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只好登基》
1. 公主显灵
隆元三年冬,下了一场大雪。
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乐安公主意外坠马,不治身亡。
乐安公主在宫中停灵七日,痛失爱女的皇帝忽然召勋贵之家适龄儿郎入宫,欲从中择一才貌双全者为婿。
圣旨一下,满城哗然。
符合条件的人家均如临大敌,公主固然金枝玉叶,可谁又愿意自家孩子去结阴亲呢?
永平伯府,后门。
“卫小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换了身下人衣裳的永平伯次子卫暻,正轻手轻脚爬上马背,忽然听到这道尖细声音,吓得滚下了马鞍。
御前太监高世良冷哼一声,带着一身素服的金吾卫中郎将李巍走了过来。
李巍头系白巾,腰挎横刀,刀柄处亦挂着一绺白缨,俨然一副鳏夫样。
卫暻一个激灵,想起曾有传言,李巍一心爱慕乐安公主,只因出身寒门,高攀不得。
“卫小郎君该不会是要躲出城去吧?”高世良盯着卫暻,神色阴沉地说。
卫暻嗫嚅着摇了摇头,抗旨之罪,他怎么敢认。
“那就速速进宫,殿下在等你们,莫要耽误了时辰。”
高世良说罢,瞥了眼李巍,后者锵一声,将横刀拔.出二寸,其意不言而喻。
要么进宫,要么死。
卫暻先是一哆嗦,而后欲哭无泪。
但愿公主等会儿选那痴情郎吧,他在心里念叨着公主显灵,我就是个凑数的。
在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时,一顶青帷小轿已经静静停在伯府门口。
而同样的事,陆续在济宁侯、沈国公、辅国将军府中上演着。
这些或是嚣张跋扈、或是清贵自傲的儿郎,被如狼似虎的金吾卫盯着,红了眼眶,泣别家人,被一顶顶小轿抬入了深宫。
……
乘云阁中,微风徐徐,白幡飘动,贵妃在皇帝怀里哭成了泪人。
高世良捧着公主留下的红罗手帕,按照皇帝的意思,把挑选权留给公主本人,这手帕落在谁身上,谁便是驸马。
没有人看到,此刻的乐安公主纪莹,确实就在现场。
纪莹给贵妃抹了半天眼泪,手却只是徒劳地从她脸颊上穿过,叹了口气,强逼自己转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选秀”现场。
……阿耶选的这都是什么歪瓜裂枣,这个太瘦,这个太矮,这个太黑……
看到最后一排,一张唇红齿白的俊俏脸蛋出现在眼前,纪莹起身定睛一看,这低眉顺眼的家伙,不是卫家二郎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纪莹立刻想起,她打遍京城无敌手,是纨绔圈子里人见人怕的大魔王,却因卫暻最擅讨乖卖惨而屡屡受挫。
往往她都还没来得及干什么,阿耶阿娘便已信了这厮的鬼话,开始呵斥她了。
要是自己还活着,那是万万不可能选他当驸马的,可现在么……自然是讨厌谁就选谁。
纪莹叉着腰,鼓起嘴,对着高世良手中的手帕吹了口气。
做了鬼以后,一直没有阴差来领她去地府,她自个儿懵懵懂懂,摸索出几门神通,这呼风之术,便是其中之一。
红罗手帕随着她呼出的清风,在众目睽睽下,飘出托盘,绕过数名神色紧张的郎君,悠悠坠落在卫暻肩头。
四周一静。
还在拼命缩小存在感的卫暻呆呆抬头。
贵妃一把攥住皇帝衣襟,盯着风起之处看了半晌,忽而泪流满面:“陛下,我们的虎头,真的回来了。”
听到这个许久不曾有人叫的乳名,纪莹鼻子一酸,揉了揉眼睛,眼角却是干的,做了鬼以后,她便不会哭了。
她脸上顽劣的笑意,一下就被沮丧取代了。
一声尖细嗓音骤然响起。
“恭喜驸马!”高世良走到呆滞的卫暻身旁,恭恭敬敬捧上了象征入选的交颈鸳鸯玉佩。
卫暻抬起僵硬的手臂,缓缓取下肩上的手帕,凝滞的思绪一点点恢复运转。
我……入选了?
——砰!
他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高世良一顿,余光瞥见其他郎君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感受到背后皇帝投来锐利目光,脑子一转,转身跪倒,语速飞快地说:“陛下,卫小郎君喜不自禁,竟高兴得晕过去了!”
“原来如此。”皇帝阴沉的眉眼倏地舒展了,沉吟说,“高世良,去卫府宣旨吧,尽快把婚期定下来。”
“喏。”
……
“……光庭璧碎,耀掌珠亏,空传令范,永閟芳仪……百两行遵,九泉俄翳,昭途隔礼,幽埏合契。*”
穿着大红色新郎服的卫暻神色麻木,双手双脚都被金链锁住,立在皇帝与贵妃面前,聆听永平伯高声念诵的告文。
高世良办事利索,昨日还挂满白灯笼的公主府,今日已妆点成了红烛摇曳的喜堂。
皇帝宠爱乐安公主,早早便赐下了这座宅邸,只可惜小公主还没来得及入住,便已兰摧玉折。
宾客们沉默伫立两旁,永平伯夫人王照容默默垂泪,待告文念完,中郎将李巍带着几名金吾卫走上前,沉声说:“请驸马,入洞房。”
卫暻缓缓扭头,看了眼抱着公主牌位的宫女,艰涩地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便感受到一股大力。
金吾卫不等他废话,押着他便往新房走去。
“二郎!”
他听到阿娘一声压抑的惊叫,随即便没了声音,他想扭头再去看一眼母亲,却瞥见皇帝冰冷的面色。
卫暻硬生生把头扭了回来,自己一向是个不成器的,往日没少给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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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麻烦,如今能为家里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就是安安心心当了这个驸马吧。
或许,陛下会看在公主的份上,对卫家多些恩宠……
新鲜出炉的乐安公主驸马直起脊背,一步步走入了新房,几名金吾卫对视一眼,上前解开了驸马脚踝和手腕上的金锁。
随后,宫女将公主牌位供在桌上,众人一起退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洞房花烛夜,陪伴卫暻的,便只有这冰冷的牌位了。
卫暻:“……”
纪莹:“……”
素来恣意妄为的小公主打量着少年颓废的脸庞,头一次生出些许心虚之意。
叫好好一个大活人给自己守活寡,是不是真的不太好?
她也没想到阿耶真的会下旨嘛……
纪莹正琢磨着能不能托个梦让阿耶收回成命,却见刚刚还颓唐沮丧的少年突然起身,几步走到她的牌位前,深呼吸几口气后,一把夺过她的牌位,用力塞进了怀里。
“我倒要看看,谁先受不了谁!”卫暻恶狠狠地说,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虎头大王,你若真的魂兮归来,就睁大眼睛看着!”
卫暻气势汹汹地抱着牌位,回到床榻上合衣躺下,竟是要与纪莹的牌位同床共枕。
刚刚还在内疚的纪莹:“……”
他他他……
……他竟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不但抱着本公主(的牌位),还叫本公主小名!
卫、黑、獭,你死定了!
纪莹怒极反笑,冷冷盯着眼睛一闭、飞快进入了梦乡的卫暻,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还没等她想出用什么手段报复回去,一道温润的流光忽然涌入了她的体内。
她的魂魄顿时凝实了许多。
纪莹一怔,皱起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这流光从何而来。
纪莹读书时便不求甚解,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只是移步到铜镜前,看镜子中依然照不见她的面孔,一时计上心头。
……
一个时辰后。
已入梦乡的卫暻忽然感觉脸上凉凉的,还以为自己还在家中:“万贯,别舔了……”
他习惯性笑着挥了挥手,下一刻却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驸马,公主府可没有他的爱犬万贯。
那这冰凉的感觉是……
卫暻忽然睡意全无,缓缓睁眼。
一张熟悉的、明眸皓齿的鹅蛋脸,飘在半空,离他还不到三寸远。
阴风鼓起她的发丝,拍打在他的脸上。
心跳陡然停滞。
接着,心脏几乎跃出胸膛。
卫暻:“你你你你——鬼鬼鬼鬼——啊啊啊啊——!!!”
纪莹:咦?
她只是想吓唬他,没想到他真能看见她啊。
2. 验尸
纪莹飘在卫暻身后,看着他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过去。
在他发出惨叫之时,公主府的下人就都赶了过来,第一时间把新房反锁了。
新房有鬼,除了公主还能是哪一位,驸马想跑路,他们可不想被陛下迁怒啊。
卫暻跑不出去,只能在房间里秦王绕柱。
纪莹说:“你别跑了,我不吃你。”
“呼……殿……殿……殿下,您还有……有何未了心愿……呼……呼……”
卫暻实在跑不动了,扑通一声跪在了纪莹面前:“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了您,要不您还是去找陛下吧。”
纪莹停在他面前,从上而下打量他气喘吁吁的脸,挑了挑眉,故意说:“你已是我的驸马,我自然要陪着你。”
她绕着卫暻转了一圈,好叫他看得更清楚,自己没有影子,肤色发青,是个实打实的厉鬼。
卫暻被她身上的冰冷气息包围了,心里直呼吾命休矣,转念一想,若是公主要了他的命,他不也会变成鬼。
卫暻忙说:“既然如此,我这就自尽,变成鬼来,与殿下日夜相伴,一刻也不分开。”
纪莹:“……”
纪莹想象了一下走到哪都跟一个卫黑獭的场景,登时打了个寒颤,冷哼一声:“你想得倒美。”彻底没了兴致。
卫暻在心里擦了擦汗,轻手轻脚爬起身,试探说道:“殿下是何时回到阳间的?”
回?哼,本公主就没走过。
纪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殿下一向不喜欢我,如今却与我结成了夫妻,岂不委屈了殿下?”
纪莹一顿,也不好说其实就是她选的卫黑獭,这就是个恶劣的玩笑,沉吟片刻,回到桌边,在自己的牌位旁坐下了。
卫暻想趁热打铁,鼓动公主想办法和离,谁想她听完一言不发,倒叫他摸不着头脑。
他小心翼翼跟上去,鼓起勇气继续说道:“陛下与娘娘还不知殿下回魂,要是知道了,该多欣慰啊。”
这句话倒说到了纪莹心坎上,她自然不会在卫暻面前承认,先前她魂魄不凝实,怎么也没法让活人看见,不然不是让人小瞧了她。乐安公主便是成了鬼,也要做鬼中霸王。
但现在不一样了,卫暻能看见她了,阿娘阿耶也一定可以。
纪莹说:“明日你护送我入宫。”
卫暻一听,便想趁机提出和离之事,谁知公主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招,把香烛上空飘荡的烛烟招到了身前,变作了一张悬在半空的吊床。
这是纪莹的第二门神通:聚烟。
公主翻身上床,合眼吩咐:“不许再聒噪。”
卫暻看呆了,半晌才说:“……喏。”
次日。
皇帝和贵妃一大早就收到了乐安驸马的求见,还神神秘秘的,说只有见到了陛下和娘娘才能说。
被召见后,他又要求太监宫女都退下,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令第四人知晓。
皇帝耐着性子答应了。
“卫暻,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等高世良清了场,皇帝语气不善地说。
贵妃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打量着卫暻的神色,柔声说道:“你想要什么,本宫和陛下都会答应你。”只是,既然虎头选了你,那么你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帝妃二人皆以为,卫暻如此作派是想离开公主府,谁知,他一开口却是:“接下来臣要说的话,陛下和娘娘听了莫要惊慌。”
帝妃狐疑对视一眼,皇帝皱眉呵斥:“直说便是,休得故弄玄虚。”
“公主殿下昨日还魂,今日是与臣一同来的,只是怕惊吓了陛下和娘娘,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卫暻飞快说完,期待地看着皇帝和贵妃,以为两人深爱公主,必会露出惊喜之色。
谁知,两人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意,倒有些古怪。
“噢?”皇帝说,“乐安回来了?”
“是。”
“让她进来。”
“喏。”
皇帝神色冷淡,卫暻心想,也罢,没见到公主本人,谁又能相信真有回魂之事,只要把公主请进来,陛下亲眼见到,就不得不信了。
卫暻转身走到门外,喊了声“殿下”。
皇帝和贵妃便看到,他等了片刻,仿佛公主真的来了一般,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回到阶下,和前方之人错开了半个身位。
然而问题是,他的面前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大殿中安静了半晌,皇帝开口说道:“卫暻,你可知欺君何罪?”
卫暻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帝,又望了望贵妃:“陛下、娘娘,殿下正在跟你们说话啊。”
坐在上方的帝妃皱了皱眉,看神色,依然什么都没听到。
二人不知,纪莹就站在他们面前,仰着头说:“阿耶,阿娘,我在这儿。”
纪莹连说了三遍,皇帝和贵妃的目光都没落在她的脸上,她缓缓睁大了眼睛,想起一路过来,侍卫、宫人也全都对她视若无睹。
当时她一心惦记着早些见到阿耶阿娘,竟也没有察觉。
纪莹沉默下来。
皇帝望向卫暻,目光中蕴藏着冰冷的怒火,卫暻一个激灵,一边想着怎会如此,难道只有他能看见公主,一边急中生智,望着纪莹的背影,哽咽说道:“殿下,您不要急,以后臣会时常陪您入宫,陛下和娘娘早晚能看见您。”
纪莹回过头,满脸莫名地望向卫暻,她虽然不太开心,但也没急成这样吧,卫暻怎么说哭就哭了。
就在她摸不着头脑时,她听到皇帝语气复杂地开了口:“你……果真见到了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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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敢欺君。”
“是个好孩子。”
皇帝看了贵妃一眼,贵妃早已感动得泪如雨下:“难怪乐安会选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莹茫然地望着阿耶阿娘态度大变,还赏了卫暻一大堆财物,一直到随着卫暻飘出宫门,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说,”一出宫,她便叫住了卫暻,“你又给我阿耶阿娘下了什么迷魂汤?”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这厮怎么总是几句话就能哄住阿耶阿娘?
卫暻对变成鬼的公主哪敢隐瞒,连忙如实相告:“陛下和娘娘看不见您,便以为臣是在欺君,又怀疑臣想借此摆脱驸马身份,后来见臣深情款款,才知臣是太过思念殿下,犯了癔症,这才心生怜惜,多加赏赐。”
纪莹恍然大悟,好你个卫黑獭,脑子动得还挺快。
她隐约意识到以前是怎么被卫暻上眼药的了,正要一一盘问清楚,忽然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卫暻亦在她耳边说:“咦,那不是李巍吗?”
纪莹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抱臂望向巷子对面,李巍一身素服,走进一间茶坊,要了两壶茶,几样点心,却并不吃,只默默望着窗外。
他看了窗外多久,两人便暗中观察了他多久,最后卫暻疑惑地挠了挠头:“感觉他在等人?”
纪莹正要说话,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驶了过来,李巍看到马车,抓起挂着白缨的横刀,看了看四周,大步走到车前,撩起车帘钻了进去。
卫暻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觉得那车夫有些面熟。
纪莹则已认出此人,喃喃道:“那是二姊的人。”
“真定公主?”卫暻惊讶地说,“以前没听说真定公主与李巍有所往来啊。”
“跟上去瞧瞧。”
纪莹说罢,抓起卫暻肩膀,拖着他追了上去。
卫暻:“殿殿殿下稍等……臣臣臣脚扭了……啊啊啊啊……”
马车一路驶到了一处偏僻院落,卫暻也没了半条命,心里连连叹气,殿下不愧是殿下,变成鬼了也如此霸道。
纪莹只觉得心砰砰跳,二姊为何要派人密会李巍,此事与她有何关系,怎么她心里如此不安呢?
