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婢女咸鱼日常》
1. 穿书
六月,长安城外。
炎夏永昼,蝉鸣声声响,纵然楚王府的田庄周围挖有水渠、背靠密林,也凉爽不到哪里去,燥热熏得人懒怠。
庄子西角的小厢房中,轩窗大开,斑驳树影打进屋舍。
床榻上,沈蕙斜卧着,用浸了井水的巾帕敷脸,两三缕潮湿的碎发贴在耳旁,帕子冰冷沁凉,激得她一抖,舒服地叹口气。
叹过气,她想起如今处境,连连哀叹。
可怜她通宵看文又怒骂一胎多宝情节恶俗后,情绪过于激动昏迷,直接穿书了。
原身人设经典,是书中的恶毒家生子女配,上头有个继母蒋氏,十分爱立规矩,借孝道礼教百般苛待她。
这点,由屋中器具摆设可以得见。
她和妹妹居住的堂屋不大,朴素至极,榻边置枣木小几子,几案年头久,灰扑扑的,两个装衣服的箱笼漆色斑驳,里面不过放着些粗布衫裙。
自然没有钗环首饰,只用发带绑双丫髻,唯一的平安锁还是原身姨母给的生辰礼。
忽而一道脚步声近,打断沈蕙的兀自沉思。
“姐姐,你怎么还躺着,母亲正寻你呢。你卧病在床十余天,都许久不曾给母亲请安了。如今即将病愈,应该去的。”
来人穿一袭白粗布裙,上身的窄袖青衫略略褪色,生得小眉小眼,神态稍显怯懦,本是十一岁了,但身量偏弱,比其余同龄丫鬟们矮瘦些。
“病又犯了,头晕,没法子去。沈薇你人美心善的,代替我和母亲说一声吧,谢谢。”沈蕙拂开湿哒哒的刘海,皮笑肉不笑地朝对方咧嘴。
她打量眼前的便宜妹妹沈薇,无语凝噎。
傻丫头,你不是什么侯府贵女,咱俩的继母又非名门主母,一家子全是给楚王看田庄的奴仆,守着请安的规矩给谁看?
“姐姐,你且听听劝吧,母亲虽说是继母,但父亲既然已娶了她,她又早早地替沈家生下一儿一女,世人眼中,她就是你我的母亲。”沈薇被沈父教得温驯,满脑袋人伦孝道,“姐姐,快起来,别懒着了。实在不行,你只去请安,其余的活我帮你干。”
她走近几步,轻轻拽沈蕙。
沈蕙不动如山,两手摊平巾帕蒙在眼睛上:“我难受,必须多多休息,你最好也别多干活,容易中暑。”
“姐姐,我不能偷懒。母亲说,要报了我的名字上去,让我领差事,先做田庄里的小丫鬟,以后慢慢往上升。”沈薇丝毫未发觉其中蹊跷。
沈父是田庄的管事,蒋氏乃他妻子,两人土皇帝土皇后一般,若仅仅想在庄子中安排下自家女儿,何必大费周章。
瞧着妹妹的天真模样,沈蕙默默捂脸翻白眼。
这受气包女主没救了。
受气包既是沈薇,古言种田经商文《锦鲤小厨娘:连生六宝嫁国公》的女主。
其乃楚王府的家生奴婢,全家被放出去后,与姐姐沈蕙结伴卖馄饨挣银子,孝顺赌鬼父亲、感化自私继母并照顾弟弟们,至小说结局时,已成为赵国公的续弦夫人,靠接连两次一胎三宝稳坐正室之位。
而沈蕙则好吃懒做、贪财逢迎、野心勃勃,最终因勾引贵公子失败,被送进庙里了此残生。
可现在,沈蕙换了芯子。
总不能一头碰死,那么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诚然,原身也干过许多坏事,但她借了人家的躯壳活第二次,不该再嫌弃指责。
事到如今,还是赶紧去投奔在楚王府里做乳娘的姨母,脱离赌鬼爹、自私继母的掌控,才是重中之重。
“姐姐...唉,好吧,你倘若果真身上不爽利,我便再求母亲允准你养病。”沈薇见沈蕙不答话,来摸姐姐的额头,“姐姐,你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阿娘去后,我只剩你了。”
言罢,沈薇移走榻边小几子上的药碗,将手中竹篮放下、揭开盖着的酱色方布,摆出从大厨房里拿的午膳。
两人的生母姓许,原是楚王府绣娘,被配给沈父,为其诞育二女,于八年前病亡。许氏甫一病亡,沈父立即娶来蒋氏当继妻。
听过这话,沈蕙悄然心软。
她并非铁石心肠。
之前卧病在床时,全由沈薇照顾,事无巨细,养得她除却掉些份量,几乎不显憔悴。
假如,沈薇没看上去的那般愚孝,她愿意带这傻妹妹一起走。
“阿薇,你也吃。”她知沈薇通常在蒋氏屋中用饭,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有些事从前我不曾同你说过,今日我讲讲,你仔细听。”
午膳是羊肉萝卜汤、两个胡饼和一碟醋腌藠头。
胡椒、桂皮、莳萝等物价贵,羊汤里香料气息不浓,咸味稍淡。
而藠头既是薤,与小蒜薤白是远亲,用醋和茱萸油拌过做成菹菜,酸辣开胃,搭配着吃,能缓解肉的腥膻。
原书是架空朝代,国号曰齐,民间多吃羊肉鸡肉,主食是胡饼、餺饦、索饼、黄米和粟米饭,炒菜自南边传入长安多时,方兴未艾。
沈薇想推辞,但小腹忽现咕噜咕噜声,羞得她咽下嘴边言语,点点头:“谢谢姐姐,不过我喝些汤就行。”
蒋氏势利小气,异常偏心,每每用膳时,都要从沈薇碗中挑肉给自己吃,倒是想过挑沈蕙的,然而原身强势,先三两口吃下肚,哪怕烫得嘴疼,也不会漏掉半点肉星子。
是故,虽才和妹妹差了一岁,沈蕙却身形高挑、康健丰腴
“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穿来这几日,沈蕙没光闲着养病,旁敲侧击打听过不少规矩和消息,心中早有成算。
“十一呀。”沈薇乖顺答道。
“好,那你应当知道所有家生子自满七岁便该干活,先做帮工,等年长些,再分个正经差事。帮工每月拿三十文钱,有差事后,从最低的小杂役干起,五十文至八十文不等。”沈蕙话锋一转,“以母亲的性子,她怎会白养着谁,怕是早瞒了我们上报过,反手又扣下你我的月钱。”
此话不假。
沈父是田庄总管,蒋氏是田庄的账房嬷嬷,分发月钱全由这对夫妇掌管,一直暗中克扣蕙薇两姐妹。所幸按照时间线,如今的蒋氏还未诞下儿子,否则沈蕙沈薇只会更难度日。
然而人不算不如天算,蒋氏机关算尽攒来的钱分文不剩,皆用作给沈父还赌债。
楚王重规矩,三令五申严禁下人参赌,连外面商铺、马场、畜场、田庄的管事也不例外,一经发现,即刻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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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但赌鬼难有收手之时。
沈父屡教不改,纵然楚王素有贤名,都无法继续姑息。
两年后事发,楚王看在对方是刚开府时就买来的奴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网开一面,只勒令沈父迅速还债,并杖打其十下,放还全家卖身契。
可即使这般,书里的沈薇依旧奉养沈父到老,来了个团圆记。
沈蕙才不肯当冤种,上演包饺砸大戏,借此提点沈薇。
沈薇显然从未细想过差事和月钱。
“会吗?”沈薇心眼少却不傻,静静思索半晌,眼中渐渐凝满失望,“不...怎会这样。姐姐,我自认对父亲母亲恪尽孝道,他们若缺钱,明说好了,我绝不私藏。”
“你孝顺人家,人家当你是不要钱还倒贴钱的丫鬟。”沈蕙坐直身子,戳戳沈薇的额头。
早在看文时,沈蕙便想冲进屏幕破口大骂,现在终于可以亲自教训女主,心中万分舒畅。
沈蕙算是品行端正,脾气却不比原身好多少,风风火火,快言快语。
她一把揪住沈薇的耳朵,低声呵斥:“既然你这么爱伺候人,那以后咱们专门伺候人去,省得留在这,倒贴干活。”
家生子出路少,沈蕙不会异想天开,只准备先离开田庄,再走一步看一步。
“唉,我们又能去哪呢?”沈薇擦擦眼角,仍在因沈父和蒋氏的欺瞒伤心。
可她悲观,却没反驳沈蕙的计划。
虽说是温顺老实,但沈薇不过因为自幼被以三从四德、德言容功教育得痴了,真遇上点拨,倒也看清。
侍奉沈父蒋氏乃孝道人伦,可跟随姐姐沈蕙是亲情私欲。
“进长安城找姨母,求她拉我们入王府当差。”沈蕙一面撕了块外焦里韧的胡饼,一面定睛端详对方神情。
若沈薇露出半分不赞同,她只当没这个妹妹,自己投奔姨母去。
所幸,沈薇仅仅略显迟疑:“姨母的确多次说过要带我们走,不过父亲总讲那是客套而已。”
姐妹二人的姨母是许娘子,乃楚王第三子的乳娘,性情果断强势,看不惯沈父已久。
许娘子心疼姐妹俩,不止一回展现出想带外甥女们进王府的意思。
然而每逢此时蒋氏总故意关着原身,不准她向姨母哭诉,沈薇又听信沈父的哄骗屡次推辞,安稳前程遂断绝。
沈蕙小口喝羊汤,掰碎胡饼泡进去,耐着性子同沈薇解释:“不见得,以姨母如今的位置,有的是人巴结。若非真在乎亲情,她怎会三番五次地提起这事?”
楚王膝下现有三子四女,许娘子照看的三郎君今年十岁,生母乃赵庶妃。
赵庶妃颇为得宠,给楚王诞育一子一女,可惜后院里侧妃的名额已满,否则早该晋升。
而三郎君则自幼养在楚王妃身边。
嫡母疼爱,生母受宠,再加上大哥早夭,二哥和四弟不太讨楚王喜欢,三郎君风光无两,连带着许娘子水涨船高,是众乳娘中的第一人。
“那父亲为何骗我?”沈薇紧皱眉头。
沈蕙的目光坚定锐利,斩钉截铁道:“因为他怕你我脱离掌控,得知阿娘病亡真相,不给他养老送终。”
2. 连夜跑路
沈蕙的一席话犹如平地惊雷,震得沈薇瞪大双眸,久久无言。
“你是说,父亲害了阿娘?”沈薇忽而落泪。
“对,姨母知道内情,所以父亲才挑拨离间我们和她的关系。”沈蕙嚼几下脆嫩水灵的藠头,随口扯谎,脸不红心不跳。
沈父与蒋氏自然品行恶劣,但论谋害原配许氏之事,沈蕙即便知道书中剧情,也无法搜集到全部证据。
可没关系。
她不过是需要一个投奔姨母的理由。
沈蕙记得许娘子怨恨沈父已久,心中多疑,不过是看在外甥女的面子上才没下手,如今正好由她来递刀子。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倘若想避免被沈父牵连,永绝后患是上策。
“我、我......”作为人女,沈薇碍于孝道,想替父亲辩解,但左思右想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啊。
当年父亲再娶,人人皆感叹蒋氏进门的速度之快,仿佛早有预谋......
欺人太甚。
蒋氏固然可恶,然而假如父亲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轮得到那人来苛待她和姐姐、作威作福?
“瞧,哪怕乖顺如你,都无法再为父亲辩驳。”沈蕙不给沈薇退缩的余地,一鼓作气,锋利的话语如刀剑般直戳她的心,“还有,你不是最爱谈论孝道吗,可你若罔顾杀母之仇,继续奉养仇人,何止是不孝。不忠不孝、包庇罪人,百年之后,判官必定要判你进阿鼻地狱。”
想说通这种人,拿魔法对付魔法最好用。
沈薇胆小,听闻“地狱”二字时吓得肩膀颤抖,面容渐次苍白,默默无言,低声啜泣。
“所以,想好了吗?”沈蕙不理她,只一味地闷头吃饭。
待足足吃完一张半烤胡饼后,她找来干净的巾帕裹好剩下半张饼,塞进包袱。
她早已备下跑路用的东西。
包袱中一应俱全,口粮是胡饼和煮鸡蛋,轻装上阵,该做取舍,外裳裙子且不要,只带走贴身的小衣以防落入旁人手里。
其余的是一对银钗、两套罗衫和原身攒的几十文铜钱。
“想好了,我和姐姐走。”沈薇咬着下唇,血腥味弥漫,半晌,终于讲出这句话。
开口后,她竟不觉难过,反而心中舒畅,好似积攒已久的哀怨全散去了般,桎梏已消。
咦...好奇怪。
沈薇纳罕,她以前为何从未想过还可以走呢?
她握住沈蕙的手,双眉颦蹙间是紧张和担忧:“我们什么时候启程,从哪里走,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办,要计划周全。”
“今晚。”沈蕙分出剩下的羊肉给沈薇,强迫她吃,“多吃肉,否则挺不到进长安。”
田庄名为庄子,实际上是楚王的别苑,其素来恶奢悦朴,在靠近密林的地方建了些茅屋竹舍,偶尔来静修,满足下山间隐居的瘾。
故而田庄距离长安城虽不远,却也有一夜的车程,沈薇体弱,沈蕙怕她半路晕倒。
“这么快...好,我跟姐姐走。”沈薇心眼少有心眼少的好处,若认定谁,彷如雏鸟似的对其言听计从。
入夜,戌时五刻。
沈蕙是故意挑的今晚。
其一,六月将尽,月末琐事繁忙,沈父和蒋氏分身乏术,哪怕没瞧见蕙薇姐妹俩的人影,都未派小丫鬟来寻。
其二,这天也是外出采买的日子。
蒋氏虽说掌管田庄采买,威风八面,可有人奉承便有人厌恶。沈蕙故意找上看不惯蒋氏许久的段婆子,送出一根银钗,带沈薇坐上前往长安城的采买马车。
“这不是阿娘的嫁妆吗?”马车中,沈薇望向那只梨花银钗,讶然非常,“应该是在蒋氏手里吧。”
许氏被配给沈父时,王府赐下一对银钗和三匹大红菱纹罗,待其去后,这些物件全被蒋氏霸占,银钗压箱底,布料送去做小衫子。
“嗯,我给偷了。”沈蕙啃着段婆子给的粔籹,嘴没停过。
粔籹别名寒具,类似撒子,以油和面再炸制而成,微甜略咸,酥香焦脆,酥得她一手拿着吃,一手接碎渣。
段婆子帮沈蕙逃离田庄,敛财其次,主要是想看蒋氏吃瘪,闻言笑意愈发浓:“我还带了别的吃食,有桃花酥跟栗子糕,你吃不吃?”
虽说大齐安定太平,但诸如糖糕之类的点心因要用猪油、饴糖与时令花汁制作,依旧价格不菲,莫说寻常百姓,便是沈父蒋氏都不舍得随意送人。
“吃,谢谢段婆婆,阿薇你也吃。”十二岁正值长身体,沈蕙才不想委屈自己的嘴,“婆婆您真是菩萨心肠,等见了姨母,我定要好好跟姨母说说您的出手相助、大恩大德。”
“哎呦,实在嘴甜,还伶牙俐齿的,像你姨母。”段婆子被哄得乐开花,“我是看你们姐妹俩可怜,帮衬一把,何必言谢。”
段婆子从前是楚王府里的姑姑,与两人的姨母许娘子算点头之交,可惜不知因何被分来田庄做事。
她自诩风光过,看低蒋氏,而蒋氏妒忌她手中殷实,日日打压,水火不容。
故而,当沈蕙找上来时,段婆子是一百个愿意一百个迫不及待。
沈蕙闻言佯装惊讶:“倒是巧,您还与姨母认识。”
原身私下存的铜板何止几十文,她从前数过,足有将近二百余文,能从蒋氏那种继母手里抠出钱,着实令人佩服,也给她留下打探消息的资金。
穿来后,沈蕙借取饭送饭的机会,找上不少原身记忆中非蒋氏一派的嬷嬷娘子,得知段婆子这位硬骨头,基本摸清对方的背景。
“你姨母许娘子是三郎君的乳娘,三郎君又跟着王妃住,娘子平日里只在后院走动,我却是管下人膳房的,若非她偶尔来要吃食,我哪里能得幸同她说上话。”段婆子语气殷勤。
三郎君五岁时,正值楚王妃所诞育的嫡长子大郎君高烧病亡,楚王怜惜发妻,遂将其送到王妃院里抚养,许娘子也跟着在王妃身边得脸。
如果是寻常乳母,叫一句妈妈或姑姑便是,但许娘子受重用,人人皆唤她为“娘子”。
“下人膳房?王府不愧是王府,听起来,光膳房就不止一个呢。”沈蕙挑拣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打听,不提太多。
“何止一个,算上单给大王、王妃做饭的,还有间供给其余主子们饭食的膳房,余下还有一间小膳房。”段婆子故意不说小膳房是谁院中的。
沈蕙急需得知楚王府内部大小消息,晃晃她的胳膊撒娇:“婆婆,您何必卖关子呢。”
“好好好,我说。”段婆子十分受用这种态度,好似自己还是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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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那个被小丫鬟们巴结的大嬷嬷,“小膳房是大王特赐给赵庶妃的,庶妃福德深厚,我离府时她已怀孕月余了。”
算上这次,赵庶妃入府十二年四度有孕,中间小产过一次,但总共也诞下一儿一女,无人能及。
“庶妃当真受宠呢。”沈蕙笑盈盈道。
若她记得不错,这位赵庶妃是位大智若愚的人物,同楚王妃一起笑到最后。
段婆子语气怀念:“对呀,确实得宠。说来,庶妃的贴身婢女是蜀地人,爱吃我腌的茱萸鱼鲊呢。”
鱼鲊俗称腌鱼,以姜丝、茱萸油、米酒和稻米填充生腌,气味浓烈激辣。
可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一不留神竟被牵连着踢出王府,倘若没有许娘子周旋,连田庄都待不得。
也罢,与其沉溺后悔,不如将目光放长远些。
段婆子收敛思绪,克制住不平和惋惜。
“阿蕙,如果你姨母问你想去哪里当值,你不妨说兽房。”她存了私心,想卖许娘子个人情,“我堂妹是兽房的管事姑姑,你到她手下做小丫鬟,我请她照拂你。”
沈薇一听姐姐有好去处,频频向沈蕙使眼色,催她答应。
但沈蕙留几分警惕。
她可不信天上掉馅饼。
段婆子眼光毒辣,看透沈氏姊妹俩的脾性。
这姐姐阿蕙瞧着贪吃天真,实则句句在向她打探王府私密;而妹妹阿薇貌似沉静聪慧,心里却没自己的考量。
故而,段婆子不将沈蕙当寻常丫鬟看待,轻笑道:“我知你八成暗自怀疑,只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婆婆这话折煞我了。”沈蕙见她打开天窗说亮话,遂不再隐瞒,“但我们姐妹二人除却姨母,孤苦无依,若不谨慎些,恐怕早早便被蒋氏给害死了。”
“是,不过我与你讲兽房的差事,叫利人利己。”段婆子也是妙人,点到为止。
如果这小丫鬟信她,必然会同许娘子提起,自已姨母之言,小丫鬟总该听;若不信,只是没缘分而已。
沈蕙顺从颔首,记下。
马车疾驰过一夜,差点把沈蕙晃得晕车,终于抵达长安。
自金光门进城后,刚行几步便能望见西市。
主路两旁种的柳树绿叶蓊郁,漕渠蜿蜒穿过里面的放生池,坊门内外是络绎不绝的商旅,其中不乏牵骆驼的胡人,与大胆裸露面容和手臂的小娘子。
大齐民风较为开放,不禁止女子独自上街,而且段婆子和沈蕙沈薇是奴婢,倒不用如名门贵女般考虑礼数戴帷帽。
如此,沈蕙拉沈薇直接跳下马车,松松僵硬的筋骨。
“楚王府在崇仁坊,直走再往右走,极容易找。”出来采买,当然不止段婆子一人,除开她独坐的马车,后面另有五辆,无法再送她们,“外面的大道都走不明白,又如何走清楚王府后院里的小路游廊,且看你们的造化了。”
“是,多谢婆婆指点。”这话不中听却是实话,沈蕙虚虚福身。
幸好原主来过长安。
前年正月时许娘子接外甥女们进京小住,给沈蕙过完生辰,等到了二月二、收过王府赐的迎富贵果子才送姐妹俩回家。
按照记忆,沈蕙领沈薇走了大半日,入崇仁坊后,直奔楚王府下人院的角门去。
3. 见姨母
还未走近,角门处看守的婆子立即轻喝一声:“站住,此乃楚王府,闲杂人等,即刻退避。”
“你们两人是谁,怎敢在王府附近停留。”婆子才说完话,一正要迈出门槛的婢女望过来,指着沈蕙挥手,“你这小娘子瞧着机灵,为何却做糊涂事,去去去,还不快些离开。”
婢女生得俏丽,不比姐妹俩大多少,上身着淡粉绣春桃罗衫,下配白绫裙,外罩藕荷色半臂,鬓发间簪的绢花栩栩如生。
绝非一般的小丫鬟。
沈蕙见此,先往福身道谢,态度谦顺:“我初到京城不懂规矩,险些酿成大错,多谢姐姐提点。
姐姐好,我名叫沈蕙,三郎君身边的乳娘许娘子是我姨母,烦请姐姐通传一声,说我与妹妹阿薇进京来寻她。”
她立即报出姨母许娘子。
“当真?”粉衣婢女一听她是许娘子的外甥女,凌厉的神色微微变柔和,盯住沈蕙,走近几步。
“自然当真,若有半句虚言,且叫我父亲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沈蕙目光坚定,回望过去,竖起三根手指。
虽说这的确并非假话,但她也不拿自己发誓。
“是你呀,前年你好像还来过吧。这时候不巧,现在许娘子正当值,陪三郎君同王妃用晚膳呢。”那婢女显然与许娘子相熟,眼睛骨碌碌转几下,作势便要领沈蕙走,“这样,咱们到南曲去,进许娘子家里等她。”
长安城分为一百余个里坊,而坊中又设十字街,以方位划出北、西、南、东四曲,曲中另有十字巷,间隔宅院。
“多谢姐姐。”沈蕙再次福身,但继而却道,“可恕我斗胆多嘴,姐姐是否记错位置,姨母家应在崇仁坊的北曲吧。”
这婢女留了心眼,有意试探她的身份。
果然,王府里各个是人精。
“哎呀,瞧我,是我记错了。”婢女一听沈蕙的身份存了八分真,顿时热络起来,“你不在王府中,哪里知府里过节的规矩多,这还有十日便是乞巧,我们忙得晕头转向,怎么记得住其他事。”
“不知姐姐是侍奉哪位贵人的婢女?”沈蕙见她有意夸耀,忙问道。
“我叫春桃,正是侍奉王妃的,但我年纪小,今年才十五岁,只做二等婢女。”春桃人如其名,笑起来似桃花般喜庆明艳。
她领姐妹两人拐进北曲,找到小宅院。
宅院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看门的丫鬟,见过春桃后急忙起身行礼:“春桃姐姐来了,快请进。”
“嗯,找你们青儿姐姐去,说这两个妹妹进京寻人,管许娘子叫姨母呢。”春桃来过多次,倒是不客气,差遣过小丫鬟,轻车熟路进门穿过前院。
青儿是许娘子的心腹,常来帮她打理宅院。
后面的院子里种有梧桐树,树下搭凉棚,放着铺了竹簟的木榻,榻上置瓷枕、小案和焚驱虫艾叶香的香炉,方便人休闲纳凉。
周围另有名打杂的奴婢,立即来奉茶,并摆上一盘盐炒梧桐子当零嘴。
沈蕙留心观察,这里的小丫鬟们虽不至于穿金戴银,但均是模样端正、礼数周全,发髻梳得乌黑油亮,头间系着红绸带,腰上挂的是缎布荷包。
一个乳娘家尚且如此,真不知楚王府里该有多富贵。
“青儿姐姐这会应该在用饭,你们等等吧,坐。”春桃倚在榻边,扬扬脸。
沈蕙摇头推辞:“不敢,姐姐平日里是姨母的客人,我却是前来拜访的晚辈,不好造次。”
“你呢?”春桃又问沈薇。
“回春桃姐姐,我听我姐姐的。”沈薇胆子小,努力压抑紧张,才能稳住声音。
春桃观她们俩都谨慎知礼,心下多出几分喜欢。
“你们别拘束,许娘子为人和善、出手大方,王妃院中无人不喜欢和她亲近,而她身边的青儿又十分温柔。”春桃语罢,压低嗓音,“所以,你们若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她是你们的姨母,肯定向着自家外甥女。”
春桃为数不多的爱好便是打听闲杂趣事,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沈父蒋氏的恶行,她脾气差但仗义豪爽,想帮沈蕙一把。
“姐姐说的在理,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唉......”沈蕙装模作样地轻叹两声,十分委屈,抖了下帕子擦擦眼角,一举一动皆是戏,“让姐姐见笑了。”
春桃虽爱听闲事,可还要维持面子上的礼数,安慰她道:“好妹妹,我懂你心里难受,但家丑不可外扬,我不听你也不必讲,留着讲给你姨母听。”
“你们倒是姐姐妹妹的叫上了,好生亲热。”稍几,一个头梳百合髻的年轻女子从廊下走来,体态丰腴,打扮素淡,碧色绫衫配同色罗裙,仿若迎风飘着的梧桐叶,笑盈盈的,直接握上沈蕙和沈薇的手,“还记得我吗,我是你们青儿姐姐。”
许娘子身为三郎君的乳母,鲜少能得空,其夫君又是外面的店铺管事,常不归家,家中基本由青儿安排小丫鬟们看管照料。
前年上长安过节,一半时间都是青儿带姐妹俩游玩观景。
“自然记得。”沈蕙拉沈薇行礼,“我和妹妹贸然进京,让姐姐和姨母看笑话了,可也是不得不来了。”
春桃见沈蕙似乎有话要说,立即起身,朝青儿点了个头:“我该走了,再不回去会被人说的。”
“妹妹慢走,多谢妹妹送她们过来。”青儿陪她走到后院门边。
待无外人后,青儿示意沈蕙沈薇进堂屋,挥退跟随的两个小丫鬟。
这是许娘子的住处,故而青儿不坐主位,与她俩走过正厅,到屏风后的窄榻上说话,横放的窄榻临着花窗,糊窗的纸澄净柔软,透出融融明光映在对面的胡桃木大书案间,书案左边置绣了团簇牡丹的银红帷幔,隔开睡房。
“阿蕙,你说吧。”青儿握住沈蕙的手,不动声色地打量,心下一沉。
比从前瘦了些,穿得也差,粗布衣衫洗到褪色,手肘处缝了块补丁,裙子甚至还是拼布的。
阿蕙的脾性她知道,掐尖要强,小心思多,却连这样的人都被继母蒋氏苛待至此,怪不得那妹妹阿薇的身量简直像根枯竹竿。
本朝崇尚丰腴,青儿见小豆芽菜沈薇瘦得快脱相了,实在心疼。
不过她思及那几封拒绝的回信,微微怀疑。
阿蕙不是不想进长安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沈蕙只当没发觉对方的打量,略带哭腔道:“青儿姐姐,我和妹妹实在是撑不住了,我最近中了暑热,蒋氏不给我看病,只让我喝符水,还是我自己求人去抓药,才喝上汤药。汤药贵,攒的银钱渐渐花空了,到处借,谁知借到最后,有个好心的婆婆告诉我,蒋氏一直扣着我和妹妹的月钱不给...姐姐,我心里苦呀。”
干嚎自然嚎不出来,可她袖子里抹了稀释过的姜汁,辣眼睛,泪珠哗哗掉。
她这话半真半假。
蒋氏是刻薄,却还不敢明着苛待沈蕙,知她生病立马花银子找人看。
可惜,蒋氏是地地道道的大齐人,在一个宫中太医署尚且有咒禁师的朝代,许多平民不信大夫信术士。于是蒋氏遂请个术士来,先画符再给沈蕙喝符水,喝得她仿佛看见原身对她招手。
“妹妹,你何苦呀。”青儿给她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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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来长安。”
“来长安?”沈蕙吸吸鼻子,咬着下唇道,“前年仅仅见了姨母两面,怕给姨母添麻烦,没问。平时,父亲管得严,姨母不提,我哪里敢来,这次若非遇上好心的段婆婆,我恐怕要病死在田庄里了。”
“不对,许娘子给你们写过信,你也回信了。”青儿听罢,一皱眉,“莫非,那回信不是你亲手所写。”
“是...是父亲让我写的。”沈薇低声答着。
沈蕙要强,借着帮蒋氏抄账簿名册的机会学过几个字,再教给沈薇,两人字迹大差不差。
“果然是这样。”青儿神色恨恨,啐了一口,“我说呢,你们两个孩子和许娘子那般亲近,怎会屡次拒绝娘子。只怪平日里我和娘子忙,你们离得又远,没办法亲自去看看,否则哪里能让蒋氏瞒住。你们放心,我定然告知娘子,请她做主。”
青儿如此愤慨,也是做给沈蕙和沈薇看。
许娘子是愿意照拂外甥女,可因沈父蒋氏从中作梗,之间产生不少误会,弄得她逐渐心冷,久不再提这事。
作为其心腹,青儿当然能察觉出她的态度转变,不好当着姐妹俩的面表现。
言罢,青儿当即差遣小丫鬟去给许娘子传话。
沈蕙捂脸哭,泣不成声:“谢谢青儿姐姐。”
她为省钱,买的是没人要的老姜,姜还是老的辣,即便掺水,也蛰得眼睛止不住疼。
青儿让人打水,递上净面用的素帕子给她:“阿蕙,哭多了伤身。”
“是,我不哭了,不叫姐姐担心。”沈蕙忙去洗脸。
洗过脸,小丫鬟捧来两个茶盏。
“这是乌梅缩脾饮,给你们俩解解暑,晚饭已经做好,摆在后面的厢房里。”青儿终于将目光从沈蕙身上移开,转而捏捏沈薇的手,“唉,阿薇,你才比你姐姐小一岁而已,怎生得如此瘦弱,蒋氏欺人太甚,饭都不让你吃饱。”
“...是我自己吃得少。”沈薇纵然肯一咬牙跟着沈蕙来长安,可难改怯懦。
“田庄里吃不到好东西,你自然没胃口,以后要多吃。”沈蕙将酸甜冰凉的乌梅缩脾饮一饮而尽,只觉既然来了,还想借姨母的门路进王府,没必要再拘谨,便大大方方地朝青儿浅浅福身,“姐姐想得周到,我确实饿了。”
“那快去吃。”青儿带她和沈薇往堂屋后面走。
后面建有三间厢房与两间偏阁,左边的厢房稍宽敞些,正中是方桌和月牙凳,两头各放了木榻、妆台和矮柜,外设鹅黄纱幔与成对的香几,前年时沈蕙与沈薇就住在这。
方桌上摆着五菜一汤,软炸鸡、泡姜炒鸡杂、片过的烤羊腿、凉拌苜蓿头、清炒菘菜和菠菜鸡蛋汤,来不及再焖饭,主食仍是胡饼。
如今的菘菜还未演化成大白菜模样,反而上宽下窄、绿油油的,口感脆爽,和小蒜一起炒,蒜香浓郁,极有滋味。
至于菠菜则叫菠棱菜,因非本土时蔬可不便宜,沈蕙记得有次蒋氏买来些蔫掉的菜叶拌着吃,宝贝得不行。
因是给两人做,分量不算大,刚好够沈蕙吃过两张胡饼再喝两碗汤溜缝,反观沈薇才小口解决半张饼就撑得慌。
当姐妹已久,何况沈薇吃得规矩,沈蕙倒不嫌弃她,直接夹走剩下那半张。
“你吃饭像小鸟吃饭一样。”她没忍住,和其耳语。
沈薇抿抿嘴:“没办法,吃多了后胃不舒服,极容易积食。”
“听说阿蕙阿薇来了,人呢?”
