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娇神君硬塞白月光剧本》
1. 我死了,我没有
寂静深夜,天色如墨,“啪嗒”一声动静,惊醒了烧的迷迷糊糊的莲玉。盯着浅色的帷帐看了一会儿,许是冰凌落了,她想。
莲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颤声呼出一口白气:“水。”
一身绛色衣裙的宫人疾步走来。“公主,”来人顿了顿,又改口道:“娘娘,我扶您起身。”
莲玉勉强扯出一抹笑,更显唇色苍白。
芝儿是负责照顾她的宫人,也是偌大的深宫中唯一与她归属前朝的燕国余孽。
她的国亡了,亡在莲玉好心救下的罪奴手里;她的父王母后死了,死在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手中。
没力气接过芝儿手中的水,莲玉只能靠着床栏、就着芝儿的手,小口啜着冷透的茶水。不免看到了芝儿手上的红肿的冻疮,紧接着又是一声轻叹。
芝儿扯了扯衣袖,将手背盖住:“不碍事的,炭火要紧着娘娘您取暖。”
莲玉知道芝儿只是安慰她,殿中的火盆早已经熄灭多时,她们哪还有炭呢?待到嗓子里的干涩稍稍缓解,莲玉吩咐道:“将窗户推开吧。”
若是之前莲玉身边的几位年长宫女、嬷嬷,此时定会板着脸教训这位肆意妄为的小公主,可惜她们都死了,当着她的面。
衔玉殿四十七名宫人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汇成一条河,三年过去,衔玉殿暴雨之后道路上仍会流淌淡红的血水。
芝儿推开窗户,夹杂着碎雪的风穿堂而过,芝儿赶紧赶回莲玉身边,替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被子,薄被盖了两床,也暖不热莲玉的一双手。
“什么日子了?”她问,被关在衔玉殿太久,她已不晓世事更迭几何。
“今天是腊八。”芝儿垂下头,帮她掖了掖耳边细软的发丝,手指上也沾了些她梳头用的木兰香露。
原本乌黑秾丽的发丝早已失去了光泽,其中还夹杂着几根碍眼的白,一阵热流涌上芝儿心头,仅仅过去了三年,公主如今刚刚双十年岁,竟早生华发。
更别提散落的衣襟中露出的点点青紫痕迹,无一不表明金枝玉叶的身子受到了如何非人的待遇,芝儿仰起头,让泪重新回到眼眶里。
“咳咳。”猛烈的咳嗽让莲玉的双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她将手从锦被中抽出,抓着芝儿红肿的手指:“拿纸笔来。”
从入冬便开始病的莲玉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就像年少时见到卧床多年的太上皇最后一面时,皇爷爷不光陪她下棋,还亲手捏碎了两颗核桃剥开喂她。
那时候莲玉就记住了,这叫回光返照。
信简短的很,寥寥几字向曾经的罪奴、如今的新帝求芝儿一条性命。写完信,莲玉仍不放心,褚庭早已经不听她的话了,她命芝儿将首饰匣子取来。
自打新帝登基,她这个被囚深宫的前朝公主自然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像样些的首饰早已在她的授意下由芝儿拿去疏通关系,只为让她们在曾经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衔玉殿能吃上一口热饭、用上一块炭火。
莲玉将剩下几样不值钱的银饰塞给芝儿,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妆奁扔到地上,一尾拇指大小的银鱼从破碎的妆奁间掉落,芝儿将其捡起后递给她。
莲玉摆摆手,不肯去接:“若是陛下不放你离去,你便将此物交还于他。”
这是曾经身为罪奴的褚庭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在俘虏营中少年拼了性命也要保全下来的,他早亡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莲玉曾经送了他很多宝贝,嵌着七彩螺钿的屏风,镶着东珠、翠玉、宝石的蹀躞带,削铁如泥、象牙作柄的宝刀,可无论多贵重的礼物始终不能让他开颜,少年手里始终握着把玩的还是那尾小银鱼。
打小矜贵高傲的公主怎么受的了如此轻视?莲玉将其夺走,佯装生气怒吼“鱼就应该呆在水里”,而后将其扔进了荷花池。
少年冒着雪,在结冰的荷花池里找了三天,以大病一场宣告无功而返。
实际上小银鱼被她悄悄藏在手心,可惜后来落入了妆奁的夹缝里,她尝试了许多次都没能取出来。
芝儿握着银鱼,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公主,我去求陛下,求他让太医来给您诊治。”
莲玉弯了弯嘴角,眼中却尽是落寞,为了报复燕国带给他的耻辱,褚庭力排众议,留下了她这位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安置于后宫,任由他人磋磨。
看到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该是何等畅快的事?
她示意芝儿坐下,不紧不慢道:“待我死后,一把火烧了衔玉殿。”
莲玉脸上的决绝恨意令人心惊,芝儿知晓莲玉此话定不是轻易说笑,于是猛地跪下:“公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一把火烧得干净,待日后陛下娘娘黄泉之中见到您,该有多心疼啊!”
她轻轻摇头:“我向来不信鬼神,人死如灯灭,我这辈子做错了太多事,害死了父皇母后,即使到了黄泉之下,我也无言面见他们。”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莲玉所有的力气,她的身子撑不住了,无力地从床栏边滑落,却又挣扎着起身。
“公主!”芝儿冲上前将她扶起,掌心被莲玉身上棱角分明的骨头硌得生疼。
莲玉眼眶微红,嘴唇翕动,半晌才哽咽道:“我要去窗边看看,带我过去。”
父皇与母后恩爱三十几载,诞下三子一女,作为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她口含美玉出生,一出生便是除母后外燕国最尊贵的姑娘。
国师为她取名莲玉,父皇为她修建衔玉殿,一直到莲玉及笄,父皇也舍不得让她搬出宫去,于是莲玉成了燕国唯一一位成年后仍住在宫里的公主。
莲玉在芝儿的搀扶下在窗边坐下,细碎的雪花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到她的手掌上,微微一凉,瞬间化成一滴细小的水珠,像是老天无意间落在她手心的一滴泪。
呼啸北风中,雪花骤然变大,茫茫一片白的刺眼,莲玉无力地抬起手,试图挡在眼前,胳膊却好似缀了铅一般沉重。
她眯起双眼,仔仔细细勾勒着衔玉殿中的一草一木。
她每年生辰都会种下的牡丹早已枯死,母后最喜爱的木兰两年前便被她和芝儿砍了当柴烧,还有荷花池里的名贵锦鲤,为了给她补身子,芝儿刮鱼鳞不知弄破了多少次手。
曾经的衔玉殿欢笑声不绝于耳,如今只剩下她和芝儿孤零零两个人。
远处的雪白大地里,一高大的玄色身影在猎猎风中若隐若现,缓缓朝她走近,莲玉苦笑两声,真是命该绝于此,居然让她碰着了勾魂的黑无常。
身影越来越近,莲玉的身子越来越冷,在一片雪花落到她的眼睫上后,幻化成的那滴泪水霎那间仿佛有千斤重,莲玉阖上双眼,再也没能睁开。
九重天
驻守南天门的守卫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跟同僚抱怨:“今日的瑶池宴好生冷寂,怎么连妙乐仙子的琴声都听不着呢?”
同僚脸色微变,拿手肘捣了他一下:“你没听说吗,褚庭上神历劫出了些意外,天帝发了老大的火,谁敢载歌载舞碍他的眼呢?”
说到这儿,同僚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用极低的声音靠在守卫耳边说:“听说是疯了。”
守卫瞪大了眼:“你说的可是褚庭殿下,那位名震四海九州的战神?”
同僚点点头,神秘兮兮地接着说:“司命殿青雀上神已经被贬下凡间历劫了,今日瑶池宴就是为了庆贺新上任的莲玉上神。”
守卫撅起嘴,有些不信:“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同僚晃了晃脑袋:“膳房的桃夭仙厨可是我飞升前的表弟的二舅妈的姨奶奶的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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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池宴会上,舞姿曼妙的仙姬穿着流光霞衣、伴着仙鹤翩跹起舞,银河与霞光在她们周身徘徊。
琥珀色的酒液在玉魄琉璃杯中轻晃,森森冒着寒气,馥郁的香气让莲玉脸颊微红,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已然微醺。
莲玉刚摆手拒绝了姻缘殿仙官的祝酒,就见着司礼殿的悦椿上神面带歉色,端着酒杯向她走来。
悦椿拱手道:“今日的瑶池宴即无司乐仙官,又无仙鸟齐鸣,属实怠慢了莲玉上神,还请上神莫怪。”说罢,不等莲玉作出反应,一饮而尽。
莲玉端起酒杯浅浅沾了沾唇,故作嗔怪:“悦椿上神这么说,可就是见外了。”她伸出手,银河立刻朝她飞来,如一条帔帛,缠绕在她臂弯:“今日美景、美酒,哪里谈得上怠慢呢?”
在莲玉还是司命殿一个小仙官的时候,同为凡人出身的悦椿上神多次照拂她,让她在青雀上神手下逃过好几次被罚,莲玉最是知恩图报的性子,怎会介意。
悦椿浅浅笑了笑:“莲玉上神性子豁达,可让我好生羡慕,早知我就跟你一起下凡间历劫了,也能彼此照应着些。”
提起这个话题,莲玉眼睛亮了亮,八卦之心骤起,问道:“我回来之后就听说青雀上神因疏漏被天帝贬下凡间历劫,可我只顾着睡觉了,醒来之后青雀上神已经下凡,不知如今那位……”
莲玉朝远处巍峨的宫殿斜了一眼:“情况如何?”
酒壶自动飞到悦椿手里,他又斟了满满一杯,轻叹道:“那位祖宗醒了之后跟丢了魂似的,非要找一张什么纸条,神君府藏书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就这还不够,听说前两日刚去过藏经阁,把古藤老人气得胡子都掉了不少。
“还跑到司命殿,非要找什么凡人的命簿,青雀上神自然不肯,一来二去两人便打了起来,最后也没找到,青雀上神因工作疏漏被贬下凡历劫,那位如今被关在神君府思过。”
莲玉脸微哂:“那可太不妙了。”
司命殿的活在莲玉眼里和凡人里写话本子那群人差不多,有欢声笑语,自然也有凄风惨雨。
以那位的身份,自然是王侯将相、天下豪杰英雄,看来是青雀上神排的戏不合神君胃口,让神君在凡间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件事对统管凡人命簿、仙人凡尘历劫的司命殿来说着实不妙,最近都没神仙申请下凡了。
这位神君着实小心眼的紧,那么多下凡历劫吃苦的神仙,也从来没见任何一个找上门算账的。
莲玉暗下决心,等忙完这一阵子,必要去探察一番,为司命殿、为青雀上神正名。
可惜莲玉想得太过简单,瑶池宴结束后她刚到司命殿,下属的三位小仙官就用法术运来了一座文书小山,将莲玉镇压在山下。
莲玉拼命从文书堆里爬了出来,施法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她不好意思地朝三人笑了笑,曾经是平级,如今成了她们的上官,莲玉还有些不适应,但三人似乎松了一口气。
清平和齐和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莲玉上神,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濯水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莲玉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濯水便弯着眉眼,朝她手里塞了一根翠玉笔:“莲玉上神,自打青雀上神下凡后,咱们司命殿的公文便被搁置了下来,喏,这些都是你的。”
莲玉扯了扯嘴角,面对这座小山,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濯水又挥了挥衣袖,层层纱帐扬起,露出后方桌案上堆积的文书:“喏,那些也是你的。”
莲玉苦笑:“我看,我现在就看。”
这一看便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只叫人生死相许。
等莲玉看完了三座小山,终于从桌案前抬起头,人世间已不知过了多少春秋,自然也将好奇心抛到脑后。
2. 好不讲理一人
曜辰神君府的诸位仙侍,近些日子恨不得夹着尾巴做神仙,虽说自家主子只是性子冷了些,平日里并不会随意责怪他们,可那股子似笑非笑、阴恻恻的神情,总让人后背发寒。
主子不罚他们,不代表天帝不会罚他们,连司命殿的青雀上神都因神君历劫出了差错而被扔下凡间历劫,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仙姬仙侍难免人人自危。
小仙姬端着茶水从书房走出,刚垂着头走出没两步,便眼眶红红,边走边抹泪,引得院子里低头饮水的仙鹤好奇地凑了过来。
“红豆姐姐。”看见来人后,小仙姬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
“嘘!”红豆仙姬将她扯到一旁的珊瑚假山后,低声说:“跟你没关系,神君这些日子心绪不宁,又没责罚你,你哭鼻子作甚?”
“可,”小仙姬抽泣道:“可神君他再没喝过我煮的茶水,连他最喜欢的青山云雾也不尝一口。”
红豆仙姬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口味哪是一成不变的,你这几日回去休息吧,我来近身伺候神君。”
小仙姬连忙道谢:“多谢红豆姐姐。”
“酒。”书房里冷冷传出一声,吓得小仙姬一激灵。
红豆仙姬赶紧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将人打发了去,又到库房里取来了一坛千年龄的一梦华胥,备上炽焰琉璃杯给自家神君送了过去。
褚庭斜倚在书房的矮塌上,锋利的眉眼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情,凝望着面前散落的数张画像,画中人或坐、或立、或微笑、或皱眉,是同一个女子的万千神态,却总掩盖不住眉宇间的一抹愁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喃喃自语,盯着画像看了会,眉宇间陡然升起一抹狠戾,紧咬着牙关,似在经历无尽的痛苦煎熬。
画像蓦地燃起,化作一片片残灰,褚庭愣愣望着,心头一滞,一阵风凭空而起,画像却只剩下女子衣裙的边角。
他撑着额头,眉心紧锁,眼底迸出血丝。
明明是他亲手报复了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他为何良心不安?
在仙人漫长的生命里,凡间五十载如转眼云烟,他为何久久难以释怀?
书房外脚步声渐近,红豆仙姬推门进来,悄悄放下酒,褚庭眼一扫,冷冷道:“换玉魄琉璃杯。”
一梦华胥是极烈的冷酒,再用自带寒意的玉魄杯,怕是对身体不益。话在嘴边徘徊了许久,红豆还是咽了回去,沉声道了一声:“喏。”
临走前,红豆犹豫良久,道:“神君,天帝十分挂念您,这次意外连、连司命殿的青雀上神都被罚下凡间,望您珍重身体。”
红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直接俯身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
褚庭眸子暗了暗,哑声道:“退下吧,本君自会向天帝陛下解释的。”
千年的一梦华胥酒劲极烈,可他想象中自己大醉一场后,醒来忘却一切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甚至还没睡下多久,就被东海水君亲自到府上请他去东海镇压妖魔。
。
莲玉忙完之后,收到了东海水君寄来的帖子,暗金流转的纸上,写了无数夸耀褚庭战神功绩的美言,并为此战大胜连摆七日盛宴。
她咋舌,幸好水君点明无需携礼上门,不然以东海举世闻名的富裕丰饶,她一个刚刚升职的小仙官,手头又没什么积蓄,能买得起的礼物都有些拿不出手。
即便如此,莲玉也不好空手而去,婉拒了悦椿同行的邀请,一人去了大荒鬼市,为这次宴席选了一坛百花酒。
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也是神仙之间畅销的送礼佳品,总不至于丢了面子。
结果就是这么个灵机一动,一来一回不仅耽误了时间,还将请帖弄丢了。
“小仙是那司命殿新上任的仙官,故而姐姐觉得脸生,只是小仙本就来迟了一步,若是再打扰其他已入座的仙官,未免太失礼数,还望姐姐通融。”
莲玉语气格外诚恳,就差把心掏出来让蚌精看看了。
蚌精咬着下唇,溜圆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格外秀气风流的女神仙。
腹诽道:看样子倒不像是坏东西,只是次次都有不少沽名钓誉之辈妄图混进水君的宴席,来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位仙官迟到了不说,还偏偏丢了帖子,说不准就是为了趁人少的时候混进去。
蚌精脸一沉,贝齿上下一扣:“不行,还请仙官容我进去通报一声,让其他仙官带您进去。”
莲玉十分为难,若是让悦椿来接自己,一来二去,自己这粗心大意的毛病不就被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本来近些日子司命殿的业务就十分难做,若是再被人知晓她这个主事仙官不靠谱,她就得下凡去跟青雀上神作伴了。
想到这儿,莲玉急得原地踱步,再次柔声恳求:“好姐姐,你就通融我这一次吧,要不等宴席结束了,我再带人来见你?”
蚌精哼了一声:“你这样浑水摸鱼的我见得多了,席面上用的酒可是两千年的桃花醉,若是等宴席结束都不知道醉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能记得起我?不行就是不行。”
正当莲玉着急得挠头,身旁忽然飞来一人,伴着一声不怎么友善的冷嘲:“想混进东海水君的宴席,可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来人话里带刺,莲玉暗地里歪了歪嘴,甫一回头,一张艳丽到五彩斑斓的美人脸撞进她的视线中。
蚌精认出女人来,连忙迎了上去,语气亲切极了:“凰羽公主,您怎么这么迟才来,我们君上等了您许久了。”
莲玉暗暗吃惊,怪不得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堂堂妖族的三公主。
本体嘛……看这副模样就知道是只五颜六色的山鸡了。
凰羽似乎并不打算给一个小小的蚌精脸面,冷冷道:“本公主什么时候来,连你家君上都不敢多嘴,容得你个小小侍女质问本公主?”
