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渡》
1. 惊梦
又一个冬至日,人间雪重。
朔风极寒,混着鹅毛雪拂落下来,覆了她满身,远远看去,倒是个活生生的雪人。
她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可是眼前的宫门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
刺骨的冷寒穿透她单薄的身躯,毫不吝惜,许久身躯僵冷麻木,耳边呼啸的风声凌厉而不绝。即便如此,那一双清冷的眸却倔强坚韧,死死盯着那道宫门,不曾移开视线半分。
她的嗓子哑了,只听着自己不甚清晰的声线:“求……求公主放过……放过衍哥哥……”
不多时,喉头血腥气翻涌,她勉力尽数咽下,只觉喉咙有万千钢针扎过,刺痛难当。
她明明知道,这样的法子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可是她还是抱着那么一丝侥幸,恳求里面的人软下心肠。
漫长的等待,冬雪的凛冽,一寸寸剥碎着她的希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雪光,像蒙了一团看不清的光影。
她发狠捏着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再度清醒些,却发现毫无一丝痛意。破损的掌心一片鲜红凝固干涸,已然全无知觉。
盯着紧闭的宫门,胸臆中一片激荡,化成难言的悔恨梗在喉头。
错了,是她错了……
她不该不听长公主的话,违抗她的命令,她明明知道长公主的规矩,而哥哥是她唯一的软肋。她情愿长公主怎么罚她,只要她不为难哥哥。
“殿下,殿下,是我的错……”
她没有办法,只能一下下重重磕头,她只能这样去求,用着最蠢笨的方式。
不知何时,“吱呀”一声,厚重的朱漆宫门从内向外终于打开了。
她急切望去,只有一个宫女出来传话:“长公主说了,今日只是小惩大诫,你若再敢违抗,绝不宽宥。”
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听得不大真切,却问了一句:“我哥哥呢?”
对方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搓了搓冰凉的手,不耐烦地往里招手。不多时,两个太监拖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出来了。
看见那身斑驳的血衣,她整个人身子一震想要站起来,可腿脚僵软,一下子扑在地上。
“衍哥哥……”
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她摇摇晃晃地才站好。可那两个太监却不耐烦,只将人抛了出去,便随宫女进去,厚重的宫门再度合上。
宫门前有一处台阶,她来不及接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带血的身躯滚下石阶,倒在雪地上,毫无生气。
“衍哥哥……”她疯了一般朝前扑去,却栽倒在雪地里,膝盖重重磕上石台,一股钻心的疼痛使她滚下一串热泪来。
她忍着疼,将哥哥的身子扶起来,她吃力地背着他,由于他身量欣长,她弓着背,身后人的双腿无力地垂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痕迹来。
“衍哥哥……”她喊了一声,可是并没有回应。
哥哥的头垂在她颈侧,愈来愈沉,便连气息都不曾有,只有无尽冰冷。
她骤然止步,似意识到了什么,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睫毛上凝了一层冰霜。她弓着脊背往前走,漫天的冰雪席卷,无情地告知她结局。
哥哥,我带你回家。
……
“喵……”
伴随着几声猫叫,瓷器的脆裂声落了一地。
“衍哥哥!”
苏娮从梦中惊醒,触手只觉枕下一片湿凉。泪痕斑驳了面孔,今夜,她又梦见了哥哥。
她抬手拭去泪痕,掀开床帐下了榻,也未披衣,站在窗前推开了纱窗。
腊月的冬风凛冽,无数晶莹的雪珠子敲击着窗棂,簌簌落下。
风雪袭了她满身,黑缎长发如瀑飞舞,衣裳衬得人儿单薄瘦弱,立在风中,背影虽伶仃却坚韧若竹。
身世如柳絮浮萍,半点不由人,她的刀剑向着别人,也护卫着自己。
长夜漫漫,压在肩膀上沉沉的,窗棂上折射的雪光成为这寂寂长夜里唯一一抹亮色。她抬眼向外看去,今夜星子寥落,便连孤月都隐去不见,临天国离着大燕国那样遥远,也不知哥哥是否安好?
无尽的思念深长悠远,记忆中哥哥的面容渐渐浮现眼前,可是,有一点模糊。
心不安地跳动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遗忘是她最恐惧的事。
太多事被她遗忘了,她只记得自己是燕国长公主培养的细作——离,以及她有一个哥哥。可如今,她竟然连哥哥的面容都模糊记不清了。
现在,她只剩下哥哥了。
遗忘使他惶恐,她不知想起来什么,疾步走至梳妆台,抽开一个暗格,里面是一副卷轴。燃起灯烛,将卷轴展开,上面是一个青衣男子,眉目温润如徐徐清风,唇边笑意清浅,手中执着一枚画笔,似是要为谁作画。
她颤着手拿着画,将画凑近了些,想将哥哥看得清楚,记在心里。这画是她离别那日背着哥哥偷偷画的。
她画好画足足用了五天时间,每天画一点,趁着她没有完全忘记哥哥,用尽全部心力去画,生怕画得不像。好在她跟哥哥学过作画,一副人像画了八九分像,还有两份哥哥的神韵,藏在她的心里。
长公主和她曾有约定,只要她完成任务,她就答应她与哥哥团聚。她待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等着盼着,已经数月了。
铜镜前,她看着自己,心中泛起几丝悲凉。
镜前女子,一张瓜子脸粉黛未施,浑然天成,柳眉如月,琼鼻一管,檀口半抿,温婉明艳。可唯独那双桃花眼眸清冷深邃,带着几缕锋芒冷锐,与这张温婉静人的面孔格格不入。
这是她的秘密。
除了她身边的红妆知道,她的这张脸根本不属于她,而苏娮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也不属于她。她早已与人换了面容。
换脸,本是奇法异术,世上鲜少有人掌握。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那刀剥面皮的剧痛撑过来的,只知道她疼晕了醒来之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苏娮。
她不知道长公主为什么要她更名改姓换脸,可她没有旁的选择余地,为了哥哥,她只能去承受这一切。
她可以不要身份名姓,失去记忆,可是唯独不能失去哥哥。
寒夜深重,又是一个不眠夜。
苏娮借着烛光看画,一直枯坐到了天亮。
……
“小姐,你又失眠了吗?”
瞅见苏娮眼下的青黑,霜菊有些心忧。今日可是小姐入宫伴读的日子,若叫老爷夫人见着小姐这副模样,必然少不了要责罚她。
苏娮拧了手帕子净了脸,慰了她一句:“你不必担心,若爹爹问起来,便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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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夜读就好。”
霜菊得了她的话才放下心,小姐自从一年前被继夫人从乡下的庄子接回来后,她便一直服侍她。与她之前服侍过的主子不像,这位主子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性子极好,明晓事理,可是唯独运气差了些,失去了亲生母亲。
霜菊拿来一套百花穿蝶的衣裙,服侍她穿衣。云锦百花屏风下,褪去外头的睡衣,便见里头一件鹅黄色绣着鸟雀的小衣。美人臻首低垂,锁骨精致莹白如玉,玉峰傲然,腰肢柔软,曼妙绝美。霜菊默默地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毫无特质。
苏娮见这丫头盯看着自己,耳际添了一抹绯红,不自然道:“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霜菊呆呆地回过神,“小姐,你的身材好完美……”
苏娮兀自穿了里衣,看她一脸惊羡,朝小丫头身上看了一眼,浮起一抹笑:“羡慕什么,你还小,还会长的。”
“真的吗?”小丫头也不害臊,一个劲儿追着问:“我也可以……”
苏娮朝她微微点头,穿好衣裙,坐在妆台前开始琢磨今日的发型。霜菊幻想了一阵儿,帮着她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今日是伴读的日子,她可要好好打扮,让小姐在一众名门贵女面前大放光彩。
霜菊瞅了瞅苏娮的衣裳,在簪盒里择了一支海棠步摇,拿给苏娮看,“小姐,这只步摇怎么样?”
苏娮看了一眼,只觉淡粉流苏下缀着小小的花蕾,在日光下晶莹闪亮,甚是别致,应道:“就它好了。”
经过霜菊一番精心打扮,铜镜前美人云髻娥娥,云杉楚楚,丰神冶丽,静态极妍。
霜菊瞅见窗外有依稀落雪,便取过一件雪狐大氅替苏娮披上,“小姐,外面飘雪,还是披着披风好些。”
“嗯,你等我回来。”虽然只有一年,苏娮还是很感激她对自己的悉心照料。
末了,霜菊替她拿着包袱,陪她见过苏尚书及夫人,与众人一起送她至苏府前。
府门前,苏娮与苏弘,尤氏道过别,又向一旁站着的苏妙问过好,便登上了马车。虽然苏妙与她向来不和,可面子还是要过去。
苏妙见她上了车,瞪了她一眼扭头便回去了,苏弘见了只是皱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尤氏见了便道:“老爷,妙丫头许是心里别扭,她们两姐妹还需要慢慢相处。”
苏弘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一年前,故去的姜氏与他托梦,说她想让女儿归家,苏弘碍于尤氏一直搁着此事。
可直到一日他下朝后碰见一位算命先生,那先生说他近日诸事不顺,恐晦气缠身。苏弘没怎么理,可几天后户部被查出亏空,圣上大怒,户部尚书被罢职,连累他也被降职。适逢家中老母重病,他这才回想起那日算命先生的话。
着人寻来,那先生只道,她的长女苏娮福运非凡,是她的贵人,若能常伴左右,必能官运亨通。
苏弘还是半信半疑,打发了算命先生,与尤氏合计了此事,便定了接女儿的日子。
虽说苏娮生母姜氏晦气克夫,可谁想到,她的女儿竟是个福星。自苏娮归家的一年里,朝廷里户部亏空案终于查清,苏弘左右逢源,竟跃升为户部尚书。苏娮也因之得了不少重视,为公主伴读的名额便落到她头上。
苏弘千方百计送女儿进宫,亦是动了旁的心思。
2. 谢泠
苏府的马车一路朝东,向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可行过朱雀大街的时候却停了下来。原本那车夫一早得了苏弘再三叮嘱,勿要准时将大小姐送进宫去,一路本赶着时间,可谁知苏娮临时更了主意,车夫拗不过她去只好停车,看着她进了芳华阁。
苏娮刚踏进芳华阁,立时便有一鹅黄衣裳的女子迎上来,“这位小姐可真来得巧,近日阁内新制了不少胭脂,可要挑一些带回去?”
苏娮看了女子一眼,瞧着倒是生面孔,想着红妆又招了新人,便道:“我不买胭脂。”说罢,便径自上了楼。
可谁知那黄裳女子见她这样举动,登时发作起来,伸手拦她,“哎,我说这位小姐,你怎得不经我家通传便这样乱闯?”
苏娮本就紧着时间,宫中还有课等着她去上,若非有急事她是不会来找红妆的。可如今偏有人来阻她,看着桎梏在腕间抓着死死不放的手,苏娮眉心微蹙,腕上使了几分力,想这女子吃疼了就会松开,可谁曾想,这女子偏偏咬牙坚持,反而倔强极了。
“你放开!”苏娮忍住想将人打飞的冲动,心火刚拱起来又被她强行压下。
秋浓手腕吃痛,眼里晶莹闪动,偏是不肯松动半分,“有我在,今日你休想上去,冒犯我家阁主。”
“……”苏娮如何见过这样倔强的丫头,语气冷上几分:“再不放开,休怪我不客气。”
秋浓如何想得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温婉的大小姐,手劲儿竟这样大,从她温婉的面容上,那双眸冷落寒星,孤傲如锋芒冰刃,令人后背生寒。
这种眼神,与温婉的面容突兀的很,分明不像是一个大家小姐该有的。
苏娮本来就没有几分耐心,常年的行为准则一向是快,准,狠,当即便欲强行甩了这粘人的狗皮膏药。
就在她欲出手之际,三楼上忽地传来一阵轻笑,笑声悠扬荡开,久而不绝,只觉对方心情似乎不错。
“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着恼的时候……”
苏娮抬眸,便看见一身绯色衣裙的红妆正倚着栏杆,发髻上簪着的步摇因她笑而耸动的肩膀轻轻摇曳,反倒莫名添了几抹娇美动人。知她看了不少戏,苏娮不悦道:“还不叫你的人退下。”
红妆摇着轻扇,迈着莲步慢悠悠下得楼来,到她跟前方道:“阿浓,放开她罢,不然一会子苏大小姐发起脾气,可连我也没办法呢……”
秋浓见二人相熟,一时有些尴尬,道过歉后就匆匆离开了。苏娮见红妆来了,没好气看她一眼,“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人。”
“不敢当。”红妆唇角噙着笑,朝她主动扇起扇子,可扇子却被苏娮夺去,“你以为我是来与你闲话的?”
红妆笑了笑,朝她走近,语气正经了几分,“放心好了,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有情况记得通知我。”苏娮说罢,匆匆出去。
红妆还想与她多说几句,可转身之际,一抬眼却哪里有什么苏娮的影子,只好无奈叹道:“真是一个没人情味,只想着哥哥的家伙。”
苏娮离了芳华阁,当即赶往皇宫,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达住所言奚斋。彼时,众女皆不在住所,苏娮也顾不得整理内物,只好往云升殿的方向赶。
云升殿是听课的地方,离上课只剩下两刻工夫,苏娮必须赶在先先生们之前到。
她也顾不得什么小姐的仪态,一路小跑穿过回廊,可谁知在转角处却撞上了人,身子收势不及,一下子便扑到人家怀里去,幸得那人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冲倒。
苏娮这一撞有些晕乎乎的,可随即有人上来呵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少师大人。”
少师?那个少师?难道是他?
苏娮慢悠悠抬起头,睁大眼睛确认着什么,却赫然与一道视线撞上。来人一袭天青色长袍,披了大氅,身姿挺拔若修竹,一双深邃如远星的眸打量着她,因面容气质实在凛冽,那一瞬间苏娮竟不敢再看,只得低下头去,“是苏娮莽撞,望…望少师恕罪。”
此时依稀有残雪飘落,谢泠的神思却锁定在前一刻。天光下,女子行动匆忙,耳环步摇摇曳不定,近前来女子面容温婉,睫羽上沾着几枚晶莹雪珠,其下眉目清冷,令他一瞬恍惚。
直到身旁的人提醒了一句,谢泠才回过神来,却猛地盯着苏娮,语气肃冷:“抬起头来!”
苏娮心慌了一瞬,却想到自己已然换了脸,也不怕别人看出来什么,方才微微抬头。岂料,却叫人死死锁住下颔。
苏娮的目光再次与谢泠对上,眼看一刻时间所剩无几,心头不由更恼,“放开我!”
听竹是不懂怜香惜玉的直肠子,只要主子不点头,他任这女子瞪几眼也无妨。
苏娮看着眼前这冷冰冰的人,索性转开视线,不料却与谢泠正面交锋。
无端地,心莫名不安起来,因为眼前此人就是她此次的任务对象。
苏娮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她是从上千人海中厮杀过来的,按理见过不少残酷百倍之事,心智已非寻常儿女,万不该生出畏惧之心。可这人冷寒的眸透过自己探知着什么,如锐利的刀刃抽丝剥茧一般,令她心绪难复。她很清楚地知道,此人不好对付。
谢泠依旧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心头笼上一层拨不开的迷雾。除了那双眉眼,这温婉的面上再无任何独特之处,或许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良久,谢泠才道:“放开她。”听竹闻言,才放开苏娮,苏娮再不敢多留,行礼后快步离开。
待苏娮赶到云升殿,已是气喘吁吁。因她是最后一个到的,此时众人俱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见她迟到,有人便不肯放过机会,薛琴冷嘲热讽道:“怎么?苏大小姐竟也会迟到?”
苏娮知她念着前仇,也不与她多话,只想着找空位置坐下,可惜前排已经有人了,她只能去后排。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叫她:“娮娮,这里!”
苏娮听着声音回头,看见齐瑶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向她招手,一旁丹阳公主也朝她微微点头。苏娮笑着走过去,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齐瑶今日穿了一身红枫色的束袖衣裳,与发髻搭配甚是干练,丹阳公主一袭繁复宫装,姿容华贵,端淑静人。
数月以来,苏娮与这位豪爽的侯家小姐甚是投机,一来二去,连带着认识了丹阳公主。
苏娮明白结识这些贵族皇室女子,对自己并无坏处,当即便笑对着她二人,快步走过去行了礼。
她知道齐瑶性子豪爽,便少了几分客套,而公主端淑,位分尊贵,她也是要知礼的。更何况顶着这张温婉的脸,她实也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暴露本性,故而答话的时候语气极轻,步子也迈小了些。
齐瑶和公主萧若芙也未觉不妥,自她们初次见面便觉苏娮是个温婉女子,齐瑶看着苏娮道:“娮娮,我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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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大人总说女子要温婉淑静,我若学得你几分,母亲大人也不必为我操心了。”
苏娮听了这话,隐去心绪,道:“你学了旁人,也就不是你自己了。”
齐瑶对这话颇为赞同,自语道:“我还是做自己好了,学那些东西实在烦累。”
这时,萧若芙道:“你还是紧着日后的课业罢,今日要换先生,还指不定是谁来教你习书练字。”
齐瑶一听这个就头大,若她拉弓射箭,舞刀弄枪倒还精通,唯独这读书之事,她是苦书久矣。
苏娮同样闻书色变,可她却好一些,早些时候衍哥哥压着她学过,左右还背得几首歌赋,不过唯独她那一手字,难登大雅。苏娮也没觉一手丑字有什么好丢人,她只在乎自己手里的刀剑快不快。
对于换先生一事,她本不甚在意,只是数月之内接连换了三个先生,她倒不知又会是哪一位先生受得了这一众女学生,是以做好了看戏的打算。
她的这些同窗,虽是各家推荐,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大多是知书达理之辈,但也免不了有几个个别户。前头的先生特地作出了区别,统共三派:不学无术派,朽木难雕派,傲慢无礼派。而齐瑶和她,便居不学无术一类。
彼时先生还未来,苏娮便听到有人议论。苏娮随意听了些,左不过一些八卦,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你们说,新先生会是谁呢?”
“……”周围的人听见问话的是陈蕊,便转过头去没有搭理。陈蕊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好悻悻回到自己的座位。
苏娮看到这一幕心头叹了口气,这陈蕊平日里性子有些怯懦,学东西也慢,再加上家世是这些人中最差的,免不了要受冷落的。只是她大可不必去强融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圈子。
苏娮继续听着,人群中薛琴的声音最大,只因她是伯爵府嫡出小姐,只不过素日实在傲慢无礼,先生们碍于她的家世又不好说教,只好忍着不发作。
此刻,她依旧大放厥词:“我才不管来什么先生,也不过再添一个酸儒罢了。”说罢,与她一处的两个女子便哄笑起来。
此时宫人敲了钟磬,预示离第一堂课还有半刻钟时间。起先众人还算安静,不过这位先生久久不来,以薛琴为首的一帮人再也安坐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薛琴一贯傲慢无礼,苏娮也司空见惯,只不过先生迟迟不来,她又无事可做便有些困倦,正欲趴在桌上小憩一阵,可回头之际竟发现齐瑶早已同周公聊天去了。
苏娮与齐瑶的位置靠窗,可以看得见殿门,时有天光倾泻而下,她便起身将窗前的竹帘放下,以便安眠。可谁知不经意间竟瞅见一抹天青色衣角,正往这边赶来。她看了一下周围,奈何众人并未察觉。
苏娮迅速回去做好,反手推了齐瑶一把,吓得她连忙坐起。苏娮听着薛琴的声音,不禁唇角上扬。
“薛大小姐,课堂喧哗是否有所不妥?”
薛琴循着声音回头,发现是苏娮后轻蔑笑道:“怎么?一个苏府弃女也配与我说教?”
听到“弃女”一词,齐瑶站起身想要替她抱不平,苏娮却向她摇摇头,她也不生气,继续道:“薛大小姐从小受尽宠爱,我自然比不过,只是烦请你声音小些,勿吵到其他人。”
这一次,薛琴看也没看她,与人继续前面的话题,不过她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些。苏娮抿了抿唇,一场好戏要来了。
3. 考教
谢泠行至回廊,便听见云升殿内喧哗吵闹,眉头不由蹙起。虽是个别一些无聊八卦吵嘴,可足见其学心不端,倒怪不得先前翰林院的数位老学儒就讲学一事互相推诿。
听竹跟在自家主子身后,立在原地静静不言。那前头领路的太监见此,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急忙上前通报。
可下一刻谢泠开了口:“不必了。”太监只好依言退下。众人跟着谢泠朝殿门方向行去。
彼时,薛琴尚还得意忘形,只因与苏娮数次交锋中使得她无辩驳之力,好胜心极强的她怎不会乘胜追击。
至于苏娮先前辩了几句,本就是为了激起她的胜负心,现下见她上了头反而保持了沉默,在旁人看来分明是她辩不过,落了下风。只是,苏娮算着时辰,独不见那谢泠出现,抑或是他站在外面听戏?念着后者,苏娮再也不回话,任凭对方如何激她,愣是不发一言。
薛琴见她不回话,心中更气,“怎么?哑巴了?方才不是还挺能耐?”
苏娮;“……”其实,细作可是没什么耐心的,换作以往,不过一刀子的买卖。
“苏娮,你这个乡下来的贱人,不要以为进了皇宫,你就飞上枝头了。”
起先,也有看不惯苏娮的人附和站队,可当那天青色身影映入众人眼帘时,除背过身的薛琴外,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透着丝清冷味儿:“谢某竟想不到,此处这样热闹。”
在众人的视线中,谢泠身量修长,披一身月白色大氅,以白玉细竹簪束发,气质凛冽如高山松玉,仪度不凡。众女看得愣住,便是苏娮也多看了几眼。
这时,萧若芙站了出来,朝他率先一拜:“见过谢少师。”其后,众女自知有些失态,齐齐道了礼。
谢泠面上无丝毫情绪痕迹,只淡淡道:“先前教‘书’这一门课的先生尚挑不出合适的人选,但伴读一事不得拖延,讲学便由谢某担任。虽学得几载书,但教诸位尚且足够。”
“啊?”人群中忽然蹦出一个声音,众人回头,发现竟是齐瑶。谢泠也注意到了她,只问:“齐姑娘可是有想法?”
齐瑶感受到谢泠的目光,才发觉自己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什么鬼话,连忙摇头解释:“没,没有,学生就是太…太激动了。”
苏娮回头正好瞅见齐瑶涨红的脸,明白这脸色和激动可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不过,她也是知道谢泠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见识了。
谢泠看了齐瑶一眼,也不戳穿,继续道:“诸位伴读已有数月,想必有所收获,不妨现场考教一二。一则查漏补缺,二则方便谢某知悉诸位学识程度,从而确定今后所教内容。”
此话一出,众女心上顿时七上八下。须知这谢少师二十岁便中了进士,深受圣上倚重,掌管翰林院,其学识自然不必说。若要他来考教,岂不是……
这一回,众女可算明白为何他入殿后丝毫不提学堂纪律一事,半天还藏着后招呢。少师不愧是少师。
察觉到众人面上的难色,谢泠淡淡道:“诸位也不必忧心,考题并不会过难。”
闻言,众女才松了口气。
说罢,也不必示意,听竹便吩咐太监们取来厚厚一沓澄心堂纸交予谢泠,自磨了墨待谢泠出题。
只不消两刻工夫,谢泠便出好试题,由宫人们分发下去。
齐瑶接过宫人们手里的答卷,觉着自己这一回又要垫底,只盯着白卷上苍劲的墨字发愁,恨不得盯出一个窟窿来。卷面上统共有两道题目,第一道:阅《鱼我所欲也》一文,有何心得?
好家伙,这第一道题她就不会。
她又扭头去看苏娮的答卷,这一看竟然发现,她们的试题根本就不一样。原来谢少师为了防止她们作弊,竟然都出了不同的试题。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苏娮勉勉强强答完第一题,可看第二道题时直皱眉,暗叹谢泠出题未免有些刁钻。第二题云:有关虎类的典故列举三处且述心得。
典故?心得?她可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再望向谢泠时心中怒火更甚,差点将手中的笔折断。
齐瑶同样看过来,心中顿时宽慰不少,比起苏娮的考题,她瞬间觉得谢少师已然对自己手下留情了,心中再不敢有不满,只得老实答题。
苏娮看着题目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抬头一看讲台上方的谢泠正兀自看书,而其余伴读皆埋头答卷,便连齐瑶都认真了些。她知道这题她答不出来,不过离收卷还有大半个时辰,这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义。此时窗外日头不盛,苏娮一阵困意袭来,竟趴在桌上睡去。
齐瑶提着一管细笔,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思考,大笔一挥写就。只是她的字写得有些大,待一番激情创作后竟发现最后一句没地方写了,她只好心安理得地添上一个句号。
瞧着自己的答卷,齐瑶很是满意,卷面上答得满满当当的,除了字有些大,形体上倒也威武,颇有她将门虎女的风采。
众女陆陆续续搁了笔,现下离收卷还有半个时辰,齐瑶拄着额头,便觉有些无聊。
就在这时,一道视线朝她射过来,齐瑶吓了一个激灵,赶紧重新坐好。可即便她规规矩矩坐着,讲台上那位的脸色也未缓和几分,很快她意识到有可能谢少师看的不是她。
顺着目光寻过去,她竟发现苏娮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而此时的谢泠已然走下讲台。
齐瑶心提到嗓子眼,急忙推了苏娮一把,“娮娮,醒醒!”
苏娮本就睡得不实,经她一番摇晃,眼睛也未睁开,语气慵懒道:“考完了?”