又过两刻钟,一道焦急的声音传入沈蕙耳中。
是许娘子。
4. 住下
许娘子一进门,凝望沈蕙几许,轻声哽咽道:“好阿蕙,你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她身形微壮,肤白发乌,面阔眼长,云髻梳得一丝不苟,左右各插着只嵌宝金梳篦,语气担忧,但眸中暗含审视,目光轻飘飘地一划而过,几分关切恰到好处。
是个难糊弄的角色。
沈蕙打起精神应对,生怕被这位姨母发现自己换了芯子。
“姨母,我终于见到你了。”当着许娘子的面,她不敢玩姜汁的小把戏,努力酝酿哭意,“大病一场,瘦些就瘦些吧,至少没丢了性命。”
“病了?”许娘子闻言,眼中关切真上不少,“如何病的,可有留下病根?蒋氏那丧心病狂的疯婆子,苛待你至此,你早该告诉我。”
当然,许娘子更想斥责沈父,但碍于他是姐妹俩的父亲,不好对子骂父。
沈蕙顺势拉了沈薇到身旁:“已经好多了,多亏妹妹照顾我,经过这事,我才知道只有亲姐妹能靠得住。”
“姐姐言重,都是我该做的。”沈薇从未听过沈蕙这般夸她,怯懦地弯弯眉眼朝姐姐笑,受宠若惊。
如此,倒是合理。
许娘子心中又减去一两点审视。
怪不得她总感觉阿蕙转了性子,想来是经历过了大病,饱尝痛苦冷暖方明白姊妹情深,收敛住以往的刁蛮与刻薄。
“娘子,这边来,容我暂且插言。”青儿见时机合适,附耳过去,讲起沈父蒋氏联手欺瞒她一事,最后道,“不仅如此,阿蕙还说您姐姐的死另有隐情。”
许娘子眉头紧皱,眼底神情愈发冰冷,沉默半晌后,低沉讽笑:“果然...呵,那怪当年姐姐下葬得那般匆忙。”
她早就起了疑心,如今愈发坚定沈父乃杀害她姐姐的主谋。
“是啊,沈家以高人说您姐姐深染怪病、煞气过重为由连停灵都没操办,收尸进棺后直接入土,若非有人告密,您还不知道这事呢。”青儿是许娘子亲手提拔到身边的婢女,自然和她同仇敌忾。
“蒋氏估计也参与其中。”许娘子克制愤怒,懊悔中潜藏恨意,“怪不得我曾查到蒋氏同人私会,夜不归宿,没多久后姐姐便病去了。而恰巧,蒋氏最信奉什么‘高人’,爱弄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您怀疑是蒋氏行厌胜之术害您姐姐?”青儿惊声一叹,忙招手唤沈蕙,“呀,阿蕙你快来,你是不是说过,你父亲默许蒋氏给你喝符水?”
“对。”误打误撞,竟真让沈蕙坐实沈父蒋氏的罪名。
青儿揽住沈蕙的肩膀,摸摸她的发顶:“他们这是故技重施,想把你也害死。”
“姨母、青儿姐姐,我好害怕呀。”沈蕙佯装惊恐,抱住青儿,“父亲不管我哭喊,只听从蒋氏的话,还夸她灌我喝符水是明智之举。”
毕竟,一碗符水可比汤药便宜多了。
许娘子握住沈蕙的手:“不怕,以后你们留在长安,进王府做事,不会再有人敢戕害你们。”
沈蕙掩面假哭,拉着沈薇要下跪:“多谢姨母不计前嫌,照拂我们姐妹二人。”
“好孩子,别再行这些虚礼,太生分了。”许娘子制止她,“且我一向不喜将话说满,王府里的形势比庄子上杂得多,若想让你们进府,还需稍加运作。近来你和阿薇先乖乖学规矩,耐心等一等。”
“是。”沈蕙乖乖点头。
许娘子安抚姐妹俩去榻上歇着,一面遣小丫鬟送糕点和蔗浆给她们吃喝、分分心,一面与青儿走出小阁私语。
青儿惯会揣测许娘子心意,问道:“娘子不愿轻易放过沈正孝和蒋氏?”
正孝乃沈父之名,这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还是开府时楚王赐的,可惜以其做派,却是辱没了好名字。
许娘子果决颔首,算是默认。
“那二人毕竟是您外甥女们名义上的父母,假如他们被责罚,阿蕙阿薇必定被牵连。”青儿有些担心。
“所以,干脆永绝后患、斩草除根,用他们的命去填我姐姐的命,一报还一报。”许娘子按下心中计策,敛去寒意,挥挥手,“天色不早,我还要给三郎君做吃食,不能多留。你看着孩子们沐浴通头,仔细洗洗,以防她俩头发里藏虫子。”
青儿应声:“娘子放心,水都备好了。”
但青儿是把该准备皆准备妥当了,可沈蕙没准备好。
美美吃完点心后,沈蕙困意上涌,本想躺下小憩,却见两个婆子抬着浴桶进屋,小丫鬟们跟在旁边添水,紧接着便要来脱她的衫裙。
“青儿姐姐,我们自己洗便好。”沈蕙这下是真惊恐了,双手无措地挣扎,宛如被拉去洗澡的厌水小猫。
“你这小丫头,还羞上了,之前你们来长安,不也是这般洗的吗?”青儿笑着拨弄水面,“快,莫等水凉了。”
沈蕙没法子,朝沈薇使眼色。
结果沈薇根本理解不了沈蕙的眼色,自顾自踩着小杌子翻进浴桶,傻乎乎咧嘴:“姐姐你快来看,里面放了花哎”
沈蕙顿时语塞,只得妥协。
浴桶中,姐妹俩一个嘴角下沉、借助花瓣遮羞,一个嘴角上扬、开开心心泡水。
俨然是对不高兴和没头脑。
“姐姐,你脸好红啊。”沈薇用手背蹭蹭沈蕙鬓角。
“没你红。”沈蕙努力沉在水里,不暴露脖子以下的位置。
“仔细给她们通头,然后再抹一遍洁发的药粉。”青儿拿出几只小木匣,吩咐丫鬟们,“阿薇的手愈发干了,去取用冬瓜仁、零陵香子和苜蓿做的猪胰澡豆单给她洗手。”
洗过澡后,沈蕙倚在榻边擦头发,回忆剧情,忽觉身侧有人,吓了一跳。
是硬凑过来的沈薇。
“沈薇,你到处闻什么。”沈蕙推开她,“你明明有自己的床榻,回去。”
“我是...是闻闻咱们身上,好香啊。”沈薇从前哪里用过好澡豆,新奇得很。
沈蕙不习惯旁人的亲近:“别缠着我。”
“姐姐,其实我是害怕,我不想自己睡。”沈薇与姐姐自幼睡在一处,即便上次来长安住也未分床。
“真麻烦。”沈蕙瞪着她,但观她越被瞪着越可怜,只能答应,“过来。”
“谢谢姐姐!”沈薇忙去抱枕头。
沈蕙无可奈何。
左右她已经带着傻妹妹进长安了,忍忍吧。
—
王府中,楚王妃住宁远居,院落宽敞,内种芭蕉和翠竹,其中设凉阁,回廊和一处小园相连,抚养三郎君后,将厢房扩进园子,都给养子住。
园子新改,厢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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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书房,三郎君每日均要在这练上两个时辰的字。
“妈妈回来多久了?”书房里,三郎君听见廊下有声音,恰逢已练完字,遂停笔叫人。
许娘子提着一个雕漆食盒进屋,帮他收起字:“刚回来。我亲手做了芡实粥和三样小菜,郎君用些吧,您晚上吃得少,别饿着。”
三郎君晚膳是在楚王妃屋中用的。
楚王近年崇信佛、道,时常茹素或辟谷,夫唱妇随,楚王妃就跟着这般吃,每餐仅一菜一汤一饭,将将到五分饱便罢。
故而今日晚膳,面对着清汤寡水的炒荠菜与野蕈羹,三郎君实在没胃口。
他打开食盒,见配粥的菜是姜豉鸡、炒鹌子和三鲜笋,笑道:“许妈妈说得是,我练字练累了,该吃些小菜。”
楚王夫妇爱吃素,但平日里并不禁止孩子们沾荤腥,三郎君偷偷在书房用些小菜,倒不算坏规矩。
“妈妈回家是去做什么了?”三郎君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显然是饿极了,先吃过两筷子姜豉鸡,方想起来问话。
“回郎君,我的外甥女们进京来寻我了。”许娘子立在一旁,收拾三郎君的书卷和课业,按照类别放好。
许娘子原本只略认识几个字,可在三郎君启蒙后,她时常跟着挑灯夜读,渐渐知道如何区分各种典籍,且粗背过四书五经,比书童的学问还厉害。
久而久之,三郎君愈发离不开她,疏远了其余乳母。
“我记得这几日不是你外甥女们的生辰,她们突然进京,是准备来长安过乞巧节,见见世面吗?”三郎君谨遵楚王妃教导,没吃个满饱,怕伤脾胃,“妈妈为何不说话,可有心事?”
许娘子不直接开口:“让三郎见笑了,但奴婢的家事岂敢劳烦郎君您知晓。”
“许妈妈,你是我乳母,不该瞒着我。”三郎君自幼聪慧,怎会不知她的意思,“听闻,沈管事与其继室苛待原配留下的两个女儿,还克扣她们的月钱。”
“郎君消息灵通,瞒不过您。”言语中,许娘子不把三郎君当孩童,“外甥女是可怜,可我日日侍奉您,无暇顾及。依您看,我该如何做?”
三郎君亲近许娘子,便是因为她的态度。
楚王妃照看三郎君是精细,有时却精细过了头,永远当他是四五岁,小到喝哪种饮子大到与谁交好,事事要过问,关怀之余,难免令其感到束缚。
赵庶妃素来听楚王妃的话,不敢反驳,惟有许娘子,真把三郎君视为小大人。
“在庄子上哪有进王府好,妈妈早该和我提这件事了。”三郎君记得生母叮嘱,要尽力抓住这最后一个单单效忠于他的乳娘,“我找阿娘去寻管事,调两人进她院子里侍奉。”
“郎君心善,但我不能给您添麻烦。庶妃如今有孕在身,处处该小心,贸然送两个粗苯的丫鬟进去,怕是要惹庶妃不快。”许娘子无意让蕙薇姐妹俩去侍奉赵庶妃,“找点花房、大膳房之类的杂活,安排她俩去就行。”
自上次小产后,赵庶妃的身子较从前虚了不少,再度怀孕,她院中的下人们无不终日紧绷着一根弦,纵然赏钱多,都难以算好差事。
“好,先进府熟悉些时日,待阿娘诞下孩子后,调两人过去也不迟。”三郎君见许娘子话讲得周全,当即同意。
5. 三等婢女
五更天,伴随承天门上的报晓鼓一声响,琅琅晨钟鸣满长安,应和肃穆鼓音,暗青色的朝云疏朗,点点霞光投下,穿过淡薄雾气映着渐次苏醒的百余个里坊。
“你没睡好?”沈蕙被吵醒,躺在床上伸懒腰,扭得似麻花,望向眼底乌青的沈薇。
“嗯,我昨夜睡得不踏实。”沈薇收起帷幔,把挂着衫裙拿下来。
“你这还叫睡不踏实,我才是好不好。”沈蕙没好气,“明明有两张床榻,你非要挤过来,又总往我身上贴,吓得我都不敢翻身。”
“是我错了,姐姐你别动气。”沈薇忙和她认错。
沈蕙利落穿衣,开门接过小丫鬟打的水净面:“你辗转难眠,不会是后悔吧。”
“不不不,我只是有点......”沈薇找来绸带帮她绾发,“姐姐,王府里规矩森严,我们能平安待下去吗?”
“既来之则安之,你若害怕,现在就回田庄。”沈蕙一指门外。
沈薇摇头:“不回去,姐姐在哪里我在哪里。”
“那你纠结什么?”沈蕙沾湿巾帕往沈薇脸上擦几下,用碾碎的丁香薄荷药豆兑匀温水给她漱口,“走,吃饭去,青儿姐姐说今日早膳是冷淘,浇头有肥鸡笋丁和鸡汤菘菜。”
冷淘,一种凉拌面,长安最流行拿槐叶汁和面做的槐叶冷淘,面条色泽翠绿鲜亮,再配上各种各样的浇头,夏日吃十分解暑。
“你们来了,快坐吧。”院中的石桌边,青儿引她们坐下,“这里空出便是,给春桃留个位置。”
“春桃姐姐要来?”馋鬼沈蕙不客气,吸溜着拌了肥鸡笋丁的面条大快朵颐。
长安中多胡商,香料比其他地方价格稍贱,故而流行重味,浇头里的笋丁用醋、茱萸、胡椒和米酒泡过,下锅同肥鸡肉丁熬煮,后撒上勺蒜汁,辛辣咸香。
“春桃最爱一口放蒜汁的冷淘,可惜府里不准奴仆们吃这些。”青儿不重口腹之欲,选了清淡的鸡汤菘菜浇头,“往后你和阿薇入了王府,无论结识交好了什么人,明面上都莫要犯这项规矩。”
奴仆的饮食中忌一切味重和生冷的菜膳,以防他们口露恶臭或腹泻不止,耽误差事。
“是,妹妹省得。”沈蕙听见“明面上”三字,便知这不是死规矩,但仍乖乖应一声。
面吃下半碗后,春桃风风火火跑来。
“我来啦我来啦,青儿姐姐,我的那份冷淘呢?要肥鸡笋丁的浇头,加两勺胡麻油和一勺蒜汁,多捞些汤。”她想冷淘想得几乎夜不能寐。
“你这丫头,真把许娘子家当冷淘食肆了。”青儿笑骂她。
“青儿姐姐莫怪罪,我实在馋得很。”春桃扮可怜,“顿顿吃那温温热热的炖萝卜炖丝瓜,我都快成炖春桃了。”
青儿命小丫鬟给春桃盛冷淘,而自己只吃过小半碗就停了,含上杏子蜜饯压味道:“阿蕙你们作伴继续用饭吧,我去寻许娘子,过了晌午我出府来教你和阿薇府中规矩。”
“听闻王府礼数多,姐姐随意出府,没事吗?”待青儿彻底走后,沈蕙不动声色地贴近春桃,试探打听。
春桃好胃口,已开始吃第二碗面:“当然不能随意出来。我偷偷给看角门的婆子使过银子了,才能出府。”
“啊?”沈蕙没料到她会直白说出来。
“这没什么不可以讲的。”春桃语气低沉,宛如教唆实习生钻空子的职场老油条,“凡事皆有例外,比如王府和外面大街上相同,有宵禁。坊门闭上后,王府的各角门也快要关了,随后是各个管事开始点人,缺了谁,当即记过,记过两次,立刻发卖。可如果你及时送上银子,少记你一次就少记了。”
“白纸黑字,怎样少记?”沈薇挤到春桃右边,和沈蕙一左一右倚住她。
“正因是记在纸上,才方便呢。”春桃声音又低几分,“天干物燥,倘若‘不小心’使烛火烧了什么,无从查证,只得补抄。”
补抄中会发生何事,不言而喻。
沈蕙听着春桃口若悬河地传授小聪明,愈发安心。
陡然穿越成奴仆,她最怕触犯了丁点规矩便要被胡乱打死,而今看来,楚王府上下绝非铁板一块,人情世故中,不缺可运作之处。
她从前是孤儿,唯一留恋的只有总替她申请补贴的导员,真希望她的猝死不会耽误导员的工作。
至于往后,沈蕙仅仅想背靠姨母许娘子尝试抱抱赵庶妃的大腿,混吃当咸鱼,受智商和眼界限制,她才不认为自己手握剧情便可大杀特杀,还是乖乖躺平吧。
—
宁远居的小园中,许娘子靠在抱厦的榻边缝靴子。
三郎君已开始习武,每月要练十日的骑射,去马场时多会换上翻领胡服与六合靴,但皮靴底硬,许娘子怕他穿得不舒服,遂在里面缝上一层素罗软布。
榻边花窗半开,青儿打理着丝线,时不时望望满院蓊郁苍翠的紫竹歇眼睛。
“娘子猜猜我听阿蕙说了哪句话?”她理过一卷银线,开始裁帕子。
“哪句?”许娘子头也不抬。
青儿纳罕道:“阿薇怕生,睡得不好,阿蕙安慰妹妹,说‘既来之则安之’,之乎者也的,像是郎君女郎们才会学的东西。”
“这句出自《论语》,可用得不对,拿此话安慰人,显然只知字面意思而不解文中意。”许娘子这才稍停动作,微微回忆背过的典籍,“可阿蕙能记住,已属难得了。”
沈蕙哪里学过古文,随口一说而已,却忽略了在信息不流通的古代,作为个小丫鬟能认字都算稀罕。
“故而我才诧异。”青儿学过几日字,也只会写自己名字,甚是佩服沈蕙,“阿蕙曾哭诉过蒋氏命她抄书卖钱,想来是抄书时记住的了,过目不忘,好厉害。”
“她未必有你想得那般聪慧,但若聪慧些,多学一点本领,便多一条出路,总不好做一辈子小丫鬟,到了年纪再分出去嫁人,重蹈覆辙。”许娘子不禁想她那苦命的长姐,叹口气。
“怎会做一辈子小丫鬟。”青儿见四下无人,阖上窗,“宫中多次召众妃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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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大王监国又已将近半年,说不定快...有娘子在,阿蕙阿薇定能跟着离府。”
当今陛下明德帝素来疼爱长子豫王,自从豫王战死沙场后,便一蹶不振,又逢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数月,无奈命嫡子楚王监国。
若楚王登基,将挑出一小部分奴仆带入宫,余下等人或脱去奴籍或分进皇庄。
许娘子却未想过让两个外甥女脱籍。
不做奴婢是好,可外甥女们到岁数后仍待字闺中,会遭到官府催促,而如果选择嫁人,无依无靠,真能有好归宿吗?
倒不如一齐入宫、考个女官,即便是做九品女史做到老,出宫时最差也能赚得几百两银子。
许娘子瞥了青儿一眼,示意她噤声:“切莫多言。”
“娘子说得是。”青儿又推开窗。
“先看看阿蕙阿薇能不能做好差事吧。”许娘子缝完皮靴,打开白瓷小盒抠出些玫瑰手膏抹在指腹上,“段婆子是个懂事的,把我姐姐的遗物还回来了,话也诚恳,让阿蕙跟着她堂妹是不错。你告诉阿蕙,以后去兽房。而阿薇头脑简单,到下人膳房干活,还饿不着。”
膳房多的是油水可捞,但好钻营的全奔着给主子做饭的地方去了,只供给奴仆一日三餐的下人膳房高不成低不就,无人争抢。
乞巧节后,各管事姑姑重填名册,沈蕙沈薇入府的差事终于定好。
沈薇听见小丫鬟传话后,惴惴不安,放下绣了一半的荷包,上面的蕙兰才成形,长叶舒展:“姐姐,你真被分去了兽房?”
“嗯,青儿姐姐告诉我,姨母说段婆子的堂妹确实是兽房段姑姑,是个不错的人,命我跟着她好好学。”沈蕙收拾小布包,动作利索。
她是乐天派,颇为随遇而安。
做大学生也好,当兽房的三等婢女也罢,总要活下去,既然要活着,不如快快乐乐地活一天是一天。
“可我要去下人膳房。”沈薇拽住沈蕙的袖子,“我会想姐姐的。”
“下人膳房和兽房之间只隔了一个花房,离得那样近。”沈蕙不以为意。
“长这么大,我俩从未分开过。”沈薇胆小,一想到无法再终日见到姐姐,吓得红了眼眶。
“想我就来找我。”沈蕙满脑袋是吃,“而且春桃姐姐说,偷偷贿赂膳房厨娘能买东西吃,比去食肆便宜,我肯定常去看你。”
崇仁坊中除却楚王府,另有吴国公府和湖阳长公主出资修建的尼寺,其余宅院的主人亦不缺官宦人家,坊中的食肆酒肆价贵,而东西市又只有中午才开市,嘴馋了,倒不如去下人膳房开小灶。
沈蕙见沈薇还神情戚戚,拿手指点她的额头:“你十一岁了,学着长大吧。阿娘留下的银钗段婆子给送回来了,分你一支,留作纪念。那两件罗衫被蒋氏穿过,我和姨母嫌弃得很,给卖掉了。姨母先给我们每人二百文,余下的两千文由她保管,你拿好。”
沈薇吸鼻子,忍住哭音,下定决心该脱离姐姐的照拂,努力独当一面:“姐姐你放心,我会学。”
6. 当差第一天
宁远居。
楚王妃同楚王一样恶奢悦朴,屋中不设金器银器,帷幕多用若竹、浅碧两色的绢布,榻间只铺了一层半旧的缎褥,梁上悬挂的宫灯样式素雅,未摆香炉,开窗时以风轮引清风吹过廊下种的几盆薄荷与兰香入室,沁凉芬芳。
过了乞巧,楚王妃却未曾松懈,召一众姑姑嬷嬷到堂屋里,翻看簿册,仔细询问庶务。
“下人膳房和兽房的三等婢女比上月多出了两名?”她素来事无巨细,莫说三等婢女,甚至连每个房中杂役的人数都记得。
“回王妃,是。”总管名册的田女史回道。
楚王开府成婚时,宫中赐下三名九品女史与三名一等宫女,帮楚王妃打理事物。
“我记起来了,庶妃曾与我提过,给许娘子那两个年少失恃的外甥女一个恩典。”楚王妃合上名册,面中是万年不变的融融笑意,多一分失礼少一分严肃,“既然是庶妃提的,她没同你说,调这姐妹二人去她院子里?”
田女史斟酌答道:“未曾,庶妃讲她有孕以来得王妃照拂,院中奴婢人数超出规制许多,不敢再添人。”
“赵庶妃太小心了。”楚王妃不再提这事,又看过几眼账簿,挥挥手,命众人退下。
“这事,许娘子应该先请求您做主。”贴身婢女碧荷收好簿册。
“安排两个小丫鬟罢了,她自己和管事说都行,真匆匆忙忙地来我这哭诉,才是不懂事。”楚王妃平日里需礼佛抄经、随楚王入宫侍疾、考校三郎君的功课,若遇谁家有红白喜事,即便不亲临,又该送礼,忙得分身乏术,哪里有空搭理一个乳娘家的事。
碧荷只替自家主子考虑:“一来二去,她怕是要念赵庶妃的好了。”
“我为楚王妃,内要安抚妾室、掌管府中庶务,外要侍奉孝顺帝后、交好各家主母,自是不易。但为人妃妾,同样不易。”楚王妃摇摇头。
但碧荷语罢后又开口:“幸好赵庶妃谨小慎微,自入府以来从未有僭越之举,没有如旁人那般辜负王妃的体谅。”
“你话里有话啊。”近来后院不安生,楚王妃知碧荷心存怨怼,替她不平。
碧荷轻叹着气:“奴婢岂敢。”
楚王妃乃湖阳长公主之女,出身太原王氏。可后院的两位侧妃,一个是博陵崔氏贵女,伯父为西平侯;一个是荥阳郑氏贵女,祖父官至中书令,连楚王也要称其为“郑公”。
崔侧妃养着自幼丧母的二郎君,郑侧妃生育了四郎君,明争暗斗多年,见楚王妃丧子后未再诞下嫡子,争斗渐渐波及到她。
然而,面对崔、郑两侧妃的挑拨,楚王妃永远气定神闲,即便是亲耳听见谁的不敬都恍若未闻。
长此以往,楚王愈发敬重楚王妃,待三郎君也比二子四子亲近。
“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动气,随她们二人去吧。”楚王妃思及后院的种种闹剧,仍是那副笑面,命碧荷从书橱中拿来经书,深吸口气,默默开始抄经。
—
兽房门口,沈蕙朝沈薇摆摆手,昂首踏过门槛,未见惧意,给妹妹做表率。
才走几步,一个丫鬟向她福身。
“姐姐好,我叫七儿。您往那边瞧,那两处是养猫狗的厢房,我们这些杂役小丫鬟均住在旁边的抱厦里,猞猁豹子关在兽房最后面的小院子中。”名叫七儿的小丫鬟伶俐乖巧,接过沈蕙的包袱,给她介绍兽房,转过一道墙,后面是栋两层的小楼,“小楼的廊下养鹦鹉等鸟雀,您住下面,段姑姑住上面。”
“我自己住?”沈蕙略诧异。
“是,我们兽房人少,段姑姑说先让您自己住着,往后哪个杂役丫鬟升任了,再搬进小楼下面和您住。”七儿打开屋门,取下架子上的青布衫裙和半臂,“这是府中给三等婢女发的,我给您熨烫好了,不过您若想穿自己带的衣裳,在兽房里穿穿也行,没人管。”
“谢谢你。”沈蕙随手给七儿几文钱和一个糖块,她预料到要打赏人,早备好了放荷包里,正好用上。
“段姑姑要见姐姐,我送姐姐过去,上面有三间房呢,怕您走错。”七儿却只接下糖块,可面上神情更亲热了。
沈蕙不傻,没在当差第一天展现个性,乖乖换上王府发的婢女衫裙后,方跟着七儿拜见段姑姑。
段姑姑住上面正中的房间,她比寻常的管事姑姑年轻,貌似未及三十岁,和蔼可亲,可眼角眉梢间仍有掩盖不住的凌厉锋芒。
“你今年多大?”段姑姑免去沈蕙的礼。
“回姑姑的话,十二了。”沈蕙谢过,但依旧稳稳行完了礼。
“瞧着是个懂礼数的,模样又周正,可惜我这兽房是府里有名的清闲地方,你来了,真是断送大好前程。”段姑姑的笑意浓了些,试探也加重几分,“若在以前,王府不曾定下亲眷不许在同处当值的规矩,你能跟随你姨母去三郎君身边侍奉的。”
“不敢。”沈蕙眼观鼻,鼻观心,装木讷不接招,“奴婢年幼粗苯、手脚毛躁,只盼姑姑您别嫌弃。”
段姑姑打量着她,缓缓饮过半盏茶,终于颔首道:“有教无类,你既然来到我手下,我不会吝啬教导。你怕是累了,下去吧。”
不愧是许娘子的外甥女。
稳重聪慧,言语间滴水不露,遇事只说自己粗苯,表面上呆呆傻傻的,可眼神清澈明亮,显然是大智若愚之人。
看来,这桩交易是她赚了。
原本她担心许娘子的外甥女因为一直养在田庄上会行径粗鄙,朽木不可雕,谁知资质比六尚中的宫女还好。
那么也不愁调教。
“姑姑心善,奴婢告退。”沈蕙心下松口气。
许娘子怕她年幼焦躁,没有告知想托举她当女官的打算,只让外甥女跟着段姑姑好好学。
段姑姑出自宫廷,短短五年从三等宫女做到一等,又被分来楚王府管库房。
谁知受崔、郑两侧妃争斗牵连,由田女史上报楚王妃,导致堂姐段婆子发配田庄,自己也来了兽房,不再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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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许娘子便以会替段姑姑美言为交易,请她点拨沈蕙。
蒙在鼓里的沈蕙虽摸不着头脑,不懂要跟一个兽房管事学什么,但她听话,努力给段姑姑留个不错的印象。
“七儿,过来。”故而告退后,沈蕙没回房,而是展现出勤奋踏实的模样,“我虽是初来乍到,却不能偷懒,兽房有哪些活计需要我做?”
“奴婢不知。”结果,七儿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答案,“或许,没什么需要姐姐去做的。”
沈蕙愣住:“为何?”
“鸟雀们的所有粮每月配好了,喂上一个月,鸟笼里的碗空了填上便是。猫狗一日喂三次,已经喂过了,猞猁和豹子一日喂两次,也喂过了。它们所食的兔肉、鸡肉和羊肉是下人膳房切好了送过来,不用我们准备。”七儿掰着手指数,“秽物每日卯时清理,由杂役干,并非姐姐您的差事。”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沈蕙不可置信,又问一遍。
这么好?
她绷紧腮帮子,克制因为开心而抽搐的嘴角。
来对了,这是一个躺平好地方!
“嗯,大概是。”七儿观她表情怀疑,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哦...有些担心我的妹妹阿薇。”沈蕙再度戏精上身,用袖口抹抹眼睛,“阿薇被调去了下人膳房,她自幼离不开我,怕她在那边不适应。”
“姐姐莫担心,下人膳房和兽房一样清闲。”七儿忙安慰她,“府中的膳房一贯人多,可下人膳房不同,除了管事张嬷嬷外,连一等婢女都没有,只余六个领二等婢女月银的厨娘和打杂的丫鬟们。”
“王府里整整两千多个奴仆,靠六个人做饭,够吃吗?”沈蕙拉七儿坐下,自包袱里掏出油纸包好的胡饭,和她分食。
胡饭非饭,而是卷饼。
薄薄的胡饼里卷上炙羊肉、切成条的酸瓜菹、洗干净的鲜荠菜,配上腌水芹吃。这是青儿特意命灶上给她和沈薇做的,羊肉是从西市上买来的好羊肉,肥瘦相间,烤过后油润多汁。
七儿哪里吃过这种好东西,越吃一口,对沈蕙越喜欢,双眸亮晶晶。
她给沈蕙详细解释:“怎么不够,管事们在家用饭,得脸的奴婢跟着主子吃,剩下我们这些人只配吃炖萝卜,哪里还用厨娘做。姐姐,不怕你笑话,杂役小丫鬟吃得都不如猫狗。”
兽房里的猞猁与豹子吃生肉,猫狗吃熟肉,吃的是主子膳房中吊汤剩下的炖鸡,剃下肉丝拌白饭。
而猎犬养得比猫精细,隔三差五要喂煮骨头和肉汤。
听七儿这般说,沈蕙当即明白下人膳房的定位。
类似于大烫门中的冷坑。
“那我能去看看豹子吗?”沈蕙不会宽慰人,只得又多给七儿几个糖块。
七儿将糖块小心翼翼收好,望着沈蕙的眼神热络无比:“可以呀,豹子是某年长公主送给王妃的生辰礼,叫金云,如今上了年岁,又久久不曾随人狩猎,全无野性,还十分喜人呢。”
7. 兽房派别
养豹子的小院围墙稍高,门异常厚重,需七儿和沈蕙合力方能推开,的确是关猛兽的地方。
推门时,豹子金云低沉的呼噜声若隐若现,沈蕙这才后知后觉地腿软。
但愿古人驯养动物的技艺高超,不至于让她葬身豹口。
然而望见金云的模样后,沈蕙发现自己多虑了。
金云是一头极老极肥的懒豹子,圆滚滚的头依住装肉的石槽打瞌睡,胖肚子贴地,察觉出人来后,耳朵迟钝地动动,连睁眼都嫌累,只撑起尾巴拍拍地。
“金云,乖,我是经常来给你喂肉吃的七儿,这位是阿蕙姐姐。”七儿拉着沈蕙去挠金云的额头与下巴,“姐姐,你摸摸金云,力道轻一些,它很喜欢被人摸的。”
面对这只超级大肥豹,沈蕙的惧意逐渐减少,转而是接触到毛茸茸的喜悦与满足。
来兽房还真是来对了。
人少事少又能随便逗豹子,非常适合她开展咸鱼计划。
“嗷......”金云舒服地仰起头,无比安逸,用爪子推着沈蕙地手往下移,示意她去挠自己的肚皮。
“真乖啊。”沈蕙左右开弓,挠得不亦乐乎。
“当然,金云被送到王妃身边时,还是只刚吃奶的小豹子,后来跟随大王和王妃狩猎,勇猛却从不伤人。”七儿取来木梳,打理金云脊背上的毛发。
“那金云怎么还胖成这样?”沈蕙没忍住问道。
“似乎是几年前大王觉得这项喜好过于奢靡残忍,便未再带王妃去过林场狩猎一次。王妃极力赞同大王的想法,还请长公主出资修建尼寺,积攒功德。”七儿也不太清楚。
“大王和王妃当真贤德。”沈蕙想起原书中关于这对夫妻的描述,干巴巴地回一句。
贤德?