蚌精一下失了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才好。
“阿嚏!”莲玉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见两人纷纷转过脸,她揉了揉鼻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一靠近有毛的东西就鼻子发痒。”
凰羽听闻柳眉倒竖,莲玉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公主,我不是说您是鸡,我碰见猫啊狗啊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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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不是把您和猫猫狗狗放在一起。”
莲玉恨极了自己的笨嘴,越描越黑,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大胆小仙,胆敢当着本公主的面说本公主是鸡!”凰羽一声怒斥,凭空变出一根两尺长的羽毛朝着莲玉劈头盖脸打了过来。
那根羽毛看似平平无奇,只是比普通羽毛多了些灵气环绕,可其中散发出的杀气让莲玉脊背一紧。
她连连后退。可惜莲玉一介文官,平日里疏于锻炼,骨头也能称得上神仙里最懒的那一拨。
避无可避,莲玉脚下一滑,跌坐在地,眼看羽毛朝着她的脸打了过来。
莲玉紧紧闭上眼,若是伤了脸,必定要去求老君赐药,到时候顶着这样一张脸上朝会,少不了要被同僚嗤笑。
唉,言多必失啊。
做好了挨打准备的莲玉,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为低沉的嗓音:“谁人敢在水君宫殿动武?”
她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只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凰羽公主,如今跟只掉毛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凰羽腿一软,跪倒在地:“凰羽参见神君,神君有所不知,是这位没有名帖的小仙试图混进水君……”
男人冷冷道:“本君不想听,凰羽公主于水君宴会上动手伤人,禁足三月。”
凰羽脸色惨白,嘴唇嗫嚅了半天才道:“凰羽听命。”
莲玉撇了撇嘴,好威风啊,上来就能让妖族公主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帝他老人家亲临了呢。
莲玉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男人又出声了:“这位小仙无故与人动手,自行去司法殿领罚。”
莲玉努努嘴,委屈极了。
自己明明是被打的那个,怎么还要受罚。无故与人动手就要受罚,有故呢?今天一堆倒霉事凑到一起,最后还没能吃上水君的席面。
一气之下莲玉就这么坐在地上,垂着头抱怨了起来:“神君好生不讲道理,小仙明明是被打的那个,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怎地还要受罚?”
静默半晌,莲玉都没听见男人的动静。她抬了抬眼皮,却落入一双寒潭般幽冷的眸子里,她又急又怕,自然没发现男人眼底缓缓燃起的那团火。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轻声唤道:“神君?小仙知道小仙有错,可能不能别罚了,小仙刚上任不久,若是被其他仙官知晓,小仙的面子该往哪搁啊……”
明明是自己有理,说出口又像是无理取闹一般,莲玉越说头越低,恨不得将脑袋埋进东海的水草里。
“唔——”
一只大手忽然卡住莲玉的下巴,手掌宽大带着薄茧,整整包住了她半张脸。手劲极大,让她动弹不得,却又不至于将她掐疼了。
这只手慢慢将她的下巴抬起,一双皂色麟纹靴映入莲玉眼中,渐渐的,她又与这位不讲理的神君视线撞到了一处去。
褚庭喉结滑动,嗓子涩的讲不出一个字,他拇指抬起,蹭了蹭手指下滑腻如脂的皮肤。
莲玉被这位神君盯得浑身不自在,刚想开口,就听见这位神君颤声问她:“方才是不是打疼你了?”
3. 升职加薪必须让人知道
东海龙宫内,蚌精穿梭在觥筹交错间,吹拉弹唱的水蛇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让人怀疑那柳腰里面到底生没生骨头。
位于主座的东海水君将酒樽举过头顶,对他郑重道谢:“有神君相助,我东海才能大败妖族,神君之恩,承泽没齿难忘。”
闻言,褚庭将视线收回,见其大礼,褚庭偏了偏身子,颔首肃然道:“天帝陛下愿天庭与水族永世交好,水君将功劳独归于我一人,褚庭担待不起。”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水君赶紧收回胳膊,讪讪一笑:“天帝陛下高瞻远瞩那是自然,是承泽醉酒胡言,还望神君莫怪。天帝陛下英明神武,得此明主,乃是水族之幸、苍生之幸。”
说罢,一饮而尽。
褚庭这才缓缓饮尽一杯酒,放下酒樽时,淡漠的视线从台下众仙家间轻扫而过,不做半分停留。
水君的宴席向来是不拘小节,众仙家喝到兴起,勾肩搭背、载歌载舞者不在少数,光台前就有不少空闲的座位,更别提远处那些极目也看不大清楚面孔的小仙。
水君见其神色恹恹,脑子里冒出九重天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鲜事,一时间心如猫抓,好似不问出口,这顿饭是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神君?”水君小声唤道。
褚庭回过神,点头示意。
“承泽听闻,前些日子神君下凡历劫出了些岔子?不知现在——”
“并无大碍。”褚庭干脆利落地回复:“那司命殿主事仙官将本君命簿弄出了差错。”
水君恍然明白,司命殿真是运气不好,命簿本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又偏偏撞上曜辰神君此等公正严明的性子,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褚庭简短回答一句,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眼看气氛被自己带到僵持,东海水君眼珠子一转,抓起酒壶走下高台,挤到褚庭身边,神秘兮兮凑到他耳畔:“不瞒神君,承泽能当上东海水君,与这司命殿也脱不了干系。”
褚庭并未对他的话表示出好奇,但水君见他眉间凝重稍有消散,便紧接着补充道:“承泽不争气的亲哥哥历劫后非要去找他那一世的凡人娘子,要生生世世做恩爱夫妻,父君一气之下将他贬为庶人,水君之位这才落到我身上。”
褚庭低声问道:“可是溪禾?”
“神君好记性,正是承泽的大哥溪禾,也不知司命殿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明知是假,还当真了,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找没找到他那娘子?”
“明知是假,还当真……”褚庭低声自语,微不可闻,眼底的冷意朝着心头蔓延。
水君酒酣耳热听不大清楚,眨了眨眼:“神君说了什么?”
“无妨。”褚庭饮尽杯中酒,又招来酒壶,一连饮了三杯才作罢。
“神君好酒量。”水君陪他饮了三杯,已是酒气上头,眼前混沌一片,支吾道:“承泽此次还专程请了那位司命殿新上任的仙官,本打算请她日后手下留情,莫要让我水族多上许多痴男怨女,叫什么……莲、莲花还是什么……”
“莲玉。”
“对!”水君打了个酒嗝:“神君记性真好,莲玉,也不知今天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水君便一头栽倒。
褚庭自斟自酌,神色如常,唯有失去血色的指尖暴露出脑海里肆意作祟止不住的轰鸣。
水蛇女层层叠叠轻盈翻飞的裙摆,一如漫天洒落的花瓣,汇聚到一处又散开。
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心头,敲碎寒冰,露出埋在其中的字眼。
“莲玉。”
。
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莲玉运转神力,让自己飞得更高,又催了催脚下的祥云,生怕速度慢了一点,就被那位骇人的神君给追了上来。
祥云被催得不耐烦,尾巴上喷出两股白气,像一只生气的小牛犊。
莲玉心念:亏得东海水君突然现身,才让那位要吃人的神君松开了她,否则自己刚上任没几天就被罚进了司法殿,传出去还不笑掉了同僚大牙。
她揉了揉方才被掐过的下巴,又轻轻拍了拍胸口,吐出两口浊气。
不禁感叹,那位神君到底是什么身份,妖族公主怕他,东海水君亲迎。
想到这儿,莲玉撇了撇嘴——总归不会是她这样一穷二白没根脚、没人脉的小神仙。
晃了晃手中的百花酒,莲玉嘴角耷拉得更深了。
席没吃上,钱又花出去了,要是平日里自己饮酒,充其量买一坛桃花醉,哪里舍得喝如此高价的酒。
正当莲玉抱怨着可惜,身后猛地袭来一阵罡风,差点将她掀翻在地,还好祥云通灵性,及时将莲玉驮了起来。
“哪里的仙官,怎么如此莽撞?”
莲玉抬起头,那莽撞仙官骑一头通体纯白的大水牛,早早将她抛在身后,仿佛眼里根本看不见她似的。
莫要觉得成了神仙便可凌驾于尘世之上,莲玉这些凡人出身毫无根脚的小神仙,在九重天上的日子也就比妖族好那么一点点。
“小仙官就不是仙官了吗?九品芝麻官还能撑起一方青天呢!”她一边抱怨,一边从祥云上慢慢爬起,方捏在手里的百花酒,早不知丢到哪片云彩上了。
莲玉心里越想越憋屈,干脆左手掐诀,调转了祥云方向,朝着九重天西北角奔去。
今日九重天上的神仙十有八九都去了水君的宴席,膳房难得清静了下来。
莲玉在膳房探头探脑,没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后,微微松了一口气,提起裙子走了进去。
“哎呦,这不是咱们莲玉上神吗?小仙还以为莲玉上神如今掌管司命殿,早就将咱们拿不出手的膳房抛之脑后了,不知莲玉上神今日到此有何贵干啊?”
甫一进门,仙厨红杏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便朝着莲玉砸了过来。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支支吾吾道:“红杏姐姐,我、我刚一接手,文书太多了,不是我不愿意来,实在是抽不开身……”
莲玉断断续续说着,却不见对面有何反应,她偷偷抬起眸子,正落入一双狡黠的眼睛里。
“红杏姐姐!你又欺负我!”
红杏仙厨仗着身量高,一把将莲玉搂住,困在腋下:“你可来了,前段日子九重天褚庭神君的事情都传遍了,就等你来好好问问你,结果你倒好,自个睡大觉去了。”
莲玉迭声求饶:“好姐姐,你松开我吧,我忙得半个月没合眼,刚忙完就来找你了。”
二人拉扯间,一旁飘来一位端着各样仙果的仙厨,打趣道:“红杏姐姐,这位妹妹是哪里的,好生标致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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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挑了挑眉:“这么标致的美人,当然是司礼殿的了。”
仙厨许是当真了,将莲玉上下一顿夸,简直要将那妙音仙子比下去。
新来的仙厨或许不知,莲玉正是因明面上的柔情绰态,被当时还是司礼殿小仙官的悦椿推荐去了司礼殿,一支舞还没排完,就被退回了膳房,丢了天大的人。
莲玉低声求饶:“求求你了红杏姐姐,我知道错了。”
红杏这才作罢,松开她后,红杏将莲玉介绍给其他膳房仙厨:“这位正是如今司命殿的主事仙官莲玉,各位有所不知,莲玉上神也是从咱们膳房走出去的。”
红杏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不怎么友善的讥讽:“莲玉上神可真是让我们沾了光啊。”
莲玉听见熟悉的声音,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红杏捣了捣她:“别搭理小蛮,她就是个酸溜溜的脾气,你跟她计较什么。”
莲玉勉强笑了笑,她自然不会将小蛮的话放在心上,但她与小蛮同一日飞升为仙,又被一齐送到膳房帮厨,如今她成了司命殿的主事仙官,小蛮还在司命殿,连个主厨都没混上。
她知晓小蛮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司命殿,可青雀上神偏偏选了她,没选脑子机灵、心思活络的小蛮。
二人现今的关系,说一句势同水火也不为过。
无人在意这个小插曲,众人纷纷向莲玉投去羡慕的眼神。
飞升成仙看似是个光宗耀祖、名留青史的好事,可惜九重天就那么大,官职就那么几个,你是什么凡间的王侯将相也不顶用,再费尽心思,无非是成为十万天兵天将中的一个小喽啰。
文神仙虽难,好在数量多,若是拼一拼,从膳房这种伺候人的地方出去混个一官半职,并非前路一片渺茫。
但武神仙不同,凡人根脚的武神寥寥无几,更别提手下还要养着数万兵将,除非是自身家底颇丰,她们这种小仙半点不敢肖想。
顾不得自家黯然神伤的同僚,红杏将莲玉一把按在椅子上,膳房内的点心随意捡了几样装盘塞到她手里:“快说快说,褚庭神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莲玉作为小仙官的时候,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闻,说他半仙之体,这个太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说他独自平定妖族,保天庭和妖族万年安好。
可……她根本没见过褚庭神君。
莲玉晃了晃脑袋,委屈极了:“红杏姐姐,我也不知,我渡劫回来以后青雀上神已经下凡了,如今我听到的消息,还不一定有你多呢!”
红杏沉着脸搡了她一把:“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个锯嘴葫芦。”
莲玉心思不够细、脑子不够活,却能被青雀看上带到司命殿,全靠嘴严。
别看她整日迷迷糊糊、笑嘻嘻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门清。
莲玉来都来了,自然不能轻易走,于是随意扯了个话头,聊起闲话来,无非是九重天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闲聊间,一排仙厨从外面回来,原来今日水君的宴席借了九重天的膳房去帮忙。
最末有位身着紫衣的仙厨,踏进膳房后立马关上了膳房大门,在众人不解的眼神里,紫衣仙厨宣布了一条惊天消息。
“今日水君宴会,有人看见褚庭神君和一女仙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好不亲密!”
4. 吃瓜,越多越好
九重天上哪个神仙不知褚庭神君不近女色?
紫衣仙厨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唏嘘,纷纷反驳——
一人道:“紫罗,你怕不是吃醉了酒眼花了?”
又有一人掰着手指头接腔:“褚庭神君平日里深居简出,我在这膳房呆了六百年,大大小小的宴席办了数千次,统共见着褚庭神君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清楚,你怕不是看错了?”
“我跟曜辰神君府上的红豆仙姬打过交道,她向我透露,褚庭神君房中至今无姬妾,怕不会还是个童男子吧?”
言毕,周遭响起一阵哄笑。
那紫衣仙厨俨然急了,鼻翼一鼓一鼓,扬声自辨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褚庭神君前些阵子疯……行为怪异无人不知!”
立即有人迎合她:“那种八风不动的性子都能把司命殿翻了个底朝天,又一头钻进古藤老人的藏经阁,大门一关谁也不让进,听说是找什么小国的国史,说不准啊,就是历劫之后老树开花了。”
“听你这一说,倒真有点意思。”
“也不知以褚庭神君的姿色,便宜了哪位仙子?”
众人嘻嘻闹闹,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莲玉一手捧着点心碟子,一手捏着半块玉露糕,思绪早在紫衣仙厨说出“水君宴会”四个字时,便飘到了天外。
褚庭神君是什么模样?
今日那个凶巴巴的神君都如此神气,也不知褚庭神君平日里能有多大的排场?
自己在膳房打杂三百年,又在青雀上神手下整理了两百多年文书,好不容易从小仙熬成上神,就因一个褚庭神君,烧尾宴都办得冷冷清清。
莲玉赌气似的将半块玉露糕塞进嘴里,手落到一半却顿住了。
她眼神转向人群,见无人注意,偷偷地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下巴。就是被那位凶巴巴神君掐过的地方。
怎么会有神仙冷成那样,那双手简直是幽冥里亘古不化的玄冰做的,宛如死物。
跟话本子里说的怎么不一样呢?不都是什么滚烫、炙热如火、点燃了每一寸肌肤……
“莲玉,想什么呢?”红杏捣了捣她。
“没,”莲玉收敛心神,随口道:“在想司命殿的文书,近些日子都没什么神仙历劫了。”
红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若是经历些什么穷困潦倒、壮志难酬也罢,可若是遇上桃花劫……唉,连褚庭神君都扛不住,更别提那些小仙了。”
莲玉听出她的话中有话,但神仙历劫的命簿是根据天地造化生成的,他们司命殿做的最多是些添油加醋的活。
改命簿是逆天之事,她办不到啊!
红杏见她怏怏不乐,也不多留莲玉,给她装了些点心后送出了膳房。
莲玉乘上祥云,飞回司命殿。她这样的小仙,还没资格在九重天上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宇,莲玉的房间就在司命殿后院,从打杂小仙升为主事仙官后,莲玉顺理成章搬进了原先青雀上神的院子。
高脚仙鹤香炉里,清甜的梨香袅袅升起,窗牖大开,月光洒满卧房。院中无忧树上的鸟雀探头探脑,似乎想看清莲玉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莲玉托腮歪倒在书案前,指间捻着话本子薄脆的纸张,眼神却在放空。
妄她阅尽世间万千情爱话本,好不容易给自己写了一个恨海情天、缠绵动人的故事,历劫之后连那负心人姓甚名谁都忘了。
且命簿投入轮回后便再寻不到踪迹,重写一次过于耗费心神,否则她必要再来一遭,好好经历一番这让无数男男女女痴迷的玩意儿。
可眼前的麻烦事不止一件——褚庭神君这档子事后,司命殿简直是门可罗雀。
莲玉心里觉得奇怪,青雀上神以严谨闻名,怎会弄错这位九重天第二尊贵的太子殿下的命簿?无非是那褚庭神君对命簿心怀怨怼,又找不到责怪天道的理由,找个由头发落他们司命殿罢了。
愤懑地饮尽一杯金雀舌,甘甜的茶水萦绕在舌尖,微微压下她心头的怒火。
忽而,院中鸟雀齐声啼鸣,莲玉的视线里闯入一身材颀长、绿衣飘渺的男子。
“悦椿上神!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她从书案前起身,惊喜道。
悦椿先是一愣,而后无奈地摊开手:“莲玉上神,该是我问你才对吧?说好参加水君宴席,怎地宴席都结束了也没见着你?我还特意给你留了座位。”
“是吗?哈哈,真是麻烦你了。”莲玉不想被更多人知晓她今日有多丢脸,于是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嗨,我原本人都已经出门了,半路上却碰上了膳房的红杏仙厨,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待回过神来,掐指一算,水君宴席早已结束了,干脆打道回府。”
悦椿知晓她曾在膳房做事,便当作她与红杏老友叙旧,并未追问下去,只是提点了两句:“你方上任,正是要在各处混个脸熟的要紧时候,上次的瑶池宴办得冷清,下次天帝寿辰又离得太远,错过水君的宴会,也不知还有什么机会了。”
她知晓悦椿是为了她好,可这番话听着总有些难以言喻的意味,叫人只想赶紧转移话题,莲玉木楞地点点头,手忙脚乱收起话本,话锋一转:“听闻今日褚庭神君赏脸参加了水君的宴席,悦椿上神见着他了嘛?”