没等她想明白,院子里走出一人,迎上走下马车的李巍。
纪莹看清那人的脸,又是一呆,那是真定公主的掌事女官谭姑姑。
她出面,和二姊出面几乎没有区别。
纪莹竖起耳朵,努力去听谭姑姑在对李巍说什么,好在当了鬼以后,她能听到的声音比以前远得多。
“乐安公主的遗体已经偷出来了吗?”
“现在就藏在某家中。”李巍说,“姑姑带仵作来了吗?殿下准备何时开棺验尸?此事恐怕越早越好。”
纪莹:“啊?”
验谁的尸,为什么要验尸啊?
3. 意合香
卫暻听不到那么远,小声问道:“殿下,他们在说什么?”
纪莹没理他,只继续凝神细听,然而谭姑姑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摇头说:“进来再说。”
两人进了小院,留下马夫守门,这下连纪莹也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
按说跟踪监听之事不该由公主亲自去做,然而纪莹看了看自己唯一的随从——才跑了几里路就脸色煞白体力不支的卫暻,撇了撇嘴,起身便向小院飘去。
卫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怕又碍了公主的眼。
纪莹没飘多远,谭姑姑就又和李巍匆匆跑出了院子。
她连忙躲起来,还以为自己暴露了,却见二人身后竟跟了一头体型庞大的怪物。
其形若狼,个头类熊,毛发极长,色黑,蓝眸,散发着淡淡糯米味。
卫暻刚跟上来,就看到远处出现了一头大得惊人的黑狼,倒吸一口凉气,立马躲到了公主身后。
这一次,纪莹没功夫嫌弃他,只顾着紧紧盯着黑狼,疑惑地想,京都何时出现了这样的妖物?
谭姑姑和李巍跳上了马车,马夫同样吓了一跳,却临危不乱,一抖缰绳,便要驱车逃走。
谁知黑狼一声怒吼,马受了惊,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了声,竟挣断了车辕,自个儿跑了。
车厢在它身后轰然倒塌,三人一头往地上栽去。
另一头,黑狼亦扑杀过来,庞大的阴影将整个车厢覆住。
这一瞬间变得极其漫长。
李巍拧转腰身想要拔刀,马夫徒劳地抓着空气,谭姑姑拼命后仰躲开黑狼猩红巨口。
呼——
阴雾忽起,幽香霈然,仿佛天女散开裙裾,又好似一缕空山磬音。
突然出现的冷雾举重若轻地托起了车厢,推开了尖牙利齿的狼嘴,令三人一狼齐齐怔住。
是谁?
这般香云缭绕,竟仿佛神仙上人,令人既神往,又忌惮。
只有躲在树后的卫暻看见了出手之人,然而望着公主模糊在雾气中的秾秀眉眼,他也分不清这是凡间公主,还是天女下凡了。
他自不知,这是纪莹的第三门神通:吐雾。
一息、两息、三息……
不过数息,雾气消散,三人亦反应过来,在最后一息狼狈跳下马车,滚向一旁。
砰!
车厢压住了继续往前扑的黑狼,哗啦啦散了架,黑狼头晕眼花,伏在地上喘着粗气,一时没能爬起来。
“不知是何方高人?”谭姑姑死里逃生,撑起身体,对四周喊道,“多谢出手相救!”
四周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李巍与马夫飞奔到她身后,谭姑姑听到一声狼嚎,接着哗啦一声巨响,扭头一看,黑狼已快脱困。
三人对视一眼,顾不上那神秘高人,只能加快步伐,拼命逃走。
黑狼奋力爬出车厢,却并不去追那三人,而是昂起鼻子,在空中嗅了一通,目光转动,看向了远处的公主。
明明相隔极远,这妖物还是锁定了她的气息。
卫暻大惊失色:“殿殿殿下……”
纪莹知道他是个没用的,可她刚刚吐出那些雾气,已将这些天积攒的阴气挥霍一空。
然而她横行霸道惯了,岂能受这妖物的威胁,冷哼了声,训斥道:“怕什么?”
卫暻见她如此自信,顿时松了口气,不忘恭维:“臣一时失态,殿下莫怪。”
说话间,黑狼已向一人一鬼狂奔而来,把大地震得轰隆作响,卫暻虽然腿肚子直打颤,却不敢在公主面前临阵脱逃,纪莹居高临下地望着黑狼,犹豫要不要用那件东西。
黑狼奔至一半,忽然一个激灵。
它看不见公主,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危险气息,吓得它一个脸刹,吃了一嘴土。
伏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抗住心底的恐惧,扭头跑了。
纪莹挑了挑眉,神色得意,把手掌中的东西又收了回去。
“殿下神武。”卫暻连忙吹捧。
“还用你说。”
纪莹有心跟上去,看看这妖物究竟从何处来,为何要对李巍与谭姑姑动手,然而想想方才的惊险,若真要动用那件东西,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走。”她转而吩咐道,“去李巍府上。”
卫暻说:“我也去吗?”
纪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卫暻改口:“公主去哪儿,臣便去哪儿。”
……
一人一鬼折回城里,纪莹让卫暻去雇了辆马车,又不准他与自己一起坐在车厢里。
卫暻只好坐在车外,当她的马夫。
平心而论,活人比鬼更需要坐车休息,纪莹飘起来说不定比马还快,可谁让公主做了鬼也是公主。
卫暻毫无怨言,只等伺候好了公主,求到那一纸和离书。
纪莹生平第一次坐如此窄小的马车,还如此颠簸,不免怀念起自己那辆金丝轻玉制成的七宝凤辇。
那些年乐安公主乘坐凤辇出游时,前呼后拥,旌旗招展,芬香盈巷,珠光耀日,观者无不惊叹,可如今呢,不但只剩一缕幽魂,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纪莹挑起车帘,漫无目的望着窗外,看着一间间点心铺子,却闻不到一丝香气,仿佛与这浮世已经隔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殿下,前面就是李府。”卫暻赶车技术不错,停得很稳。
纪莹收回思绪,也不掀帘子,直接飘出了马车。
明晃晃的太阳在天上挂着,公主脚下却不见一道影子。
卫暻默默移开了目光。
纪莹说:“还不去敲门?”
卫暻不敢质疑,只是边走边想,公主来找李巍,偏偏还要他这个驸马开路,也不知姓李的会不会多想。
走到门口,看到两边凶神恶煞的门神,想起钟馗吃鬼的传闻,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公主不是不想直接进去,而是不能。
她变成鬼后固然神通广大,但受的约束也比活人多多了,进个臣子的家门,竟还要看门神的脸色。
卫暻心一软,忽然感觉公主确实受了委屈。
纪莹看着卫暻敲门,里头人开了门后,两侧的门神才收回死死盯着她的目光。
她对此嗤之以鼻,从门房身旁飘进了李府,门房忽地感觉到一股阴风,打了个寒颤,疑惑地缩了缩脖颈,对卫暻说:“阁下可有拜帖?”
卫暻看了眼公主飘远的方向,忙道:“我是乐安公主驸马,来找你家中郎将有要事。”
门房听到“乐安公主”四字,神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原来是驸马,我家郎君还未归家,请驸马改日再来吧。”
显然,对李府来说,卫暻不是个值得开门迎接的好客人。
“无妨,我进去等等他。”卫暻趁门房不注意,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
门房大惊,一边关门一边喊人去追:“驸马怎可如此无礼?”
前院的吵嚷声传到纪莹耳中时,她已经飘到了一间散发着丰沛香气的厢房前。
此香清逸杳然,风流雅致,一派富贵闲远的天家气象,正是乐安公主生前最爱用的意合香。
想起李巍口中“开棺验尸”四字,纪莹心跳如雷,站在门前,踌躇半晌,竟不敢开门。
她做了鬼后,一次也没有看过自己的尸体,想想自己是坠马而亡,也许死前遭到马蹄践踏,死相惨不忍睹,心里便没了勇气。
纪莹做足了心理准备,刚要去推门,李巍和谭姑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两人风尘仆仆,神色焦急,一把推开了门,李巍一面说:“姑姑你在这里陪乐安公主。”一面扭头向外走,“某去拦住卫暻,此人不请自来,恐怕是发现了什么,故意装傻卖痴,想要过来找公主……”
“公主遗体不见了。”谭姑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令他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什么?”
李巍蓦然回头,无比震惊。
谭姑姑面色苍白,无声摇头。
两人面面相觑,李巍冲进屋子,看向原本放着乐安公主的罗汉床,意合香仍然缭绕不去,公主却已杳然无踪。
二人不知,此时此刻,公主本人就在他们身旁,与他们一样震惊。
“是谁如此大胆?”
……
纪莹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堂堂公主被开棺验尸已是极其冒犯,遗体还没保管好。
卫暻一跑过来,便看到公主站在门口,面色怫然不悦。
他有心问问公主出了何事,身后,门房带着一群仆役赶了过来,嚷嚷着要把他请走。
他正要想办法躲开,余光瞥见李巍走出了屋子。
众仆役疑惑地闭上了嘴,郎君不是出门了吗?
“你们下去吧。”李巍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离开了。
“驸马来此,有何贵干?”
纪莹飘到了卫暻身旁,对他说:“问他,盗走公主遗体有何目的。”
竟有此事?!
卫暻忽然想起方才在那偏僻小院外公主的反应,与那头追杀众人的神秘黑狼,一时心惊肉跳,感到自己卷入了不得了的阴谋里。
他拿出勋贵兼驸马的架子,呵斥道:“我还没问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盗走乐安公主遗体。”
李巍神色一沉,心道他果然是有备而来,嘴上却说:“驸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侧过身,让开路,“我这屋子随你捜査,若真如你所说,不需你动手,我自去向陛下请罪。”
“还敢抵赖!”纪莹被这几句话气得眉毛直竖,对卫暻说,“你继续问他,那这屋子里的意合香又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公主最爱用的香吗?”
卫暻照着公主原话说了一遍,李巍先是一怔,而后目光怪异地打量起他:“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她了?”
纪莹沉浸在李巍弄丢自己身体的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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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完全没听出这句话的五味杂陈。
卫暻虽未经过情事,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李巍心态的转变,仿佛才意识到他卫暻才是驸马,是这世上除了皇帝和贵妃以外,公主身边最亲近之人。
“你以为公主为何选我?”卫暻忽然眼眶微红,满面隐忍之色,肩膀都在发抖,“你若再不老实交代,便与我去陛下面前分说,我虽无用,却绝不会坐视公主受辱。”
纪莹眨了眨眼,看着卫暻的表演,她以前和他在皇帝面前辩论时,他就常常露出这样的神情,把她气得咬牙切齿,可现在换了身份立场,她心里倒是说不出的滋味,方才的怒火都消散了。
李巍却没有公主的好心情,见卫暻这副未亡人上门讨说法的作派,心头火起,思及公主,却又只能强忍:“随你怎么说,我这里没有。”
卫暻见他矢口否认,又看了眼公主脸色,抬脚便向屋内走去。
纪莹飘在他身后,两人一道进了厢房,房内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连谭姑姑都不见了。
李巍倚门而立,面带嘲讽地说:“如何,找到了吗?”
“我们走。”一时撬不开李巍的嘴,纪莹恨恨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卫暻抬脚跟上,不忘丢给李巍一个同情的眼神,某人还不知道,自己在公主那儿的印象已经跌到了谷底。
李巍一怔,先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后忽然心乱如麻,不自觉直起身子,环顾起四周。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卫暻身影消失后,谭姑姑从窗户外翻了进来,对李巍说:“我得先回去,将此事禀告殿下。”
李巍压下心头慌乱的情绪,点头说:“好在某之前已经简单验过乐安公主遗体,发现了公主体内的中毒迹象,只可惜某不敢冒犯公主,未能查明具体毒物。”
“这说明我们的查探方向是对的,黑狼也好,盗尸也好,都是要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谭姑姑说,“我走了,中郎将,你最好尽快查明公主遗体去向,否则,殿下问起罪来,我也不能帮你开脱。”
“若不能追回公主遗体,巍宁以死谢罪。”
“李巍罪该万死!”乐安公主府中,纪莹在自己的新房里大发雷霆。
卫暻跟在后头说:“罪该万死!”
“二姊要为我验尸,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李巍这个没用的东西,竟把我的身体都弄丢了!”
卫暻连连点头:“没用的东西!”
纪莹更生气了,扭头看向卫暻:“卫黑獭,应声虫,你说,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暻没想到她会喊自己乳名,怔了怔后,思索起来。
他在勋贵圈子里也见过不少腌臜事,既然真定公主要验尸,肯定是发现了乐安公主死因不单纯。
“殿下生前,可曾与谁有过仇怨?”
纪莹盯着他。
卫暻脑后流了一滴冷汗:“臣这种不算,得是生死之仇。”
纪莹说:“那没有了。”
卫暻觉得公主可能对自己京都小霸王的身份缺乏实质性认知,但在公主的注视下不敢多说。
“若非私仇,那就是公怨。”卫暻说,“或许是有人嫉恨公主的圣宠,或许是公主阻碍了他们要做的事,或许是有人在针对贵妃。我们手头的证据太少,光靠猜测恐怕难以断案。”
“证据少就去找。”纪莹从小旁观阿娘辅佐阿耶理政,耳濡目染了不少驭下之术,看着自己现在唯一的随从,放缓了语气,“卫暻,你若能办成此事,我就去给阿耶托梦,封你一个爵位。”
卫暻上头还有一位大哥,永平伯的爵位轮不到他,纪莹这个许诺无疑戳中了他的痛脚。
然而他犹豫片刻,却小声说道:“殿下,臣可不可以求一个别的赏赐?”
“说。”
“我想求公主赐我一封和离书。”
“……”纪莹怔了怔,接着立刻说道,“本宫答应你。”
这还是两人相处至今,纪莹第一次自称本宫,卫暻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却也不知原因。
两人沉默下来,好像比起了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汪!”
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狗吠,接着,是宫人们惊慌的声音:“哪来的狗?快赶出去。”
“万贯?”卫暻听出自家狗子的声音,连忙跑出房门,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体型健硕的大黄犬,在宫人们的围追堵截中左奔右突,可不正是他的爱犬万贯。
万贯听到主人呼唤,登时像打了鸡血,一个摆尾甩脱一名太监,扭头就朝卫暻飞奔而来。
卫暻感动不已,蹲下张开双臂,等着爱犬扑进怀里。
谁知,万贯一路狂奔,擦过了他伸出的手,停都没停,跃过门槛,又接着奋力一跳。
纪莹猝不及防,被毛茸茸的大黄狗扑了个满怀,万贯的尾巴摇得都快起飞了,谄媚得不成样子。
卫暻:“???”这到底是谁的狗?
4. 阿来婆
没想到万贯也能看到自己,纪莹赏脸地摸了摸它的狗头。
万贯卖力地舔起了公主的手。
纪莹没有防备,被虚空舔了好几下,反应过来后迅速推开了它,起身就去净手。
宫人们跑了过来,看到万贯失落地回到了卫暻脚边,长史银竹叉手行礼,神色恭敬地说:“驸马,这是您的狗吗?”