可不好说。
“十五姐姐。”正当沈蕙沉浸在回忆时,七儿忽向门边福身。
“她是谁?”被称为十五的女子一袭黄衫粉裙,刀髻间斜簪两支白玉钗,手腕上戴着绞丝银镯子,冷冷问。
沈蕙猜十五应是兽房的那个一等婢女,遂行礼道:“见过十五姐姐,我叫沈蕙,是新分来的三等婢女。”
“七儿,去给猫狗抹驱跳蚤的药粉。”十五趾高气昂,“沈蕙是吧,我们兽房虽然人少,可该有的规矩一项也不少,你切莫将田庄上的松散无礼带进来,否则犯了什么事,连累大家。”
沈蕙对其的凌傲视而不见,端住和顺的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观她这般,十五没进而刁难,拧着眉毛转身走了。
“姐姐你小心她。”七儿附耳道,“十五一直不喜段姑姑,又撺掇小丫鬟们与她共同违背的姑姑的命令。”
“两人有过节?”沈蕙心下明了。
看来,兽房中人不多却也分派别。
七儿显然是段姑姑的人,而如今一来,她也成了段姑姑这派的,十五便敌视她。
“段姑姑当着众丫鬟们的面训斥过十五,因她随意出兽房罚了她掌嘴,红印子两日才消下去。十五不服气,去田女史那告状,结果反被骂了回来。”七儿撇撇嘴,“其实,段姑姑鲜少罚人,是十五天天往她干娘那献殷勤,姑姑才罚她的。”
“干娘?”沈蕙佯装不知府里的认干娘的事,引七儿来讲。
七儿谈起十五的干娘,面露不屑:“十五也是外面买来的奴婢,我们这种人想站稳脚,总要认个干娘。我干娘是浆洗房的人,而她好钻营,认到了郑侧妃院子里,唤侧妃的陪嫁嬷嬷干娘、贴身婢女干姐姐,又是送饭又是送衣裳。”
但王府里为防止私相授受、拉帮结派,明令禁止闲杂奴仆进后院,假如十五认干娘的事被捅到田女史那,才叫真牵连了整个兽房。
“真厉害,我都不知道后院的门朝那里开。”此话不假,沈蕙是不傻,可终究记忆力有限,这些天学规矩已是学得头疼,又怎弄得清后院。
“不知道便不知道,少去。”七儿面色认真,“段姑姑叮嘱的。”
“既然你这样讲,我何止是少去,我不去。”沈蕙明白利害,点头,“走,我帮你抹药粉。”
小楼二层,段姑姑立在栏杆边,远远观着沈蕙忙碌又雀跃的身影,肃然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满意。
不错,是个勤奋的孩子。
“段姑姑。”十五走上楼,厌恶的目光里浮上勉强的谄媚。
然而段姑姑一听她来,作势便要走。
十五忙去拦她,奉上个装着几个油纸包的竹篮:“干娘惦念姑姑,命我传话,说她寿辰将至,得了郑侧妃允准,能出府回家摆几桌宴席,请姑姑您赏脸。这是奴婢干娘送您的点心。”
“我受牙痛之苦已久,吃不动甜点心了。”段姑姑目不斜视。
“干娘怕您牙痛,不送您寻常花糕,而是从东市买的樱桃毕罗。”十五拉住她的手。
段姑姑拂开对方,眉宇间布满冰冷:“多谢你干娘的好意,可我自幼患有敏症,不能吃樱桃。”
“段姑姑,何必装傻,您应该明白侧妃的意思。”十五急了,言语间毫无遮拦,“堂堂师从三品女官的一等宫女,却被田女史暗算进兽房,整日和猫狗为伴,实在可惜。而郑侧妃求贤若渴,您若去侧妃身边,往后大王登基,便是贵妃娘娘的左膀右臂,前途无量啊。”
“离我远些。”段姑姑被气笑了,不可置信地瞥了十五一眼,进屋关门。
省得死的时候血溅她身上。
门外,十五怒瞪着段姑姑的屋子,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利剑刺穿对方。
郑侧妃出手阔绰,膝下又有四郎君,能得其青睐,乃天大的福气,那段氏简直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自此之后,十五愈发对段姑姑一派的人没好脸色。
“十五又让你自己干活?”中午,沈蕙坐在屋中吃饭,见七儿拎着十五的食盒,叫住她。
“我能干,就多干一些吧。”七儿不想惹麻烦,“姐姐可吃完饭了,我给姐姐把碗送去下人膳房。”
“马上。”沈蕙三两口扒完剩下的饭,“跟我来。”
“姐姐,你做什么?”七儿不明所以。
“你既然叫我姐姐,我便真把你当作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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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蕙揪住一个曾受十五指使往她门前泼水的丫鬟,“你,替七儿送食盒。”
“这不是我的活。”小丫鬟去拍沈蕙,奈何对方人高且手劲大,挣脱不开,“十五姐姐没让我做,小心我告诉她。”
沈蕙一手钳制着丫鬟的衣领,一手戳她额头,语气强硬:“我命令你做,三等婢女不起眼,但总高你一头。在十五看来,你和七儿都是杂役小丫鬟,她欺负七儿,可不见得会因为你而对上我或段姑姑。你这丫鬟来兽房比我早,她的性子你应该清楚。”
“…是。”这丫鬟岁数比七儿还小,不懂事,欺软怕硬,吓得没了声。
“阿蕙姐姐,你真厉害。”七儿是外面买来的丫鬟,永远低大部分家生的丫鬟一等,人机灵,可素来是忍字为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事事忍让,十五迟早亲自欺负到我头上。”沈蕙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且来府中几日后,她才明白姨母许娘子是多大的靠山,对上几个婢女丫鬟,完全可以硬碰硬,“七儿,你歇会吧,我去看着那丫鬟送食盒。”
但其实,她是去下人膳房找沈薇。
沈薇给她留了鱼丸汤与炸鹌鹑,长身体的时候,一碗饭当然不够吃,刚好拿这两样溜溜缝。
下人膳房的旁边是花房,两个院子中间有扇角门,沈蕙到时,正瞧见沈薇坐在门槛上与对面的丫鬟闲聊,叽叽喳喳,倒是热闹。
“姐姐,姐姐!”沈薇一见沈蕙,打开食盒,“快趁热吃,张嬷嬷做的多了,允许我拿走剩下的。”
得脸的奴婢跟着主子们用饭,可若想单吃什么,只能到下人膳房来点,张嬷嬷偶尔会多做些,顺便分给手底下的人,左右这钱是从点东西的婢女身上出。
“你和花房的人很熟吗,没想到我们阿薇不仅不怕生,还结交了好友,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沈蕙喝着鱼丸汤,打趣沈薇,倒是放心。
看来,这傻妹妹没傻到透顶。
“花房的姐姐们爱和膳房的人说话,厨娘与小丫鬟都忙,她们就找我了。”沈薇愁眉苦脸,“可我平常只帮张嬷嬷数数食材,哪里听说过什么趣事,让我讲,简直是为难我。”
“你即便听说过,也不要多讲。”沈蕙给她传授宅斗经验,“多说多错,小心犯口舌之争。”
姐妹俩闲聊时,两个婢女默默路过,径直往膳房中走,约是去点菜的。
沈蕙鼻子灵,隐隐闻见其中一人手上有药味,不似药膏,而是汤药。
这药味一闪而过,随即便涌来荷包里的香豆味。
“她们是谁啊?”沈蕙随口问沈薇。
“应该是郑侧妃院子里的,左边那个我认识,她是跟着郑侧妃贴身婢女的小丫鬟。”沈薇说道。
沈蕙默默无言。
她刚穿来时喝了许久的汤药,对这种味道无比敏感,可府中不允许奴仆私自抓药,倘若生病,需搬去前院的空房中暂住,病愈后再回主子身旁侍奉。
那么是谁病了,又不敢声张?
多说多错,沈蕙把猜测埋进心底,继续喝鱼丸汤吃炸鹌鹑。
8. 暗流汹涌的后院
初秋细雨霡霂,绵密的水珠漫天散落,给一院芭蕉叶染上朦胧阴绿。
郑侧妃倚在素缎软枕边,静听雨打窗棂,喘息声略弱,断断续续,衬得她的脸颊愈来愈苍白如雪。
忽而,一股子痒意弥漫肺腑,她狠狠咳嗽几声,咳到鬓发缭乱,簪着的戏蝶鎏银白玉钗摇摇欲坠。
几点血色沾湿了巾帕。
陪嫁的管嬷嬷及时抽走帕子。
“给我看看。”但郑侧妃执意要看,拿来巾帕展开,暗红刺入眼眸,悲哀化为默默叹息。
管嬷嬷是她的乳母,将她待女儿般疼爱,心疼道:“侧妃,您身体至此,何必再隐瞒,不如尽快禀报王妃,请太医前来诊治吧。”
“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病去如抽丝,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不叫旁人得知便罢了,一旦将虚弱外露,崔侧妃立即要咬上来。”郑侧妃深吸口气,身躯羸弱,可眼底一片坚韧,平静叠起帕子,“况且我若养病,必须把小四送到前院养,他才六岁,我哪里放心。”
郑侧妃性情寡言孤冷,入府后宠爱平平,好不容易有孕后胎象混乱,为平安诞下子嗣强行服用催产药,生了四郎君,但留下病症。
“您之前喝药,总是选温补中和的汤药,现今所喝的却尽是猛药,实在伤身。”管嬷嬷想扶着她躺下。
“你只管吩咐人处理好药渣,其余的,莫要多言。”郑侧妃摇摇头,“你那个干女儿进展如何了,可有说服段姑姑?”
她想拉拢段姑姑不是为勾心斗角,而是希望给四郎君留一个可靠的人,以防自己病去后崔侧妃害她儿子。
“未曾,段姑姑的性情您知道,您纡尊降贵招揽她,而她软硬不吃,哪里能被一个小婢女说通。”管嬷嬷苦恼道。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和田女史一样是个硬骨头。”郑侧妃命管嬷嬷打开妆匣,抽出藏匿其中的密信,“算了,我时间有限,别在她身上继续费力气了。我这有封信,你找个靠得住的亲信,命她送去郑府,务必要直接交给祖父。”
郑侧妃满心只有给四郎君铺路,一时失察,忽略了楚王妃对后院的掌控。
“王妃,春桃说......”送信的婢女才出府不到一个时辰,碧荷便得到消息。
“此事当真?”堂屋中,檀香袅袅,模糊了楚王妃双眸中的晦暗不明。
“做不得假,春桃怕出纰漏,问过不止一个把守角门的婆子,听说这事后立即以探望父亲为由追出去了,没追上,但亲眼所见那鬼鬼祟祟的婢女是去郑府方向,而非原本要去的东市。”碧荷长话短说。
郑府在布政坊,位于长安城西边,与东市一西一东,完全是两条路。
楚王妃慢啜清茶,唇边凝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妃妾未经上报不得私自联络母家,郑侧妃冒这般大的险,其中缘由,当真有趣。”
“她想还击?”碧荷只能想到第一层。
“郑侧妃与崔侧妃不睦已久,阴谋阳谋,你来我往,若仅仅是寻常还击,也不用派人回府。”但是楚王妃的笑渐渐迟疑,沉思半晌后,心中涌现猜测,“你去查查,郑侧妃的身子如何。”
“王妃,三郎君回来了。”廊下的婢女传报一声。
楚王妃不动声色地收起迟疑。拢了拢衣袖,眨眼间,又以温和端方示人。
“拜见母亲。”三郎君拱手道。
“今日入宫,可有去侍疾?”楚王妃面色和蔼,拂去他肩上的雨珠。
三郎君端正而坐:“随父王去了,陛下的精神较前几日回转不少,吃过午膳后,还批阅了半个时辰的奏章,在宫里,儿又遇见了晋康姑母。姑母说,请您常带着儿和兄弟姐妹去找表兄表妹玩,正如崔侧妃所言,孩子们多多凑在一处,才热闹呢。”
他口中姑母乃晋康公主,和楚王一母同胞,同是薛皇后所生,驸马为武威将军,膝下有两子一女。
两个儿子年长,大郎刚成婚二郎已定亲,而女儿稍年幼些,将满十五,和崔侧妃的所抚养的二郎君一般大。
“是,不过业精于勤荒于嬉,劳逸结合,方是正道。”楚王妃唇角弯弯,摸了摸三郎君发顶,“但我知你爱和晋康家的二郎结伴跑马,后日做完功课,便去吧。”
“谢母亲,儿该练字了。”三郎君又坐了一会,告退离开。
他一走后,楚王妃面色微沉,与碧荷说道:“到前院找人问问,大王明日可会出宫回府。”
—
自闻见药味后,沈蕙浮想翩翩,想过半夜,开始失眠,弄得第二日用早膳时宛若梦游。
早膳是肉沫葵菜的棋子面,顾名思义,这面状若棋子般大小,及其耐保存,做一次可放十天,但口感略硬,实在不算好吃。
所幸,沈薇给她送了撒过胡椒的粉煎骨头过来,份量小,可聊胜于无。
艰难吃过饭,沈蕙才想起段姑姑要见她,吓得一激灵,立刻醒神,仿佛被人传唤去老师办公室。
小楼二层的厢房里,段姑姑用木棍逗着猞猁,见沈蕙在门外探头探脑,挥挥手:“快坐。你和金云相处得不错?真是大胆,当初不少刚来兽房的小丫鬟吓得晚上彻夜难眠,生怕金云跑出来吃人。”
“原也是怕的,但金云不愧是长公主送来的,极通人性,不似寻常野兽。”沈蕙答得老实。
“相比之下,这几只猞猁着实顽皮。”段姑姑赞同道,将木棍递给沈蕙,“你来试试。”
猞猁是专门用作狩猎的小兽,又没被专人驯养去野性,的确比金云要厉害。
“啊?”沈蕙颤颤巍巍地接过木棍,结果那几只猞猁作势就要扑向她,她吓得急忙躲开,“啊……!”
“不许动,坐下。”段姑姑抄起其他木棍抽过去,破空一道风声。
猞猁门被喝住,乖乖蹲坐。
“还是姑姑精通驯兽。”沈蕙从段姑姑身后迈出来,犹然后怕。
段姑姑睨向她:“哪里就精通了,它们不过是看你年纪轻轻好欺负,才一拥而上,显然是欺软怕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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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除却躲闪,还面露畏惧,愈发助长对方气焰。”
“是,奴婢会改。”沈蕙听出弦外音。
这大约是在教她驭人之术?
“怎么改,打回去吗?”段姑姑反问,“你区区一人,它们却数量多,双拳难敌四手,打得过吗?如果适可而止,这不通人性的畜牲绝不会长记性;如果下杀手,残忍血腥,视王府规矩为无物,你也必会受罚。”
沈蕙听着对方严肃的语气,好似又回到大学答辩现场,吓得手心出汗,斟酌几许后说:“所以要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你倒是会总结,话粗理不粗。”段姑姑面露赞赏,“对,这叫恩威并施。”
“奴婢受教。”沈蕙松口气。
然而下一秒,段姑姑的话令沈蕙又提心吊胆起来
“许娘子与我说过,你会写字,又记得些典籍中的句子,这是你的长处,应该守住。”段姑姑指向一个木盒,里面装有笔墨纸砚,“百门通不如一门精,日后你需勤学此道。”
“这是给奴婢的?”沈蕙不可置信。
“对,每日抄书练字两个时辰,我会检查。”段姑姑准备循序渐进地教导沈蕙。
沈蕙纵然心中千般不愿,可也不敢表现:“是。”
不,她的咸鱼生活里为什么出现作业这种邪恶的东西?!
脸上笑嘻嘻,心里哭唧唧的沈蕙抱着木盒下楼。
此时却逢十五回房,对方脚步匆匆,直接撞着沈蕙过去。
是药味……
沈蕙身体结实,倒不觉得被撞疼了,反而吸吸鼻子。
十五身上的药味,与她昨日闻见的药味大差不差。
“你知道十五刚刚去哪里了吗?”将木盒放进屋子后,沈蕙朝常跟着十五的小丫鬟招手。
也巧,这丫鬟是被沈蕙稍教训过的那个。
“你想吃糖吗?”沈蕙随手掏个糖块放嘴里,嘎吱嘎吱嚼得响。
“不是…不是很想。”小丫鬟怕沈蕙再揪她衣领,撇开眼神,但还是忍不住嘴馋。
“那便不给你吃了。”沈蕙自顾自继续吃糖,抬手要关门。
小丫鬟一听急了,服软认错:“想,阿蕙姐姐您大人有大量,忘记我之前的大不敬吧。我名叫六儿,是和七儿一齐被买进府的,您若想买什么吩咐我去就行,我干娘是看门的婆子,我出府不用使银钱。”
外面买的丫鬟都是这般随意的名字。
沈蕙拉她进屋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给你。你知道十五刚刚去做什么了吗?”
“知道知道,十五姐姐监督我和其余小丫鬟处理秽物。”六儿立马回答,“她以前都不监督的。”
“什么时候开始监督了呢?”沈蕙继续问。
六儿想了想,数着指头:“大约半个月前吧。”
“嗯,吃糖吧。”沈蕙观她不似作假,丢给她两块黄糖,但随即板起脸,“给我管好你的嘴,不许说出去,否则我半夜就放金云去吃你。”
9. 挑明
自从六儿那得知了十五的古怪,沈蕙再度失眠。
她抱住被子趴在榻上,烛光昏黄,映着她眉间的一点纠结。
联系前后两条线索,十五背后的主子是谁浮出水面,倒是解去她的疑惑。
因为原书中,从未提及过郑侧妃。
原书故事线里楚王已登基数月,只介绍过二郎君、三郎君的生母养母,而四郎君的生母查无此人。
难道郑侧妃这次会因病去世,故而才未等到册封?
无论如何,隐瞒病情是重罪,十五帮主子做了不该做的事,倘若被发现,将连累整个兽房。
她不允许自己的躺平福地被破坏。
旦日,午饭时沈蕙提前去膳房一刻钟,让小丫鬟去后院找青儿来。
“青儿姐姐好,姨母这时候得空吗,我想见她。”沈蕙一见青儿,上前福身,面露羞怯,“我是晚辈,按理说也该我前去问您,但我初来乍到,不敢放肆,贸然前去王妃那边,怕冲撞哪位贵人。”
“娘子放心不下你与阿薇,总想派我来看看,如今正好一见。”青儿却不介意,“你跟着段姑姑学得很好,处事谨慎些,麻烦是麻烦,却不会犯大错。娘子现下不得空,午后可以,或许能给你留出半个时辰。”
“那也足够。”沈蕙无意在后院逗留。
她尚且记得些有关楚王妻妾的描写。
楚王妃高深莫测、崔侧妃跋扈蛮横、赵庶妃大智若愚、薛庶妃唯唯诺诺、陆侍妾野心勃勃……
后院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早成了是非之地。
而她一心想做咸鱼,还是少接触和其相关的人为妙。
青儿也无意与沈蕙多言,用吃食岔开话:“我今早回了许娘子家,命厨娘做些你和阿薇爱吃的羊脂韭饼,去灶上蒸一蒸,热了吃。这两罐子是小菜,都在平康坊酒肆买的,一罐是甜酱瓜,一罐是醋腌蘘荷,能放两个月,配粥吃最好。”
“谢谢青儿姐姐。”沈蕙眼睛发亮。
平康坊里闻名的不止是温柔乡、销金窟,另有王公贵族们的宅院与名满长安的酒肆。
但沈蕙作为爱吃食素动物的素食爱好者,便不拿小菜配粥,而配沈薇留给她的炙牛胘,既烤牛肚。
大齐禁食牛肉,可如果牛老死或“病死”,那便没法子了,人们只好含着泪大饱口福。
早上主子膳房处屠了一头牛,好的肉与牛心牛肝留下,其余的给了下人膳房。
“有点硬。”烤牛肚爽脆,韧劲十足,沈蕙嚼得艰难,但滋味不错。
“毕竟是老牛。”沈薇立在灶旁,往锅里撒荜拔和胡椒,用来卤牛肠,“但我听张嬷嬷讲,上次主子膳房那杀的牛是得疯病撞死的牛,十分鲜嫩。”
“那一定非常好吃,听起来适合做牛肉丸。”沈蕙藏不住吃货本性。
“牛肉丸,做法同鱼丸差不多吧。”灶房的管事张嬷嬷一听有自己没吃过的东西,立即走来,兴致勃勃。
张嬷嬷出自宫中尚食局,无意和主子膳房那帮斗得如乌眼鸡似的厨娘一般见识,便主动进了下人膳房。
“我是看借宿在田庄里的胡商吃过,商人告诉我,要取新鲜的牛肉,剔去筋膜后反复捶打成肉泥,这样做,汁水丰润,弹牙紧实。”沈蕙以胡商当借口。
“你们姐妹俩真是,一个会吃,一个会做。”张嬷嬷毫不掩饰,“我是真心喜爱阿薇,凡事一点就透,我见过不少婢女,均不及她。”
沈薇是真闲不住。
进膳房后,她虽然只用帮张嬷嬷清点食材、柴薪,可一旦忙过自己的活计,便又是刷锅又是烧火,每每还自告奋勇替厨娘做菜,全被张嬷嬷看在眼里。
“能得嬷嬷疼爱,传授手艺,是阿薇的福气。”沈蕙见沈薇默默害羞,代妹妹道谢。
凭心而论,原女主是个十足的好人。
她生气,不过是因为这样一个好人被人伦礼教、三从四德束缚,最后要感恩戴德地嫁给一个恶贯满盈的老纨绔。
假如力所能及,沈蕙决不会再让沈薇流落到原来的结局。
午后,沈蕙随青儿走进宁远居小园中的抱厦。
许娘子换过一身轻便的藕荷色窄袖缎襦,立在书案边,用三郎君抄书的废纸练字,学无止尽,她从不曾懒怠过。
论这点,沈蕙无比钦佩她。
“看来是有心事。”许娘子观沈蕙神情犹豫,停了笔,引她坐到窄榻上。
沈蕙贴到许娘子耳旁:“是,我们兽房有个婢女叫十五,她近来鬼鬼祟祟,我怀疑她......”
“你这鼻子倒是灵。”许娘子闻言静思几许,“此事我会同段姑姑讲,你千万不要插手,更别暴露是由你发现的。”
“阿蕙明白。”沈蕙使劲点点脑袋。
“还有一事我筹备已久,今日你来了,我也不瞒你。”许娘子面色如常,目光却盯紧沈蕙,“你对沈正孝有何看法。”
老登呗,还能有啥看法。
沈蕙默默道。
但她不好表现,咬紧下唇,泪眼朦胧地戚然开口:“我与妹妹辛勤侍奉孝顺他,他却纵容蒋氏苛待我们,又可能是杀害阿娘的幕后主使,屡欠赌债,不止一次想当掉阿娘的遗物...我,我不孝,不愿再认他是父亲。”
“好,有骨气,他不慈,你不用孝顺他。”许娘子抚掌,“既然你这般想清楚了,我与你挑明,沈正孝命不久矣,过些时日无论你得知什么消息,不必怕不必伤怀。至于阿薇,你是姐姐,好生安慰她,往后你们才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好耶!
进府后,沈蕙总怕受沈父赌博一事牵连,可孝道压死人,她哪里敢直接与许娘子说,如今终于不用继续担心了。
“还有姨母呢,也和姨母亲近。”沈蕙动容一笑,抱住许娘子的胳膊。
许娘子也缓缓松口气:“好,还有姨母。”
—
“妾身拜见大王。”临近戌时,楚王妃行至宁远居院门外,手提一盏宫灯,立在墙边静候楚王。
“王妃免礼,你我之间,何须在乎虚礼。”楚王扶起她,与妻子携手走向堂屋。
楚王正值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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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之年,修道礼佛后,原本的温润如玉染上些悲悯,谦和出尘。
他与楚王妃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志趣相投,待王妃与旁人不同。
“得大王关怀,妾身喜不自胜,但礼不可废。”楚王妃打开一个食盒,“妾身知大王讲究过午不食,可您监国听政、宵衣旰食,十分操劳,入夜后还是该稍进些吃食。这是妾身做的汤饼,以紫菜、野蕈、腌姜、笋菹和苜蓿做汤底,配的是蕹菜和水芹。”
“王妃有心了。”因是楚王妃亲手做的,楚王不拘着少食的规矩,全部吃完,“三郎的课业如何了,可有进益?”
“进益不少,故而妾身允他和晋康家的二郎去跑马,练练骑射。”楚王妃端来茶盏给他漱口,原封不动地重复三郎君的话,“恰如崔侧妃所言,孩子们在一处,才热闹。”
愚蠢。
楚王妃想。
晋康公主私下结交崔侧妃她无意去管,可如果把心思打到郎君们的婚事上,就别怪她出手了。
楚王对这些话恍若未闻,谈起两人的长女元娘:“我临出宫前陪母后说了会话,元娘在一旁陪着,端庄稳重,少去许多青稚,我忽而想起来,元娘已十三岁,是时候相看人家。”
元娘是楚王妃的亲女儿,因得薛皇后爱重,自幼养在宫中。
本朝规制,皇女封公主,太子之女封郡主,诸王女封县主,成婚后册封,可元娘不过两岁时就得了封号,因此桀骜些,与弟妹们关系平平。
“也许,母后想再留她一两年呢,晋康姐姐不常得空入宫,宜真妹妹入道后又清心寡欲,让元娘多陪陪母后吧。”楚王妃隐去眼底锋芒。
除去晋康公主这个姐姐,楚王另有一位妹妹宜真公主,公主丧夫后入道清修,不问俗事,连独子都是给兄长养着。
在楚王妃看来,晋康公主倒不如也学妹妹不问俗事,省得机关算尽,算丢了与大王的姐弟情分。
“所言有理,那便先帮二郎相看。二郎勤谨知礼,但天家皇孙,骨子里难免傲气,京中贵女又都是家中里千娇百宠养大的,倘若择一位贵女,恐怕针尖对麦芒,夫妻失和。”楚王言下之意,便是不希望给二郎君选高门女为妻。
“不过,只怕出身小门小户的女子多怯懦,不适合嫁进王府。”夫妻多年,楚王妃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佯装苦恼后笑道,“说来,妾身还真想起个好人选,崔侧妃堂弟之女大二郎一岁,去年府中赏花宴时妾身见过她,性情柔顺恭谦,又是亲上加亲,可以相配。”
崔侧妃的伯父是西平侯不假,可其子不见得各个天资聪颖,能做朝廷的股肱之臣。
譬如她的这位堂弟,虽是嫡出,然资质平平,比不得袭爵的兄长,强不过外任的庶弟,入仕十年仍是七品官,碌碌无为。
是故,即便知道堂弟的女儿和养子年龄相仿,崔侧妃也从未考虑过,满心是效仿楚王当初那般,娶公主之女。
“甚好,你安排便是,我放心。”楚王拍拍楚王妃的手,浅笑融融,与妻子眉宇间滴水不露的温和相似极了,像一对完美的假面。
10. 身姿矫健的段姑姑
自从来兽房后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沈蕙醒得一日比一日早,才过寅时,廊下鸟雀叽叽喳喳鸣叫嘈杂,画眉鸠子八哥黄鹂,吵得她耳朵疼,利索睁眼后,怕又贪恋回笼觉,忙胡乱用帕子浸进昨夜打好的水擦脸。
“噔噔噔……”
两道熟悉的脚步声相继掠过沈蕙门前。
素来听觉灵敏的她此时宛若耳聋,照旧拿篦子绾发髻,神色如常。
想来,是姨母已经告知了段姑姑十五的古怪。
接连几日,借口要监督小丫鬟们处理秽物的十五一晨起,段姑姑也随之出门,只不过其往往会仔细掩住窗棂,照旧焚安神香香,不收起帷幔,仿佛仍在屋中,若非她耳朵尖,也无法发现。
“阿蕙姐姐好,您可起身了,妹妹给您来送早膳。”六儿轻轻叩门。
六儿虽曾巴结过十五,然而对于这般年龄的小丫鬟讲,有奶便是娘,有糖便是姐,沈蕙出手大方,性情强于十五,六儿即刻转了人献殷勤。
长安天热,初秋仍有蚊蝇,沈蕙擦着驱虫的薄荷膏,应一下:“嗯,起了。”
她既然想留在兽房悠然度日,那么不求拉帮结派、一呼百应,也该避免树敌,六儿浅薄,无非多求几块糖罢了,她何必斤斤计较,冷脸相待。
沈蕙弯弯双眸,拉开门闩,去迎六儿。
六儿拎着食盒迈过门槛,人未站定,先堆起谄笑:“妹妹拜见姐姐,我今日赶早去下人膳房,知道姐姐爱吃肉,特意抢着给您盛肉。”
早膳是鸡丝馎饦,通俗讲,就是面片汤。
自古以来,这种大锅汤都大差不差,讲究靠边沉底慢起,沈蕙一见碗中除却满满的鸡丝外甚至有几块熬汤底用的骨头,哭笑不得。
这是将下人膳房真正的管事给捞出来了。
“你真是有心了。”沈蕙不吝啬糖块,递给六儿两颗。
六儿笑容更盛,又打开食盒的下层:“还有,阿薇姐姐问您的好,命我顺便把蒸蛋羹与炸丸子给您。”
不知是哪个大婢女想吃烩肉丸,使了银子去,张嬷嬷着人切猪肉炸丸子,剩的明码标价,卖与其余奴仆。
相比鸡、羊、牛,猪肉稍贱些,可也是肉,百姓们多爱食乳下猪,不过亦有养身惜福之人对这类肉敬而远之,觉得会致人染上病风。
“这炸丸子太多了,分你几个。”余下的,沈蕙一面留给自己,一面留给七儿。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姐姐您真是菩萨心肠、神女在世,来日等妹妹领月钱了立即去庙里拜佛,在佛祖面前念您的好。”六儿三两下吃过丸子,嘴唇油汪汪,恨不得抱着沈蕙的大腿磕两个头表忠心。
六儿言语夸张,沈蕙只觉肉麻,吓得直往后退:“行了行了,心诚则灵,你心里念我好就行。”
门外,默默暗中看了许久的七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六儿骂:“不要脸。”
“你骂谁呢?”六儿双手叉腰。
“骂你,也不知之前是谁受十五指使,将脏水泼在阿蕙姐姐门前。”七儿颇老实些,双颊气到泛红。
六儿扮鬼脸:“姐姐原谅我了。”
七儿和六儿同岁,放在现代,小学生而已,气上头后语无伦次:“总之你就是不要脸。”
“呸呸呸,你才不要脸。”六儿以“反弹”回击。
“姐姐你看她。”七儿跑到沈蕙身旁。
沈蕙揽住七儿的肩膀,正要开口安慰,谁知六儿也有样学样,挽着她胳膊不撒手。
这不对吧。
仿佛后院起火的沈蕙陷入凌乱。
“好啦你们俩,成何体统。”她搬出经典语录,“七儿我知你是不喜六儿,可六儿已认错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妹。但六儿,你不许再欺负七儿,言语上的也不行,否则我放金云咬你,说到做到。”
尽力调停下,六儿七儿两个小孩才勉强握手言和。
沈蕙倒是不觉厌烦。
这二人顶天十岁,小小年纪被卖为奴婢,从此远离双亲,身如浮萍,她连小傻子沈薇且能容忍,何况心思不成熟的孩子。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收买人心的手段,不愧是许娘子的外甥女啊。”不知何时,十五回到院中,冷哼道。
“见过十五姐姐......”六儿怕她,躲到七儿身后。
七儿好性子,挡着六儿,瞪向十五。
沈蕙只当没听见。
十五一拳打在棉花上,面色愈发阴沉。
她被卖入王府后便进兽房当差,即使有一手好绣工,也只能与猫狗猞猁为伴,上面没个得脸的干娘,手里缺银两,哪里能进绣房。后来与郑侧妃院中的管嬷嬷结了干亲,升任一等婢女,本以为整个兽房任她掌控,谁知段姑姑来了。
现在又出现个沈蕙,真是碍眼至极。
不过十五心中挂念干娘交代的要紧差事,未再沉溺口舌之争,匆匆回房。
慢着。
即将进屋时,十五忽做贼心虚,猛然转身。
段姑姑真在房中吗?