然而,齐瑶很快转过头,并没有回答她。
苏娮不知道她搞什么鬼,毫无知觉地换了一个睡姿继续趴着。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抹天青色衣角,离得近甚至可以看得清上面的银线竹纹。
这是谁啊?她有些疑惑。
“苏姑娘睡得可好?”
这个声音!
苏娮瞬间不淡定了,迅速坐起身来,讪讪道:“还,还好……”
众人还以为谢泠会发作,可是并没有。
谢泠淡淡看了一眼后,便抬步走向讲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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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遭,苏娮睡意全消,心中不由憋着气,瞅着那空白的答卷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来,不妨给这姓谢的留点儿特殊的念想。
她的答卷上尚有一处空白,怪不好看的,总得画点儿什么才是。
苏娮忍着笑,重新提笔。
待画完这副大作,宫人敲响了铜磬,一一过来收卷。
轮到苏娮交卷时,她十分满意地将佳作呈上。
那宫人见了她这神情,还以为她答得不错。谁知拿过来一看,差点惊掉自个儿的下巴。这满篇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的字体是怎么回事?当真出自一个官家小姐?况且,这尾页的一幅画……
宫人吸了口气,继续收卷子。苏娮见他要走,叫住了他:“烦劳公公将我的考卷放后面一些。”
宫人回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便将苏娮的答卷移到最下面。便是她不吩咐,他也不敢教谢少师率先看见这份答卷。
宫人继续收卷子,可收到齐瑶的时候,他整个人又不好了。
齐瑶见他愣住,问道:“公公,我答得有什么问题吗?”
那宫人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天晓得这通篇密密麻麻的大字有多么壮观。
于是,宫人将齐瑶的答卷也移放到下面,将公主萧若芙的答卷放到最上面。
很快,十三份答卷收齐交到谢泠处,谢泠带着卷子离开,去了偏殿。
如此,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课业结束,众人回到言奚斋。
还未来得及交谈,萧若芙便有事先一步离开。齐瑶与苏娮结伴而归,齐瑶住在苏娮隔壁,二人相携着进了屋。
“娮娮,你答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齐瑶想起来自己的答卷,发觉这个话题不大适合,便道:“今日我看出来,你是故意教训那薛琴?”
“只是,谢少师竟然没有出手管这件事?”
苏娮道:“他的眼里可未必容得下沙子。”
二人聊了一些琐碎,又用了些点心,便躺在一张床上小憩。
谁知睡了大半个时辰,有宫女来找。
苏娮和齐瑶先后醒来,便听得一个惊人消息:谢泠找她们。
齐瑶心头一跳,心知肯定是自己的答卷出了问题,一时心急如焚:“娮娮,我们怎么办?”
“怕什么,姓谢的又不会吃人。”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苏娮和齐瑶简单收拾了一下,随宫女指引来到了偏殿。
当二人踏进偏殿时,竟意外地发现,薛琴也在。
案前,谢泠见二人来了,便对薛琴道:“你且先回去,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是,先生,学生谨记。”薛琴行过礼后下去了,只是经过苏娮时刻意瞪了她一眼。苏娮也不在意,随齐瑶上前,行礼道:“学生见过谢先生。”
“不必多礼。”谢泠语气极淡,并没有什么心绪起伏。可谁知道,方才他看到眼前这两份答卷时,差点气得上火。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答卷。
4. 练字
“不知先生叫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谢泠缓缓抬眸看向苏娮,眼前这个女子看似温婉娇弱,可未必真的娇弱。他淡淡问:“你以为呢?”
苏娮强忍着那丝不安,迫使自己与他对视,“学生不知,请先生明示。”因她态度实在谦恭,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
谢泠阅卷无数,是个治学严谨的人,若按照他往日的性子,似苏娮,齐瑶这样偷懒,不好好练字的学生必受他一番严厉教导,便是方才无视学堂纪律的薛琴亦不会宽容,只区区几句话便让姑娘家悔愧落泪。他从来就不是个讲情面的人。
可是,当他看到那副栩栩如生的画,画面中,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欲捕食一只雪兔。雪兔娇小玲珑,表情惊惧万分,眼中含泪,怪可怜见的。这一幕让他想起,记忆中那个人也擅长作画。
这一幅画触及记忆深处,他原以为会随着时间慢慢尘封,可是并没有。
因对往昔的追忆,倒无端让谢泠多出几分耐心。他再次抬眸,指着答卷说:“苏姑娘字写得勉强,这画倒是不错。”
苏娮“哦”了一声,道:“先生谬赞了。”也怪不得她自夸,谁让姓谢的说她画的好,毕竟她的画可是衍哥哥手把手教出来的。
谢泠继续点评齐瑶的答卷:“齐姑娘于学识上尚缺乏一些耐心,只是这一手字实在不足赏看。”言罢,谢泠将答卷重新递给她,齐瑶抿着唇接过,像个认错的学生。
苏娮站在一旁,看了一眼齐瑶手中的答卷,重新看向谢泠,问道:“先生,那我的答卷……”
“如果苏姑娘觉得评卷有失公允,不妨留到明日课堂,我们一一细讲。”
“算了,算了,还是不劳烦先生了。”
一一细讲?苏娮心头冷哼一声,为了一张答卷,她可没必要豁出脸皮来。姓谢的既然愿意留着,就让他留着好了。
苏娮有点不耐烦,垂首道:“先生有公事在身,必然忙碌,若指教完毕,学生就不打扰了。”姓谢的,你最好快点儿结束。
谢泠见她二人归心似箭,道:“你们是可以回去了。”
苏娮如遭大赦,匆匆行过礼,于齐瑶一前一后离开。谁知前脚刚迈出殿门,后脚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自明日起,你二人课下来此处习字。”
什么?苏娮行在前头,猝然停住,身后的齐瑶一时未反应过来与她撞上,苏娮身子前倾,幸好齐瑶拉了她一把。苏娮好不容易站好,与齐瑶回头再度行礼,面上强撑笑意道:“学生谢过先生指教。”
这一次,谢泠终于放她二人走,那封答卷则被他折好,妥善夹放书内。
苏娮与齐瑶出了偏殿,各自回望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阴霾。
晚些时候,二人被请到公主萧若芙的宫中用膳。
面对满桌子的珍馐美味,苏娮与齐瑶是食不知味,心中隐着心事。
期间,萧若芙为二人亲自盛了一碗汤,二人道过谢木木地喝汤。
萧若芙有些讶异,问道:“瑶瑶,娮娮,你们出了什么事吗?”
她笑着为二人布菜,继续道:“有事你们只管对我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们。”
公主的心意,她们二人是知道的。可是……
齐瑶苦着脸说:“公主殿下,你能改变谢少师的想法吗?”
听到“谢少师”三个字,萧若芙脸上的笑瞬间一僵,“这个,还真有点难度……”
“你们也知道,谢少师颇受我皇兄倚重,才华德行,满朝文武无不赞赏,前些日子我听人说,不日他便要获封帝师称号了。”
苏娮道:“公主殿下,你是不知道,他要我们二人每日课下去偏殿练字。”
萧若芙听了这话,反道:“这不是好事么?少师学识渊博,尤擅琴棋书画,多少人想要他指点一二,都没有机会呢。”
苏娮突然产生一种“天大的馅饼砸到自己头上的错觉”,只是这机会她能不能不要啊。
齐瑶苦笑道:“我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萧若芙只好劝慰她们,提议道:“要不然课下了,我陪你们一起过去。”
此话一出,二人似找到救星,只要有公主在,谢泠至少也会看在她的面上,不会过于为难她们。
这事便这样敲定,苏娮二人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第二日。
因为多年习惯,苏娮卯时便起了身,简单梳洗打扮后便去隔壁找齐瑶。齐瑶一向起得迟,梳洗吃饭超不过半个时辰,苏娮一度觉得她这性格与女孩子不太相似。她总是赖床,故叫醒她成为苏娮每日必做的事之一。
“齐瑶,该起身了。”
这样的时节里,瑞雪消融,外头还是有些冷寒,她们所住暖阁倒是暖融融的。
暖被里裹成一团的人动了动,慵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知道了……”
话音还未落,被子里的人翻了身,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苏娮知道,她又睡着了。不过好在时间倒是足够,她就没有再去唤她。
齐瑶这么一睡,再度入梦。
梦中,春意盎然,花团锦簇,和风明净。
齐瑶赤足行在松软的青草地上,足下传来一阵酥痒,直挠足心。
桃花纷纷扬扬落下,落至她肩头,足边。
不远处,碧池水波荡漾,桃花暗香浮动,不少金鳞小鱼口吐泡泡,嬉戏玩闹。
齐瑶看着那一汪碧水,心中痒痒,便走上前去蹲下身子。
雪白|精致的玉足触及池水,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波纹,吸引鱼儿游上来观看。
齐瑶发现这些鱼儿并不怕生,心头一动,便酝酿出一丝坏趣味。
她见那些鱼儿围着她的玉足,好奇地游来游去,更有胆大的轻轻啄着她的足心。她便晃动双足捉弄它们,将池水搅得一阵混乱。
鱼儿这时慌了,抱头乱窜,纷纷潜下水,不敢再上岸了。
齐瑶晃动着腿,玩得很是尽兴。
可就在这时,背后一个声音陡然冷冷唤她:“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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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今天练字了吗?”
她回头看,才发现一袭白衣的谢少师正冷冷注视着她。
齐瑶顿时惊慌失措,一不留神身子一滑,就栽到池子里面。
“啊!”齐瑶从睡梦中惊醒。
真是哪哪都有谢少师!
她喘着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幸好这只是梦,不然她这只旱鸭子还不淹死。
她这动静惊着了苏娮,“你怎么了?”
齐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面上笑不出来,“我,我竟然梦见了谢少师逼我练字……”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苏娮微微扬唇,看了一眼漏钟,似笑非笑道:“时间还早,要不然你继续睡?”
齐瑶发觉她的打趣,有些生气,“坏娮娮,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娮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忽然朝她扑过来,可任齐瑶怎么捉她,苏娮总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总是脱了手去。二人闹了一阵,到底累了,齐瑶兀自去洗漱,用饭,在半个时辰之内搞定,待二人踏进学堂,铜磬刚好敲响。
应着齐瑶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第一堂是傅容的课,教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中的乐,别看傅容是个女子,她可是翰林院破格录用的唯一一个女学究。
苏娮对这位女先生的印象不错,尤记得她第一次见傅容时,便被她浑身的书卷气吸引,让她不禁想到了衍哥哥。
傅容身形不高,看上去有些纤瘦,面上有几分严肃,看着不大好相处,可在教习当中又无可指摘,众人对她既敬又怕。因为,傅先生发起火来没人可以轻易招架。众人私下里将她与谢泠归到“严师”一派。
只是,这样严厉的先生却唯独对一人网开一面。
在傅先生的音律课上,是不准打瞌睡的,可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苏娮。
天知道苏娮有怎样一双巧手,但凡先生教过的曲子,她当堂课就会了。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苏娮身为一个细作,必须具备杀人无形的手段,这其中就包括音律。以特殊曲调抚琴,辅之以浑厚内力,轻则可致人疯癫,重则震断心脉,暴毙而亡。
苏娮擅长音律,为人谦虚,这也是傅容喜欢她最主要的原因,是以苏娮学完琴曲后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
上午的课便在苏娮浑浑噩噩的睡梦中度过,下午没课,又将是一段安逸的时光。
午时末,众人用过饭,公主萧若芙邀请众人去御花园,可是中途却有一个太监来找人。
那人先给众人行礼问安,便问:“你们哪位是苏娮和齐瑶小姐?”
人群前方正赏花的二人意外地抬起头,走了出来,谁知那太监见了她二人连忙道:“请两位小姐随咱家过去一趟。”
萧若芙觉着有些不妥,问道:“是何事?”
太监恭敬回道:“谢少师有请。”
苏娮二人心内咯噔一声,转身看向萧若芙,萧若芙当即与其余人做了交代,让徐尚衣带她们赏玩,自己则与苏娮二人前往云升偏殿。
5. 夜探
苏娮等人到时,谢泠尚在看书,见她们来了方合上书本,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公主殿下也来了。
“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谢泠拱袖与公主道过礼,问:“公主殿下怎会来此?”
萧若芙道:“听闻先生要教娮娮二人习字,特来观摩。”
谢泠道:“陛下若是得知殿下有如此向学之心,必然欣慰。”谢泠如何不知道苏娮等人的心思,只是公主的面子他总要给几分。
“若公主喜欢,架上有许多书可供览阅,若有不解之处可提与微臣,必为殿下答疑解惑。”
“那便谢过先生。”萧若芙不好这么离开,只好依言。
殿内除谢泠的桌案外,另置了两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具备,均是谢泠一早安排好的。到底有一日为师的职责在,且早些时候傅容同他打过招呼,请他务必对苏娮这个学生关照些。他起初未答应,可看了那答卷又觉苏娮和齐瑶倒也不是一块朽木,便特地抽出时间来教。
如今,人既来了,谢泠也未追究她们不按时到的过失,便让她们各自抄写一篇《洛阳赋》。
因是初冬,殿内笼了炭炉,上面烧着一壶水,几刻后便“咕嘟嘟”快要溢开。谢泠听见动静,将炉上烧沸的水壶放置一旁。
偏殿内,两人练字,一人看书,一人泡茶。
谢泠泡茶用的是撮泡法。先以沸汤荡涤茶具,用极熟黄麻巾拭干。后为烹点,取茶盒中适量白毫银针投入紫砂壶,注入少量沸水润茶,三呼吸时重投沸水注满,后待用。
一套动作由他做下来竟是无与伦比的好看,实为优雅得体的典范。
谢泠替她们三人斟好茶,三人一一道过谢后继续各自的事。
苏娮瞅见白瓷盏中茶汤青亮,毫香阵阵,看着不错便饮了一口。发觉味道不错,又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大口,茶杯已然见底。
齐瑶亦是得到极好的享受,于她而言,来谢先生这里蹭口茶喝似乎也不错,便厚脸皮地多讨要了几杯。
公主萧若芙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在舌尖缓缓荡开,一股沁香直入肺腑,不觉心情大为舒畅。
谢泠这时行至萧若芙旁边,施礼道:“公主品过珍贵茶茗无数,今日倒是微臣怠慢了。”
萧若芙有些受宠若惊,“先生实在谦虚了。”
谢泠想起了什么,又道:“其实,人生若要精彩,便要经过千锤百炼,便如这手中一杯清茶。茶叶自起始到供人饮用的佳品尚需上百种工序,再到泡茶亦要花费时间耐心方得极好滋味。”
“想必,公主一定明白。”谢泠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萧若芙若有所思。
待她想明白,忽地起身道:“先生,我尤记得宫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便改日再找先生解惑。”
谢泠点头应了,苏娮二人听见这话不由看向萧若芙。不是,公主殿下,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不是说好的……
萧若芙便对二人道:“娮娮,瑶瑶,谢先生学识渊博,你们跟着他学习总没有坏处,况先生本就事务繁重,能抽出时间教你们已属不易,你们更要体谅他的苦心才是。”说罢,萧若芙深切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苏娮和齐瑶五味杂陈,好不容易搬来的救兵就被一个谢先生三言两语给送走了。
萧若芙走后,谢泠便向她二人道:“治学一事本该严谨,最忌偷懒懈怠,你二人究竟是顽石,还是璞玉,待经雕琢便可见分晓。”
末了,谢泠收了二人所抄写的《洛阳赋》,这一看就看出来许多问题。苏娮的字缺乏一定的耐心,字写得张牙舞爪,足见其本性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婉。
而齐瑶的字大虽大了些,可其中章法倒是中规中矩,只是下笔不够游刃有余,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习惯”二字。
谢泠思量了片刻,便有了对策。只道:“苏娮,你写字缺乏一定耐心,今后便以临摹字帖为主,每日一篇,写过拿与我呈看。”
“齐瑶,你今后练字不必在空白纸页书写,而是在特印的方格纸中书写,所写内容不限,同样每日一篇,不得找人代写。”
“是,先生。”二人异口同声答道。
谢泠嘱咐完,便离开了偏殿,今日的开小灶便结束了。
……
日暮落得很快,用过午饭,夜就要来临了。
苏娮洗了个澡,穿了寝衣歇下,在临睡前她总习惯将贴身的腰带放置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过那腰带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腰带。
今夜月黑风寒,阖宫上下寂静一片。
大约戌时一刻,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窗棂敲响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几声“咕咕”的叫声。
苏娮听见这动静早已经醒来,她掌了灯,披衣下榻。打开纱窗,寒风灌了进来,将她周身温热席卷而去。那只乳白信鸽发现了主人,便展翅飞去。
苏娮取下了绑在它腿脚上的信笺,抚了抚它的头,以示怜爱。虽说信鸽不畏冷,但这样冷的天,倒难为它两处盘旋。
信鸽完成任务便飞走了,苏娮关上纱窗,展开信笺将其放置火上烘烤,上面很快就显出一行字迹来。苏娮看完后便烧了。
长公主那边又来催了,红妆要她赶紧行动。想到尚在大燕的哥哥,苏娮耽误不得,还是决定出宫一趟。
她打开了衣柜,取出藏在里面的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套轻便的夜行衣并一盒淬了药的银针。
她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带上随身武器,轻轻推开房门,只几个起落,便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苏娮的轻功是受过顶尖杀手调教的,皇宫的高墙对于她而言并不是难以逾越,她轻而易举就越过后宫,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离了宫。即便有巡逻的禁卫得见,也只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鬼魅作祟。
苏娮一路朝南行,大约一个时辰就来到目的地——章平王府。
她隐在房顶观察王府巡逻侍卫流动情况,因先前的信笺中红妆交代了章平王府的布局图,她很快就找到了王府书房所在地。苏娮对此次的任务很明确,她要找到一封信。
苏娮观察了很久,发现书房的巡逻侍卫比别处多了一倍不止,很容易误导外人,表明书房隐藏着一个大机密。而相比寝室,侍卫便少了一倍。
她并不相信老狐狸萧环会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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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藏在书房,便隐了身形前往寝室。
院前几个侍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苏娮几根银针刺入心脏而亡,因她速度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苏娮不声不响解决了侍卫,她来到寝室前,手指捅破船纸,点燃了一根软眠香放进去。烟气丝丝袅袅飘荡,渐渐萦满整个寝室,因她事先吃了解药,眠药对她一点作用都没有。
苏娮轻轻推开房门,入内将房门重新合上。内室萧环夫妇因软眠香的缘故睡得极沉,有再大的声响也不会醒来。苏娮隐在帘后,再三确定稳妥后方四处寻找那封密信。只是,她翻过桌案,书架,竟然一无所获。
苏娮想到寝室可能存在密室暗格,便四处寻找触发机关的枢纽,大约找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就在她欲离开时,视线中忽地看到桌案旁摆放的一株绿萝。
似绿萝这样的花草摆在此处本无问题,只是搁置绿萝的架子由名贵实木打造,用来放置一盆平平无奇的花草,未免过于大材小用,况且这木架子的摆放正好紧邻着书架。
一个下意识的猜测渐渐浮上她的心头……
苏娮靠近木架子,伸手将木架子搬正,只听得“咔嚓”一声,两边的书架竟然向外打开,露出里面一个隐蔽狭小的暗格。
苏娮知道那里面就是她要找的东西,她揭开上面隐藏的卷轴,拿到信后,还带走了桌案上几张信笺。
一切准备妥当,苏娮打开房门,再度隐入深重夜色。
只是,她刚越过王府后宅,凌空中传来几声锐响,几枚柳月飞刃朝她激射而来,下一刻,一个黑衣人在茫茫夜色中现身,看身形是个男子。
苏娮早知另有一波势力与她们作对,她足间轻点,堪堪灵活避开飞刃,转手间指尖银针朝那人射去。
“这就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
来人同样功夫不低,手执长剑轻松便挥开银针,笑道:“我等在此处,已有多时了。”
苏娮蒙着面纱,不禁嘲讽:“阁下竟只会守株待兔么?”
对方冷哼一声,举剑刺来,苏娮摁开腰间暗扣,抽出一把软剑,腕间内力一凝,瞬间直硬无比,抬起手腕便迎上对方剑刃。
二人缠斗了数招,苏娮前些日子内伤未愈,渐渐有些吃力,那人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若将信留下,我考虑留你一命。”
苏娮冷哼道:“想要信,各凭本事。”说完,她自怀中抽出那封信,扬手向空中抛去。
对方心系那封信,也无意与苏娮缠斗,腾起轻功去夺,谁知苏娮凌空一剑,那人防范不及,胳膊上割开了一条口子。
“臭丫头,算你狠!”那人闷哼一声,忍着痛夺下了信,本欲寻仇,可回头竟发现人不见了。
裴远以为她明知不敌自己,怕丢了性命才逃匿,也不再多想,拿了信准备离开。
可就在他欲离开之际,章平王府忽地灯火通明,“来人啊,抓刺客……”
紧接着,大队侍卫举着火把朝内院而来,不多时便要包围整座王府。
她奶奶的!裴远咬牙切齿,明白这是那个臭丫头搞的事,也不再多想,仓皇出逃。
6. 发烧
是夜,星子寥落。
街头高墙上,一个黑影匆匆掠过,后落入一条隐蔽的小道。
待官府的人追上来,漆黑夜幕下,却哪里看得见一丝黑衣人的身影,只能打道回府。
那黑衣人好不容易脱离官府后,趁着夜幕掩护转进一个小巷。过了片刻,再出来时便换了一身打扮,与先前的装束截然不同。
理了理石青云缎圆领袍处的褶皱后,方才转了几圈,入了谢府后门。
此时的谢府后院,正堂处的书房烛光未灭,星星点点晕出一片暖意昏黄,里面的主人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书房前,立着一个蓝衣少年,远远看着人来了,待得近前,方才颔首行礼:“裴老板,我家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裴远冷嗤一声,也不看他,捂着胳膊颇有几分气恼地跨步走了过去,推开门便大摇大摆步入。
哼,姓谢的会有这么好心,巴巴地等着他,怕不是等着看他的笑话吧。
想来想去,还真是流年不利,他裴远竟会栽到一个臭丫头手里。
推门而入的一瞬间,裴远就看到某人正气定神闲地看书。
昏黄的烛光下,一层黑影笼罩在他身旁,却丝毫不见突兀,仿佛这个人本就与暗夜融为一体。
案上搁着一卷书,随此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翻动开一页,后又用手虚虚压住,袖袍与书页的磨挲声同纸页的翻动声竟意外的和谐。
烛光下,一张面庞棱角分明,眉目疏冷淡漠如同山巅寒雪,薄唇微抿,气质冷冽。
只因他畏寒,一件月锦云纹银丝长袍上,外罩了一件月白大氅。
便是看着这样一个谦谦君子,偏又是个无趣的。
“谢子焱,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这么折磨老子!”
老子来都来了,你他妈半天连个屁都迸不出来,老子还真以为你看书看傻了。
谢泠依旧垂着眼帘,懒得与他计较,右手轻轻翻过书页后,才问:“信呢?”
信?
一听这个字眼,裴远登时喜上眉梢,大手入怀掏出那封密信来,神情好似邀功一般。
“只要我出马,还没有搞不定的事。”
此间,上来一个青袍少年奉了茶盏,裴远傲气地接过,饮了一大口,似与谁赌着气。
只是,他喝茶偏又喝得极快,反倒呛住,整个人差点将肺给咳出来。
谢泠取过密信来看,只是等他抽出信笺,目光瞬间冰寒。
裴远正自得意,猝然看见他这副表情,瞬间有些不安,“信怎么了?”
他不信似的接过来一看,只见信笺上空白一片,半点墨字的痕迹也无,很明显是被人掉了包。
“他奶奶的,谁换了老子的信?”
裴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下便将信笺撕碎。前思后想,他又想起那个臭丫头来,如今倒是他轻敌了。怪不得她故意露出很多破绽来,原来是给他下套呢。他发誓,下一次见了那女子,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谢泠继续打开手中的《阴符经》,目光看过来,朝青袍少年淡淡吩咐:“闻月,你先下去吧。”
少年恭敬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行礼退出。
“真不知如何说你才好。”谢泠语气透着几分无奈。
裴远剜了他一眼,心道:“不知道怎么说,那就求您闭嘴吧。”
谢泠那张嘴,每每折腾得他够呛,偏还说不过他去。
“听说,你碰到了一个小丫头。”
“……”裴远一时如鲠在喉。
谢泠,准备绝交吧。
谢泠只打量了一眼,便知他此次出师不利,末了只轻轻一叹:“到底岁月不饶人,何必跟一个少年争强好胜?”
裴远听了这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去。
听听,这是人话么,他今年不过才二十有六,大他一岁而已。
他有那么老得走不到道?
在此之前,谢泠本是属意闻月去探章平王府的,可是中途却被裴远拦下。
他素知这位好友好强,便应承下来。不过为防止变故,他又让闻月跟上。
谁知,闻月回来却告诉他,裴远行踪泄露,惊动官府命人追拿,好不容易脱身了,一时大意又反被一个小丫头制住。
而目前最为紧要的是,匆忙中,那封信被人掉了包,他们将会失去一个重要的筹码。
谢泠明白,此时互相怨怼未免无用,他看了裴远一眼,起身往一旁的柜中取了伤药和干净棉布,道:“坐下来我帮你看看。”
裴远依言坐在谢泠对面,撩起衣袖,只见胳膊血流如注,伤口已然深红。谢泠取了些棉花替他清理伤口,而后用了特制伤药,用干净布条缠好。
做完一切,谢泠道:“伤口倒是不深,这些日子不要碰水。”
裴远态度好了几分,只是想起一桩事,还是有些介意,“不过,谢子焱,你居然派人跟踪我。”
也忒不仗义了,这下子,不管在他跟前,还是闻月和听竹那两个小孩面前,他这脸可算是丢尽了。
谢泠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道:“我若不让人跟着,你以为你能轻松甩开官府的人?”