卫暻还在郁闷,闻言无精打采地说:“我也没想到它能找到这里,没有伤到你们吧。”
银竹摇了摇头,抬眸望了眼他身后,卫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公主摆在案桌上的牌位,与牌位前供奉的鲜花瓜果,恍然大悟:“放心,它不会去惊扰殿下的。”
银竹回想着刚才的场景,万贯仿佛跳进了谁的怀里似的,又想到昨晚驸马的惨叫,不免心中生疑。
只是,虽然她有陛下的密旨,要暗中看守驸马,却也不能逾越尊卑,当面给驸马难堪。
银竹唱了声喏,带着宫人们退下了,纪莹净完手回来,正好看到她退出院子。
前者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纪莹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到,茫然地转身离开了。
纪莹看着她的背影,回想起自己摔下马时,银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要替自己挡住落下的马蹄。
疼爱自己的爹娘、忠心耿耿的婢女,竟都看不见自己。
唯一能看见自己的人又……
纪莹转头望向抱着万贯的卫暻,卫暻一见她的眼神,便觉不妙,立刻放下万贯说:“臣去查您的案子。”
说罢,抬脚便溜。
万贯不是喜欢公主吗,还是让它陪着吧。
“汪。”大黄狗对着主人背影叫了声,甩了甩尾巴,到底没跟上去,而是走到纪莹脚边,用狗头蹭了蹭她的小腿。
它知道她不喜欢被舔了,那蹭蹭总可以吧。
跑得倒快。
纪莹收回目光,看了万贯一眼,果然没有踢开它,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回到屋内,找了张软榻,盘膝趺坐,吞吐起屋内的沉香烟气。
随着烟气进入她的魂体,她先前消耗的阴气逐渐补足、壮大起来。
这是她自己摸索出的吐纳法,她没见过别的鬼,也不知这样修炼对不对,只看结果似乎没什么问题。
万贯自觉地趴在门口,耳朵高高竖起,给公主护法。
一时间,屋内烟云蒸腾,犹如仙境。
纪莹的气息越发幽深神秘,额头中心亮起一对双头小鸮纹,圆首尖喙、振翅欲飞,令她身上平添了几分威风凛凛的蛮荒之气。
可惜房中并无旁人,这神秘纹路也只是亮了片刻,便又黯淡下去,即便是纪莹自己,也未曾看到身上这番变化。
……
纪莹再次睁眼时,天色已晚,一只飞蛾踉跄着扑向桌案上的长明灯,在夕阳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咚!咚!咚!”
宵禁的街鼓自四面八方响起,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纪莹皱起了眉,卫暻怎么还没回来?
说卫暻卫暻到,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头戴黑色幞头、身着绯色圆领袍的少年郎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扶着膝盖,礼都顾不上行,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说道:“殿……殿下,大事……大事不好。”
纪莹心头一跳,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真定公主不见了。”卫暻稍稍喘匀了气,便飞快接下去道,“京都已经戒严,李巍得了圣旨,正带着金吾卫捜査全城。”
纪莹脸色顿变,她的身体还没找到,二姊竟也不见了。
卫暻灌了几口茶水,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汗水:“殿下,我怀疑掳走真定公主的贼人,和盗走您身体的是同一拨人,可能都跟您的死因有关。陛下给了李巍一只真定公主穿过的鞋履,让他带上猎犬去找,我想了想,回来路上就……就……”
他忽然吞吞吐吐,纪莹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呵斥一声:“有话便说。”
卫暻脸腾地红了,咬了咬牙,一闭眼,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绣着虎头的纹锦翘头履。
纪莹低头一看,一眼认出那标志性的虎头花纹,这不是自己生前穿过的吗?
她的脸也红了,不过是气的,他竟然私自取走她的贴身之物:“你……”
“殿下息怒。”卫暻一把抱住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臣是想着,让万贯闻一闻您的气味,看它能不能找到您的身体,这样正好和金吾卫那边双管齐下。”
“……”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这表情好像她又欺负他了似的。
纪莹捏紧了拳头,总觉得一遇到卫暻,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心想自己果然与卫暻脾气不合,又看了一眼被他握在手中的鞋,别开眼睛,冷静了片刻,颔首说道:“准了。”
卫暻瞟了公主一眼,见她确实不会揍他,松了口气,对着门口的万贯招了招手。
纪莹余光看到,万贯走到了她的鞋履前,把嘴筒子插.进鞋口用力嗅了嗅,而后转过身,昂起头,鼻尖左右耸动起来,没过多久,便仿佛嗅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往前走去,走到门口,便又停住,回头看向主人。
卫暻眼睛一亮,一边把公主的翘头履重新塞进怀里,一边起身说:“殿下,万贯好像闻到了您的气味。”
纪莹转过身,跟上了万贯:“那还不跟上?”
但愿盗尸之人,确实就是掳走二姊之人。
比起自己的身体,她现在更担心二姊,凶徒竟敢从公主府掳人,也不知还会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当务之急是要确保二姊安全。
卫暻道:“可是宵禁……”
“去找银竹,拿公主府的令牌。”纪莹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管他,追着跑起来的万贯,飘了出去。
“殿下等等我。”
卫暻哀叹了一声,急急忙忙叫来了银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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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拿到了令牌,却已经快看不见公主背影。
夕阳垂地,天空一片淤红,六百下街鼓声接近尾声,坊门马上就要关闭了。
街衢中空空荡荡,卫暻所能听到的几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他心跳加速起来,拼命跟上公主的背影,生怕落单。
然而公主一转眼,拐了个弯,便消失了。
“殿下……”卫暻连滚带爬,尾音都在发颤,跑到拐弯处,几乎不敢过去,生怕一探头,就看到一张鬼怪的脸。
他在原地深呼吸了几下,鼓起勇气迈出两步,一抬头,却见公主停在墙边,脚下坐着吐出舌头的万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卫暻:“……”
纪莹神色戏谑:“天还没黑,小郎君怎么就怕起鬼来了?”
卫暻心中郁闷,正了正发髻,故意说道:“暻非怕鬼,只是惧内。”
纪莹一怔,脸色顿时赤红,刚刚还觉得戏耍了卫暻,谁想到竟被他借坡下驴,反过来调戏了一把。
“若你的功夫都用在腿脚而不是嘴皮子上,也不至于走几步就气短。”纪莹神色愠怒,甩袖而走,万贯对着卫暻“汪”了一声,跑到公主前头带路。
卫暻:“……”不是,这到底是谁的狗啊!!!
一鬼、一人、一狗,闷头在逐渐黯淡的天色下前行,快到坊墙时,却见到一间还开着门的铺子,一名盲眼婆婆坐在其中,怀中抱着一只琵琶。
纪莹脚步略停,扫了婆婆一眼,便要飘然离去,然而婆婆忽然开口,同时拨动了琴弦。
“贵客路过,可要卜上一卦?”
纪莹心中一动,回到婆婆面前,万贯紧紧护卫在她身侧,唯独卫暻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你知道我要卜什么?”
“贵客在找人。”
“找谁?”
“亦是一位贵主。”
“那你卜术不精。”
“老身并未说,贵客与贵主是两个人。”
“……”
纪莹沉思片刻:“你是何人?”
“唤我阿来便可。”
纪莹打量着阿来婆,见她虽然眼盲,却能听到自己声音,且说得头头是道,不卑不亢,心道就是卜一卦又有何妨。
“你这一卦,收多少钱?”她边说边看向卫暻,示意他掏钱。
卫暻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低声说:“出来得急,没带多少……”
“老身不要银钱,只想求贵客帮一个忙。”
纪莹脱口便道:“若你能帮我找到人,便是一百个忙我也……”
“殿下。”卫暻疯狂使眼色,还没搞清楚这阿来婆是何方神圣,虎头大王先别大包大揽。
阿来婆却已侧耳弹奏起来,琵琶音如流水一般,从她干枯的指尖倾泻而出。
俄顷,琵琶音停,阿来婆抬起盲眼,“望”着纪莹说道:“你的尸体在平康坊,刘家香料铺。”
5. 凤髓香
乐安公主府在崇仁坊,平康坊就在崇仁坊隔壁。
盗尸者将尸体藏在平康坊中的香料铺,用香料气味遮掩尸体味道,倒也说得通。
卫暻举着公主府的令牌过了坊门,打听到刘家香料铺的位置,快步往香料铺赶去。
路上他喘着气,对飘在旁边的公主低声说:“万一这是个陷阱怎么办?”
阿来婆占卜完,也没说要公主帮的忙是什么,还让她先去找身体,找到了再回来。
怎么看怎么可疑。
纪莹说:“是陷阱才好。”
若这阿来婆也是与贼人一伙的,正好一网打尽。
卫暻看着纪莹自信的神采,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公主殿下想得少,是因为自身足够强大,有这份底气。
平康坊中的宵禁规矩已有败坏迹象,一路过去,点灯博易、饮酒作乐者不在少数。
卫暻见一户人家正在喂家中瘦马,连忙取出银钱,讨价还价一番,赁来了这匹马。
有了代步工具,总算能歇口气了。
只是瘦马行路迟缓,惹得公主不快,纪莹瞥了万贯一眼,万贯心领神会,对着它屁股就是一口。
瘦马吃痛,嘶鸣一声,往前飞奔起来。
卫暻猝不及防:“啊啊啊啊啊啊……”
纪莹却满意地点了点头,飘在旁边说:“这才像话。”
如此,很快便到了香料铺,奇怪的是,铺子大门紧闭,与整个平康坊夜禁松弛的气氛格格不入。
卫暻从瘦马背上滚下来,两腿还在发软,纪莹抬头望了眼招牌,又看了看门上贴着的桃符,最后看向卫暻。
卫暻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自觉上前敲门,笃笃几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周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铺子里先是没有反应,等了几息,一道低沉含糊、夹杂着哞声的声音响起:“谁在门外?”
卫暻嘴上功夫一向了得,闻言面不改色地说:“听说此处有好香,特来找你做件大买卖。”
里头人迟疑道:“天晚了,不如明日再来。”
卫暻看了眼纪莹,又说:“正是晚上才好谈。”
里头人静了片刻,纪莹正要不耐烦,找个办法直接闯进去,紧闭的门户却自己开了。
只是门后没有点灯,黑洞洞的,看不见一丝人影,只能闻到浓郁得有些朽烂的香料味道。
卫暻默默驻足,万贯走到他身旁,颤巍巍地倚着他,尾巴夹在了后腿中间。
纪莹嘴角翘起,此刻却也不是嘲笑他们的时候,只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飘进了铺子。
卫暻见她进去,才敢鼓起勇气,和夹着尾巴的万贯一起迈过门槛。
进了铺子,却还是不见说话之人,只能看到黑暗中矗立着大大小小的柜台、橱柜,上面摆着形状各异的陶罐、锦盒、香炉、香囊,什么沉香、檀香、熏香、线香的气味都混在一起,一股脑冲进人的鼻腔里。
卫暻和万贯不约而同地打了几个喷嚏,被香味冲得头晕脑胀。
纪莹与这人世间的气味已经隔了一层,倒是因祸得福,没受什么影响。
她举目环顾四周,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着一层香粉,令她的视线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把整间屋子扫过一遍,才在橱柜下方看到一道矮小身影,身高才刚到她胸口,抬头注视着卫暻,不知为何一言不发。
纪莹飘到他面前,对他吹了口阴风,又使出聚烟之术,将一缕香烟拉到指尖,在他眼前打散。
矮小身影还在盯着卫暻,冷不丁看到这缕青烟,又感受到一股阴气,吓得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咦,看不见她吗?
纪莹靠在柜台边,托着腮,神色好奇地观察起来。
另一头,还在找店主的卫暻也被矮小身影闹出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直到看到矮小身影旁飘着的公主,急促的心跳才渐渐平缓,原来是殿下又吓人了。
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心想这店家恐怕也是头一次在自己店里被吓成这样吧。
思索间,矮小身影已经摸到了烛台,哆哆嗦嗦点了蜡烛,烛光驱散了满室昏暝,照亮了卫暻和万贯的面孔。
他本有意不点灯,给这客人一个下马威,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露了怯。
看到卫暻和万贯的影子,他才悄悄松了口气,而后冷冷说道:“阁下要谈什么买卖?”
卫暻本来被香料熏得无法思考,这一吓倒清醒了:“我要你这铺子里最名贵的香,有多少,收多少。”
“除了名贵,没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
店主沉吟片刻:“若说名贵,最近新来的凤髓香价值万金都不止,只怕你买不起。”
“这世上还没有我买不起的东西。”卫暻虽然说得豪迈,心里却在嘀咕,下次出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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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去银竹那里支取些银两?他那三瓜两枣的私房钱可不够看的啊。
店主说:“既然如此,你先交一千两定金,七日后再来取货。”
“还要等七日?”
“此香还在制作中,七日后方成。”
听到这话,卫暻品读了几遍“凤髓香”,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纪莹听他反复念叨,还抬眸望向自己,脑中灵光一闪,起身说道:“问他,凤髓香的原料是什么。”
卫暻微微点头,面沉如水,转述了公主的提问。
店主脸色顿时变了,看了看门外,竟抄起身侧的木棍,一边挥向卫暻,一边说:“买不起就滚,哪来这么多问题。”
岂料,这木棍刚刚抬起,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夺走,悬在了半空。
飘在空中的香粉更是汇聚起来,形成了一张狰狞鬼脸。
店主大骇,连连惨叫,边叫边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了橱柜上,撞掉了一只放在柜格里的陶罐。
“哗啦。”
陶罐摔得粉碎,里头滚出一捧灰烬,以及几根人的指骨。
这家铺子,果然在用人体制香。
心中的猜测愈发可能成真,纪莹大怒,冷眼一扫卫暻,卫暻汗湿重衣,几欲作呕,却顾不上害怕,上前几步,代公主问话道:“说,凤髓香的原料是什么?”
“只,只是一截香树木料。”
“还敢隐瞒?”
店主脸色惨白:“您若不信,可与我去后院看看啊。”话虽对着卫暻说,眼神却望着鬼脸,他心里已经明白,这说话的小子只不过是传声筒。
纪莹捏紧拳头,看向后院,万贯护主,龇起牙,恶狠狠地盯着店主。
店主提起油灯,颤巍巍地在前面领路,后院中香料气味更浓,却怎么也压不住那富贵天成的意合香。
他穿过院子,“吱嘎”一声,推开了后厢房的门,门里的事物展现在纪莹与卫暻眼前。
乐安公主的遗体静静躺在堂屋中。
空气一静,下一刻,店主往前扑倒,贴着地窜到了屋里,左右两侧各跳出一名青衣人,对着卫暻与鬼脸方向各自射出一箭。
卫暻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头。
站在鬼脸旁的纪莹呼出一口阴风,一把裹住了利箭,心里怒气稍歇。
这群笨蛋,居然对着鬼脸射箭,她聪明绝顶的虎头大王怎么可能傻乎乎地站在那当靶子嘛。
6. 炙肉
纪莹反手掷出了利箭,去势不知比来时快了多少倍,两个青衣人完全反应不过来,同时被箭矢刺破胸口,接着又被带着倒飞出去,“铮”一声,钉在了墙上。
“啊——”
惨叫声引来了众多街坊邻居,有人手里的酒碗凉面都没来得及放下,一群人挤在铺子门口,探头往里望去。
隔着香料粉尘形成的烟雾,众人隐约看到一道威风凛凛的背影,身形飘忽,好似存在于阴阳之间,给人一种似生非生的感觉。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长街尽头一队金吾卫飞驰而至,后头还跟着几只猎犬,为首之人正是李巍。
李巍高举中郎将令牌,喝道:“金吾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众人连忙作鸟兽散,胆小的还慌忙以袖遮面,如今虽然夜禁松弛,可那是金吾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要以此为由拿人,可是喊不了冤的。
李巍急停在刘家香料铺门口,看到猎犬争先恐后地冲向后院,立刻翻身下马,带人冲了进去。
后院门户大开,却只见到两个被箭矢钉在墙上的青衣人,还有一个吓得遗了一身尿的侏儒店主,以及躺在长桌上的乐安公主。
殿下遗体找到了……只是,是何人抓住的这些贼子?
李巍在院子内外转了一圈,再没看到半个人影,深吸一口气,眼下最要紧的是公主遗体,还是等安顿好了公主再查这些事。
他不知道,乐安公主此刻就坐在墙头,望着他安排一队人运送自己的尸体,一队人将店主与青衣人抓回金吾狱。
纪莹目送金吾卫离去,翻回院墙外,卫暻和万贯都被她用风卷起,丢了出来。
“……您是说,李巍找到您的遗体后,就没再继续搜查真定公主的踪迹?”
