正要再问,院外的侍女一声通传,话音刚落,容安便进了院子。
“奴婢见过薛娘子!”容安见是她,匆匆几步上前请了个安。
薛明英避了一下,差点儿又扭到脚,但她并不后悔,对这位东宫之人脸色淡淡道:“为什么行这么大礼?不合规矩。”
见她冷淡,容安圆胖的脸上笑意不减,比平时多了一丝热忱,呵呵道:“礼多人不怪。薛娘子伤可好些了?那些镇痛消肿的药膏可还好用?此次奴婢又带了一些来。”
“不必,家里有,带了也请拿回去,我用不上”,薛明英口吻冷淡,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又道,“这次来,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的话,她希望东宫任何人不要再踏足这里一步。
21.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容安碰了个钉子,更是被话里的不耐烦一惊,不由仔细打量了眼前人几眼,暖阳倾洒的院子里头,他竟从眼前人淡漠的神情里头,看出了难以融化的寒意。
和从前那个扒住了东宫的门槛就不愿撒手的娘子天壤之别,叫人有些认不出来。
“若是没旁的事,只是送那什么药膏来,你请回罢。”
他一时不答,薛明英便按了按怀里的手炉,眉眼垂落,话里的语气隔人于千里之外。
容安立马回过神,知道自己再不说,只怕真的会被人扫地出门,忙道:“有事有事!奴婢这回来,是要讲些缘故与陆夫人详谈清楚,并非只是送那……殿下吩咐的药膏来。”
说到药膏,他还是轻轻顿了顿,屏住了呼吸察言观色。
“那好”,薛明英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叫了身边的秦妈妈道,“你去告诉娘一声,说东宫的人来了。”
话语间,仿佛来的只是不相干的公家之人,没什么特别。
容安心中暗暗叹口气,看来这次薛娘子是真伤了心了,与主子置这么大的气,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平息。
不过,最好还是她自己快些想明白了才好,不然依主子的性情,想想都不可能对个娘子俯就,拖下去的话,后悔的只会是薛娘子。
“那奴婢就先进去了!”容安又朝她欠了欠身,想着有机会要劝劝她,跟在秦妈妈身后,进了上房。
刚进去没两息,秦妈妈便出来了,复来挽住薛明英的手,絮絮道:“夫人说花园里梅花开了,让小姐去看看,遇到哪一枝好看就叫底下人摘了,也送给夫人瞧瞧。”
薛明英看了眼窗户那里映着的两道人影,轻道了声好,慢慢走去了花园。
起先母亲连她在院子里走走都不愿意,眼下却主动要她去花园,摆明了要支开她,免得她听见了什么。
能让母亲这般谨慎的,除了那天夜里的事,没有其他。
只是她没想到,东宫的人为了这件事,竟然明目张胆地到家里来,试图送些不痛不痒的药膏就平息过去……
薛明英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妈妈看见了,好奇道:“小姐想到什么,怎么笑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许多人我自以为熟悉,其实并不了解。”
她从未见过那人偏爱的样子,便以为他不会,想着他本就这般中正克制,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偏向。
其实是她无缘得见,便无从想象。
秦妈妈从她带笑的口吻里头,听不出她多高兴,倒有些压抑,替她将斗篷立了起来,裹住脑袋道:“那就是那些人藏得太深,不愿意将真心表露,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相交,小姐不必理会。”
薛明英整个人埋在斗篷里头,在棵开得正好的梅树前扬起了头,道了声好。
其实不过六年光阴,她迷途知返,一切都来得及。
母亲会陪着她,秦妈妈和云合也是。
时间久了,有些本不该遇见的人和事就走远了,也忘了。
回去时,薛明英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和离开时一样,便以为母亲见完容安后歇下休息了。
正拄着拐,由秦妈妈扶上台阶时,却听见说话声朝门口而来。
“陆夫人勿忧,殿下并未革去崔长史的官职,所谓被逐出上京,乃是旁人谣传。”
“是吗?可我总觉得……”
“不不不,还请陆夫人仔细想想,当夜就送走崔长史,难道不是保全他?若当真查出什么,宫中一怒,岭南都督鞭长莫及,只怕也救不了他!回了岭南后,即便有什么,隔着这几千里,也就只能轻轻放下了。”
“那……倘有什么,还请公公早些与国公府通声气,我们也好早做应对。咳咳……”
薛明英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容安和母亲的声音,恰好门帘子从里头掀了起来,她看见母亲陪了容安出来,脸上挂着求人才有的笑容。
薛明英看着容安,一下子抿住了双唇。
容安顶不住她这样的眼神,似要将人冻成屋檐底下垂着的冰挂,忙道:“薛娘子回来了?快请入房烤火!宫中还有杂事要办,奴婢就先回去了!”