这话,裴远无可辩驳,只是不觉感叹谢泠的可怕,原来他早就料到自己此行不会顺利。
苏娮拿到信交予红妆后赶往皇宫,途中倒是遇到几个值夜的禁卫,只不过他们很快就被银针放倒。苏娮倒未动杀心,银针上淬了药,不消两个时辰他们就会醒来。比起满手鲜血的杀手,她倒情愿在不威胁自己的情况下给予他们一条活路。
亥时末,苏娮回到言奚斋,将行装搁置好,再度合衣睡下。
……
第二日,苏娮照例收拾好去找齐瑶,刚打开房门欲入内,门外不知何时起了风,竟无端地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
齐瑶听见动静后醒来,关切问道:“娮娮,你是不是着了风寒?”
“可能咋日吹了些冷风。”
齐瑶一边责怪苏娮照顾不好自己,一边收拾,二人用了饭后,齐瑶又盯着她吃了药,二人相携去往云升殿。
第一堂是徐学究的课,讲了一大堆礼仪之道,苏娮听得脑袋快要炸开,几次被学究点起来,若不是齐瑶解围,苏娮就要受罚。
讲课的先生们除谢泠,傅容外,其余都是些迂腐老儒。不知为何,他们总觉有些不耐烦,大多讲一些《女训》之类女子德行方面的内容,而于正统学科中男子涉猎的知识,一概不教。
这样男女区别对待,让一贯受不同教育的齐瑶大为震撼。她出身侯府,有家世撑腰,寻常女子不敢做的事,她就敢做。在齐瑶的眼中,女子和男子平等,也可以舞刀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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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远赴沙场,为国效力。何以不去做真正的自己,却要坐在此处受一些迂腐观念教化,失却本心呢。
讲台上,徐学究正讲到“女子应当相夫教子,不应抛头露面”,底下的齐瑶忽然举手,徐学究朝她不耐烦地看过来,“齐瑶,你有什么疑问吗?”
齐瑶站起身来,“学生以为,先生所言有失偏颇。”
徐学究捏着胡子颇为不屑,“哦?你以为如何?”
齐瑶道:“学生以为,女子应当遵从自己的本心,喜欢什么便去做什么,不应该居于闺阁,应当似男子般广结密友,各展……”抱负。
“你!”徐学究截断了她的话,胡子气得吹起来,“你给我出去!”
齐瑶却驳道:“学生并没有说错。”
“你还敢顶撞!”徐学究气愤之余,竟手持戒尺步下讲台,直奔齐瑶而来。
其余女子皆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萧若芙急切地起了身,挡在齐瑶身前,苏娮因这变故睡意全无,却还是护着齐瑶,道:“徐先生,齐瑶并未说错,况且她是宁远侯爷唯一的千金。”
苏娮的话里带着威胁,徐学究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他死死盯着苏娮,拿戒尺的手颤抖着,最后怒斥道:“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有什么可怕。苏娮拉着齐瑶,朝殿外走去。临去时萧若芙看着她们,苏娮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经此一遭,齐瑶也气得不轻,她欲朝言奚斋的方向去,却被苏娮拉住,“瑶瑶,我们若是这样去了,就会坐实逃课之嫌。”
“娮娮,你说得对。”随后二人便立在廊下。
此时寒风料峭,苏娮吹了些风,忍不住咳嗽起来,齐瑶到底不忍,“娮娮,是我连累你了。”
苏娮的脸有些苍白,咳嗽了一阵方道:“齐瑶,你并没有做错。”
又一阵冷风吹来,绕是齐瑶都难以忍受,二人索性抱在一处取暖。齐瑶挨着苏娮的额头,忽觉一片滚烫,“娮娮,你发烧了!”
“我们还是去言奚斋吧。”
“不,再等等……”苏娮的高烧来的极快,让她始料未及。她担心她们这么一走,齐瑶有可能落人口舌,反而对她不利。
齐瑶是除衍哥哥之外,对她很好的人。她不愿她去承受那些莫须有的责难。
这时,靠着她们的窗户向内打开了,却是萧若芙递过来一件狐皮大氅。齐瑶道过谢伸手接过,二人便裹着大氅生生挨到课结束。
徐严讲完课,心气未消,本想着到谢泠那儿告一状,他好撂挑子不干这差事。可没想到当他出了殿,却发现这两人还在。当即有些气急败坏,冷哼了一声匆匆离去。
萧若芙等着下课的钟磬响了,便连忙赶到殿外,亲自送苏娮二人回了言奚斋,还遣了宫女请太医过来诊治。索性医治及时,且苏娮底子不差,服了一帖药下去,已然退了烧,沉沉睡去。
见苏娮没事,萧若芙便放心回宫去,临去时想到什么,说:“需要我帮忙吗?”
她指的是课堂上的事,齐瑶想了想还是婉拒了,萧若芙想到她好歹是侯门之女,徐先生不至于做得太难看,便放心去了。
苏娮一时半会好不了,至于下午的课,齐瑶想着还是向谢先生告个假的好。
至于课堂上的事,自然一人做事一人当。
7. 街斗
谢泠很早就到了偏殿,此时一众学生还未到,他便泡了茶,兀自看着手中一本《阴符经》,这是他惯常的消遣方式之一。
谢泠喜静,每当这个时候都不会有人去打扰他。
齐瑶来的时候,就看见闻月守在偏殿门口。
齐瑶道:“齐瑶有事见谢先生,还望小哥通禀。”
闻月不比听竹直肠子,当即也未阻拦,便去禀明谢泠,“主子,齐小姐来了。”
谢泠应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得了主子的允准,闻月打开了房门,请齐瑶进去。
“学生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谢泠的视线未从书上移开,始终面无表情,让旁人猜度不出他的心绪。
齐瑶开门见山道:“回先生,苏娮前夜着了风寒,今日高烧不退,还望先生准半日假期。”
“准了。”齐瑶没想到谢先生答应得这么快,当即谢过。
只是,齐瑶走之后,徐严却来了。
谢泠与此人交情不多,最多是同在翰林院共事一场,此人与他的观点向来相悖,便是当年傅容入翰林院一事,若非他力排众议,便不能留下傅容这个人才。
即便他不认同此人观点,可如今人来了,他也总得有几分待客之谊。
“见过谢少师。”徐严拱袖施了一礼,不过突然想到了什么,却改口道:“不,应该是称你为帝师才是。”徐严早些日子便听到谢泠获封帝师的消息,如此在他面前,他得更加谨慎才是。
谢泠拱手道:“徐先生在翰林院多年,德高望重,还是做往日称呼为好。”
一番客套后,徐严道:“谢先生,我不妨直说,齐瑶这个学生,老朽实在是教不了。”
“另外还有那个苏娮,也是个刺儿头。”
“……”
谢泠替他沏了茶,问道:“不知她们如何冲撞了徐先生?”
徐严便将因由讲了一遍,若不是谢泠知晓一点隐味,还当真信了,转而道:“我竟不知她们二人在别的先生的课堂上会如此。”
徐严闻言,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她们难不成在谢先生的课堂上不是这样?”
谢泠饮了一口茶,轻声道:“那倒没有。”
徐严:“……”
敢情这两个丫头是光拣软柿子捏啊。
他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手底下不知道教过多少学生,如今接了陛下的旨意来教这群女学生,他们本就不大乐意。
谁知,居然被苏娮和齐瑶这两个无礼的刺儿头当着众人的面下了威风,这面子往哪儿搁。若不是他不甚属意这差事,只怕不会这样罢休。
谢泠不想与他过分言说,况且他还要准备接下来的课,当即便道:“其实她们两个到底是年少无知,难免不懂事,但本性倒是不坏……”
这实在前所未有!
谢泠这分明就是袒护。
这时,傅容抱着琴进入了偏殿。
那徐严顿时有了主意,便上前问:“傅丫头,我问你,你觉得苏娮和齐瑶那两个丫头如何?”
他本是想,若是连傅容都受不了那两个刺儿头,那么谢泠没道理不换先生。
谁知,下一秒这个计划就泡了汤。
傅容回答道:“我觉得她们两个很不错啊。”
徐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谢泠便道:“这件事情我会问清楚,冲撞师长到底不对,但如今翰林院的先生们忙着教导皇子,只怕再难挑出合适的先生来,徐先生今后还是要多费心了。”
“也只能如此了。”徐严只好不大满意地离开。
待他走后,傅容便道:“只怕一个巴掌拍不响,想想也不应该只是苏娮二人的错。”
“听齐瑶说她发了烧,我去看看她。”
“也好。”谢泠应了一声,便看着傅容离开,他知道傅容有多么喜欢苏娮这个学生。
……
苏娮的病好得倒也快,第二日便好了大半。只是,每日的习字课不会落下。
谢泠没想到他前几日才训诫过,这些天她们便又犯了错,若不加以约束,只怕会生出祸事来。
偏殿内,苏娮和齐瑶一言不发,规规矩矩等着谢泠的训。
谢泠的神情略加严肃,“说说你们前日都干了什么好事?”
苏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方才她来的路上,碰见徐严和那些个老头了。
一个个见着她,连先生的样子都懒得装一装。
“先生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知道了还让她说,她怎么说得出口?
谢泠见她们这副模样很是头疼,皱眉道:“你这样任性顽劣,连先生都敢顶撞,往后闯了祸有谁兜得住?”
苏娮听他扯到这事上,有些不甘心道:“那也与先生无关。”
谢泠顿时无言,齐瑶后背心生已然出了冷汗。
这可是谢先生啊,娮娮你怎么敢啊。
因害怕谢泠将火发到苏娮一个人身上,当即道:“回先生,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苏娮毫无关系。”
“齐瑶,你!”苏娮看她一脸坚决,当即也道:“顶撞徐先生的人是我,请谢先生明鉴。”
谢泠见二人急着将错往自己身上揽,不由道:“这会急了,那当时你们就应该知道做这件事的代价。”
“……”
谢泠继续道:“若不是宁远侯和傅先生屡次拜托我教导你们,你以为谢某会有那样多的时间来同你浪费?”
“或者说,你们就喜欢学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浑浑噩噩混日子?”
齐瑶心中不服气,她才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欲出口时却看到苏娮向她摇摇头,方将不平气咽下去。
这次听训最终的结果,却是谢泠要她们抄写《礼仪篇》一百遍。
……
课业七日一休,便可回家。
苏娮好不容易挨过七日之苦,提前收拾好东西便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马车驶出紫禁城,朝东行去。
“小姐,不回苏府吗?”
苏娮从车里探出头来,道:“先不回,去朱雀东街。”
马车很快在芳华阁不远处停住。
芳华阁聚着一群人,吵吵嚷嚷不知道在干什么。
“步如烟,你给我出来!”
此时的芳华阁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等苏娮过去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个人扯着嗓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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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他们手中皆拿了手腕粗的棍棒,若是细看还能瞅见上面沾染的血迹。
看这架势,来者不善。
那领头的中年男子看着倒是个暴发户,见出来人,不善的目光似毒蛇般粘腻,只来回在人身上打转,却是嘿嘿一笑,眼睛一眯,“你们哪个是步如烟?”
那个叫步如烟的女子站了出来,回道:“我就是。”
那男人腆着肚子,油腻腻的大笑出声:“我找的就是你。”
说罢,那滑腻的大手便攀上了步如烟的肩膀,眼瞅着便要将人拉进怀里。
步如烟惊呼一声,已然来不及反应,一旁的苏娮如何能坐视不管,侧目之际抄起地上的一截木头便往那男人手腕上抡去。
“哐啷”一声,木头碎成两截,巨大的力道震得苏娮虎口发麻。若非她顾忌身份,不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到底也是血肉之躯,那男人疼得呲牙咧嘴,另一只手握着伤手,凶神恶煞地盯着苏娮:“小娘们儿,想找死吗?”
苏娮将步如烟护到身后,眸光没有丝毫惧色,“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此时芳华阁的人闻声出来,红妆打发机灵些的人正打算去报官,不过刚跑出去却被男人的同伙拦住。
苏娮暗自咬牙,胸臆中郁气暴涨,却听得男人的笑声陡然抬高:“王法?”
“哈哈哈……”
“前些日子她的哥哥借了我的高利贷,如今到了日子还不上钱,那个窝囊废便同我说,他还有一个妹妹……”
步如烟听清楚了,只觉得脑中轰地炸开,难以置信道:“你胡说!”
她不信,她的哥哥即便再混账,也不会……
苏娮也不敢信这件事就是真的,她不信真有人会将自己的亲妹妹抵押给别人。
当即便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今日你也休想带走她。”
“你这个小臭娘们儿,非要多管闲事,今日本大爷便连你也一块儿收了。”
说罢便朝苏娮扑过来,起初围观的人还有人上来阻拦,可是却生生讨了一顿打,如此众人再不敢轻举妄动。人群中,有人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苏娮看着他朝自己过来,急忙将步如烟推到身后,抄起身边能拿到的所有东西朝男人砸过去。可惜这一下两下便是挠痒痒一般,起初男人还有耐心陪她玩,后来却指使手下直接上去抓人。
“瞧着这里的漂亮姑娘还不少,你们随便挑。”
一听这话,芳华阁的姑娘们更是惊得花容失色,纷纷四散逃开。为避免引人注意,男人更是动用武力将观看的众人轰了回去,如此再没有人敢管这件事。
到底对方是男人,而且人多势众,苏娮不能暴露过多实力很快就招架不住了,一侧眸却发现步如烟已经被两个男子架住。
她大喊一声:“步如烟!”
“救救我!”步如烟还在挣扎,可惜力气终究不敌。
苏娮眼看那只油爪子便要朝自己伸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想起腕间那柄短匕首来。
大不了,破釜沉舟!
就在那匕首寒光乍现,刀刃立时要饮血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温润却掷地有声的声音。
“住手!”
8. 解围
“住手!”
众人手中动作皆是一顿,下意识看向来人。
苏娮快速将匕首藏至袖间,并没有人看到这长袖下有一把足以要人性命的物件。
苏娮同样看向来人,只是这一看,她的眸光便生生停顿住。
原来是他!
今日的周知斐只穿了件石青色长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挽了,极是简洁。
那身衣裳的颜色瞧着有些发白,许是浆洗次数多了。
苏娮见他手中拿着一个药包,应当是从药铺中抓药出来,刚好路过这里。
他的出现,让她莫名地心安。
周知斐这时注意到她,颔首问了礼,方朝那为首的中年男子道:“依临天国律法,当街寻衅滋事,当处以杖刑。”
那中年男子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倒是气急败坏,声音抬得老高,“你是谁啊你,竟敢管老子的闲事!”
周知斐淡淡看着他,眸光坚定,背脊挺拔如寒松,“阁下不需要知道在下是谁。”
“只望阁下退一步,切莫知法犯法,若惊动了顺天府,就得不偿失了。”
中年男子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却讽笑起来:“官府?官府又能奈我何?”
周知斐见他这般执迷不悟,只道:“实不相瞒,方才在下看到有人前去报官了。”
“你!”中年男子怒极,不由分说上前一步便揪住了周知斐的衣领,抡起拳朝他的脸颊狠狠掼过去,不留一分余地。
周知斐吃痛一声闷哼,还未从疼痛中缓过劲儿,紧接着胸口处便传来一阵闷疼,整个人控制不住朝一旁的架子上倒去。
木架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撞击应声倒下,“哐哐啷啷”碎了不少瓷瓶,妆粉撒了一地。
“周大人!”苏娮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跑上前。
回头见那中年男子似乎还不罢休,又要发作,苏娮护在周知斐跟前,抬高了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他可是朝廷命官。”
中年男子闻言,动作一滞,“你说什么?”
自古民不与官斗,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可是不小的罪名。
中年男子犹豫了几秒,却是打算破釜沉舟,朝身后的弟兄们吩咐了一句:“赶紧,带着这两个小娘们,我们走!”
说罢,便上前欲拉住苏娮,苏娮没想到他居然还贼心不死,暗自握紧了袖间的匕首。
只要他敢再上前一步,她必定让他有来无回。
只是,就在中年男子的手快要碰到苏娮时,一记不知从哪里来的长鞭忽地迅疾卷上了他的脖子,中年男子呼吸一滞,双手用力扣住鞭子却被鞭子的力道一带,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英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汝等欺男霸女的腌臜败类,与其活在世上浪费粮饷,倒不如死了干净!”
只见,离众人不远处,一个身穿红枫色骑装,梳着高马尾的飒爽女子勒马收了长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红色骑装的女子立在马上,眉眼肆意张扬,英姿勃发,手执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男子,嘲讽道:“就你?也有胆子敢殴打朝廷命官?”
女子未下得马来,是以与众人的视线角度不太一样,如此反增加了些许威严。那地上的中年男子嘴唇动了动,刚想爬起来发作一番,岂料身子板还未直起来,又一记长鞭就狠狠地鞭在他的身上。
耳边是极具威严的警告:“我说过让你起来了吗?”
“你究竟是何人?”中年男子不甘心地大声质问。
“告诉你也无妨。”红衣女子将手中的鞭子收了收,调转了马的方向,才道:“记住了,宁远候府,齐瑶。”
宁远候府,齐瑶。
这个名讳一出,那地上男子顿时抖如筛糠,只忙着跪地求饶:“小的请大小姐饶命,我回去后一定痛改前非……”
齐瑶并没有答他,只听得中年男子又一声闷哼,却是齐瑶抬脚将他踢开,人已经奔向苏娮,“娮娮,你有没有事?”
“这货敢欺负你,我一定饶不了他!”
齐瑶找来一些麻绳,将几个人结结实实捆好,朝周知斐道:“烦请周大人看好了这群人,我去去就来。”
只见齐瑶翻身上马,一声低呵,竟是策马而去,一抹红枫艳景没入街尾深处。
不消几刻功夫,齐瑶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十余名官差。
只不过那先前报官的人却不见,但好歹顺天府的官差来了,也不由分说便拘走了这一帮子地痞流氓。
那为首的捕头自然认得周知斐,上前来看时见他眼角破了皮,嘴角也有淤青,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周大人,您没事吧?”
因他一向敬重此人,故而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掺不了什么假。
周知斐朝他谢过:“我倒是无妨,只是公务要紧。”
“那是自然,小人回去一定如实禀报上头。”
那捕头颔首道过礼,便押送七个男子回了顺天府。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周知斐只觉有些微微倦意,便连头也有些昏沉。
他低眸一看,眉头却是微皱。此时的他,一身衣裳沾染了地上的尘土,到底有些狼狈,不过事态紧急,个人终究是顾及不得了。
今日他本是来为老母买药,谁知刚出了药房,便让他撞见这一档子事,他岂能坐视不理?
国人一旦没了律法约束,那么整个国家终究会混乱不堪。
若作奸犯科之人是杀不尽的虎狼,那么他周知斐愿作那一把利刃,为弱小无辜斩尽邪恶,打开正义之门。
这是他为官的意义之一。
如此思索,内心便又坚定了几分。
他扶着一旁的门框勉强稳住身子,略一低头便看见撒了一地的妆粉,不觉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朝步如烟拱手道:“今日状况突发,损失了这些货品,实非本愿。然此事虽非周某所为,却与周某有关,故周某愿意赔付姑娘的损失。”
“这如何使得?”步如烟观这周大人一身打扮,怎么也不像是家里富裕的,更何况这损失根本就算不到他头上去,他未免也太尽责任了些。
步如烟一时不知该如何婉拒,便将目光投向了苏娮。
苏娮便道:“周大人其实不必如此。”
“大人因我们的事挺身而出本就于我们有恩,报答尚且来不及,况且因此事累得大人受了伤,便是补偿也应该是我们,而不是大人。”
这一番话说得确也是情理之中,周知斐完全没有辩驳的理由。
就在苏娮以为自己快要说服他时,却听到眼前这个如清风明月一般的男子道:“世间事本就无对错之分,周某行事,但求心安,无愧天地。”
最终,他还是解下腰间的月白色钱袋,整个儿放在了柜台上。
苏娮二人见此人行事自有章法,心知劝他不过,便只能接受。
苏娮先前便对此人有好感,此番更甚,便想着答谢他。
朝她盈盈一拜:“周大人,你又一次救了我。”
“本是举手之功,职责所在。”周知斐拱手道。
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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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的齐瑶望着她二人有些意外,“你们认识?”
苏娮朝她微微一笑,“日后再与你说。”
“不知周大人明日可有空?”她要好好答谢他。
周知斐重拿回药包,闻言脚步一顿,温言回道:“近日家母有恙,周某须在家侍奉,恐不得空。”
苏娮心中思忖:想来,周大人还是个孝子。
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苏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成全这一番孝心。
周知斐本就话少,辞别后拿着药包便欲离开。
临去时,却被苏娮叫住:“大人如今受了伤,还是处理一下再行离开吧。”
周知斐倒是忘了这一茬,身上虽说是些轻伤,可免不了要惹得母亲忧心。
是以拱手道:“那便劳烦姑娘了。”
很快,红妆便取了消肿的伤药过来。
“大人,我来帮你吧。”
苏娮拿着药瓶便想帮他,本是一片好心,但终究是被周知斐拒绝。
“此等小事,还是不劳烦姑娘了。”
苏娮作罢,只能将药瓶递给他。
周知斐伸手接过,不经意间手指触及少女玉指,却猛地一缩,耳际浮起不自在的一圈红晕。
这举动不禁让苏娮想起她数月前受了伤,面前男子也是这样不自在,那是她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害羞。
那次,是她最为凶险的一次任务。对方皆是武功高强的好手,且人多势众,她若不是擅使暗器,几乎难以逃脱。苏娮用计伤了那帮子人后自己也身中数剑,白衣被血液浸染,整个人好似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
她一直拼命地奔走,一刻也不敢停下,直到气血亏损太多,眼前黑压压一片,再也没了气力。她实在走不动了,腿脚一软倒在地上。
耳际一阵嗡嗡乱响,依稀间她听到有人叫自己:“姑娘!”
随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气质温润的男子,不知做了什么事,面上泛着异样的红云。
见她醒来,周知斐更加不安,整个人如坐针毡,口中更是断断续续,“姑娘,不,对…对不起……”
苏娮脸色苍白,有气无力道:“谢谢你……”
周知斐听到这话反而怪不好意思,只得转过身去向她解释:“姑娘,在下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只因姑娘伤势过重,需极快止血,但是母亲卧病在床,恐不能,所以,所以我……”
苏娮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语气淡淡问:“你看过了?”
“不,不,不,我没有。”周知斐听了这话,脑中炸开,又想到什么急着辩解:“上药时,我,我蒙了眼睛。”
“也好。”周知斐实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娮却明白,若不是念着救命之恩,以及他是个正人君子,不然她真的会杀了他。
自那日后,苏娮也在街上看到过他,二人虽未打照面,可苏娮却对他上了几分心,一则观察他是否泄露自己身份,二则纯属好奇。
不过经她观察数日,周知斐倒并未向别人透露关于她的只字片语,更何况周知斐是邻里百姓称颂,很是难得的清官。虽是一个刑部六科给事中,但尽职奉公,为人颇为正派。
及至今日,她更多有些喜欢此人。
待周知斐上完药,便起身道谢离开。
舒风朗月一般的人,便是背影也是好看的。
红妆和齐瑶察觉出了什么,只静静看着苏娮笑,苏娮却不自知。
9. 生意
周知斐走后,齐瑶也离开了。
苏娮不经意地抬眸,就瞥见那立在商铺廊下的一抹鹅黄,霎觉惊艳。
步如烟身形窈窕,挽着小髻,只斜斜簪了一枚珍珠簪子,未施粉黛,偏觉清丽可人。独那鹅黄小裳配着雅绿褶裙,清风袅袅吹拂,丝绦微扬,一派清雅。
苏娮的视线落在女子衣裙上未曾移开,那衣裳的款式是她未见过的,只使她眼前一亮。
走近一看,苏娮才发现这鹅黄小裳所用的不过寻常布料,无任何复杂花纹样式,只在衣领袖口绣缀了几朵兰草素花。
但,就是清雅别致。
这个女子,才是她要找的人选。
临天国的男子自然也三妻四妾,女子为博夫君宠爱,难免要悉心打扮一番,且胭脂水粉一类皆为消耗品,若是经营有方,则是一笔不小的利润。况且临天国的女子还在使用铅粉敷面,街上总看见几个满脸黑斑的中年妇女。由此可见,此类行业尚有进步余地。
苏娮有心将她收入芳华阁,一则孤苦女子有得去处,有人依傍,二则红妆手下也缺这样的能人。
便问:“如烟姑娘今后可有打算?”
步如烟道:“父母早年去世,只余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今后尚不可知。”
苏娮接着道:“不如到我们芳华阁做事吧?”