纪莹点了点头。
卫暻摘下头发上的一根枯草,沉吟道:“真定公主失踪可是大事,李巍怎么敢如此怠慢,除非……除非……”
思忖一番,卫暻眼睛一亮,一拳捶在自己掌心:“除非真定公主失踪本来就是个幌子,李巍要找的就是您的遗体。真定公主失踪的消息,是臣从一名交好的监门校尉口中打听到的,也许这是李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放出的假消息。”
纪莹一怔,焦灼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但不见到二姊,仍然无法彻底放心,她吩咐卫暻道:“护送我去真定公主府。”
“喏。”
“汪!”
真定公主府。
“啪!”“啪!”“啪!”
李巍正在受鞭刑,谭姑姑监刑,真定公主纪雲坐在屏风后,望着躺在棺材中的妹妹。
纪莹不是她亲妹妹,姐妹俩却打小就要好,八天前纪莹坠马,她不在现场,匆匆回宫后,却已经从御医口中得知了这个噩耗。
妹妹一向弓马娴熟,骑的又是自小驯养的良马,怎会无故坠马,甚至伤重至死?
纪雲笃定此事有异,暗中寻人调查,李巍既是中郎将,又对妹妹心怀爱慕,她便将此事委派给了他。
谁知他竟弄丢了妹妹遗体。
她以自己府中丢了宝物为由,求到了陛下的手谕,令他能在全城搜检、将功补过,他却又晚了一步。
若不是神秘高人出手,那些贼子说不定已经冒犯了妹妹。
纪雲大怒,质问李巍:“本宫今日便赏你一百鞭,你可有怨言?”
李巍咬牙说:“臣本该以死谢罪,只是盗尸之人还未审问,乐安公主死因也未查明,只能求殿下留臣一命。”
说罢,自去领鞭,被鞭挞得后背血迹斑斑,也没喊一声。
屏风内,纪雲望着妹妹依然鲜活的面庞,心中的悲痛化作了熊熊怒火。
刘家香料铺从哪得到的消息,又是哪来的胆子,竟敢盗走公主遗体,制作那所谓的凤髓香?
搞清楚这些,或许,就离揪出害死乐安的幕后黑手不远了。
脚步声响起,谭姑姑回到屏风前,叉手说道:“殿下,一百鞭已行刑完毕。”
“让他去审盗尸者。”
“喏。”
望着远去的谭姑姑,与拒绝了下属搀扶的李巍,纪雲指甲掐进了掌心,指尖脱了色的丹蔻与鲜血混在了一起,看着触目惊心。
忽然,她隐约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意合香气,蓦然起身四顾,却只见满室寂静。
“十一……”她对着虚空伸出手,“是你吗?”
她不知道,她伸出的指尖已被纪莹轻轻握住:“二姊,是我啊。”
……
从真定公主府回来后,纪莹一直闷闷不乐,卫暻看在眼里,和万贯面面相觑。
正一筹莫展时,银竹前来询问:“驸马可要进些升平炙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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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平炙,就是用烤羊舌与烤鹿舌混拌三百下,是乐安公主生前极爱吃的一道菜。
银竹不问,卫暻还没感觉,她一问,忽然饥肠辘辘,腹鸣如鼓。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又看了眼公主,交代说,“劳烦长史,再要一壶蔷薇露,一碟金乳酥。”
蔷薇露与金乳酥亦是公主喜爱之物,银竹诧异地看了眼驸马,眼中多了几分认可之意。
公主府的庖房忙碌起来,卫暻点的几样餐食很快便做好了,银竹还按着公主的口味,又加了两样蔬果。
一名宫人正要上前添酒布菜,却被驸马叫住,说自己这里不需要人伺候,让银竹带着宫人们下去了。
众人心中只以为驸马要悼念公主,却不知道,在他们走了后,驸马腾地起了身,殷勤地给坐在主座上的公主夹起了菜。
纪莹这七八日都未进过食,见这满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正要因自己不能享用小发雷霆,忽然发现,她竟然能闻到这些菜的味道了。
咦?
她试着拿起银箸,夹了一筷子鹿舌,咬了一口。
鹿舌纹丝不动,味道却已经进入了她的嘴里,和生前吃到的分毫不差,又嫩又香。
卫暻在旁边观察她的神情,见她眉眼舒展开,心里松了口气。
公主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不高兴时,吃一顿美食便好了。
一人一鬼对坐消夜,公主吃完的菜分量不见少,只是没了味道,正好进了万贯的肚子。
酒足饭饱,夜色已深,纪莹虽然迫切想要知道自己死因究竟为何,却也知道现在得先等到金吾狱那边的审讯结果。
她玩了会儿万贯的尾巴,打着哈欠,依旧在聚烟而成的吊床上睡下。
卫暻洗漱回来,见公主已经睡熟,万贯就趴在一旁,心里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摸到自己床边,吹了灯,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一夜无话。
翌日,街鼓刚响,坊门才开,两人便被银竹喊醒。
纪莹在吊床上翻了个身,满脸起床气,听到银竹的声音带着些不安与警惕,才抬起头,看向门外。
“府外来了一名抱着琵琶的盲眼老妇人,自称阿来婆,说是来讨要报酬的。”银竹顿了顿,说,“门房要把她赶走,她只是拨了拨琵琶弦,就让门房把门打开了。”
7. 茂园
阿来婆被请进了厅堂,卫暻将下人们清退,好让公主能亲自接见她。
“你想要本宫帮你做什么?”纪莹坐在主座上说,手边放着银竹刚泡的仙崖石花,色泽翠绿,茶香四溢。
不知为何,纪莹觉得这茶很配卫暻。
卫暻忽然被公主扫了一眼,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条件反射地露出了无辜的神情,身上亦散发出茶香四溢的气质。
纪莹:“……”她果然和他脾气不和。
“老身有一女,名叫郑举,在平康坊中卖酒为生。”阿来婆忽然跪下,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半个月前,小女接了一位钱御史的宴席,带着店里两名帮工,去他府中送酒,三人进了御史府,一直到今日都没再出来。”
纪莹看了眼卫暻,示意他把阿来婆扶起来,等她坐下了,才疑惑问道:“婆婆既然有用琵琶占卜的本事,为何不为女儿卜上一卦?”
阿来婆抬手擦去眼角泪渍,无神的眼睛望向纪莹:“这位御史府上有一名高明的术士,隔空破了老身的琵琶卜。”
她卷起衣袖,露出小臂,纪莹低头望去,见她皮肤呈现出大块青紫瘀痕,隐隐有变形扭曲之貌。
纪莹还未说话,卫暻面色微变,皱眉说:“这术士如此厉害,殿下千金贵体,不可涉险。”
阿来婆摇头:“您是天潢贵胄,生来便有龙气护体,岂是寻常宵小能侵犯的?更何况,琵琶卜被破前,已经算到此事与您有关……贵人在查自己的死因吧,线索或许也在那御史府上。”
纪莹一怔,想到这是自己的承诺,又可能与自己有关,用眼神按住了焦急的卫暻,对阿来婆说:“本宫答应帮你找回女儿。”
阿来婆再次跪下,这一次,卫暻拉都拉不起来了。
她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伏在地上,颤声说:“您会有好报的。”
……
阿来婆临走前,把钱御史府邸所在告诉了公主,还说隐约能感觉到,女儿郑举应该被关在一间狭窄的密室里。
纪莹对卫暻说:“去找银竹套辆马车。”她可不想再坐外头的车了,又小又颠簸。
卫暻欲言又止,“喏”了一声,磨磨蹭蹭,很不积极。
纪莹抬起袖袍,袖口呼出一缕劲风,倏地射入对面门框,留下一道拇指大的凹坑。
卫暻吓得一个立正。
纪莹冷哼一声,自傲道:“本宫倒要看看,那术士有多厉害。”
卫暻脸一红,叉手说道:“臣不是觉得公主不如那术士,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余光瞥见公主神色不悦,话锋一转,“……但殿下神威无敌,臣显然是多虑了。”
“那还不快去找车?”
“喏。”
“汪!”
……
钱御史下了朝,径直走进了书房。
关上书房门时,他总觉得好像哪里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四处查看了一番,却又没见到一个人影,以为是自己疑心生鬼,便也没再多想。
他看不见,纪莹就站在他身后。
一刻钟前,卫暻想办法叫开了御史府大门,等公主进去了就立刻跑了。
管事听说此事,莫名感到后背发凉,想禀告给主人,钱御史却一心扑在另一件要紧事上,压根没心思听他说话。
他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寻出一只锁住的石匣。
奇怪的是,这石匣明明是他自己翻出来的,真找到了,却又不敢直接伸手拿,而是找了块绸布,将其包裹起来,然后才塞进了怀里。
纪莹盯着石匣,微微皱眉,她从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好像……好像自己应该躺在里面一样。
钱御史收好了石匣,便又骑着马出了门。
纪莹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让她能始终感应到石匣所在的方位。
“殿下,我们要跟上去吗?”折返回来的卫暻架着马车,来到纪莹身旁,气喘吁吁地说。
纪莹从万贯身上飘过,在车厢里坐好后,淡淡“嗯”了一声。
卫暻望着钱御史的背影,抖了抖缰绳,心里正嘀咕这还能不能跟得上啊,忽然,面前出现了一道雾气凝聚的箭头。
“沿着箭头走。”纪莹言简意赅地说,摸了摸跑到她脚边趴着的万贯。
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等追踪之法,卫暻精神一振,卖力地赶起马来。
纪莹感受着石匣的位置,一路指路,让卫暻驱车来到了城外,先是经过了一片荒凉之地,再往前走,却见一座朱门宅邸,楼阁连绵,烟翠葱茏,仿佛神仙居所。
钱御史的马就拴在这户人家门口,正低着头大嚼草料,甩着尾巴,边吃边拉。
卫暻:“……”
卫暻知道公主爱洁,赶紧把车赶到一旁,在万贯闻到气味,跳下马车时,对它小声说道:“你要是敢去吃,殿下肯定不会再准你近身了。”
万贯听得十分震惊,面露纠结之色,最后竟然忍住了冲过去大快朵颐的冲动,艰难地把狗头扭了回来。
卫暻倒没想到它如此有灵性,还能为公主做到这个地步,不禁对它刮目相看。
纪莹下了车,听到一人一狗对话,却是一头雾水。
虎头大王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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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聪明绝顶,在此之前却从没有人敢让她看见狗改不了吃屎的场面,因此她也就不知道狗还有这个天性。
她看也不看那边的秽物,只默默望向朱门上的题字。
“茂园。”卫暻在她身旁念道,疑惑地回想,“京都何时有过姓茂的大户?”
“你在这里等候。”纪莹没有回答,只吩咐了一句,起身便往园中飘去。
卫暻一惊,自己还没去叫门,公主不怕被门神伤到吗?
正要阻拦,却见公主已经飘进了园子,再定睛看向大门,原来这门上并未贴门神。
“殿,殿下,早点回来啊。”他缩了缩脖子,看了看四周荒草丛生的景况,心里直发毛。
纪莹进了茂园,发现园子里正在办酒宴,一群侍女捧着香醪嘉馔,在厅堂中进进出出。
这些侍女身着红黄二色间裙,款步而行,裙摆移动时,隐约可见一条灰褐色细长尾巴。
分明是一群妖物。
不知妖怪有没有见鬼的本领,纪莹立刻机敏地躲到了树后,然而她刚藏起来,就被一只蒲扇大手抓住肩膀,一把拖了出来。
“你这小奴,难道不知今日有贵客上门,竟敢在此躲懒,还不跟我去帮忙。”
大手主人膀圆腰粗,面颊黢黑,嘴里骂骂咧咧,抓着纪莹就往庖房方向走去,不知是把她认成了谁。
纪莹看了眼她身后影影绰绰的黑色尾巴,心里一沉,妖怪果然能看见她。
有侍女路过,见此情景,相视而笑。
纪莹把手心翻出的东西又收了回去,心中疑惑,这些妖物虽然能看到她,却又没发现她不是她们的同类,这眼神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既然妖怪还没翻脸,她也不妨将错就错,混入这些婢女里。
纪莹思忖完,忽然洋洋得意起来,不愧是她虎头大王,平生第一次潜入就这么成功。
她却不知,就在她沾沾自喜时,门口的卫暻和万贯已经快被吓晕过去。
只见远处荒地里,来了一队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花车宝烛,彩旗飘飘,好不热闹。
队伍之首,一名头上长有一对猫耳、身后缀着长尾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只体型堪比熊罴的黑狼,高高地昂着头,满脸喜气。
救,救救救……
妖怪、好多好多妖怪啊!!!
卫暻左右四顾,荒郊野地,竟无藏身之处。
他心一横,喃喃道:“还是去找公主救命吧。”
“汪。”万贯夹着尾巴,低声附和。
一人一狗对视一眼,毫不犹豫,拔腿就往茂园冲去。
8. 封号
纪莹被拉到了庖房,从经过的侍女口中得知,把她拉过来的妇人名唤田婆,是这座茂园的管事。
庖房里正在为宴席做着准备,铜釜中煨着羊肉汤,烤炉里做着炙肉,香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腥气,一扭头,原来是有人在宰鹅。
此人显然是个熟手,左手固定住鹅翅,右手捏住头部,身后短褐色尾巴扬起,卷着一把尖刀,对着鹅颈,尾起刀落。
鲜血飞溅。
纪莹忍住了去摸一摸自己脖子的冲动,默默移开了目光。
然而刚一移开,便又看到一人在给羊剥皮,这人没用刀,只伸出尖利的黑爪,沿着小羊羔胸线一路划到肛部,利爪顺着挑开的皮层再往里探上两寸,慢条斯理、手不沾血地把一块羊皮完整地剥了下来。
纪莹:“……”
乐安公主弓马娴熟,以前也没少外出狩猎,却从未见过这些放血剥皮的场面。
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污了小公主的眼。
然而现在,她不仅亲眼见到了,还是一群妖魔鬼怪动的手,画面又比普通庖人宰牲可怕了不知多少倍。
她突然知道为什么要君子远庖厨了。
无声吐出了一口浊气,纪莹不知跟谁较起了劲,紧紧盯着面前的妖魔,不肯再挪开视线,好像那样就输了似的。
黑爪妖怪察觉到她的目光,左右看了看,挖出半颗血淋淋的羊腰子递给她:“饿了先垫一口,别让人看见。”
纪莹:“?”这妖怪人还挺好的……
田婆正在叮嘱几个庖人注意羊肉汤的火候,忽然耳朵一动,回过头。
黑爪妖怪立刻把托着羊腰子的手缩了回去,心虚地低下了头,假装一直在认真干活。
田婆淡淡扫了它一眼,走到纪莹面前:“好个刁奴,躲懒也就罢了,现在还想偷吃,刚刚若不是我把你叫住,你是不是还想溜进前厅?”
她喷得口水乱飞,让纪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小公主没有做奴婢的经验,被训了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
田婆见她神情,以为她还不服气,伸出食指戳了下她的额头:“咱们郎主要娶的可是一头猫妖,猫又不比咱们老鼠,那是最乖戾的凶兽,一贯喜欢戏耍猎物,似你这等魂魄不稳的小鬼,让她碰着了,说不定就要把你抓去玩得七零八落的,连个转世投胎的念想都没了。”
原来这茂园里住的是一窝老鼠精,宴请的贵客是猫妖。
纪莹恍然大悟,心里暗暗敬佩起来,这些老鼠精可真大胆啊,竟敢和天敌一桌子吃饭,也不怕自己吃着吃着也上桌了。
操心的田婆唠叨完,反手递给了纪莹一盆鲈鱼:“去,把鱼杀了。”
“我?”