悦椿并未直接回复她,而是走到近处,俯看她的双眼,一双澄澈眸子里写了些不为人知的情愫:“我与莲玉相识也有五百年了,怎称呼还是如此生疏?难道莲玉不将我当朋友?”
“哪有!”莲玉急道:“悦椿、悦椿,我们是好朋友!”她咧开嘴角笑了笑,一口贝齿泛着银光。
悦椿这才脸色稍缓,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我也听闻了神君到场的消息,可在场神仙没有三百也有二百五,我们这等小仙坐在最末,哪看得清他老人家的模样。”
二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他们同为凡人出身,飞升后定在家乡留下美名,说不准还有话本子颂扬他们的往事,即便如此,依然比不上那些根深业广的仙二代们。
九重天之上神仙也分三六九等,一等的自然是天生天养的天仙,二等的则是被天仙们点兵点将点化来的陪仙,第三等则是莲玉、悦椿这样的靠修炼飞升的人仙,最末等的便是如青雀上神一般出身的妖仙。
褚庭神君乃天帝之孙,却是个凡人所生、血统不纯的半仙,耐不住命好,背靠爷爷大树好乘凉,九重天上就算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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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置喙,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够不够。
二人对视一眼,再次叹气。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小仙还是努力工作,莫要掺合这些天仙们的恩怨纠缠。
。
天庭五日一次小朝会,十日一次大朝会。
虽说朝会的频次还没有宴席的频次高,可对于莲玉这个刚上任就面对一堆烂摊子的小仙官,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了。
凌霄殿点卯后,莲玉乖乖待在神仙队伍的末尾,只期待天帝陛下莫要想起有她这号小人物。
文武神仙依次从她面前经过,莲玉雨露均沾地朝每个神仙点头微笑示意,大多数神仙都目不斜视从她面前经过,稍有几个偏头颔首回礼。
此种无礼之举莲玉并不放在心上,想她几天前还没资格进到这凌霄宝殿,如今在天庭也算有头有脸、叫得出名号的神仙了。
正当她神游太虚,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她,转过头便看见了悦椿一张笑脸。
悦椿走到莲玉身前,小声对她说:“今日是大荒鬼市开市的日子,妙音仙子的琵琶弦断了,我要去集市上寻寻。”
莲玉眼睛顿时亮了:“定要带我一起,我刚好去买些话本。”
悦椿莞尔点头:“朝会结束后我们一同前去。”
她能进司命殿,跟喜欢看话本脱不掉干系。
天道是因,司命殿种下果。在神仙漫长的岁月中,总要给他们找些乐子,司命殿正是专门给他们找乐子的。
同看戏一样,平淡枯燥的戏有什么意思,司命殿的命簿就要曲折离奇、波澜壮阔,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让这些困在天庭的神仙们有正当理由体会人间百态。
凡人写的话本足够缠绵曲折,却总少了股泼辣劲,但大荒鬼市鱼龙混杂,有些小妖、精怪贩售的话本即使不如凡人所写的动人,可情节大胆、构思新奇,往往能给莲玉灵感。
甚至有时她不禁怀疑,话本背后的作者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想出那些情节?
鸣鞭三声后,朝会开始,二人停下了讨论。莲玉头一回参加朝会,自然腰板挺得板正,竖起耳朵听每个神仙都在汇报些什么。
都是些降下多少雨水,是否布下瘟疫的老话。她离天帝的高位实在太远,声音传过来便拖长了尾音,听得她昏昏欲睡。
“……司命殿……命簿……”
捕捉到了关键词,莲玉顿时一激灵,脑海中的瞌睡虫当场被掐死。
只听得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司命殿主事仙官何在?”
她连忙走出队列,俯身拱手:“小仙莲玉,正是司命殿主事仙官。”
高位上的天帝声音空洞仿佛从云外传来,不咸不淡道:“历劫一事非同小可,司命殿掌管命簿,莲玉爱卿日后定要懃懃勉励。”
莲玉撇了撇嘴,依旧恭敬道:“小仙定当严于律己。”
那么多神仙历劫后迟迟走不出来,也不见天帝提点,轮到褚庭神君天帝就坐不住了,他们司命殿是按天道旨意办事,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
真是可恶!
不过想到待会儿就能去大荒鬼市,莲玉心情又舒畅了许多,胸口的郁气荡然无存。
5. 挣钱就是为了花
东海这边,褚庭许是心情烦闷,七天的宴席竟整整待了七天。第七天结束,诸神仙早已东倒西歪昏醉一片,东海水君承泽更是在第三日便一醉不起。
待到褚庭离去时,龙宫门口原本停着的神兽坐骑寥寥无几。
承泽撑着一丝清明,硬要侍从把他从床上搀了下来,要去送送神君。褚庭婉拒了承泽要侍从送自己回府的请求,并叮嘱他们照看好自家水君。
龟丞相见主子喝得不省人事、满嘴胡言,一时脸上无光,迭声答应。
褚庭唤来坐骑玄豹,飞身离去。
龟丞相遥声呐喊:“神君,酒后莫要飞得太快!”
褚庭平日极少参加宴会,更少当众饮酒,故无人知晓他酒量极好,莫说宴席上两千年的桃花醉,便是将一梦华胥当水喝,也难让他醉一场。
莲玉。
两个字从舌尖碾过。
像这七天里数万次轻喃一般,名字被他吞进唇齿间,滑过喉咙,落到心上,引起一阵轻颤。
他猛地吸了口气,按下心中悸动,紧抿薄唇,收紧手中缰绳,胯/下玄豹心领神会,立刻加快了速度,将绵密的云彩踢散。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历劫乃天命所定,无论是穷困潦倒为丐,还是逐鹿中原封王拜相,醒来后注定是过眼云烟。
他依旧是九重天上岿然不动的曜辰神君。
“去崇明那儿。”
玄豹倏尔调转方向,往人间一处雾气弥漫的岛屿落去。
凑近了看,那雾跟活了似的,自动为他们腾出了一条道路,也将岛屿全貌收入眼中。
浮岚里藏着数以千计的杏树,指腹大小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挂满虬枝,清风拂过,花瓣颤颤巍巍摇晃,洒下一片春雪。
玄豹的爪子甫一沾地,杏林中便走出一高大男人,身穿拖地白袍、胡子垂到腰间,腕间就差一柄拂尘,可谓是十足的仙风道骨。
男人远远招呼二人:“褚庭神君怎到我这小岛上来,真是叫我蓬荜生辉啊!”
闻言,褚庭觑了老友一眼:“不过是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说着,翻身下坐骑,玄豹化为一黑衣男子对着男人一拱手,便紧紧跟在褚庭身后。
崇明捋捋胡子,摇头晃脑道:“此言差矣,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褚庭神君少说有七八十年没见到我了。”
褚庭不与他做口舌之争,嗤笑一声后衣袖一挥,崇明的障眼法即刻被破除,显露出原貌来。
眼前男子面白无须、脸庞稚气未脱,看着就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扔进凡间都要称一声小郎君。
“哎呦我的胡子!”崇明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连连跳脚:“你个不讲理的神仙,次次到我这儿除了喝酒就是喝酒,我的美酒都要被你搬空了。”
他绕到褚庭身前,伸开双臂拦住他的前路:“不成不成,不能再喝了。”
以褚庭的酒量,再喝下去,他那些上千年的杏花酿怕是一坛也保不住。
见褚庭无动于衷,闷头朝他埋酒坛的杏树走去,崇明干脆提议:“你次次来我这儿,我都没带你好好逛逛,今日正逢大荒鬼市开市,不如咱们同去,万一能淘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呢?”
“别废话了,那就走吧。”放在往日,褚庭绝不会答应,但连着喝了七日水君的酒,硬说没醉,脑子也不如寻常清明,破天荒头一回答应了老友的提议。
玄豹旋即幻化成兽身,将二人驮在身上,朝着大荒鬼市飞去。
大荒鬼市处在混沌与人间的交界处,逢五逢十的日子开市,因处于三不管地界,汇聚了各种妖魔精怪。
入鬼市者,均以面具遮面,用无根水洗涤周身气息。
任你是妖王、人皇,还是九天上的神君,进入鬼市,就要守鬼市的规矩——不问、不管、不赊账。
莲玉在凡间修炼时就知晓这大荒鬼市,千百年过去,她也算是熟客。
二人落地后换了一身寻常人家的衣服,戴上面具、洒了无根水,跟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妖身后进了鬼市。
甫一进去,就有挎着花篮的精怪凑了上来,硬把花串花冠往莲玉手上、头上戴:“郎君,给夫人买些花吧!都是今天刚摘的,还带着露珠呢,最新鲜的!”
更不管莲玉脸上罩着一个丑兮兮的□□面具,一通乱吹捧:“夫人国色天香,有花相衬更是脱俗动人。”
悦椿俨然没见识过这种强买强卖的场景,一时愣在原地,竟被那精怪说得掏起了银钱。
莲玉暗地里叹了口气,这些小精怪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磨练得越来越好了,就是看准了悦椿性子软、好说话,若胆子真有那么大,怎么不去找隔壁那位半张面具外黑着脸、薄唇抿成一条线的郎君呢?
“好了好了,”莲玉忍不住出声将精怪打发了:“你这花儿虽新鲜,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十个下品灵石,没得商量!”
精怪做的本就是无本生意,莲玉给的价钱虽低,可有总比没有强,立马换上一张笑脸,伸手将灵石接了过来,又十分热心道:“郎君、夫人,二位要买些什么,不如让小妖帮您介绍介绍。”
悦椿还想接腔,结果被莲玉摆摆手阻止,莲玉转头呵斥小妖:“快走开,莫要耽误正经事。”
鬼市鱼龙混杂,不乏这种混口饭吃的小精怪,看似热心,实际上是收了那些黑店的好处,专拉些肥牛肥羊进店,要是被他们缠上,无论荷包里有多少灵石都能给你骗光。
将这番话告诉悦椿后,悦椿讷讷半晌:“多亏有你,若是今天是我自己来,怕是就让小妖骗了。”
莲玉好奇:“你原先修炼时,不在人世间行走吗?怎得连大荒鬼市的把戏都不知道?”
居然不知道大荒鬼市的名头,她开始怀疑悦椿才是那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仙了。
悦椿摇头:“我是宗门弟子,平日里久居山门不出,几乎不在人世间行走,虽听过大荒鬼市,来却是头一次。”
他垂下眼眸,先前从红杏仙厨那听到莲玉喜欢来大荒鬼市闲逛,莲玉进了司命殿后他日夜见不着人,如今有了空闲,他定要找机会与她一同前来。
多谢妙音仙子那根断的恰到好处的琵琶弦。
莲玉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未成仙前也听过这类宗门,往往占一方灵气充沛的宝地,实力雄厚、深居简出。
曾几何时,加入此种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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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居无定所、跟着师父住茅草屋的小莲玉诸多心愿之一。
“好了,咱们快些往里走吧。”莲玉催促。
大荒鬼市的话本子格外抢手,再耽误下去怕是都被人抢完了。
二人走远后,莲玉口中那位黑着脸、薄唇抿成一条线的郎君依旧怔怔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良久。
崇明搡了褚庭一把:“看什么呢?”
褚庭收回视线,松开牙关、脸上恢复平静,指了指狐妖的摊子:“桃子不错,和你的杏配到一起酿酒必定别有一番滋味。”
崇明伸着头打量一眼,摊子上的桃个个有他脑袋大,红嘴绿身,一层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思绪立刻被勾走,再也想不起褚庭方才的失神是为何事。
褚庭被面具挡住的眉宇之间透出几分不悦,小妖称二人为夫人、郎君,莲玉并未反驳……
既早有了仙侣,还给自己安排那样的命簿?
这就是司命殿的手段?
褚庭唇角泛起一丝讥讽的自嘲。
好,很好。
不远处,莲玉二人时不时在摊位前驻足,挑挑拣拣,从这个角度看去,好似一对把臂同游的佳偶。
刺眼。
衣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指节发白,褚庭沉沉阖上双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染上滔天杀气。
站在神君身后的玄豹忽觉四周杀意四起,寻来寻去寻不着所以,只得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
褚庭忽甩下一句“先行一步”,便掸掸袍角、扬长而去。
余下的崇明与玄豹傻眼了。
崇明捧着桃子快步跑到玄豹身旁,压低声音问:“你家神君走了,快将前些日子的事情讲给我听。”
天知道这段日子他听了多少天庭里的风言风语,都快把他憋坏了!
玄豹目不斜视,拱手道:“神君既已离去,玄豹便回天庭复命了,还请崇明神君保重。”
言毕,亦扬长而去,徒留崇明原地气得跳脚。
莲玉将摊子上的话本都快包圆了,升了主事仙官后,俸禄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买些话本自然不会手软。
她又是大荒鬼市常客,一来二去,摊主也能从其身形上看出几分端倪。
莲玉将买来的话本塞入芥子袋,心满意足正准备离去,摊主急忙叫住这位熟客:“夫人,我还有些话本在店中,可比这些稀罕。”
摊主使劲朝她使眼色,莲玉了然于心,对悦椿交代:“我跟摊主去去就回,不如你先行回去?”
悦椿无奈答应:“你万事小心。”
摊主乃是一树精,家就住在大荒鬼市附近的密林中,生性不喜吵闹,最爱写写画画。
带莲玉到家中后,还不等她惊叹其家中藏书之丰富,树精从柜子里取出一叠话本,足足有三五十本之众。
“夫人,这可是好东西,要不是看您照顾小妖生意,小妖是如何也不肯拿出来的!”
莲玉伸手就要翻,树精按住她的手,神秘兮兮道:“好东西,自然是要回去慢慢欣赏的,夫人,可不止是话本,还有插图呢,彩色的!”
莲玉眼睛亮了起来:“多谢,还望摊主笔耕不辍、多多益善。”
6. 左眼跳财右眼抽筋
幽冥血海赤浪翻滚、乌云蔽日,海面之上回荡着闷雷般的嘶吼,其间镇压的远古魔族煞气冲天,隐隐有冲破封印之意。
血海方圆千里渺无人烟、寸草不生,为防范无数争先恐后受天性驱使、往幽冥血海中献祭的妖魔,天族派了十万重兵把守,依然挡不住甘愿赴死的喽啰。
无垠海面,一叶扁舟飘荡在水面之上,所到之处,再狂暴的海水、波涛也陷入阒寂。
玄衣男子负手直立,紧绷的下颌宛如刀刻斧凿,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叫嚣的妖魔。
扁舟忽而停下,血海深处传来一声极为呕哑的苍老男声:“褚庭神君大驾,恕老朽不能远迎。”
褚庭冷冷开口:“魔君别来无恙。”
老者声音忽远忽近,沉沉笑道:“神君来找我可不是为了叙旧吧?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男人不语,眉宇间的阴鸷仿佛能凝成实体,他半眯着眼,抬起右手,海面顿时犹如泉涌。
口气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魔君怕不是安生日子过够了,本君前来,自然是为了镇压邪魔。”
不经细看,海底跃出的无数妖魔,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铺天盖地朝他扑来。可寻常妖魔根本近不了这位战神的身,只能白白沦为沸腾血海中的一缕养分。
见自家子孙后辈枉送性命,魔君凄厉嘶吼,血海鼎沸,竟真让他将封印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一阵渲染奇异光辉的薄雾从缝隙中漏出,似云似雾,模糊了双目,脑海同这不平静的海面一齐泛起阵阵涟漪。
轻罗红帐、烛火摇曳,手腕粗的龙凤花烛噼啪作响,染红一室春暖。
百子千孙帐上映着交叠的身影,喜娘撒帐的桂圆、红枣,从锦被间落到地上,滚到屋内各个角落。
辗转身下的娇人眼角噙着春色,眼睫带露,湿润的朱唇轻启,如泣似涕,偏偏仰着细白得不堪一折的脖颈,乖顺承受着他的狂浪。
“莲玉。”他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
娇人遂伸出双臂,将二人进一步贴紧,馨香热气擦着他的耳畔,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交织一处,分不出彼此。
“褚郎。”
幻境倏然破碎,如同高处落地的琉璃镜,连带着编造的谎言碎成齑粉,深深扎进他的心上。
他掀起眼皮,巨大的贝壳将其笼罩在其中,口器蚕食着他的血肉。
褚庭抿了抿唇,唇角笑意掩盖不住寒:“蜃妖。”
“神君好生厉害,小妖的幻术,数千年间无人能破,神君是如何得知?”蜃妖紧握手中剑,眼底写满了疯狂。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能杀了战无不胜的褚庭神君!