步如烟闻言,清丽的面容上略有迟疑,苏娮也很有耐心等她考虑。这时,一旁的红妆说:“姑娘,我方才看过你制的胭脂,知晓你擅长此法,不若你我合作,共同取利。”
略一低眸,苏娮对架子上缀着标签的素瓷小瓶亦生了几分兴趣。打开其中的一个玉簪桃花粉,立时一股淡淡馨香缓缓逸散而出,只觉舒心。
苏娮取过小匙,取了些香粉,置在手背,素指慢慢抹开。果然质地轻薄,容易摊开,粉也不似寻常假白,极衬人气色。
“果然是轻白红香。”苏娮由衷赞道。
步如烟闻言亦是惊喜,“想不到小姐竟是个懂行之人。”
须知这敷面上妆的香粉,最讲究“轻白红香”四字,原料更是讲究,最忌铅粉之流,用了肌肤生斑。
步如烟母亲家本就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传到她手里总也不能凋落,也要将祖上的秘法流传下去才是。
是以听闻苏娮这制香粉的四字要诀,颇觉亲切,仿佛寻着知己。
对方称自己懂行,苏娮却不大好意思,其实她也不过一时兴起,随那些大燕国的宫女学过玉簪粉的制法而已,实在称不上懂行。
“姑娘谬赞了。”步如烟只当她是谦虚。
苏娮瞅着这胭脂小摊,有些惊讶:“姑娘有如此手艺,当真埋没了。”
步如烟闻言却是叹了口气,眉宇间多少有些无奈,只道:“原是小本生意,只是那些贵人们看不上我们这些小作坊出来的东西。
苏娮知她另有难言之隐,便道:“姑娘若是继续留在此处,只怕生意难有起色,如若姑娘在有自己的店铺,恐怕结果会不一样。”
当步如烟听到“有自己的店铺”时,整个人都惊讶地张了张嘴。她几乎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有自己的店铺。
那一瞬间,她的一颗心因这句话跳得很快,激动与兴奋一股脑儿往上涌,可是下一刻澎湃的血液慢慢冷却,理智却告诉她,这根本不可能。
若是以往的步家尚能做到,可是如今全家上下皆指望着她一个人,已然捉襟见肘,决计没有那样多的银子盘得起店铺。
很快,苏娮便看见她垂头丧气一般,“这是不可能的。”
话一出口,苏娮便朝她看去,只问她:“你觉得芳华阁怎么样?”
步如烟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小姐这是何意?”
苏娮未急着回答,只让红妆取了一张凭据给步如烟。
步如烟接过,将纸展开,当她看到纸页最上方处写得极简单明了的两个大字时,一下竟觉手中捧了个烫手山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小姐,这,这……”
步如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方将手头的纸重新递还给红妆。
可惜,红妆只看着她,并没有去接。
苏娮再次看她时亦郑重了几分,语气无比认真:“这是合约,我出钱,你出力,从今以后,你可以入股芳华阁共同经营,酬劳我给你三倍之数。”
“小姐,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你好好做事就行了。”
有一点,步如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位大小姐要做生意,她缺钱吗?
事实上,她并不缺钱,只是她不想动姜氏留给苏娮的财产,想着自食其力罢了。
那些,并不属于她。
她早晚会换了这张脸,脱离这个身份,离开京城。
达成和约后,步如烟自归家去收拾行李,苏娮同红妆上了三楼。
“无忧,有你兄长的信。”红妆打开一个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苏娮。
苏娮匆匆接过,这是她数月来第一次拿到兄长的回信。
信笺足足有七页之多,比寻常的信厚重。苏娮逐一细读,不肯落下一处细节,无声的珠泪洒满纸页,洇湿了字迹。
苏娮一瞬慌忙,伸手去擦,反而一片模糊。信首处“无忧”二字混着泪水,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字迹。
苏娮强忍着泪水,哽咽着好不容易将信读完。信中陆云衍告诉她,几年前他们一起栽种的雪梅终于开了花,他希望她有一日能够看到,便画了一幅墨梅图。而且他已经学会了包饺子,等着她回来,他亲手包给她吃。
由于她常年在外替长公主做事,身上有伤,每到寒冬便会发作,疼痒难耐。陆云衍便嘱咐她要多添衣注意保暖,不能因怕苦不按时吃药。关于她的事情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对他自己,他却只说他过得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可是,苏娮怎么可能放心。
秋冬来临时,陆云衍的腿疾就会发作,严重的时候根本不能下床走动。没有她在,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会打骂他,羞辱他,种种恶毒又怎么是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宫廷画师能应对的。
她实在太清楚他的处境,只要长公主心情好,容他作画,他或许还能得到一时善待。可长公主她心情一贯阴晴不定,若心情差些是最会折磨人的。
可是,她明知道这些,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求红妆,哪怕杯水车薪,“红妆姐姐,我求求你,你让你的朋友帮帮忙,我,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红妆也忍不住动容,她比她大几岁,是看着她长大的,可是她也不过是长公主的一颗棋子罢了。
红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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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道:“无忧,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能帮的自然会尽力,可是……”
红妆强忍着心绪转过身去,抬眼看天,试图将泪水逼回到眼眶,很久她才说:“无忧,其实,我…我们都不过是棋子,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成为弃子,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身不由己。”
这么一说,苏娮就明白了。
她知道红妆良善,可是再良善的人也有难言之隐,也有保全己身的本心。
她们这些人,都是长公主手中厮杀的刀剑,在每一次任务中,活着已经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红妆看着她仿佛看到自己,“无忧,你要尽快找到那个地方,我待在长公主身边那么多年,我知道那个人对她很重要,或许你帮她找到了,她满意了就会放过你们兄妹。”
“可是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
红妆朝她摇摇头,道:“无忧,你不明白,有些人虽然死了,却活在另一个人心里。”
她已经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但她还是希望无忧可以得偿所愿。
“等我完成任务,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好。”
……
苏府,雪苑。
冬月严寒,院子里几束梅花含.蕊而开,花香混着冷松的味道,迎风阵阵,暗香悠远。
天光下,女子身形妍丽窈窕,浅浅流光覆在她面孔上,随着温婉的眉眼流泻晕染,唇角微微上扬,添却几番明媚,煞是好看。
这个时候,本该用过饭便作歇息。可饭后,前院又着人来请,却是苏弘有事要吩咐,苏娮只好前往前院书房。
到时,却发现尤氏母女也在。
在苏弘跟前,这母女二人自然是端庄得体,即便见着她也面色温和,和和睦睦的,反倒真像那么回事。
苏娮依礼朝苏弘尤氏福了福身,温言颔首道:“见过爹爹,母亲。”
语罢,方朝苏妙行礼,唤了一声:“妹妹。”
苏妙凉凉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从檀木椅上站起来福了福身,道:“姐姐。”
许是苏弘知晓这三人不过是做得表面功夫,也懒得看这一出戏。
坐在上首的他清了清嗓子便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多礼。”
苏娮随后坐在靠近苏弘的位置上,与苏晚吟正好面对面。
“娮丫头,明日是宁远伯爵府办的菊花会,你也同去吧。”
此话一出,尤氏的脸色微变,苏妙却难以置信般看向苏娮,心中有万千不甘,只是碍着苏弘的面并未发作出来。
往日里父亲在这种事上根本不过问,可是如今不知怎的,竟突然要苏娮这贱人也跟着去,这不是成心给她母女二人添堵吗。
想来,父亲最近当真是魔怔了。
那可是宁远伯爵府设的菊花会,京城不少名门贵族期待许久,苏娮这乡下来的贱人如何能登的上大雅之堂?
一旁的尤氏静静打量着苏弘,她却是知道让苏娮去赴会意味着什么。纵然心有不平,却只能忍耐,向苏弘道:“如此也好,我这便命人替娮丫头准备。”
苏弘听了自然满意,此事他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苏娮倒无所谓,可当她退出书房时,无意识抬眸却与苏弘撞上。苏弘殷切地凝望着她,似有深意,只是她看不懂,也不想懂。
10. 刁难
第二日,苏娮梳妆完毕,便登上了苏府的马车。
当然,她这一位“母亲”为了彰显当家主母的风范,面子功夫自然做得极足,是以与她乘的是同一辆马车。
如此,既让苏弘满意,也全了她这个继母的好名声。
外人眼中,即便苏娮非她所出,她也绝不会落得一个刻薄寡恩的形象。
只是,对面坐着的苏妙就不大好脸色,老是抿唇瞪着她,瞧她有多不满似的。
一开始,苏娮还饶有趣味地回看着她,她瞪她,她偏就平心静气,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如此,苏妙瞧着她不为所动的样子,反而气得更甚。
这数月里来,这母女二人明里暗里给她使了不少绊子,也不差这几记冷刀子。
末了,苏娮瞅着她这样的小孩把戏实在无趣,索性整理衣袖处的褶皱,眼神都不舍得抛给她一个,任她将眼睛瞪到天上去,她也不会理睬半分。而尤氏则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一座恢弘气派的府邸前。
尤氏先一步下了车,苏娮本想跟上,谁知苏妙抢先挡在她身前,就是不愿她先出去。
看着这情景,苏娮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唇低笑起来。
苏妙登时气恼,怒问她:“你笑什么?”
“……”苏娮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趁着她不注意抬手拂开她,快步下了车。
“你……”苏妙被她这么一拂,仰倒在马车里,气愤极了,近乎扯着嗓子,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刻意的轻声细语。
待她起身,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方看到苏娮并未离去,而是站在马车跟前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苏妙一股怒意冲荡在胸口,想起方才的种种,却是再也忍不了,冲上去便要发作,却被尤氏身边的两个丫鬟阻止。苏妙怨毒的目光盯着苏娮,离她那样近却打也打不得,真是又急又怒。
苏娮偏还不忘火上浇油,又道:“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笑吗?”
她说着,离她故意远了几步,她怕这人扑上来撒泼挠花了自己的脸。
唇角微微一勾,却故弄玄虚:“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起来那句,好狗不挡道。”
“啊!苏娮!”听到这句话的苏妙似疯了一般,便要挣脱身边的两个丫鬟。
可是,马车前那个雪青色身影却一晃而过,径自跃入伯爵府,不见了踪影。
这一幕,尤氏看在眼里。看看自己这个女儿,竟这样沉不住气。
最终,她什么话都没有对她说,只是吩咐两个丫鬟看好苏妙,不要让她生事。
苏妙眼睁睁看着母亲入了伯爵府,竟没有理她,才知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都怪苏娮!
……
今日,赴这菊花会的大多是京城显贵,是以那伯爵府的丫鬟见苏娮穿着不俗,且又看着温婉好相处,便上来为她引路。
“瞧着小姐眼生,竟不曾见过。”
“……”苏娮无言。
自然未曾见过,数月前苏娮才从乡下接回来,这可是她第一次来。
看了一路,苏娮对伯爵府的宏伟富丽不感兴趣,不过就是比寻常人家的宅子讲究奢华些。穿过回廊,她独被那廊下摆放的盆盆金菊吸引了目光。
这时节,菊花尤其稀罕,各色品类绽蕊而开,或是如绣球低垂,或是如银针散陈,似牡丹富丽,静态极妍。
“看来,你们伯爵夫人当真酷爱菊花。”
“可不是。”碧衣丫鬟紧跟着附和:“每到这时令,夫人便会花重金购得许多菊花,更有些许名贵的品种置在菊园,那菊花宴便设在那里。”
听得丫鬟一番话,苏娮方才知道这菊花会竟还有这样多的玩法。
赏花便也罢了,兼有那饮酒赋诗的雅兴,最后再吃得由菊花为食材精心烹制的餐食,当真算是极雅致美妙的享受。
苏娮并不想引人注意,更何况她还要避开苏妙,故而在菊园寻了个僻静角落坐下。
眼前衣香鬓影,珠光宝气,金闪闪的一大片,苏娮懒得去看,只饮了一盏菊花酒,觉着清冽好喝,便多饮了几杯。甫一听得有人谈论。
“听说,今日那位谢少师又没有来。”
“可不是,这样的宴会几乎都见不着他的影子。”
“休要说了,前些日子人家剿了月空山的流匪立了大功,如今升了官,愈发不得空了。”
“……”
苏娮陡然听得这么几句,又是关于谢泠的,没来由一阵烦躁。
那区区几个字可是练得她叫苦不迭。
起初,或有人上来同她打招呼,她便一一行礼点头问过,再无回应。见她这样无趣,又是一个人,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许多小姐便当她是个另类,再不肯上前攀谈。
谁知,如此无人搭理,反倒遂了她的心意。
待菊花宴进行一半,趁着人少时候,她便离开了。
谁知,这诺大的府邸弯弯绕绕,方向感不太好的她,竟然迷路了。
站在池塘边,苏娮头一次觉出几分可笑荒谬的意味来。
原想找了丫鬟来问,可是头一回,却发现不远处,苏妙同三个华服女子正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其间就有薛琴。
苏娮也没动,她倒是想看看,她们能折腾出个什么幺蛾子来。
几人的目光一刹那便相接,充斥着火药味儿。可偏偏,苏妙迟迟不见有什么动作。
站了许久,苏娮无趣地道:“不知妹妹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有何赐教?”
“若是没有的话,我可要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抬步要走,谁知一步还未踏出去,另一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丫鬟婆子就阻了她的去路。
看来,这次是有备而来啊。
苏娮看了看四周,她们选的位置倒是偏僻,正好方便她收拾这帮子人。也不怕她们泄露自己身份,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她此时的耐心已然告罄。与其今后这些人与自己作对,暗害于她,她还不如借此机会一劳永逸。
她杀心渐起,眉目冷寒之至,右手欲拔下发簪,可下一刻她却缩回了手。若是以往的她是不会犹豫的,可此时莫名想起来一个人。
那个温润如玉,触及她的目光就会不自然的男人,他是高山冷松,这世间泥沼中独一份清流。而她,手上到底沾了血腥,纵然那些人并非无辜,可终究不是她杀人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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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头一次生出一个想法:她想离这个人近一些。
“看来,姑奶奶我今天要打狗示众了。”
说罢,苏娮挽起衣袖,动了动手腕,一上前便扯了一个婆子的衣领将其推向另一边,那婆子本就身材圆润,如此撞将上去,反倒压倒另一个。
如此,便解决了两个。
剩下几个丫鬟一见这野蛮行径,一时间膛目结舌,慢悠悠去扶倒在地上的两个婆子。
苏娮眉目肆意轻扬,点朱檀唇轻启,漫不经心对这四人道:“其实去池塘洗个澡也不错,正好清醒清醒。”
“可想清楚了?”明明是调笑的语气,那六人却分明听出了话里透着的丝丝凉意。
一时间,六人没了主意。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薛琴一刻都等不及了。
“今日若你们教训不了她,我便把你们几个丢到池子里喂鱼。”
听了这话,丫鬟婆子们瞬间没了顾忌,上前欲制住苏娮,可刚上来却被苏娮一脚踢开,吃痛退到一旁。
就在这时,凌空一记长鞭袭来,正中那婆子后襟。那人“哎呦”一声,躺在地上哀叫不止。
“娮娮,我来助你!”
齐瑶几步起落,人已跃向苏娮,她将人护在身后,长鞭一扫,近处的一人已然入了池塘洗澡。那长鞭落在地上一阵“劈啪”声响,反倒惧得众人不敢上前。
苏妙和薛琴见她来了,不由悻悻回去,齐瑶的脾气,她们是知道的。
不过,齐瑶还是从丫鬟婆子们嘴里套出了苏妙,薛琴二人的名字,当下有了计较,便带着苏娮往亭子里走。
“娮娮,你放心,我会帮你教训她们的。”
苏娮也没什么事,不想她为了自己惹上麻烦,“还是算了吧。”
齐瑶却道:“总该给她们一点儿教训。”
亭子里聚着众多世家公子,二人与对方行过礼后,齐瑶向苏娮一一介绍。
这些人大多都是齐瑶小时的玩伴,因临天国男女之防并不严苛,齐瑶常与他们打猎比剑,是以交情不错。
为首一个紫袍公子上前来,对苏娮客气行过礼,道:“原来你就是齐瑶常提起的那个好友苏娮?”
苏娮客气回道:“是。”
齐瑶看着崔锦搭讪的样子却有些不满,只将人推开,搁在二人中间,“我说崔锦,对我家娮娮客气些,我去办些事,一会儿就来找你们。”说罢,齐瑶便离开了。
只是临去前,苏娮看到齐瑶向崔锦嘱咐了一句什么,崔锦笑着应下,不过具体是什么连她也不知道。
“苏姑娘,可来这边坐坐?”疑惑间,苏娮听到崔锦唤她,只好依言坐下。
亭子里坐着七八个公子,自苏娮一到,众人对这位温婉女子也起了兴趣,其中一人道:“苏小姐既然是齐瑶的好友,我们也应当代她照顾,所以小姐不必客气。”
此时尚是初冬,湖面还未结冰,时有湖风吹来,难免寒凉。苏娮来时穿了一件小袄,本还不觉冷,现下到了此处竟觉周身一片寒意。
崔锦察觉到她搓着手,便解下身上披风递给苏娮,苏娮道了一声谢接过。
苏娮静静等着,齐瑶离开已有半个时辰了。
11. 落水
“还未找到崔公子吗?”
回话的奴才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急回道:“启禀殿下,公子暂未找到。”
雕花廊下,萧砚表情依旧淡淡的,到底摆了手让人下去。
似他们这样的天皇贵胄,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是打小便磨练出来的。即便他心中不爽,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半分。
眼瞅着菊花会已进行大半,剩下的也没有一点意趣,萧砚便数次打发奴才去寻崔锦,好与他讨教一二剑法。
谁知,派出去几波人,愣是没找到。
想来,崔锦必是躲去别处与人谈笑风生,一时将约好郊外打猎之事抛在脑后了。
又被放鸽子!
萧砚纵是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闷气。
也不等人,只留了话,便欲返回府邸。
可巧的是,他竟在路上碰着了崔锦。
这人迎面走来步履匆匆的,见着他时脸上便堆满了笑,道:“我正要找你呢。”
萧砚本不愿搭理他,没好气道:“怎么?没玩尽兴?这才想起我来了?”
崔锦无奈扶额,深吸了口气后,方才揽过他的肩膀,嬉皮笑脸道:“怎么会呢,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
萧砚将他推开,无语看他一眼,他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德性?
偏又耐着性子,“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崔锦一对狐狸眼机灵地转了转,只冲他笑:“你别说,还真有一件。”
待到了地方,萧砚愈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他看到不远处簇拥着行来的一众官眷小姐,意识到不好才急急问他:“崔锦,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锦见他摆了臭脸,也不在意,只漫不经心道:“你就放心好了,我又不是那牵红绳的媒婆,再说那些个庸脂俗粉哪里配得上咱们宁王殿下。”
便是坑了你还不忘恭维你一句,这可是崔锦一贯的作风。
彼时,亭子里面还有好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崔锦见那帮子以薛琴为首的小姐们快要过来了,方指着亭中一盆金灿灿的菊花故意烘托气氛:“诸君今日赏过菊花,用过菊餐,想必还未赋诗。难得今日相聚这流云台,我们不妨举行一场“菊试”,可好?”
在场的人到底是大族出身,吟诗作赋自然不在话下,当即便有人附和起来。因其中宁王身份尊贵,谁也不敢越过他去,是以萧砚带头作诗一首,诸家公子后接上。
一时菊试如火如荼,场面分外热闹。
由于流云台的动静太大,又加上崔锦早有准备,那些小姐们听闻萧砚在此处,纷纷往这边赶。
要知道,宁王萧砚现如今可尚未婚配呢。
于是,一行人风风火火踏上了那座木拱桥,想一睹宁王英姿真容。
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身后一抹红色身影已候了多时。
彼时,苏妙并几个侯府的姐妹率先行在前边,那落在后面的小姐们自然不服,免不了一场口角,谁都想第一个过桥。可是,后来争执不过,事情逐渐发酵,有些人竟然不顾身份,分成两派,撕扯在一起揪打起来。
这时,无端飞来一枚鹅卵石子,跃过桥底,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桥体不堪重负,意外便发生了。
“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好像断裂了。
有人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
“啊……”众女惊呼。
可是,脚下的失重感容不得她们多想,身子便随着断裂垮塌的木桥倾斜,下一瞬就浸入一片冰凉。
这两派人还尚未分出个胜负,便彻彻底底成了“落汤鸡”。
流云台上,诸公子亲眼目睹这一切,皆是一惊。方才还看着戏的笑意一僵,立时便有怜香惜玉的公子跑下去救人。
众人都下去了,萧砚也跟上去,不过他发现崔锦并没有动,站在亭台上似乎在幸灾乐祸。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戏?”
崔锦只笑着没有答他。
“胡闹!”萧砚知道,此事又与他脱不了干系。
两个时辰前。
“崔锦,我要你帮我把苏妙那群人引到流云台这里。”
“你要做什么?”
“你只须等着看一出落汤鸡的好戏。”
“好。”崔锦答应了,往日里以薛琴为首的那些女子不是趾高气扬,瞧不起人么,今日不妨给个教训。
于是,一个去拆桥,一个去“请君入瓮”。
早些年,侯爷带兵打战,齐瑶随军历练。行军途中,难免遇着洪水要搭桥过路,她偏又好奇心重,便随工匠知悉了一些木桥的结构建法。
拆起桥来,自然得心应手。
寻常的木拱桥,只须抽出来几根主木,桥就会没了支撑点,顷刻间倒塌。
齐瑶取过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树枝替上,而后等在廊下。
取走木桥架构的几根主木,这座桥可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危桥”。
如今见薛琴等人受了教训,齐瑶便现了身。只不过拱桥毁了,不能走过去,她足尖便运了些力,凌空踏步,七步之内便跃至流云台。
“娮娮,我带你离开这里。”齐瑶拉着苏娮的手,又一个起落,二人便稳稳落至对岸。此时,救人的诸公子也游上了岸,因湖水过于寒凉,众人便去偏堂换衣裳。
苏娮从齐瑶的面上找到了答案,“你就不怕有人追究?”
到底是堂堂侯府小姐,怎么能做这种事?
谁知齐瑶回头却一个劲儿冲她笑,“娮娮,你这是担心我?”
“我怕她们对你不利。”
齐瑶注视着她的眸道:“娮娮,我可不怕别人怎样说。”
齐瑶比她稍高些,自小习武,身姿修长。身形朝她压了压,站在她身前,刚好挡去灼阳,覆盖下来一片阴影,阻住外头的炎热。
苏娮听得清晰的嗓音传来,清晰明快,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娮娮,她们欺负你,便是欺负我。”
那一瞬,不感动是假的。
齐瑶见她呆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娮娮,我教你射箭。”
苏娮还未反应过来,人却已经被拉着跑开,二人直奔校场。
练武场上,大多是些王侯公子,或是打马球,与人比剑,倒也热闹得紧。
齐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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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立即就有侍者送上来两把弯月弓。
苏娮有些犹豫地接过,可齐瑶以诚待她,她不忍瞒着她自己会射箭一事。
这边,齐瑶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弓箭,准备先示范一遍。
只听得“咻”地一声,齐瑶手中的箭一声长啸,裹挟着疾风朝百米外的红心靶子而去。
那边,侍者高声宣布结果:“恭喜齐小姐命中靶心。”
可下一秒,另一个声音破空而来,同样命中红靶。
其他人有些意外,便连齐瑶都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娮,“娮娮,你会射箭!”
苏娮平静地看着她,“以往的时候,随人学过。”
齐瑶也没觉得女子会箭术是什么稀罕事,更不会怀疑苏娮有什么问题,自入宫伴读的几月里,她是真心喜欢苏娮这个人。
“你既然会,想必也会骑马,改日我们去郊外打猎。”
苏娮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她会问旁的事,可如今却是她多虑了。
只点头应了,“好。”
苏娮已经很久没射过箭了,可她到底有些底子在,即便箭术不如齐瑶出色,可在齐瑶眼里,已然是个特别的存在。
如今她凭着往日经验,搭箭扣弦,开弓瞄准。在手指放开的一瞬间,利箭长啸而出,同样正中靶心。
二人练了一会箭,便放下长弓,去一旁歇息。
“娮娮,你知道吗?”齐瑶说道:“我没有姐妹,从小都是和哥哥们一起玩耍,那些大族小姐几乎不和我玩,怕我带坏她们。”
苏娮一直听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齐瑶讲了一些她小时候的事,忽然看她,“直到我遇见了你。”
苏娮却有些疑惑。
齐瑶笑了笑,天光下她的眉眼添上几分英气,同一种洒脱混在一处,让人不觉身份上的高低差异。
“娮娮,我其实感觉得出来,你和那些女子不一样。”
苏娮并没有说话,却认同她的说法。
的确不一样,毕竟没有多少女子会放着平稳日子不过,会去做了细作杀手。
苏娮也看向她,“还请瑶瑶对此事务必要守口如瓶。”
“好,我答应你。”齐瑶回答得爽快,各中原因她也不会去问。
如若一个人足够信任她,自然不会隐瞒。
苏娮和她可不一样。她是将门之后,背后有宁远候府做靠山,纵使做些寻常女子不敢做的事,也没人敢对她指手画脚。可是苏娮继母长姐恶毒,随便一件背离女子行规的小事,就有可能被人大做文章。
“齐瑶,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齐瑶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煽情,便换了一个,“别说什么谢不谢,我们来谈谈刑部那个六科给事中周知斐吧。”
“周知斐”这个名字一出来,苏娮就沉默了。
齐瑶继续说:“自那日,我去找人打听过了,那个周知斐别看着官职低,人品可是没得说,你的眼光的确不错。”
“我没有。”苏娮否认了,可脑海还是控制不住想起那个温润男子。
齐瑶笑着不说话,而苏娮的神情已经暴露所有。
12. 尾巴
“你说,那个刑科给事中怎就那样固执死板,横竖都要插一脚。”
“可不是。”另一个官员一边整理手中文书卷宗,一边道:“最烦那些个言官了,不管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在圣上跟前说上那么几句,回头上边的人发火,苦的却是我们。”
说话的正是顺天府的治中与通判二人,此番他们要重新整理卷宗,以便那位给事中阅览。
说来,他们的官级均大过一个区区七品的给事中,此番不得已要受此辛劳,是以满腹怨言。
谈起这个案子,也不过是婢女谋害主子的小案子,早已经盖棺定论。
可是,那刑科给事中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以一己之力阻止了犯人午时的腰斩之刑,硬是改成收监。法场之上,顺天府尹的脸当场就气绿了,只是偏那周知斐言之凿凿,府尹只能憋着闷气,由着他重审此案。
只不过,这一来,梁子便结下了。
二人正在收拾手头的卷宗,门外却有人催着:“二位大人,我奉府尹之命前来,请大人们过去。”
那治中面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心里暗骂一声,往案上卷了几份卷宗便同那通判火急火燎踏出了屋。
这厢,顺天府大堂之上,一个身穿深绿官服的人坐在下首,耐心地翻阅案上的卷宗,逐一做出标注。执笔的手上虽有一层薄茧,却无碍于在纸页上书下一行悦目文字。
行笔一丝不苟,胸有成竹,一笔一画刚直如劲松,颇具章法。
足足看了大半时辰,府尹却是等的不耐烦了。
“敢问周大人,看得怎样了?”