到底是她多心,还是确实有人在偷偷跟踪她,她原以为是沈蕙,便故意到其屋前望一眼,谁知猜错了。
十五思及,瞥向段姑姑的厢房,竟想去悄悄推门。
“等等,姐姐您想做什么,姑姑还未晨起呢。”沈蕙跟随段姑姑学习多日,察言观色的功力大涨,早看出十五的惊惶与猜疑,快步上楼制止。
“我有急事寻段姑姑。”十五不肯听。
沈蕙反问道:“十五姐姐入府久,最重礼数,然而如此行事,吵闹段姑姑休息,是否太轻狂了。”
她示意十五往侧面支开的窗缝间看。
段姑姑榻边的帷幔未收起,似乎仍在歇息。
“难道,十五姐姐想去掀帷幔吗?”沈蕙气定神闲。
十五自然不敢。
她气极,去推对方,推不动,扬了手想打人,却又反让沈蕙抓住。
沈蕙劲大,一扯十五,十五差点栽倒。
七儿和六儿俩丫鬟见状,嘻嘻哈哈掩嘴笑。
好样的,阿蕙姐姐,阿薇姐姐给您留的吃食您没白吃。
这时,屋中骤然传来一道怒斥:“够了,你们聚在我房前闹什么,都住嘴。十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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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要事禀报啊?”
如此,莫论十五,沈蕙也愣住。
小楼只有一处楼梯,段姑姑何时上楼的?
十五本就惊慌,默默半晌后,找了个拙劣的借口:“给猫狗用的药粉不够了。”
“这算要事?”门被打开,段姑姑疾言厉色道,“十五以下犯上,掌嘴两下,你自己掌吧。”
“是,奴婢领罚。”十五扇了自己两掌,无声流泪,恨恨跑回屋。
看完一场好戏,沈蕙领上六儿七儿离去。
然而,待要下楼时,沈蕙的目光慢慢凝在不远处围栏边的脚印上。
这脚印的尺寸,像极了段姑姑。
好奇下,她命六儿七儿先离开,自己则走到栏杆旁,入目是外面的围墙与一层的屋檐,在院中不得知其墙头略高于屋檐,之间距离虽大,但若从对面跳下,刚好能落在木栏外。
最妙的是,兽房与府墙当中是通往角门的小路,高处的墙略残破些,青砖凹凸不平,异常适合做翻墙时的垫脚石。
若从这里爬上来再一跃,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到小楼二层。
路线清晰明了。
“到底是岁数小,耳聪目明。”不知何时,段姑姑走到沈蕙身后。
沈蕙挠挠头:“姑姑如何发现这条路线的?”
“登高望远,自然清晰。”段姑姑风轻云淡道。
“宫里还教这个吗?”古人成婚早,再过一两年,段姑姑已是能当祖母的人,沈蕙久久难以闭上嘴巴,惊讶于其的好体力。
段姑姑一拍沈蕙脑门:“想什么呢。不过,在宫里做事的确需要身体康健,否则帮主子或上官送个东西传个话,还未等走到就气喘吁吁的,失了仪态,会被专门负责监察宫人的女史责罚。”
“姑姑飞檐走壁、身姿矫健,当真令奴婢拜服。”沈蕙拱拱手,心服口服。
“油嘴滑舌。”段姑姑问,“可吃过饭了?”
沈蕙点点头。
段姑姑敛起和颜悦色,督促道:“那不还赶紧去练字。”
“哦,是……”沈蕙唇角下撇。
这下不止有作业,还有早自习了。
这厢沈蕙忙于练字,十五也没闲着。
她怨恨段姑姑责罚她,却不得空哀怨咒骂,从床底下翻出仍剩不少的药渣,几近束手无策。
起初,分量不多的药渣尚可混进猫狗的秽物中毁尸灭迹,但伴随干娘给她药渣越来越多,被发现的风险也愈发大,她只能借着出府买樱桃毕罗为由,丢在外面。
可依旧没法子一劳永逸。
而且十五近日又怀疑事情败露,束手束脚的,倒走的药渣极少。
不如,就近掩埋吧,兽房里能埋的地方少,可隔壁花房中的空地多啊。
绞尽脑汁的十五实在想不出哪些机灵办法,如此之下,做出个悔恨终身的决定。
入夜。
月光照着屋脊映上扑簌簌飘落的秋叶,描摹出一地张牙舞爪的残影。
十五打开兽房与花房间的小门,她不曾来过几次,摸黑找个空地的角落开始挖坑埋药渣。
11. 栽赃
闲来无事时,沈蕙常爱去妹妹那凑热闹,膳房里人多,锅灶终日温热着,极具烟火气。
六儿七儿握手言和后,一齐做起她的小尾巴,到处走。
膳房门边,三人探头探脑,并排弓着身子朝沈薇挥挥手。
“在做什么?”沈蕙见厨娘们都去歇着了,里面只剩下几个切菜的小丫鬟,才走近些。
沈薇立在锅前,垂头丧气道:“做胡麻酥饼,是张嬷嬷的拿手好菜。但我太笨了,炸制好几次也掌握不好火候。”
“我尝尝。”沈蕙拿起一块酥饼吃,清甜酥脆,软硬适中,但略微发苦,“已经算好吃了,你别妄自菲薄。”
“是不是有点苦,快吐掉吧。”沈薇看出她的勉强,“因为我炸焦了,总是失败。”
“失败乃成功之母,换个角度想,你这不叫失败,是成功的孩子。”沈蕙一贯不爱浪费粮食,跟六儿七儿分食“成功的孩子们”。
两个小丫鬟没吃过好的,十分捧场,将一块块油亮甜腻的酥饼消灭个干净。
“怪不得段妹妹说你你古灵精怪、言语风趣,当真满嘴俏皮话。”张嬷嬷不知何时来的,温声道,“阿薇,你姐姐所言不假,我最初与宫中尚食学这道胡麻酥饼时,闷头苦做整整三天,也不见进益半分,后来慢慢过了一个月,才逐渐领悟到诀窍。”
“这胡麻酥饼是宫里的点心?”沈蕙只管傻笑,“那我实在有口福。”
“是,但不算什么上佳之物,若论珍贵,还是只有尚食会做的一种糖糕,名曰‘见风消’,软白圆润,入口即化。”张嬷嬷面露怀念,“可惜如今那位尚食应该出宫了,也不知宫中谁能得到她的真传。”
宫中有尚食局,掌管者是五品尚食女官,下辖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张嬷嬷从前正是司膳司的宫女。
“女官还能出宫?”沈蕙见沈薇已眼含疲惫,顺势拉着她坐到门槛上休息,一面与张嬷嬷闲聊,一面拿帕子给妹妹擦手。
“高位女官自然可以。年过五十者,会被赐恩典和赏银出宫,倘若归乡,当地世族多会主动照拂,为其养老送终;若是留在京城,每年县衙都将派人拜访,更不缺聘请其去教养女师的高门大户。”张嬷嬷与沈蕙细细说来,给她解惑,“不过,只有五品及以上的女官叫高位女官。余下女官如果想离宫,只能期盼遇上什么事,陛下开恩集体放还宫人了。”
“万一等不到......”沈薇总是慢半拍,可贵在心细,琢磨出张嬷嬷尚未讲的。
张嬷嬷眼神一暗,随即又故作轻松地解释:“尚食局等其余几局位于掖庭之中,里面不乏僻静雅致的空宅院,用于安养年老女官和宫人。万事有例外,像我就是因为大王开府而跟随出宫的。”
“张嬷嬷您厨艺精湛,当然是例外。”沈蕙嘴上直白奉承,心中所想却多。
按时间线论,楚王即将登基,来日她肯定要随着姨母入宫,难道要当一辈子小宫女吗?
皇宫不似王府,在宫里,姨母可算不上能绝对护她周全的靠山。
不如考上女官,寻得处类似兽房的清闲衙门,再做咸鱼也来得及。
抱着这般想法,沈蕙忽而用功许多。
“今日这字颇为端正规矩,不似以往草草落笔,你终于肯尽心学习了。”段姑姑检查两遍沈蕙呈上来的字,诧异地一挑眉。
“原来姑姑都能看出来啊。”沈蕙不好意思。
段姑姑从未说过,她还以为这练字作业如中学时期的寒暑假作业,属于老师不会看一眼的垃圾。
“我师从三品女尚书黄娘子,她出自书香门第,祖父乃太.祖一朝的国子司业,除却教我女官们常写的簪花小楷,还教过我行书与草书,你这小虫翻涌般的字,我如何看不出来?”段姑姑气结,“你是聪慧,但该把聪慧用在正道上。”
沈蕙无言以对,默默尴尬呆笑。
“傻乐什么,继续去练吧。”段姑姑把玩着一方青玉镇纸,明说道,“你近来关注着我的行踪,心不在焉,交上来的字,当做废纸去烧了我都嫌弃。”
她已摸清十五的行动规律,每隔两日,对方会以给干娘管嬷嬷送樱桃毕罗为由,拎上食盒去郑侧妃的院子,想必药渣是装在其中被拿回来的。
“我这不是怕十五再做坏事嘛。”沈蕙没继续装傻。
“此事哪里用你插手。”段姑姑一是怕沈蕙打草惊蛇,二是与许娘子保证过,“你只管练字,莫辜负你姨母对你的期望。”
沈蕙就此退下。
谁知才出段姑姑的厢房,竟见六儿匆忙跑来,青色裙角沾染了泥点子,发上还丢了一朵绢花:“姐姐,不好了不好了,花房里名贵的花下面刨出了药渣,十五与管事说是您埋的,她…她……”
六儿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厉害
“她准备带人来搜证?”沈蕙神情冰冷,脑中自震惊到一片空白开始恢复运作,立即猜出十五要干什么。
“对对对。”六儿使劲点头。
沈蕙二话不说,直接飞快奔去自己屋子,纵然紧张地手脚僵硬,还是先迅速往最容易藏东西的床底探去。
她并非随意猜测。
为防患于未然,沈蕙每日都会在床前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而现今那些均匀的灰尘已混乱不堪,显然是有人来过。
“果然......”她努力向里面伸手,摸到个包袱。
“你们快来,我亲眼所见是沈蕙故意埋药渣、破坏花土的,屋子里肯定有证据,你们相信我。”兽房外,十五扬声叫嚷,引花房的管事和婢女们前来,恨不能立马定下沈蕙的罪名。
沈蕙一听声音,便知来不及再出屋门,吓得心脏怦怦跳,却又急中生智,想起了段姑姑的逃跑路线。
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她确认房中没有其余陌生东西后,抓起包袱翻窗寻楼梯上楼。
楼梯位于小楼侧面,恰巧不在十五等人的视线内。
沈蕙上了楼,抬腿跨过栏杆,纵身往墙上一越,反手稳住平衡跨坐其上,随后顺着墙头挪动几步,翻进金云的独居小院。
金云闻到熟悉的气息,眼睛都懒得睁开,嗷呜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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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呼呼叫,要沈蕙给它挠痒痒。
“好金云,乖一点。”沈蕙撩起金云肥到蓬松的肚皮,将包袱塞到下面。
偌大的包袱怎能和超级大胖豹金云相敌,一点痕迹也无。
十五扑了个空。
“十五姑娘,药渣呢?”花房管事姑姑亦是老辣,察觉出来十五的心虚,双眸中满含审视。
“不可能,我再找找......”十五不断探向床底,但毫无收获。
沈蕙或许会发现,可她哪里有机会逃脱?
十五几近崩溃。
且说十五对花房不甚熟悉,入夜后黑灯瞎火,她随意挖坑埋了药渣,不知那是培育名贵秋菊的地方。
药渣性烈,烧得秋菊缓缓枯萎,花房的人气得想上报给田女史,请她做主。
而十五听说后,怕事情败露,机关算尽下,贼喊捉贼,陷害沈蕙。
“六儿,站住,沈蕙在哪?”十五失魂落魄地自地上爬起来,去抓六儿,没轻没重,扯疼了对方。
“我哪里知道,应该是在喂金云吧,诸位可以去金云那找阿蕙姐姐。”六儿竭力想挣脱。
然而十五不肯松手,两人即将扭打起来。
“够了,这事我们花房自认倒霉。”花房的管事姑姑没心思看兽房的人内斗,“十五姑娘,好自为之吧。”
此事归根结底,花房终归犯了监管不力之错。
怎么办……
十五沾染了一身的灰尘,瘫坐在地。
傍晚时,她还需要去管嬷嬷那里取走药渣。
她确实后悔。
可每办成一次,管嬷嬷便能给她十两银子,便是十贯钱呢,她的月银也只得八百文而已。
利益驱使下,十五到底是又提上食盒去寻管嬷嬷了。
“王妃,段姑姑传消息来了。”傍晚,宁远居的堂屋里,婢女附耳道。
彼时楚王妃刚抄过经书,一身疏淡檀香味,配上她不着粉黛的面容与素色衫裙,极像个清心寡欲的居士:“那便走吧,去探望探望许久不曾出院子的郑侧妃。”
“妾身拜见王妃。”郑侧妃未料到楚王妃会来,毫无准备,匆匆涂过两遍珍珠粉,又拿玫瑰脂膏擦脸,细腻光滑些,好让胭脂着色。
可惜涂得太多了,两鬓边油油的,一看便知是新上的妆。
“好妹妹,我知你身体弱,切莫拘礼,快坐吧。”楚王妃浅笑挥手,虚虚一扶,请郑侧妃起身,“这入秋后白日里虽仍略有闷热,可夜晚却风凉,你不比我们康健,也该换厚一些的被褥了。若是不喜欢去年的花样,我着绣房的人给你做新的。乞巧节时皇后殿下赐了我几匹联珠团窠纹样的蜀锦,我送给你做被面,里面再缝一层白叠布和皮子,保暖又不显厚重。”
换作从前,郑侧妃一入秋便换过厚厚的锦被,因怕漏风着凉,又要用布条封住花窗的缝隙,门前需挂两层帘栊。
楚王妃笑意不变,目光轻划过榻上单薄的夏被与凉簟,只暗道是过犹不及。
可见,郑侧妃是真的病了,且病到必须遮掩的地步。
12. 蝉与黄雀
郑侧妃一听,立即推辞:“王妃贤德仁慈,可您自己尚且只用丝绵与棉絮,不用毛皮,妾身不敢僭越。”
“你柔柔弱弱的,不似我从前常随大王狩猎,杀孽过重,需要受清修之苦。”楚王妃握住她的手,眼神轻轻划过对方消瘦的面庞,温和中夹杂着悲悯,“用吧,你我一同入府,相伴多年,情如姐妹,假若你的身子不顺遂,我亦是担心。”
“是,妾身谢过王妃。”郑侧妃只得拜谢。
楚王妃继续试探她:“四郎君呢,为何不见他?”
“不怕王妃您笑话,妾身听闻三郎君勤于功课,小小年纪便已熟读四书五经,反观妾身所生那愚儿,连开蒙学字都磕磕绊绊,实在令妾身心焦,最近遂拘着他用功,不盼望他能赶上他三哥,只求以后不要在这事上惹大王生气。”郑侧妃神色微僵。
按理说,楚王妃称不上倾城绝色,却也是美人,黛眉丹唇,鬓发乌黑,不苟言笑时端庄沉静,稍露笑意则温柔如水。
可郑侧妃十分怕她,只觉她那一双眼眸中凝满冰冷,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多虑了,小四郎才多大,刚刚开蒙一年,能看出什么。”楚王妃对郑侧妃的惧意视而不见,做足贤惠姿态,“大王快回府了,我不多叨扰你,你且歇着吧。”
“妾身恭送王妃。”郑侧妃如释重负,歪在榻边,她缓缓喘过两口气后,抓住婢女的手,声音焦急,“管嬷嬷呢,快去寻她,就说王妃有所察觉,让她赶紧绕过后门从院门进来,遇人问起,只说是到账房领月银。”
可好巧不巧,楚王妃见秋高气爽,欲附庸风雅一回,趁晚霞未散,绕路去园子里赏菊。
这一绕路,便走到了郑侧妃所住小院的后门,迎面撞上个行色匆匆的婢女——
十五。
“王妃小心。”贴身婢女碧荷眼疾手快,拦在主子身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冲撞了王妃,求您恕罪。”十五吓得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快起身吧,我无事。”但楚王妃不治罪于她,柔柔笑道,“是这食盒太沉了吗,导致你分心。”
“不用,奴婢自己拿就好。”十五拼命摇头,“真的不用。”
然而碧荷使了眼色,跟在后面的小丫鬟当即上去抢她手中的食盒,只道:“王妃仁善,命我帮姐姐来拿。”
十五自然不愿,可丫鬟力大,你争我抢间食盒突然摔落,药渣倾洒个干净。
碧荷一指:“王妃您看。”
“这是什么?”楚王妃面露惊疑。
随行的其他婢女说:“奴婢瞧,像是药渣,上面还留存着未干的水迹,显然是才从药罐中取出不久。”
“你是自何处得来这些药渣的?”楚王妃神情肃然,晲向十五。
“王妃面前岂敢支支吾吾的,速速回答。”碧荷大声喝道。
“来人,去传田女史,务必要审问清楚。”见十五不肯答话,楚王妃无奈叹气,“但记住,大王仁孝,常与我讲治家手段该以贤德为上,即便这婢女当真犯下大错,亦不可动粗。”
田女史出自宫中,从开府时便一直协助楚王妃掌家,雷厉风行,得知十五乃兽房的婢女后,第二日就领了人来问话。
沈蕙早知其威名,然而因段姑姑教过她好几遍如何应答,面上只管装木讷谨慎。
“十五曾贼喊捉贼,诬陷于你?”田女史年三十几许,双目炯炯有神,一眼看穿沈蕙的遮掩。
这既是套话。
倘若沈蕙对十五藏匿药渣之事尚不知情,就无法断定其乃贼喊捉贼。
“奴婢不明白什么是贼喊捉贼,那日花房挖出药渣后,十五带人来奴婢的屋中搜捕证据,一来便去床底翻找。”沈蕙又叙述一遍经过,说车轱辘话。
田女史上前几步,盯紧她:“听闻此事的结局是十五无功而返。为何,你提前找出药渣了?”
“不曾。”可她垂着头,当自己未感觉到田女史语气中的锋利。
装聪明难,装傻简单,沈蕙拿出从前熬夜后上早八时的混沌,表露出一种清澈的愚蠢,仿佛大脑空空。
田女史问过几句,故意晾着她,院中的安静,令人不寒而栗,但沈蕙已熟练掌握在脑海中编故事自娱自乐的技巧,一面想着今天中午吃啥,一面回忆上次睡前的狗血小剧场编到哪了,淡定自若。
如此,田女史白白与沈蕙耗了半个时辰。
“滴水不漏,得你真传啊。”临离开前,她瞪着段姑姑,面色不善。
兽房生活磨人性子,段姑姑圆滑了许多:“不敢当,奴婢愚钝,怎及女史您出手果断、心思缜密。”
“但在宫里时,总被老师称赞聪慧无双的人是你。”田女史却咄咄逼人。
“一时聪慧而已。”段姑姑朝这位旧日的师姐一福身,无比恭敬,令对方挑不出半点错。
田女史深深望了她几眼,拂袖而去。
“找个人盯紧段氏,总不能真让她离开兽房,重新攀上王妃。”田女史极为忌惮段姑姑,迅速吩咐身边丫鬟道。
兽房中,段姑姑甚是满意沈蕙今日的表现。
“阿蕙,你今日进退得当,真不错。”她朗声夸赞。
却无人答她。
段姑姑一皱眉,转身寻去,不见沈蕙踪影。
“阿蕙呢?”她问向六儿。
六儿和七儿手拉手,正要往外走:“该用饭了,姐姐到膳房找阿薇姐姐。”
无语凝噎的段姑姑只想收回刚才赞赏:“这丫头哪里都好,可惜成天净想着吃。”
“姐姐常说吾日三省吾身,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想着吃很正常吧。”六儿挠挠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命她学《论语》,她学成这样?”段姑姑气到扶额,“你们两个呢,又要去做什么?”
六儿七儿如实回答:“吃...吃饭......”
“好好好,去吧。”段姑姑彻底说不出话,哭笑不得,默默挥手。
沈蕙那孩子真是...也罢,倒也挺有意思的,饭桶归饭桶,至少是个聪明的饭桶。
下人膳房中,“聪明的饭桶”沈蕙正如饿死鬼投胎般报仇雪恨地狼吞虎咽。
田女史大清早便开始审问人,审了整整一上午,给沈蕙饿得前胸贴后背,进膳房后,端起碗就是吃,左手捧碗右手拿筷子扒拉,风卷残云。
今日午膳是粟米饭,上面浇了苜蓿烩肉沫,类似盖浇饭,此种吃法可追溯到“周八珍”中的淳熬。
“姐姐,田女史没为难你吧。”沈薇给姐姐倒茶水,怕她噎着。
“没有,我不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实回答就行呗。”沈蕙头不抬,凶狠吃饭的模样比金云还要像野兽,“还给我留了什么好吃的,快点,我饿疯了。”
“这次不是给你留的,是我做的。”沈薇端来两碟子小菜。
她食量少,半碗饭已够吃,小菜全是给沈蕙的,一盘蒸腊肉,一盘拌莴苣。
“真是我的好妹妹,得空了来兽房玩,我让你摸摸金云。”沈蕙不客气。
“全府上就属姐姐最淡定,一定也不慌。”沈薇双手托腮,佩服道,“你看那些来给大丫鬟们送食盒的小丫鬟,往常都恨不得赖在膳房待上小半个时辰、要些吃的再走,结果十五的事一出,人人自危,莫说随意逗留,连来点菜的都少了。”
“阿薇,你还闲着呢,你能帮帮大娘,把要送去田女史那的饭做了吗?”饭吃到一半,有个脸生的厨娘懒靠着矮柜剔牙,支沈薇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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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薇点头,也不拖赖,利索起身。
她这一站起来,露出坐在旁边的沈蕙。
厨娘远远望见,吓得忙截住话:“呀,沈蕙姑娘在这啊,你们姐妹俩吃吧,多相处相处。”
听兽房的丫鬟讲,这沈蕙一言不合就要放金云出来咬人,可别得罪这种疯子。
她欺软怕硬,想到金云,什么懒也不偷了。
“那厨娘不是第一次让你帮忙了吧。”沈蕙拉住沈薇,冷哼道。
沈薇不希望给姐姐添麻烦,勉强笑弯圆眼:“没关系姐姐,能者多劳。我问过张嬷嬷,原本府中只有两个膳房,后来主子们多了侍奉的人也多,便又分个下人膳房单给奴仆用,故而我们这的人数规制乱一些,应该是没有婢女的,除管事外,不过是厨娘与小丫鬟。”
“你想说什么?”沈蕙打断她的话,“可是觉得自己依靠姨母的关系入府,心中过意不去。”
“不止,张嬷嬷疼爱我,早引起旁人不满......”沈薇唯唯诺诺。
沈蕙没好气:“别人不满便不满,同你有何干系?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只管做好张嬷嬷交代的事,提高警惕,过度讨好旁人,旁人反而会使劲欺负你。”
“姐姐的随机应变和勇敢,我远远不及。”闻言,沈薇却贴过来,“而且有姐姐的威名在,她们怎么敢欺负我。”
“我能永远护着你吗?”沈蕙虽看不惯她的讨好,但仍然耐住性子给妹妹出法子,“学会拒绝,下次你直接不搭理厨娘的要求,平常端好你三等婢女的姿态,去拉拢底下的打杂小丫鬟们,恩威并施,懂吗?”
沈薇似懂非懂,努力理解长姐的教导。
—
是夜,一弯刀裁般的冷月溶溶,辉光细碎青白,如凝在天边的寒霜。
“侧妃,田女史求见。”事发后,管嬷嬷被带走,至今未归,郑侧妃房中只余两三个二等婢女。
话音刚落,帘栊被打起,田女史立在门边。
“田女史有何贵干啊?”郑侧妃自知瞒不住了,没继续苦苦支撑,任由苍白的面色露在人前。
“遵王妃命令,下官带人前来帮四郎君搬去前院松竹堂住,以便让侧妃安心养病。”田女史语罢,只道得罪了。
“好哇,如今一来,更方便崔侧妃对我的孩子下手了。”郑侧妃无悲无喜,病痛令她的眼神中染上麻木。
“侧妃,您是府里老人了,应当明白妃妾不得隐瞒病情的规矩,可您却一面私自喝药,一面又指使管嬷嬷贿赂婢女十五处理药渣,四郎君年幼,您若将病气过给了郎君,传到外面,还以为王妃苛待庶子,致其无故生病。”田女史微微蹙眉,“您放心,松竹堂本就是预备着给郎君们住的地方,器具一应俱全,不会让四郎君受委屈的。”
“王妃是不是就等着今日了?”郑侧妃身心俱疲,再不屑演那姐妹和睦的戏码。
“侧妃,您这事做得实在出格,王妃没治罪于您,已经是顾念多年的姐妹情分了。”田女史不懂她为何要走出这漏洞百出的一步棋,“难道,您不信任王妃?”
崔侧妃的确对郑侧妃母子虎视眈眈,然而论这次她的隐瞒病情,实乃下下之举。
郑侧妃连虚以委蛇的力气也无,静静盯着田女史,目光瘆人。
田女史不惧她毫无意义的反抗,无所谓地一挑眉,退下了。
“你们都走吧。”郑侧妃屏退奴婢们,独自坐到花窗旁,点上一支蜡烛。
红蜡燃烬,字条显现。
“事成。”
上面写。
郑侧妃释然一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次王妃心太急了。
真不知吃斋念佛这么久,她究竟是修善心,还是在奉养欲望。
13. 套公式
七月流火,秋分将近一抹枯黄爬上枝头,花房里蓊郁的青桐树不似前几日繁茂,沈蕙坐在中间小门的门槛上,呆呆望着丫鬟们侍弄花草。
郑侧妃闭门养病后,被审问的管嬷嬷等人陆续回到主子身边,但十五却似笤帚扫走的落叶,无影无踪。
沈蕙当然知道她罪有应得,可仍然没心思幸灾乐祸。
六儿察觉出沈蕙的郁闷,指着簇簇菊花逗她笑:“阿蕙姐姐你看,花房培育的秋菊样式真多,听几个姐姐说,黄的叫‘金宝相’,白的叫‘一捧雪’,其余粉的绿的紫的名字也都风雅极了。”
“是风雅。”沈蕙随意点头。
“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七儿向花房的丫鬟要了朵被剪下来的菊花,插在她发间。
金灿灿的秋菊明媚如烈阳,配上大红的发带,衬得沈蕙眉目喜庆,极显气色。
“王妃身边的春桃姐姐告诉我,十五被杖责十下、发卖出府,她会被卖到哪里?”她叹口气。
“十五那么坏,姐姐您何必可怜她。”六儿撇了下唇角,“至于被卖到哪,要看牙婆手里缺不缺银子,不缺的话,留她两天养好伤后卖给长安周围的乡绅,如果缺,那应该会急着卖给南来北往的商人了。不过好在她曾是王府的奴婢,无论如何,牙婆绝不敢送她进那种脏地方。”
“那还好。”沈蕙闻言,胸中烦闷终于松缓几分,“我也并非可怜十五,物伤其类而已。”
十五是自作自受,但同为女子,她不愿见其流落到烟花柳巷之地。
“姐姐,去找阿薇姐姐吃东西吧,你说过,肚子一饱脑子就快乐。”六儿与七儿对视一眼,拉起沈蕙快步穿过花房。
对面的下人膳房里炊烟袅袅,重新热闹起来。
“阿薇,你们在炒梧桐子呀。”沈蕙如今已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妹妹,抓起把新出锅的梧桐子嗑。
沈薇往不知是哪个大丫鬟的食盒里装菜,添上碟干果:“之前那件事一了结,来点菜的人又逐渐多了,张嬷嬷给采买的婆子使些银钱,拿走不少好食材。那是小葱,还有新鲜的韭菜、豆叶、莴苣、蕹菜跟苋菜。”
她指给沈蕙看。
“这些葱你们要怎么做?”沈蕙想吃葱油拌面了。
“嫩的留下炒鸡蛋,老的做腌菜。”沈薇一笑,“姐姐想如何吃?”
沈蕙挽住她的手:“好妹妹,要不要试试炸葱油?”
见沈蕙这般说了,沈薇自然听命,炸葱油倒也简单,一次便成,没有现成的手擀面,拌着棋子面吃,葱香兼油润,香而不苦,再撒上勺碎猪油渣,吃得蕙薇六七四人没功夫闲聊。
隔三差五来膳房开小灶,沈蕙绝非白吃,会用月银补上,攒的钱倒是不多,每每月末总叫她想起上辈子大学假期干兼职做家教,当天挣钱当天花,饭费比平常还奢侈。
飞速吃过一碗面,沈蕙感叹道:“阿薇,你真厉害,幸好我把你带进王府了,否则让你留在一个小田庄里,实在埋没天赋。你要是千里马,我便称得上是你的伯乐。”
“伯乐?”沈薇不知这典故。
沈蕙与她慢慢解释。
“姐姐,我有件事想求你。”沈薇听过后,一面佩服姐姐的学识,一面紧张地抬起眼眸,问道,“我嘴笨,你能不能将你遇见什么事会说的什么话写下来给我,我尽力去背,应对不时之需。”
“套公式。”沈蕙恍然大悟。
“应该是这个意思。”沈薇不知什么是套公式,可她觉得姐姐不会说错。
沈蕙拍拍她肩膀:“没问题,包在你姐我身上。”
应下这事后,沈蕙从膳房中挑走两三样果子花糕,拎着食盒往段姑姑房中去。
一进门,沈蕙当即堆起笑容,“奴婢给段姑姑请安,姑姑万安。奴婢看下人膳房新炒的梧桐子不错,自作主张地拿了一份给姑姑。还有白糖糕与菊花酥,姑姑也尝尝。”
“嗯,放这吧。”段姑姑靠着三足凭几闭目养神,肃然的眉宇间凝着疲惫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怀念。
“姑姑您累不累,奴婢帮您捏捏肩膀,松缓几下。”沈蕙凑上去。
段姑姑吓得睁开眼,观其谄媚,满面嫌弃:“停,沈蕙,你做什么?”
“段姑姑,您心里不会觉得,我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沈蕙委屈地一跺脚。
“不然呢?”段姑姑懒洋洋倚着,戳戳她额头,“你与我之见,有事直说便是。”
“是,我想向您再要些纸。”沈蕙给段姑姑捶腿,讲出沈薇的请求。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忽然用功,头悬梁锥刺股,将后几日的书全抄完了呢,结果是因姐妹情深。”段姑姑无奈,“罢了,在书橱的下面,去拿吧。”
语罢,她突然伸手拽住沈蕙,低声轻轻道:“近来小心些,兽房外多了两只陌生的眼睛。”
沈蕙正色,神情一凛:“谁的人?”