褚庭双唇失去血色,踉跄着缓缓后退,而蜃妖的剑锋再也不能前进一寸。蜃妖像被无形的绳子勒住了咽喉,徒劳挣扎,渐渐被血海吞没身躯。
腰腹间的伤口洇湿了衣袍,玄色衣袍紧贴在胸膛上,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左手并指,加固了血海的封印。
如何得知?
褚庭嗤笑一声,扯动腰间伤口,鲜血滴落到脚面,天兵想上前搀扶他,却被他无声劝退。
他缄默不语,走过的路面留下一连串血脚印。
是他将天上雁困于一方牢笼,折断她的翅膀,拔光她的羽毛,让她含恨而死。
身上的伤终究有治愈的一日,心里的痛却如附骨之蛆般日日夜夜缠着他。
让他不得安眠;
让他五内俱焚;
让他一遍遍回想自己做过的混账事,困在心头业火,永世不得翻身!
自始至终,都是他逼迫莲玉。
甚至于他们的初次,他手上沾染她父母的血,都未曾洗干净。
他怎能不知!
那对璧人佳偶的音容笑貌犹在耳,褚庭敛下心神。
深渊般沉寂的脸庞看不出任何端倪,衣袖下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身后,蜃妖骨血被幽冥血海完全吞噬,水面忽然爆发一阵奇异的光芒。
褚庭屏息敛目,静待光芒退散,再次睁开眼,眼底流淌出的癫狂,黏稠、浓郁,像吞噬万物的岩浆,让人心生恐惧。
他的东西,断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他偏要强取。
。
司命殿大门口落了几只鸟雀,在半点尘埃没有的九重天上点点啄啄,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莲玉在书案前坐了一晌午没动弹,她抻了抻筋骨,吩咐几人休息一会儿。
又缠上濯水,要她陪自己到外面走走,甫一出门,恰巧遇上驾云经过的司法殿仙官。
“谨言、谨行!”莲玉扬声呼唤:“二位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双生子停下祥云,一起拱手:“回禀上神,岚止上神命我二人前去藏经阁调取卷宗。”
“调取卷宗?”莲玉拍手:“调取卷宗好啊。”
作为曾混迹九重天诸位仙官手下讨生活的莲玉,自然也知晓些岚止上神的工作作风。
忙的时候他才不会唤人调取卷宗呢,定是这段时日司法殿闲来无事,要给手下小仙官布置些功课。
她给濯水使了个眼色,二人凑了上去,莲玉莞尔道:“二位若是公务不繁忙了,不如来我司命殿渡个劫放松放松?”
濯水将提前预备好的折子递给二人:“二位有所不知,司命殿近期推出了许多新鲜命簿,无论是那王侯将相、修炼奇才,还是花前月下、恩爱缠绵,准有你们喜欢的。”
双生子对视一眼,并不去接,齐声道:“司法殿公务繁忙,闲暇时再来叨扰。”
说罢,连忙催驶脚下祥云离去,生怕多待一会儿,就会被司命殿的几张狗皮膏药缠上。
莲玉瞬时没了兴致,垂头丧气往回走,濯水跟在她身侧,安慰道:“近来谣言四起,那些小仙官本就是听风就是雨的脾性,你莫要放在心上。”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青雀上神掌管司命殿数千年,未曾出什么岔子,偏偏她刚一接手,就是一堆烂摊子。
濯水从月宫捡回来的兔子跳到莲玉的书案上啃纸,她嘟着嘴把兔子从书案上抱了下来,坐下后向几人抱怨:“我是不是运气太差了,一出岔子就是天帝心尖尖上的褚庭神君。”
性子最风风火火的清平道:“不如咱们主动上门找那褚庭神君认错,再送他一个命簿,让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刚写了一本精妙绝伦、精彩至极的命簿。”
“听起来有点意思,说来听听?”莲玉给自己倒了杯冲得极淡的金雀舌,饮下后只余舌尖一点甜,金雀舌可是青雀上神亲手焙制的茶,喝完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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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拍案起身:“就讲张生自小寄人篱下,中了秀才后欢欢喜喜去迎娶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不料,未来岳丈是个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的货色,做出当众退婚的丑事,让张生颜面扫地!
就在众人以为张生自此一蹶不振时,天无绝人之路,叫那张生遇到一世外高人,自此走上修炼道路,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
“别介!”莲玉打断他:“这套路天上的神仙们没腻,我都听腻了。”
她托腮叹气,推开了桌案上的点心。
是她对清平期望太高,共事近三百年,清平那些“退婚”、“蛰伏”、“世外高人”、“神兵利器”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濯水走到她身旁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莲玉顺势倚在她身上:“我原先在膳房的时候,易牙上神总告诉我们众口难调,我算是明白了。”
濯水道:“历劫乃天命所定,或许这段日子没什么仙人有所感悟,你也无需着急。”
莲玉把手叠在濯水的手上,她不着急不行啊。
马上又是大朝会,天帝他老人家刚提点过她“勤勉”,她就带着司命殿众人整日无所事事,这不是故意跟他老人家对着干吗?
莲玉长吁一口气,司命殿门户大开,一莽撞仙人驾云飞驰而过,扬起的风吹掉了桌案上的纸张。
她躬身去捡,却有一只手抢先一步把纸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她仰起脸:“清和,你怎么想?”
清和是除了青雀上神外,在司命殿里待得最久的仙官,为人稳重、经验老道,写得一手好命簿,尤其是那鬼神故事,说不准他有主意。
清和将视线从濯水怀里的兔子身上移开,耸耸肩,笑得颇为无奈:“九重天上还是稀奇事太少,否则怎会揪着咱们这点错处不放?”
他的话虽没什么帮助,却点醒了莲玉。
她未成仙时,跟师父在一小山村里修炼,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东家的汉子爬了西家寡妇的床,张家的孩子偷了李家的鸡蛋,王家的儿媳打了婆母一顿,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谈资。
说到底,是九重天太枯燥了!
濯水摇了摇莲玉的肩头,让她回过神:“明日便是休沐,你有何打算?不如跟我一块去家里看看,就当散心。”
天庭七日一休沐,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跟家里人有联系的仙官都会趁机回家看看。
可莲玉师门中仅她一人成仙,无亲无故师父千叮万嘱,待她成仙后,千万别说二人相识。
莲玉思忖半晌,仍是摇了摇头:“我方去过大荒鬼市,买了许多话本还没来得及看,就不出去了。”
听她这么说,濯水也不多劝。
濯水乃北海下属河伯之女,齐和随清平一齐去凡间游玩,偌大的司命殿又剩下了莲玉一人。
微月半天,休沐日的九重天格外寂静,唯有莲玉的院中灯光掩映。
她刚沐浴完,头发也不收拾,半湿垂在身后,信步走到花窗下的书案旁,将从树精那儿买来的话本从芥子袋中抖落出来。
话本落地的同时,院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咚”,似有什么重物砸下。
“谁?”
莲玉紧了紧衣襟,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右边眼皮一抽一抽的。
良久,才有一声指敲树干的回应。
7. 怎么就控制不住我这双手呢!
莲玉蹑手蹑脚从房内出来,逡巡四周,在无忧树下发现了那位一动不动的神君和他身旁新鲜出炉的血迹。
鸟雀落在他肩头,轻轻啄着他的侧脸。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看来受了很重的伤。
莲玉的心声仿佛被那人听见,原本扶在无忧树上的右手也骤然落到身侧。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一个刚沐浴完,带着湿热馥郁的香气,一个重伤神智不清,却掩盖不住颀长的身形。
以莲玉看过的少说能填满藏经阁一个书架的话本子,接下来的故事走向有两种可能:
她救下神君,神君身受奇毒,她是唯一的药,一来一回,神君对她情根深种,但他们的爱情会被固执死板的天帝阻拦,被爱慕神君的女仙破坏,最终神君放下一切,陪她这位小仙官归隐凡间,终成眷侣。
又或者,她救下被人陷害的神君,但落入更大的阴谋中,为了她的安危,神君只能强忍着心头爱意疏远她,她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他缄口不言、默默守护,爱人就此错过,最终在无边悔恨中了却残生。
揣着这样的念头,莲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她走到无忧树下,看清掉下来这位神君的模样时,却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位凶巴巴的神君怎么掉到她院子里了?
伤成这样还不忘来抓她,未免太敬业了!
如此勇猛,是谁的部将?
在莲玉施展法术将血葫芦似的神君拖进屋子时,脑子里冷不丁冒出青雀上神总叮嘱他们的一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
浅,太浅,话本子里可从来没说过情郎要把你抓进司法殿就地正法。
抛开那些旖旎念头,她将这位神君安置在花窗下的藤榻上,搜挂着脑海角落中如何处理伤口的记忆。
莲玉移来矮凳,在藤榻旁坐下,手中捏着拧干的帕子,像照顾师门中不成器的师弟师妹一般,仔仔细细擦拭着这位神君脸上的血迹。
撩开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从他锋利的眉骨、紧锁的眉心,滑过高耸的鼻梁,一路擦到紧抿的薄唇,失了血色的脸颊。
神君安安静静躺在沾染上她体温的藤榻上,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宛如一座玉雕。
莲玉呼吸滞了一瞬,只因这位神君模样长得太好,话本子里那些她往日嗤之以鼻的溢美之词,被尽数堆放在此人身上,让人不由得埋怨老天不公。
他们靠得又是那样近。近到莲玉能看见他密蔽的睫羽投下一片浓稠的影子。
手指从他唇边掠过,能感受到鼻腔里轻慢的呼吸,她倏地收回手,指腹无意间蹭到了那片冰冷的唇。
莲玉移开目光,心跳得有些快。
浅、太浅,早知道就多买些带插画的话本子了,也不至于这会儿如此茫然无措。
身旁响起一声嘤咛,她又忍不住偏过头看向这位神君,榻上之人双眉轻轻蹙动,脸上露出难耐的神色。
先治伤,先治伤,莲玉心中默念。
伤口在上半身,受伤有段时候了,一身玄衣□□涸的血迹黏在身上,让人分辨不出伤到何种程度。莲玉将浸了温水的帕子盖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让伤口处的衣物与血痂脱离。
然后——“脱!”
莲玉一声令下,神君身上衣物一件件排着队跳了下来。
玄色外袍下是一身雪白中衣,已被血染透,看着格外瘆人,莲玉倒抽一口凉气,挥了挥手,中衣也跳了下来。
莲玉倒抽二口凉气,施展到一半的法术戛然而止,中衣从半空幽幽坠下,倚在白玉地砖上。
从指缝中觑一眼那横在他紧致腰腹之间、汩汩往外渗着血的伤口,伤处血肉翻开,染着森森魔气。
莲玉指尖发麻,忍着翻滚的肠胃,从芥子袋中掏了两次,都没能捉住那瓶伤药,她暗暗咬了咬牙,一把掏出瓷瓶,赶紧将伤药洒在他腰腹上。
许是药粉刺激到了伤处,那神君闷哼一声,嶙峋的喉结微微滚动,冷白的肌肤染上一层薄红,倒像有了血色。
莲玉手忙脚乱地扯来布条将伤口缠住,她的伤药只能治些寻常外伤,对于魔气侵蚀的伤口疗效甚微。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后院,那里有青雀上神留下的东西,说不准能找到治疗魔气的药。
脚步声渐行渐远,方才紧闭双眼、生死不知的神君眼睫微动,嘴角勾勒出浅浅笑意,又很快抚平。
“琉璃焕颜丹,不对不对,这位神君还需要焕什么颜呢?”
“九转回魂丹……人还没死,吃这个有效吗?”
“固本培元丹……虽然不对症,但听起来对疗伤有效。”
莲玉跪在榻前,捧着一堆瓶瓶罐罐,嘴上念念有词。
“找到了!”她手中握着一浅绿瓷瓶,上书“玄清除魔丹”,莲玉赶紧将丹药塞到这位神君口中,他腰腹间的伤再耽误下去怕是会攻入心肺。
她一手捏着神君瘦削的下颌,稍稍向内用力,另一只手将药塞到他的唇齿间。但这位神君即使昏过去,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牙关咬的死死的,不肯轻易松口。
莲玉继续将丹药往他口中推,指尖不可避免地蹭过他唇内软肉。
湿润、却依然冰冷。
在她怔忡晃神之际,榻上的神君率先认输,牙关半开,将丹药咽了下去,莲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人跟吃乳小儿一般,猝不及防间吮了一口她的指腹。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话本子里的虎狼之词,仿佛她手上捏的不是什么救命丹药,而是那汁水四溅、黏腻滑手的剥了皮的紫葡萄。
莲玉连忙收回手,脑海一片空白,她拿帕子用力擦拭指尖,直到充血通红,指尖残存的那股酥酥麻麻的触感却愈演愈烈,直直钻进她的心里。
浅,太浅了,一汪鱼塘都说深了,妄她阅尽世间话本,最多是个笔洗的深度。
她掀起眼皮,偷瞄那位神君,眼珠子绕着界线分明的虬结肌肉来回打转。
光洁的胸膛随呼吸小幅度起伏着,既不像话本子里的文人墨客一般孱弱,也不像南天门守卫那样膀大腰圆。
蜂腰猿背,紧实的皮肉下潜藏无穷的力量,更不用提那张脸,光看就能让人看得面红心热。
往日听闻的旖旎情事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回旋,不同的是,冷冰冰的文字成了活生生的人。
还——在她咫尺之遥。
风穿堂而过,吹散屋内血腥气,莲玉掖了掖鬓边散落的碎发,呼吸一时间变得艰涩。
许是清风明月、深夜寂静,许是烛火摇曳、木兰香醉人,许是身后卷起的帘帷将二人笼罩在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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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许是白日里的话本太过缠绵,许是……
心被蛊惑。
莲玉膝行至藤榻旁的脚踏处,遵循着被蛊惑的心声,静静地、悄悄地,抚上那人的脸颊。
她手心滚烫,他脸颊冰凉,耳边除了心跳声,再也听不见任何。
许久,直至她掌心温度被夺走,莲玉才稳住心神,缓缓松开手。
神君脸上多了些红润的色泽,不知是她的药起了疗效,还是她的手带去了体温。
莲玉轻咬下唇,心念:自己花这么大力气救了他,话本子里都讲什么以身相许、千恩万谢,她才不需如此大礼,但这凶巴巴神君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就当自己此举是提前收了些利息,等明日这位神君要报答她时,她少索取些灵药灵石便是。
嗯,就这样!
说服了自己,莲玉接下来的动作便大胆了许多。
一双细白的柔荑轻放在起伏的胸口,感受着掌心充盈的触感,缓缓向下,指甲刮过朱樱时,榻上人身子微颤,一抹胭粉自胸膛处洇开。
她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心满意足地轻嗅手上残存的旃檀香,心满意足地扯过薄被给神君搭上,心满意足地挪到屏风外的外间矮榻上和衣而卧。
待莲玉呼吸转为平稳时,藤榻上的人倏地睁开双眼,眸底升起粼粼水意。
褚庭起身走到桌案前,短短几步距离,腰腹间骇人的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等他在桌前站定时,俨然全无痕迹。
信手翻开散落在桌子上的话本,仅三两眼,便同沾了烫手山芋似的抛到一旁,狠狠阖上眼,俊朗的眉宇间写满了不耐。
少顷,他眉头舒展开来,又重新捡起那本话本,从头开始翻阅。
他看的很快,几息翻完了一本,又拿起新的一本,直至翻到了压在最底下的、带插图的那些。
自始至终,外间的莲玉睡得香甜,偶尔念叨两句呓语。
翌日,莲玉累了一晚上,醒来时已是明日高悬,而那位凶巴巴神君早已不知是何去向,若不是藤榻上皱巴巴的被褥,她定以为昨天夜里是一场绮梦。
莲玉的心也如同那空荡荡的床榻一样,空空荡荡。
真是可恶!
她心里暗怼,自己好心救了那人,不仅不道谢,甚至还悄无声息地跑了。
当她是什么人!
当她……
莲玉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手心顿时变得炙热,烧得她赶紧将其贴在冰凉的脸上降温。
昨天夜里的事,难不成被这位神君发现了?