天晓得,他是有多么厌恶此人。
偏偏周知斐始终面无表情,一如平常地拱手道:“大人,言重了。”
府尹冷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朝府丞说道:“还不快将人带上来,让周大人审问一二。”
周知斐闻言面色微变,郑重道:“临天国律法言明,各级官员须各司其职,下官并不敢越俎代庖。”
“你知道就好。”这话说的可并不怎么客气。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府尹这是故意不给周知斐好受,是以众人小心谨慎,以免说错话,平白招来灾祸。
毕竟,世上似周知斐那般头铁脖子硬的人到底是少数。
很快,犯人便被带上来。
数日的身心摧残,人已经瘦脱了形,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似受了不少罪。
那婢女在上刑台的那一刻,已然存了死意,本以为就这样一了百了去了。可是偏偏在关键时候,有人喊了“刀下留人”。
如此,倒让她生出几分“劫后重生”的希翼来。
当恐惧来临的时候,没有人真正想死。
那婢女由官差搀扶着,丢到地上,滚了一圈后方才勉强扶住地面。将头抬起,微微侧转,灰败的目光便锁定住了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眼前那个救她命的大人。
这时,府尹便开了口:“这位可是周大人,他问一句,你便答一句。”
这便进入正题,几个问题问下来,那婢女均是丝毫未有迟疑地将罪名认下,任是周知斐如何提醒也未有松口,不得让人怀疑她是否受到别人威胁。
“姑娘可是有难言之隐,不妨道与下官。”
“回大人,奴婢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知斐面色稍沉,他阅过此案卷宗,发现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实则其中漏洞百出。也不知是何人暗中操作,便欲这样草率定案?
恐怕,事情远没有表面这般简单。
最后,他只能暂时停止审问,打算暗中调查,只将人暂关押天牢。
不过,原定的死刑犯却硬生生成了嫌疑犯,这无异于告诉众人,顺天府尹的判决有误,着实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顺天府尹当场甩袖离去,气得面红耳赤。
众人之中自然有明白人,此时只朝周知斐轻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官场上混迹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自古枪打出头鸟,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大多明哲保身,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
待周知斐从堂内出来,外面却下起雪来。细而密的雪花斜斜铺上屋顶的青瓦,氤氲出团团冰冷白气,在眼前朦朦胧胧。
青石板路上,一个深绿身影撑着竹伞,渐渐没入白幕之中。
然在他身后,一抹天青色身影不远不近地相随。
下着雪,街市上是没什么人的,多少有些静谧。
地上积着雪,纵是穿着官靴,也难免打湿。周知斐走得不快也不慢,他一贯心思细腻,很快就察觉到了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循着步声,对方偏瘦,应当是个女子。
他也未有什么反应,撑伞步入一条小巷。或许只是同路罢了。不过,奇怪的是,身后那女子也随他进入小巷。
周知斐不禁开始思索,近日是否与女子有些瓜葛,使她不顾骤雨,这样跟着自己。只是想来想去,终究没有这样一桩事。他心中更加疑惑,究竟会是谁?
思索之际,不远处疾驶来一辆马车,周知斐一时不查,眼看就要撞上。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匆匆闪过,从天而降伸手拉开周知斐,危险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一股少女的馨香盈了满怀,周知斐整个人呼吸一滞。
一颗心砰砰直跳,若他今日出了意外,只怕家中老母无人侍奉。
那女子紧紧抓着他的手,护着他站定,他这才发现原来是她。
苏娮看了那马车一眼,发现竟然是谢府的马车。不过,她顾着周知斐,也无心去想旁的。
“恩人,可好?”
周知斐见到她,竟然也不意外,拱袖便是一礼,“多谢苏姑娘相救。”
苏娮帮他捡起地上的竹伞,重新打在二人头顶,不过她身量比起周知斐略矮些,撑着伞难免有些吃力。
“我来吧。”周知斐淡淡一笑,接过了伞。
二人行在石板路上,也无太多话要说。
不多时,雪停了。
苏娮想起来什么,突然道:“大人,怕我么?”
这个问题?
周知斐认真想了想,道:“不怕。”
人生在世,有诸多事,逃避不了,他只能选择应对。
此时尚早,苏娮便提议:“不如我们找个茶馆歇一歇?”
周知斐不懂得怎样拒绝,只好应下。
二人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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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霄楼。
只是,方才那谢府的马车也停在此处。
由小二安排,苏娮与周知斐进了一间稍静的雅间,小二很快就端上来一壶好茶并几碟点心。
苏娮替周知斐斟了热茶,周知斐道了谢轻轻抿了一口。他以为苏娮有事,便直接道:“苏姑娘找我,可是有事?”
苏娮摇摇头,“无事。”只是来看看你。
周知斐眉宇间添了几分疑惑,却让他不禁联想起数月前的事。
他向来是办完公事便回家,从不会耽误时间。可那段时间,他总觉自己身后有条小尾巴跟着自己,更像是监视一样。可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有见这人对自己不利,他便逐渐未放心上。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明白她的目的。
原想着一个月过去,自己与她便再无交集,区区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他自是不求什么回报。可那日街上之事,他与她再次相遇,才知晓她竟是尚书府的小姐。说对她的身份不好奇,周知斐不见得,可他终究也只是想过一阵。这世上的人,活着本就不易,他亦是如此。
只是若有人敢挑战律法,他绝不惜此微薄之命,澄清玉宇。
而今日,她又出现在自己身边,倒教他无丝毫头绪。
苏娮见他眉头皱得紧,抿了一口茶,“恩人是否疑惑我的来意?”
周知斐听到“恩人”二字,觉着有些不适合,便道:“苏姑娘只唤我真名便是。”
苏娮便改了口,只唤他大人。
面对眼前这个男子,她倒也坦诚,“大人断案无数,明察秋毫,想必也不难猜出数月前跟踪你的人是谁。”
“我知道是你。”
“大人应该或多或少知道我的身份,当真不惧怕吗?”她说话时嘴角带着一抹笑,反而不觉冷肃。
周知斐却回答她:“姑娘若是真有此心,周某今日便不会安然于此。”
许是心思被这人道破,苏娮偏还要争上一分,“大人真以为如此吗?”
这一次,周知斐却没有答她,而是看着檐下纷扬的飞雪,似是默认。
气氛再次沉静,她看着他,他看着风雪。
一个心静,一个心乱如麻。
……
那厢,谢泠与裴远坐在一处,窗外帘子是半挑开的,雪珠飞扬。
一抬眼,谢泠便看到了楼下的苏娮和周知斐。
原是别人的私事,他不应该多管,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多看了几眼。
裴远喝了一杯酒,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不由一阵轻笑:“我说,谢子焱,你这莫不是羡慕人家吧?”
谢泠无语看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裴远接着嘲笑:“你都二十有五的人了,还不成家立业,小心老了没人要你。”
“要你管!”谢泠冷冷回答一句,起身便要离开。
闻月随后跟上,帮腔道:“裴老板,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惹恼了我家主子,分分钟让你血本无归,别说老婆,便是你自己也养活不起。”
裴远是觉着自己有些嘴快,可往日里他也是这样说,怎么着今日谢泠竟动了怒?
没老婆就没老婆,他不是也没有。
对谢泠,他还真是难理解。
13. 偷换
冬月的天愈发冷了,谢泠临时去了云霄楼一趟。
刚回到谢府,闻月便上前禀报:“先生,有贵客到访。”
闻月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只一个眼神,谢泠便已了然。
“去告诉听竹,让他准备好。”
“是,先生。”闻月恭敬退下。
谢泠独自一人来到雅月堂,丝毫未有迟疑,推开门踏了进去。
眸光一抬,便看见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背对立着。
黑衣人仿佛已经等了很久,见他来了才转过身来。
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三白眼,鹰钩鼻,尖下巴,瞧着便非善类。
“师弟当真是贵人事多啊。”
“这可不敢当,我如何比得上大师兄在师父跟前日夜辛劳呢?”
玄辰轻声笑了笑,声音有些粗粝沙哑,只径自坐下,谢泠也坐在他跟前。
谢泠好似想起来什么,突然道:“大师兄远道而来怎不派人通传一声,也好让师弟有个准备。”
这时,闻月端着两盏茶进来了。
谢泠便道:“大师兄不妨尝尝这江南新茶?”
玄辰沉冷的眸光从茶盏上错开,望着谢泠道:“喝茶,就算了。”
谢泠知道玄辰一贯小心谨慎,在他这里,也不例外。
也是,他与他一直面和心不和,又怎会轻易相信对方。
“闻月,你下去吧,我同你家先生有话要说。”
闻月应声,躬身退下。
“师弟,我此次前来,可不是来你这里喝茶的。”
玄辰语气沉了沉,锋利阴鹜的眸光朝谢泠打量过来,质问道:“我只是想问,前一段时间,朝廷派兵围剿月空山究竟是什么回事?”
提起此事,谢泠便道:“大师兄或许是忙于门中事务,不曾过问月空山之事。孰不知你那些好下属背地里瞒着你,反倒散了帮会做起了土匪。”
谢泠瞅着玄辰铁青的脸色继续道:“不过,他们到底是门里的人,为了不泄露门中机密,我便借朝廷的手,帮大师兄清理门户了。”
“你…你知不知道……”玄辰胸中郁气积满,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剿匪消息传到他那里时,朝廷已经剿匪完毕,那些人没有留一个活口。同时,隐藏在京城的暗哨也失去了联系,他绝不信此事会与他无关。
那些人哪里是什么土匪!
谢泠见他气急,只道:“大师兄切莫动气,手下人没有了可以再培养,可若是气坏了身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玄辰可不想就这样算了,只是如今在他的地盘上,他暂且还不能轻举妄动。
就在他欲拂袖而去时,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忘了告诉大师兄,此事我已传信告知师父。”
好一招先斩后奏!
玄辰的脊背骤然绷紧,停留了数秒后,才推开房门离去。
暗处,听竹的声音响起:“先生,为何……”
谢泠知道他要问什么,看向门外淡淡道:“且留他一段时间,苟延残喘。”
微风静立,疏冷的天光透过纱窗,在他脸上笼下一层淡淡银霜。
之后,谢泠便乘了马车入宫。
今日他虽没有课,但是并不清闲。
回到翰林院,却见桌案上积了不少折子。
没来由的,谢泠心中生出一股烦躁,只想将这一堆东西扔到地上。
不过,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冷冷瞥了桌案一眼,便几步走至窗前,再也未回头。
最近的事情愈发多而杂乱,朝廷和万绝门那边都需要他维系平衡。
清冷的眸望向窗外,添了几丝坚决果断。
……
云升殿后有一处偏殿,专供先生们休息,批改功课。
此时,朱红的宫墙处立着两个人影,正探出身子张望。
察觉无人后,二人才从角落里走出来。
“娮娮,这样做真的行吗?”
“难道你想倒数第一,让谢泠单个挑出来示众吗?”
齐瑶沉默了。
她原以为做公主伴读也就罢了,没成想这谢先生还布置功课。
没办法,她总不能当倒数第一,丢人现眼吧。
“娮娮,那你进去调换答卷,我给你放风。”
苏娮朝她点点头,随后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
殿内有四张桌案。
有两张书案乱糟糟的,一看就不是谢泠的。
苏娮瞅见最整齐的两张桌案,其中一张桌案上放着古琴,一猜便是傅先生的。那么另一张想必就是谢泠的。
走到那张桌案前,苏娮便开始寻找前日的答卷。
前日谢泠当堂布置了一道题,要她们论述《鱼我所欲也》。
她和齐瑶要是会答才见鬼。
明日就是谢泠的课,照例会评讲答卷,她们只希望他还未来得及批阅。
谁知,她这一找就找了足足半刻功夫。
谢泠究竟将答卷藏到哪里去了?
难不成带走了?
苏娮叹了一口气,眸光不经意往下移,视线便停在了桌案旁边的一个梨木小柜上。
迅速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没成想掉出来一页纸。
将那页纸拾起来,略一打量,竟发现这上面的字迹怎么有些熟悉。
耐不住好奇心,她便展开来看。
这!这不是她最开始的那份答卷吗!
只不过,答卷上的恶虎与小白兔俨然不是原版的。
好像被人篡改过,寥寥几笔,恶虎倒温顺了几分,但是那只小白兔反倒呲牙咧嘴,奶凶奶凶的。
苏娮紧紧攥住纸的一角,朱唇紧抿。
这个谢泠!
为了不让谢泠发现,苏娮只好憋着闷气,将纸原封不动地折好。
很快,苏娮就在一本书下面找到了一沓答卷。
抽出来自己和齐瑶的,苏娮从怀里拿出另外两份答卷,然后按原先答卷的次序偷偷放好。
可就在她要合上抽屉的一瞬,殿外齐瑶的声音传过来,“娮娮,先生来了!”
什么!谢泠来了!
苏娮着急忙慌将桌案收拾好,便打算开门出去。
谁知,谢泠的声音已经近前。
“齐瑶,你怎么在这里?”
“回…回先生,学生有问题要请…请教。”
“哦,你这样勤奋好学,先生我倒是倍感欣慰。”
谢泠唇角惯常带着抹浅笑,使人不觉得有太多距离。可他素有严师之名,大多数学生在他面前还是不敢造次。
“只是,如今我有事不得空,若有疑问,明日课堂上来问。”
“是,先生。”齐瑶敛袖行礼后退下。
方才,她故意将话说得大声了些,只希望里面的苏娮听到后,可以想办法应对。
她那样聪敏的一个人,应该有办法吧……
然而,此时某人“机智”地躲到了傅先生的桌案下面。
谢泠推门而入的一瞬间,苏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自己的书案上倒是整整齐齐。可是,旁边傅容的桌案下面,竟然有一抹雪青裙角。
谢泠想都不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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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是谁。
他知道她们两个是为了什么来的。
可是,谢泠打算放过她这一回。饶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这个学生太耐心包容了些。
不过,在他这里,也不会太过容易。
教学生过于放纵,反而有失先生教书育人的初心了。
谢泠便想着小惩一二。
书案下面的位置本就狭小,若不是苏娮纤瘦,怕都不能藏进去。
没一会儿功夫,她的脚和腿就麻了,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都已经两刻了,谢泠怎么还不走!
再不走她这腿快要废了。
而此时的谢泠偏偏不走,批阅起书案前的答卷来。
不知不觉又过去一刻,蹲在狭小书案下的某人当真苦不堪言。
她可算明白了,等待的日子着实漫长。
姓谢的,你能不能移步片刻!
不对,半刻也好。
苏娮欲哭无泪……
这时,谢泠批阅完答卷,起身便朝外走。
苏娮听到门推开的声音,急迫的一点点挪动身子。
鬼知道,躲在这书案下面有多么熬人。
苏娮慢悠悠一步一步挪出了偏殿。
每走一步,苏爽无比,犹如百蚁挠心。
齐瑶见苏娮拖着小步慢悠悠出来,好心上前扶了一把,“你怎么弄成这样?被谢先生罚了?”
“没有……”苏娮皱紧眉头,还没有缓过来。
“齐瑶,下一次你躲在一个狭小的书案下面,待上足足三刻,你就明白了。”
齐瑶:“……”
直到第二日。
谢泠的课因经筵日讲挪到了下午,苏娮小憩了一阵便被迫提溜起来上课。
下午的谢泠未来得及换官服,便前往云升殿讲课。
他未戴软脚幞头,只用了玉簪束发,一袭红色官服着身,更掩不住天人之姿。腰间配了金玉带,与他帝师的身份相符。
谢泠进来后,众女的视线便不曾移开。
苏娮觉着今日的谢泠不一样,不觉多看了两眼。
很快,谢泠手中的答卷发下来了。
答卷总分有十分,给苏娮评的是八分。
然而,答卷最下角还多出来几个红字:满意否?
满意否?
苏娮下意识便看向谢泠,想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抬眸的一瞬,谢泠同样打量着她,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苏娮从这个眼神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谢泠,他从始至终都知道。
苏娮心中一阵恼怒,她让谢泠给耍了。
难怪他迟迟不走,就是故意的。
直到下课后,苏娮的气也没消。
谢泠也未急着走,见她急着要离开便将人唤住。
于是,苏娮成功地被留堂。
临走时,齐瑶和沈若芙回给她一个“你保重”的眼神。
然而,幸灾乐祸的齐瑶很快就笑不出来。
谢泠向她道:“你也留下。”
云升殿内,很快没了人。
谢泠走在她不远处停下,缓缓道:“先前谢某本以为苏姑娘会有向学之心,不过谢某终究还是高估了。”
“那么先生便不该多抱希望,或许学生的确是块朽木。”
“不过,谢某却相信,即使一块朽木,也并非毫无价值。”
若之前的苏娮面对谢泠尚有几分畏惧,那么现在的她,在谢泠若有似无的纵容下,就多了几分肆意。
于齐瑶这个旁观者而言,难免有些捉摸不透。
14. 妄心
午时用过饭,时间空暇,公主萧若芙便领着一众伴读去逛御花园。
到底是皇家园林,气派堂皇。
远处,葱郁树丛掩映着红墙琉璃瓦,亭台殿阁矗立其间。园内苍松劲柏,怪木伏立,形成一片绿色遮荫。石子为路,铺陈为道,往前行便见水池叠山,怪石嶙峋。
时值腊月,已入盛冬,可园内仍有些许奇花异草,尤以红梅争艳。
苏娮同齐瑶,萧若芙行在前面,略一抬眼便见前面有几位妃嫔。
这些女子皆穿着整齐宫装,衣饰华美,容色皆是一等一的。
见沈若芙来了,一众妃嫔皆齐声行礼道:“公主,万福。”
因这些人当中品级皆是妃位以下,沈若芙便朝她们行了颔首礼。其后,才是众伴读朝她们行礼问安。
苏娮瞅见那为首的一个粉色衣裳的妃子,瞧她小腹凸起,似乎有孕在身。
这时萧若芙便道:“芸妃姐姐近日身子可安好?”
那芸妃由宫女搀扶,朝萧若芙行了几步,语气柔和:“谢公主关怀,太医只是叮嘱我要出来走动,按时进保胎药,其他倒是无妨。”
萧若芙笑了笑,道:“那便好。”
“皇兄未有长子,常为此事挂怀,芸妃姐姐若此次一举得男,母凭子贵,想必回头这位分都要晋一晋。”
“谢公主吉言。”芸妃笑着谢过。
因出来日子有些久,到底乏了,向公主告辞后,便由几个宫人伺候着回了寝宫。
众人继续在御花园赏景。
苏娮却有些纳闷,这当今圣上居然没有子嗣!
着实是件怪事。
不过眼下却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练字。
未时三刻,她要去偏殿,若是迟了恐怕要挨几下戒尺。
于是,她便辞别众人,与齐瑶离开了御花园。
萧若芙自然明白,临走时便嘱咐了几句:“娮娮,瑶瑶,谢先生人品贵重,知识渊博,你们可要跟着他好好学。”
二人朝她点点头,于是苦着脸去了。
到偏殿时,却发现谢泠并不在。
不一会儿,偏殿的宫人进来了。
来人恭敬行礼道:“两位小姐,谢先生临时被圣上召去议事,恐怕得耽搁几刻功夫。”
苏娮“哦”了一声,起身便要同齐瑶离开。
既然,谢泠不在,她们也没有必要继续眼巴巴等着。
就在她们快要踏出殿门的一瞬,身后宫人急急唤她:“两位小姐!请留步!”
“还有事?”苏娮回头莫名地看他。
宫人看她时小心翼翼的,毕竟早闻这苏小姐脾气不好,怕是个不好惹的主。况且,她的背后还有公主和齐小姐撑腰。
“苏…苏小姐,谢先生说让你临摹了《宣示表》,他回来时要看。”
“还有齐小姐,先生让你继续誊写诗文。”
“轰”地一声,苏娮头皮炸开。
什么!姓谢的居然又让他临摹那破字帖!
这么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己任,要不要她写个敬业重道的牌匾给他挂脖子上。
那宫人眼瞅着眼前这位苏小姐面色大变,赶忙传完话便溜出去了。
齐瑶也苦哈哈的,偏偏对谢泠有所敬畏,一点儿抱怨的话都没有。
二人在属于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一个乖巧地开始写字,一个木木地坐着,懒得动弹。
几刻钟后,苏娮一抬眸就看见谢泠书案上放着的那柄明晃晃的戒尺,她的内心又开始动摇了。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心,心都跟着紧了紧。
苏娮盯着那柄戒尺,戒尺瞧着是紫檀木质地,上面镀了层岁月的光,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
但是,苏娮知道它的厉害。
此刻,大脑不受控制又联想到它的主人——谢泠。
谢泠平日里嘴角还噙着抹浅淡的笑,看上去俊雅如仙。可是这人一旦恼了,便连惯常的那抹笑都无影无踪,整个人冷若寒霜,叫人不敢直视。
那种无形的压力,总让人透不过气来。
于是,苏娮承认自己怂了,默默地拿起了笔。
研墨时,她的眉心就没有舒展开,胡乱搅了一阵,便蘸了墨,照着字帖开始临摹。
然而,勉勉强强写了一半,她就写不下去了。
干脆丢下笔,盯看那半页字,恨不得看出一个窟窿,“这都什么呀!”
烦死了……
这时候,内心两个小人开始打架。
一个嚣张叛逆,不住地怂恿她:写这破东西干嘛,大不了回来被罚一顿,又不会掉几两肉,也许把他惹恼了,逐你出宫也不错。
一个苦口婆心地劝她:谢泠可是个严师,他如果回来了看你没写完,肯定又要生气,免不了一顿手板子。
苏娮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摆烂。
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只打瞌睡的小白兔后,便趴在案上小憩。
宣政殿议完事的谢泠回来后,一眼便发现趴在案上睡得正香的二。
他站在殿门口,也没急着进去,只看着苏娮。
少女侧脸正对着门口,天光斜射进来,覆在她精致柔美的面孔上。
柳眉细长如弯月,睫羽如扇微微翕动,一管琼鼻细致小巧,往下是檀朱唇,整个人颇有几分温婉可人。
尤其那眉眼,太像了。
许是入了梦,睡态平和,心无挂碍,眉宇间不起一丝涟漪。
谢泠叹了一口气,心道:“罢了,终究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可当他的视线移到纸上时,却禁不住摇头苦笑。
这画上窝边草睡着的兔子,与她还真像。
一时,谢泠因方才议事的郁气消了大半。
“铛铛铛……”
苏娮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击声,因敲的是书案,整个人惊得一下子从案上趴起来。
眼前站着的谢泠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令她无端生出一阵惧意。
起身太快,竟差点被足下的木凳绊倒。
还好,谢泠及时扶了她一把。
然而,瞅见她临摹的字,谢泠唇边的笑意瞬间一收。
“想不到一个‘永’字,竟被你写得这样东倒西歪。永字八法,你写得一样都不合格。”
这一回,谢泠是真的头疼。
看来,她的字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出在心态上,而是一开始就学错了。
一个字的结构,一笔一画皆是基础,若是一开始就冒进,恐怕更不得其法。
谢泠道:“今后也不必临摹《宣示表》了,就从永字八法练起。”
说罢,谢泠便俯下身,预备手把手教她。
凛冽的雪松气息萦了满怀,二人的气息更近了几分。
宽厚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苏娮呼吸滞了一瞬,耳际生热,控制不住想起那一日周知斐为自己换药的事。
那时,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气力,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可是偏生她的感觉比常人敏感数倍,无比精细地捕捉到身体上每一寸触感。
疼的,麻木的,颤栗的,还有带着些许湿漉漉微凉的指尖。
也不知周知斐是怎样的感受,一次上药,饶是见惯了血雨腥风都不曾眨眼的她,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那一刻,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杀了他。
之后,若不是周知斐解释,她真的会动手。
每每想到周知斐那日的表情,她还是觉着好笑。
“你笑什么?”听到这声音,苏娮笑意顿时一收。
谢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知看了有多久,她竟迟迟未反应过来。
“没,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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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
少女长发如长缎披散,隐隐有股清新的铃兰香,发丝挨到脸上微微酥痒,谢泠偏头避开了些,只专注教她。
“专心点。”这话既提醒她,也提醒着他方才一瞬的想法有多么荒谬。
她怎么可能是她,一定是他心生妄念,迷了心智。
感觉生出了一丝异样,谢泠定了定心,与她的距离极有分寸,握住她的手,手把手教了一遍。
澄心堂纸上,一笔一画写出一个“永”字,笔法方正,透着些独特气韵。
字写好后谢泠回起身,水蓝色的袖袍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腕,只问:“可看清了?”
苏娮愣了几秒才回过神,小声道:“还…还没有……”
谢泠抿唇:“……”
以后出去了,别说是我的学生!