“田女史。”段姑姑讳莫如深,不准备继续同她说下去,“但幸好你姨母是许娘子,田女史再大胆,也忌惮主子边上侍奉的乳母,不敢对付你。你是被我牵连了。”
“姑姑不提前防备吗?”沈蕙早听说段姑姑是因崔、郑二侧妃争斗之事,受人陷害,才一朝从掌管库房的管事,变成兽房的姑姑。
想来,陷害段姑姑的幕后主使,应是田女史了。
段姑姑默默摇头,幽幽道:“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我和我的这位好师姐从宫里斗到宫外,恐怕要不死不休了。”
“姑姑您说得真可怕。”沈蕙年轻,尚且斗志昂扬,“但您放心,我肯定不拖您后退,让田女史放马过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原书中,原女主沈薇一步步卖馄饨、开酒楼,因厨艺闻名长安,年仅二十岁便被召进宫中尚食局司膳司任女官。
而彼时,有一位辅佐皇后处理宫务的四品女官,正是姓段。
“你呀……”但现今,在无尽明争暗斗里筋疲力尽的段姑姑,只是难掩羡慕地望着沈蕙,心道一句年轻真好。
—
田庄。
角门外,五六匹健壮的马趁着夜色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俱是肌肉虬劲、煞气浓重。
为首的汉子身高八尺,手持长刀,敲敲门环。
应约来开门的田庄管事沈父虚张声势,先开口怒骂:“大胆,这是楚王名下的庄子,你们怎么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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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到此处,还不快滚。刘大郎,你信不信,我立马写信给大王,把你们这群无视宵禁、连夜出城的莽夫交给金吾卫!”
“滚?”被唤作刘大郎的汉子不怒反笑,神色讥讽,“沈管事,倘若我家主人背后毫无靠山,哪里能在长安城中开赌坊呢?”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乃万年县令亲笔所写,盖上官印,允其日落后出城:“告诉你吧,我家最后面那位主人姓薛。”
当今皇后,便是薛氏。
长安城内分为长安、万年两县,由县令掌管,上官是京兆尹。
京县同别处不同,县令乃正五品,有权上朝面圣听政,能命万年县令写下文书,刘大郎的主子绝非一般的薛家人。
“赵国公?”沈父思索片刻,惊得一哆嗦,退到门内。
完了…真完了!
他欠了谁家赌坊银子不好,非要欠赵国公的。
赵国公乃薛皇后的亲侄儿,亡父为国捐躯,他虽是歌妓所生的外室子,但谁叫先国公所纳的一妻三妾无一诞下男丁,只得让其袭爵。
故而赵国公年仅十三岁时便成了薛家的家主,生母早亡,嫡母管不住,皇后姑母又纵容,养得他无法无天,如今十四年过去,已是京中最惹不得的纨绔。
刘大郎收起文书,冷笑:“沈管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沈父没法子,一味求饶:“这位刘家阿兄,赵国公乃我家大王的表弟,主子们亲近,你我也是一家人,不如再宽限些时日,等王府发月银了,我定还您。”
“谁跟你一家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刘大郎言语嚣张,一脚踹倒沈父,刀光闪烁,横在对方脖颈间,“别以我们是田舍郎出身,能任你哄骗,王府给管事的月银才一千五百文,算上发的米和布匹,撑死五两,但你可欠了我家主人整整一百二十两。”
“你胡说,分明是五十多两。”沈父不可置信,却畏惧刀剑无眼,小声叫冤。
对于一个王府管事来说,五十两当然不算多,然而沈父嗜赌,家底被掏得一干二净,哪里能再拿出钱。
“沈管事,您长岁数,银子也长啊。”刘大郎哈哈一笑,“某记得,您要是再不还钱,等下个月银子便要长到三百两了。王府命有令,不准下面人赌钱,您说某如果闹到您主子那去......”
赵国公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府中楼阁豪奢,又扩建了专门打马球的鞠场,马厩中养着数匹汗血宝马,更是平康坊名妓云都知的入幕之宾,常豪掷千金捧人,仅靠俸禄,可过不起这种日子。
薛家赌坊,比赌债更赚钱的是赌债的利钱。
“再宽限些,我一定还上。”沈父痛哭流涕,悔恨万分。
真是老天无眼,怎么就让他输了呢。
刘大郎收起刀,他专门替赌坊做这等收债的事,自不会真将人逼死了:“行,乃公再给你五天,五天后仍不还,与你王府见。”
几人一走,沈父连滚带爬地跑回房,命蒋氏忙去叫马夫支车。
“走,进长安,去找那两个丫头。”他双目赤红,带着股癫狂,“我是她们的生身之父,没追究她俩私自逃跑,已是仁慈,现在我有难,她们不能不管我。”
14. 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有用
房中,蒋氏见沈父失了理智,忙拦住他:“不如先写一封信送到王府吧,大王明令禁止下人沾赌,倘若沈蕙那死丫头想鱼死网破,事情败露,大王要赶我们出府怎么办?”
“她不敢,除非她也不想在府中待下去了。”沈父只顾冷哼,盘算着能从女儿们身上刮下多少钱来。
“向许娘子借,她心疼两个外甥女,你我闹一闹多借些,把从前卖出去的地再买回来。”蒋氏灵机一动。
“说得容易。”沈父若有所思,“不过,沈蕙沈薇毕竟是我的女儿,一损俱损,她如果想保下这二人,必须帮我。”
蒋氏披上一件略厚的短襦,又给沈父找衣裳:“这事不方便叫旁人知道,我们自己驾车去长安。”
“好,即刻出发。”他一拍手。
沈父眼前仍浮现着刘大郎手中的长刀,刀锋冰冷,横在脖颈上,滋味不好受,每每回想,都吓得他两股战战。
驾上马车后,他愈发害怕,满脑袋是银子,心急如焚,越急越失察,又兼月黑风高,秋风卷起缕缕黄尘迷了眼睛,便忽略远处影影绰绰的几道寒光。十数支利箭斜射而来,濒死的迷茫比疼痛先一步突袭,沈父歪向车内,马儿受惊失控,直直撞向道旁的柳树。
躲在暗中的刘大郎闪身而出,探过沈父、蒋氏的脉搏,利索地补上两三刀,鲜血迸溅。
“这是一百两银子,拿去。”一人下马走来,丢给刘大郎个大钱袋。
刘大郎却贪得无厌:“郎君且慢,那沈管事欠了我家主人三百余两,您却只还我一百两,不合适吧。”
“薛家赌坊中有一暗门,你刘大郎常藏匿其中观察来往的赌徒,从各人的衣着、谈吐分析各人的家境,以便将赌债定在个能逼人变卖家产却又逼不死的界限。”那人官话端正,显然是京城人士,敢揭刘大郎的底,背后自然亦有靠山,“赌坊是租赁的宅院,若遇谁上门闹事,众人连夜一跑,无影无踪。”
“郎君既然知晓我们的手段,何必同我刘大郎过不去。”刘大郎迟疑些。
“可惜你主子能跑,你跑不了。”对方抛出三张文书,“之前像你这样的有三人,现在两个已被流放边疆,一个判了秋后问斩,你想步他们的后尘?”
他正是许娘子的夫君,楚王府的商铺管事,苗正忠。
苗管事虽名义上掌管着药铺、布行,私下里却专门替楚王夫妇做见不得光的事。
楚王与楚王妃贪慕贤名,只求自己的一双手永远洁净,如此,底下人的手便要染上脏污了。
故而处理两个人对苗管事来说,实属得心应手,轻而易举。
刘大郎地痞流氓出身,最会审时度势,朝苗管事一拱手,不再提赌债,飞快上马离开。
崇仁坊,北曲。
当今陛下明德帝再度病重,楚王领了三郎君进宫侍疾,宫中规矩多,只留小太监在边上,不需要许娘子跟着,她难得清闲,遂回了家。
堂屋里,一灯如豆,许娘子靠在软枕边做里衣,秋日渐凉,可三郎君嫌穿厚衣臃肿,她只好将两层细棉布缝到一处,怕厚重,也不包毛皮。
忽而,轩窗半开。
“是我。”苗管事轻轻道,“事成了。”
“可有受伤?”许娘子撇下里衣,快步到窗边。
“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苗管事隔着窗棂握住她的手,“你不必担忧我,反而是你侍奉着三郎君,周旋在他嫡母和生母间,如履薄冰,万事要小心。我该走了,王妃命我带上两个应是侍奉过郑侧妃的婢女回去审问。”
事发突然,苗管事虽疑惑,可不得不领命。
“再等上一两年,你就不用再做这种事了。”许娘子听罢,眉间染上忧愁,“大王也快……往后,我求王妃给咱们脱籍,省得成日提心吊胆。”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盼着明德帝驾崩,楚王登基。
“但至少现在,有用总比无用好。”苗管事递过去两包胡饼,“白日里给你买的,一直放在炉子上温着,不凉。说来,阿蕙阿薇两个确实是不错的孩子,但她们与三郎君年龄相仿,你需提防些,我怕其他几个乳母借这事去害你。”
许娘子将自己求的平安符塞进苗管事袖口,推他快些走:“我明白,你别多留了,照顾好阿谨。”
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子,名唤苗谨,比三郎君大上五个月,郎君待这个奶兄极其亲厚,常唤他一同去练骑射。
苗管事点点头,又回望妻子一眼,顺后门的小路出了坊。
宵禁后,除开有公务在身的官员,家中置办红白喜事、看病寻医的百姓,求县令或坊正开过批文后,也可出里坊。
巡街的金吾卫见怪不怪,左右每隔几日总会出来几个没病看病的。
“去,找个大夫瞧瞧这两份药渣有何不同,若有不同,给我一一列举了出差别的药材。”别院里,苗管事一面命下人把被打晕了丫鬟们拖进屋中,一面拿来碧荷给的药渣,吩咐心腹道。
一份是早些时候段姑姑呈上的药渣,一份是前些日子自十五那得来的药渣。
“这药渣咱们不是查过了吗?”心腹不解。
苗管事细细翻看楚王妃给的密信,面色微沉:“再查一遍,主子的命令,岂敢置喙。”
—
隔日。
才至卯时,天蒙蒙亮,东方既白,朝云深青,晨雾浅浅。
沈蕙打着哈欠去开兽房的院门,用点了薄荷脂膏的湿帕子擦眉骨提神,昏昏沉沉的脑袋里,饥饿比神智苏醒得快。
“青儿姐姐?”她瞧着不远处的身影,一愣,“姐姐怎么来了?”
那身影未至声先闻,青儿浅浅哭泣,哀叹道:“阿蕙,我可怜的阿蕙,你真是太命苦了。田庄那传来消息,说你父母在上京途中遭遇匪盗谋害,财物被洗劫一空,马车侧翻撞树,双双殒命了。”
?!
还有这种好事?
沈蕙猛然想起不久前许娘子与她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反应过来。
“怎么会...青儿姐姐,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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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涂抹最多薄荷膏的那帕子一角按上眼旁,浓烈又沁凉辛辣的味道瞬间刺得她双目泛红,泪珠多如看着妹妹炸肉丸时的口水,“老天不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阿父阿母,子欲养而亲不待,呜呜呜。”
她哭天喊地,捶胸顿足,一嗓子嚎得响过鸡叫,引来不少凑热闹的丫鬟婢女。
没一会儿,远在下人膳房的沈薇也被她嚎过来了。
青儿吓一跳,差点破功,忙搂住沈蕙的肩膀的遮掩,又拉沈薇到身旁:“好孩子,你节哀,千万要保重身体,你还有妹妹呢。”
毫不知情的沈薇听闻此事,愣愣的,不至于悲痛,喜又谈不上,两眼茫茫,似丢了魂。
沈蕙怕沈薇无泪可流,扳过她的脸颊,一抹巾帕:“妹妹,以后只剩我们姐妹二人了。阿薇莫哭,姐姐给你擦擦。”
“呜呜呜呜……”薄荷膏威力无敌,沈薇当即呜咽出声。
好辣啊呜呜呜呜!
她顺势抱上姐姐,推开对方蠢蠢欲动的手。
“姐,别擦了,辣眼睛。”沈薇受不了,附耳求饶。
沈蕙哽咽一下:“我也觉得辣。”
青儿闻言,差点被这对姐妹俩逗笑,急忙咬紧下唇,无奈以衣袖掩面。
“行了行了,快散去吧。悲恸过度容易伤身,七儿,快扶她们进去歇着。”幸好段姑姑及时下了楼,挥退众人,又收走沈蕙的巾帕,唤来六儿七儿,“六儿,给你阿蕙姐姐打水洗帕子净面。”
她丢了巾帕进铜盆,隔绝四散的薄荷膏味。
“青儿姑娘,沈管事之事可曾有上报府中?”外面人多眼杂,段姑姑邀青儿进厢房说话。
“已上报了,田女史说沈管事不仅是王府的一等管事,还是开府时便跟着大王的老人,他与继妻惨遭贼人毒手,该请王妃知晓,对他所剩的女儿们加以安抚,不能令底下人心寒。”青儿慢慢饮着茶润嗓子,“田女史心善,先给我五十两的烧埋银子着田庄奴仆安葬沈管事夫妇,可借住在庄子上的僧人讲,横死之人不好入棺,差奴仆将尸首送到城外南山寺的化人场,念经超度,火葬了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贱籍的奴仆,也讲究入土为安。
然而回想长姐草草下葬,许娘子哪里肯让沈父得了安生,寻个由头按佛家僧侣与信众的规矩,火化了,葬下空罐子,实则挫骨扬灰。
“是这个理。”段姑姑颔首道,“且我们做奴婢的,还要顾及主子,丧仪之事不好太过张扬。”
“故而,烧埋银子用不了太多,余下的给姐妹俩平分,阿蕙那份由您保管。”青儿捧出个小木匣,“这里有二十四两,其中二十两您放好了,四两换了铜钱让她花。”
四两便是四千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像田女史那般的九品女官,一个月的月俸也才两千文。
榻上,沈蕙捂着嘴,生怕自己哈哈大笑出声。
芜湖,她要暴富了!
有时候,死人果然比活人有用,感谢老登爆的金币。
15. 升二等
沈蕙歪在榻边,双目紧闭,泪痕仍湿漉漉的,蛰得脸痒,三分悲痛欲绝,几丝憔悴柔弱,给六儿七儿看得纷纷不敢劝慰,只倒茶打水,想扶她起身喘些气,平复心绪。
“姐姐,你注意身体。”六儿打量她的神情,愈发觉得奇怪。
府中下人们都传沈管事纵容继室苛待女儿,以阿蕙姐姐的性情怎会为其伤心,没拍手叫好,已经算是孝顺的了。
她猜的不错。
沈蕙是在借一番哭晕了的姿态,慢慢回味暴富喜悦,满脑袋尽是“有钱真好”四个大字。
下人膳房的点菜是明码标价,如炒梧桐子这般的果子一碟三文,胡饼之类是杂面主食五文钱,素菜因要用猪油炒可不便宜,要八文钱,肉食更贵,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而最奢侈的是糖糕,逢上哪位大丫鬟想吃,做得多剩下来了,又有人给留着,才能买。
至于鲜果,与其在下人膳房里寻,还不如爬树去摘些。
可怜沈蕙是三等婢女,一个只得三百文月钱,若无沈薇同张嬷嬷亲近,也容不下她日日蹭吃蹭喝。
但现在不同,莫提二十两,光是四千文铜钱,也够沈蕙胡吃海塞许久了。
她靠着碎布缝的枕头,感受手上粗拉拉的质感,终归打消了换一套细布被褥的念头,亦不准备添置些新绢花新衫裙,转而畅想起炙羊肉、烤牛肚、刷了酱的烤牛肠、西市里卖的胡饭与羊脂韭饼、塞满肉馅的煎夹子,且如今正赶上夏末秋初,没人卖消暑的冷淘面了,但卖热乎乎的泼刀面既刀切面的食店重新门庭若市,多放茱萸与胡椒,吃完一脑门汗。
缺了什么,都不能缺了她这张嘴呐。
“姐姐,姐姐?”沈薇洗过脸,来推推沈蕙。
青儿送走段姑姑,待六儿七儿也离了屋子,终是没忍住一笑:“你别喊你姐姐了,她现在人还在这,可魂儿怕不是早已飞进哪家食店里了。”
“多日不见,青儿姐姐怎变得这般促狭。”沈蕙遂不再装。
“难道,我说得不对?”青儿一点沈蕙额角,轻轻给她擦拭泪痕,“方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阿蕙,段姑姑如今算你半个老师,你的银子由她保管,这是许娘子信任她。而阿薇,你的那份娘子命我交给张嬷嬷,张嬷嬷也是个良善之人,膳房油水多,不怕她贪你的。”
沈蕙眨眨眼,心中温暖,知道这是许娘子帮两人拉拢人心:“多谢姨母替我跟妹妹铺路。”
“是你和阿薇命好,天时地利人和,否则放在从前,以段姑姑和张嬷嬷的性子,即便是许娘子出面,也不肯轻易答应教导你们。”青儿拉住姐妹俩的手,语重心长,“这些你们不需明白,好好跟着她俩学就是,学得几分学问、手艺,往后能有大用处。”
宫中出来的人比寻常奴仆心气高,即便如段、张也不能免俗,她们虽从未看低过许娘子,但也绝未巴结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
陛下病危,眼见楚王登基在即,谁都想在临进宫前寻个嘴巴,多同主子替自己美言,盼望日后一步登天。
沈蕙仔细思量青儿的话,感叹于许娘子的用心良苦,万分庆幸她带着沈薇选对了路。
想到傻妹妹,她瞥向沈薇,观其眸色不明,怕对方愚孝,警惕问道:“你伤心了?”
“没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听见父亲的事后,我心中甚至没涌上一丝悲痛,只是略微空落落的,又欣喜又惶恐。”沈薇蹙起双眉,眼眸中闪烁着畏惧,“姐姐,你说地下真有地府吗,那些鬼差会不会因我不孝判我罪名。”
沈薇胆子小,光是谈起这种事,肩膀都颤了两颤。
“错了,你该这么想,无论地上地下,判罪总该按流程,同虚妄的不孝之名相比,还是谋害发妻、沉溺赌博的行径更凶恶吧,鬼差事理分明,先判沈正孝下十八层地狱才对,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沈蕙不反驳她的迷信,反而顺着讲,连哄带骗,“你实在害怕便多抄几篇经文,或者等中秋时府里允奴仆们休息,我陪你到庙里捐点香火钱。”
“可行吗?”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沈蕙面上,无比渴求心安。
沈蕙拿帕子拂去沈薇耳边的水珠,毫无破绽,张口忽悠人:“当然可行,这是积攒功德的善事,来日就功过相抵了。大不了,你多拜拜,长安城中除却佛寺道观,还有景教祆教的庙。”
沈薇似懂非懂,觉得反正姐姐比她知道得多,听姐姐的话准没错,便不再想。
正说着,六儿轻叩门扉:“姐姐,有一位姐姐来了,说是王妃身边的春桃姑娘。”
“快请。”沈蕙使给沈薇一个眼色,双双哀痛捂脸,又躺回榻上。
“阿蕙阿薇,节哀。”春桃遣小丫鬟放下只雕漆木盒,打开后,银光闪闪,“虽说沈管事是府中奴仆,他的死讯不值得王妃费心,但王妃仁善,知晓后又听闻还留下你们两个孤女,特命我再送来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沈蕙捂着脸的巾帕下,是瞪得像铜铃般的一对圆眼睛。
“王妃贤德,奴婢感激不尽。”她身姿摇晃,勉强下地谢恩。
“你快别动了。”春桃岂能看不出她在演戏,憋着笑温声配合,“府中的确不允家生子守丧,怕冲撞了主子们,可血脉至亲离世,怎能不伤心几日,好好歇息吧。”
这丫头,还装,早乐开花了吧。
这时,匆匆跑来个小丫鬟,鸭蛋青的细布裙,同色绸子半臂,头上簪着对鹅黄绢花,是楚王妃院里的打扮。
“王妃刚命人告诉我,她那还有几卷亲手抄录的经书,赐给阿蕙阿薇姐妹俩,愿她们时常诵读,助亡父早登极乐。”春桃听小丫鬟附耳两三句后,声音略扬,似乎刻意,“王妃手抄的经书珍贵,怕小丫鬟匆匆拿坏了,容我再去取。”
门外,段姑姑顺势叫住春桃:“何必继续劳烦你,我去取吧。”
“那请姑姑您和我走一趟吧。”春桃笑盈盈的。
“王妃突然传唤我,是……”段姑姑面上不显,心底却横着忐忑。
春桃还是笑,晃晃脑袋。
楚王妃驭下严格,丫鬟婢子们无不常将笑意端在面上,喜怒难辨,嘴尤其紧。
宁远居。
楚王妃不喜养鸟雀鹦鹉,廊下空荡荡的,秋意渐浓后,薄荷难种,她遂差人撤了,换过苔石森森的盆景摆着,本是更添萧瑟,但配上小佛堂里奴婢们的诵经声,化为禅意,着实清静。
段姑姑春桃被引入书房,上首,楚王妃静坐抄经,头也不抬。
“段姑姑,这是你之前呈给王妃的药渣,而这是从十五手中得来的,后者比前者多了几样珍贵的药材。”楚王妃写过最后一个字,指尖萦绕墨香,终于开口,遣春桃递上两个油纸包,她神情端庄,克制着语气中的质问,唇角甚至如平常般仍翘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然而说得话却令段姑姑背后渗出层层冷汗,“便从补药变为了害人的药。”
“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当初发觉手下婢女受郑侧妃收买,帮其隐瞒病情,故而不敢隐瞒,上报王妃。”段姑姑俯首一拜,深深垂头,强做淡然。
楚王妃浅笑不改:“段姑姑,你是自宫中跟出王府的老人,我不为难你。但两种药渣的药性相悖,其中必定有古怪,我不查清,恐怕会背上故意放纵贼人谋害妾室的恶名。而你,是第一个向我上报药渣之事的人,假如你背后另存旁的主子,你便成了引我入局的诱饵。”
“奴婢惶恐。”段姑姑将头再低下几分,几乎触地,“若王妃肯听奴婢一句实话,奴婢愿为您解忧。”
“说吧。”楚王妃凝眸沉默几许,颔首道。
“府中敢戕害郑侧妃者不多,能无声无息办成事的更少,崔侧妃嫌疑最大。然而近来崔侧妃忧心二郎君的婚事,分身乏术,且布下如此大的局非一朝一夕,年初时她才被王妃您下令禁足过,哪里还有心思设圈套?”段姑姑徐徐开口,“奴婢讲句大不敬的猜测,只怕是幕后主使自用苦肉计,想一石二鸟。届时府里大乱,留下个孤苦无依的四郎君,皇后殿下重视子嗣,八成会将其抱紧宫抚养。”
她一猜即中,同楚王妃所怀疑的相差无二。
“段姑姑,尚不论你的心思细腻、猜测敏感,只谈你的大胆,着实非同一般。”室中静默无声,片刻后,只闻楚王妃一点轻笑。
“王妃所问,奴婢怎敢以假话诓骗,如果惹了王妃不快,都怪奴婢笨嘴拙舌。”段姑姑听其语气,既知自己成功过了这关,却不起身。
“我何曾不快,起来吧。”楚王妃示意碧荷扶起她,“往后你若是再有事禀报,直接去寻春桃,不必再费力层层传话。”
“奴婢谢王妃赏识。”她这才彻底松缓了气息。
书房中一改静默,春桃打起帘栊命人开门,门扉大敞。
“这是我手抄的佛经,给那姐妹俩拿去吧。”楚王妃微微朗声,“奴婢属贱籍不假,可奴婢也是人,为人子女,替亡父悲伤,实乃人之常情。我岂能像旁人那般,真拘着她们,只顾不叫丧事挡了主子们的福运。”
她双手合十,神情虔诚:“修佛讲究自在,是为顺其自然,禁忌强求,大王洪福齐天,我们王府跟着受福气保佑,不惧什么怪力乱神的说法。”
段姑姑又深深一拜:“王妃所言甚是,奴婢代阿蕙阿薇叩谢。”
“您命春桃找的人已找全了,不出两天,事就能办成。”段姑姑走后,碧荷给楚王妃添茶,端上食盒。
食盒中是些点心小菜。
“不错,恰好两日后是休沐,大王会回府,你去请大王过来。”楚王妃执起银筷夹了一块糖酥饼,尝了两口。
糕点想起酥,必用猪油,这可犯了清规戒律。
但楚王妃仿若不知,如常吃着。
碧荷了然:“王妃想求助大王。”
“此事,我确实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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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楚王妃以清茶压下甜腻,平日里无欲无求的眼眸自深处翻涌着炙热,仿佛即将迸溅出星火,“碧荷,你记不记得幼时娘亲带我去打猎,我调皮,和哥哥走散了,冬日寒冷,冻得双手通红痒痛,你用火石点燃树枝堆给我生火取暖,极其艰辛,我瑟瑟发抖地坐在一旁,望着渐渐起了光亮的火堆,渴望温暖,只觉真难捱啊。”
如今,她一想到陛下身体不虞,驾崩后,自己将随大王进宫,那种蚀骨的痒意,便又从身子中冒了出来。
陛下偏爱先豫王而打压大王,她即便嫁给嫡出的皇子,等了许多年,也没能像娘亲期望的那般做太子妃,随夫君入主东宫。
可她不需要当太子妃了。
往前跨一步,直接跃上皇后之位。
“记得,后来大王被长公主求助来寻您,和您就此定情。”碧荷见她对糖酥饼兴致缺缺,把别的小菜摆近些,其中不乏酱牛肉、炙河虾之类的肉食。
楚王妃的笑意真上三分,摇摇头,鬓边的鸢鸟步摇随之轻晃,好似振翅欲飞:“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我就算再等不及,也要努力等下去。”
—
两日后。
“我和阿薇升二等,真的假的?”沈蕙嘴巴张得大,一口能塞俩包子,她使劲掐自己两下,怕是大清早没睡醒做美梦。
二等婢女的月钱足有五百文,所能领的头油、绢花、脂粉、布匹也比三等多,用不完拿到府外卖了,亦是稳赚不赔。
“此乃大王亲自下的令。”段姑姑看不惯,拍拍她脸颊,“合上嘴,成何体统。外面都传长安城外有匪患劫财,楚王府的管事不幸遇难,留下一双孤女,幸而王妃仁慈,赐下不少银两,更没拘束孤女们替父悲痛,言福泽深厚之人福气自在,不惧怪力乱神的说法,得京中人人称赞。如此,大王为表赞同王妃,破例升任你们。”
沈蕙“芜湖”惊叫半声,情不自禁地搂住段姑姑的胳膊:“段姑姑,我开心得要昏过去了。”
“没出息。”段姑姑不习惯旁人的亲近,想抽离手臂,结果试了两下不得挣脱,无语凝噎,只得放弃,任她抱着。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升了二等,手里又有这么多银子,我做梦都笑呢。”沈蕙登时财迷心窍,眼睛弯若早饭刚吃过的鸭肉月牙煎饺,“现今,留我手里的是六两碎银子外加四千文的铜钱,存在姑姑那的有五十两,以后我顿顿要吃肉。”
昨晚青儿又来一次,给姐妹俩各十一两,整的二十两是三郎君赏的,许娘子算着她们这次的钱出来个零头,就掏出二两银子给填上了。
总共数起来,既是平分了四十八两的烧埋银子、七十两的主子赏银、二两许娘子添的钱。
钱一多,但许娘子还是不准外甥女们都拿,怕沈蕙大手大脚全吃喝了,担心沈薇被人哄骗,只从中再取六两银锭挨个剪了做半两的碎银子,余下的照旧存好。
“沈蕙,去练字。”段姑姑听不下去,举起书卷敲她发顶。
“错了错了,马上走。”沈蕙摆下点心就跑,,“姑姑,这是我给您从膳房拿的点心,都是甜咸口的。”
她观察过,上次给段姑姑的点心里,糖糕一口没碰,馅心微咸的菊花酥却被吃个干净。
“回来。”段姑姑恨铁不成钢,“你且上进些吧,几十两对如今的你来说不少,往后可不一定,将钱存好,少充阔气。”
沈蕙捧起一碟点心:“可姑姑您喜欢吃啊,喜欢就值得。”
段姑姑凝望沈蕙眼中的真诚,神情复杂,心软了,申饬的话消失个无影无踪,只叹一声气:“口腹之欲,最当节制。”
点心当然好吃,可每每忍不住吃时,她总能想起从前做小宫女,稍多咽下半口饭,负责教养她们的女史便动辄训斥罚跪。
久而久之,她总觉得吃饭痛苦,饿而不敢吃,抬起筷子,便开始心惊胆战。
“那活着也太没意思了,反正做人总有死的一天,只要没作奸犯科,趁活着的时候多享受享受,又不丢人。”沈蕙不解。
“满嘴歪理。”段姑姑心软归心软,可着实想命人将她叉出去,把一卷书又卷紧些,这般打得顺手。
沈蕙见状,抱头逃窜:“我走了我走了,您切莫动气。”
“真是……”段姑姑丢开书,揉揉眉骨。
算了。
岁数小,恰如春日野草,任凭野火连天,都烧不尽那股子生气。
总不能她被烧成一股灰了,便怨恨其余生生不息的小草,施以严苛、痛苦与死板,徒留恐惧。
段姑姑拿起塞了火腿丁的酥卷咬一口,咸津津的,是她爱吃的味道,又尝尝栗子饼,甜咸适中,馅里掺了胡麻,咬开后油香四溢。
她脑海里升起个从前的她会认为十分荒唐的念头。
沈蕙需要她做老师,时时教导;她亦离不开这样一个活泼真诚的徒弟,以真心消融麻木。
16. 兽房新人
天降巨款后,沈蕙每日的乐趣除去吃饭便是数钱,一遍遍地盘铜子,盘得油光锃亮,又取出些塞进荷包里压在枕头底下,睡得较以往踏实不少。
但她并非吝啬鬼。
分好钱托人买过各式各样的礼物,给姨母许娘子的是一盒胭脂、给青儿同春桃的是桂花手膏、送段姑姑的是狼毫笔……
最后到自己妹妹这,沈蕙犯了难,思及沈薇那套洗到发白的衣裳,遂到绣房去,准备给她定做套新衫裙。
绣房紧靠着梅花园,与采买房相邻,地角好,立在院中抬眼便能望见左面墙外蓊郁常青的松柏,右边则是柿子树蔓延而来的枝桠,果实橙黄可爱。
有别于兽房的散漫轻松,里面井然有序,细语声浅浅,只偶尔路过几个交代事情的丫鬟。
沈蕙对原主的绣娘生母没甚感情,然而眼见这般好光景,不免替那人叹息。
“你可想好了,绣房里的价钱不比府外便宜,且我们要忙完主子们交代的活计,才能得空给你们做。”绣娘看沈蕙手持钱袋,知道她是来做衣裳的,一面低头劈丝线,一面指路,“我手上这两件都是主子要的,余下又有几个大婢女的小衫子,你去那边问问吧。别问穿绿裙子的绣娘,她们是半月前新调教好的小丫鬟,绣工一般,还不如你自己动手。”
沈蕙颔首言谢,正欲走,却听人叫住她。
“这位姐姐可是想做衣裳?”她身后,一着淡绿裙子的小绣娘扬起笑脸,语气亲热,“姐姐若不嫌弃,我接了姐姐的活,不求您出手阔绰多给赏钱,只求姐姐多同旁人讲讲我,我叫谷雨,荷包、巾帕、里衣、鞋袜我都会,虽然针脚粗糙些,但出工快。”
谷雨从袖中掏出一叠绣着犬兽闹蝶的罗帕。
“好,你识字吗,我把尺寸要求写与你。”沈蕙接过谷雨递来的成品巾帕,尚且差强人意,颔首道。
“姐姐真问对人了,所有穿绿裙子的小绣娘里就我认字。”小绣娘们分不到绣架,坐在小杌子上围着矮桌缝衣裳,手旁摆得物件各有不同,惟有谷雨边上放了个装炭灰的小罐子,插着几段烧黑的树枝,用作写字,“您看,在您之前有一位姐姐叫沈薇,她想做套胡服给自己姐姐,要大红色绣对鹿纹,这些字我全会写呢。”
笔墨纸砚价贵,谷雨可买不起。
这算是心有灵犀了?