田婆不语,只严厉地瞪着纪莹。
虎落平阳被鼠欺,为了查案,且先忍一忍,纪莹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把鱼盆接过来。
正和鲈鱼大眼瞪小眼时,外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田婆精神一振:“来了。”
她抬起脚,三步并两步赶出去,临到庖房门口又停步,回头说道:“贵客已至,叫郑举速把她酿好的凝露浆呈上来。”
郑举?
听到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字,纪莹上前一步,也不管田婆叮嘱的是谁,响亮地喊了声“喏”。
田婆惊讶地瞥了她一眼,嘟嘟哝哝着“不会又想偷酒喝吧”,皱着眉出门迎客去了。
她一走,庖人们便纷纷看向了纪莹。
那友好分享半颗羊腰子的黑爪妖怪好奇地问道:“小鬼,你便是紫姑的亲戚?”
这是把她当成谁了?难怪这一路都没人质疑她身份。纪莹心中一动,不答反问道:“怎么?”
黑爪妖怪摇头说道:“你去哪儿不好,怎么偏来了茂园?你不知道咱们郎主是方圆百里最抠门的大妖怪么?”
其他妖怪纷纷附和:“就是啊,既然有紫姑的门路,何必来茂园,听说隔壁佟府月钱足有两贯呢。”
“比咱们足足多了一倍!”
“逢年过节还有休沐日。”
“倒跟人一样讲究了。”
“可不是,还会发新衣,赏些丹药,有时候还能去城里的夜市逛逛呢。”
“真是神仙日子啊。”
一时间,庖房里充满了艳羡的叹息。
纪莹单知道宫女太监们最期待的便是月钱与节假,不想这妖怪府里的奴婢也是如此。
她跟着羡慕了一会儿隔壁佟府的福利,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是先去看看郑举吧,她现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既然妖怪们把她当成了新人,直接问应该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纪莹心头一跳,有些紧张。
“我带你去吧。”黑爪妖怪看了看左右噤声的众人,起身说道,脸色有些晦气。
纪莹点了点头,跟着它出了门,心里却在暗暗警惕,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让这群妖怪看出了端倪。
她跟着黑爪妖怪飘出几丈远,后者负着手,回头看了眼重新热闹起来的庖房,才摇头说道:“小鬼,你刚刚不该接这活,那郑举都惹恼郎主多少回啦,谁知道这次有没有用心酿那凝露浆。”
它话里带了点抱怨与苦恼,纪莹却悄悄松了口气,不是她露馅就好。想了想,她试探问道:“这郑举竟如此悖逆,连郎主的话都敢不听?”
“谁让郎主理亏呢,贪好人家的美酒,便把人掳来,连酒钱也不用付了,真真是鹭鸶腿上劈肉,虱子背上抽筋,蚊子腹内刮油,古佛脸上剥金呐*。”
黑爪妖怪妙语连珠,听得纪莹不由失笑,两人边说边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凄惨惨的狗叫:“汪。”
抬眼一看,体型健硕,一身黄毛油光发亮,是万贯。
“你怎么来了?”纪莹招了招手,万贯甩着尾巴委屈巴巴地扑进她怀里,她看了看它身后,没瞧见她现在唯一的随从卫黑獭。
万贯呜咽着,说不出话。
当然它本来也不会说话。
纪莹看了看黑爪妖怪,后者好奇问道:“你还带了只狗来?”
见它并无异色,纪莹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黑爪妖怪提醒道:“记得让它离郎主和夫人远一点,他们都不喜欢狗。”
纪莹点了点头,老鼠和猫都不喜欢狗,倒也不奇怪。
万贯用嘴咬住纪莹衣袍一角,往东北方向拽了拽。
纪莹抬眼看去,只见那头种了一丛翠竹,一根绯色绸带在其中若隐若现,面料材质均与卫暻今日穿着一致。
心中有所了悟,当是卫黑獭在外面撞上了猫妖,情急之下溜进了园子,发现自己身边也跟着妖怪,不敢上前相认。
纪莹故意提高了音量,对黑爪妖怪说道:“我们快些走吧,早些找到那郑举,若她真的还没制好酒,也还来得及想想办法。”
“也是。”
黑爪妖怪不疑有他,快步在前方带路。
纪莹拍了拍万贯狗头,向着翠竹抛了个跟上的眼神,转头跟上了黑爪妖怪。
起先身后还没动静,又走出数十步,果然有道蹑手蹑脚的身影在余光中出现。
纪莹一边要提防被黑爪妖怪发现,一边还要在看到卫暻鬼鬼祟祟的动作时忍住不笑,等走到专门用来制酒的厢房门口,身上竟出了一层薄汗。
厢房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两边窗户上还贴着写有“闭”字的符纸,黑爪妖怪走到其中一扇窗户前,撕下符纸,对里喊道:“郑举,我们来取凝露浆。”
纪莹飘在一旁,余光瞥见卫暻抱着一块大石头,轻手轻脚走过来。
黑爪妖怪浑然未觉,还在对着窗户里不耐烦地喊着:“郑举,今日夫人上门,若无好酒,仔细郎主揭了你的皮!”
窗户里静悄悄的,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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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没人似的,纪莹从窗口望进去,目光所及只有一些陶罐碎片,隐隐散发出酒味。
卫暻踱步到了黑爪妖怪身后,深吸一口气,吃力地举起大石头,就要往妖怪头上砸去。
“人,”黑爪妖怪的灰褐色尾巴倏地抬起,一把卷住了卫暻手腕,这妖怪扭过头,面无表情地说,“总算逮到你了。”
手腕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卫暻大惊失色,举着石头砸也不是,丢开也不是,两腿一软,嘴里不禁飞快说道:“大,大王饶命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就是他卫黑獭。
明明跪的是卫暻,纪莹却觉得丢脸的是她。
她乐安公主的手下,怎么能这么孬。
纪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卫暻,后者瑟瑟发抖,却一眼都没看她,好像要和她撇清关系一般。
黑爪妖怪也就没有看出他与纪莹有何关系,还在那用前辈的语气解释道:“刚出庖房我便闻到一股生人的气息,想是有小贼混进园子,还当是哪来的大胆狂徒,谁想只是个没用的软脚虾。”
它说着,一爪拍向卫暻手中的大石头,石头猛地一震,崩裂成数块,有一块还砸到了他自己的脚趾。
“嗷。”卫暻条件反射地翘起脚,原地乱蹦,眼泪都下来了。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向纪莹求助。
纪莹的怒火被稍稍抚平了,卫黑獭虽然没用又胆小,却还算忠心。
她却不知,卫暻心中想着,公主再厉害,双拳也难敌四手,现在都陷在妖怪窝里了,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反正他死了,也不过是变成一只鬼。
黑爪妖怪用尾巴死死抓住卫暻,黑色尖爪在他漂亮的脸蛋上划拉,笑着说道:“你说,我是把你带去郎主那儿,还是直接拉回庖房,挖心剖肝,给大伙儿加个餐呢?”
卫暻听得浑身都凉透了,心里直呼吾命休矣,纪莹却注意到,这妖怪的眼睛正滴溜溜转着,时不时往窗户里看。
这是在用激将法,逼郑举露面?
纪莹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厢房里就传出了动静。
“你们又要祸害谁?”
一个身穿青半臂、蓝绫衫的苍白女子,从黑暗中走出,面容冷肃,眼神凌厉。
黑爪妖怪把卫暻丢到一旁,扭头调笑道:“总算肯出来了,郑娘子,你的酒呢?”
郑举神色厌恶地说:“我宁死也不给仇人酿酒。”
黑爪妖怪叹了口气:“郑娘子,你怎么还没想通,郎主只不过吃了你两个下人,对你还是以礼相待的呀。况且,是那钱御史把你们送给了郎主,郑娘子要恨,也该恨那钱御史才对。”
这下就对上了,一旁的纪莹心想,难怪阿来婆说郑举进了御史府便没出来,现在人却在这老鼠窝里。
“你吃过人么?”纪莹开口问道,目光望着黑爪妖怪。
后者疑惑地回望过来,不知为何竟一阵心惊肉跳,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吃、吃过又如何?”
纪莹掌心已扣住一根玄铁长钉,正是那件遇到黑狼时,她犹豫着要不要用的法宝。
既然已经知道这座妖魔窟祸害过百姓,她这位国朝公主自然要为民除害。
至于钱御史与她死因有何关系,抓回去慢慢审也便是了。
发现公主要动手了,卫暻很有狗腿子意识地爬起身,挺起胸膛。
“妖怪!你可知在你面前的便是故渤国乐安公主、神鸮天女、圆妙观主人,还不速速如实交代!”
皇帝极为宠爱乐安公主,在她身故之后,不光给她加了封号,还将她封为天女,赐给她一座道观。
纪莹以为卫暻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没想到他把这些封号都记了下来,不免看了他一眼。
黑爪妖怪惶恐了一阵,挠了挠头,往纪莹身后望去:“那……其他两人在哪呢?”
卫暻:“……”
纪莹:“……”
9. 死因
没文化的黑爪妖怪被卫暻教育了一通,终于明白了公主可以同时有好几个封号。
黑爪妖怪瑟瑟发抖道:“小妖一个人也没吃过,活的死的都没有。”
它委屈地说:“小妖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似我等道行低微的小妖,吃了人且要虚不受补呢。”
卫暻狐假虎威地说:“受得住你便要吃了么?”
“不敢。”黑爪妖怪匍匐在地,尾巴直摇,“小妖不才,愿一生吃素,只求能追随公主左右,效犬马之劳。”
这位乐安公主眼见才是个新死鬼,却已得了天女之名,要能跟着她,岂不是迟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黑爪妖怪算盘珠子都快蹦到纪莹脸上了,纪莹看了眼身娇体弱的卫暻,自己现在确实也需要一个能打的随从,总不能随便来个敌人都要她亲自上。
卫暻还在大模大样地说着凭你也想效忠公主云云,就听到纪莹沉吟说:“你叫什么?”
“!!!”
震惊地望向纪莹,卫暻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地位竟然要被一只妖怪动摇了。
“小妖本无姓名,进了茂园后,田婆取了个名,就叫苗儿。”
纪莹微微颔首,随后便不再管它,扭头望向窗内沉默的郑举。
郑举对上她的目光,迟疑问道:“你……果真是乐安公主?”
“是你母亲托我来寻你的。”纪莹说道,“你阿娘可是叫阿来?”
听到母亲名字,郑举心中一惊,不再怀疑,俯身拜道:“殿下,小人要状告监察御史钱守荣勾结妖怪,残害良民。”
“此事本宫已经知晓。”纪莹说,“此人不足为惧,只是园中妖怪众多,需有一支兵马围住,方能一网打尽。”
她没怎么读过兵书,因为一上课就打瞌睡,实战经验却是不缺的。
眼下没有人手,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卫暻看了看皱起眉头的郑举,苦思冥想的苗儿,一脸憨厚的万贯,心知自己的机会来了。
公主麾下虽然多了这几员悍将,可要论头脑,还得是他啊。
迅速找到了自己智囊地位的卫暻凑上前献计:“殿下,不妨想办法让鼠妖与外头来的猫妖鹬蚌相争,咱们再坐收渔翁之利。”
纪莹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道:“那要如何令它们争斗起来呢?”
卫暻还没想好,思索了一番,才有了些思路,便听到郑举说:“我这里确实有些好酒,先把它们灌醉,借酒生事,是否可行?”
公主的目光便不再落在他身上,转而看向了郑举,称赞道:“好主意。”
心里一怔,莫名一阵失落,卫暻垂下了头,眼里黯淡下来。
纪莹自然没注意他的神色,吩咐苗儿:“开门,取酒。”
苗儿尾巴一扬,学着人的模样叉手说道:“喏。”
……
前厅。
厅堂里用红绸、红灯笼、红蜡烛妆点得喜气洋洋,一身喜袍的猫妖衔蝉,被拖着灰褐色尾巴的茂园主人于青引到了堂中。
原本呢,是他于青娶妻,该由他带着聘礼去猫妖府上迎亲。
可他怎么也找不到肯跟着去猫窝的家人,自己也绝不敢一个人去,便只能委屈新娘自个儿过来。
好在新娘大度,不拘小节,高高兴兴地骑着坐骑便来了。
满屋子老鼠精战战兢兢地望着那只肌肉发达的黑狼,又看了看鱼贯而入的猫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于青结结巴巴地说:“娘,娘子,我来给你引荐,这,这位是监察御史钱公,就是他给我们做的媒。”
钱御史坐在主座上,自恃身份,不肯起身相迎,眼睛却也不敢去看那头黑狼。
他既怕黑狼忽然凶性大发,又怕对方发现他做过什么。
猫妖衔蝉打量他两眼,眼中流露出几分讥诮之意,嘴里却笑盈盈地说:“多亏了钱公做的好媒,儿才能得嫁此如意郎君啊。”
钱御史听这语气有些嘲讽,看她神色却又分辨不出,踌躇片刻只好拱了拱手,口中说道:“不敢,不敢。”
于青嘴里娘子喊得亲热,手上却不敢有丝毫冒犯,小心翼翼把衔蝉领到右手位置坐下了,忙不迭地回了自己的座。
“快开席吧。”他对一旁的田婆吩咐道。
田婆抚了抚掌,几名乐工抱着乐器坐下,两列舞者在厅堂中央站定,一时间,笙簧箫笛,乐音清雅,鸾凤歌舞,恍若九天。
有猫妖忍不住伸出爪子,一把按住掠过桌前的老鼠尾巴,引得一名舞者惊叫了一声。
于青冷汗都下来了,却不敢制止,好在衔蝉瞥了那猫妖一眼,她便悻悻地松开了爪。
钱御史来此本是有要事和于青商量,不想正好撞上他与衔蝉的婚宴,即便他颇瞧不起这鼠辈,此刻也只能暂时按捺。
这鼠妖倒会享受……他心中嘀咕,这乐舞比起宫宴竟也差不了多少了。
就在他沉浸其中时,厅堂外大步走进一人一妖,那妖怪抱着一只白釉葫芦执壶,那人身着青半臂、蓝绫衫,径直走到主座前,叉手说道:“于公,凝露浆好了。”
于青眯起的眼睛顿时睁大了,手一抬,乐声便停了下来,他笑眯眯地望向蓝衫人:“郑娘子来了?还以为今日喝不到你的美酒了。”
抱着酒壶的妖怪说道:“郑娘子已经想通啦。”
于青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去倒酒。
钱御史本对这乡野之地的酒不屑一顾,不想抿了一口,好生清甜,竟忍不住又饮了好几口。
郑举与苗儿交换了个眼神,并不说话,只看哪桌酒没了便再去满上。
于青抬了抬手,乐工再次奏起乐来,一时间人人饮酒作乐,空气中都飘荡着微醺的气息。
众人不知,此时此刻,就在他们头顶,乐安公主正带着自己的小跟班坐在瓦檐上,悠哉悠哉等着他们醉倒。
当然,悠哉的只有公主自己,被她提上来的卫暻看都不敢往下看,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纪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恐高?”
卫暻白着脸问:“臣可以恐吗?”
纪莹忍不住笑起来,下巴点了点底下放哨的万贯:“那再把你放回去?”
卫暻嗫嚅着说:“臣还是在这儿待着吧。”
万一再碰到妖怪,万贯一撒腿就跑了,他这小身板哪跟得上。
郑举和苗儿在席间穿梭,不停地倒酒,本意是想把人灌醉,再暗中挑拨生事。
谁料几杯酒下肚,妖怪们自己发起酒疯来。
一只猫妖从桌后跃出,一把扑倒了一名舞者,身后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摆,肉垫伸出利爪,横在那舞者脖颈上。
乐声骤停。
舞者裙摆下的细长尾巴都僵住了,其他舞者更是一哄而散,飞奔到郎主身后,抱成一团。
于青还想装死,等着衔蝉叫回那猫妖,田婆却已按捺不住,皱眉问道:“今日是喜宴,客人怎可如此无礼?”