他的样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薛玉柔看着不解,也不明白这些日子他为何对自家娘子格外恭敬,明明那位太子殿下几乎已经表明了非霍家那位娘子不可,不可能再对自家娘子有意……
“娘,进去罢,别吹风了。”
薛明英带薛玉柔走了进来,坐在薰笼前,将怀里的手炉拿出来给了秦妈妈,轻轻靠在了母亲怀里。
过了会儿,她迟疑道:“娘,是不是表哥出事了?”
薛玉柔刚要说没有,想到方才她来得巧,只怕那些话都听见了。若不和她说,依她这些日子的性子,只怕会闷在心里自己想……
“你哥哥他,回岭南了,是你二姨陪着走的。”
其余的她没再多说。
那天夜里她光顾着自己孩子,等退了烧,陆原回来告诉她,说上京城门叫宫中的人打开了,天还没亮就派兵监送了一辆马车出城,直奔南边去。
车里载的正是延昭,只怕毒都没解干净。
派去的兵里头,还有那位殿下的亲卫。
薛明英低了头。
哥哥一走,那天夜里的事自然就再也查不清了。谁给哥哥下的药,谁领哥哥去的那里,她到之前发生了什么,都会成为未解之谜。
那人做事当真周全,护着人时,方方面面都叫他想到了。
“阿英,娘也不怕告诉你,容安亲自来说了,事是叶蓉犯下的,她已受了罚,这件事就到这里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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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薛明英应得干脆。
可烤着火,望着薰笼里头的炭火明灭,暖了身子之时,她依稀想到那天夜里下了大雪的,天寒地冻,容安说哥哥当夜便被送走,那么冷的天气,他又中了毒,被人生生驱逐出上京,简直和条丧家犬一般。
哥哥明明是那般意气轩朗的郎君,替父述职也是人人称道,临了却以这样的方式回了岭南……
她越想,心里越闷得厉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仰头看向母亲时,眼中晶亮隐隐闪动,“可是表哥他……他就这样白白受了冤屈,叫人赶回了岭南吗?还有二姨,她待我那么好,就这么走了,她说过等开春再走的,还说要来家里过年……我舍不得他们……”
薛明英说着,鼻尖越来越酸涩,眼前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不想了好不好”,薛玉柔用手帕擦着她微红的眼眶,“你只当这件事过去了。你哥哥没来过,你二姨也没来过,这些年你只跟在娘身边。”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只能当做没看到没听见。
明明蕙奴说了是霍芷指使。
明明只要查下去便能查清真相,找到那些人,彻底还表哥清白。
见她又生出了从前的执拗之气,薛玉柔惨然一笑,“阿英,娘难道没试着派人去查过?可你知道吗?霍府里头,就这么几天功夫,就多了东宫的人,将里头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你父亲告诉我时,我就知道不能再往下追究了。”
薛明英怔怔地望着母亲。
“阿英,叶蓉也好,霍芷也罢,甚至你哥哥,都无关紧要。娘只有你了,只要你好好的。那人他……他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呀!你明白吗?”
薛玉柔握紧了她的手。
薛明英听见自己嗯了声,恍惚间,她想道。
原来储君偏爱一人,就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叫人咽下天大的冤屈,一句话都说不出。
过了几日,薛明英听闻有位叫霍荣的年轻郎君,因立下大功,被封了中书舍人,做了东宫里头的近臣属官。
彼时她正躲在书房里写一封信,要寄去岭南的,听见侍女们在窗下议论他是霍家郎君,也是霍芷的亲哥哥时,她没有任何表情,依旧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早晚会发生的事,那人既然喜欢她,自然要提携她的亲哥哥。
“小姐——”
“小姐可在这里?”