无它法,谢泠只能手把手又教了一遍。
“练字最讲究心静不燥,至于字的笔画皆有章法,今日便先写一百遍吧。”
苏娮又想骂人了。
可是没办法,总不能老是让谢泠手把手教吧,她还丢不起这个人。
这时,齐瑶醒了。
其实,她一直都在装睡,很是辛苦。
方才不经意地一看,差点惊掉她的下巴。
那样的神情,深情流露,深邃无比,真的是谢先生吗?
心头陡然爆出一个念头:“难不成先生喜欢娮娮?
齐瑶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索性继续装睡,不敢打扰。
如今,见齐瑶醒了,谢泠便去检查她的课业。不过,对她睡觉一事只字不提。
破天荒地,齐瑶得到了这数月来,来自谢先生的第一次肯定。
“练的不错,很有进步。”
在谢泠的督促下,苏娮也总算是写完了一百遍“永”字。
谢泠拿过来看时,眉心总算舒展开了一些。
可是,却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
话到嘴边,却是:“你就是平日里太懒散的缘故,今后与其与旁人争论是非,倒不如静下心来练练字。你这一手字,还不如八岁的孩童。”
倒不是谢泠吝啬语言,只是若他夸了,这人搞不好长了翅膀飞上天。
苏娮听了这话,只在心里翻了数个白眼儿,偏偏面上又得堆着笑。
眼瞅着快要到申时三刻,谢泠便说:“今日便到这里吧。”
而后,他便一个人步出偏殿。
苏娮略做收拾后,与齐瑶离开了偏殿。
一路上,齐瑶一个劲儿瞅着她笑。
苏娮很疑惑,齐瑶便坦诚说了:“我觉得谢先生对你不一般。”
苏娮觉得这玩笑有点大,“怎么可能?”
齐瑶笑而不语。
言奚斋本就离偏殿不远,正堂有一个大花厅,供众人茶话闲聊。
苏娮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在议论。
“你们听说没有,今日芸妃回去后不到两个时辰便小产了……”
“真的吗?”
“可不是,圣上听闻当场大发雷霆,杖毙了几个宫女太监。”
“宫里谁不知道,圣上太后就指望着这一胎呢。”
“……”
这样的八卦她倒听听罢了,被谢泠逮着练字有些累,她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众女看见她后神色各异,她也懒得去应付。
过些时候,公主萧若芙又遣人来请,二人便跟着宫女过去了。
晚膳间,沈若芙便与她们说了芸妃小产的消息。
“娮娮,瑶瑶,今日我去看望了芸妃,皇兄当场雷霆大怒,下令要彻查此事,恐怕这些天宫里不太平,你们行事一定要小心些。”
“便是旁人议论了什么,也只听听便是。”
谋害皇嗣可是不小的罪名,只怕皇宫众人又将惶惶不安。
15. 祸来
每至深冬月末,谢泠的寒症便会发作,因病情来得骤急,便向宫中告了假,在家休养。
齐瑶得知宫中消息后便匆匆去找谢泠,得知他不在宫中,复又出宫赶往谢府。
谁知,人还未踏进暖阁,便被门外的听竹拦下。
“齐小姐,先生身体有恙需要静养,有什么事等先生好些再来。”
“人命关天的事,等不得的!”
齐瑶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直往里冲。
“先生!”
听竹不住地拧眉,一张脸冷沉下来,彻底失了耐心,警告他:“齐小姐,你若听不得劝惊扰了先生,可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听竹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齐瑶也是个急性子,没一会功夫二人便动起手来。齐瑶的武艺纵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也难敌听竹招式的凌厉,吃招吃得费力无比。
听竹也是认死理的主,一记手刀击向齐瑶肩膀,想她吃痛了便会罢手。谁知,齐瑶微微侧身,竟直接避开那掌风。
这掌收势不及,便硬生生朝廊下花盆砸去。
“哐啷”一声,清晰的响动惊醒了睡着的谢泠。
“发生何事?”谢泠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透着几分虚弱疲惫。
齐瑶见他醒了,便在门外拱手道:“先生,是我。”
听竹闻得自家主子醒了,心中只后悔不迭,按先生素日的脾性,只怕免不了要发作。
只好,垂手听训。
岂料,谢泠淡淡说了句:“进来!”
听竹闻言错愕了一阵,先生何时这样好说话了?
齐瑶也没有多做停留,推门入内。
这时的谢泠已经起身,身上披了件鹤氅,整个人面色苍白,透着几分病容憔悴。
齐瑶见了到底愧疚,行礼道:“先生,学生原不是成心想打扰……”
谢泠饮了口水,见姑娘家一副愧疚模样,便直接道:“说事。”
齐瑶便道:“请先生救救娮娮。”
苏娮?
谢泠眉心微皱,稍有些急促问道:“她怎么了?”
原有些意外,平日里那样吃不得亏的性子,如何会使自己落入险境?
齐瑶很快解释:“先生,娮娮她是遭人陷害。今日宫中查出了诅咒皇嗣的符咒,娮娮便被人抓了起来,圣上得知着刑部的人严查……”
他这样一说,谢泠就明白了,原是那丫头被人当了替罪羊。
谢泠原可以不管此事,如今他称病在家,谋害皇嗣一事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自不用费一番筹谋。
可是,现如今齐瑶求自己救苏娮一命。
凭着那几分相似的眉眼,他也没办法做到置之不理,况且她还是自己的学生。
如此,倒不得不操这一番心了。
可是,如何能使此局对苏娮有利呢?
很快,谢泠想到了一个人——周知斐。
此人一向明察秋毫,名利金钱在他眼里远不如气节重要,这样的一个人若查起案来,必不会徇私舞弊。
随后当即修书一封,着听竹送与刑部右侍郎处。
尔后,才对齐瑶道:“你大可不必忧心,我已通知刑部右侍郎,让他务必关照苏娮,还她一个清白。”
“学生谢过先生!”
“还望先生保重贵体,齐瑶告辞。”
齐瑶再次恭敬长拜,之后也不敢多做打扰,便离开了谢府。
谢泠只觉头有些昏沉,抑制不住咳嗽了几声后,便坐至案前,拂起了琴。
素白修长的指触在琴弦上,奏出的音泠泠动听。
如此,谢泠愈发没了睡意。
算起来,他离开大燕国已经十几年了,可是那个女子却还时驻梦中。
他找了十几年,可终究一无所获。
……
苏娮绝想不到,此事竟连皇帝都惊动了。
那皇后本想用宫中刑法屈打成招,若不是萧若芙替她求情,只怕慎刑司那些刀刃夹棍便会用在她身上。
好在皇帝由刑部的人审理,才使得她有一线生机。
不一会儿,刑部的人便来了。
来的正是刑部右侍郎刘策与刑部主事周知斐。
二人面见行了跪拜大礼,“微臣见过圣上,太后,皇后娘娘。”
萧砺道:“爱卿平身。”
二人这才起身。
周知斐的视线不经意看向地上跪着的女子,竟觉背影有几分熟悉。
而此时,苏娮也抬起头来,二人的视线陡然撞上。
苏娮见是他,心头不由一喜。
不过,周知斐只看过她一眼后,便垂下目光,神色如常。
这时,萧砺发话了:“今日让你们前来是要严查谋害皇嗣的幕后主使,无论是何人,一经查出,诛杀九族,绝不容情。”
“是,圣上。”
随后,众人便散了。
为了公允起见,所有嫌犯均押入刑部大牢,由刑部的人严审问罪。
押解的路上,那刘策走在前面,还在思索谢泠那一封书信中提及的事。
不过,他在官场上待了这么久,有些事的浑水实在没有必要去趟。
所以,这一次他按谢泠的吩咐特意带上了周知斐。
“知斐啊,圣上如此信任你我,我们一定要查出谋害皇嗣的幕后主使。”
“是,大人。”周知斐拱手道。
刘策愣了一阵,复又一叹:“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手下唯有你是个断案高手,你只管去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出真凶。”
“知斐谢过大人。”
刘策到底深谙人心,要别人出力办事总得有些好处,如今这周知斐新官上任急于表现,正好是个机会。
如此一来,他即便让了功劳也无妨。
既不得罪谢泠,也不至于牵连到自己。
心中的算盘打得正响,殊不知周知斐已知晓他的用意,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只因,这与他的行事原则正好相符。
此案,他一定会查的水落石出。
……
刑部大牢常年阴寒潮湿,处处充斥一股腐臭味儿,令人难以忽视。
苏娮也不在意,坐在一条破被子上,只觉时间漫长。
唇间品出一抹荒诞,这还是她第一次蹲在刑部大牢。
不多时,外头一名狱卒来提她问审,她二话未说便跟上去。
心头已有打算,实在不行她就杀出去。
只不过走出大牢,更令她惊喜的是,审问她的官员居然是周知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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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他,苏娮脑中紧绷着的线松懈下来,“周大人,没想到是你。”
苏娮还想说些什么,谁知身后的狱卒猛地朝她暴呵:“你这女子怎这样胆大包天,当刑部大牢是什么地儿?不凡告诉你,凡是竖着进来的人,几乎要横着出去。”
“大人问你一句,你就答一句,不许多话!”
苏娮眉心凝滞,还停留在那一句“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话上,心下杀意涌动。
对面端坐着的周知斐看她神色不耐,怕她一时冲动,便向那狱卒道:“你可知道她是户部尚书的嫡女。”
那狱卒闻言,顿时慌了,赶忙告罪:“苏小姐,请恕小的无礼。”
苏娮冷冷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再没有答话。
这时,周知斐便道:“苏姑娘不必担忧,只需如实告诉周某你所知道的线索,也好周某还你公道。”
苏娮随后便将自己知道的尽数向他陈说,周知斐知悉了大概情况,便让人送她回了大牢。
周知斐也不敢耽搁案情,自去寻找线索。
自刑部大牢出来后,便碰见了户部尚书苏弘。
苏弘一见他便赶上来,急切问道:“周大人,案子如何了?”
鬼知道,他得知这消息后,整个人差点吓晕。
他为官这么多年,也不见得得罪什么人,肯定是娮姐儿得罪了宫里人,才招致此祸。
也就圣上未急着定案,只是命刑部之人详查,不然连整个苏府都要遭受牵连。
周知斐朝他见过礼,方道:“苏大人不必担忧,周某定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还小姐一个公道。”
苏弘听后才松了口气,周知斐此人他是了解的,在他手底下断不会出现冤假错案。
“那便有劳周大人了。”
……
苏娮待在大牢里已有一日,因她是尚书之女,待遇便比常人好了些,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多少耐心。
可就在她想越狱杀人之时,周知斐却出现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什么随从。
苏娮藏于腰间,杀人无数的软剑就这样赤裸裸显露在他面前。
那一瞬,苏娮心头跳了一下,像偷腥的猫儿被人当场抓住。
周知斐看着她道:“姑娘想逃走?”
苏娮沉默片刻后点头默认了,随后道:“大人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周知斐并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案情已经有了眉目。”希望你不要做无谓的事。
说完他抬脚便要出去,可行了几步却顿在原地。
低眸一看,却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对方的眸朝他看过来,“大人,原来你关心我?”
“……”在这目光下,周知斐一时没了话语。
天牢的暗窗下,这时照出几丝光亮,覆在他温润的面孔上,清雅俊逸,正气凛然,他身后的暗光显得渺小无力。
苏娮并没有松开他,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她就不会放弃。
良久,周知斐回过头,一个声音十分平静而低缓,“也许吧。”
苏娮这才满意,松开了手去。周知斐没了桎梏,抬步就走,只是莫名步伐急促了些。苏娮看着他的身影,唇角笑意漾开。
16. 靠近
苏府,清风阁。
“母亲,怎么办,绝不能让那个贱人活着出来。”
“前些日子那贱人欺负我,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床榻上,苏妙低声啜泣,病容上滚下串串热泪来。
冬日里湖水寒凉无比,她惯来身子娇弱,落水后染了风寒,至今也没有好。
尤氏看着心疼,轻抚着她的背,语气也软了下来,“妙妙,你放心,我已经同你表姐打过招呼了,定下了一箭双雕的妙计,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尤氏向来与侄女兰妃来往密切,可前日书信中传来芸妃有孕的消息,使二人顿时不安。须知圣上子嗣凋零,若芸妃成功诞下长子,那么兰妃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尤家也将遭受仇家打压,从此一蹶不振。
又因苏妙落水一事,姑侄俩便定了一条毒计,先设计芸妃滑胎,其后嫁祸给苏娮。
苏妙听了母亲的话,渐渐止了哭声,“母亲,你一定要让表姐好好收拾苏娮那个小贱人。”
尤氏边替女儿梳理头发,一边说道:“母亲一定让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
提起苏娮,苏妙越想越气,不由问道:“母亲,你当初为什么要同意那个贱人入宫?”
尤氏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以为我能阻止得了吗?”
“你父亲也不知道最近中了什么魔怔,竟想起姜氏的好来,纵使我不同意,你父亲也一定会让那个贱人的女儿入宫……”
“母亲……”苏妙又啼哭起来。
尤氏只能安慰她道:“妙妙,你放心,母亲一定会为你做主。”
“等你好了,在你父亲跟前一定不要莽撞,将往日的性子收敛些,不要惹你父亲反感。至于苏娮,既然她要挡我们母女的路,那就留不得了……”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心腹丫鬟挑了帘子进来,朝尤氏问安:“夫人,宫里头来信了。”
尤氏还以为来了好消息,急着将信拆开,可待她看完,面色竟然一滞,似乎不大高兴。
苏妙疑惑低接过信,看完后情绪绷不住了,“什么,苏娮被放出来了!”
“母亲,这怎么会……”
尤氏也见过许多场面,很快就镇定下来,“你表姐说,有人保着苏娮,硬是从中查出了线索,娘娘为了避免查到自己身上,逼迫那宫女自杀了。”
这时候,苏妙并不关心旁人死活,她只在意苏娮死了没有。苏娮那个贱人,不仅害她落水,还抢了她伴读的位置,那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的……
她一定不会放过她。
……
下午些时候,齐瑶过来接苏娮。
“娮娮,你可以出去了。”
好不容易催促狱卒将牢门打开,齐瑶便冲进去拉着苏娮,带她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苏娮倒是一点儿情绪波动也没有,一则芸妃小产之事本就与她无关,二则她相信周知斐。
可是她找了半天,却并没有发现周知斐的身影。
“周大人呢?”苏娮问。
齐瑶笑着答道:“周大人许是有公务在身。”
“娮娮,我带你去找谢先生。”
“找他做什么?”
“这次的事,先生也费了不少心的。”
苏娮实想不到谢泠会帮她,倒颇为意外。
二人这便到了偏殿。
彼时,谢泠正在弹琴,琴音淙淙如流水倾泻,其间又有风动竹林之声,悠扬宁静,旷古久远。
见她二人来了,谢泠十指覆在琴上,止了余音。
“这一回便是长个教训,以后行事莫要过于张扬。”
苏娮暗自捏着袖口,原本还想谢他来着,可这话顿时便说不出口,反倒有些气愤,只道:“学生知道了。”
听这语气,谢泠头也未抬,知道她不情愿,便道:“下去练字吧,尚能静静心气。”
苏娮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她倒是巴不得惹怒他,以后省得他一番说教,老是嚷嚷着练字,好生烦恼。
可一贯严厉的人,在她这里却莫名耐心起来,想来想去,苏娮觉着这姓谢的一定是吃错了药。
“先生若是无事,学生便退下了。”
谢泠这次并没有发话,苏娮见状行了礼,转身离开。
齐瑶觉着有些不妥,便解释道:“先生,娮娮许是经此一事,心情不好,你莫要见怪。”
“我替她谢过先生。”
谢泠如何会在意,“你回去吧。”话音一落,琴声再度响起,只是音调有些低沉。
齐瑶依言退下,为何她觉得先生好像并不是很高兴,也许是她多想了。
回到言奚斋,苏娮便关上了房门。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卷轴,打开看了几刻后便再度放回原处,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之一。
如今已是深冬,大燕的冬日更是严寒,不知道衍哥哥的身体如何。
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她决定今日夜探谢府,听一听谢泠的墙角,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线索。
好不容易挨过数个时辰,天刚擦黑,苏娮便扮成一个小太监,光明正大出了宫。因她事先借了公主的宫牌,那些守门的侍卫不敢拦她。
这数月里,苏娮不是没有探过谢府,只不过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谢府离忠勤王府极近,只不过眼下的王府早已破败不堪,先前风光随着那场抄家灭门之祸毁之殆尽。苏娮实在不明白谢泠为什么会搬到这么冷僻的地方。
循着往日那条小道,苏娮很快就找到书房。
院落寂静,唯独雅月堂还掌着灯,昏黄的烛光下,隐隐可见一个黑色人影。
苏娮十分谨慎,只因谢泠身边有听竹和闻月两个高手,两个人加起来极其难缠。她暗中观察了半天,发现是听竹守夜后才放了心。
听竹这小年轻,勇猛是勇猛,可就是太过直率,她随便一忽悠就上了当。
今夜也是如此。
苏娮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使劲朝另一侧的柱子击去,弄出了动静。那门前的听竹听到动静便寻过去,苏娮趁机闪身隐在窗下。
听竹一时半会回不来,苏娮便捅开一层窗户纸,观察屋内的情况。
屋内,谢泠照旧看着书,身上披着厚厚的黑色披风,整个人笼在光影里,竟丝毫不突兀。不了解他的人只当他是圣人君子,谁知道此人城府极深。
谢泠这些年一直与长公主的势力暗自较劲,为的是容笙那个已经死了的人,这也是她任务中关键的一点。可是,数月里她探了谢府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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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没有关于容笙的一点消息。
狡猾如谢泠,自然不会轻易泄露容笙安葬之地,她得另想办法才是。
既然守株待兔之计不行,那么就得接近他,想办法获取信任。
即便苏娮不情愿,可哥哥的命掌握在长公主手中,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娮等了一个时辰,奈何谢泠与闻月口风极严,她只好放弃,选择回宫。
……
接下来几天,谢泠就觉出了些与众不同的味道。
往日里,那闹腾的两个人最近却愈发乖觉起来。
课业按时完成,绝不弄虚作假;不与人打闹,不捉弄先生;自觉练字,也不抱怨。瞧着,倒比往日进益了许多。
傅容下得课堂来,也说苏娮向学之心正了些,即便是她的课上,也不带头玩闹小憩了。甚至其余先生也顺心了许多,几个老人家聚在一处,闲聊起来,无往日唉声叹气,怨声载道之状。
那先前的徐严被谢泠罢免,顶替上来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先生,倒也没有太多男女偏见。其余老先生便望风而倒,再也没有人敢轻视这帮子女学生。
看着学风渐渐正了,谢泠作为主事人,亦欣慰不少。
不过,对于苏娮,他却是有几分怀疑,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倒要看看,她的乖觉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天,二人照例来习字。
谢泠却当场提出要考教前日功课,二人顿时焦头烂额。
然,苏娮为了往日印象改观,前夜挑灯夜读下了不少功夫,对于谢泠所出题目,答虽答得偏了点,但好歹没交白卷。这一点,还得了谢泠几分认可。
“苏姑娘倒是进步不小。”
“那自然是先生教得好。”这一招马屁,苏娮拍的面不红心不跳。
谢泠淡淡的眸光看向眼前这个马屁精,心上忽地多了几许兴味,也不多说,只是静静看着她表现。
谢泠要泡茶,苏娮极为殷勤地收拾茶具,强行抢去了闻月的活,又是递茶,又是烧水。知晓谢泠最爱梅花雪水烹茶,苏娮便起了个大早去收集梅花雪水,足足收集了十多日才集满一壶。
一日,谢泠在偏殿批阅文书,苏娮留下来侍候笔墨。
谢泠喜静,一向聒噪的某人分外安静。
他埋头阅卷,她专心磨墨。
谢泠阅了大半卷宗,可笔砚内磨好的墨已然告罄,他唤了一声:“苏娮。”
可是,没什么动静。
谢泠无奈摇头,那丫头许是觉着无聊,出去了。他只好自个儿动手。
可视线一转,却发现一旁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
女子合着双眸,因冷缩着身子,看着有些疲累。冬日里的天,纵使笼着暖炉还是有些寒凉,谢泠便取过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苏娮睡的迷迷糊糊,感受到身旁的温度,不自觉靠过去。
谁知,这一靠竟靠在了谢泠身上。
谢泠拢大氅的手一顿,整个人身子僵住。可又不能一下子退开,只好扶着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回归原处。
谢泠继续批阅卷宗,可不知为什么,心绪需要他克制才能静下来。
等苏娮醒来,却发现谢泠已经离开,唯独剩下那件黑色大氅。
17. 上药
这天下午,苏娮与齐瑶二人相携进入云升殿。
众人都已经来齐了,萧若芙看见她们便招了招手,“娮娮,瑶瑶,这里!”
苏娮便朝她走过去,刚好经过薛琴那边。
苏娮本也没看她,可就在她经过时,脚下莫名其妙横出一只腿,她一时不查,整个身子栽到前面,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嘶,好痛……
苏娮倒吸了口凉气,忍着痛在齐瑶的搀扶下起了身,掌心,膝盖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掌心处擦伤破了皮,有血迹渗出。
齐瑶在后面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就向薛琴发难:“你为什么故意绊倒娮娮?”
苏娮知道齐瑶脾气冲,皱着眉上前将她拉开,“瑶瑶,我来。”
齐瑶拧着眉,终究放下了紧握着的拳头。
众人看得也是一惊,萧若芙原本想要为苏娮出口气,却闻言作罢。
有些事,应该让她自己处理。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苏娮会小事化了,可下一瞬薛琴便惊恐地叫喊起来。
却是苏娮突然上前扼住了她的脖颈,薛琴整个人抵着桌案侧斜着悬空起来,只要苏娮一放手,她便会没了支撑倒在地上。
“本来,先前的事我都不计较了。”苏娮居高临下地对她继续说:“可是,你非要来招惹我。”
在苏娮带着威胁的逼视下,薛琴一张脸涨的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红着眼眶与她对视,却难掩心虚,“你…你…放开我……”
苏娮只将手上力道加大,看着薛琴贪婪地吐吸空气,朱唇上无端添了一抹笑,却道:“好啊。”
说罢,她就施施然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清晰的掌掴声,却是苏娮反手一巴掌。
“啊!”
众人一阵惊呼!
可下一瞬,薛琴身下没了支撑点,从桌案上滚下来,然后落到了地上,痛呼连连。
苏娮凉凉瞥了地上的人一眼,笑道:“可是你叫我先放手的。”
“苏娮,你这个贱人!”薛琴气得不停咒骂。
苏娮却不惯着她,几步上前拎住薛琴的衣领,冷冷道:“看来,薛小姐吃的教训还不够。”
可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冷斥:“你们在干什么?”
是谢泠的声音!
苏娮见好就收,松开了人。
教训完了人,也不在意什么惩罚,心头那股郁气总算是出了。
“先生,苏娮她欺负我!”
薛琴这时候由身旁的人扶着起来,众人看过去,只见薛琴的嘴角不仅破了,而且红肿一片,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大小姐,此时俨然破了相。
其他人:这也下手太重了吧。
谢泠看着眉心微蹙,才消停了几日,就耐不住性子了吗。
这时,萧若芙站出来说话:“回先生,是薛琴先欺负娮娮的。”
苏娮倒是一言不发,完全不在乎的样子。
谢泠抬步走上讲台,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便看向她二人,严肃道:“你们随我来。”
好在下午的课时间宽裕,谢泠刚好可以处理此事。
随后,苏娮和薛琴便跟着谢泠去了偏殿。
此时,偏殿并没有人。
进去后,谢泠便执了书案上的戒尺过来,挨个儿罚了二十下戒尺。
每个人不多不少,轻重一样。
起初薛琴怕疼老是缩着手,谢泠偏将她的手拉开,戒尺硬生生落在掌心上。
“你们以为学堂是什么地方,是让你们寻衅滋事,打架玩闹的地方?”
薛琴已经委屈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认错:“学生…知错了……”
苏娮伸开另一只手任他打,可就是不认错,可结果就是又多挨了几下。
“苏娮,你知不知错?”
苏娮:“……”
谢泠盯着被自己打的通红的掌心,又看着抿着唇不吱声,固执的如同钉在地上的木桩子,直犯头疼,索性扔掉戒尺。
苏娮这时看他,“先生怎么不打了?”她就是想要看看,他会怎么处理此事。
谢泠并没有回答她,而是问:“究竟是什么回事?”
这时苏娮本打算说话,可是谢泠冷冷看了她一眼,反对薛琴道:“你先说。”
薛琴自知谢泠公正,便道:“我只是不小心绊到苏姑娘,可是苏姑娘就对我大打出手,掐着我的脖子想要置我于死地……”
苏娮听了这话,哪里还能忍住气,回头怒问她:“本姑娘要是真想置你于死地,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谢泠也觉出了几分夸张,便道:“你们同一日入宫伴读,便是同窗,即便再有私怨也不至于会拿生死开玩笑。”
委婉的说,薛琴夸大其词了。
谢泠道:“你先回去吧。”
薛琴自然求之不得。
毕竟这可是圣上跟前的谢帝师啊,这样的人站在她跟前,那种无形的压力总使人透不过气来。
既然苏娮这么嚣张跋扈,最好她触怒先生被狠狠罚一顿才好。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气便减了几分。
此时,偏殿只剩下他二人。
眼前的女子,倔强坚韧,眼眸泛红,不知是气得,还是委屈。可偏偏没有舍得落下一滴泪来。
“你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究竟是谁教你的?”