猫妖漫不经心地松了松爪子,在鼠妖将要翻身逃走时,又加大力气将其按住。
“这门亲事是怎么回事,你家郎主没跟你们说么?”她说话时喷吐着酒气,眼里露出一丝杀意,“若不是姓钱的使计扣住了我家娘子的母亲,娘子又岂会与尔等鼠辈结亲?”
田婆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于青,于青勉强一笑,挥退了她,撑起身体说道:“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只要衔蝉答应和某安生过日子,必不会亏待岳母大人。”
猫妖才要说话,衔蝉已然接话道:“自古以来,有猫和老鼠一起过日子的么?”
于青腆着脸道:“从你我起,不就有了吗?”
衔蝉冷笑一声:“你要娶我,无非是因为我阿娘被人请来除鼠,你们一大家子为祸乡里,糟蹋了多少粮食,我若是真要陪你过日子,怎么对得起人家送到狸娘娘庙里的口粮?”
于青变了脸色,再装不下去,借着酒气,怒气冲冲地说:“好啊,果然猫性狡诈,今日只是来哄我的,枉我真心对你……衔蝉,你这是不在乎自己老娘的命了吗?”
“把你们都杀了,也能救出我娘!”
衔蝉话音刚落,哗啦一声,一众猫妖同时掀翻桌案,变出原形,赫然是一群膘肥体壮的狸花猫。
衔蝉脚下的黑狼亦直起身子,张口发出一声怒吼。
屋檐上,把瓦片掀开的纪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卫暻虽然怕高,听到动静,却也大着胆子探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看到,于青站在原地,一脚踏碎了青砖,整个人猛地拔高到九尺,肥硕的身躯上,一根根灰毛直立,简直如钢针一般。
“!!!”
卫暻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只因为害怕被公主丢在这里不管了,才强撑着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纪莹见那鼠妖如此巨大,一把提起卫暻飘下了屋顶,猫鼠大战一触即发,这屋子怕不是马上就要塌了。
屋里的妖怪都是半醉半醒,却没注意屋外的动静,只见于青变身后,浑然不顾天敌的血脉压制,气势汹汹地扑向了衔蝉。
其他猫妖岂能让他如愿,纷纷上前阻拦,却被陆续变出原形的鼠妖挡住。
这茂园终究是鼠妖的地盘,四处都有硕大的鼠妖冲出来,猫妖虽然凶悍,数量上却吃了亏,很快便有被鼠群包围的迹象。
一片混战中,郑举和苗儿连滚带爬逃到了屋外,寻到了纪莹。
纪莹倒没想到苗儿还愿跟着自己,瞥了它一眼,它一个激灵,张口就道:“我和硕鼠不共戴天!”
自认为已经很会见风使舵的卫暻:“……”
卫暻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我们还要作壁上观吗?”
毕竟听这些妖怪的对话,似乎猫妖是为了帮人捉鼠,才被鼠妖和钱御史算计了。
纪莹先看了看他和郑举,还有万贯,吩咐道:“你们先离开茂园,跑远一些。”
说话间,轰的一声巨响,前厅已然坍塌,砖石飞溅,烟尘四起。
几人连忙后退了几步,郑举意识到公主要去除那害人的妖怪,自己在这儿只会是累赘,应了一声,扭头就往门外跑去。
卫暻倒扭捏起来,他拔.出以往装饰用的佩剑,正色道:“岂有让殿下孤军作战的道理,臣请死战……啊啊啊啊!”
“汪!”
纪莹一挥袖袍,使出呼风之术,把卫暻和万贯一起吹跑了。
苗儿羡慕地望了眼一人一狗飞走的方向,察觉到公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义正辞严地说:“如今也只有小妖与殿下能有一战之力,请殿下下令吧。”
纪莹望了眼掀开瓦砾砖石、再次争斗起来的众妖,叮嘱苗儿:“你守住大门,不能放走一个妖怪。”
原来只要守门,苗儿心中一喜,连忙也跑了。
纪莹没有管它,目光落在了面前的猫鼠大战上,巨鼠与巨猫中间,灰头土脸的钱御史左奔右突,灵活地脱离了战场,抱着一只石匣,一瘸一拐地往后门跑去。
石匣中依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吸引力,纪莹绕过坍塌的堂屋,跟上了钱御史。
钱守荣在心里把于青臭骂了一通。
他和这鼠妖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于青要他帮忙谋划衔蝉时他便劝过,别去肖想人家狸花家了。
偏不听。
这下好了,喜宴要改丧宴,他手里这个麻烦也不知道该找谁解决。
抹了抹脸上的灰,钱守荣正在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跟他的主子交代,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看到对方头顶的十二树花冠、身上的单丝碧罗笼裙,第一反应是他醉得出现了幻觉。
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陛下宠爱乐安公主极盛,特地赐给了她一顶原本只有皇后能戴的十二树宝冠。
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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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看年龄不可能是皇后,那么全天下能以这样的装束出现的,便只有乐安公主一人。
钱守荣连满手灰都顾不上了,揉了揉眼睛,眼里进了灰,立刻泪眼朦胧。
他用力眨了眨眼,等泪水流出眼眶,终于看清了女子面孔。
这眉眼……这气质……
可不正是那位秾华秀整、清明爽烈的马上公主。
在一屋子妖怪面前都能安之若素的钱守荣,“啊”地一声连退了数步,目光呆滞,面如金纸。
对面的贵主却是神色淡淡,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声音冰冷地说道:“看来,钱御史早就认识本宫。”
钱守荣只觉得怀里的石匣真如烫手山芋一般,恨不得立刻丢开:“殿下怎会在此?”
他颤声问道。
贵主并不回答他的问题,眉心微皱,幽幽望向他的怀中:“这石匣里装着什么东西?”
钱守荣心惊肉跳,险些把石匣扔了就跑,定了定神,才鼓起勇气试探道:“殿下是被这石匣引来的?”
贵主不置可否。
钱守荣却意识到,这是个肯定的回答。
他心里忽然松了口气,想到了主人把这石匣交给自己时说过的话。
“即便她以后化身厉鬼,你有此物在手,便是捏住了她的命门,令她动你不得。”
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打斗声,钱守荣叉手说道:“殿下是想看这石匣里的东西吗?”
贵主掀起眼皮,朝他扫了一眼,却未接话。
不知为什么,在钱守荣说完那句话后,纪莹便感到胸口发闷,仿佛回到了儿时,看到天边乌云堆聚,便开始为即将来临的雷声感到恐惧。
然而纪莹小名叫虎头,性子也如幼虎一般,即便心中恐惧,也要做俯瞰万物的王者。
“开匣吧。”她说着,掌心再次扣住了玄铁长钉。
钱守荣扯了扯嘴角,笑容中有几分阴森可怖,他伸出粗短的五指,取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插.入了石匣。
随着“咔哒”一声机扩转动,石匣被打开了,一个三寸多长的桐木人出现在纪莹眼前。
桐木人戴着刑具,嘴里钉着长钉,当钱守荣将它拿出石盒后,她看到了其后背上的文字。
那是她的籍贯、生辰、封号、姓名。
一股恐怖的吸引力从这桐木人身上传出,钱守荣咧开嘴,露出了狰狞残忍的笑容。
“殿下,这是你自找的。”
他说完,举着桐木人,嘴唇翕动,念起了晦涩的咒语。
纪莹便感觉到,自己肩头变得无比沉重,一副枷锁从透明状逐渐变得凝实,她的喉咙也感到一阵刺痛,隐约有一根长钉刺入她的口中,穿过她的舌尖,钉进她的喉管。
她看到,钱守荣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愈发快速地念起了咒语。
心思电转,被刑具枷住的纪莹脸色雪白,唇瓣亦没有一丝血色,眼前越来越昏沉,在剧痛中摔倒在地。
然而那根玄铁长钉依然紧紧握在她掌心,没有一丝松动。
钱守荣没有注意到这根长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为了避免被乐安公主反扑,他又专门多念了几遍咒语,才闭上了嘴。
他把桐木人重新收进石匣里,小心翼翼纳入怀中,而后才走到纪莹面前,低头看向她。
“殿下,”他面上不无感慨地说道,“您固然是天家贵主,可还不是成了被父兄,甚至亲娘抛下的弃子?”
纪莹躺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钱守荣。
即便她本就是有意诱骗对方放松警惕说出一些她所不知道的内幕,听到这句话,也不由一愣。
父兄……就连阿娘也……参与了此事吗?
纪莹无法相信,心底涌出一阵寒意。
钱守荣则已探出手掌,抓向她的肩膀。
她定定地望着对方,张开被铁钉钉住的口,呼出一缕烟雾。
那尖利漆黑的长钉便蓦然从她喉间脱落,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钱守荣微微一怔,接着寒毛直竖,起身便要逃跑。
纪莹却已双臂发力,哐当一声挣脱了枷锁。
“在我死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经历过同样的事了。”
她想起坠马后再次睁开眼,身上便是戴着刑具,口中钉着一枚玄铁长钉。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那长钉弄出喉咙,再把它化为己用,用它劈开那副枷锁的了。
很痛……
这是她唯一记得的事。
纪莹捡起地上掉落的长钉,同样的钉子,她现在有两枚了。
她知道了这钉子从何而来,不知道的事却还有很多。
钱守荣惊恐地向着门口跑去,使出了全身力气,她只抬起脚,一步就到了他身后。
感受到背后传来阴冷的气息,钱守荣头都不敢回,低着头,摆动僵硬的胳膊和腿,仿佛只要跑出大门,就能逃出生天。
纪莹吐出一口烟雾,锁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身后疑惑问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父兄……她尚能接受……可阿娘?她不信。
纪莹努力回忆着生前听说过的可怕刑罚,或许把这人抓去二姊那里,二姊会有办法。
不爱读书的小公主第一次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苦苦思索着怎么审问钱守荣,然而下一刻——
轰!
整座茂园在剧震中坍塌,一块砖石以一种诡异的弧度飞过半空,巧得不能再巧地砸中了钱守荣的后脑勺。
钱守荣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被随后倒塌的院墙压在了下方。
纪莹面色一变,扭头望向砖石飞来的方向,这样的巧合,很难不怀疑是人为之故。
然而这一回头,她便看到,身后哪还有什么茂园,不过是一片荒草地中的坟茔,乱坟中的老鼠窝,以及散落一地的肥硕鼠尸,一群舔舐伤口的狸花猫。
10. 夕食
茂园没了,坍塌的院墙也消失了。
院墙所在的位置,卫暻卖力地挖着土。
公主也没交代一句这土里有什么,便吩咐他往下挖。
好在一处野坟上有盗墓者留下的铁铲。
纪莹面沉如水,望着卫暻手持铁铲,越挖越深,本该在这个位置的钱守荣却还是不见踪影。
明明消失的只有园子,鼠妖猫妖都还在,怎么单单这钱守荣不见了?
“罢了。”她吐出两个字,转身回了马车里,心思已经不在此地。
卫暻丢下铁铲,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满头汗,余光瞥见狸花猫旁边打哈欠的黑狼,一个激灵,叫上万贯,飞快跟上了公主。
郑举与苗儿立在车旁,见卫暻自觉跳上车,当起了车夫,对视了一眼。
前者走到车帘旁,恭敬问道:“殿下,可要通知官府来处理这些鼠妖?”
正在狼背上休憩的猫妖衔蝉耳朵动了动。
车里先是没动静,片刻后才传出乐安公主的声音:“叫衔蝉过来,本宫有话问她。”
郑举怔了怔,似是想说什么,想了想,却又没有说,只走到衔蝉面前传话。
猫耳灵敏,早就听到了公主传唤,衔蝉却不想动。
哼,她们做猫的来灭鼠,理所应当,哪需要向人报告什么……
这么想着,狸花猫慵懒起身,抖了抖身躯,轻盈地跳了几步,在卫暻的惊呼声中,跃入了马车车厢。
大惊小怪。
“人,”衔蝉仰着头问,“什么事?”
纪莹看了眼狸花猫爪子上的泥土,总不能跟一只猫计较,移开了目光,拉开车帘一角,望向外头的黑狼。
方才太混乱,她都没来得及辨认这头狼的模样,如今仔细看看,分明和袭击谭姑姑、李巍的那头一模一样。
“那是你的坐骑?”
“当然。”
“这几日你们都在一起?”
“你在审问我吗?”
“你的坐骑也许和一件人命案有关。”
“……”
衔蝉变回了人形,纪莹脸色大变,慌忙移开目光:“你衣服呢?”
“变身的时候掉了。”
“那再变回去。”
“哼,变回去就可以看了么,人真奇怪。有时候还上手乱摸!明明都是我。”
纪莹这辈子没经过这场面,沉郁的情绪都被羞愤取代了。
卫暻等人还在外头添乱,嚷嚷着“护驾”“别掀”“天啊”之类的话。
夹杂着衔蝉无奈的嘀咕:“人形比较好交流吧。”
纪莹闭着眼,严厉地说:“那就穿上衣服再说!”
“知道了……家财。”
黑狼叼着衔蝉的衣服,屁颠屁颠跑过来。
衔蝉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接过衣服穿好。
卫暻和万贯面面相觑,前者挠了挠头:“诶,你认识人家吗?”
“汪!”
万贯神色严肃地反驳了他。
衔蝉穿好了衣服,拉起车帘,黑狼家财硕大的狼脸出现在窗口。
“公主殿下明鉴,这只狼从不吃人。”
纪莹睁开眼睛,看衔蝉已然穿戴整齐,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和家财憨厚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家财:“呜。”
纪莹:“……”
看了眼它甩来甩去的尾巴,暗想这狼怎么狗里狗气的,纪莹说道:“我昨日亲眼所见,一头和家财同等身形的黑狼忽然出现,追着我家两个下人,模样十分凶恶。”
衔蝉皱了皱眉,思索片刻:“难道你们遇见了黎沧?”
“黎沧是谁?”
“一头狼妖,妖中之耻,在给你们人当走狗。”
听到这里,卫暻心中一动,扭头望了眼车厢。
万贯委屈地趴在一旁,仿佛听懂了“走狗”二字。
纪莹心跳微快,钱守荣不见了,这头狼妖或许能成为新的线索。
“黎沧跟了谁?”
“城里的一位贵人。”
“叫什么?”
衔蝉摇了摇头,她不认识那人。
“能找到他吗?”
衔蝉犹豫地望了眼家财,凑到纪莹耳边小声说:“家财是他双胞胎妹妹,因为资质不行,被他丢在了乱坟堆里,但让家财去找他,也许能找到。”
她说话时声音很小,生怕家财听到了伤心。
其实以家财的智商,不一定听得懂她的意思。
纪莹何曾与外人如此亲密过,下意识想躲,衔蝉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手掌好似猫的肉垫,很有弹性。
看了看肉垫,纪莹忍了。
“若能找到黎沧,本宫赏你一百金。”
衔蝉摇头说:“我不需要金子。”
纪莹略一思索:“我去请一道旨意,封你做……”说到一半,她顿住了。
若是钱守荣说的是真话,她即便真能在阿耶阿娘面前露面,他们又会怎么对待她这个滞留在人间的亡女呢?
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在他们面前为所欲为吗?
……不,阿娘绝不是那种人,她不会害她。
“殿下?”