不一会儿,云合闯进来找她,见到她在后扶着门框气喘吁吁道:“东宫来了车马,请小姐入宫一趟!容公公正等着呢!”
笔墨被压得一溅,信毁了,也弄脏了薛明英的长裙。
拄着拐杖登车时,她想:
将哥哥逐出上京后,接下来,就要轮到她了吗?
22.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再入东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顺利。
薛明英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不用叩门问人,东宫的门也可以缓缓打开。
她拄着拐杖跟在容安身后,一步一步走入,冷漠地看着这个往日最为熟悉的地方。
走着走着,她发现原来这里的宫殿这样深,台阶登了又下,绕过道道圆柱红栏,才到居玄堂前。
她走得很累,惊讶过去竟走得那般轻松,仿佛三两步就到了。
可立在眼前的居玄堂没变,堂前仍有人把守着,她到了也进不去,要等容安去问。
主子在见客,没空。
薛明英微低着头,听见容安从侍卫口中得到的答覆,不知怎么,想笑。
也真的笑了,淡淡的,像上京里头闺训极好的世家娘子,也学了那些娘子的善解人意道:“太子殿下贵人事忙,我改日再听命前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
反正他是储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又算得了什么。
容安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暗道不好。
她说话声轻,能听出病得久了,身子骨没以前好,仿佛连性情也柔和许多。
但只看了她眼中的冷意与疏离就知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本就不想来了,巴不得能马上回去。
容安不由向里探了探,着急主子怎么突然见客,他去时并未有客来访。远远地看见了程昱站在居玄堂书房前,见他在张望,朝他摇了摇头,意思这客人见的时辰不会短。
“薛娘子,时候还早,不如先去前殿用些点心罢?奴婢记得娘子爱吃荔枝,眼下这个时节,恐怕就宫中还有荔枝可尝了。娘子去用些荔枝木莲饮罢?”
容安善于变通,转头便是笑眯眯的,想用这个法子将人留下来。
“我在病中,大夫说过不许多吃甜。眼下太子殿下怕是没空,那就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
薛明英说完,不和他周旋,拄着拐杖,由云合扶着,往外走去。
容安跑了几步绕到她身前,拦着道:“不甜不甜,奴婢让他们少添糖,味道清淡,娘子权当喝一盏温水了。喝完了再走可行?”
东宫里头不少宫女也看见了这一幕,吃惊不已,平时也没见容安公公对薛娘子这般上赶着讨好,怎么今日倒好,就差当个祖宗供起来了。
腆着个脸卖笑,浑然像见了另外一个主子。
“好不好?薛娘子,喝完再走?”
薛明英见他明目张胆拦在身前,多少是在用东宫压人,倒是和他口中主子差不了多少。想到这里,忍不住怒了,蹙眉后一句重声,“让开!”
容安见她面若冰霜,连那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不敢再拦,闪到一边道:“好,奴婢叫人送薛娘子回去!主子若有怪罪,奴婢担着就是!”
他话说得急,心里的算盘却打得精,往常见她是个容易心软的样子,看见宫女受了欺负也会仗义执言,想着自己说些担责的话,不定就留下她了。
可这一次他却打错了算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请来的祖宗,拄着拐杖,一步一声响动,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走得虽慢,长裙瘦影无比决绝,孤傲得紧。
容安忽然想起她前几年的样子,真是像团火往东宫里扑,尤其冬天穿了红斗篷的样子,更像了。流言蜚语她不为所动,冷嘲热讽也无动于衷,满心满眼装的只有主子,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都难免动容。
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不肯在东宫逗留半步,走得头也不回。
不知为何,容安竟觉得有些难过起来,也觉主子有些事做得伤人太过了。
他赶了上去,不再有小心思,“薛娘子,奴婢这就去叫车马。”
刚走到台阶那里,居玄堂匆匆走出了一人,高冠玉面,步子迈得很快,脸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沉郁。
“是霍大人?这就走了么?”容安见客是他,已经出来了,赶紧含笑送了送。
“嗯。”霍荣脚步未停,随口应了声,一心在想自己的事。
“薛娘子且稍等等,主子已见完客了,说不准便有空了!奴婢去问问!”