一时间,莲玉连呼吸都忘却,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和妖族公主起口舌之争就要将她压进司法殿受罚,若是被他知道自己轻薄了他……
完了完了完了。
莲玉急得在屋里原地打转,翻飞的衣角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清脆的一声“铛”,落到了地上。
她蹲下身子,将那玩意儿捡起来,仔细端详,是拇指大小的一尾银制鲤鱼。
模样古朴、手艺粗糙,颜色发乌,有些年头了。
在凡间都是个不值钱的零碎,在九重天上更是扔地上都没人捡。
莲玉歪了歪嘴角,原来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抠门神君,怪不得早早跑了,生怕被逮着了没灵石。
8. 完了,来抓我了
褚庭原打算待莲玉醒了之后再离去,可莲玉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也不见有起身的意思,而曜辰神君府的仙鹤寻到他,说天帝召他一早过去商议,故不便多留。
仙鹤在司命殿后院的无忧树下徘徊,褚庭斟酌片刻,施法屏蔽自身的气息,仙鹤惶然无措、脑海空空,不知自己怎么大清早就站在别人家院子里,赶紧振翅高飞,朝着曜辰神君府飞去。
映着照亮天际的斑斓明霞,弥罗宫顶上一排排脊□□头接耳,金龙金凤盘踞于大殿柱子之上,引颈啼鸣,服侍左右的诸位仙姬见褚庭朝着通明殿走来,脸色顿时不美。
天帝和这位神君殿下,别看面子上祖孙情深,可说起话来句句夹枪带棒,最终苦的还是她们,小仙姬们生怕被抓着茶水烫了或凉了的由头给打发出去。
红衣仙姬上前奉上青山云雾,而后一言不发站在褚庭身后,恨不得连呼吸都咽下去。
青山云雾产自北海至北的三仙岛,乃苦寒之地的极苦之茶,即便知晓青山云雾有着清心凝神、通明神台的益处,九重天众仙依然对此物退避三舍。
但红衣仙姬又忍不住心里的好奇,用余光偷偷打量历劫归来的曜辰神君。
神君面若冠玉、剑眉薄唇,饮下青山云雾时,眉心都不见一丝褶皱,如今不过三千余岁,可法力深厚,替天庭镇压妖魔屡建奇功,还是个不苟言笑冷冰冰的性子,她们私下打趣,神君是个玄冰雕出来的冰人。
正是这个冰人,在历劫之后把藏经阁翻了个底朝天,使得苦藤老人这段日子逮着谁就要哭诉一番,谁能不好奇神君到底历了什么劫?但神君府上有红豆仙姬坐镇,上上下下口风严得不行,司命殿的青雀上神又被罚十世苦修,真是把他们的好奇心吊得足足的。
“听闻你前日去了幽冥血海?”天帝的声音从头顶飘了下来,红衣仙姬赶紧摆正脑袋,低下头凝视绣无忧花的粉缎鞋面,她进九重天不过五百余年,幽冥血海的传说也是从其他人嘴里听见的。
相传幽冥血海共有三道封印,第一道是天帝陛下耗了一半法力所立,第二道是陛下长子、褚庭神君的父亲霄灼大殿下以命献祭而成,而第三道则是褚庭神君在两千岁之际所设。神君年纪轻轻就能承天命造化,自此,再无人胆敢置喙他的储君身份。
褚庭起身拱手,垂眸道:“禀陛下,臣探查到血海封印松动,与魔君残影交手过程中被蜃妖偷袭,一时不察受伤,是臣大意,甘愿受罚。”他并未掩饰行踪,受伤一事定被天兵报告给了天帝,与其被扣下一个轻敌的罪名,不如他主动将事情抖落出来。
高堂之上沉寂良久,待青山云雾热气完全消散,伴着丝竹乐声,那人懒懒开口:“既然如此,你好生修养,莫要在闲杂事上耗费心神。”
这番话听得褚庭几欲发笑,牙关咬得两腮发酸,眼底迸发几条血丝,替自己枉死的母亲打捞神魂,居然是闲杂事。他缓缓抬头,盯着冕旒后面目模糊的天帝,沉声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话方说完,通明殿内又进来一人,来人语调轻快:“玄沧参见天帝陛下,参见褚庭神君。”
此人一张桃花面,狭长的凤眸永远是笑意盈盈,红衣仙姬偷瞧了一眼,立马红了脸颊。玄沧神君乃二殿下之子,与褚庭神君明明是堂兄弟,二人却大不相同。褚庭神君若是那高山上经久不化的冰雪,玄沧神君就是那春日里和煦醉人的暖风。
天帝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对褚庭道:“玄沧有心历练,孤将驻守幽冥血海的兵将分两万于他麾下,日后由他替你行巡守之责,你可有异议?”
褚庭眉心微紧,虽有他加固封印,幽冥血海百年间闹不出什么风浪,可他这位堂弟绝非是什么热心良善的性子,也从未领过兵,这时候掺合幽冥血海作甚?
堂上之人对他的沉默俨然不满,冷哼一声以示催促:“嗯?”
褚庭没有丝毫犹豫,朝玄沧微微颔首:“有玄沧神君坐镇,定当无虞,若需要我从旁协助,尽管开口。”
玄沧粲然一笑:“玄沧在此多谢堂哥了。”
天帝未多留二人,饮完一盏茶后,便让他二人退下。转身后,天帝的目光却久久缠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直至身影消失在通明殿内。
挺拔高大如松柏,真是令人羡慕。天帝揉了揉因镇压魔族而受伤的残腿,嘴角的笑意渐渐僵在脸上,几万年前与魔君交手时,伤口处沾染了魔族煞气,只得将半条腿砍去,且再无复原之法。
老狼王病弱残躯,新狼王虎视眈眈,又能如何?他要让孙子明白,自己既然能给他数万雄兵、储君之位,也随时能将其收回。
他一天不死,九重天就不是褚庭能做主的地方!
一出弥罗宫,玄沧的腰板立马塌了下来,拖着腔调道:“堂哥,我今早特意去你府上寻你,结果你不在府上,红豆说你好几日都没回府了,本想等你一起,结果你倒好,自己一大早来陛下这里,我一个按时到的,被你衬得像是故意迟到一般。”
褚庭沉默不语,伸手唤来一朵祥云,玄沧见状连忙挤到他身旁,接着低声抱怨:“都怪我母后,特意为我向天帝陛下求取官职,说什么日后议亲说出去好听,我根本不想去什么幽冥血海,听名字就无趣极了。”
褚庭倏地停下脚步,偏头乜斜一眼,玄沧立刻挺起胸膛,褚庭肃然道:“巡守幽冥血海并非小事,还请玄沧神君莫要儿戏。褚庭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陪。”
祥云穿破云层,带着男人朝远处飞去,玄沧回头望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宫殿,心中埋怨天帝年老就罢了,怎么脑子也糊涂了,一道封印而已,有什么稀奇,天庭之上能人众多,为君者要以谋略为先,光法力高深有什么用?
途经的小仙姬误以为玄沧神君在看自己,一息之间两腮浮起粉晕,玄沧收回视线,眼底阴鸷弥漫开来,心中暗啐道:褚庭这个小杂种还教训起他来了,论血统论身份自己不比他更有坐上储君之位的资格?等他找机会施展自身才干,天帝陛下眼中定不会再有褚庭的位置。
。
休沐结束,司命殿又开始忙碌的日子,忙的却都是凡人命簿,没几日就是朝会,莲玉是站也站不住,坐又坐不安稳。
这日的天气同莲玉的心情一般低沉,忽听见神兽坐骑飞驰而过的动静,莲玉赶紧打起精神,可惜,没能等来主动上门历劫的神仙,反而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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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找上门问罪的仙侣。
“紫薇上神、南风上神,二位怎么……又来了?”莲玉脸色微哂,打量着对面两个吵得脸红脖子粗、一点看不出神仙风骨的神仙。
若说九重天上最爱历劫的神仙,定要将这两位排进前三;若说九重天上最爱找司命殿麻烦的神仙,这二位当仁不让是第一。
南风上神生性多情,成仙前就是个流连花丛的闲散王爷,紫薇上神眼里却容不得一点沙子,故司命殿为二人安排的命簿,都按紫薇上神的要求改成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便如此,紫薇上神次次都不满意,次次都能从中挑出错处。
这次——
紫薇上神狠狠剜了南风上神一眼,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锐利,紧接着,毫不客气地质问莲玉:“莲玉上神,你们司命殿的命簿写得是越发粗糙了,我要求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还有那些莺莺燕燕的红粉扰人?”
他们二人此次的命簿是濯水写的,翻来覆去改了能有七八遍才让紫薇上神点头答应,莲玉对此印象深刻,她朝试图走上前解释的濯水使了个眼色,独自面对来者不善的紫薇上神。
莲玉无奈解释道:“紫薇上神,为了达到您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南风上神的命簿三岁便死了父母,被寺庙收养,连个母猫都没接触过,直至十七岁与您一见钟情,还俗后与您成婚,还不到十八岁就一命呜呼……”
说到这儿,莲玉瞟了一眼折扇乱扇一气的南风上神,这样的命簿要是还能有红粉作祟,不如从自身找找问题。当然,这种话可不敢说出去。
闻言,紫薇上神柳眉倒竖,呵斥道:“可成婚当日他就当着我的面摸了丫鬟的手!”
莲玉低下头憋笑,喘了半天气才敢皱着眉、顶着一副苦恼茫然的样子开口:“您成婚当日定是戴着红盖头,屋内烛火昏暗,许是紫薇上神您看错了。”
南风上神也拍了拍大腿,自辩道:“我就说了你看错了,我只是从丫鬟手上接过合卺酒,就让你抓着错处不放!”
紫薇上神转了转眼珠,或是觉得莲玉话中有道理,语气不由得也放软了些:“这样吧,你们近几日再写个新命簿出来,就让……就让他从小到大见不着别的女人,眼里只有我一个!”
再无礼的要求莲玉只能笑脸相迎,送走了两个活佛,司命殿内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唉叹声。
濯水道:“要不给他们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国度?”
齐和提议:“干脆找个方外之地,把他们一起关进去算了。”
“齐和的主意好。”清平笑得前仰后合:“一块石头蹦出来两个人。”
莲玉脸色稍霁,端起杯子浅抿一口,顺了顺气:“在褚庭神君一事后,这是咱们的头一本命簿,定要好好准备,打他个开门红!”
门外,听到自己名字的褚庭脚步一滞,听完后才知道话里并不是在说他,他抬腿迈进司命殿,轻敲门柱:“不知莲玉上神可在?”
声音低沉清冷,又极为陌生,只听过一次莲玉自然记不得声音的主人,她带着新生意上门的期冀一回头,吓得金雀舌洒了一身。
完了,上门抓她来了!
9. 他要我送礼!!
顶着司命殿三位闲杂人等的好奇目光,莲玉硬着头皮将人请进了偏殿茶室。先经了紫薇上神那一遭,又被阴魂不散的褚庭吓了一跳,莲玉本就不那么灵光的脑子彻底成了一滩浆糊。
莲玉忙请褚庭入座、烧水泡茶,方寸大的地方来回踱步,全然忘了身上的水渍,还是褚庭看不下去,掐了个净衣咒帮她把身上的茶水烘干。
莲玉讪讪一笑,扯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斟酌半天才开口:“不知神君前来有何贵干?”
褚庭没急着回答她,而是浅呷一口让莲玉心疼又肉疼的金雀舌,天青色的茶盏胎壁近乎透明,衬得他手臂上的皮肤白的刺眼。
金雀舌入口,并没起到解渴的效果,反而让他喉间更涩。
茶桌中央摆放的芙蓉石三足熏炉里幽幽散着烟雾,模糊了眼前画面。见他不予回应,莲玉心中更是忐忑,这位神君既不说明来意,又死缠着她不放,连身受重伤还要找上门,莫不是想从她这儿得些好处?
思及此,莲玉急忙补充了一句:“上次无意中救下神君,也不知神君如今身体安好否?您走的匆忙,落下了这个。”她赶紧从芥子袋中掏出银鱼,望这位神君能记起自己的恩情高抬贵手,千万莫要狮子大开口。
褚庭撩起眼皮,凝视她掌心内躺着的一尾银鱼,细白肤色衬托下,银鱼颜色更显黯淡,他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缓缓上移,直到落入一对担忧又强装镇定的眸子。
怕他?
褚庭勾了勾唇角,又立刻抚平,接过银鱼后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道:“若无莲玉上神相救,晏和性命危已,在此以茶代酒,谢过莲玉上神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岂敢岂敢。”莲玉连忙端起茶盏回应,这番回答倒是让她松了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也落到肚子里。既然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想必也做不出押着救命恩人进司法殿受罚的大逆不道之事。
莲玉紧绷的腰背逐渐放松下来,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注视着垂眸喝茶的男子,柔声询问:“不知晏和神君在何处高就?”
清平当初那番上门跟褚庭神君认错的言论虽然稚嫩,却并非信口胡诹,事后莲玉仔细思索,倒真让她琢磨出些可行之道来。
胳膊拗不过大腿,他们与其龟缩在司命殿,不如堂堂正正上门跟苦主认错。至于到底错在哪,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褚庭神君能对他们司命殿改观,天界众神能摒弃前嫌。
但褚庭神君是什么人,那是九重天上仅次于天帝的第二尊贵的神君,跟他们这些朝会都排不进大殿的小仙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
因此,绝不可贸贸然上门。
见茶桌对面的男人眼里带了疑惑,莲玉对他扬起了嘴角,一对莹莹笑眼弯得更深了。初次见到这位神君,他三言两语便能将妖族凰羽公主吓得觳觫不已,身上那股子久居高位的威风劲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官职定然不小。
再加上自她参加朝会以来,从未见过此人,而他身上的伤,打眼一瞧就是跟妖魔搏斗而受,莲玉敢拍着胸脯保证此人定是哪位神君府上的武神。
天庭武神统共就那么几位,指不定就能跟那褚庭神君牵上线。
褚庭默不作声喝完杯中茶水,素来以甘甜闻名的金雀舌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放下杯盏的瞬间,便组织好了说辞:“莲玉上神发问,晏和不敢欺瞒,晏和正是褚庭神君座下神将,领一万天兵天将,巡守幽冥血海。不知莲玉上神有何贵干?”
褚庭话说一半,将主导权交还给莲玉,她本就笑意盈盈的眉眼,彻底成了一弯新月,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位神君可真是她的福星,不,是司命殿的福星。
莲玉坦然道:“想必神君知晓褚庭神君前些日子历劫出了些意外,此事我司命殿责无旁贷。”
褚庭眼中闪过一丝心虚,但被喜悦冲昏头脑的莲玉丝毫没察觉,兴冲冲地接着道:“只想请您帮忙向神君美言几句,让我们司命殿好跟神君认个错,请他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言毕,莲玉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瞳注视着褚庭,满脸写着望他能答应的期冀。
褚庭看她满心期待,抿了抿唇,压住心中故意捉弄的促狭,沉声道:“替司命殿向神君传话并非不可,只是……”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将莲玉的心高高吊着,清丽眼眸中的光芒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只是莲玉上神这次救了我,恰好抵消了水君宴会上晏和替莲玉上神解围一事,不知替司命殿传话一事,莲玉上神打算如何感谢晏和?”
莲玉傻眼了,一报还一报就罢了,一恩消一恩的说辞亏他也能讲得出口,枉她特意请这位神君坐下喝金雀舌,还冲得那么浓,归根到底就是让她送礼搞这么费劲做甚!
她眨了眨眼,上扬的唇角也落了下来,这位神君的官职不低,又是在褚庭神君座下,寻常玩意儿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可太过名贵的稀奇宝物,她也没有啊!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了。
“不知老君的金丹,能否入了神君的眼?”每蹦出一个字,都心疼得莲玉心口直抽抽,老君的金丹她们这些小仙每五百年才得一颗,迄今为止她也仅有一颗,是预备着天劫来临时续命用的。
褚庭自顾自添了茶水,敛目低眉,悠然啜饮,莲玉觉得自己的心如同他手上茶盏里的碎沫子,随他的呼吸飘荡,寻不到归处。
少顷,褚庭慢条斯理开口:“莲玉上神说笑了,若您喜欢老君的金丹,不若我遣人送您几瓶,那玩意儿没什么正经用处,当糖豆吃尚且不算糟蹋。”
好一个财大气粗的做派,莲玉银牙暗咬,咂舌称赞,想他一个神将便如此豪奢,褚庭神君还指不定拿瑶池水泡脚呢!
心顿时凉了一半,莲玉绞尽脑汁,憋出了另一样东西:“不知东海的夜明珠如何?”她手上的积蓄虽然不多,但若是向濯水三人周转一些,再加上杀价得当,从大荒鬼市买个二手的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应不是问题。
褚庭哑然失笑:“莲玉上神好生促狭,您若是喜欢夜明珠,褚庭上神送了我几颗甜瓜大小的。”他逡巡四周,打量着简朴淡雅的司命殿:“称不上与日月同辉,照亮一方茶室应当无忧。”
莲玉扯了扯嘴角,额角突突直跳,夜明珠也看不上,难不成要她寻什么龙肝凤髓?她自诩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登上九重天后也是夹着尾巴做仙,怎么麻烦事一个接一个往她身边凑。
正苦恼时,莲玉往茶室的博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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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扫,脑中灵光突现,莲玉愣了一瞬,旋即莞尔道:“不知神君看不看得上《衍天录》?”
提起《衍天录》,其中可有点门道了。
莲玉刚进膳房不久,碰上古藤老人问易牙上神借些人手修整藏经阁,莲玉便是其中一员。
藏经阁中无尘无虫,无需打扫,他们要做的则是探查那些受九重天上灵气滋养的书本是否成了精怪。莲玉在藏经阁忙活了三五日方弄完,得了古藤老人赐予的精萃树汁,有祛腐生肌的疗效。
原本这件事应到此结束,可不知怎地,莲玉一连几日总听见自己房内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起身去找,却也找不到根源所在。只能安慰自己,这可是九重天,什么妖魔鬼怪敢擅闯,莫要自己吓自己。
直到莲玉接连发现自己房中的点心、糖果、蜜饯消失无踪,她专程向红杏仙厨告假,找了个白日蹲守,终于让她抓着了小贼——成了精的《衍天录》。
莲玉从芥子袋中取出被古藤老人施了封印的《衍天录》,推至褚庭面前:“神君,《衍天录》是藏经阁中孤本,若不是古藤老人见书精与我有缘,定不会将其赠予我。”
褚庭捡起书本,随意翻阅几页,依然沉默,莲玉从他毫无起伏的眼波中捕捉到了其中暗含的讯息。一本普普通通的天演书籍,在他眼中肯定不是什么稀奇的,莲玉十分气馁,郁气郁结于胸口。
不出她所料,褚庭将书本轻轻放下,仰靠在椅背,右手握着交椅扶手摩挲,似乎是在思忖该开出什么条件。
嶙峋的喉结滑动,莲玉的视线从藏蓝色绣着梅枝的衣襟领口向下,宽厚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沉稳,领口整齐贴在身上,露出一指宽的素白里衣。
古板,却让人更想深究。
尤其是已经被她深究过了。
莲玉脑海中浮现一幕幕旖旎的画面,面上难免有些燥热,赶紧挪开目光,轻声催促:“不知神君可想好了?”