苏娮攥着泛红的掌心,抿唇道:“无人教我,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也对,这样的法子,只有蠢人才会用。”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法子,却偏偏用这样极端的,一点儿都不顾惜自己。
对自己,太狠!
当然,他也是其中一个蠢人。
他选择的路,深渊无边,明知会吞噬自身,付出血肉代价也要与黑暗共存,辟出一条路来。
因为,他的身后没有退路。
“谢泠!”苏娮的目光突然与他对上。
谢泠见她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不再小心谨慎,不再讨好他,只是出乎本心的反抗。
“怎么,苏姑娘终于不再装了?”
“……”
“还是说苏姑娘此举是不信谢某,觉得谢某会不明事实就冤枉了你?”
“……”
苏娮始终不说话,因为谢泠字字句句皆是她内心真实写照。
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谢泠见她不答话,也不多言,只是走向旁边的木柜,取出一个白瓷瓶来,递给她,道:“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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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姑娘家,这样冲动行事就不怕伤了自己?回头让你傅先生见了,恐还抱怨谢某照顾你不周。”
苏娮推开他的手,不肯接药,面上写满了拒绝。
“我不需要。”这回却是连先生都不叫了。
谢泠倒没有怪罪她的无礼,只想着她难得显现出真性情来,也好过先前那样小心翼翼,或是讨好。
谢泠耐心极了,算来他大苏娮五岁,如何会计较太多。他强行拉过她的手上药,可苏娮如何肯,两相别扭间反而碰到伤处,苏娮下意识将手缩回去。
可谢泠执意要上药,苏娮干脆直接将手递给他。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替学生上药也无不妥。
谢泠拧开瓷瓶,用木棉棒蘸了浅青色药膏,往她手上红肿处涂抹。
二人瞬间凑近,气息交汇,谢泠身上沉冷的雪松味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女儿家脂粉香。
味道虽不刺鼻,谢泠还是皱了皱眉。
这边,谢泠涂药本涂得不易,谁知这丫头嘴里突然不满咕哝了一句:“痛……”
谢泠面上隐而不发,继续上药。
没一会儿,苏娮又不满吐槽:“先生就不能轻一点?”
“还是痛……”
“苏娮!”
一声冷呵,苏娮不敢再多嘴。
谢泠面色沉冷的看着她,目光锋锐,寒芒里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不耐。
苏娮从未见过他发火,一时间愣住。
完了,一时得意玩过火了!
其实,她原本不过是想小小捉弄一下他。
但是,让谢泠真正发火的原因却不是她小孩子家的玩闹,而是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每一次说话时总离他近一些,直到谢泠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断裂,这才忍不住发了火。
这股火气成为了一个导火索,连同着近些日子因朝堂之事所积存的烦躁郁气尽数发泄。
他惯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偏又极其克制压抑,一腔郁气发泄出来反又归于平衡。
“那只手。”
谢泠表情收敛了几分,抬手继续上药,苏娮也不敢躲,乖乖将手递上,任由他继续。
谢泠倒也仔细,拿了干净的绢帕浸了药酒替她清理伤口,而后上药包扎。
不多时,苏娮眼里便滚着红热,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疼……”这次是真疼!姓谢的,你是故意的吧。
“疼也忍着!”谢泠这一次毫不留情,按着她的手不让她脱开。
他刻意离她远了些,自然上药不够细致。
苏娮:“……”
她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脑子突然犯轴让他上药,这不是活生生找罪受。
一刻后,苏娮终于上完了药,额头上浮起一层冷汗。
谢泠轻叹了口气,本来能半刻完成的事情,偏拖了一刻钟。
这搁在他往常,可是不曾有过的事。
而耽搁他讲学时间的“罪魁祸首”,这会儿却委屈巴巴的憋红了眼眶,鼓着脸不满地看着他。
谢泠也懒得与她计较,“去云升殿,我随后就到。”
苏娮也懒得看他,赌着气径自出了偏殿。
谢泠舒了舒郁气,看向殿门口,也不知苏尚书是怎么将女儿养大的?
18. 糕点
苏娮回了云升殿,便瞅见众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有愤愤不平……
都一刻钟了,那通红的眼眸任谁见了,都以为她是受了谢先生好一顿责罚。
齐瑶和萧若芙关切的眼眸看过来,苏娮只道:“我没事。”
可她这样子哪里是没有事,萧若芙细眉蹙起,便站起身来。
“娮娮,我去同谢先生解释。”
“对,娮娮,我也去!”
眼瞅着这二人就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苏娮急忙道:“真没必要。”
二人以为她怕谢先生,也不多言便欲出殿为她打抱不平。
苏娮哪里还敢坐着,也顾不得手上的伤,便起身将她二人拉住。
“真不打紧。”
这一看,二人就发现,她的手似乎是上了药的。
苏娮既然用了药,就只能是谢先生……
二人恍然大悟,便长舒了一口气,“娮娮,你不早说,合着这大半天你是上药去了。”
什么?上药?
众人听到这消息,纷纷回头去看苏娮。
原本坐着的薛琴这时也笑不起来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谢先生竟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
这边,齐瑶还是有些奇怪,问:“既然是上药,你怎么搞这么狼狈,先生骂你了?”
苏娮摇摇头,并没有多做解释。
“那你这……”
齐瑶还未来得及细问,却见殿门口不远处的谢泠来了,方端端正正坐好。
一袭霁蓝衣袍的谢泠缓缓步上讲台,眸光只向某个角落掠过一眼后便重新落在了正前方。
众人起身朝他站立的方向一拜,“学生见过先生。”
此后,便进行日常的讲学。
只是,众人发现今日的谢先生整个人似乎冷了几分,连唇边那抹惯常的笑都消失无踪。
课后,谢泠离开,众人也渐渐散了。
云升殿内,只剩下苏娮三人。
“娮娮,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我也想知道。”
苏娮看她们这样感兴趣,只好道:“药,是谢先生上的。”
“我天!”齐瑶叫出了声,一时激动竟忘记了问细节。
公主沈若芙也惊讶地捂住嘴,“娮娮,这是真的吗?”
苏娮点点头,后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有点疼。”
她承认,这是她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次“上药经历”,丝毫不亚于“上刑”。
只要想一想,她就感觉手上隐隐作痛。
这时,殿内进来一个小太监,正是偏殿伺候的。
见着她们恭敬行了礼,道:“谢先生有话要我转告苏小姐,今日苏小姐不必去偏殿练字了。”
不去练字了!
苏娮顿时喜上眉梢,一时激动竟牵扯了手上的伤口。
谢泠啊谢泠,你总算良心了一回。
齐瑶也连带着高兴起来,可是小太监支支吾吾告诉她:“先生说,让齐小姐照常去。”
“什么!”齐瑶的笑僵在脸上,苏娮和萧若芙无奈地看着她,一脸的爱莫能助。
末了,萧若芙带着苏娮去了她的寝宫,齐瑶收拾了一下去偏殿练字。
这边,萧若芙命人取了好些点心蜜饯来,苏娮吃了一些觉得不错,与她们素日吃的格外不同,无论形样,用料,皆是一等一的。
苏娮正愁没法子讨好谢泠,便想在吃的方面下功夫。
“殿下,苏娮有个不情之请。”
“娮娮你不必客气,有话直言。”
苏娮直接说:“烦请殿下借你小厨房的点心师傅一用。”
聪敏的公主立刻想到了什么,道:“娮娮,你要做点心?”
苏娮点点头,也不隐瞒,“近日我惹先生不高兴,总得想办法弥补。”
萧若芙听后便吩咐人去安排,苏娮小坐了一会儿便直奔小厨房。
萧若芙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期间也来了兴趣,便赶去围观。她十分好奇,往日里那些精致小巧,不甜不腻的点心是怎样做成的。
这一回,她很是期待。
然而,当她赶到小厨房时,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好端端的厨房俨然成了“战场”。
地上散着许多菜叶子,白色的面粉到处都是,还混着一些粘腻的蜜糖。
为了不影响苏娮,萧若芙没有让人通报。
她提起过长的裙摆,小心翼翼踏过去,尽量让自己忽略地上乌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才行了几步,就听见里面徐嬷嬷崩溃的喊声。
“哎呦,苏姑娘,那是盐,不是糖。”
“哦,我看见这个颜色不错,加一点好了。”
徐嬷嬷急得跳脚,“那个不能加!”
徐嬷嬷的声嘶力竭的声音让萧若芙脚步一顿,怎么往日里性格极好的嬷嬷让娮娮逼成这样。
她继续往日走,猝不及防间一块揉得稀巴烂的面团朝她飞来,与此同时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公主小心!”
萧若芙大惊,可此时闪身已经来不及。
眼看那团面就要砸向她,可突然一支擀面杖又飞过来,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那团面偏离了方向,险险避开萧若芙。可她身后的宫女就遭了殃,一团面擦着头飞过去,无数面屑落在头发上,顿时狼狈不堪。
萧若芙刚想说什么,眼前突然闪过一个人影,举起长袖替她挡着那些飞落的面粉。
萧若芙这时一看,发现眼前的人就是苏娮。只不过,她的模样有些狼狈。
好端端一张脸上,到处都有面粉的痕迹,像一只小花猫。
萧若芙从袖间取出一块帕子替她擦干净,忍不住笑道:“娮娮,你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苏娮看着那个倒霉的宫女很是抱歉,萧若芙便让她下去收拾。
苏娮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徐嬷嬷走出来,见了萧若芙行礼道:“老奴见过公主。”
萧若芙让她起身,问道:“嬷嬷,你们学得如何了?”
徐嬷嬷可是知道苏娮这个学生有多难教,可是碍于公主的面子,她又不好直说,只道:“苏姑娘是第一次做,尚缺乏经验,不过老奴相信她一定可以的。”
萧若芙实不知这做糕点有多难,当即道:“不如,本公主也来试试。”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殿下,使不得啊。”
“让圣上,太后娘娘得知,可如何是好。”
萧若芙却不大在意,“只要你们不说出去,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罢便自个儿挽了袖子,拉着苏娮叫上徐嬷嬷要做糕点。
徐嬷嬷一时满头大汗,“公主,这……”
萧若芙笑了笑,“嬷嬷只管教,出了事有我担着。”
随后又向众人道:“今日的事,谁要是说出去,本公主绝不轻饶。”
“是,公主。”众人只得应了,顺便收拾外面散乱的东西。
里间。
“娮娮,我们来做栗子酥吧。”
苏娮应了,二人便开始重新和面,徐嬷嬷再一旁指导,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怕的。
不一会儿,徐嬷嬷便急忙说道:“公主,那个不能放。”
“苏姑娘,那个栗子要蒸熟,不能直接研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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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显然,这两个学生没一个省心的。
萧若芙从小被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烦了,玩心渐起,趁着苏娮专心揉面的功夫往她鼻尖抹了一点面粉,苏娮也不让着她,回手便点在她额头,谁也没落着好。
一旁,徐嬷嬷看着苏娮大不敬的动作只吓得心惊肉跳,不过看着公主这样开怀,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是自小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幼时丧母,虽表面上受尽荣华富贵,可童年终归是有所缺憾。如今,得了齐瑶,苏娮这两个好友,她也很是欣慰。
二人闹了一阵,终于回归正题。
苏娮手劲大,是揉面的好手。萧若芙心细,便跟着徐嬷嬷调制馅料。
折腾了数个时辰,一盘栗子酥总算出笼了。
虽然,形状不太好看,味道甜腻了一些,可已经是大有进步。
苏娮可不敢将这盘糕点端给谢泠,便想着再做一盘。期间,萧若芙被太后的人叫走了,她便一个人继续做糕点。
苏娮知道谢泠是个挑剔的人,便尽可能做得完美。
终于,浪费了半袋子面粉后,一碟升级版的栗子酥再次出了蒸笼。
此时,还有一些时间,苏娮估摸着谢泠还在,便将点心放进食盒,趁热一路小跑带去了偏殿。
“先生……”
谢泠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就看到风风火火的苏娮冲了进来,还提着一个小食盒。
这丫头,如今见了他,连日常的礼仪都不顾了。
谢泠:“如今愈发没规矩了。”
“先生,这里又没有别人,装着也累。”
苏娮连礼都免了,径自走向他身边,将食盒放在桌上。
谢泠看着食盒,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
苏娮:“先生素日公务繁重,学生做了些点心,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说完,苏娮便打开了食盒,然而,她的手顿住了。
谢泠察觉到苏娮的异常,便问:“怎么了?”
苏娮没有说话,而是站到一边。
谢泠朝那食盒看过去,只见里面的盘子里横七竖八堆着几枚栗子酥,也不知道受到什么冲击,表面一层酥皮已经散开,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苏娮颊上晕了一层胭脂,静静地看着谢泠的反应。
意外地,谢泠看着眼前的糕点竟也没有嫌弃,葱白修长的手指拿出来一枚,糕点尚有余温,谢泠也不难想出这些糕点在路上遭受了什么。
苏娮眼睁睁看着谢泠将糕点送入口中,原以为他还会嫌弃,可是并没有。
谢泠轻轻咬了一口,吃得很慢很慢,入口的甜腻让他味蕾受到极大的刺激。他素来饮食清淡,还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点心。
好不容易将一块点心吃下,总算舒了口气,谢泠兀自添了杯茶饮下,才将那种味蕾上的不适感冲下。
此时的苏娮,脸皮还不至于厚到问谢泠,糕点味道如何,只得垂下头去。
谢泠这时忽然问:“什么事?”
苏娮听到话抬起头来,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原来谢泠是问她有什么事求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苏娮就是献殷勤的那个人。
苏娮也很是开门见山,“不知学生几时可以到先生府上做客?先生这样博学多知,学生也好向先生学习一二。”
谢泠倒未料到她会提这样的事,念在她如此用心,便应了,“向学之心自然不应辜负。”
苏娮见谢泠说完起身要走,也不知他答应了没有。
“先生,可是答应了?”
谢泠并未止步继续前行,那句“嗯”渐渐湮没在风中。
苏娮:“……”
19. 搞事
近日,京城东街又开了一家酒楼,名曰:“五味轩”。
据说,这家酒楼与那位神秘的芳华阁阁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芳华阁在京城一炮而红,日进斗金,自然积累了不少顾客。
如今听闻持芳华阁金银卡牌的客人可到五味轩免费试吃菜肴。
免费吃饭?还有这种好事!
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于是,还不到巳时,五味轩一楼和二楼的厢房积满了人。
二楼的厢房内,布置清雅,摆着几盆嫩黄菊花。
裴远一早便花钱借了两个金卡牌,拉着谢泠早早候在这儿,他倒是要看看那个屡次抢他生意的人究竟是谁?
天晓得,今日他一大清早回云霄楼,便听到管事说客人都跑到五味轩去了。
如此,放着免费的午餐不吃,谁还愿意再来他的云霄楼啊。
于是,难得有一天休沐的谢泠硬是被他死乞白赖给拉来。
谢泠坐在一旁,垂下眼帘懒得看他,只专心抚弄着桌上的一把焦尾琴。
裴远看了那琴一眼,只觉得一阵肉疼,心都在滴血。
鬼知道他是下了多少血本才找来这把琴,若非琴好,这姓谢的才不会愿意同他来。
谢泠抬手拂弦,试了几个音,音色纯正无杂音,确实是把好琴。
裴远这时有些坐不住了,起身一把将那路过的小二拽住,没好气质问道:“爷都等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上菜?”
那小二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这位爷可有金银卡牌?”
“我们东家说了,只有持卡牌者才可以上菜。”
“他奶奶的。”裴远一把松开他,将腰间的卡牌取下,扔进他怀里,“仔细看,看清楚了!”
小二也是门儿清,知道这位不好惹,便急急忙忙下去催菜了。
不一会儿,上了一道“箸头春”。
裴远一瞧,其实也就是一道平平无奇的烤鹌鹑,只不过这味儿倒是挺香,上面撒的香辛料,他倒是从未见过。
反正不吃白不吃,他便招呼谢泠动筷。
谢泠素来对口腹之欲不看重,又食得清淡,对这道菜看也未多看。
身旁闻月见了,便俯身道:“主子,我让他们上些清淡的吃食?”
谢泠道:“也好。”
话毕,闻月便下了楼。
没一阵,便上了一道姑苏菜——“碧螺虾仁”。
肉粉虾仁个个饱满,碧色茶叶点缀其间,鲜香与茶香结合,并不突兀反有另一种独特风味。
另一道是“蟹粉狮子头”。四枚狮子头质白松软,清白汤色中浮着几枚菜叶,相得益彰。
谢泠转头朝闻月道:“你也坐下来吃吧。”
闻月跟着他有十年了,二人虽是主仆,却情义深重。
闻月道一声谢,随后在谢泠身旁坐下。
待陆陆续续上过七八道菜,三人已差不多饱腹。
谢泠抬眸见裴远眉头紧皱,捂着肚腹,便知他又要作妖了,方嘱咐闻月:“带上焦尾琴,我们走!”
裴远刚捂着肚子“哎呦”一声,抬头便看见谢泠主仆二人要走,忍不住嚷道:“好啊,姓谢的,吃过免费午餐你这便抬抬屁股要走,竟然不管老子……”
谢泠可没空欣赏他这自导自演的戏码,拿过闻月手中的玄色鹤氅便抬步下了楼。
迎面便碰上小二,“二位客官这是?”
谢泠未语继续前行,闻月却朝那小二道:“里面的人吃了你们的菜腹痛不止,赶紧去看看吧。”
小二愣了愣,一脸惊慌,这不可能啊!
谁知闻月后脚添了一句:“另外,里面的人和我们不熟。”
小二彻底懵了,合着这三人不是一起的啊!
待他急匆匆跑去厢房查看,便见里头人捂着肚子跑出来,整个额头汗津津的,一脸痛苦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们的东家呢,让他过来见我!”
“你们做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爷我吃了腹痛不止,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
“什么?有人闹事!”
另一间厢房,苏娮夹起一片冬菇,刚要放进口中,便听到红妆说有人闹事。
看来,这饭是吃不成了。
苏娮放下筷子,站起身,“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一旁,红妆递过来一个金镶玉,制作精细的镂空面具。
苏娮接过戴上,红妆又替她披上披风。
今日她为了方便女扮男装,挽了男子发髻,一袭云青色长袍穿着倒也英气。
除了红妆之外,整个五味轩只知道,东家是个英俊神秘的年轻男子。
一行人护着这位神秘的东家,往出事的厢房行去。
那小二见数人拥着那位神秘的东家来了,忙向里面道:“这位爷,我们东家过来了。”
裴远轻呵一声,终于来了。
反正如今事也闹了,他不妨闹得更大些。
说干就干,他抄起桌上的盘碟便砸起来,盘子立即四分五裂散在地上。
这还不够,他干脆将桌子掀翻在地。
苏娮还未进门,迎面就飞来一个盘子,不少剩饭残汁飞溅出来,眼瞅着就要落到她身上。
“东家小心!”身边人眼疾手快,急急护住她,抬脚侧踢,那盘子便转了方向朝裴远而去。裴远急忙朝一侧避开。
可是苏娮后面的人就遭了殃,被飞溅过来的汤汁糊了满面。
苏娮没想到居然是云霄楼的老板裴远!
可是,这人身形瞧着眼熟,好似哪里见过。
便刻意将声线压低:“这位客官,我们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你?”
裴远也愣了愣,想不到这五味轩幕后的东家居然是个男的!
瞧着身形纤瘦,也不过一个小年轻,偏还故作神秘戴着一个金面具。
切!
裴远继续捂着肚子,“得罪倒算不上,只是你们的饭菜不干净……”
“哦,是这样啊……”
见他未听出端倪,苏娮便朝左边的人吩咐:“你向来懂得一点医术,这便熬一碗治腹痛的汤药去。”
“是,东家。”那人点头应下便去了。
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碗乌黑的汤药。
苏娮轻抬眼眸,打量着裴远,唇角弯了弯,“这位客官,请吧。”
裴远看着眼前这碗乌黑的药汁,眼皮跳了跳,“还是谢过东家好意了……”
说罢,他便快步走向门口,扬声道:“你们快来看,这五味轩菜品不干净,东家要谋财害命了……”
“堵住他的嘴!”苏娮冷冷道。
裴远纵是个有身手的,可也难敌人多势众,更何况眼前这叫红妆的丫头招招凌厉,根本不好对付。
没一会儿,裴远嘴里塞了抹布,被人五花大绑捆住。
苏娮抬抬手,“将人送到官府去。”
“也让楼下的人看看,来我五味轩闹事,是什么下场!”
这时,临近厢房的人出来看热闹,很快有人认出了裴远。
“咦,那不是云霄楼的裴老板么?”
“他怎么会被东家绑起来?”
“还能是什么原因,生意被抢了,来捣乱了。”
彼时,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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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的都有。
苏娮朝众人笑笑,“诸位客官今日只管吃好喝好,我与芳华阁阁主是兄妹,今后便仰仗诸位客官捧场照顾生意了。”
人群中有人道:“东家为人豪爽,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
“……”
一阵客套后,苏娮便离开了五味轩。
至于裴远则被人拿到顺天府,以寻衅闹事,押入了监牢。
闻月来报时,谢泠正在看书。
“主子,裴老板进了顺天府监牢,我们要不要……”
谢泠眼帘掀也未掀,仿佛一点也不意外,只淡淡道:“不急。”
“让他先待着好了。”
裴远这人就是不知满足,贪心过了头,且还轻敌。
那芳华阁的生意做得那样大,与五味轩又有联系,背后的东家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此番让他栽栽跟头,长长记性也好。
…
第二日一大早,苏娮用过饭收拾好,便乘了马车去谢府。
走时是苏弘亲送的,他如今是对自己这个女儿愈发满意了。
早听宫里人说,这娮丫头初进宫便得了公主与齐小姐的青眼。起初他还不信,可是前天下午看到齐小姐送她回来,他就真真信了。
况且,连谢泠都这样看重她。
同朝为官这些年,他可是清楚,谢泠这样谪仙般的人物,等闲之人可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今后即便娮姐儿骄纵惹出事来,总也不至于无人帮衬。
他算是放心了。
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住,苏娮裹着披风下了车。
还未步入,只听得“嗒嗒”一阵马蹄声近了,有人策马而来。
红衣女子在谢府前勒住马,跃马而下,正是齐瑶。
“娮娮,外头风冷,我们进去。”
说罢,齐瑶便上前敲开了谢府的门。
一个老管家出来问:“敢问两位小姐可是有事?”
齐瑶:“老伯,我们是谢先生的学生,先生他在家吗?”
老管家说道:“先生在堂中抚琴,冬日严寒,二位小姐仔细伤身,赶紧进去吧。”说罢便引二人入内。
谢府院落萧萧清冷,池塘内菡萏早已开败,塘内结了一层薄冰。庭院栽种的花树上裹了一层银霜,处处透着一股清冷廖远的孤寂。
二人随他穿过回廊,一路行着,几乎没见着几个下人。
苏娮也不奇怪,这府里有什么人,院落怎样布置,她最是清楚不过。
那老管家说的不错,远远的,便听到一阵悠远的琴音。
不过,还未进得雅月堂,那琴声不知为何竟止了。
雅月堂前,闻月看着苏娮二人来了,也未通报,挑开帘子让她们进去。只因主子早前说过此事,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见过先生……”
“无须多礼,坐吧。”
室内笼着银炭,暖烘烘的。除了身上厚重的披风倒也不觉冷。
谢泠替他们二人斟好茶,后道:“想学什么?”
纵然知道她们没多少向学之心,他也不会让她们来他府上消遣玩闹,白白费了光阴。
也不怪裴远总笑他无趣,每每朝堂的事搅得他烦躁,兼有翰林院,讲学之事,一个月下来,空闲的日子屈指可数。琴棋书画,他自是样样精通,非他无聊之至,实在是没时间。
在谢泠的日常中,没有吃喝玩乐的概念。
苏娮这时看到谢泠案上放着一张焦尾,又发现架子上收藏着数张古琴,只叹谢泠豪横。便道:“不如学琴吧。”
谢泠道:“也好,叫我看看你们近日长进了没有。”
20. 血痕
得了谢泠首肯,苏娮和齐瑶便去挑琴。琴架上搁着许多,可苏娮却未看中,而是盯着案上那张焦尾。
“先生,我可以用它吗?”苏娮用手指了指。
谢泠到底还是没有拒绝,示意闻月将琴拿给她。
苏娮接过试了几个音,果然音色极正。只是她还没有想好要弹的曲子,便让齐瑶先弹。
齐瑶便弹了一首她极为熟悉的《桃花引》,琴音低缓,曲调和鸣,令人听了心情舒畅。
一曲终了,谢泠评道:“曲子确无错漏之处,不过缺了些情感。”话毕,他亲自过来示范,纠正了些不妥之处。
齐瑶将曲子重新听了一遍,顿时心生敬佩;“先生果然指得要法,傅先生也曾这样说,只是学生愚笨,不得要领。”
谢泠又道:“你大约是心不静的缘故,今后弹琴,做事,尚需心静。”
齐瑶弹完,这便轮到苏娮了。
弹琴一事自然难不倒她,可傅先生教过的那些实在过于简单,她反而觉着没什么挑战性,适才想着别的曲目,还真想到一首不一样的。
那首曲子存在脑海中,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过经她一番细细琢磨,总算理出一小段完整的调子。
当她弹出第一个音时,竟发现意外的顺利,便接着弹下去。
她不记得这首曲名,可记忆却告诉她,她对这首曲子并不陌生。
琴音起调柔和,如流水潺潺,听着莫名心静安宁,悠远而绵长的调子缓缓铺陈,为轻快起伏的后调铺垫。
苏娮专心弹琴,齐瑶一时听得入迷,二人也未留意谢泠的神情。
一旁,细心的闻月却发现,自家主子神情有些不对劲,心中不免担忧。
此时的谢泠,与方才截然不同。
他死死盯着苏娮那边,不知道究竟看的是人还是琴。
积压了数年的暗潮一下子冲破心房,一种名为想念的心绪袭来,让他仅剩的理智快要溃不成军。
没人知道,那首曲子意味着什么。
他只听了第一个调,思绪就控制不住回到几年前。
那时,他尚在大燕国为质。
他时常去后院的梨花树下,等着他心爱的姑娘,一等就是数个时辰。
无论风霜雨雪,他都会等下去。
有时,无忧来的迟了,他也不怪她,只是默默递上一杯热茶。
一次,无忧越过墙头,来向他告别:“长公主又给我派了新任务,多则一月,少则数天,恐怕不能来看你了。”
他知道她的难处,只是说:“无忧,我近日谱了新曲,你听完再走好吗?”