“可巧,阿薇是我妹妹,衣服是送她的。”沈蕙嘴角含笑,没料到以沈薇的胆子,竟还能跑到绣房来给她定做胡服。
谷雨一抚掌:“那是真巧了,无巧不成书,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缎衫五百文、下裙四百二十文,半臂您选了益州锦,贵一些,四百五十文,布料我们也要从库房拿,便宜不得,但我这剩下些绢布,裁几朵绢花送您和阿薇姐姐。”
“你今年几岁,可有十一?”她算起数来不快,但毫无差错,沈蕙愈发高看她。
“回姐姐,正是十一。”谷雨答话脆生生的。
“真厉害。”沈蕙爽快掏钱,“给你一两半,余下的钱存在你这,待到天冷了,我说不定想来做套新被。”
请绣娘裁衫裙,本要付辛苦钱,也剩不了几文铜子,她有心结交个人脉,无意斤斤计较。
离了绣房,她径直往下人膳房去,心心念念早和沈薇说好的一顿烧烤。
这次烧烤由她亲口提要求,拿小炉子慢慢生火,全部食材都用削好洗干净的树枝串上,皆仿照夜市大排档。
难得吃顿好的,她倒是不纠结银子,点了许多肉食,羊腿肉切成小块,以茱萸和胡椒拌匀,鸡腿绝不可缺,鸭胸油脂多,片得薄一些烤焦了好吃,牛肚牛肠事先腌制,河鲜海鲜难得,有干鱼与小青虾便足够。
沈蕙满脑袋是快开饭,勤奋干活,帮沈薇串肉:“你认识绣房的谷雨吗?”
“姐姐知道了。”沈薇一惊,双颊悄然变红,“我还想等拿到胡服后给姐姐一个惊喜。”
“一套做工最次的胡服也得一千余文,你倒是舍得。”沈蕙挤眉弄眼,笑嘻嘻地拿手肘怼她,“谢谢妹妹,妹妹真好。”
胡服风靡全大齐,翻领窄袖短衣,简洁飒爽,若再配上裘帽同皮靴,便等同于现代满身时尚热款的潮流达人。
“没有姐姐带我离开田庄,我哪来今日。”她羞赧,不敢看沈蕙,“肉全串完了,快吃饭吧。”
炉火明亮,炙热升腾,滴滴油脂淌落,“哧”得一声冒烟,香绕满室。
“单论吃,你沈蕙当属王府奴仆中的第一人。”张嬷嬷瞧着姐妹俩的成果,忍俊不禁,“除开生个炉子,预备这些却不费事,倘若后院里侍奉主子们的婢女也同你般好伺候,我真是省心了。”
“今早崔侧妃的贴身姑姑派小丫鬟过来,说食欲不振,要吃不咸不辣不油但有滋味的东西,且不论张嬷嬷再问什么,对面只道让膳房随便做做,半个时辰内必须送去。”饶是好性子的沈薇,也微微皱眉,“我们试了好一会儿,拿菌菇熬汤煮馎饦,又放上两小勺前段时间做的葱油,然而那位姑姑仍是没吃几口。”
“这下听懂了。”沈蕙撇嘴,心道这什么恐怖的甲方,“是纯刁难人吧。”
“无非是在主子那受了委屈,跑膳房来撒气。”张嬷嬷不屑道,“阿薇,往后送给崔侧妃院里奴仆的饭不用你动手,全交给吴厨娘。”
张嬷嬷缩在膳房里,可人脉仍在,耳聪目明,知崔侧妃因养子二郎君的婚事而心里不痛快,苛待奴仆,得脸的奴仆受了气,又来层层欺负下面人。
像沈薇这般干净讲究的人不多,吴厨娘则是最邋遢的那个,一天也洗不了几回手。
沈薇怕惹来麻烦:“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了,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咱们不是君子,有仇当场报。”沈蕙拍手叫好。
“祥云姐姐你听,我未曾骗你吧。”窗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传入膳房,“我们阿蕙脑子不知如何长得,伶俐得很,满口道理,说得好生风趣。”
“来来来,这位祥云姐姐是赵庶妃身边的婢女。”春桃语速快声音尖,清脆鸟鸣一般,每每都令沈蕙想到兽房廊下养的画眉,“你们今晚吃什么?”
“吃烧烤,用削好的树枝串起食材放在炉火上烤制。”沈蕙举起肉串。
“我只见过西市中的胡商这么卖,但他们只卖羊肉和羊肠。”祥云稍怀疑道,“干鱼还能烤?”
“万物皆可烤。”沈蕙亲自动手,小把撒些胡麻,烤了两串腌鱼干给她,“姐姐尝尝。”
鱼干味咸,无需多余的调料,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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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瘪的骨头在烧烤后尽显酥脆,咸鲜臭香,不用吐词,整只嘎吱嘎吱嚼了便是。
“有茱萸油吗,不够辣。”祥云咬过一口,眨眨眼,紧绷的眉目舒展,食指大动。
春桃挑着烤虾吃,劝道:“腌鱼气味浓,庶妃有孕在身,闻到后万一又害喜,岂不是要怪罪姐姐。”
“是庶妃命我来吃的。”祥云略叹口气,“这一胎庶妃怀得艰辛,口味古怪,今日午睡前点了道蒸鱼,结果才入口,立即开始干呕,却依旧想吃。便让我来下人膳房寻些河鲜海鲜,带些味道回去,聊胜于无。”
赵庶妃在诞下三郎君后小产过一次,再度怀胎时便艰难,所生的女儿四娘因而自幼体弱。
薛皇后见此,下了恩典,抱四娘进宫抚养,命太医和医女们仔细照看,方平安长大。
“怀胎十月,当真辛苦。”沈蕙点点脑袋。
“是,不过庶妃有福,太医曾说她腹中胎儿结实康健,想必降世后也是个活泼的孩子。”祥云及时停嘴,没继续议论主子,一笑,“阿蕙妹妹,你吃饭的模样真有趣。”
“啊?”沈蕙腮帮子鼓鼓囊囊,牛肚柔韧,她嚼得用力。
“你们兽房养的豹子叫金云对不对?”祥云竖起拇指,“你虽狼吞虎咽却不粗鲁,跟金云似的,单看你吃东西,我自己都饱了。”
“谢姐姐夸赞。”沈蕙装憨厚,傻笑道。
“上京那日,段婆子讲过她认识赵庶妃房中的一个婢女,是蜀地人,爱吃她做的茱萸鱼鲊。倘若我写信给段婆子买食谱,你能学会吗?”饭后,沈蕙想起这件事,猜那婢女是祥云,有意帮妹妹抱大腿。
沈薇略微思索:“应该可以,天气渐凉,也适合腌鱼鲊。”
兽房。
“六儿,她们这是在做什么?”饱餐一顿归来,沈蕙本想往榻上随意瘫倒模仿大胖豹子金云昏睡,却听门外乱哄哄的,一瞧,一大一小两人在搬东西,忙叫来看热闹的六儿。
“说是咱们兽房要进新人了,和姐姐一样,都是二等,住您旁边。”六儿侧身,悄悄指了个身量矮小的丫鬟给沈蕙瞧,“我猜是原来在采买管事手下干活的孙婆子,小梨的干娘。”
沈蕙知道手下有哪些小丫鬟,可难免对不上脸。
“采买管事?”她若有所思,“那可是人人挤破头也想去的地方,突然来兽房,不会是......”
“姐姐想得不错,我瞧小梨愁眉苦脸,就知她干娘孙婆子是犯了事的。”六儿谈起这事,一脸兴致勃勃,“八成是手脚不干净,要么就是虚报银钱。管采买的地方乱得很,不时便有人被踢出去,从今年正月算起来,孙婆子已是第三个人了。”
“干娘,我帮你拿。”隔壁门边,小梨怯生生的,铺过床,又想帮孙婆子提包袱。
孙婆子却是反手一巴掌:“混账东西,你还敢凑到我眼前来。”
“你们日后同在兽房做事,朝夕相处,还是和睦些吧。”沈蕙拿逗猞猁的小木杖敲下门框,示意那婆子住手。
沈蕙本不欲管,但对面还有小丫鬟围着,总不该袖手旁观,失了人心。
“谢谢姐姐,不怪干娘打我,是我笨手笨脚,耽误干娘歇息。”小梨抹着泪哭,眼神却暗里藏光,借势打量沈蕙。
17. 心思落空
自打孙婆子搬进兽房后,沈蕙便没睡过一日安生觉。
孙婆子起得早,不到卯时就点灯,咳痰声震天响,小梨侍奉她洗漱净面,然而稍有不合意,既是打骂,刻薄的话如锥子似的穿过墙壁往沈蕙梦乡里钻。
沈蕙倒也安慰过小梨,谁知其一味忍耐扮可怜,百般求庇护,久而久之,她遂略生厌烦。
“你干娘又打你了?”是日,难得天晴,秋高气爽,沈蕙打开窗迎着朝阳编柳枝,谁知又逢小梨来诉苦,她不冷不热的,虽没拘着对方说话,但手指翻飞,左耳进右耳出,专心给金云做玩具,“你是府中的家生子,听闻你姐姐还在后院主子房中做事,你何必畏惧一个孙婆子?”
“姐姐有所不知,我的亲姐姐虽是侍奉主子婢女,可她主子不得宠,连带着下人们也遭人白眼。我爹爹是马夫,娘亲是浆洗房的婆子,日日辛劳,无暇顾及孩子们。”小梨哽咽着,声泪俱下,“且我娘亲之前看干娘是负责采买的,手里宽裕,便想和干娘订个娃娃亲,一来二去,我哪里能反抗。”
言罢,她面露感激:“幸好有姐姐在,干娘忌惮您是许娘子的外甥女,见我与姐姐交好,已鲜少打我了。”
“那就好。”沈蕙观小梨依旧欲哭诉个没完,皮笑肉不笑,“你走吧,我要到段姑姑那去。”
沈蕙性情直爽,最不喜拖延带水、逆来顺受的人,况且小梨的亲近莫名其妙,放在从前,帮就帮了,然而自经历十五一事后,她已学会时时警惕。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真被人诬陷,一想到没花完的银子,她绝对死不瞑目。
“听六儿七儿讲,近来你又收了个好妹妹,叫小梨。”观沈蕙上交的几张大字潦草不堪,段姑姑便知她又生心事。
沈蕙重新失眠,顶着眼底两坨乌青趴在桌边,没精打采,慢吞吞回道:“小梨的干娘孙婆子动辄打骂她,我看不惯,一来二去,熟了。”
“可你却神情迟疑。”段姑姑点出她的顾虑,“你在不安。”
“姑姑,小梨身世可怜,但我难以完全相信她。”沈蕙拧着眉毛,“她百般顺从讨好我,仿佛没有自己的喜恶,一切过于巧合,她更是过于殷勤。”
段姑姑收起字,一叹:“不错,学会动脑了。”
沈蕙抿抿嘴,和她撒娇:“姑姑,我不笨吧。”
“你是不笨,性子又强硬,爱憎分明,却太容易轻信旁人。”段姑姑似笑非笑,“六儿七儿确实巴结奉承你,可你尚未摸清她们底细时,就对其关爱有加,若非两个小丫鬟是我的人,你迟早要在她们身上栽跟头。”
“六儿是您的人?”沈蕙目瞪口呆。
“我从前只告诫过你六儿和十五走得近,可未曾否认六儿听命于我。”段姑姑倒一盏提神的浓茶给沈蕙,悠悠解释,“你倒不用将六儿想得多坏,小丫鬟往上爬不容易,她隐瞒,不过是想多要几块糖、几个铜子罢了。人性之复杂,绝不是非黑即白。小梨或许只是欲要求你当靠山,又或许卖弄些小聪明,也或许她背后另有主子。”
沈蕙歪着头,脑中思绪流转:“所以我要提防小梨,可面子上不该表现得过于明显。”
“你的眼睛非常明亮,但太明亮了并非好事。”段姑姑一拢衣袖,圈出十几个字命她回去重写,意味深长,“把心思藏在心里。”
藏心里?
沈蕙双手撑脸,仰头看向段姑姑,满眼是疑惑着如何将心思藏心里,目光清澈似琉璃。
“你,快出去。”段姑姑心塞,眼不见心为净,头疼地赶人。
沈蕙怕再被书砸头,段姑姑刚一开口,腿已迈出门槛,边下楼边沉思。
她绝非坐以待毙的人,与其空空猜测小梨是好坏,不如主动出击。
回房后,沈蕙等着六儿来寻她,一招手。
“姐姐,我来了我来了”六儿刚和七儿分着吃过一块糖,蹦蹦跳跳的。
“你是段姑姑的人?”沈蕙开门见山。
六儿吓得一跪,跪行两下,去拽她袖子:“段姑姑早就察觉十五不对劲,让我讨好她获得信任。姐姐,我错了我不该隐瞒,求姐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拿我去喂金云。”
这副模样,显然是早有应对。
“起来。”沈蕙被气笑了,只道王府当真卧虎藏龙,一个小丫鬟也能骗过她,“快松手,你简直是块狗皮膏药。”
“不起,姐姐原谅我,我才敢起来。”六儿扑到她膝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上没有八十老母下也没有八岁的孩子,我家就我一个了,孤零零的,姐姐你原谅我吧。”
沈蕙无奈:“我原谅你了,但往后你要是再隐瞒我,犹如金云嘴里那块磨牙的骨头。”
她抓起六儿手腕,作势要带其去寻金云。
“我我我我我发誓,若再次隐瞒姐姐,不得好死。”六儿最怕金云,哭嚎真了几分,泪流满面。
“我我我我我信任你。”沈蕙这才道出真想同六儿的说的事,“如此,你去给我盯紧孙婆子与小梨,谁有异动,当即告诉我,将功折罪。”
—
今日休沐,常朝暂停,楚王只在宫里召了几位宰辅相公同六部尚书议政,议政罢,为表知礼,不多逗留,即刻回府。
“大王,王妃身边的碧荷来了,说王妃请您去用午膳。”贴身内侍尤顺轻手轻脚地迈进中堂,远远立在檀木雕卷草纹书橱后,垂头叉手,对摆放杂乱的书卷视而不见。
“嗯。”楚王放下笔,越观纸上虚浮缭乱的字迹越心烦,命小太监们收拾走,“本王会去。”
昨夜太医忽报,父皇在服过丹药后身体大喜,转危为安。
怎么会呢,难道世上当真有神药不成?
楚王虽崇尚佛、道,却不信那些超乎世间自然的说法。
相比怪力乱神之语,他更忌惮人为。
也罢,已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一等。
“尤顺,走吧。”楚王收敛心绪,微微端正衣冠,又变回光风霁月。
宁远居。
“五郎,我似乎做错事了。”楚王妃一改往日的端庄克制,换过亲昵的称呼,泪光朦胧。
楚王行五,刚成婚的几年,楚王妃常唤他五郎,但不知自何时起,她已学会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大王”。
“不急,你先与我细细说来。”相伴多年,一见其姿态,楚王便知事态紧急,忙挥退左右侍从,揽过她的肩膀,温声安慰,“只要你我夫妻同心,未必不能弥补。”
楚王妃蹙起一双远山眉,声音戚戚:“我无意得知郑侧妃隐瞒病情后,担忧她身体,当即遣田女史入宫去太医署请医士,然而宫中讲陛下病重,又兼秋日天凉,最近请太医的人家多,将日子排到了后天,后天一到,太医给郑侧妃诊脉,恐怕会暴露,发现有人以药性相冲暗害她。”
“关于幕后主使,你是何想法?”楚王仍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即便敏锐如楚王妃,也看不出他的悲喜嗔怒。
“五郎,你要相信我、相信府中的诸位妹妹,我查到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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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药渣后,命人暗中搜寻过后院,绝无不对的地方。我愿替妹妹们担保,谋害郑侧妃的幕后主使不出自她们中间,此事全怪我失察,还望你千万别降罪其余人。”楚王妃长话短说,但一字一句均落在要害之处,直指拿苦肉计自导自演的郑侧妃。
“我自然信你们。”他目光一凉,笑容微僵,随后亲自执起巾帕拂去楚王妃鬓边的泪水,借此遮掩失态,“放心,待太医进府,我与你共同陪郑侧妃看诊。见我在,宫中太医当知晓分寸。”
“幸好你还信任我,否则事发后,王府上下百口莫辩,要平白无故背一个妻妾失和、主母善妒的骂名。”楚王妃不信楚王的信重,却信对方同她一般视贤名如命,“甚至,要污了大王您的声名,布局之人,简直恶毒。”
楚王眼神晦暗不明,握住她的手,拍了拍:“莫担忧,此事不会发生。”
宁远居种种,郑侧妃毫无知晓。
她已病入膏肓,苦留于世,只剩那一口气空吊着。
“侧妃如何?”看诊时,莲青帷幕外,楚王妃端坐上首,眉心略折。
太医虽被赐座,可亦不敢坐,低头谨慎回话,拱手请罪,擦擦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禀王妃,侧妃早年因难产而身体亏空,近来又忧思多虑、郁结在心,且观脉象,侧妃应服用过烈性的补药,一时有用,但伤及根基,恕微臣才疏学浅,仅仅能开个温补的方子应对,尽力多拖延些时日。”
他以余光打量同坐在上的楚王,不敢过多揣测。
楚王登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又何必做去触不该触的霉头。
“王妃,命侧妃注意休养身体,让她想想她的四郎君。”太医慌忙告退后,楚王笑意不达眼底,拂袖离去。
帷幕被小丫鬟们掀开,楚王妃踏进睡房,室光昏暗,药味浓重。
郑侧妃挣脱开捂她嘴的碧荷,止不住颤抖地咳着:“你釜底抽薪,告诉大王一切,不怕暴露你的心机深沉,虚伪阴毒吗?”
“大王都知道。”楚王妃拢了拢袖口,安然淡定。
“那他为什么不出手惩治崔侧妃?”郑侧妃满目痛恨,“崔侧妃害我难产、让四郎染病,阻拦我向家中求助,桩桩件件,若不是你包庇,大王为何能肯姑息她?”
“早年间,大王偏爱崔侧妃,可她不知珍惜。”闻言,楚王妃双目中闪过微不可查的怜悯,而后面无表情地望向她,“好好歇着吧,你大可放心四郎君的安危,大王说了,往后他同三郎一样,均住在我院子里,兄弟俩还能互相照应。”
此话一出,郑侧妃愈发怨恨,盯紧她离去的背影,辱骂之语不绝于口,情绪激动,胸中翻涌着因力竭的嘶哑风声,末了,吐出口乌黑的鲜血。
“王妃,您该告诉她真话。”碧荷不愿看自家主子背黑锅。
“她没几日了。”但楚王妃只手持佛珠,轻轻摩挲着,“我何必去诛她的心。”
某次,并非是崔侧妃截断了郑侧妃送回家的求助信笺,而是郑家不愿管。
“田女史差人到兽房......”甫一回了院子,春桃急匆匆低声禀报。
“不知节制。”楚王妃眸色冰冷,鲜少直白地呵斥道,“先不管,正好你总说段姑姑手下的沈蕙聪明,得了许娘子和段姑姑的真传,来日可堪大用,让我瞧瞧你的眼光如何。”
她最不喜自己人内斗。
田女史屡次排除异己,已惹得她厌恶,只是尚未寻到合适的替代者,段姑姑稳重,然从前不如田女史得人心,还需观望。
18. 闹事
秋意渐浓,北风习习,田女史凝望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出神。
心腹婢女阿九抄录过上一月的账簿,见她心事重重,叹口气:“那沈蕙年幼,女史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她所跟从的段姑姑被您送进兽房已久,从前虽受王妃之命打理过府中名册,但不得人心,难成大器。”
“你有没有听一个词,叫斩草除根。”田女史收回目光,将簿册整齐摆好,“段氏的本事可大着呢,我陷害于她,她定怀恨在心,留下她,便是给她机会向我复仇。”
“可沈蕙毕竟是许娘子的外甥女。”阿九担忧道。
女史待她不错,她不希望女史继续党同伐异,惹来王妃的厌恶。
“正因为她的姨母是许娘子,我才容不下她。”田女史似乎回忆起什么事,眉宇间一片冰冷,“我毫无靠山,王妃也多疑警惕,不肯完全重用我,若我不未雨绸缪,沈蕙迟早爬到我头上。”
宫中女官们内斗激烈,官位太少,除却高位女官可得恩赐出宫,空出位置,其余人几乎都只能老死在掖庭里。
若运气差些,压在头上的女官康健长寿,等个十年也不一定能升任一次。
且掖庭里与外面相同,终归是有靠山的女官晋升快,她亲眼所见与她一齐入宫的小宫女大字不识一个,却因长姐是贵妃的贴身姑姑,短短两年便以十五岁的稚龄升到了八品。
所以她岂能手软?
多除掉一个是一个。
“将赏钱给小梨,不可亏待她。”田女史数出五两银子交与婢女阿九,面色阴沉。
阿九无奈,点点头。
门外,拿到银两的小梨一笑,当即就偷偷往后院南园去,完全忽略了不远处的小尾巴六儿。
楚王府的后院分为南北两园。
南园崔侧妃居正堂,早年间尚得宠时好同住在北园正堂的郑侧妃攀比,求楚王扩建小院,前拥锦鲤池,后搭花架子,水波荡漾,群芳争艳,入秋后换了盆花摆,照旧是姹紫嫣红的热闹景象。
但近来崔侧妃却没心思赏花喂鱼,因养子二郎君的婚事不顺意,她时常发怒,弄得侍奉的下人们苦不堪言。
是日,一众婢女又清理过几堆碎瓷片,默默垂首退下,生怕再惹崔侧妃动气。
“侧妃息怒。”崔侧妃的陪嫁魏姑姑掀起帘栊走近,小心劝慰,“皇孙成婚需宫中降旨,绝非凭王妃一人之言能定下,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皇后殿下怎会驳斥王妃的请求。”崔侧妃扶额,只觉隐隐头痛,“也是晋康公主胆小,见皇后不肯松口给她女儿与二郎赐婚,竟萌生退意,野心勃勃却瞻前顾后,可笑。”
“恕老奴多嘴,这事不成,对您有利。晋康公主的驸马虽出身大族,可至今只是个闲官,她家女儿配二郎是高攀。可假如您给二郎择选崔氏女,二郎何愁没助力,况且您的伯父西平侯又不止一个孙女。”魏姑姑用小银簪子挑出些清清凉凉的薄荷膏,抹了抹手指,去给崔侧妃轻按眉骨。
西平侯府里老夫人尚在,不分家,长子西平侯同下面两个弟弟亲近,待崔侧妃这个侄女也不错。
“是,祖母也劝我顺着王妃的意思,从自家中挑一挑。”崔侧妃仍略显不满,“她命我多服软,届时能换个人选。譬如三堂弟的女儿,是不错,庶出便庶出,左右我亦是,皇家结亲不看这些。但三堂弟是外官,想升任进京还不知要多少年。”
不论晋康公主之女,她最看中权臣柳相的孙女,那女郎的父亲乃御史,母亲出身宗室,再完美不过。
谁知柳家刚硬,直言拒绝,为此大王还训斥她越俎代庖,罚她禁足。
“外官算什么,府中的好日子将近,待大王加封崔氏后,您求个情提携您堂弟一二,想进京就进了。”魏姑姑惯会说话,哄得崔侧妃逐渐平息怒火。
崔侧妃一挥手:“也只好如此了。我无心用午膳,想小睡片刻,你下去吧。”
听罢,魏姑姑忙恭敬告退,崔侧妃动怒时砸了茶盏,茶水溅了她一身,湿漉漉的阴冷。
“姑姑,侧妃可消气了?”奴仆们的庑舍中,小丫鬟取来新衫裙。
魏姑姑淡淡“嗯”了一声。
她又说又劝了一上午,饥肠辘辘,遣小丫鬟快布菜。
“好好的青菜炒成这样,蛋羹也做得一般。汤太咸了,更没放我爱吃的胡椒。你去点菜的时候,竟然敢不说清我的要求?”她受过气,心中烦闷,瞪向那丫鬟。
“奴婢怎敢,定是膳房的人糊弄您。”小连连求饶后丫鬟惊呼,“姑姑您看,这菜里有虫子。”
魏姑姑一拍桌子,冷哼道:“张嬷嬷管膳房管了这么久,管得也不如何啊,走。”
下人膳房中的一股子肉香味未散,手捧着大碗吃滑溜鸡片拌饭的沈蕙满足地舒口气,筷子夹起罐子里小酱瓜佐餐,清脆爽口。
她正欲再盛一碗饭,却忽听声怒喝传来,吓得飞速盛完,立即端起碗拉上沈薇躲去角落里吃。
“今日给我做菜的人是谁?膳房事多,马马虎虎些就罢了,可出了这脏东西,便是你们成心不长眼。”魏姑姑一丢食盒。
“奴婢给您取饭时记得盛菜的人是谁,是沈薇,还有吴厨娘。”随她进膳房的小丫鬟想去拽人,直冲沈薇来。
沈蕙一愣,先挡住沈薇,才准备旁敲侧击问话,却见那吴厨娘哇呀呀手持擀面杖跳出来,声如洪钟。
“小丫鬟,话可不能乱讲。”吴厨娘进王府前,上一任主人是耍百戏的,教过她几招,兼她有胡人血统,眉眼深邃,膀大腰圆,擀面杖耍得虎虎生风,“你吴奶奶我是不讲究,但那么大个蝴蝶我能看不见,你们一老刁婆子带着小贱胚子来讹人,是觉得我们膳房全是好欺负的啊,呸!”
吴厨娘大喝一嗓子“让开”,拦腰搂住小丫鬟抗起就走,放回魏姑姑身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可怜小丫鬟只觉天旋地转,尚未反应明白时,便重归起点了,跟魏姑姑面面相觑。
“你成何体统,你们下人膳房的人是不如后院的奴仆们懂规矩,可终究全是王府的人,这般动手,实在是…唔唔唔……”魏姑姑尚未说完话,吴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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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大手一伸,直捂她嘴,捂了个结结实实。
“魏姑姑,您消消气。”吴厨娘一咧嘴。
这套动作,直给沈蕙看傻眼。
物理宅斗?
被吴厨娘钳制的魏姑姑何止消气,都快咽气了,一撞对方肚子努力挣脱:“够了,够了,我说够了!你们,快解释这里面为何有虫子。”
魏姑姑是刁钻,然而她长居后院,替崔侧妃出谋划策,偶尔与其余妃妾的奴婢打打机锋,即便真红了脸,也不过是口舌之争,哪里遇见过吴厨娘这样的人物。
角落里,沈蕙吃瓜已吃饱,哪里还能专心吃饭。
“魏姑姑快碎掉了。”她忍俊不禁,悄悄同沈薇咬耳朵,“原来面对诬陷,还有第二种解决方法嘛。这吴大娘一直这样吗?”
恍惚间,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穿进的不是一胎多宝生子文,而是?水浒传?,即将上演吴厨娘倒拔垂杨柳、吴厨娘拳打魏姑姑。
“吴厨娘是邋遢,但人不坏。”沈薇不解,“姐姐,你为什么确定她是被冤枉的?”
沈蕙才要解答,小丫鬟又咬上来。
“等等,不止吴厨娘,还有盛菜的沈薇,你们两个快老实交代。否则我们魏姑姑只好把此事上报田女史,请她查查你们下人膳房的账目了。”小丫鬟狐假虎威,搬出田女史,指向沈薇。
不对劲……
沈蕙随段姑姑学习多日,聪明与心思更上一层楼,当即察觉出小丫鬟的穷追不舍。
“那丫鬟常来膳房吗?”她问沈薇。
“应该不,总给段姑姑取饭的小丫鬟不是她。”沈薇皱起眉。
魏姑姑是崔侧妃的陪嫁,能侍奉她的小丫鬟也非一般杂役,今日这丫鬟平日里只负责传个话、烧烧茶水而已。
“沈薇?”魏姑姑不认识沈薇,几番思索,终于想起她是谁,阴阳怪气道,“原来是沈薇姑娘啊,真对不住,您姨母可是三郎君的乳母许娘子,想必看不上我这老婆子。”
三郎君是楚王妃的养子,他的生母赵庶妃素来又以楚王妃马首是瞻,与崔侧妃不属一派。
如此,魏姑姑对许娘子的人,当然没有好脸色。
火烧到妹妹身上,且这件事背后还疑似有人挑拨,沈蕙无法继续旁观吃瓜。
“魏姑姑,依我看,那虫子应是旁人后放进去的。”她缓缓走出几步,胸有成竹,“膳房不种花,春日中尚且不见蝴蝶,何况如今这般时节?”
“对啊,她说得对啊。”吴厨娘双手叉腰,再朝魏姑姑一指,跺跺脚,节奏感极强。
沈蕙语罢,直视躲在魏姑姑后面的小丫鬟:“还有,你既然能指认出吴厨娘和沈薇姑娘,代表你看见过她们盛菜的全过程,可当时你并没有指出虫子。”
小丫鬟矮了沈蕙不少,气势先输,瞪着她嘟囔道:“哼,谁知道是不是在炒菜时进锅里的。而且你是沈薇姐姐,当然庇护自己妹妹。”
“你不常来膳房,更没去过兽房,我方才也没唤沈薇妹妹,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她姐姐?”沈蕙的眼神渐渐冷下来。
19. 以逸待劳
那小丫鬟显然心虚,嚣张的身形一顿,愈发往魏姑姑边上缩:“你们姐妹是许娘子的外甥女,用得穿得吃得比寻常婢女好,沈蕙姑娘你鬓发乌黑、身材丰腴,想来没少受你姨母的照拂吧。”
话里话外,尽是挑拨。
忽而,灶房的帘栊被一掀,默默听了许久的张嬷嬷自小丫鬟身后走来,不动声色地隔开其与魏姑姑:“她和阿薇所穿的衫裙全是府中给婢女做得款式,至于吃食,有钱者便可来膳房点菜,魏姑姑平日里所点的菜不比谁少,但要求却是一等一的新奇。”
张嬷嬷身形高些,将魏姑姑挡得严严实实,小丫鬟独自面对笑里藏怒的她,气焰陡然灭个干净。
吴厨娘从一旁窜上前,捂着额角柔弱倒地,坐地拍手:“张姐姐您瞧她们,趁你午睡来闹事,给我吓得呦,她们一吼,我这心立马哐哐哐跳个不停。”
“你们膳房做菜不干净,我吃出了虫子想寻公道,怎成我欺负人?”魏姑姑已发觉此事不对,可碍于颜面,犹嘴硬道,“张嬷嬷,你若是就这般管理膳房,不如趁早退位让贤吧。”
“刚刚阿蕙说得极有道理。”张嬷嬷打量那盘菜两眼,将其端到小丫鬟身旁,“而你又反驳,觉得虫子是在炒菜时落进锅中的,对不对?”