褚庭倾身向前,倏地靠近毫无防备的莲玉,莲玉一双圆眼陡然瞪大,眸底映着他的倒影,仿佛他能一口吃了她,褚庭心情瞬间大好。
靠的太近,莲玉闻见了那股曾残存她手指间,洗濯多次不散的旃檀香,莫名有些口干。
“我想好了,不如莲玉上神帮我做一道点心?”
“点心?”莲玉抬起眼眸,好奇地盯着他。吃点心不去膳房,来司命殿作甚,难不成知道她在膳房待过些日子,故意折辱她?
褚庭看她脸上忽白忽红、拿不定主意的惶惶神情,心头涌上一股逗弄鸟雀的快意,放缓了声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最寻常的杏仁牛乳酥酪,但必须是莲玉上神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四个字语气更重,似是在强调,也像威胁。眼神毫不掩饰展露上位者的傲慢,像是缓缓提起的渔网,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落入了他设下的陷阱。
“嗯?”嗓子里冒出一声慵懒的轻哼,褚庭身子后仰、斜倚在圈椅上,眯起眼睛静待她的回答。
原本板板正正贴在身上的衣襟随着动作露出一截锁骨,看似瘦弱,可莲玉知晓这均是假象,肤色极白,仿若无人踏足的高山之雪,触感也同雪一般寒,莲玉心跳骤然加快,连忙偏过头,不敢再与之对视。
10. 好不要脸一个人
茶室外徘徊良久的濯水额边起了细密的汗,槅扇门上设置了禁制符咒,什么动静都传不出来,透过花窗隐约能瞧见两个对坐的人影,可这并不足以让濯水放下心。
她心念:这位神君来得气势汹汹,周身气度逼人,连平日最好插科打诨的清平都闷着头不敢出声,难不成是来找司命殿麻烦的?
下唇被濯水咬得发白,这位神君点名要找莲玉,但莲玉哪里是能得罪人的性子,里头的情形一概不知,总不能叫她干等着,濯水急得跺脚,他们三个该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头顶忽然传来平稳的声音,濯水心头一惊,齐和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在她尚没来得及开口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齐和递了个眼色后松开手,推了推她的肩,二人一齐走到到书案旁坐下,齐和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道:“你仔细想想,那位神君真要是找麻烦,何必谈这么半晌?早就跟紫薇上神一样拍桌子叫板了。”
濯水脸红红的,不知是被捂住呼吸困难,或是被耳旁的热风熏红,虽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
蓦地一个脑袋挤到二人中间,清平不紧不慢道:“说不准是求咱们帮忙的!”
濯水蹙眉:“谁人不知这段日子九重天上的神仙恨不得驾云绕着咱们司命殿走,怎会有人专程上门求帮忙?”
齐和冲了一壶滚烫的茶水,给二人面前的杯子斟满,在浓郁的茶香、袅袅的热气中,宽慰道:“走一步看一步,况且……”齐和腾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三个人:“凭咱们三个,怕是一齐联手也闯不进茶室。”
濯水望着凝脂白茶盏中浅褐色的茶水出神,难不成真叫他们坐在外面干等着吗?
正出神之际,殿外蓦地传来一阵嬉闹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杨妃色的裙角出现在门边时,濯水已不自主地站起身子。
两位梳飞仙髻的仙姬身着轻薄、缥缈的纱衣,素色帔帛浮在半空,见司礼殿三人愣愣盯着自己,觉得奇怪的同时,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
其中一位仙姬眨了眨眼,重新弯起嘴角道:“三位上神好,司礼殿计划编排新舞,我来替我们上神传句话,请莲玉上神得空过去帮我们指点一二。”
若是以前,清和定要打趣你们司礼殿排舞请我们司命殿的过去干什么,如今看来,这桩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官司,倒成了水面上唯一能抓住的独一根救命稻草。
“仙姬稍等,我马上请莲玉上神过去!”濯水边跑边说,司礼殿仙姬原本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默默与同伴对视一眼,流露出一些对司命殿的不解。
这么着急作甚?她只是说了排舞,日子尚早,还没开始排呢……
算了,左右圆了他们家悦椿上神的念想,到底有没有舞谁在乎?
莲玉被“点心”一事弄得摸不着头脑,甚至很想掰开点心二字、坦白地问问这位神君,所谓的“点心”是如今贪污受贿的新词吗?
当她纠结杏仁牛乳酥酪到底价值几何时,身后传来轻轻的两声敲门声,她侧过身子,尚未来得及回应,濯水已经推门进来了,自然没看见褚庭眉间一闪而过的波澜。
濯水躬身道:“莲玉上神,司礼殿请您去帮忙看看她们新排的舞。”
“司礼殿找我?”莲玉皱起眉,悦椿是提过排舞一事,可这才什么时候,离天帝诞辰仍有数月之久呢。
濯水飞快地抬起头朝她挤了下眼,又立马垂下头去:“许是有旁的急事找您。”
莲玉回过头,没想好该不该答应褚庭点心一事,对面的人已经自顾自起身了,骨节分明的手自宽大衣袖中伸出来,白的晃眼,只一双眼睛比方才更清冷了些。
褚庭朝她行了个虚礼:“既然莲玉上神要事在身,晏和便不多扰,还望莲玉上神莫要忘了答应晏和的事。”
“不是……”莲玉忙不迭起身想拦住他,她明明没答应呢,这人怎么一副拿定主意她会答应的模样。
褚庭顿了顿脚步,回身问道:“莲玉上神可还有事?”
莲玉抬起头凝视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心口闷闷的,莫名生出一股气馁。
他猜对了,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别说一顿点心,十顿八顿一百顿只要他开口,她也必须做。
谁让司命殿有求于他,还非得是他!
面前桃腮粉晕的小姑娘十分不情愿地努了努嘴,眼里带着水意,耷拉着嘴角道:“没事,不知神君住所何在?我做了点心好给您送去。”
若说大荒鬼市匆匆一见,褚庭只觉得悦椿刺眼,自幽冥血海回来后,他便派人查了悦椿的背景——平常、平淡、平庸。
混迹九重天数千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司礼殿主事仙官,手底下管着一批吹拉弹唱的仙姬。
若无意外,此人这辈子的仙路就到头了。
就这种人还敢肖想莲玉?
褚庭攥了攥拳,眼中寒光乍现,可看着莲玉乖巧的小模样,连不乐意的事情都不敢说两句硬话拒绝他,胸中因司礼殿遣人来寻她所生的那一丝不快,彻底消散。
甚至称得上愉悦。
他扬起嘴角,眼神回暖:“不劳烦莲玉上神,五日后晏和亲自来取。”
莲玉瞪大了眼看着他,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枉费老天赐他的好皮相,心肝怕是黑得跟锅底一般。她还没答应,这人连日子都定好了,可她又能怎么办?只能弱弱应了一声:“都听您安排。”
槅扇大开,莲玉鬓边的碎发被吹到眼前,她不悦地拧起眉头,单指将其掖到耳后。
褚庭抬到一半的手骤然停下,而后翻开掌心,从容道:“莲玉上神请。”
送走了一尊大佛,莲玉应邀到司礼殿转了一圈,从司礼殿出来后,漫无目的闲逛的莲玉走走停停,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膳房门口了。
她抚了抚鬓边,想着不如趁早去膳房学一学什么杏仁牛乳酥酪,可刚一迈进膳房,就被其中的热火朝天惊呆了。
“传菜!让让,让让,别挡路!”莲玉侧过身子,让一排盘子擦着她飞了出去,后面跟着的仙姬投来含着歉意的笑。
膳房内热气腾腾、人头攒动,斩骨刀砍在案板上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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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震得莲玉心头发颤,她扒着门框、伸着脖子往里看,却寻不着红杏仙厨的身影,于是随手扯来一人询问:“这位仙厨,不知今日是何人的宴席,怎如此热闹?”
良久,身旁没响起话语,莲玉斜眼一瞥,讪讪松开手:“小蛮,好久不见。”
小蛮冷冷看她一眼,将手上的水珠在襜衣蹭了蹭,漠然道:“今日玄沧神君得了天帝赐兵,把二殿下和娘娘高兴坏了,正在府上大摆筵席呢。”
“好,谢谢。”莲玉干巴巴回了一句,小蛮转身就要走,莲玉急忙叫住她:“小蛮,你最近过得好吗?”
“呵。”莲玉听她一声轻笑,人却不转身,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莲玉上神贵人事多,还是莫要来我们膳房这种腌臜地界了。”话音落下,毫不犹豫扬长而去。
莲玉久久注视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她和小蛮同日飞升,同样的凡人出身,同样被分到了膳房,比起嘴笨脑子慢的莲玉,小蛮脑子转得快、嘴甜,手脚虽不说多勤快,却也十分招人喜欢,没用多久,就在九重天各处的宫殿混了个眼熟,托她的面子,莲玉也常受到关照。
直到司命殿人手不足,青雀上神亲自来膳房选人,易牙上神把曾去过藏经阁的那一批仙姬尽数叫了出来。
有的仙姬出自钟鸣鼎食之家,有的仙姬写的一笔好字,有的仙姬光在膳房待的日子,就比莲玉凡间天庭两辈子加起来都长,经验自然更丰富,可青雀上神在诸多挤破头要去司命殿的小仙姬中一眼看中了莲玉。
旁人也就算了,偏偏是莲玉,跟膳房中最想进司命殿的仙姬小蛮住一间屋子的莲玉。
自那日起,莲玉收拾东西搬去了司命殿,小蛮依旧在膳房。
犹记秉烛夜谈时,小蛮提到自己的出身,她家境贫寒却自幼要强,本是凡人出身,仗着根骨奇佳,削发为尼,挥别父母后一心扎进宗门修炼,以求堪破天机。倒也不负众望,五百岁之际便飞升成仙,却成了九重天上万千个伺候人的小仙姬中一员。
小蛮那时目光灼灼,眼底仿若烧着一团火,她说她要在九重天上活出名堂,要她的故事流传千秋万载,让家乡后人都知晓此地出了一位名叫小蛮的仙子。
时至今日,她已接替了青雀上神,成为司命殿的主事仙官,虽不及小蛮设想的那般的声名远扬,但再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伺候仙人的婢女。
可惜小蛮。
莲玉低下头,青石地砖上洇开两团水渍,她蹭了蹭眼角,从膳房离开。
这天夜里,莲玉做了个梦。
梦中有位衣着华贵、面容与她十分肖像的美夫人端了一碗糖水,极有耐心的一勺一勺喂她,她绕着高大宫殿内的柱子乱跑,她端着碗在身后追,还会用帕子轻轻擦掉她唇边的糖水,屋内冰鉴凉意舒爽,香炉比她脑袋都大。
莲玉知道这不是她娘,她跟师父修行离家前,她娘还因为她多吃了半块窝头打了她一巴掌。
可那碗糖水,甜甜的、香香的,有一丝清苦,莲玉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笃定杏仁牛乳酥酪就是这个味道。
11. 我怕是没了
褚庭同样在做梦,湿润、潮热、水雾氤氲的梦。
牛乳一样白的肌肤,酥酪一样甜的唇齿,杏仁一般脆硬、清苦的脾气——和咬出血痕的下唇,眼角眉梢都是愠色。
他想听她叫出来。
所以扣着腰肢的手掌用力下压,紧握踩在胸膛上的细白脚踝,倒向她的肩头。
大开大合,欺负得更用力了。
欺负的狠了,代价就是胸口多了三道血淋淋的抓痕和用脚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他头一回发现做梦居然能笑醒。
素白中裤上濡湿了一块暗色水渍,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漆黑的双眼里涌动着异样的光泽,似乎很是满意自己此厢无耻下贱的变态行径,甚至还有些回味。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回味片刻方起身向屏风后走去,黑漆描金的百鸟朝凤屏风后是一白玉筑的浴池,池中引来了北海禁地的万年雪水,只需望上一眼,便是刺骨瘆人的寒意。
他在雪水中泡了半个时辰,等到唇色和脸色一样白时,缓缓起身。捧着银盆、细布、玉瓶、冠冕的仙姬鱼贯而入,为他束发更衣。
今日是大朝会,卸下兵权后天帝抛来了新饵——协政。这是好听的说法,难听一点就是朝会时让他这个闲人站一旁看着,显得没那么无事可做。
褚庭垂眸看着仙姬跪在身前帮他穿戴腰带,脸生,不知在九重天待了多久,应当不长,否则不会见到他害怕得指尖发抖。
他眸色暗了下来,九重天上多少仙人以为自己飞升成仙便能呼风唤雨、从此前途无量,殊不知只是换了个地方卖命、干着他们所不齿的伺候人的活计。
撩起眼皮,目光从仙姬手中的一样样器具上掠过,从凡间初来天庭时,他对此感到不解,仙人脱离五行、乃方外之人,衣食住行这些凡间的琐事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一个咒术或一丸丹药的功夫,为何还要如此大张旗鼓使唤无数丫鬟、婢女伺候?
渐渐旳,他琢磨出来了——这就是权力。
权力是此间世界运行的根本,权力让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权力让人上瘾,仙人也是人。
凡人中,但凡是个小地主,家中丫鬟、小厮、粗使婆子大都一应俱全,将相之才更是有成百上千人听他差遣。至于帝王,天下是他的私产,天下人是他的奴才,万物是他的附庸,仰其鼻息才得以存活。
天庭亦不外如是。
玉佩从托盘中陡然掉落,虽有手脚麻利的仙姬施了法术让其悬浮在空中,身前依旧跪倒了一片,他居高临下地睥睨众人,人人肩膀耸动、吓得瑟瑟发抖。
不禁让他想起那个张牙舞爪、成了阶下囚还敢对他又打又骂的小人儿,她就不怕他。
直至他走上凌霄殿高台,嘴角还挂着笑。
凌霄殿外,垂头丧气的小人儿从远处慢吞吞地走过来,脚步拖沓,写满了不乐意,他稍一抬眼,一个不远不近缀在其后的身影闯入眼中,那人加快脚步赶了上来,与之并肩。
“玄豹。”褚庭偏了偏头,对身后的玄豹压低了声音交代:“朝会后请天枢省许逊天师来府上一聚。”
天帝疑心颇重,顾忌褚庭神君太子身份,神君多年来领兵在幽冥血海巡守,不曾插手过玄泰三省事务,怎地特意请许逊天师一聚?玄豹心有疑虑,仍上前一步恭谨回应:“遵命。”
莲玉心情糟糕透了,进到凌霄殿后连头都没抬起过,自然没发现珠帘后多了一个人影。从上次小朝会至今,司命殿没接到任何一位仙人的命簿,甚至天道降下旨意,那些仙人也要拖上一拖,明摆着要看他们司命殿的笑话。
身旁经过一人,本已经离她而去,又折返了回来:“莲玉上神,不知命簿改得如何?”趾高气昂的腔调让人一下猜出她的身份。
莲玉狠狠掐了下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笑道:“回紫薇上神,正要给您往府上送,朝会后我立马遣人给您送去。”
闻言,紫薇上神嗤地一笑:“那就好,可别再让我挑出什么错处,否则我可要怀疑青雀上神走了之后,你们司命殿到底能不能担得起此等重任。”
待紫薇上神进到那凌霄殿中,莲玉才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留下两弯月牙状的掐痕。
她望着紫薇上神的背影努努嘴,大家都是神仙,这夫妻二人还是没有官职的散仙,可就因为根脚不同,便处处压她一头。早知道就该按照清平的思路,写一部石头内的小世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的命簿,让她俩好好体会什么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莲玉,她就是那种脾气,你莫要放在心上。”悦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柔的安慰意味:“我们司礼殿的仙姬去他们府上的宴会跳舞,都不能随意走动的,尤其是靠近南风上神方圆一丈内。”
莲玉回头笑了笑,无奈道:“我当然知道,只是……唉。”她悄悄指了指高台:“不说了,指不定朝会后我就不在司命殿了。”
看那两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和莲玉转身后舒展的面容,笑得弯起来的眼睛、嘴角,褚庭搭在檀木圈椅上的手缓缓收紧。
朝会依然是那些老话。老话好啊,老话虽老却与莲玉无关,雷部、火部、斗部依次汇报,殿内根本无人在意她一个司命殿的小仙官。
莲玉紧抿的嘴角开始放松,佝偻的腰肢也有挺直的趋势,再熬一会儿就结束了!
然而——“司命殿莲玉上神何在?”