纪莹回神,换了个条件:“若是能让黎沧露面,我便承包你们狸花猫这一族的猫粮。”
“加上家财。”
“当然。”
衔蝉跳下了马车,丢下一句:“回去等着吧。”
……
“阿娘,我回来了。”阿来婆的铺子前,郑举抹了抹泪。
“我的儿。”阿来婆立刻放下了琵琶,循着声音找到女儿,握住了她的手,“我的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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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了……”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一通,郑举说道:“是公主殿下救的我……”她回过头,想拉着阿娘去公主面前道谢,却惊愕地发现,马车已经走远了。
“阿娘知道。”阿来婆紧紧握住郑举的手,盲眼望了望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气道,“贵人也不容易啊。”
……
苗儿主动揽过了驾车的活儿,卫暻坐在马车里,小心觑着公主脸色。
茂园坍塌后殿下就兴致不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直觉此事不宜多嘴。
想了想,他恭敬问道:“殿下,一会儿夕食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你便做什么?”纪莹心情不佳,一张口便是有意为难。
卫暻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哪会做饭,迟疑一瞬:“臣敢做,殿下敢吃么?”
“我不吃,你便不做了么?”
“岂敢……反正可以喂万贯。”
万贯抬起狗头,看起来并不反对。
纪莹却动了怒。
她和卫暻斗嘴就没赢过,此刻见他满脸无辜,却是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她和狗并列,真是怒上心头,袖袍一挥,便使出了呼风之术。
卫暻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脸上好似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他也不是泥捏的人,被扇得也有了几分火气,当即一声不吭,低着头便要出车厢。
“本宫让你滚了吗?”
“快到东市了,臣去给殿下买杏酪浆、巨胜奴。”
杏酪浆是把杏仁捣碎,加入麦芽糖熬制的甜饮,巨胜奴则是用蜂蜜酥油和面炸制的点心,纪莹小时候偷溜出宫,经常指使卫暻去给自己买。
后来吃多了甜食,蛀了牙,被大人们发现,卫暻立刻就把此事告发给了贵妃,害得纪莹被贵妃好一顿收拾,还关了好久的禁闭。
想起往事,纪莹狐疑地望着卫暻,不禁怀疑他又在给自己挖坑。
卫暻却是气已经消了,想想公主扇自己的风还是香的,倒也不一定吃亏的就是他,况且,公主若不霸道了,那还是公主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想通后,他说道:“殿下受委屈了,吃点爱吃的,消消气,可好?”
纪莹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见他态度颇为诚恳,这才昂着头,颇为骄矜地说道:“也罢,是该吃夕食了,给苗儿和万贯也带些吧。”
狗都有,就是没有他的份,明摆着报复他方才说的“反正可以喂狗”。嘴边已有了应对之语,卫暻看到纪莹神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
“喏。”
他转身出了车厢,眼看已经到了东市,吩咐苗儿先去饮子铺。
马车又驶出半条街,忽然一间铺子传出几声哭声,不知谁在哭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11. 食铺
纪莹从窗口探头望去。
一个瘸腿人背着柴薪,从一间食铺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来。
后头跟着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黑脸人、一个头顶戒疤的胖子。二人撸起袖子,抡着拳头,神情凶恶,骂骂咧咧:“有本事你别跑!”
再之后是一名绿衣女子,气喘吁吁地追着,嘴里说着劝架之语。
好事者很快围拢上来。
“诶哟,上回把耳朵打掉了还不够。”
“一家人到底有多大仇,竟下这等死手。”
“罗娘子一个人拉扯这一大家子也不容易。”
从路人的议论中,纪莹得知,这家人除了户主罗娘子,其他三人时常互殴,瘸腿人的腿、独耳人的耳朵,都是这么打坏的。
正在众人指指点点时,黑脸人已经追上瘸腿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背篓。戒疤胖子亦赶上来,对其饱以老拳。
薪柴哗啦啦散了一地,瘸腿人慌忙抱住脑袋,众人不忍直视地别开眼,嘴里喊着:“别打了,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嘛。”却没一个人敢插手。
苗儿却定定地看着三人,脸上露出古怪之色,略一思量,对着身后车帘方向小声说道:“殿下,那三人是精怪。”
老鼠精自觉如今已是公主属臣,与这些没身份的野妖怪不可相提并论,理应负有管辖监督之责。
他从车帘缝里望进去,果然见到公主皱起眉头。
纪莹正要发话,吩咐苗儿去把三只精怪叫来,却听到那瘸腿人一边抱头,一边委屈道:
“去年上元节,献给乐安公主的巨胜奴是我做的,公主吃了赞不绝口,咱们家的生意才能一天好过一天,如今凭什么要我把首席的位置让出来?”
这便惹得戒疤胖子愈发愤慨:“放屁!那巨胜奴你不过是做了最后一步,前头揉面、调味、塑形,哪一样不是我和阿鼎一起做的?”
黑脸人听了立刻点头:“你从那天以后便在家里作威作福,自居首席之位,今日还想指挥我和阿甑做事,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抡起拳头,又要去捶那瘸腿人,户主罗娘子却是见缝插针地钻进三人中间,用身体挡住瘸腿人,苦口婆心地讲起各退一步、以和为贵的道理。
马车里,纪莹不意竟在这些精怪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顺着他的话头回忆了一番。
她想起来了。
当时她才因为戏耍了济宁侯世子,被阿娘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了一通,还被勒令待在宫里,不准出去逛灯会。
百无聊赖的她躺在床上生闷气,谁来了也不见,气着气着不小心睡着了,半夜饿醒,一睁眼,却在榻边看到了最爱吃的杏酪浆和巨胜奴。
银竹悄悄告诉她:“贵妃见您闷闷不乐,特地着人去东市买回来的。”
“阿娘不是不准我吃这些吗?”
“贵妃那是怕您又犯牙疼呢,可今日不是过节么,殿下吃完认真漱个口也就是了。”
纪莹听得眉开眼笑,美美吃了一顿夜宵,翌日一早梳洗完毕,便提着裙子一溜儿小跑,冲进了贵妃的麟德殿,一头扎进了还在换朝服的贵妃怀里。
周围一群内侍都吓得屏息噤声,贵妃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反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今日倒起得早,一会儿是要去打马球,还是猎麋鹿啊?”
“我就是想阿娘了,想多陪陪阿娘。”
“到底是吃了甜的,嘴巴都甜了。”
母女俩的笑声依稀还回荡在纪莹耳边,那时谁又会想到,两人的母女缘分只剩下短短一年。
纪莹飘下马车,行至三只精怪身旁,既然她与他们有这场缘分,今日这场官司,她倒要管一管。
她一下车,苗儿与卫暻、万贯也连忙跳下了马车。
围观路人见不到纪莹,只能看到两个小郎君带着一只狗,忽然越过人群,瘸腿人、黑脸人、戒疤胖子却都看得真切,一名华服女子从马车上飘了下来,脚下没有影子:“鬼、鬼啊啊啊啊!!!”
纪莹:“?”
……你们妖怪还会怕鬼?
……
在引起围观路人怀疑之前,罗娘子及时出手,把一众妖魔鬼怪全都请回了铺子里。
她先把门栓好,隔绝了外头好奇的视线,而后瞪了眼灰头土脸的瘸腿人、黑脸人、戒疤胖子,不准他们再闹事,最后朝着苗儿身旁的空气叉手行了一礼:“某治家不严,让阁下见笑了。”
纪莹看她行礼的方向,便知她只是个普通人,瞥了眼苗儿,后者倒也机灵,上前一步,用手指向另一侧:“主人在这儿。”
罗娘子慌忙转了个方向:“是。”
卫暻发现多了个苗儿,自己竟变得可有可无了起来,心思电转,上前一步,主动说道:“殿下是有话要问她,还是想吃她家的巨胜奴?”
苗儿一愣,余光瞥了眼卫暻,心中暗道,这就开始争宠了是吗?
纪莹自然不会管两个随从的眉眼官司:“问问她,为何会与三只精怪共同生活?”
卫暻抢到了替公主发问的活儿,心里不免得意,望向罗娘子,把公主原话转述了一遍。
罗娘子犹豫片刻,瞥了眼苗儿,那眼神似乎已经看出他的跟脚,既然这位“殿下”身边也跟着一只妖,那她便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某也是不得不如此。”
苗儿低头看了看自己,门牙、利爪、尾巴,都已经藏好了,按理说不该被发现啊。
罗娘子却没再看他,继续说道:“三十年前,这间食铺刚开张时,家母从一位路过的赊刀人手里买了三件炊具,分别是一釜、一鼎、一甑。”
说到这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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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与卫暻不由对视一眼,方才三只精怪吵架时,称呼中便有“阿鼎、阿甑”的字眼,此时罗娘子又说起这三件炊具,莫非……
“不错。”注意到卫暻的眼神,虽然看不到纪莹,但料想也差不了多少,罗娘子神色无奈地说道,“这三件炊具先是跟着家母,在家母去世后,又跟了我,不知何时得了机缘,这几个月竟然生出了灵智。”
随着她的解释,瘸腿人、黑脸人、戒疤胖子叉起腰,骄傲地变回了原形,分别是一口折了脚的釜锅、一只缺了耳朵的鼎、一屉底部有许多小孔的蒸笼。
果然是釜、鼎、甑三样炊具。
卫暻露出了大开眼界的神情,纪莹自矜身份,即便罗娘子看不见她,也不肯轻易失态,只微微睁大了眼睛。
两人只当这是件奇事,事主却是苦不堪言。
“自从它们生了灵智,便日日争吵斗殴,只为了争所谓的炊具之首,我想它们劳苦了这么多年,不如退居幕后、颐养天年,却也不肯,因着此事,如今我只能用折脚的釜、缺耳的鼎、在旁边捣乱的甑,做出来的点心味道都不如从前了,已经有不少客人向我抱怨了。”
听到这里,纪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釜、阿鼎、阿甑已经争先恐后地嚷嚷起来:
“那肯定是阿鼎/阿甑/阿釜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异口同声地说完,三炊具“对视”一眼,又冷哼一声,各自扭过头去。
罗娘子头大地捏了捏眉心。
纪莹见罗娘子着实苦恼,思及去年上元节吃的那份巨胜奴,实在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
“若是耽误了罗娘子的手艺,不免可惜。”纪莹道,“不如今日我们便来做个见证,罗娘子你再做一次巨胜奴,让我们看看味道与先前有没有区别,若是有,问题究竟出在谁那里。”
卫暻再次替公主转述了一遍,罗娘子先是一怔,而后犹豫道:“先前某便想问……小郎君称呼您为殿下,那您是……”
卫暻正要回答,苗儿眼睛一亮,飞快插嘴道:“我家主人便是——故渤国乐安公主、神鸮天女、圆妙观主人。”
卫暻:“……”
苗儿为自己极佳的记忆力洋洋得意起来,已经做好了罗娘子再问其他二人是谁,自己向她解释的准备。
谁知,罗娘子一听便明白了,她神色一肃,恭敬道:“原来是殿下。”只说了这一句,连多问一句“您怎么没去轮回往生”都没有。
纪莹心中十分满意,暗想这人不光点心做得好吃,还很有眼力见。毕竟,她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这种问题。
“小人的食铺就是因为殿下的一句夸赞,才会声名鹊起,现在由殿下来做这个见证,真是再合适不过。”罗娘子恭敬叉手说道,“还请殿下稍作等待,小人这就开始做巨胜奴。”
12. 通幽
罗娘子带着三件炊具进了庖房,纪莹很快便听到了乒乒哐哐的嘈杂声音,间杂着炊具们的争吵。
这要换了纪莹,这日子过不了一天,就得把这些炊具通通发卖了。
罗娘子真是好性情,她心里暗想,忽然瞧见,苗儿身后多了一道细细长长的黑影。
她心里不悦,瞥了眼卫暻,卫暻顺着她的眼神一瞟,了然道:“苗儿,还不藏好尾巴?你现在可是公主的人了,随时都要注意仪态才是,万万不可如从前一般……”
“我的尾巴藏好了啊……”苗儿委屈地扭头望去,与那细长黑影对视了眼,双方皆是一顿,接着,同时炸毛。
苗儿吓得一蹦三尺高,细长黑影则立刻扭头向门外冲去,想要从门缝中溜走。
卫暻吃了一惊,顺手抄起一旁的扫帚护体。
纪莹虽也被吓了一跳,却面不改色,抬起袖口,袖袍鼓起,呼出一股劲风。
这股风的方向由外向里,纪莹的袖袍便变成了一只充满吸力的口袋。
原本已经快爬到门边的细长黑影登时被风搅散,化作一只只蚂蚁大小的黑虫。
纪莹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虫子,这一瞬间头皮发麻,下意识收了呼风之术。
呼啦一声,无数黑虫冲向门缝,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纪莹面色发白,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只能大声喝道:“抓住它们!”
卫暻与苗儿恰恰都不怕虫,缓过神来,见这黑影不过是一只只小虫子组成,一左一右扑上前去。
所幸两人动作还不算太慢,在黑虫全部逃走之前,各自用手掌盖住了一部分。
纪莹左右看了看,拿起桌上两只陶瓷茶碗,远远抛给二人。
二人便把黑虫抓进其中,盖上碗盖,转头见到公主已然飘到十步开外,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公主放心,外面已经没有虫子了。”
纪莹不想堕了自己威风,不好叫他们再仔细检查检查,犹豫片刻,缓步上前,声音僵硬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装作你的尾巴?”
苗儿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卫暻把碗盖揭开一点,小心翼翼看了看碗里的黑虫,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迟疑道:“臣从前听家父说起,有人当了官后,便想用一些歪门邪道打压同僚,其中有一种邪术,叫做‘捕风捉影’,指的是驱使一群犹如影子般的黑虫,去同僚身边行窃听之事。”
苗儿神色一凛,看向手中茶碗,可他的同僚只有卫暻一个。
卫暻被苗儿奇怪的目光扫了好几眼,顿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有点脑子,我就在你身边,用得着捕风捉影吗?”
“真不是你?”苗儿不太信任地看着他。
卫暻懒得理这老鼠精,扭头望向公主,见她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便知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殿下,恐怕是有人知道了您的存在……”他说到一半,倏地住了口,只因不知这捕风捉影之术,是不是只要黑虫还在,施法之人便能跟着偷听。
卫暻在屋中转了一圈,又找到一只木匣,把两只装有黑虫的茶碗都装了进去,将黑虫彻底隔绝,这才继续说道:“殿下,这施法之人,会不会与先前盗尸、驱狼之人,是同一人?”
何止啊,此人恐怕还制作了厌咒她的木偶呢。
纪莹仗着父母宠爱,在紫宸殿旁听过不知多少政事,此刻哪还不知,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什么私人恩怨的事了。
可她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公主,在朝堂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即便真的打击到了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更遑论如现在这般,她都死了还不肯放过她。
纪莹望向卫暻:“永平伯可跟你说过,如何反击这捕风捉影之术?”
卫暻心知,此等窃听贵主隐私的行径,必然在公主心中引燃了滔天怒火,自己身为驸马,即便日后要和离,此刻也该有主辱臣死的觉悟。
他神色亦郑重起来,正要开口,罗娘子却已托着一碗热腾腾才出锅的巨胜奴走进屋里。
然而现在谁还有心思品鉴点心,匆匆尝了几口,也吃不出是什么滋味。
纪莹最不喜欢言而无信之人,对自己的要求也是一诺千金,因此让卫暻转述,今日另有要事,罗娘子可以过两日去公主府,届时她再分辨一番。
罗娘子瞧着卫暻与苗儿神色,迟疑道:“贵人方才在这屋中遇到什么了吗?”她走之前都还好好的。
卫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便告知她。
然而罗娘子方才在庖房里一边做巨胜奴,一边在心里盘算,她这样的庶民,一辈子能有几回接待贵人的机会?