他拦着人,边看了眼居玄堂前,程昱走出来了,指了指里面,点点头。
这就是主子得空了。
容安忙请人进去。
薛明英拐杖都戳到最近的那一级台阶上了,被硬生生逼着收回来,送到了居玄堂里,看到了那人。
他手里拿了折子在看,头也没抬,和从前没半分差别。
刹那之间,薛明英感觉到心莫名一跳后,不受控地跃动起来,跳得太过用力,让她卧床近半个月的身体都有些受不住。
“孤王何时叫你让她来了?”李珣以为是容安先进来禀报,看完了折子里头的内容,才略不耐烦地抬眼。
没想过会在此时看见她生生立在他跟前,脸上病容苍白,拄着拐杖,给他行礼。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她说话举止都挑不出错,可李珣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大如意。
“你先坐。”
他没多想,手里的折子其实没完,不过是上半阙,下半阙在另本折子里,说的是一件事。
他让薛明英找个位子坐下,自己看起折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看着看着,心神渐渐分出去了一些,不免有些烦躁,只能耐着性子往下看。
薛明英静静地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她吃了快半个月的药,身上有股药草香,徐徐地传到李珣鼻端,缠着不肯走。
他不得不将折子一合,丢在了桌案上,微狭的凤眼看向她手边的拐杖,又想起刚才听见的几声动静,想必就是她拄拐杖的声音。
她还没好就出门?
他皱了下眉头,“你今日来,是容安擅作主张,孤王并不知晓。”
薛明英起身,答了声是,头低着,没和他对视。
听了他这一句,心口那里的剧烈跳动慢慢平复下来,心如止水。
是从前的他。
不是她从前预想中,被打动的他。
李珣觉察出异常来。一打量,发现她进来就挑了个最远的位子,从始至终低着头,没看他。
和从前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
薛明英在他的打量下,渐渐地,竟有一丝不耐。
她不明白他把她叫来这里坐着是要做什么。
就为了羞辱她被容安轻易骗来?
还是要替意中人出口气,让她在这里受冷待。
“冒然前来,惹了太子殿下不快,是臣女的错,若太子殿下想责罚,臣女领受。若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愿意原宥,臣女便请告退了。”
薛明英一字一句,说得客气守礼。
李珣已想通,只当她换了个法子引自己关注。
齐国公是他身边重臣,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该知道,他不可能轻易罚她。
到底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揉了揉眉间,没跟她计较,语气上缓和了些,“容安回话说,你没用那些药膏,为何?快好了?”
他没想过别的可能,比如是她不想要。
薛明英却几乎算是挑明了,“太子殿下所赐药膏,太珍贵,臣女没资格用,也不敢用。”
李珣听了她的话愣住了,从她进来后,第一次认真地看起她。
脸虽看不见,但她在他注视下向后退了半步,拐杖重重地拄在了地上,方才稳住身形。
“你在和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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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置气”,李珣语气肯定,十分平静,“为什么?”
“没有”,薛明英淡淡道,“民女怎么敢和太子殿下置气。”
这下李珣听出来了。
她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说话时头也不抬一下,是故意要和他生疏。
他盯着她,下令:“抬头。”
薛明英手握在拐杖上,指尖用力到发红,仍旧低着头,“太子殿下叫臣女来,就是想问药膏的事吗?问完了,臣女可以告退了吗?”
见她旁的话不说一句,只是要走,从前多少次要进居玄堂进不来,今天来了却是这副模样。
她究竟想做什么?为的事,还是人?
想到人,桌案底下,他的手掌慢慢地蜷紧了,无形中形成了一股压迫,压得薛明英透不过气来。
“你这是在任性赌气。”
薛明英听出了他对她的不耐烦,更加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于是仍旧没抬头,只一味地问,“所以臣女可以告退了吗?”
见她这个样子,李珣想到这几天她在做的事,要给岭南写信,都改了几封了,也不知要写得多情深义重才肯寄出去。想着,火气蹭的一下子冒了起来,怎么压也压不住,“告诉孤王,你在赌什么气?”
薛明英没回答,只是道:“臣女可以走了吗?”
“你究竟在赌什么气!”李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重。
薛明英忍不住一颤,想起母亲说过的他是储君,也是将来的皇帝……
她声音低了些,“臣女只是不想打搅太子殿下。”
“打搅?你过去打搅得少吗?今日为什么急着要走?你想去哪里?国公府?岭南?”