莲玉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出列:“小仙在此。”
“东华帝君于凡间历劫已有数千年,虽无主事神官,司命殿亦不可因此懈怠。”
莲玉的腰弯得更深了:“小仙定当尽心尽力。”
还好天帝再无其他交代,莲玉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绷紧了后背。
她师父曾说过“再一再二,绝不能有第三”,一次提醒是提醒,二次提醒是警告,三次嘛,大概九重天上就没有她莲玉的容身之处了。
莲玉站在凌霄殿门外,远眺珠帘后的身影,视线变得模糊,成仙之前也没人告诉她当了神仙依然如此憋屈。
朝会散了后,她谢绝悦椿去大荒鬼市逛逛的邀约,闷闷不乐回到了司命殿,濯水和齐和带着命簿去了紫薇上神府上,偌大司命殿只剩清平一个人。
她朝清平摆了摆手:“我身子困乏,去躺一会儿,有要紧事再找我。”说罢,径直回到屋子里,将整个人埋进松软的被褥中,眼眶内打转的泪水尽数被锦被无声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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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凌霄殿洒扫的小仙姬从檀木圈椅旁经过,余光方一瞥见扶手,就被那上面蛛网般的纹路惊住了,这种破椅子居然还敢摆在凌霄殿内,还恰好被褚庭神君坐了!她掏出帕子心惊肉跳地蹭了蹭那处,圈椅“轰”一声碎成一滩木屑。
“这可是不蛀不朽的万年金檀。”小仙姬捂着胸口喃喃道,得是多大力气才能把金檀捏成碎片。
清平独守司命殿,因无神仙历劫的缘故,殿内格外冷清,细听能分辨出香炉里燃烧的窸窣动静,唯一的热闹便是濯水养的兔子四处乱窜,逮着什么啃什么。
“咚咚。”敲门声响起,落在殿外空地上的鸟雀振翅高飞。
清平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位肤色偏黑、身材魁梧的神仙,问道:“阁下来司命殿有何贵干?”
烽振脑子转得没那么快,挠了挠头,回忆玄豹交代的任务,嗫嚅道:“我们神,不是,我敲门了。”
清平颔首:“是,我听到你敲门了,门神有何贵干?”
烽振挪开视线,握拳放在唇边,沉声道:“咳咳,我不是门神,我只是来历劫。”曜辰神君府天将三十几位,原本选中的不是他,可谁让他进门先迈左脚呢?
“谁!谁来历劫!”听见动静的莲玉趿拉着鞋从后院跑了出来,脸颊压出的红印还没消失。
她跑到烽振面前,讪讪一笑,蹬上鞋后问道:“神君想要什么样的命簿,历劫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想要一帆风顺还是想要跌宕起伏?”
一连几个问题,让烽振脑子转得更慢了,玄豹交代的话一句都记不起来:“嗯……什么都行。”
莲玉从清平手上接过几本命簿:“咱们这儿什么样的命簿都有,无论是称霸武林还是封狼居胥,状元及第还是商海浮沉,就算您想当个一辈子吃喝玩乐的败家子,司命殿都包您满意!”
烽振随意扫了一眼,抽了一本看起来最厚的:“就这个吧。”
“神君不打开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都能按您的要求改。”
“不用。”烽振快速翻动书页:“这个就挺好的,我要立马去历劫,请莲玉上神助我一臂之力。”
见识过沉迷历劫不可自拔的,也见识过对命簿挑三拣四处处不满意的,如此着急忙慌历劫的,莲玉倒是头一次遇见,她思忖片刻,问道:“神君可是有什么麻烦事,需要下凡躲避一段时日?”
见已经露馅,烽振清了清嗓子,说出此行最重要的一句话:“莲玉上神多虑了,烽振受人所托,来帮莲玉上神破除僵局,还请上神莫忘了五日之约。”
莲玉缓缓长大了嘴,慢慢消化方才听见的话,若说一息之前,那位凶巴巴的神君还让莲玉恨得牙根痒痒,如今看来,倒是她错怪了天大的好人了。她凑到烽振身旁,压低了声音打听:“多谢神君提点,不知神君能否透露一番,小仙此次该备上什么样的礼,才能使晏和神君满意?”
亏她细想了一番,哪是那么好心遣人来帮忙的,肯定是为了提点她备好礼物!
烽振皱眉:“什么晏和,上神莫要开玩笑了,快些送我去历劫,莫要耽误了时辰。”
嘴还挺严,莲玉挑了挑眉:“我懂我懂,神君这边请。”
12. 什么是适量,什么是少许
烽振神君之后,司命殿接连来了三五位武神声称要下凡历劫,还有几位司礼殿的小仙姬,一应的态度爽快、要求简单、时间紧迫,莲玉递出去的命簿看都不看就说满意。
甚至连清平那些平日里无人问津的“退婚”、“世外高人”、“绝世神兵”命簿也统统拿下,一天忙活下来,清平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翌日一早,膳房大门还没开,树上的鸟雀刚睡醒,叽叽喳喳挤在枝头,探着脑袋瞧底下守在膳房大门口好一阵的那个人。
莲玉换下了平日里穿的广袖衣裙,外面套了一件从衣襟护到下摆的雪白襜衣,破天荒的一大早等在膳房门口,比她在膳房干活的那段日子都要勤快。发尾沾了些晨露,垂在腰间,目光粼粼地盯着紧闭的大门,脸上不见一丝疲色。
听见膳房里响起的脚步声,她随手掐了个诀,掸去周身露水,脸上挂笑。
“啊!”推开门的小仙厨睡眼惺忪,被门口的莲玉吓了一大跳,顿时清醒了:“莲玉上神,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莲玉抚了抚鬓边,莞尔道:“我来学一道点心,烦请仙姬向红杏仙厨通报一声。”
小仙厨拧起眉头:“那可不巧,莲玉上神您来得太早了,红杏仙厨得再过一个时辰才来呢!”
激动了一晚上觉都没睡好的莲玉红着脸道:“无妨,我进去等她可好?”
小仙厨推开大门,侧着身子朝她招了招手:“那您跟我来吧。”
虽然莲玉曾在膳房忙活了三百多年,可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有收获的。
毫无烹饪天分的莲玉这三百年间先后辗转洗菜、控火、切菜、传菜,但实打实手拿锅勺、煎炒烹炸的日子却是一天没有。更别提膳房里头最精细的点心白案了,红杏仙厨更是让她连灶台边都沾不上。
俗话讲民以食为天,但饮食一道对仙人来讲,更像是无聊日子里一种消遣的玩意儿。九重天上大多数仙人都不遵循一日三餐的规矩,甚至有些苦修者一辟谷就是几百年滴水不进。
但点心不同,大大小小的茶会、花宴、月下对酌都少不了点心作伴,于是点心越做越精巧、越做越繁复,还会加入一些法术,让点心看起来更有生机、灵气。
甚至有些神仙府上还会专门请两位做点心的仙厨,各个府上仙厨们的拿手点心也成了神仙间时常用来争风炫耀的佳品,不仅要色香味俱全,还要富有深意、隽永动人,个中内涵讲起来头头是道。
莲玉打听到如今九重天上做点心的仙厨里,桃夭仙厨乃是佼佼者,一双手巧得让织女赧然。闻言,半个掌心大小的包子上她能细细捏出来三十几道褶,醒狮酥毛发纹理栩栩如生,风一吹胡子都在晃。
和桃夭仙厨的成名之作、莲玉有幸尝过一次的莲子羹,听起来平平无奇,可用的是老君府上的金莲所产的莲子,煮好后磨成泥,过筛三遍才能入口。
与这些大名鼎鼎的点心比起来,杏仁牛乳酥酪听起来倒显得平平无奇了些。
莲玉暗自庆幸,还好那位神君没提什么蟹粉小笼、枣泥荷花酥,否则别说五天,给她五年怕是都不一定能学得会。
可惜她与桃夭仙厨不熟,不好直接上门麻烦她,只能请红杏仙厨代为转达。作为掌勺仙厨,红杏仙厨自然无需像小仙厨们一样起个大早,莲玉搬了把杌子坐在膳房角落里,看着早起的小仙厨做着她曾经做过的活计。
锅碗瓢盆在法力的操纵下一个个跳进水里,溅出的水花又被法术烘干;活蹦乱跳的鱼待在设有阵法的盆中,捞出来时陡然变大了数倍;还有一筐筐莲玉叫不上名字的艳丽极了的鸡鸭,都是妖族的孝敬,她原先在膳房的时候,最讨厌的便是杀鸡。
莲玉看得入神,直至上次大讲褚庭神君轶事的紫罗仙厨从她面前经过,紫罗瞧见她时眼里带着惊讶,好奇怎么会有人一大清早跑到膳房来闻烟火气。
“莲玉上神今日来得好早!”
“紫罗仙厨!”莲玉闻言起身,左右瞟了一眼,迟疑道:“莲玉想跟桃夭仙厨学一道点心,怎不见红杏桃夭二位仙厨?”
紫罗蹙了蹙眉:“那可不巧,我方才跟她二人一块儿出的门,她们俩被二殿下府上的仙姬叫走了,说是要为玄沧上神办饯行宴,不知莲玉上神提前跟红杏通报过没有?”
“怎么会这样?”莲玉一张俏脸微微变色:“事出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红杏仙厨。”
这二殿下真是爱子心切,得了差事办宴席,临行前又大摆宴席,莲玉猜待玄沧上神巡守完幽冥血海后,二殿下还要给他办庆功宴。
思及此,她忙追问:“不知哪位仙厨还能做点心,我只做一道杏仁牛乳酥酪,应……”莲玉忖了忖,道:“十分简单。”
听完莲玉一番话,紫罗静静抬眼盯着她,看得莲玉感到无所适从,解释道:“莲玉是不该在此繁忙时刻不请自来,可实在是事出有因,不得不麻烦您,还请紫罗仙厨体谅。”
紫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东西呢!莲玉上神可说错了,杏仁牛乳酥酪不能说是十分简单,应当说是简单得三岁小儿都会做。跟我来吧。”
见她答应得轻松,莲玉心口那股闷气也顺了,缓步跟在她身后,可惜今日换下了广袖裙,穿了窄袖后无处可藏的两只手只能紧紧攥着襜衣两侧。
紫罗带着绕过炉灶一路往里走,在一处墙角前停下脚步,指着背对着二人剥莲子的仙厨道:“莲玉上神,你跟小民学便可,她正是桃夭仙厨手下,小民,今日便将莲玉上神托付给你,你必要教会她杏仁牛乳酥酪。”
那小民仙厨应声起身,圆眼睛圆脸,顶着双鬟,莲玉瞧着面善极了,性子也与莲玉想象的差不多,一开口,声音又脆又甜,十分利落。
小民嗔怪道:“小民便在此托大,若是教不会莲玉仙厨,小民自请去那最累人的灶台前烧火,紫罗仙厨可满意?”
紫罗故作严肃:“我想想,光烧火可不够,不如将养那些妖族鸡鸭的活也交于你?”
莲玉绷着脸道:“可不敢因为莲玉劳烦了小民仙厨,莲玉定当尽心尽力的学。”
小民与她对视一笑:“小民定当尽心尽力教莲玉上神。”
紫罗还要准备天帝的膳食,不便陪着她们俩闲聊太久,等她走后,小民开始正经教莲玉杏仁牛乳酥酪的做法,许是怕莲玉心生胆怯,小民安慰道:“莲玉上神莫要担心,这道点心既不用活面、又不需油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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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蒸一蒸便可,真真的简单极了。”
莲玉眉心稍有宽慰之色,她看小民搬出几个大坛子,挨个舀了几勺混到一个大碗中,掌心灵火烘了一刻钟,小民揭开盖碗,撒上一把杏仁脆片:“好了。”
“什么?”莲玉凑近了看:“这怎么就好了,小民仙厨你都放了什么,一样要放多少?”
小民皱着眉头仰起脸,斟酌了片刻:“牛乳、酒酿、冰糖,放多少嘛……每样……适量便可。”
“什么是适量?”
“适量就是适量,不多不少……”
“那什么算多什么算少?”
“你自己琢磨琢磨,或者先加少许,不够再加?”
“少许又是多少?”
“就是少许……你大概摸索着放,根据你自己的口味。”
莲玉眨了眨眼,接过小民手上的碗,塞给她一把勺子:“麻烦小民仙厨再做一遍,我仔细瞧瞧你放了多少。”
等莲玉正经学会后,肚子里已经揣了不下五碗杏仁牛乳酥酪,保准她未来的几年内,听见这六个字就能回想起每一步的做法。
莲玉送了小民两本话本子作为感谢,在小民若有所思的眼神里,端着自己实在吃不完的几碗酥酪回了司命殿。
司命殿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莲玉却被人从身后叫住。
“莲玉上神最近可忙得很啊,莫不是忘了要给我司礼殿编排歌舞一事?”悦椿故意调笑道。
莲玉长叹一口气,似是心事重重,在悦椿慢慢僵在脸上的笑意中,她垂着头靠近,趁其不备,飞快从芥子袋里掏出酥酪,往他手里塞了两碗:“嘿嘿,麻烦悦椿上神帮我排忧解难了。”
“这是何物?”
“糖蒸酥酪。”莲玉手竖在唇边,小声道:“可是本莲玉上神亲手做的,赏你了,小悦子。”
二人齐声大笑,惊起了司命殿门前的鸟雀。
鸟雀振翅高飞,朝着远处的朱甍碧瓦的宫宇飞去,缓缓落在一只饮水的仙鹤身上,简单梳理了身上毛发,书房中的交谈声甫一停下,它便从支起的窗棂缝隙中钻了进去,落到几案后的高大男人掌心里,化成一方掌心大小的水镜。
水镜澄澈,将方才司命殿门口发生的一切尽数展现在男人面前,褚庭面无表情地看完二人有说有笑的碍眼画面,而后指尖微动,九重天上仅存的五枚水镜便只剩下四枚。
他狠狠揉了揉眉心,试图抚平眉间折痕,直到那块皮肤被搓得发红,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忿懑。
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漆黑的瞳眸深处愤怒、悔恨、迟疑不停交织变化,又骤然停下,融为一体。
曜辰神君府的小仙姬端着点心缓步朝书房走去,还没等敲门通报,门内忽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吓得她差点没端稳手上托盘。
“进来收拾。”
小仙姬忙推门进去,被眼前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若不是她刚才就在门外,定会觉得她家神君走火入魔了。小仙姬不敢多问,低头收拾着屋里的碎瓷片、碎木头、碎纸。
咦?纸怎么还是烧过的?
小仙姬暗地里摇了摇头,传言说的没错,自打历劫后她家神君脑子着实出了点问题。
13. 你不能恋爱脑!
一连几日,莲玉起早贪黑挤出时间去膳房学杏仁牛乳酥酪,吃得她呼吸时都冒着那股子甜香。
忙完二殿下宴会的红杏仙厨回到膳房,恰好撞上灶台旁满头大汗的莲玉。
一次两次就罢了,天天来是什么意思?
她对莲玉天天准时来报到的行为十分不解,又不好明面上问,终于让她逮着一个人少的时候,一把将莲玉扯去了后院。
红杏左右探查,见四下无人,才敢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脑子里正在默念一碗牛乳两勺糖的莲玉乍一听“啊”了一声,眨了眨眼:“红杏姐姐,你为何这么说?”
红杏哼了一声,一手叉腰,一手突然掐她腰间的软肉:“装,还给我装。你这妮子,在膳房三百年就没见你如此勤勉过,如今不在膳房了,倒是天天来上工!说,到底是哪个野男人勾引你了?”
“哪有!”莲玉委屈极了,揉了揉腰,扁着嘴道:“虽然凡间总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可神仙又不用吃饭,我白费这个功夫干什么?红杏姐姐,我真的是有公务在身,若是弄不好,保不准……保不准你就在九重天见不着我了!”
莲玉长吁一声,亏她一个只烧过热水的仙女为了公务辛勤刻苦学做点心,看在她如此拳拳勤勉之心的份上,天帝陛下就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嗯?”红杏皱起眉头审视着她细微的表情,看她毫无心虚之态,心里才算踏实:“那就好,你可千万别学那些活了几百岁脑子依然不清楚、上到九重天还想着什么情情爱爱、攀高枝的仙姬。”
二人说话间,小蛮捧着两串翠玉葡萄从她们身边穿过,闻言冷冷鼻嗤一声,红杏看不上她浑身拿不出手的小家子气,爱搭不理地朝她翻了个白眼,扯着莲玉的衣袖,往院中树影下走。
“红杏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莲玉从她手里夺回自己单薄的衣袖,不解道。
红杏乜斜一眼小蛮离去的袅袅背影,冷言道:“那不是怕你跟有些眼皮浅的仙姬一样,见到高枝就腿脚发软走不动道。我可告诫你,你红杏姐在九重天见着的迷途仙姬比你吃的饭都多。
就拿早些年的银杉仙厨讲,若是一直安安稳稳、本本分分的,易牙上神早让她接手膳房了,可偏偏她满脑子都是当人上人、仙上仙,哪肯甘心在膳房伺候人一辈子,最后不还是落了个自斩仙骨的下场!”
莲玉无奈一笑,银杉上神的例子她从进膳房第一日红杏就当作教训讲给她们听,一听就是五百年。
无非是妾有意郎无情的老套故事,只是故事主角一个是身份高贵的二殿下,另一个是人微言轻的精怪出身的仙厨,身份的天堑难以逾越。
红杏不知想起了什么,努努嘴:“哼,真要算起来,那位可比二殿下要有情有义的多。”
听她胆敢提起那件事,莲玉轻轻推了她一把:“慎言!”
“看来是本仙厨错怪你了,走吧,给咱们莲玉上神赔礼道歉。”见莲玉如此谨慎,红杏彻底放宽心,挽上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并肩往膳房内走去。
红杏口中的“那位”,自然是如今九重天上的禁忌之一——大殿下,身为天帝长子偏偏要与一个凡人厮守,甚至为了救那个凡人,命丧幽冥血海,以莲玉阅尽世间话本的水平,也要给他封一个“情圣”称号。
日头西斜,日光透过糊了细纱的窗棂,投射在莲玉手中晶莹澄澈的玉色琉璃碗上,时不时晃眼,随着莲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碗从碎冰中取出,乳白色的酥酪凝固成形、在碗中轻轻摇晃。
直到琉璃碗稳稳落到桌案上那一刻,莲玉才敢大口喘气,大喜过望道:“成了,嘿嘿,小民仙厨,我做成了!”