少女点点头,倚坐在梨花树下,听他抚琴。
曲名为《离落》,起调低缓,如和煦微风,中间激昂起伏,渐成肃杀之冷秋,终调大气磅礴,余音收尾。
无忧听了一半,抽出长剑作舞,凌厉极富气势的剑招配此曲相得益彰,微风袭来,梨花拂落飞扬,落在衣袖间,翩翩如蝶。
无忧做完任务回来后,却缠着他要学琴。
“衍哥哥以往教过我,可他嫌我笨,不愿耐心教我,还是你最好了。”
教琴,却是他求之不得。他当即应了,日日陪她练琴。经他一番手把手地教,无忧进步飞快。
但比起学琴,她似乎更喜欢他弹琴。
可一日,她舞剑舞累了,便将长剑丢给他,“你来,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了,我也得讨要回来。”
他看着她唇角弯了又弯,他从未向他坦白心意,便觉这样已经很好。
那日,他本染了寒症,身子虚弱,却还是强撑着舞剑。
无忧一边抚琴,一边看着他舞剑,不住叫好。
她哪里知道,只要她喜欢,他就能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她。
“铮!”琴弦断了。
这一声响将谢泠彻底拉回现实,苏娮看着断裂的琴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看着眼前这个眉眼肖似那人的女子,谢泠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当着齐瑶,闻月的面,几步上前,捉住苏娮的手冷声质问:“说!此曲你从何处习来?”
看着眼前这冷厉的眼神,苏娮后背冒起冷汗,小声说道:“我,我不记得了。”
谢泠眸子泛红,不由分说,“胡说八道!”
苏娮很无语,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本想说这曲子她本来就会,可一看那眼神,她又很快将话咽下去。
齐瑶心急到了嗓子眼,眼看谢泠要发火,连忙求情道:“先生,娮娮或许是真的忘了。”
谢泠绝不允许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厉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齐瑶和闻月立刻闭紧了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谢泠擒着苏娮的手腕,力气有些大,不免有些痛。
苏娮实在受不了这迫视,异常恼火,“谢泠,你疯了吗,快放开我!”
谢泠对她的话漠不关心,还是死死扣住她的手不放,音线陡然抬高:“回答我的问题。”
苏娮仿佛已经被激怒,“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
“你放开我!”
此时的谢泠固执得要命,苏娮见他这样子又是吃错了药,心下也发了狠。
姓谢的,是你先招惹我的。
苏娮再无所顾忌,低头便咬上了死死抓着自己不放的那只手,而谢泠也似木头一样站着不动任她咬。
苏娮见他还不放,不觉又用了几分力。贝齿刺破皮肉,嘴里混着一股铁锈味儿。
“主子!”闻月看呆了,连忙上前推开苏娮。
齐瑶又被震惊到,嘴巴张开,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苏娮唇上沾了几抹血迹,却被她轻笑着抬手抹去,对上闻月气愤的目光道:“是你家先生先招惹我的。”
闻月纵然气愤,可又能如何,毕竟苏娮说的是实话。
的确是他家主子……
苏娮气得涨红了脸,也不想多待,抬脚便出了雅月堂。
齐瑶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向谢泠行礼后追了出去。
谢泠此时才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丝丝痛痒,低眸一看,是一圈清晰无比,夹杂鲜血的齿痕。
闻月有些担心,“主子,我还是替你处理一下。”
“不用。”谢泠阻止了他,而后道:“你也出去吧。”
闻月只好退出了雅月堂。
谢泠望着那枚新鲜的齿痕,久久失神。
过往种种如一枚利刺,深深嵌入内心深处,是他永不可脱的执妄。
…
自那日后,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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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日常上课,苏娮再也没有去过偏殿练字。
然,谢泠对此事却不闻不问。
齐瑶自然没胆子不去练字,日日点卯一般按时候着,谢泠也用心地教。只是,平白少了丝兴味,好似什么东西变了。
谢先生未在她面前提过苏娮,她也识趣,只字不提。
没了谢泠约束,苏娮便有了充足时间,继续肆无忌惮。
谢泠除过批阅文书,尚要批一众学生的课业。可是已经许多日,不见苏娮的答卷。
这怎么行!
她既是他的学生,他就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某一日,齐瑶来传话。
彼时,苏娮在武场射箭,也不知是不是和自己较劲,红心靶上钉着许多箭头,下面散落不少断裂的箭支。
齐瑶不知道她练了有多久,不过还是惊讶于她对力度和准心的把握。
她切实清楚,这样的本事没个几年是练不出来的。
她知道苏娮不是寻常女子,可前些日子谢先生对苏娮的态度更让她好奇。
谢先生往日里不苟言笑,清冷高洁如山巅白雪,可那样稳重知礼的人,竟也会情绪失控?
这边,苏娮射完最后一支箭,一转身就看到齐瑶朝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
齐瑶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长弓,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先生找你。”
苏娮有些错愕,姓谢的要找她?她还原以为他不会再管。
眼瞅着好日子到了头,苏娮叹了口气,随齐瑶去了偏殿。
偏殿内燃了沉香,烟气袅袅,味道浅淡,最是平心静魄。
“见过先生。”二人行了礼,端正站好。
谢泠从案牍间抬起头来,对齐瑶道:“你先回去吧。”
齐瑶依言退下,殿内独他二人。
谢泠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也不知她这几日做了什么,整个人看着与以往大不相同,竟是跳脱了些,再也不复往日那个温婉的面孔。
谢泠比她身形略高些,很容易就看见她头发上沾了一片细小木屑。他不自觉上前,想帮她取下来。可是苏娮却会错了意,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
谢泠的手伸出去,接触到一片空气,只好缩回来。
苏娮早已领教过谢泠,拿捏不准他这次又要做什么,下意识避开,“先生这次又要做什么?”
谢泠看着她道:“你怕了?”
怕?
苏娮的字典里可鲜少有这个字。
“先生还是就事论事为好。”
谢泠唇角藏着抹笑意,“你可知你欠下了几日的课业?”
原来是催她交作业。
苏娮道:“先生圣眷正浓,公务繁重,学生愚钝,就不劳先生操心了。”
谢泠对上他的眸光,质疑道:“你怎知我近日一定繁忙呢?”
你!苏娮一时无话可说,不满地瞪着他。
谢泠对这目光视若无睹,转而道:“只要你还唤我一声先生,谢某就有责任对苏姑娘的课业负责。”
“谢某于学业上素来一视同仁,至于这几日欠下的课业,还望苏姑娘照齐补上。”
说罢,他转身便走。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解开他心中的疑团。
21. 时局
谢泠近几日心情并不怎么好,眼看年关近前,多方势力还需周旋。
朝堂之上,皇帝萧砺提出大燕国一事:“大燕国洽谈合约一事,诸卿谁愿前往?”
闻言,众臣纷纷垂首不语。
近日,大燕国的使臣送来消息,称大燕国国君有意与临天国修订合议,以结束两国常年相争交战的局面。
本来两国修好是利国利民之策,可是大燕国军民尚武,两国相争交战这么多年,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此时提出合约,焉知不是故意耍诈?
所以,这一趟,分明去不得。
数十秒过去,也未有人应,萧砺胸臆中无端生出一股怒气。
眼瞅着就要发作,就在这时,朝臣前列站出来一个五十岁的老臣,拱袖道:“圣上,老臣愿前往。”
萧砺没想到这时肯站出来的是宁远候,怔了一秒后方道:“侯爷天命之年,仍精神抖擞,忠勇无畏,当做朝中楷模。”
“圣上言重了,若此行能顺利促成合约,于国于民,皆是善举。”
宁远候府一脉是将门之后,三代忠良,其人品才干,萧砺自然放心。可如今老侯爷年事已高,是否受得了边塞苦寒?
萧砺下一刻就要拒绝,可是又一个声音响起:“圣上,臣愿往。”
这时,众人皆看向人群中站出来的谢泠。
萧砺见是他,心中一喜。纵然谢泠是他的人,如此着实大材小用,不过细数朝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如此,萧砺便道:“如此,那便帝师前去。侯爷多年沙场奔波,两国交界处边关苦寒,身体不宜辛劳。”
宁远候看过一眼谢泠,微微点头。若是谢帝师去,他放心。
当即便应承下来,未过多争议。
萧砺到底有许多事要依仗谢泠,当即便抽了一队禁卫军,要他们务必保谢泠安危。
朝中人皆知道谢泠的能耐,纷纷断言,若他此次出马,只怕官级又要往上升一升,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师,再也不是如今这个只掌虚职的谢泠了。
郢王萧策同样知道这个道理,圣上愈是信任谢泠,对他就愈是不利。
唯独章平王萧环心中得意,若京城无谢泠坐镇,只怕他那皇帝侄儿便无多少招架之力。
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散了朝,宁远候将谢泠唤住。
“帝师此行有几番凶险,望帝师保重。”
谢泠朝他长揖:“谢侯爷提醒,泠必当谨记于心。”
宁远候望着眼前这个如天人般出尘的男子,出了一会子神。
晨辉下,男子面庞清雅俊逸,超然出尘,那眉目不禁让他想起来一个少年。
彼时,那少年居于忠勤候府,他素日相会老友时见过几面。虽是侯爷养子,不过其人聪慧,不逊色京中子弟。奈何那时大燕国举兵压境,临天国不得不示弱,只能送去质子。然先帝膝下子嗣不多,太后不肯送上亲子,便择皇亲子弟替之,偏偏挑中了忠勤候一家。
当时大燕国势大,送质子入国必然九死一生,忠勤候夫人自然不肯唯一的独子赴险。这时,那少年站了出来,称为报侯爷恩情,心甘情愿顶替世子为质。少年实为养子,外人跟前却是夫人所出,名义上并无不妥。
不过,奇的是,那少年容貌竟与皇室子弟有几分相似,看着一脸贵气。侯爷忠义,也不愿他犯险,却最终拗不过夫人,只好成全。
但是,那个少年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忠勤候一家,自新帝即位后,因此事被歹人构陷抄家,满门流放,惨死异乡。
“侯爷怎么了?”
谢泠问了声,宁远候这才回过神,只道:“只是一时想起些旁的事,不打紧。”
闻言,谢泠抿了抿唇,却也只能道一句:“望侯爷保重身体。”
言罢,二人才告辞离开。
……
言奚斋。
众女聚在花厅喝茶赏乐。
此时的时节,气候颇冷,众人皆裹着厚厚大氅,在火炉前围坐成一圈。
“你们听说了吗,谢先生要去边关谈合约了?”
“那今后谁来给我们上课?”
苏娮裹着一条厚毯子与齐瑶正说话,初闻谢泠远赴边关谈合约的消息后,整个人难得添了几分精气神。
终于不用练字了!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就莫名无聊起来。
谢泠是走了,可是翰林院竟然又安排了一位先生。
这位新先生同样是位老学究,满口“之乎者也”,课上得极其枯燥。
于是,课听着还没几刻,苏娮就在他的催眠大法中败下阵来。
这天,苏娮又趴在桌上小憩。
可是耳边突然一阵河东狮子吼:“苏娮!”
她从这厉声喝问中慢悠悠睁开眼,便看见眼前站着个白胡子老头。
“哦,是先生呀……”
孟学究起初还不信,文渊阁治学几载还没有他治不了的刺儿头,可是当他碰到苏娮这个学生,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刺儿头。
“站起来,把前日所学的《论语》背一遍。”
“若是背不出,就罚抄一百遍。”
苏娮拧了拧眉心,孟学究以为她背不出来,抛出去一个“我看你以后还敢睡觉”的眼神。
谁知,下一秒,他大跌眼镜。
苏娮慢悠悠站起来,竟将《论语》丝毫不差的背了出来,就好像是读出来那样流畅自然。
还好前几日被迫补功课的时候,她记了几遍。
孟学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可为了维持先生的面子,只好冷冷道:“坐下!以后不许睡觉!”
可话是这么说,等到一堂课结束,铜漏报过时,苏娮才从书案上趴起来,伸了个懒腰。
孟学究一见这场景,白胡子吹起,差点气得吐血,一撩袖袍快步出了殿。
然后,第二天,孟学究便没有再来过。
翰林院又为他们换了一个新先生。
可是一来二回,每一位新先生均明确向翰林院表示:这一帮学生,他们教不了。除了谢泠之外,无人可以胜任。
如此,“书”这一门课,便暂时被搁置下来。
自此,偏殿中的先生,除了傅容之外,每位先生见了苏娮都避得远远的,生怕下一个倒霉的便是自己。
苏娮这个学生,就是刺儿头里面的王者,再加上那个齐瑶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偏偏公主也信了她的邪。
不光自己顶撞先生,还怂恿其他学生质疑先生教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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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下去,课业还怎么开展!
于是,傅容自请,接下了谢泠的课。
她自然不会教的过于片面,诸如《女则》之类,而是讲《孟子》之道,《战国策》,便连易学之道都有所涉猎。一众伴读头一次感叹,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样博学广知,算是为今后学习开了个好头。
……
辗转,又是出宫的日子。
自上一次经宫中之祸后,苏娮便彻底将周知斐此人记在心中。
正人君子,温润如玉,何其伟岸。
几乎每一次,都是他挺身而出相救自己,这样的恩情,她如何忘怀?
所以,她便让霜菊去打听周知斐家在何处,好上门亲自致谢。
谁知,一回府,霜菊告诉她,已经有了消息。
苏娮自然欣喜,第二日便女扮男装,买了许多药材补品,登上了马车。
“姑娘,听人说周大人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个老母。”
“这个我知道。”
霜菊便向他说另一件事,“姑娘,周大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子,本可由地方举荐,以“孝廉”之名入仕,可是他偏偏走了最艰难的一条——吏考。”
这样一说,苏娮就来了兴趣。
周知斐既然家境贫寒,恐怕会放弃科举,可是他仍不会取捷径,而是凭个人努力为官,何其励志!
苏娮不觉对这个人,好感更甚。
这时,街上有些吵闹,前面人群拥挤,马车只能停住。
苏娮撩开车帘,下了车。
也不知哪里来的人,竟在街头散发了大量传单,随后又以极其鬼魅的速度消失在深巷口,令后面追过来的差役无从下手。
这时,霜菊从地上捡起来一张传单递给她。
苏娮拿过一看,只见白纸上面清晰写了一句话——皇家无德,子嗣凋零,侯府一脉,何其无辜!
这是?谋反!
苏娮心头一颤,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将纸团了扔到路边。
霜菊见她反应这样大,不由心惊。
还未来得及问,便听苏娮说:“绕道,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说罢,车夫调转方向,朝另外一条小路行去。
霜菊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二人一路无言。
马车很快转入一条小胡同,无方才来时的繁华,而是有些凄清冷寂。
小巷里错落着几户人家,最终马车在一处小宅前停下。
苏娮定了定心后下了车,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看到。
车夫帮她们将礼物拿下来后,苏娮嘱咐了接人的时辰,便让他离开了。
主仆二人走至门前,便看到木门前张贴着的大红对联。
不用多想,此联定是周知斐所书。
字迹如松竹傲立,字如其人。
苏娮道:“霜菊,敲门吧。”
霜菊应声去叩门,只叩了三声,便听得里面有人赶出来。
听着脚步声稳健,想是周知斐。
门打开的一瞬间,二人的视线赫然对上。
周知斐看见门前立着两个清俊男子,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待看得清楚,才拱袖施礼道:“原来是苏姑娘。”
苏娮还礼:“周大人,初次登门,唐突了。”
22. 来访
周知斐怔愣良久,数秒后才将人请进来。
苏娮随他进了门,入目便是一处小小的庭院,瞧着有些破败。不过院内收拾得干净整洁,倒也看着舒心。
怕是没人敢相信,堂堂朝廷官员的府邸会是这样简陋。
周知斐察觉到她的目光,眸色一敛,“寒舍简陋,让苏姑娘笑话了。”
苏娮正要答话,这时里屋却传出来一个声音。
“阿斐啊,是谁来了?”
紧接着,周母便拄着一根探路的拐杖从屋内出来。
苏娮见她穿一身粗布裳,挽着袖子双手冻得通红,似是刚刚做过杂活。
周知斐一见便急忙迎上去,眉头紧皱,“娘,您身体不好,家务交给我做就好了,外面风大仔细身体。”
周母面色祥静,握着他的手问:“这位是?”
周知斐便道;“娘,这位是苏尚书的千金。”
周母迟疑了一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人是个女子,便朝苏娮微微颔首,“哦,原来是苏小姐。”
周母也想好好看清楚眼前这个女子,可奈何她双目失明。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阿斐带什么姑娘回来,如今她虽看不见倒也欣慰。
“苏小姐,冬日风大,还是进屋吧。”
说罢,四人便进了屋。
屋内生着火炉,进去后暖烘烘的,苏娮解下来狐皮大氅后随周母坐在一处。
“伯母,今日苏娮过来是想谢过周大人前些日子出手相助之恩,若不是他明察秋毫,只怕苏娮便会遭人陷害。”
“听闻伯母素来身子不好,这次苏娮特意带来一些补药,还望伯母不要嫌弃。”
说罢,一旁的霜菊便递过来一个礼盒。礼盒外面裹了红色丝绸,看着便不是便宜之物。
“让苏小姐破费了,阿斐身为朝廷命官,查明冤情本就是他应当做的事,小姐本不必如此。”
周母心中惶恐,这时站起身来,苏娮也不好再坐着。
“伯母,这是苏娮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苏娮看出来周母是个善良本分之人,若非如此也教不出这样优秀的儿子。见周母不收,她只好将礼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再抬眸时,便见周知斐端着茶盏从里屋出来。
茶是两盏,由他亲手递给她与霜菊:“天冷阴寒,二位便先喝口热茶吧。”
“好。”苏娮接过茶,抿了一口。
这时,已经快要接近午时,周知斐便要出门买些肉菜。与以往的粗茶淡饭不同,今日苏小姐登门,总不能怠慢。
这时,周母唤住他:“阿斐,让我去吧,你与苏小姐说说话。”
周知斐皱皱眉,“娘,天这样冷,您上了年纪走动不方便,还是让我去吧。”
哪知周母态度坚决,坚持要去,苏娮便朝周知斐道:“大人,不妨让伯母出去走动走动,你不放心便让霜菊跟着。”
周知斐到底违抗不了母亲的心意,便朝霜菊拱手道:“有劳姑娘了。”
霜菊身为丫鬟还不曾受过这样的礼,当即回礼道:“周大人不必多礼。”
随后,霜菊便扶着周母出了门。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
火炉里乌炭烧裂开,眼看就要烧尽,周知斐便取过铁钳又添了些炭。
火光映照在他清瘦的面庞上,灿烂炙热,如同他内心坚守着的初心。
他拨了拨炭火,静默不语。苏娮只盯着火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气氛一度寂静,稍许的尴尬。
此刻,周知斐的内心,有些复杂。
尽管他知道苏娮的身份非比寻常,他和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面对苏娮,他却总是不忍回绝。
不忍弃一个有可能恶贯满盈的杀手于不顾;不愿回绝她男女有别,保持距离;不忍放弃她,亦对她留存了些希望,她总不会那样恶劣。
他经手了那样多的案子,固知律法严苛,可有些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世人所立教条惯是杀人诛心,那远远比死亡更为可怕。
他不愿按照世俗的标准,轻易给别人扣上恶的帽子,他相信宽容可以得到救赎。
苏娮觉出几分尴尬,这便找了话题:“最近街头有人散发传单,想必大人应该看到了。”
听她提起此事,周知斐点点头,“是。”
也不知想起来什么,复又道:“最近京城恐要生变,苏姑娘还是少出门为好。”
“谢过大人关心。”
不多时,周母同霜菊回来了。
苏娮起先不欲多留,可是周母非要她留着吃一顿便饭,苏娮推脱不得,只怕老人家多想,只好留下。
饭是家常便饭,不过有荤有素,足见待客之诚。
这厢,周母热情招呼苏娮吃菜。
老人家心里眼里是真喜欢眼前这个苏家小姐。
看着温婉近人,丝毫没有小姐脾气,便是身旁的丫鬟也是个聪敏善良的好孩子。
她家阿斐若是结交这样的朋友,也好。
午饭吃罢,周家母子将苏娮送到门口,彼时马车也来了。
直到主仆二人登上马车后,周母二人方才进了屋。
马车一路驶出偏远巷子,朝热闹的朱雀大街过去。
五味轩新开张不久,她得去看看才好。
自她一进门,便见红妆在前堂吩咐人增添座椅。
自从苏娮花高价钱聘了各地几个有名的厨师后,五味轩便常常客满,将附近云霄楼的生意都抢了去。
这一点,苏娮先前便考虑过。
京城是富庶之地不错,民众更是来自九州各地,个花入各眼,个菜入各口,得满足各种客人的口味才是。在此基础上,借着芳华阁的势头,在菜品上推陈出新,不瞅在京城站不稳脚跟。
此番,她还特意问了裴远的事。
才知那人一日后方被人保出来,她也没有急着多加教训。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
泗水关。
明日便是洽谈之期,谢泠便着人去准备。
边关苦寒,他不过待了一日,便着了风寒。
这时,闻月推门进来,奉上一碗汤药。
“主子,边关严寒,望保重身子。”
谢泠瞅着那碗药汁,闻着便是极苦,眉心微蹙:“端出去吧。”
“主子……”
闻月还想说什么,谢泠冷冷看了他一眼,闻月便将话咽下去。
自打主子来了边关,性子反而比平时烦躁了几分。
他明白,主子的症结在大燕。
可他终究不敢多言,只能端着药退下。
暖黄烛光下,谢泠整个人身上仿佛裹了一层寒霜,身后的暗影笼罩着他,周遭寂静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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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桌上搁着一封信,信封是拆开的,可是里面的信纸却被人揉成一团。
谢泠瞅着那信封上娟秀婉约的字迹,只觉碍眼的很。
心中的烦躁已达顶峰,旧日里的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浮现。
闻月一直守在外间,心中思忖这节骨眼上,那大燕国的长公主给先生写信做什么?
正垂首间,里间的门打开了。
“备马!”谢泠穿着大氅,抬步而出。
闻月愣了几秒后,便去准备。
“主子,我去叫听竹……”
“不必!”谢泠上了马,冷声打断他:“容芷还不至于朝我下手。”
说罢,谢泠手握缰绳,快鞭驾马而去。
闻月见此景,当即夺过侍从手中马鞭,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不过一刻功夫便到了一处树林。
此地正是长公主容芷与谢泠约好的地方。
只是,这里并没有人。
谢泠这时下了马,闻月亦持剑跟在他身后。
忽而,一阵马蹄声近了,不远处驶来一辆奢华的马车,由一队轻骑护送。
马车在他们跟前停住,那骑兵乍眼便将谢泠二人围起来。
闻月早已长剑出鞘,只要对面的人一接近,他便能削下他的头。
谢泠长身玉立,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只是朝来人道:“长公主手底下的人便是这样蛮横无理么?”
随后,马车内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退下!不得无礼!”
“谢帝师可是本宫一个故人,容不得你们轻慢。”
说着话,车帘一掀,一个身穿华服的娇媚女子探头出来,扶着宫人的手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谢帝师别来无恙啊。”
“……”
“自上次一别,已经七年了,帝师虽不记得容芷,容芷却认得帝师呢。”
谢泠还是不言语,容芷知晓他惯来冷冰冰的性子,也不发作。只抬抬手,示意众人,“你们都下去吧。”
没人敢违抗她的命令,所有兵士静静退去,闻月亦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
谢泠眉宇间有几分不耐,“长公主不妨开门见山。”
容芷笑了笑,也不再客套。
直截了当,“我想去看他。”
这倒令谢泠意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执着于此事。
大燕国放了他的眼线,这些年来听过不少这位长公主的事。说她如何搞垮新帝,打杀异己,独揽大权。
这么一位蛇蝎美人,可绝非外人想的那般美艳大方。
只是,如今她一上来不提国事,却只想成全她那七年前的妄念,着实令人猜不透。
于是,谢泠冷声回绝道:“我想,他不会愿意见你。”
“谢泠,你凭什么!”
容芷面上的笑瞬间凝住,反添了几丝阴鹜,“你又不是他,怎么能替他做决定。”
谢泠抿了抿唇,倏尔冷笑,“他死前,可是告诉我,来生他宁愿落入寻常百姓家,也绝不与皇室再有一丝干系。”
容芷的心痛了痛,眸光暗了几分,复又问:“那么,他可曾留给我什么话?”
谢泠听着这可笑的问题,只觉无趣,这话他在七年前就听她问过,虽然事隔多年,可如今他的回答亦不会变上一分。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