李珣冷哼一声。
提到岭南,薛明英久久压抑的怒火瞬间压不住,倏得抬起头,见他脸上不屑又嘲弄,怒意与委屈之下,气得直发抖道:“太子殿下远在上京,竟也知道岭南吗?那太子殿下知道岭南都督之子崔延昭是如何回去的吗?”
李珣想到那个该死的人,漠然道:“他来述职,述完了,不该走?”
“对,他是来述职!可太子殿下应该比我清楚,陛下明明特许了他与母亲留到春天再回去,怎么现在就走了?太子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事办完了,就该回去。”
“回去?是被赶回去!那么冷的天,雪还下着,他就被人像条丧家犬一样丢到马车上,监送犯人一样赶回岭南!我倒想问问太子殿下,他犯了什么罪?还是他哪里惹怒了太子殿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
说着,薛明英又想起那天晚上,眼中泪意涌动地逼视着他。
李珣见了她这个样子,又听她口口声声护着那该死之人,本就隐藏心中的杀意沸腾而起,紧紧握住了扶手压抑道:“薛明英,不要胡搅蛮缠,你心里清楚,这件事是他做错。”
可见她脸上毫不悔改,还有对那人的心疼,李珣再也压不住那些杀意,怒道:“在宫中闹出这样的事,孤王没有要了他的命已是仁慈!孤男寡女,夜里应当出现在那里吗?”
薛明英冷笑,“那请殿下告诉我,孤男寡女,应当出现在哪里?东宫?还是殿下面前?还是应该像殿下和那位霍娘子一样,过了众人的眼,就没事了?是他做错吗?我看太子殿下是想包庇谁,才希望我真与他淫/乱后……”
李珣一下子站了起来,玄衣两侧双拳紧握,“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不!不够!远远不够!”
“我今天就告诉太子殿下,即便他走了,这件事我也会查到底!”
“谁是罪魁祸首,若叫我查出来了,我绝不放过!”
薛明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直到站在他面前,颤抖着仰望他。
眼中含泪。
23.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李珣看着她步步紧逼,口口声声都在说那个该死之人,脸色铁青得不能再铁青。
缓缓扬起下颏时,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偶然看见她微敞开的斗篷间,腰肢处大片墨迹未干。
竟就这样草草打扮而来,敷衍至极。
从前她到他面前,从未如此。
李珣的怒意中瞬间带了可怖的冰冷。
那个人,不过来了数月,竟然就让她在他面前变成这副陌生模样,身上墨迹,只怕也是为了写那封信沾上的。
“如果你冷静不了”,他口吻变得一沉,仿佛快刀即将落下夺人性命,在给人下着最后通牒。
“有本事查得明明白。”
“孤王等着你带来罪魁祸首,还你那个好兄长清白!”
薛明英无法不被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再度激怒,更加用力仰着头道:
“那太子殿下定要,说话算话!”
她声音沙哑,说出的话,却一个字比一个字重。
“啪”的一声,李珣手掌拍向桌案,桌上的折子弹起来,又落下,仿佛整个书室都随之一震。
他冷冷地道了声好,一眼没看薛明英,大步出了书室。
他走后,薛明英一下子便耗尽了力气,整个人由拐杖摇摇晃晃地撑着,撑不住,拐杖一倒,她撞到了桌角,疼得她眼里的泪珠滚落而下,落到了手背上,热得发烫。
一下子便止不住了。
她顺着桌案的边角坐在地上,蜷缩着身形,捂着唇,一声声哭到喘不上气。
为什么明明是他在包庇袒护,却可以高高在上,无动于衷。
她的清白,哥哥的清白,那天夜里的真相,在他眼中,比不上讨好一个人来得重要。
她为什么到如今才知道,他有这般痴情。
又为什么在怨愤后,还是难受。
直到眼泪晕透了身上长裙,薛明英感到一阵冰凉,泪眼朦胧地看着周遭摆设,她脑子发钝地想起来,原来这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想要进来的居玄堂。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有这么冷。
打了个寒颤后,慢慢看向窗外,那成片的松柏冬日常青,让她想起站在居玄堂外时,看见这松柏,便暗道也要如它们一般,任凭四季流转,心意耿耿不改。
甚至就在才过去的这个夏天,她仍作这般想。
那现在呢?她还这般想吗?