“是。”小丫鬟紧咬下唇,一点头。
“这蝴蝶翅膀完整,可不似被翻炒过的模样。膳房虽然和花房相邻,但花房为防止害虫,每日均要洒药粉驱虫,院子里连老鼠都没有,何谈能飞跃院墙的蝴蝶。”张嬷嬷的目光轻慢地刮过她,转而发怒,摔了盘子,“而我没记错的话,崔侧妃喜花,前段时间从花房搬了不少盆花走。”
“放肆,难不成是我们污蔑你吗?”魏姑姑躲闪不及,又废一条裙子。
“就是污蔑,你们就是想讹人。”吴厨娘顺势死死拽住她,绫罗娇贵,哪敌大力撕扯,裙角微微崩裂,刺啦刺啦响,“张姐姐,快给我做主啊张姐姐。”
“或许是我失察,还望姐姐莫往心里去。”她转头狠狠剜了小丫鬟几眼,再纠缠只落下风,憋着气自打嘴巴认错,“吴妹妹,你也快起来吧。”
吴厨娘拉着魏姑姑起身,把她揪得一歪,差点栽倒。
“怎会,魏姑姑你是崔侧妃的陪嫁心腹,我们下人膳房需你继续照拂。”张嬷嬷好涵养,浅笑不曾掉落唇角。
她笑盈盈送那一老一小离开,而后缓缓摇了摇头,折返回灶房。
“此事古怪,日后你同阿薇小心些。”张嬷嬷低声叮嘱沈蕙,点到即止。
“打扰嬷嬷您午睡了。”沈蕙洗了干净的巾帕来请她擦手。
张嬷嬷豁达随性,拍拍她的肩膀,跟个没事人般,接着午睡去。
“吴大娘您真厉害,三两下一眨眼就把那小丫鬟扛起来了。”沈蕙晃悠悠转到吴厨娘那,帮她担衣裙上的尘土“阿薇看见没,多跟吴大娘学学,身强体壮,遇到什么都不怕。”
此乃沈蕙真心所想。
沈薇气血亏空、身形瘦弱,除却嘱咐妹妹多吃饭外,她私下里还求采买婆子到外面买些补药丸子来。
但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食补还需锻炼为辅。
故而,沈蕙倒想让沈薇多跟从吴厨娘学几招,哪怕是多耍耍擀面杖,也算强身健体。
“哈哈哈哈这话我爱听,张姐姐说得对,阿蕙你果然嘴巴甜。”吴厨娘爽朗大笑,神秘兮兮地引两姐妹去院中,“我何止身强体壮,我也力大无穷呢。”
她一挽袖口,露出结实的胳膊,近上臂处刺青蜿蜒,是胡人所崇拜的图腾。
“这招我只耍给你们瞧。”吴厨娘是性情中人,今日大胜魏姑姑,心下快意,不禁放肆些。
言罢,她自墙角挑出块砖头放在台矶旁,浑身绷紧,说时迟那时快,大掌伴随一道怒喝而下,土砖应声碎成两半。
“好,大娘果真厉害。”沈蕙瞠目结舌惊呆几秒,使劲拍手。
“姐姐,这…这我不用学吧。”沈薇呆愣愣地张开双手。
沈蕙咂咂嘴:“你如果能学会的话。”
“想学也好学。”吴厨娘跟从之前耍杂戏的主人学过不少,劈砖瞧着唬人,实则是巧劲大于蛮力,“你们俩若心诚,我教你们。”
如何才叫“心诚”,沈蕙自然明白,可她怕叫段姑姑知晓,觉得玩物丧志,只得忍痛推脱。
但直到回段姑姑学字时,她仍心心念念着同吴厨娘学劈砖。
听沈薇讲,吴厨娘的前任主人是有名的百戏商人,拥奴上百人,尚未回乡养老时,年年都要去长安城里各个寺庙的戏场里耍百戏。
百戏并非单一的剧种,而类似杂耍,那位大商人生得钢筋铁骨,练了光脚走炭火而安然无恙的好本事,调教出十几个精通吐火、走绳索、舞狮的徒弟,即便是专被买去做饭的吴厨娘,也得一二真传。
沈蕙猜,吴厨娘绝不止会劈砖这一招,若能多学些,往后遇事可出其不意。
“写这一笔时要向里收,克制几分力道,最忌浮躁。”段姑姑握上沈蕙的手腕,笔划轻盈,端正娟秀,观其神情恍惚,觉察出她的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劈砖。”她脱口而出。
……
霎时,室中陷入寂静。
段姑姑面无表情,手持书卷便是一敲。
“疼疼疼,姑姑手下留情,您也克制几分力道。”沈蕙痛得直往桌子底下缩,“您为何每次都能看出我有心事?”
“你遇事随机应变、言辞犀利,很是灵敏,然而平日里头脑空空只知吃喝玩乐,一思考了又即刻变得深沉。假如某日金云突然不睡大觉了,而是满目沉思,你会看不出来?”段姑姑知她沉不下心练字,遂收起笔墨纸砚。
沈蕙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我哪里像金云了。”
“姑姑,田女史也太丧心病狂了,我一个小丫鬟,她针对我干嘛呀。”她双手抱胸,一脸郁色。
六儿盯紧小梨,但怕暴露,只能远远跟着,清晨时见其去寻过田女史又到了南园后,立马返回禀报。
沈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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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慢慢筹划,谁知她们即刻挑拨魏姑姑发难,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为人果断狠厉,宁杀错,不放过。”段姑姑波澜不惊,“宫里的某些女官都是这般性子。”
女官们所掌管的尚宫局、尚仪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与宫正司每年均会举办选拔,升任宫女做女史、采选掖庭宫外的小宫女进这六局一司。
为避免日后竞争对手过多,不少负责选拔的女官偏爱挑些才情中庸的宫女入掖庭,以防谁后来居上。
“不是吧。”沈蕙愁眉苦脸,“竞争这么激烈嘛,那姑姑您当时如何被选上的。”
“我幸运,那一年女尚书黄娘子亲自采选宫女,见我字写得不错,收我去她身边。对小宫女来讲,可谓一步登天,却也招惹妒忌。”段姑姑语重心长,“所以我才百般督促你,否则等往后入宫,即便得人庇护,稍有不慎,被你挡在后面的人当即便要踩上来。我与田女史,乃最好的前车之鉴。”
不过,她故意隐瞒了些。
女官们虽内斗凶狠,可这些明争暗斗全在要紧的官位之间,六尚下辖的二十四司里,多的是清闲衙门,若果沈蕙只想去打理藏书的司籍司,或是看管仪仗礼器的司仗司,无人在意。
谁知咸鱼沈蕙一心躺平,完全抓不住重点:“田女史害您失去王妃信任,您不恨她?”
楚王夫妇待宫里出来的人素来礼遇有加,彼时段姑姑年幼,可楚王妃依旧将府中库房的钥匙给她,又允她同田女史看管奴仆名册。
渐渐的,早年时的段姑姑养成个说一不二、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刚强性情,可刚过易折,被田女史陷害后,无人肯替她说话,纵然楚王妃不准备严惩,她羞愧难当,亦是在库房待不下去了。
“恨,也不恨了。”段姑姑心平气和,仿佛任何事已无法令她失态,“我初到兽房时,成日浑浑噩噩不愿理人,可后来发现在兽房我能看见不少从前看不见的事情,心性开阔许多。”
田女史本名十二姐,她本名兴章,入掖庭后,老师黄娘子赐她们两个从玉的名字,改作田瑶、段珺,希望这对师姐妹做一双美玉。
谁知利益当头,旧日姐妹反目成仇,也不知田女史午夜梦回,还会不会忆起和她尚在老师身旁时,相伴学文习字的日子。
段姑姑蓦然沉默,良久后,只同沈蕙解释如今情形:“田女史派人挑拨魏姑姑到下人膳房闹事,并非为陷害你妹妹,更像是试探你们姐妹二人的性情,以便在日后迅速出招,害你们入死局,永绝后患。”
“会不会还有第二次试探?”沈蕙正色问道,“那我们要......”
“以逸待劳。”段姑姑淡淡一弯眼眸,似乎胜券在握,“这段时间你想吃什么玩什么但凡放开去做,田女史想试探你,任凭她试探好了。”
“我想和吴厨娘学劈砖。”沈蕙实话实说。
寂静再度降临。
这次,沈蕙清晰明了地读懂了段姑姑眸子里的意思——
你想劈砖,我想劈你。
20. 身怀绝技的吴厨娘
自打沈薇听段姑姑要以逸待劳后,只觉彻底步入舒适区,奉行既然摆烂那便要摆得彻底,日日早睡晚起,白天逗金云,晚上看话本,饭量能赶上两个,事却半点不做。
隔三差五的,她照旧去寻沈薇琢磨吃食,身高如竹节般拔得快,但腰身也圆了一小圈。
“姐姐,你看这样行吗?”灶台前,沈薇举起一个白胖可爱的小包子,问道。
沈蕙仔细端详片刻:“差不多了,不过面皮最好厚实一些,我怕煎得时候碎掉。”
“你们要做夹子还是牢丸?”张嬷嬷倚在门框边,用筷子搅一搅大瓷碗中的生煎包肉馅,又去探向那些形状不一的小包子,啧啧称奇,“还未到正月,哪里有这时候吃牢丸的,馅也不对。”
大齐人说的牢丸既是饺子,“汤浴牢丸”是类似馄饨的汤饺,“笼上牢丸”是蒸饺,而煎饺则类似外面西市上卖的娥眉夹子。
“是笼饼,但我想说不定可以试试煎着吃。”沈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大齐对包子的叫法。
“煎笼饼?”张嬷嬷丝毫不墨守成规,反而兴致勃勃,“那也不是笼饼了,我瞧瞧你们到底如何做的。”
“所以我有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生煎包。”沈蕙捧起肉馅,一一与张嬷嬷介绍,“肉馅没用羊肉,我在外面买了些乳下猪的肉,拌上姜豉和茱萸水。”
“姜豉是肉冻,遇热即化,为何放这个?”厨艺之事一通百通,面对新事物,张嬷嬷无师自通,当即猜出肉冻的妙用,“我猜,你们是想用被煮化的姜豉使肉馅饱满多汁。”
“还是嬷嬷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沈蕙让沈薇快煎几个,先献给她吃。
“咸味适中,外皮的薄厚恰到好处,可惜底部太硬了。”她翻出只煎肉的小平锅,亲自动手,虽是第一次做这种吃食,可她观做法类似做羊脂韭饼,试了两三下,已能精准掐中火候,“尝尝这回如何?”
姜豉在升温中融化进肉馅,生煎包汁水丰足,软化了焦脆的底部面皮。怕不成功,沈蕙让沈薇包得小巧玲珑,咸鲜的汤汁浸透外皮,柔软、脆、焦香相互混合,令人食指大动。
“果然还是离不开嬷嬷您的指点。”沈蕙吃得满嘴油汪汪,一解馋虫。
“你们俩过来。”张嬷嬷观四下无人,忙压低嗓子道,“往后,阿蕙你要是再想琢磨什么新鲜吃食,你先与我说,我挑个灶房里人少的时候,安排你妹妹帮你做。还有阿薇,你切记,倘若谁来寻你问食谱,你千万要守口如瓶,不可外露。”
作为厨娘,张嬷嬷怎会不知食谱的重要,民以食为天,吃食这东西不分贫富,她怕谁欺负蕙薇姐妹俩年纪轻,骗了两人去抢功。
她望着沈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纳罕:“也不知怎得,你们在吃上是有大本事的人,我小小的下人膳房可没地方给你俩施展抱负,想借此出人头地,耐心等一等。”
一饮一食看似平常,实在最容易从中显现人的身份性情。
譬如大王、王妃喜吃素,但小膳房离哪里敢真随便煮几片菜叶子呈给主子吃,每每天不亮,那地方就要开始吊一天所需的素高汤,用尽嫩笋、莴苣、豆芽、萝卜、胡萝卜、菘菜等时蔬,方能得出小小两锅清澈鲜亮的汤底。
更不要提各季节时各地外官进献的果子、海菜、蕈菇、鸡头米、莲藕,均是品质上佳,有价无市。
如此才能使楚王府里的一碗豆腐羹,强过外面市井间不少没滋味的肉食。
若今日在她面前大展拳脚的是谁家贵女,她自不怀疑,只当某些新鲜玩意是对方族中私藏的食谱,可偏偏是田庄小丫鬟出身的沈蕙。
但张嬷嬷疑惑归疑惑,却不多言,出身宫廷的人自知管住嘴,反正她已受许娘子嘱托照拂姐妹俩,何必百般猜忌。
“我没准备借此出风头,只是爱吃。”沈蕙连连摆手。
“可往往身不由己啊。”张嬷嬷多番告诫,“所以,你莫要同人透露太多。这事你即便去问段姑姑,她也会如此劝告。”
“阿蕙懂了。”沈蕙的优点之一是听劝。
“给吴厨娘的那份你不必免了。”张嬷嬷知她乐于分享,没太拘着她,“她通透着呢,恐怕早找好下一任主家了,没心思和千百人过独木桥挤那一条路子。”
谢过张嬷嬷,沈蕙遂提上食盒欢欢喜喜来寻吴厨娘:“吴大娘,我来给您送吃的。”
“看来,你是诚心想与我学招式啊。”彼时吴厨娘正在灶房外垒墙,修补破裂的土砖,一见沈蕙面露讨好,心下了然,“好,我答应了。”
她拍拍掌心,便直接想来吃东西,沈蕙一顿,迅速掏出巾帕送上前去。
吴厨娘不耐烦,但终归接过沈蕙的巾帕:“行行行,你们长安人就是讲究,每日都要洗手净面,不像我在瓜州时,边疆水源短缺,赶上旱季,漫天风沙,井里一滴水也没有,吃喝尚且不够,哪里还能讲究干净。”
“边疆什么样子啊?”沈蕙好奇道。
“半夜冷中午热,全是沙子,畜场里养的牛羊挺多,可和我们没关系,那全在贵族名下。我娘是刺史府里养的歌伎,刺史因贪污军饷被砍头后,我娘便被一胡商买走了,生下我,之后胡商赔了钱,把我们又都卖了。”边塞苦寒,吴厨娘回忆起幼年光景,仿佛又看见那昏黄阴沉的尘土天。
沈蕙越听越愧疚。
是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触及吴厨娘的伤心事。
谁知,吴厨娘笑着怼下沈蕙:“用这般眼神看我作甚,我娘现在好好的呢,她就住在城外,还有两个养子给她打理田地呢。”
“耍杂戏这么挣钱吗?”长安大,居不易,城外的宅院也不见得多便宜,沈蕙掰着手指算数,瞪大眼睛。
“如何不挣钱,我还见过公主呢,两位公主一赏我就是一对金元宝。”吴厨娘神情自得,“所以你和我学,往后说不定有大用处。”
寺庙戏场繁华,看戏的人里不乏王公贵族。
吴厨娘怕沈蕙不信,拿来块土砖,一手按一边,另一只手圈住沈蕙,似乎想揠苗助长,来个速成劈砖训练。
“不不不不大娘,要不咱们先来些简单的。”沈蕙被她握住胳膊,动弹不得,满面惊恐。
吴厨娘不在意:“这便是最简单的。”
话音未落,她把着沈蕙的胳膊使劲一劈,给后者吓得猛然转过脑袋不敢直视,只闻轻轻“咔嚓”半声,疼痛却并未如约而至。
沈蕙睁开眼,下意识使劲揉搓手背,生怕哪里随那裂成两半的土砖一同碎掉了,可细心观察半晌后,她惊呼道:“砖块被提前破坏又粘好过。”
“不然呢,你真以为你吴奶奶钢筋铁骨啊。”吴厨娘被她炸了毛的猫般的模样逗笑。
“纯坑蒙拐骗啊。”她无可奈何。
“粗俗,怎么是坑蒙拐骗呢,这叫动脑子。”吴厨娘讲得绘声绘色,“这招在我学过的招式里,不过雕虫小技,最厉害的是一种滚油捞铁链的把戏,除却捞铁链,我还会让白纸上显现天书、命令虫蚁组成祥瑞之句。”
沈蕙一拱手:“烦请大娘赐教。”
“除此之外,我记得你希望你妹妹同我学些花拳绣腿强身健体,拳法剑法我不通,但棍法我会一些,倒是能教教你们。”吴厨娘伸出掌心,“只是这......”
“阿蕙明白,您请笑纳。”沈蕙早有准备,递上只小钱袋。
因还想给六儿七儿带生煎包,她只先与吴厨娘定下个章程,没立刻投身杂耍大业中。
“六儿七儿,快趁热吃。这里面有汁水,先咬一个小口慢慢吸掉汤汁,否则会烫嘴。”回兽房时,两个小丫鬟探头探脑,急忙拉上沈蕙进屋,她见此,便知有事,“怎么了?”
七儿打开食盒,眼睛却盯着沈蕙,闪烁光芒:“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否则要错过一场好戏。”
“用午饭前,小梨去了自己亲娘那,拿来两盘肉食送给孙婆子,谁知孙婆子忽然大发雷霆,一面砸了盘子,一面骂小梨全家忘恩负义。”六儿顺着她的话往下解释。
“呸,小贱胚子生得下贱丫头,我从前管采买时你们逢年过节便来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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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娘左一个孙姐姐又一个孙嬷嬷得叫我,如今我落魄了,送我不吃的猪肉来,快滚。”解释过后,六儿一变脸,虚虚向她脸边扇去,扮孙婆子的刁钻状。
七儿嘤嘤捂脸,学小梨啜泣:“干娘我错了,我家自大嫂诞下孩子后多了个人吃饭,入不敷出,这两盘肉食还是我娘不舍得吃,特命我送您的。”
“你大哥是马夫,你大嫂在管着园子,两人的月钱加起来能有一两多银子,莫不是谁偷偷去赌坊了,才养不起个孩童。”六儿双手叉腰,一字不落。
“干娘,您可别血口喷人呜呜呜。”七儿愈发做作,以袖掩面,肩膀颤抖。
沈蕙看不下去,手持两双筷子一边戳起一个生煎包,笑着去堵她俩的嘴:“行了你们两个,真是说学逗唱样样精通,好不促狭,留在兽房当真屈才,不如去演参军戏吧。”
参军戏是杂戏的一种,一人扮丑一人逗弄那人,前几日沈蕙闲来无事被吴厨娘带着去戏场看过两次,倒也有趣。
“我们去演参军戏,谁来替姐姐办事呀。”七儿嫌生煎包烫,斯哈斯哈吹气。
六儿跟她一唱一和:“就是就是,外面可没有姐姐日日带好吃的给我们。”
“阿蕙姐姐在吗?”正说着,忽闻小梨敲敲门,嗓音艰涩,显然是才哭过,“姐姐...听说你提着吃食回兽房了,吃完了吗,我帮你送食盒。”
“多谢你了。”沈蕙遣六儿去迎她进来。
六儿没甚好脸色:“快走,姐姐吃完东西要练字,没工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然而沈蕙思及段姑姑的话,压下不耐,挂起和善做戏,“六儿,你何必这般凶,小梨妹妹本就受了孙婆子欺负,我们再对她不好,传出去,显得兽房众人有多难相处似的。”
她轻轻朝六儿眨眼。
六儿会意,故作不忿,拉上七儿气哼哼地走了。
“不会传出去的。”小梨怯怯地瞥了六儿一眼,“平日里六儿姐姐待我也很好。姐姐,六儿姐姐是生我气了吗?”
沈蕙撇嘴,佯装恼怒:“哼,她性子就那样,你切莫在意。”
小梨默默颔首,笑容乖巧,可眸中略晦暗不明。
—
重阳将近,满王府辛辣的茱萸香,终年不怎么摆盆花的宁远居里难得的□□簇簇,灿若明霞,给幽静朴素的院落平添些许生气。
“妾身拜见王妃。”府里后院并无晨昏定省的规矩,楚王妃只偶尔会在每月十五的清晨见上众妃妾一面,若无事,崔侧妃倒也懒得请安,如今一来宁远居,实属稀客。
“我命田女史送去的贵女名册你可有看,看中了谁?”楚王妃没刻意立威,反而引她去帷幕内说话,一番家常姿态,“虽说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二郎一直养在你膝下,你身为养母,你的意见与我这个做嫡母的同样重要。”
“妾身不敢僭越。”但崔侧妃破天荒地恭恭敬敬,又一福身,“但论未来儿媳的出身,妾身还是想亲上加亲。”
“也好,你选定了谁家的女儿?”楚王妃唇角亲和温柔的笑意略真几分。
崔侧妃递上名册:“是妾身堂弟之女,这位堂弟乃妾身伯父西平侯的第三子,外任寿州司马。其女和二郎同岁,善诗书,性情柔婉,与二郎倒是志趣相投。且她不长于寿州,而是自幼养在妾身祖母膝下。”
寿州司马官居正五品,以其刚至而立之年的岁数,也算仕途顺遂、前途无量。
“你祖母卢老夫人的母亲乃太.祖亲妹妹,老夫人幼年时得太.祖皇帝疼爱,二郎能娶到得她教导的重孙女,是二郎的福气。”楚王妃目的达成,倒不再继续阻拦。
论这门婚事,她本就没准备真让二郎君娶了崔侧妃那七品小官二堂弟的女儿,事先放出消息,不过是攻心而已。
楚王妃放下茶盏,握上崔侧妃的手,目光里含带些安抚与感激:“如此,明日重阳节宫宴后,我会请皇后殿下将婚事禀告陛下。之前,皇后殿下便和我说过,希望府中早日给孩子们定亲,也好用喜事冲一冲病气。”
21. 运气好
楚王妃柔柔一笑,毫不遮掩,直言替二郎君请婚的目的,冲喜。
是冲喜,亦是替府中其余已能成婚定亲的孩子们,抗下此事,毕竟冲喜的名头不好听,一桩婚事足以,多了过犹不及。
自此短时间内,薛皇后无法再在明德帝病重时,屡次催促孙辈们成婚。
“原来如此。”纵然崔侧妃再迟钝,也明白楚王妃迅速为二郎君请婚的用心良苦,不免觉得后怕。
楚王妃不多言不否认,只是温声道:“妹妹善解人意,我和大王都会感激妹妹的。”
“是,姐姐替元娘考虑,我亦要为我的二娘考虑。”崔侧妃难得交心,“明人不说暗话,那位不会同样想亲上加亲吧。”
那位既是薛皇后。
京中无人不知薛皇后一心扶持母家、偏爱侄儿赵国公,这赵国公的长子今年已年近十四,此年岁正好定亲想看。
薛皇后自诩后族尊贵,看不上那些寻常世家贵女,遂将目光放在了养在宫里的楚王长女元娘身上。
但楚王厌恶行径放荡的赵国公已久,哪里肯让女儿跳入火坑,即便薛皇后退而求其次选了庶女二娘,他亦是不愿。
楚王妃闻言,微不可查地轻轻颔首。
见状,崔侧妃恭谦俯首一拜:“此事,妾身叩谢王妃。”
薛皇后疼爱儿孙,每逢年节时赐下的珍宝无数,不少东西,连出身世族的她也没见过,且即便二娘不比元娘长于宫中,可薛皇后待二娘同样不错。
可嫁入王府这么多年了,她偶尔听过些风言风语,薛皇后虽喜欢孩子,可本性说一不二,当年薛皇后两女一子的婚事皆是其亲手求陛下赐婚、不容儿女反驳,全为替母族谋取利益,用作交换。
结果最后,长女晋康公主和驸马各自养各自的面首、小妾,多年不见一面;小女儿宜真公主的驸马因失察而导致先豫王战死疆场,被削去爵位,吓得公主入道清修,不问俗事。
至于大王和王妃,她虽恨王妃自闺中起便处处压她一头,却也艳羡大王待王妃的尊重敬爱,两人算是唯一琴瑟和鸣的一对。
故而,她绝不能真让薛皇后去左右二娘的婚事,日后二娘将是一国公主,若无意成婚,寻个借口也入道出家便是,何其潇洒。
“崔侧妃浅薄鲁直,却真心疼爱女儿。”碧荷感叹道。
“现存的六个孩子里,如今就她的二娘、薛庶妃的三娘在生母身旁养着。”楚王妃凝望崔侧妃离去的背影,平静的双眸深处神情复杂,或许是在羡慕对方。
碧荷心疼楚王妃为求一个贤惠的名声,连女儿都见不得:“要不宫宴时您向皇后殿下求个恩典,带元娘回府居住几日?”
“不可。”楚王妃沉声拒绝,“陛下病重,元娘侍疾陪伴天经地义,何况留在宫里的孩子又不止我们楚王府一家,即便其余王府提了,我们也绝不能提。”
纵然先豫王已经亡故,但其还留下个嫡子庐陵郡王,十分得陛下爱重,和大王平辈的亦有野心勃勃的皇三子姜王,不得不防。
她不能辜负大王的信任,要永远争做宗妇表率。
“你若想元娘,便提吧。”然而不知何时,楚王眉眼间蕴着薄薄一层怒意,走进帷幕里,他衣冠端正,身着亲王常穿的深紫云纹圆领罗袍,应是刚自宫中出来。
碧荷一愣,楚王妃也是未料到楚王会突然回府,急忙挥退众人。
楚王妃摆出两只小银酒杯:“大王快坐,今早妾身命人取出去年重阳酿的菊花酒,以备明日赐下去,大王尝尝如何?”
“这是不是我们亲手共同酿的那坛?”楚王虽面色冰冷,却总不好迁怒自己发妻,勉强微微品了一口清澈的菊花酒,“这坛酒就不赐了,我留着。”
重阳节多饮茱萸酒、菊花酒,每年此时,楚王为表夫妻恩爱、鹣鲽情深,都会同楚王妃一齐埋下菊花酒,待次年赏赐众人。
他观榻间小几上另多出只茶盏,便问:“崔侧妃来过来了?”
“是,她十分感激大王疼惜二娘。”楚王妃换过新的杯盏,又给他斟茶。
“二娘年幼,又是女子,不求传宗接代,成婚晚些无妨,何况薛家子实在非良配。”长女自幼不在身边,楚王待乖顺聪慧的次女略疼惜些,但无论是哪个女儿,他从未想过用她们去安抚薛家,至少如今没有,“薛瑞妻妾成群,家风不正,哪怕是他发妻所出的嫡子给我女儿做夫君我都不肯,何况是妓子生的外室子。况且除却婚事,母后还希望我推举薛瑞插手扬州、寿州等几地的盐政,实在贪得无厌。”
赵国公薛瑞的第一桩婚事乃薛皇后赐婚,发妻亦出自太原王氏,算是楚王妃的远房堂妹,温婉贤惠,不仅大度善待众妻妾,还亲自把外室子抱到自己房中,给薛瑞的长子一个名分,可惜成婚不满三年便病亡了。
“昔年,先豫王之母容贵妃宠冠六宫,常常做出僭越之举,不仅和皇后殿下同席,又命人赶制颜色纹饰和袆衣相近的衫裙,两个哥哥皆为高官,相比起来,薛家作为皇后母族,却受尽冷遇。”楚王妃哪里敢说薛皇后的不是,委婉劝慰,“如今容贵妃母子接连薨逝,皇后殿下想弥补母家一二,人之常情。”
她缓缓引出最重要的话:“皇后殿下是君王之妻,您的母亲,您作为臣子、儿子,理应多容忍些。”
可若楚王登基,便是新的君王,而非儿臣了。
“总有一日,我不会再纵容薛家。”楚王深深一闭眼。
楚王妃静静听着不再接话。
成婚多年,她早已看清这位贤名在外的夫君的真面目,为名声、为利益,一切均能摒弃,薛皇后除掉宿敌容贵妃后无人挟持,愈发独断专权,扶持不成器的侄儿,惹得大王厌恶,可大王始终没下狠手管教薛瑞,必定是利益牵扯,尚且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
翌日九九重阳节,沈蕙早早晨起,一头砸进膳房里,入眼是琳琅满目的重阳米糕,辛辣呛人的茱萸混着酒香在鼻尖轻荡。
她甫一踏进灶房的门,张嬷嬷立即按习俗倒了小半杯茱萸酒给她。
“呸呸呸,又苦又辣。”沈蕙被辣得五官缩成一团,“我还是喝菊花酒吧。”
张嬷嬷转身把装蓬饵的盘子塞到她手里:“酒喝多了伤身,你年纪小,去吃花糕吧。”
重阳登高,若无法登高,吃花糕亦算“登糕”了。
蓬饵乃蓬草所制,混了被磨成粉的黍米,黍既黄米,又称糜子,米粮价贵时下人膳房会用糜子面做饼吃,黏糊糊的,略甜。
“嬷嬷,您说府里能买到螃蟹吗?”蓬饵粘牙,却粘不住她的馋嘴。
秋日正是吃蟹好时节,其实相比螃蟹,沈蕙更想吃莲藕,可惜此为金贵物,怕是要赶早到东市买。
“馋嘴猫似的,段姑姑说你像金云,倒说得准确。”张嬷嬷摇摇头,王府采买一篓篓的秋蟹只供给主子膳房那用,“你去外面问问吧,上好的秋蟹价贵,买些小螃蟹炸着吃却不错。重阳节不重规矩,府里允许奴仆出府探亲游玩,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她近来闲暇时间成日闷在屋中,似乎在背书,别闷坏了。”
背书?
沈蕙好奇,想吓吓沈薇,故意猫着身子躲到墙根下偷听她在背什么。
谁知只见屋里的沈薇摇头晃脑,竟然说着:“姐姐曰:骂街有技巧,思绪切记不可随敌人走,坚定自己的观点,大声坚定以各种话语复述。”
“要大声,要坚定。”她握拳鼓励自己,“你个小贱蹄子...不对不对,这是吴大娘教我的,不是姐姐教我的,如此骂人未免太脏了。”
随后,沈薇一挺胸,掐着嗓子由软糯变为高昂舒朗的声音:“咳咳,虫子应该旁人后放进去的,膳房不种花,春日中尚且不见蝴蝶,何况如今这般时节?”
“原来你学我说话学得这么认真呀。”沈蕙自窗下探出头。
“姐姐,你走路怎么没声响呀。”沈薇吓得手脚僵直,宛若只傻狍子。
“是你太专心致志了,我好感动呀妹妹,你学我学得认真,必将快快出师了。”沈蕙嬉皮笑脸,“我让六儿七二去府外买些小螃蟹,你给我炸了吃呗。”
“姐姐不想趁机到东西两市转转?”沈薇只记得以往沈蕙最爱凑热闹了,“下人膳房的好几个厨娘和小丫鬟都结伴去乐游原登高了。”
但换了芯子的沈蕙却觉无聊:“逢年过节时去逛街最没意思,人挤人,左右你我负责的活计不重,随时能出逛逛,何必不看风景看人头去了。”
“这话当真豁达。”沈薇若有所思。
沈蕙满心是吃,实在迫不及待,拉上她去灶房:“别管豁达不豁达的,先吃米糕去,然后起锅烧油准备炸螃蟹。”
“姐姐姐姐,你猜我们听说什么好消息了?”六儿七儿合力提着一桶小螃蟹,喜气洋洋地掀开帘栊。
“最好是和银钱或吃食有关的好消息。”沈蕙单手勉强接过来。
“还真是。”六儿眉飞色舞,一脸喜意,“我回府时路过王府大门,望见大王和王妃的车驾,春桃姐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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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了一水桶螃蟹,问我是不是得了你的令来买的,她也想吃。随后春桃姐姐叫我一路顺着各个房各个院子寻人传话,说宫中给二郎君和西平侯府崔氏三郎君家的女郎赐婚了,大王开恩,给府里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
“崔氏?”沈蕙尚且认不清府中众人。
她看小说多是看个乐子,转眼便忘,日后连女主名字尚且记不清,何况楚王府满后院仅有只字片语的配角。
六儿早打听齐全了:“便是南园崔侧妃的母家。”
“一个月的月钱,可不少呢。”沈蕙不关心崔侧妃,只大手一挥,“快,妹妹,快把螃蟹炸了,再做些炸肉丸子和炸咸鱼,我请大家吃。”
“我一进膳房就听见阿蕙你的声音了,是我赶得巧,那我可算有口福喽。”春桃随楚王妃进宫赴宴,饿得是前胸贴后背,先抓起几块菊花糕便狼吞虎咽吃着。
她摘下衣襟和鬓发间佩戴的茱萸,大声叹气:“还是现做的合胃口呀。”
宫宴上也给随侍的奴婢们赏了菊花酒与米糕,但谁又敢多吃,小小咬上一口放了小半天的冰凉米糕充饥,聊胜于无,
“重阳节后大家清闲,春桃姐姐常来膳房。”沈薇努力学沈蕙的圆滑开朗,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憋出句客套的话。
沈蕙高看她一眼。
“姐姐,我没说错吧。”沈薇紧张,小声附耳问道。
“没没没,反而说得很成熟呢。”沈蕙信奉夸奖式教育。
“多谢妹妹的好心,我知你们姐妹俩想我,总盼我来。可惜我也只剩这几日的清闲了,皇后殿下希望借二郎君的婚事冲喜,婚期定在腊八前一天,距今还不到三个月。”小螃蟹腿和钳子炸得最透,酥脆油亮,春桃一咬,咔滋一声。
“确实仓促。”沈蕙难掩财迷本性,“不过届时一边成婚一边过节,好生热闹,大王会不会再赏月钱啊。”
“大王体恤奴仆,八成会。”春桃点点脑袋,又囫囵吃过些小螃蟹后她去铜盆边洗手,匆忙离开,“我不多坐了,王妃还命我到田女史那传个信。”
沈蕙嗅到一丝别有深意。
“阿蕙,你运气不错。”春桃拍拍她的肩膀,借机擦手。
“春桃姐姐,别以为我没看见。”沈蕙无语凝噎,拔下发髻里的茱萸去扔她。
春桃俏皮地笑几声,眼疾手快接过茱萸丢回去,畅快开心,明显是心中藏喜事,蹦蹦跳跳走了。
运气不错?