即便这贵人如今算不上人,所能接触到的财富权力,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思来想去,绝不能放过这登云梯,罗娘子心一横,俯身拜倒:“公主殿下,小人家中有一祖传宝物,情愿赠与殿下,若能得您几分喜欢,也算它的福气。”
纪莹原本已要留下茶碗、木匣应付的银两离去,忽然听到她要献宝,再听她话中意思,似是要投入自己麾下。
虽然这罗娘子只是一名厨娘,可自己一共就两名随从,正是缺人的时候。
她向卫暻点了点头,后者便请罗娘子将宝物呈上来。
不管呈上来的东西有没有用,纪莹都已经决定把罗娘子带回公主府。
心里正因为有人投靠而欢欣鼓舞,先前的愤怒都减轻了不少,面前忽然出现一只鎏金铜塑蟾蜍,表面已经斑驳,嘴巴紧闭,双目却神采飞扬。
罗娘子捧着蟾蜍,讲述了一番此物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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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家曾祖为避兵祸,曾经远遁深山,在山中遇到两个道士在下棋,怀疑是仙人,便侍立在旁边,不敢打扰,如此等了一盏茶后,其中一人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足下知礼,我等亦有礼物给你。”
卫暻替公主问道:“想必那礼物便是这蟾蜍了。”
罗娘子点了点头:“曾祖接过此物,再抬起头,两名道士已经杳然无踪,只听到有人在空中说道,‘你拿着此物,保你后人富贵三世’。从那以后,这件蟾蜍摆像便成了我家的传家宝。”
她说完,双手呈上宝物,没有一丝留恋。
纪莹接过此物,以她的见识,自然不太瞧得上这灰不溜秋的东西,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夸奖。
正要勉强开口,却感到掌心传来一股吸力,下一刻,她通过炼化香火积攒的灵力便被蟾蜍吸收一空,蟾蜍表面的斑驳痕迹随之飞快补上,背上更是浮现出两个古朴有力的篆书:
【通幽】
纪莹讶然抬头,望向罗娘子,却见后者神色更是无比惊讶,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纪莹一怔:“你能看到我了?”
“不是殿下主动现身的吗?”
忍不住反问了一句,罗娘子很快意识到不妥,垂下眼帘,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去看那蟾蜍,猜测道:“难道是这宝物到了贵人手里,终于能展现出原本的能力?”
纪莹望着金光闪闪的蟾蜍,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指引,心中一动,吩咐卫暻:“把那些黑虫拿来。”
罗娘子抬眼,看到卫暻端来一只木匣,取出两只茶碗,心里不解,一个劲儿地睁大眼睛看着。
卫暻亦是满心困惑,暗道公主忽然不怕虫子了吗?
纪莹一手托着蟾蜍,本想另一只手去揭茶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究不敢,再次吩咐卫暻道:“打开。”
卫暻担忧地说:“会不会被它们逃了?”
纪莹不语,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卫暻只好唱了声喏,小心翼翼揭开碗盖。
一瞬间,众多黑虫迅速从碗底爬出,纪莹掌心的蟾蜍却也同时张开嘴巴,长长的舌头一伸一卷,便把所有黑虫卷入了口中。
卫暻猝不及防,手一哆嗦,茶碗摔在地上,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罗娘子和苗儿也纷纷惊呼一声,忍不住后退一步。
除了早有准备的纪莹,所有人都被吓得一个激灵。
蟾蜍再张开嘴,舌尖已经看不到一只黑虫,只有一张纸条。
纪莹拿起来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捕风捉影,为太子詹事府属官、咒禁师陈法应所有。】
“这件蟾蜍名为通幽,有通晓天下幽微之事的能力。”纪莹对众人说道,纸条在她掌心无火自燃,没一会儿便化作了飞灰。
13. 鸱?
罗娘子带着巨胜奴,撇下了三只炊具精,欢天喜地跟着纪莹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自然也有门神,且受公主差遣,等闲精怪不得入内。
炊具精在门外哭了一阵子,昔日主人却铁石心肠,连面都没露。
三只精怪只好回东市铺子里,没了主人,吵也吵不起来了。
罗娘子自有长史银竹安置,纪莹把蟾蜍通幽放在了窗边桌案上,回忆着它吐出的那张字条。
……是太子的人啊。
纪莹真想撬开这位兄长的脑袋看看,他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自己会成为他的威胁。
她本无意卷入夺嫡之争,可太子都如此针对她了,她可没有不反击的道理。
若是连她的坠马也有他的手笔……
“殿下。”出门打探消息的卫暻从门外走进来,喘了口气,叉手说道,“金吾狱那边,李巍审出来了。”
纪莹转过头,往常明媚的双眸犹如冻湖,冰冷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谁被亲人谋害还能无动于衷呢,公主现在没化作厉鬼,已然是她秉性纯善了。
卫暻低下头去,叉手说道:“据刘家香料铺老板供认,指使他去偷公主遗体的乃是梁王世子。”
纪莹重复了一遍:“梁王世子。”语气喜怒不辨,却无端让人心中生出寒意。
卫暻跪了下去,心里叹了口气。
本以为所有事都是同一人所为,谁又能料到,竟有两方人马同时出手。
即便公主生前确实喜欢惹是生非,倒也没有罪大恶极到这个地步。
卫暻紧张地抬起头,若是公主气哭了,甚至崩溃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脑子飞快转动着,却没想到,得知有两个亲人都要害自己的公主殿下,一点也没有“难道我真的这么讨人厌”的委屈。
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眼中只有属于上位者的冷意。
乐安公主可从来不会因为别人反思自己,虎头大王骨子里只有帝王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高傲。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血亲。
纪莹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字:“吾誓杀之。”
卫暻微微一怔,接着长舒一口气,俯下身去。
“喏。”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要杀人,他自然只有递刀的道理。
……
待纪莹被怒火填满的大脑冷却下来,卫暻才缓缓将李巍审讯的后续道来。
梁王乃当今陛下唯一还活着的亲兄弟,身份地位非同一般,李巍必须要搞清楚,此事只是梁王世子一人所为,还是梁王亦牵扯其中。
此外……
“真定公主已经暗中找人给您的遗体做了尸检,”卫暻看了看纪莹脸色,缓缓说道,“经过仵作确认,您的遗体内……”
纪莹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中过毒吗?查出是什么毒了吗?”
卫暻快速一口气说道:“仵作查出您体内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毒,分别是砒霜、乌头、曼陀罗。”
纪莹:“?”
自信如纪莹,听到这里也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我真的有那么招恨吗?”这是生怕她死不了啊。
卫暻谨慎地说:“公主冰雪聪明,活泼可爱。”
纪莹:“……”
这安慰聊胜于无。
想到一个人居然能同时被这么多人算计,卫暻心里不禁同情起公主,认真地说:“臣斗胆说句实话,即便是我们最势如水火的时候,臣也没想过要害您。”说到底,公主只是顽皮了些,什么人才会恨她恨到要下毒的地步啊?
纪莹嗤了一声,仿佛对他的安慰嗤之以鼻。
卫暻却分明看到,公主眼里掩不住的迷茫与失落。
卫暻绞尽脑汁地分析起来:“殿下生前,可曾获得过什么惹眼的东西?”
令人起杀心的,不是仇恨,那便很有可能是为钱财权势了。
纪莹说:“我的宝贝,堆在乘云阁的库房里,用都用不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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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贵重的呢?”
“若说贵重,价值连城者亦不知凡几。”纪莹忽然想起什么,“但若说格外惹眼的,恐怕只有那只白狐衔来的鸱鸮面具了。”
卫暻一怔:“元日那天,我曾听说有只神秘白狐现身宫中,后来却又说是谣传。”
纪莹解释说:“那只白狐忽然来到我面前,丢下鸱鸮面具就离开了,阿娘说,白狐常被视为祥瑞,鸱鸮又有战神之意,二者结合,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因此下令把这面具收起来,不准再提此事。”
卫暻心中一沉,即便他是没入仕的富贵闲人,听到白狐、祥瑞的字眼,也能感觉出皇家会有多敏感。
“鸱鸮原来象征着战神么?”他干巴巴地说,“殿下确实勇猛,这称呼倒也配得上您。”
“鸱鸮面具收进库房没多久就不见了。”纪莹皱眉说,“难道是太子和梁王世子不希望我当战神么?”
她看了看卫暻,见他神色愈发不安,冷笑一声:“你怕什么,若是果真因此物而起,我便是成了鬼,也是鬼中最厉害的大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看我怎么收拾这两个王八蛋!”
卫暻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臣不是怀疑殿下的实力,只是这些恶人诡计多端,臣担心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殿下也没个智囊,到时候又中了他们的阴谋诡计。”
纪莹觉得不太对劲,想了想这话里意思,顿时不悦:“你的意思是,本宫自己就没脑子,只能靠别人的脑子?”
卫暻没想到她居然听出来了,拼命想怎么找补。
谁知,还没等他想出来,纪莹倒自己跟自己和解了,洋洋得意地说:“一力降十会懂吗,我只要认真起来,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他们通通碾死。你现在就去找银竹,问她多要几炷香,再让罗娘子做一桌供品,等到了晚上,我就去梁王府,会一会那以下犯上的世子。”
打架之前,当然要吃饱喝足,纪莹心里撸起了袖子,她虎头大王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压根用不着动脑子。
14. 灭魂钉
子夜,梁王府。
世子纪符在床前徘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其妾室花红说道:“你夫君将有大难,唯有请你出手相救了。”
被他大半夜喊醒的花红狠狠啐了他一口:“上回让我助你最后一次,便放我离去,结果呢?言而无信的贱狗,还敢来扰我清梦!”
纪符冷下脸道:“是我无信,还是你那头畜生无能?若不是它放跑了李巍,又怎么会有现在的麻烦!”
花红刚因“畜生”二字大怒,听到后半句又转怒为喜,靠在床头悠然说道:“怎么,刘家香料铺被发现了?”
“何止。”纪符说,“人都被李巍抓进了金吾狱,把你我都供出来了。”
花红挑了挑眉,越发高兴起来:“这么说,马上就要有金吾卫上门抓你了?”
“你不要以为自己能趁乱逃走。”纪符阴恻恻地说,“红儿莫忘了,自家的身契还在谁手里。”
花红面色一变,忽然抬手,衣袖从手腕滑落到肩膀,露出一只布满凶兽文身的臂膀。
纪符连忙后退,然而下一刻,其中一头黑狼文身已从这只臂膀中跃出,张口便向他脖颈咬去。
他大惊失色,连忙改口:“我若死了,尔等皆要陪葬!”
锋利狼牙倏然停住,一滴腥臭液体缓缓滴落。
花红咬牙:“杀了他!一起死!到了阎罗殿我也有话说!”
“真的是最后一次!”纪符语速飞快,信誓旦旦承诺,“只要渡过这次难关,我便把身契还给你,放你们自由。”
黑狼慢吞吞回到了花红臂膀中,后者上下打量纪符一眼,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随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份文书。
“既然如此,将这份契书签了。”
纪符一怔,接过来看了两眼,见“此事毕,解除与花红契约”云云,不禁好奇道:“红儿不是不通文墨么,这是找谁写的?”
“再不通,真要被狗吃得只剩骨头渣了。”
花红指的是谁,纪符心知肚明,讪讪一笑,寻了只笔,签上大名。
花红仔细看过,把契书收好,才漫不经心地说:“还是去杀那李巍?”
纪符摇了摇头:“如今杀李巍已经没用了,要把他主子除掉。”
“那是谁?”
“真定公主、二皇女纪雲。”
听到这个名字,花红白了他一眼:“你莫非忘了,先前对乐安公主下手多么困难。”
“此公主非彼公主。”纪符笑了起来,想要替花红捏捏肩膀,却被一把甩开了,他也不恼,腆着脸继续凑上去,“真定公主好对付得多,明日她要去宣化寺给乐安公主供长明灯,我把她的侍卫引走,你叫黎沧去,一口便能把她吞了,不留一点痕迹。”
花红疑惑:“当时你不是说什么真龙血脉,难以近身么,怎么现在不说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纪符神色笃定,花红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想想枕头下的契书,唾手可得的自由身,便也不欲多问。
谁知,若做亏心事,必有鬼上门,两人刚达成约定,便有一道阴风刮过窗棂,把屋中灯火吹灭了。
屋内骤然一片昏暗,只有一道月光漏在窗前,纪符忽然汗毛直竖,只觉得比被黑狼叼住脖颈时还要心悸。
他下意识喊了声:“红儿。”
“何方高人登门?”花红起身捋起衣袖,悄悄放出了一头黑狼、一头山魅、一只蛇妖。
三头精怪,已经是她能驾驭的极限。
黑暗中无人应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却能感受到一股愈来愈强烈的存在感。
黑狼黎沧耸了耸鼻尖,这气味……似曾相识。
他回头望了眼主人。
轻纱般的薄雾已从窗外飘进来,带着意合香清逸风流的天家气象。
花红鼻尖也冒出几颗汗珠,从腰间抽出一根皮鞭,提气冷声道:“阁下藏头露尾,恐怕是小人行径!”
一道掐着嗓子、尖尖细细、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背地里谋划害人性命,便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所为了吗?”
花红心中一沉。
对方竟然已经在附近听了许久,她却毫无察觉,双方实力差距可见一斑。
纪符还在低声说道:“不能放跑此人!”
花红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现在是人家愿不愿意放过他们的问题好吗?
窗外。
老鼠精苗儿抬头望了眼面容隐没在雾气中的公主。
他随着纪莹前来梁王府捉拿梁王世子,自觉把自己摆在了公主门下走狗的位置上。
话本里,这种贵人手底下的头号打手必是武功高强的大太监。
苗儿便捏起嗓子,迫不及待地学起了阉人腔调。
见公主还没有动手的意思,苗儿的兴奋劲褪了些,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精怪的武力值往往与原形匹配,屋子里头的狼妖、山魅、蛇妖,哪个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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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精厉害。
难道、难道这就要在主子面前,用悍不畏死表现自己的忠心了吗?
苗儿颤抖着伸出利爪,往前迈了一小步。
就在这时,公主也抬起了一只手。
两根漆黑长钉蓦然脱出,带着一股摄魂夺魄的阴冷气息,仿佛阿鼻地狱最严酷的刑具,向着有罪之人直射而去。
里头二人商议如何谋害她二姐的话语,纪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公主之怒,亦有雷霆千钧。
若她今日没有来梁王府,二姊明日会怎么样?
纪莹面若寒霜。
花红瞳孔瞬间放大了,这玄铁长钉竟令她的魂魄都颤抖起来。
这是镇压极恶之鬼的灭魂钉!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驾驭此等神器。
她不知道,这是公主从自己的喉咙上硬生生拔下来的。
公主也不知道,这玄铁长钉竟有这等来历。
她只是感到,先前极难驭使的长钉,在她耗尽灵力、再食香火补足后,变得举重若轻。
现在的她,动用这长钉时已经不必犹豫。
信手拈来,如臂指使。
花红听到身侧传来一声惨叫,不用回头,都能从契约反馈回来的伤害感受到,纪符被灭魂钉扎了个透心凉。
她自己虽侥幸躲开第一下攻击,却因为那该死的契约,胸口一痛,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黑血。
护卫在她身侧的黑狼、山魅、蛇妖,亦是如遭重击,气息瞬间萎靡下来。
一击必杀!
纪莹心跳微快,控制着面色,不叫人看出,这便是她的全力一击。
感受着灵力再次耗尽的身体,她瞥了眼苗儿。
苗儿哆嗦的身体直了起来,会意地唱了声喏,大摇大摆地上前。
先锋他不行,补刀他还不会吗?
公主殿下真是个好主人,还给他留了个立功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准备推开门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他心头升起。
几声猫叫,他惊慌抬头,看到屋顶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狸花猫,为首的双目如炬,正是那只带队前往茂园灭鼠的猫妖衔蝉。
纪莹抬起头,和衔蝉目光对视。
“公主殿下,没想到您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黎沧的主人。”
衔蝉站在屋檐上,诚恳地说:“能不能请您看在我的薄面上,留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