薛明英问了自己一句,随后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泪忽然就干涸了。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难受从何而来。
过去的六年,是她用心投入,却并不值得的六年。
那么多的四季,她都压在了一人身上,换来的是悔。
薛明英慢慢地擦干了残留的泪痕,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手里捏紧那方湿透了的帕子。
经过香炉时,她看了眼那曲曲折折升起的青烟,毫不迟疑地将帕子丢了进去。
火舌一跃而起,将那帕子焚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走出居玄堂,容安又迎了上来,低着头,没太敢看她,只小心翼翼道:“薛娘子,车马已经备好了,就在门口。”
来时是在宫门处,并非在东宫前,薛明英想,也许这是储君的怀柔之策。
打一棍,再给个枣子。
也许他便是这样驾驭群臣的。
薛明英平平淡淡应了下来,没道谢,也没推辞。
太子殿下的手腕,刚才已经充分领受,再来一次,她太疲倦了。
就这样罢。
她要真相,得罪他的时候还多着,不必急。
薛明英拄着拐杖,脸色淡漠,不回头地走出了东宫。
一到国公府正门,她没在车上多逗留一时半刻,钻出车厢后,几步从车里走下,避之不及。
容安连和她打声招呼都来不及,看着她进去的背影,心里头却在天翻地覆。
旁人没听见,他却听得清楚。
薛娘子在书室里头当面忤逆主子,那字字句句都锋利得紧,别说世家郎君,百姓家的郎君听了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主子。
他只听了几句就害怕地躲了出去,怕被主子事后想起来,秋后算账。
只是有一件事他没料到,主子怒便怒了,竟会那般大怒,失态到和薛娘子较起声量,实在太不寻常。
容安只想了想就戛然而止,不敢再想下去,他总觉得要是让主子知道他听见了,非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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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袋不可。
薛明英才入了国公府,就有人抬了软轿来,接她往上房去。
她将拐杖递到云合手里,正准备入里,不知哪里跑出个稚童,还未及腰,上来就拽着她的斗篷道:“姐姐!你的衣裳好好看!真漂亮!”
云合一见薛明英被吓到了,忙要将那稚童抱走,“哪里来的野孩子,乱跑乱撞!等会儿撞伤了人!”
那稚童看着才五岁上下,手劲却不小,攥着斗篷的边缘就是不松手,撒泼哭闹道:“我也要做这样衣裳!娘!我也要!你叫姐姐给我!”
云合一时掰扯不开。
恰这时,从门房里跑出个妇人,她发髻挽得松垮,几步上来抱住了那稚童,喝他松手。稚童还是不松,她急得眼里溅泪,“你这不争气的!眼皮子这样浅!”
那稚童受了打,疼得大哭出声,嚎啕似要震破天际,但见他一哭,妇人脸色缓和了一些,立马又哭又闹道:“娘!姐姐在这里!我要姐姐的衣裳!”
薛明英本以为他母亲来该听话了,不料他反倒觉得多出个倚仗,力气更大起来,她腿脚不便,被他拽得往前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她扶着轿厢,单手解了斗篷带子,丢到地上给她,对云合道:“从他手里拿回来后,烧掉。”
看了眼那妇人,有些眼熟,但没想起来哪里见过,没打算理会,准备交给母亲处置。
刚要走,却见秦妈妈疾风一般地走来,见了这妇人脸上顿时多出了几分厉色,扯着那妇人的手臂就往外走,“是你!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薛明英忽然想起来,那妇人她在哪里见过。
那次母亲陪着她去别院散心,有个庄户求着见母亲,说是谢恩,但见了后秦妈妈领她出去时仿佛还有些委屈。
母亲当时神色也有些不对。
“娘!看姐姐!姐姐里头衣裳也好看!”
她正回忆,那稚童一声姐姐,让秦妈妈脸沉得更厉害了,骂了声“没家教的东西,混叫什么!小姐,你先进去,我将这些混账东西赶走!”
说着,她叫上几个府里的嬷嬷,撵着那妇人和稚童往门外去了。
薛明英眉间一颤,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了,坐进了软轿,催着到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