望着桌上摆的一摞碗,小民仙厨打了个饱嗝:“真好,嗝,不过莲玉上神,我着实吃不下了,这一碗你还是自己尝吧。”
桃夭仙厨忍不住噗嗤一笑,莲玉脸色微红,视线在面前三碗几乎一模一样的杏仁牛乳酥酪上徘徊,最终选了一份自认为卖相最好的收进食盒。
食盒上刻画了符箓,能保证放入其中的吃食无论何时取出来都是新鲜的,这样稀罕的器物自然是莲玉从膳房借的。
明日便是五日之约最后一天,她已做好两手准备,那位神君点名要吃的杏仁牛乳酥酪自然不能少,但她莲玉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神仙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也已准备好,眼下正摆在司命殿的茶室之中。
莲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论那位神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都能应对自如。
可直到第五日暮云合璧时分,莲玉都没等到晏和神君的到来。
。
血海翻滚浪滔天,渺小人影在海面上如同一粒粟米,微不可查。
人影摇摇晃晃,即将坠入血海之际,远处一通体漆黑的豹子踏云疾驰而来,将人影稳稳驮住,未敢稍作停留,旋即飞驰而去。
背上之人气息微弱,墨绿外袍被鲜血染成黑色,血腥味蔓延开来,温热的血液流淌到玄豹的毛发上,玄豹心头一沉,低吼一声獠牙毕现。
只见云层间一道黑色闪电穿梭其中,玄豹眼露凶光,胸膛急剧起伏,迅疾步伐冲开了降雨的云,耳边只余猎猎风声,呼吸时唇齿间尽是浓郁的血腥味。
趁着夜色绕过九重天的层层守卫,玄豹驮着褚庭回到了曜辰神君府。
此时府上半点灯火皆无,因主人不在,其余仙姬也早早歇下,玄豹径直闯进寝殿后化作人形,将昏迷不醒的褚庭打横抱起,扔进了白玉池的雪水中。
甫一接触到刺骨雪水,褚庭拧眉呻/吟,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玄豹立即单膝跪在池边,俯身倾耳:“神君有何吩咐?”
褚庭指了指胸口,玄豹心领神会,从他被血液浸染的衣襟中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青玉盒,玉盒中仿若装了萤火虫一般,看上去点点光亮闪烁。
褚庭仰头靠在白玉池边,脖子以下浸入幽寒雪水,他抬手将发簪扯掉,发冠坠落、乌黑发丝垂落在胸前,黑与白的极致对比,叫人分辨不出肤色与雪色的区别。
半晌,终于回了神,嗫嚅道:“什么时辰了?”
玄豹回头朝窗外瞅了一眼,回禀:“已是夜半时分了。”
“不好。”褚庭轻声念了一句,便手撑着石阶要挣扎起身。既已答应了五日之约,若失信于莲玉,她定会怪自己故意捉弄。
随着动作,水面泛起层层血色涟漪,玄豹尚来不及伸出手搀扶,他已力气耗尽,又跌落回池中。
玄豹见他着急忙慌的模样,眉间愈发收紧:“神君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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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庭灵力滞涩,运转不畅,他捂着胸口,深深喘了两口粗气,吩咐道:“把鎏金回元丹拿来。”
“神君不可!”玄豹俯首贴地:“鎏金回元丹乃是虎狼之药,神君万万不能擅用!”
耳旁雪水融化叮咚作响,良久,身旁的主子再无任何吩咐,玄豹心一凉,他伴随神君千年,深知褚庭说一不二的脾气,明白今夜无论自己如何劝阻,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玄豹将后背压得更低:“属下马上去办。”
待玄豹取到鎏金回元丹返回寝殿时,褚庭已穿戴整齐坐在几案后,头戴一块墨色冠玉,宽厚的肩背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势,若不是唇色如纸,任谁也不会相信他方与血海魔兽大战一场受了重伤。
寝殿内,高几上的三足香炉中燃着浓烈的旃檀香,掩盖住了血腥气。玄豹悬着一颗心递上鎏金回元丹。
此物并不稀奇,也没什么治病疗伤的作用,听名字便可猜出,是给那些奄奄一息之人回光返照时吊着一口气用的,但对于神君如今的身体来讲,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褚庭接过后打开锦盒,盒中三枚金光闪闪的药丸,他迟疑片刻,仅拿走一枚。
不等玄豹松了一口气,几案后的人又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退下吧。”
“神君!”玄豹见状面露难色,低声劝阻:“您身子都这样了,还是早些休息为妙,有什么要紧事……”
褚庭撩起眼皮、神色一凛,玄豹立刻噤声,躬身将人送走,待人从寝殿里消失,他才敢挺直了腰背,浑身都是冷汗。
神君自打历劫归来,行事作风愈发让人捉摸不透,玄豹拍了拍心口,心念:可别真的像外面传闻那样脑子出了问题……
念头方起,他赶紧甩了甩脑袋,定是这段时间与崇明打交道太多,被他带歪了。
。
司命殿后院里,莲玉瞧见天色已晚,懒懒打了个哈欠,掀被入里,弹指熄灭了烛火,余下床头一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光亮。
第五日已过,是那位神君不守约定,不是她司命殿光吃饭不办事。
莲玉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两只脚上下乱踢,足以证明她的心情愉悦,这几日加起来少说有二十位仙官历劫,提前预定好命簿的也有七八位,即便是青雀上神主事之时,司命殿也未见过如此盛况。
她嘴角噙着笑,却在视线瞥到夜明珠的时候僵了一瞬,早知这位神君不来,她何必掏空家底买什么夜明珠,也不知明日去大荒鬼市找掌柜的好好说道说道能不能将此物退掉?
正当她在脑海中组织着说辞时,院子里鸟雀陡然翙翙振翅。
“谁?”
莲玉翻身下床,赤足踮脚走到门口,冰裂纹棂花将屋外人高大的身影切得斑驳破碎。
门外响起一声轻咳,低哑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碧纱窗:“莲玉上神,是否打扰您了?”
“晏和神君!”莲玉倏地打开门,来不及细究这位神君怎么总喜欢大半夜闯到别人院子里,就被他身上那股骇人的血腥气吓得说不出话来,须臾才冒出一句:“您怎么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褚庭抿了抿唇并未接话,而是浅浅一笑,打量了一下二人之间的距离,继而阖上眼、倒向那个温热的怀抱。
他来了,他并未失约。
14. 不值钱的玩意儿
“莲玉,你还没睡吗?”
濯水一向睡的不沉,莲玉院中忽传来的鸟雀扑腾的动静将她吵醒后,她推开门走到了院墙下侧耳倾听,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忽然停了下来。
濯水心生狐疑,张口问了一声。
莲玉无声叹气,而后一手搂着昏迷不醒的晏和,一手撑着门,佯装镇定:“没事,天太闷了,我将窗户推开了,你快睡吧。”
“好,你也早些休息。”
得到濯水的回应后,莲玉亦不敢动作,直至听见“啪嗒”一声门闩落下,她那颗咚咚作响的心才渐渐平息。
月色冷冷,微风送凉,九重天上永远都是好天气,心虚的莲玉却额头后背直冒汗。
再次将人扶到床上时,莲玉心绪仍有些恍惚,她这里是司命殿,又不是医馆,怎么次次都昏到她房门口?
司命殿大门也关上了,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他替她解围,她救他一次,她请他帮忙,他又被她救了,这算不算扯平了?
脑海中绕口令似的话乱窜,莲玉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如同蒸坏了的酥酪一般
——一坨浆糊。
“莲玉上神。”
身旁传来的话语让她收拢思绪,莲玉定睛一看瞧见自己藕荷色的被褥上沾染的血污,心里那点怀疑立刻被怒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不由得嘟起嘴抱怨:“晏和神君,您怎么又伤成这样了?”
褚庭倚在同色的软枕上,莲玉看他身量高,又拿了床被子垫在他腰后。罗帐软衾,带着女子卧房的甜香,褚庭身子放松,任由自己陷进软云里。
听见她的柔声关切,嘴角弧度温和了不少:“多谢莲玉上神关心,晏和本是武将,战场上受些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咳咳。”
重点是这吗?
莲玉还想继续抱怨,你受伤归受伤,偏偏次次都要来我这里干什么?可见他脸色煞白的孱弱模样,她心中暗怼:皮相误人啊,西子捧心也不过如此。
一箩筐埋怨的话到了嗓子眼又给咽了回去,改口道:“您快歇着吧,这次又是怎么伤的,用些什么药才好?”
她不敢点灯,只能将夜明珠捧在手心,夜明珠光亮微弱,她又靠近了褚庭几分,冷白的光亮照出了他嘴角的血渍。不等他回答上一个问题,莲玉伸出手点了点自己唇边:“神君您这里沾了血。”
褚庭拿指腹蹭了蹭嘴角,血液温热,一碰就晕开。
夜明珠照亮他瘦削的下颌,白净面皮上晕开的血迹仿若极艳的胭脂色,染红的双唇让他不像九重天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神君,倒像是一只幽暗洞穴中、饱餐后餍足的妖,食人肉、啖人血、妖冶惑人。
以至于莲玉愣愣看着,对他说的话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
交代完处理伤口的事项,褚庭反问道:“莲玉上神,可听明白了?”
“啊?”莲玉回过神,一双眼睛乱瞟,随口敷衍:“明白明白。”
褚庭单手撑着床塌,另一只手解开腰带。
“不、不是,晏和神君你脱衣服作甚?”莲玉连忙摆手阻止,偏过头去,不敢看他已经散落大开的衣襟和起伏的胸膛。
夜明珠从掌中掉落,滚了几圈停在床榻边缘。
说不出是心虚还是紧张,明明已经看过更多不该看的,莲玉讲完这句话后依然咽了好几口口水,将床榻上的夜明珠又往褚庭身旁推了推,以免被他看见自己通红发烫的脸颊。
褚庭的眼神从她发红的耳朵一路看到隐入衣襟的脖颈,真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连他们是仙人都忘了?即使没有夜明珠,他想看见的东西又有什么能挡得住呢?
“晏和的伤口在腰腹,此次伤了我的魔兽獠牙有剧毒,需将伤口处腐肉清理干净,否则难以愈合。”虚弱又低沉的声音环绕在她耳廓,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仿佛岸边垂柳枝条轻轻拂水,又痒又酥,莲玉半边身子都不听使唤了。
“神君稍等,莲玉马上去取药。”话音未落,莲玉着急忙慌地从卧房逃了出去。
跟妖精待在一个屋子里,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莲玉离去后,屋内之人哑然失笑,不小心牵动腰腹伤口,笑陡然僵了一瞬,伤口隐隐有愈合的迹象,褚庭并指一点,试图凝结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待她蹑手蹑脚带着治外伤的药粉回到卧房时,褚庭已经解开衣襟,为了暴露出完整的伤口,中裤褪下两寸,挂在髋骨上沿,好不知羞地大剌剌占着她的小床。
她本想再看一眼,可目光不自主被这位神君不知从哪掏出来的一颗比手掌还要大的夜明珠勾走了,这颗夜明珠比她在易牙上神府中看到的还要气魄,让她这间简单的小卧房顿时多了几分奢靡之气。
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夜明珠,幸好没送出去,莲玉心想,看样子这位神君并不是那等贪图钱财之人。什么杏仁牛乳酥酪,不过是碍于身份,不好让膳房做一些甜腻腻的吃食给他,于是假借她的名义,得以满足口腹之欲。
莲玉又搬来一个圆凳,将药粉堆在上面,看着他腰腹处流着毒血的伤口,不禁发愁:“神君,伤口处的腐肉该怎么清理呢?”
褚庭递来一把约尺长的匕首,寒光闪烁:“清除腐肉时不可心软,多谢莲玉上神了。”
她轻轻对着刀刃吹了一口气,“嗖”的一声,听动静就是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
余光掠过床上躺着的伤者,莲玉指尖颤了颤,继而紧攥手中鱼鳞状的刀柄,心底暗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男色误人,她莲玉什么没见过,这等场面有何可怖?
强忍着脑海中的遐想,她俯身靠近伤口,仔细观察下,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却不深,只是因那妖兽的毒液而泛着紫黑色的魔气。
鼻尖嗅到一缕熟悉的檀香,她曾以为是晏和神君衣袍上熏的香料,没想到已经染到了肌肤上,难道这就是凡人常说的体香?
清远悠长,莲玉忍不住急促地吸了两口,像一只寻觅食物的小兽。
温热的呼吸扑到他的肌肤上,垂眸俯瞰下去,莲玉鬓边碎发垂落,像一只翅膀轻轻扇动的蝶,让人不忍心去打扰她。
但身体永远更诚实,他察觉出自己的异样,于是屈起腿,掩耳盗铃。
血脉偾张、腰腹绷紧,青筋和血管随着心跳汩汩跳动。
“我要下刀了,神君您忍着点。”莲玉提醒道。
仙人只是寿命长了些、法力高了些,依然会热会冷会疼会饿,司命殿是个文官当道的小地方,连这瓶治外伤的药粉都是濯水为了给打架的兔子包扎才弄来的,根本不可能有麻沸散,何况按照晏和神君的伤势,也等不到明天了。
刀破开皮肉,声音闷闷的。
莲玉目光坚毅、眉心微蹙,格外认真对待,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眨眼时扑扇扑扇,让他想伸出手指轻轻触一下,感受其从指尖抚过丝滑轻柔的触感,又怕惊走了那只蝴蝶。
在九重天上莲玉应当过得不错,颊边养出了些许软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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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粉色的嘴唇微微撅着。夜明珠的光将她的五官轮廓在深夜中描摹得清晰,柔美、清丽,像一朵带露菡萏、又像是枝头含苞的玉兰。
褚庭无声扯了扯嘴角,清楚记得上次这么仔细盯着她看,还是番邦进贡来了一批舞姬,尚是公主的莲玉看完高鼻深目、身材窈窕的舞姬后,连着照了三五日的镜子,嫌弃自己鼻子不够高挺,恨不得将菱花镜瞪穿。
再次下刀,刀下的身子倏然一抖,猩红的血液顺着刀尖滑落,莲玉赶紧收刀:“神君,是不是我下刀下重了?”
“无妨。”褚庭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
莲玉紧张得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她顾不上去擦,一点点挑出伤口处的腐肉。
终于,腐肉尽数剔除,鲜红的伤口虽吓人,却少了阴森魔气。
呼出一口浊气,莲玉抬起手,衣袖简单蹭了蹭额头,而后拿起身旁圆凳上摆的长颈白瓷瓶,斟酌片刻,有些迟疑地对褚庭讲:“神君,要不我给您找个帕子咬着?”
不是她看不起这位武神,实在是这个药粉威名远扬,给濯水养的兔子包扎时,最能忍的兔子都忍不住滋哇乱叫,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虽然大家都是活了几百上千年的神仙,什么男女大防仿若一记空谈,可倘若再被濯水听见……莲玉挂上一抹尴尬的笑,盯着他不说话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神君极好说话,也并没有考究莲玉话中到底有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答应了莲玉的要求:“那就麻烦莲玉上神了。”
莲玉从衣柜里随便摸了条帕子出来,反正都不是她绣的,哪条也无所谓了。
提起女红,莲玉在九重天上还有段往事,其实她初上天庭并未直接去了膳房,那时的司吏仙籍官看她人长得机灵,又有一双纤细柔荑,便将她安排去了织女的锦绣楼。
结果可想而知,莲玉还没修炼好如何操控针线的法术,织女率先败下阵来,将她退回仙籍官处,求他给莲玉换个地方。
她捏着浅碧色丝帕的一角递给褚庭,褚庭接过后将其团成一团,咬在齿间。
药粉落下,除了喘息重了几分,这位神君竟一声不吭,莲玉暗暗赞叹,不愧是褚庭神君手下的兵将,果然非同凡响。
“好了。”莲玉抬起眼看向他,眼底透着钦佩。
褚庭被她灼灼目光盯得口干,喉结上下滑动,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口中的丝帕沾染了涎液,浅碧色丝帕上有几块深色的水渍,他将其团成一团握在手中:“沾了污秽之物,不好再还给莲玉上神,晏和改日赔您一块可好?”
“好,您今晚就躺这儿吧,别乱动了,要不然伤口会裂开。”伤口包扎好后,莲玉紧绷了一晚上的那根弦骤然断了,瞌睡虫争先恐后蚕食着她的理智。
她打了个哈欠,便将这件事翻篇了,若不是看别的仙姬都有丝帕,她才懒得去大荒鬼市上买这玩意儿呢。
一块下品灵石能买十条,不稀罕,又不怎么值钱。
“对了!”走向矮塌的莲玉忽然折返,从圆桌上取来一样东西:“晏和神君,您说要吃的杏仁牛乳酥酪,您还吃吗?”
褚庭愣怔地看她端着碗走近,酥酪香甜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强硬地将他的思绪扯回那座朱甍碧瓦、玉砌雕阑的宫殿。
“神君?”
他回过神:“吃,麻烦莲玉上神了。”
莲玉松了口气,她都吃了三碗了,这碗真真是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