本准备连吃带拿打包几盘子花糕的沈蕙没了大快朵颐的心思,手捧轻飘飘的食盒,魂不守舍地匆匆去寻段姑姑。
小楼凭栏处,段姑姑悠然独酌,饮下两三盏酒,诗兴大发,正静静酝酿新作时,只听背后传来噔噔噔的上楼声,步伐结实有力,小豹子爬树似的。
“段姑姑,春桃与我说...说......”沈蕙跑得急,呼呼大喘气。
“不急,慢慢讲。”刹那间,诗意消散个无影无踪,段姑姑认命般地长叹一口气,已无力再动怒。
给沈蕙这个皮猴当老师,可能便是她的命数吧。
段姑姑听沈蕙长话短说一切后,沉吟片刻,忽松缓紧蹙的双眉,露出些笑意。
“若我猜得不错,有人要倒霉了。”她拂开沈蕙额前因奔跑而狂乱不羁的碎发,“你的确运气好。”
她命其以逸待劳,是觉得伴随崔、郑两侧妃相继势微,王妃便能腾出手处理此前某些浑水摸鱼的奴仆。而田女史愈发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屡次借王妃给的权势党同伐异,王妃那多半是忍无可忍了。
段姑姑本以为沈蕙还需继续等些时刻,谁知因二郎君成婚一事,便提前了。
姜还是老的辣,她猜测得准确。
春桃不经通报,一改素日表面上的恭敬,径直走进田女史的居所,双膝微屈:“见过田女史。”
“可是王妃有何事吩咐?”即便楚王妃治家有方,但仍抵不住府中奴仆自划派别,表面上其乐融融,背地里却两相生厌,田女史出自掖挺,当然与那些同是开府时宫里赐下的宫女官奴一派,隐隐看低几分碧荷春桃等人,自顾自理账,也不叫她免礼,“我已得知二郎君被宫中赐婚,仰赖王妃信重,定会全力办好此事,不出任何纰漏。”
“您办事,王妃当然放心。”春桃立直脊背,神色如常,“不过婚期将近、诸事繁忙,全府大小庶务都需女史辅佐王妃掌管,难免分身乏术。故而王妃特意开恩,准了其余人先帮您打理,您专心筹办二郎君的婚事便好。”
22. 做戏
“女史,您小心。”婢女阿九拾起田女史怔愣间撇开的毛笔,拂去溅落在她腕间的墨汁。
“无碍。”田女史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拢拢衣袖,稳住心绪,“自从郑侧妃被名为养病实为禁足后,我便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天。我是王妃手中的弓,飞鸟沉寂了,当然要鸟尽弓藏。即使我不借机党同伐异,她八成也不肯继续放权与我。”
阿九重新端来茶盏:“您正好趁着这次多多休息。”
“休息?”田女史望向她稚嫩却诚恳的面孔,自嘲一笑,“我虽暂且被王妃冷遇,却绝不能就此沉寂,否则莫说是其余派别的奴仆,连那些素来奉承讨好我的人都将虎视眈眈、跃跃欲试,准备把我拉下去,好腾出位置。”
不知不觉间,她身边心腹也就剩下个阿九了。
王妃稳坐高台维持着那贤惠名声,终日温婉,可该狠辣时绝不心软,王妃需要一把锋利的剪刀来修剪花枝,但也永远防备着,怕被剪刀伤了手。
“您替王妃打理府中事宜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妃爱惜名声,不至于袖手旁观他人欺辱您。”阿九温声安慰田女史。
田女史摇摇头:“错了,王妃只在乎谁有用谁没用。段珺费心劳力的时候不比我少,然而一旦露出破绽,王妃立即作壁上观,随我针对处置她,毕竟王妃还是最看重她的那些陪嫁,早知今日,当初便该做得再狠一些。”
刚开府时楚王妃岁数小,依赖陪嫁们,渐渐疏远看轻她的一众姑姑嬷嬷。
为了使自己有用,表面平静的后院彻底起了风浪。
崔、郑两侧妃受过不少罚,王妃也吃了亏,无奈送走两个陪嫁婢女去配人家,又遣奶娘离府养老,只留下碧荷在身边,多年后奶娘求王妃庇佑自家小孙女春桃,春桃得以侍奉王妃,恨不得替王妃狠狠咬下田女史的一块肉。
“去告诉小梨、孙婆子两人,先把原本的计划放一放,改为尽快谋取沈蕙等人的信任,伺机而动。”语罢,她长叹口气,隐去不甘与憋闷,当即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是,奴婢立即遣丫鬟传话。”阿九自知田女史不肯回头,无奈答应道。
半个时辰后,该传得话进了兽房,而田女史被夺权的消息也一并来了。
只要有心,府中素来无秘密。
“田女史还能东山再起吗?”孙婆子拿手肘怼怼小梨。
“肯定能。”可小梨并无其余选择,只得略略自欺欺人着,“况且田女史又不算彻底没落,王妃还将二郎君的婚事交由她筹办,显然是仍在重用她。”
小梨是家生子,可兄弟姐妹众多,又不同母,当奴仆嫁奴仆生小奴仆的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她自要另寻出路。
“你倒忠心。”孙婆子斜眼一瞥她,难掩不屑,“可我瞧着难,再过个几年三郎君也该成亲了,王妃放着自家儿媳不培养,要偏心个奴婢吗?”
四下无人,她一改在沈蕙面前的怯懦,冷声呛回去:“干娘,您采买时手脚不干净犯下的错可大可小,是田女史保下您,否则您早被发卖了。”
“她有我的把柄,我受制于她,你又为何对她忠心耿耿?”孙婆子不以为意。
因利投奔田女史,利散了,忠诚便该消了。
孙婆子是个见利忘义的,才不管得不得罪人,只觉拜高踩低天经地义,眼珠子骨碌转着,闪烁精光,甚想转而拜在段姑姑门下。
“我总要替自己攒嫁妆嘛。”小梨张口扯谎。
小梨的老子娘为攀附孙婆子,给她跟其小儿子定了娃娃亲。
孙婆子最是贪财吝啬,闻言立马笑开了花:“也是,好孩子,你放心你攒的那些东西来日我老婆子一点也不碰,全归你们小夫妻的。”
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自隔壁厢房传来,小梨猜是沈蕙同六儿在玩闹,给孙婆子使个眼色,哽咽落泪,捂脸嘤嘤跑出去。
孙婆子追着怒骂。
“你们又怎么了?”沈蕙被吸引来,入戏入得比小梨还快,走进孙婆子屋里,杏眼中写满好骗,“大娘,你适可而止吧。”
“沈姑娘,你别被那两面三刀的小贱人给欺瞒住了。”瞧着鲁莽的孙婆子做起戏来倒是精彩,声泪俱下,控诉小梨的表里不一。
先是控诉小梨替家中人骗她钱,又是怀疑小梨同人污蔑她,好不凄惨。
沈蕙不动声色,维持她直爽仗义的人设,一扶孙婆子。
“小梨性情绵软,不似这般人,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沈蕙迟疑道。
“姐姐,明明是你把小梨想得太好了。”六儿义愤填膺,好似被孙婆子迷惑,借机发泄对小梨的不满,“您何必总帮她,给她糖吃给她赏钱,白费善心。”
沈蕙一蹙眉,呵斥道:“够了六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多次悄悄针对小梨吗?今日我将话放这,十五是大家的前车之鉴,我不希望咱们兽房再出现一个吃里扒外、欺软怕硬的人。既然都同在兽房当差了,那么无论从前生了什么龃龉,往后也该握手言和。”
“当然,孙大娘您若是有难处,只管与我说,力所能及的,我尽量相助。”她骂走六儿,转身扬起唇角朝孙婆子笑。
孙婆子一副老实人被欺负的模样,默默抹泪:“不敢,哪里能麻烦姑娘您呢。不是我总打骂小梨,是我嘴笨,她激我生气,我辩不过她,只会动手。”
“大娘,哪日小梨再刺激您,您便叫我来,当着我的面她肯定不会耍花招,正巧我也看看她究竟本性如何。”沈蕙主动开口道。
“多谢沈蕙姑娘,我往日多有得罪,望你别当真。”孙婆子顺势向她示好。
她仿佛毫无警惕,软着神色:“怎会。”
—
松竹堂。
在四郎君搬进来前,这处专门给郎君们住的院子里只有二郎君一人,宽敞却也冷清。
但因赐婚圣旨已下,今日倒喜气洋洋。
“恭喜二哥。听闻那位崔家女郎喜好诗书,想必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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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您志趣相投。”三郎君拱手贺喜,又推推小四郎,做足兄长姿态,“记不记得三哥教你什么了,快恭喜你二哥哥。”
郑侧妃体弱多病,却将儿子养得活泼,四郎童声清澈,一字一句慢吞吞背着喜庆话:“祝二哥与未来嫂嫂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瓜瓞绵绵、五世其昌。”
“嗯,多谢两位弟弟。”二郎君不冷不热地应一声,随手送给弟弟们两只小金饼,而后只说要继续温习功课,匆匆阖上门。
三郎君着几个奶娘好生送四弟弟回屋,陪他用过饭,写上一篇大字,做足好兄长姿态,这才与许娘子告辞往外走。
行进内门后,他观小路上空荡荡,低声私语:“虽说二哥平素总是沉默寡言,但他今日似乎格外…难道他心中不快?”
“二郎君骤然得知被赐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许娘子不好多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二郎君对这桩婚事心存不满。
三郎君一摆手:“是,我们不提他了。许妈妈,你陪我去看看阿娘吧,听祥云姐姐讲她食欲不振,日渐消瘦。倘若四妹妹在她身边就好了,她想念女儿想得很。”
许娘子忙劝他住口:“郎君,此话慎言。”
“我只是替阿娘鸣不平。”府上都说二郎君沉默寡言、四郎君尚且小,惟有聪敏明朗的三郎君将将有些少年气息,然而此时的三郎君眉目淡漠,略显青稚的双眸中满含嘲讽,神色冷得吓人。
“那郎君亦不可宣之于口,王妃所诞育的元娘一出生便被抱进宫中抚养,即使是年节也难以见面。王妃尚且不敢心存怨怼,何况庶妃?您是庶妃的儿子,方才那些话传出去,会让旁人以为是您的生母教坏了您。”许娘子自是苦口婆心。
“之前我听青儿姐姐同你说,你的两个外甥女精通厨艺,在吃食方面比较有心意,会弄不少花样。”三郎君不置可否,岔开话,“命她们做些小菜给阿娘吧,换换口味。”
许娘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面色,斟酌答话:“说笑罢了,那俩孩子哪里吃过好东西,尽弄些粗鄙的吃食,上不得台面。而且庶妃院里有王妃特赐的小膳房,其中的厨娘各个厨艺精湛,奴婢家的小丫头如何与那些人比?”
她哪里希望蕙薇姐妹俩被牵扯进三郎君与嫡母、生母的之间中。
“再厨艺精湛却不听阿娘的话,有什么用。”可三郎君年纪小,性子却犟,“你向她们要食谱,届时我亲自命人做,只说是我在外面寻来的。”
赵庶妃院中小膳房的厨娘俱是王妃寻的,极清楚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厨娘们的诸多不敬,三郎君默默看在眼里,一来二去,愈发厌恶嫡母的掌控欲。
“郎君......”许娘子还想劝。
三郎君心意已决:“许妈妈,你不必劝我,我再过一两年也要相看定亲,而后成家立业,是大人了。我不护着阿娘,还盼望谁来护她?”
“奴婢遵命。”如此,许娘子也再说不得什么。
23. 福祸相依
“娘子怎么满目愁绪,可是有烦心事?”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府中给奴仆们发的秋衣总宽大些,每每要自己改,青儿畏寒,靠着薰笼缝袖子,偏阁内暖香融融,“难道三郎君又给您出难题了,去年是不肯穿厚衣裳,上次是嫌皮靴太硬,这回是什么?”
许娘子多点上一盏灯,昏黄的光映照花窗:“这回比前几次更使我为难。”
“不会同赵庶妃有关吧。”青儿微微正色,放下手中活计。
“正是呢。”许娘子只觉头疼,“三郎心细,被他知道了庶妃自有孕以来食欲不振、日益消瘦,他不满小膳房的人只听王妃的话,连个合胃口的饭菜也不肯做给庶妃吃,有意拿那边撒气,让我从阿蕙手中要食谱,献给庶妃。”
青儿塞过去个红绸软枕,扶她斜躺下:“三郎如何得知阿蕙爱琢磨吃食?”
“我亦奇怪。”她不信是祥云告密,“他对我说,是祥云告诉的他庶妃胃口不好,可祥云哪里敢明着打王妃的人的脸面,必定是郎君自己有所洞察。三郎心机深沉、少年老成,比我所想得还要厉害。”
“祥云最守口如瓶,一贯小心。”青儿喟叹,“郎君这么聪慧,真令人心里害怕,现在如此,日后定愈发智多近妖了。”
许娘子无可奈何:“只盼他能念些旧情。”
“一定会的。”青儿安慰她道,“三郎君多亲近阿谨那小子啊,连带着对苗管事也上心,年节时从不曾忘赏些银两布帛过去。”
阿谨乃许娘子的独子苗谨,给三郎君做伴读,三郎君还未到进宫读书的年纪,尚未选些同龄的世家子弟做伴读,身边只这一个奶兄,自然亲近。
“阿谨是男孩,我自然只盼着三郎重用他。”她不禁蹙眉,“可阿蕙是女子,王妃看管三郎又看得严。何况即便我不担心这一点,我也不希望她卷进三郎同嫡母生母之间。”
阿蕙年近十三,说小不小,当年王妃成婚,也不过十三岁而已,必须避嫌。
绝非她看不起给主子当妾的路子,女子不得为官做宰,想享个荣华富贵,多数只得在婚嫁上费心思。
不当奴婢是福,可惜福祸相依。这条路太苦了,身份压死人,赵庶妃乃前车之鉴,因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接连诞下两个孩子都身不由己,她不希望阿蕙受此苦楚。
“不如,您先遵照三郎君的吩咐去办事,待寻来食谱、献上新鲜的吃食后,赵庶妃八成能猜到来龙去脉,劝诫郎君一二。”青儿摇摇头,“也不知小膳房那帮厨娘欺上瞒下,到底是受了王妃的指使,还是仅仅单纯的看人下菜碟。”
许娘子默默一笑,看透道:“自持背后有靠山而已,即使庶妃察觉她们狐假虎威,借王妃的命令不敬主子,本着多一事不如一事,也不会真去发落那帮人。这便是王妃的高明之处了,先让厨娘敲打敲打庶妃,等其平安产下子嗣,再秋后算账,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恩威并施。”
“明日你遣人唤阿蕙阿薇,说她们姨夫新得了几匹好料子,特意派丫鬟送回家给两个外甥女做冬衣,叫她们来量尺寸。”她寻个不起眼的由头。
翌日清晨。
“姨母?”沈蕙出府后直奔许娘子家,被丫鬟引进堂屋,见其端坐榻边,猜测道,“今日来不只是做冬衣吧。”
“你倒聪明。”许娘子摆好笔墨纸砚,招手让她到书案边,“你可还记得哪些新奇的食谱,写给我,至于这食谱的去处你不必多问,旁人若提起,你更不许说我到底命你做了何事。”
沈蕙不多问,乖乖听话:“时间仓促,我暂且只能写下这三样东西。”
是生煎包、甜豆花与咸豆腐脑。
前者前不久做过,后两者是她近来馋的。
“你到底自哪里学来的,厨艺不精,新鲜想法却多。”许娘子本怀疑沈蕙从张嬷嬷那偷师,然而见食材多简朴后,只觉是市井小吃,不免好奇。
“尚且在田庄里时,蒋氏常命我做素斋卖给借宿在旁边寺庙里的行商,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一处,甚至还有长相不同的胡商,剃发纹身的、卷毛大胡子的、直笔深目的...我全见过。”沈蕙垂这头,早想清楚说辞。
楚王崇信佛、道,出资修建过不少寺庙道观,王府的庄子边上便建着一座寺,庙里允许来往商旅借宿,费用低廉。
“直笔深目的那叫天竺人,哪里是胡人。”许娘子笑过后,话锋一转,“阿蕙,假如有条险路能让你谋得富贵,你当如何?”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可我没那种大志向,否则也不会安心留在兽房了。”沈蕙佯装不知事,伸个懒腰,“姨母,我懒得很,莫说走险路,吃饱后翻个身我都觉得累。”
此乃真心话。
沈蕙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能耍得几个小丫鬟们团团转是靠年龄取胜,假如遇上动了真格的宅斗,她自是束手无策。
不如努力发展咸鱼大业。
“好,好孩子,当真大智若愚,快去量尺寸吧。”许娘子见她不是作假,遂放心。
—
楚王府前身是太.祖皇妹衡阳长公主的府宅,长公主得兄长爱重,宅院独占坊中两曲,一幢幢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一处处水木清华的雅致园林,楚王开府后,后院最大的正堂做了楚王妃的住处宁远居,逾制的园子被拆掉,只分南园与北园给妾室们住。
赵庶妃原也住在南园里,但自她又有孕后,得楚王妃照拂,重修院墙隔出个小院子给她,单独开门,自在清静。
“阿娘,您尝尝,这叫生煎包,内陷是羊肉,和笼饼差不多。而这四碗分甜咸,甜的叫豆花,咸的叫豆腐脑。”三郎君亲自给赵庶妃布菜,“您怀着孩子嘴里没味道,正好吃些咸津津的。”
他捧上一只小白玉碗:“儿亲自替您试过毒,也已经命人验过了,您能吃。”
沈蕙写得细致,每种口味有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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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豆花,一种放红糖与蔗浆,另一种浇上桂花蜜、撒炒过的碎果干;咸豆腐脑,一种是最平常的木耳与胡萝卜丝的汤卤子,另一种则加了茱萸油,添些香醋,酸辣过瘾。
“三郎,这不是小膳房做的吧。”赵庶妃和颜悦色的神情一顿,附耳问道。
“是,您吃吧。”三郎君想瞒住她。
赵庶妃表面性情温软,内里却通透,怎会不知他的隐瞒,一挥手,命贴身侍婢祥云清了不相干的奴仆们出去。
“还愣着什么,庶妃叫你们下去。”三郎君观珠帘外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仆妇默默不动,扬声呵斥。
“郎君,恕奴婢直言,庶妃如今身子重,恐怕离不开人。”为首的仆妇年约四十上下,冗长脸,着深青素缎短襦配同色罗裙,元宝髻上插两只银梳篦,油盐不进,“忠言逆耳利于行,您且听劝。”
“刁奴……”三郎君再老成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哪里能沉住气。
许娘子怕他失态,当即自三郎君背后缓缓走上前,抬手便是两巴掌,打得仆妇晕头转向,险些栽倒:“郎君是主子,你们难道想违抗命令?”
“我原先是宫里侍奉妃嫔的,乃王妃专门找来给庶妃保胎,你敢打我?”这仆妇气得面色涨红。
“混账东西,少装腔作势,你当我没见过宫中出来的人,谁不是谨小慎微、明义知礼的,你再敢随意攀咬天家妃嫔们,就不仅是一个违抗命令的罪名了。”许娘子挺直背脊,柳眉倒竖。
“...娘子这话着实折煞老奴等人了。曲嬷嬷,我们该退下了。”其余仆妇见许娘子是个硬茬,连忙搀扶上曲嬷嬷离开,“郎君,奴婢们告退。”
“三狼,你和阿娘说实话,这些个小菜究竟是谁做的?”赵庶妃命祥云去守住屋门,三郎君不吱声,她又望向许娘子,“许娘子,他不说,你说。”
许娘子如实回答:“回庶妃,确实是由小膳房所做,但食谱并非来源于那里的厨娘。”
“我这孩子调皮,叫你费心了。”赵庶妃弯眉一敛,不好意思。
“郎君也是心疼您。”许娘子尽力替三郎君周全,“这豆腐脑里放些虾皮好吃,可厨娘非要说‘虾’字同瞎眼的‘瞎’,不吉利,愣是不听命,郎君罚了她月钱,她才肯放。”
三郎君着实愤懑:“以小见大,这帮刁奴必定没少借此欺负您。”
“在乎这些做什么,既然是我儿的一片心意,我且略尝几口。”赵庶妃稳住气息,摸摸他发顶,“三郎不气,我吃。”
生煎包太油太腻,她只尝了半个,倒是酸辣的豆腐脑得她喜欢,用了一整碗。
她难得吃了个十分饱:“食谱是谁进献的,应该奖赏。”
“是许娘子的外甥女阿蕙,您帮过的那对姐妹里的姐姐,算她报恩了。”三郎君心下一松,强忍怒意和不平的神色渐渐舒缓,“阿娘若喜欢,儿还叫她写食谱。”
24. 召见
“原来是那孩子呀。”赵庶妃柔柔一笑,深沉且夹杂着悲哀的目光里却叹着气,眸中复杂,“三郎,你也真顽皮,何必平白无故地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让你许妈妈好生为难。”
她亦是奴婢出身,怎能不懂奴婢的难处?
许娘子当着乳母,全家荣辱皆系与三郎一人,哪有违背主子命令的胆量,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都要夸他做得对。
“怎么会算为难,我和她商量了。”三郎君最不缺说辞,“妈妈一向疼我,我得知您食欲不振后整日愁眉苦脸的,给她急得团团转,我提出法子后,许妈妈当即便答应。况且若没您的帮忙,那两个小丫鬟哪里能进王府,早被父亲继母给苛待死了,您是她们的恩人,此乃她们知恩图报。”
知子莫若母,赵庶妃不好当着许娘子的面说教他,只是委婉道:“满嘴歪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这留了眼线,果真能耐渐长,手都伸进自家娘亲院子里来了。许娘子,你且再紧些管着他,否则我这皮猴日后说不定要做出什么捅破天的荒唐事。”
“阿娘......”他坐在脚踏边,扯着赵庶妃裙角晃晃,扮无知孩童,“干嘛揭我的底。”
“许娘子并非外人,你胡乱瞒着她,往后谁还敢替你做事?”赵庶妃略语重心长,“而且你当你寻的人真心忠诚你吗,不过是见钱眼开,谁若比你还阔绰,立马倒戈。三郎,我理解你想长大,快快保护我跟妹妹,然而急于求成,反是过犹不及。”
掖庭中会开课,由女学士教宫人们琴棋书画,赵庶妃彼时虽不过是个扫地的小丫头,但靠着常跑去偷听,也学得不少。
她不太喜读书,可极其爱作画,本想待过几年考女官,一辈子留在宫里给后妃们画画,谁料到偶遇入宫拜见薛皇后的楚王,当年楚王不满母亲硬要把族家中侄女赐给他当妾,一气之下,亲自求了个扫地宫女回去当庶妃,百般宠爱。
至于扫地宫女赵粉的意愿,不重要。
三郎君愈发狡辩:“我只是一时关心则乱罢了。何况,许妈妈又不是丝毫不知情。”
“是,三郎同奴婢讲过,但奴婢只会照顾孩子,哪里记得住谁是谁身旁的眼线,听着听着就乱了,分不清。”许娘子不动声色地接话。
“阿娘,你性子太软,我担心被那些老刁奴欺负。”三郎君虽满口说辞,但对生母的心疼却不假,“譬如方才的曲嬷嬷,装腔作势,拿着鸡毛当令箭,口口声声扯着王妃,不如我早向王妃状告这刁奴目无尊上,省得她污了我的贤惠嫡母的名声。”
赵庶妃动作温柔,理顺儿子的衣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耐许多年了,不差一时。而且,从前宫里的确有曲嬷嬷这么个人物,她侍奉过陛下的一位婕妤,婕妤上个月病逝了,又逢皇后殿下遣散年长宫人给陛下积福,她便被放出宫。”
曲嬷嬷原不在后宫当差,曾任过她的教习姑姑,教导新入宫的宫女宫规礼仪,因善于逢迎,拜了后妃做靠山,行事放肆,训诫磋磨人的法子也严厉。
“还在宫里时,我见过她几面,性子倒是没变。”她语气平静,神情淡淡,好似在回忆不属于自己的过去,宛若旁观。
“今时不同往日,您现在是主子,她是奴婢,她凭什么敢在您面前耍威风?”三郎君握住她的手,眼眸微眯,闪过一丝稚嫩的狠厉,“许妈妈打她真是打轻了,换作我出手,定要她半身不遂。”
“住口,这话太狂妄。”赵庶妃轻声喝住他,“俗话讲,打狗还需看主人,曲嬷嬷背后是王妃,只有王妃能处置她。”
三郎君不服气地拱手:“儿明白了。也罢,阿娘,咱们只提这些吃食,您喜欢吗?”
“的确合我胃口。”赵庶妃颔首道。
“能在庶妃这里有用,是我家阿蕙的福气,奴婢会命她多写些食谱给您。”事到如今,躲避不如主动开口,许娘子笑着说,“阿蕙她自幼长于田庄,所得知的吃食均来自于借住的商旅,市井小吃,做起来不费事。”
“市井小吃?”赵庶妃不经意问,“那些小吃中可有素食?”
“自然有的。”许娘子会意,挑拣几样容易买到的讲,“莫说是阿蕙所知的食谱,连奴婢都能说出几样,酱瓜、腌蘘荷还有拿蒜汁拌的落苏。”
“三郎,孝顺不止是孝顺生母,也该孝顺你阿父与嫡母。”赵庶妃点到为止,语罢,又一抬手,“祥云,遣人去兽房要只鹦鹉,命那个叫阿蕙的小丫鬟送来。”
小丫鬟生存不易,三郎随心所欲,牵扯人家进来,她若不庇护,那孩子怕是要过得艰难了。
直到进了赵庶妃的院子,沈蕙仍在呆愣中,猜不透她为何要召见自己,行礼的动作僵硬:“奴婢拜见庶妃、三郎君。”
“食谱可是你进献的?”赵庶妃招手唤沈蕙到榻边,一团和气。
“回庶妃,奴婢确实从各地借宿的商旅那学了些市井小吃,可只不过匆匆听了几回而已,远远不到能写成精细的食谱的地步,能完整献上来,源于下人膳房的张嬷嬷的教导补充,功劳并非全在奴婢一人身上。”她努力回忆许娘子教过的回答。
“心性淳朴,又不急于抢功,是个好孩子。”赵庶妃命祥云打开妆匣,取出一对银戒指、一对银梳篦,两对玩意小巧,正好能塞进沈蕙的荷包,“你别怕,我知晓你的顾虑。我有孕在身,莫说猫猫狗狗,便连小小的鹦鹉都亲近不得,只能远远瞧着解闷,聊胜于无。往后,假如我心烦了,就命你提着鸟笼来再提着鸟笼回去。”
她本非美人,胜在肤白,伏低做小惯了,举手投足间总泛着一抹甜,生育过两回,身形也不见长,脸却圆了些,稍显迟钝,像块冷掉的白糖糕,外面浮起层硬壳子,担惊受怕地保护温软的芯——孩子。
饶是三郎君年少聪颖,都有不周全的时候,生是天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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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高高在上惯了,御下的手段差些,赵庶妃替儿子善后。
“是,奴婢遵命。”沈蕙规矩接下赏赐,一福身。
赏赐的物件小巧,可终归是银子打的,沉甸甸,她拿在手里,满足感从掌心突地窜进心中。
财迷沈蕙没出息,脑袋里尽是“发了”二字。
生母和善,三郎君就反着来:“阿谨是我的奶兄,你又是阿谨的表姐,算我半个姐姐,我与娘亲待你不薄,你自当忠心耿耿。”
“自然。”沈蕙垂下头,“没有郎君和庶妃求情,奴婢还在庄子里呢。”
三郎君人小心性大,先冷着脸装不怒自威,再软了声音:“许妈妈和阿谨在我面前,不是总奴来奴去的,你也随意吧。听闻如今你的老师是段姑姑,跟着她好好学,日后有你得重用的时候。”
他使用了上位者的天生技能——画大饼。
不过,赵庶妃母子确实有意笼络沈蕙。
赵庶妃希望儿子牢牢把控住乳母一家,得到誓死效忠的心腹们。
三郎君则考虑得长远些,他猜测许娘子估计会给外甥女们安排个平稳的出路,如此,哪条路会比做女官还好?今日收服了沈氏姐妹,来日便可在六尚中安插进人手,多一分抗衡的嫡母的可能。
沈蕙有心抱大腿,且她自诩两世为人,不和小屁孩一般见识,只当依旧做家教、配合难伺候的有钱孩子过家家,乖乖应答:“郎君说得是,我明白了。”
毕竟同上辈子当家教时遇见的问题学生们相比,她只觉三郎君算明理懂事的了。
—
宁远居。
临近酉时,三郎君提着个雕漆食盒,无视碧荷、春桃两婢女的欲言又止,趁楚王还在与王妃用膳,走进堂屋:“儿给阿父、母亲请安。”
“三郎难得这时候来了,快坐。”楚王免过他的礼,“听人讲你午间去见了你生母,她如何呀,可还食不下咽的,是否好转?”
什么也逃不过楚王的眼睛。
“儿在外面寻来些市井小吃的做法,命厨娘们做给庶妃试试,她一看那些吃食新奇,竟然真比平时多用了些。”三郎没入座,立在矮桌边,“庶妃心系阿父,特意叮嘱我新买些、新做些,送给您,还望您不嫌弃这东西粗鄙,别怪罪我的不守规矩。”
“怎会。”妻儿在场,楚王便是再不喜欢,也不会对平民小菜面露嫌恶,“我虽贵为皇子,但在陛下面前,与黎民百姓的并无不同,均是天子的臣子,既然如此,百姓们能吃的,我如何吃不得呢?”
晚膳是粟米粥,酱瓜送粥正好,他赞不绝口:“很好,这样吃想必更为简省。”
“大王所言甚是。”夫唱妇随,楚王妃亦是夸赞,“三郎,你和你生母实在贴心。”
“都是母亲教导得好,母亲常讲百善孝为先,儿谨记于心。”三郎君温声自谦,跟着嫡母演其乐融融。
25. 两次赏赐
楚王亲自给楚王妃夹一筷子酱瓜:“你把三郎教得不错。二郎就比他弟弟差一些,上次我召他同我用膳,吃的是清炒菘菜和苜蓿羹,他勉强碰了半口,又嫌弃粟米饭太粗糙,难以下咽。崔侧妃养孩子过于溺宠,太骄纵二郎了,不如你。”
“大王过誉了。”楚王妃端得是温婉贤惠,反替二郎君开脱,“妾身茹素,三郎有时总跟着妾身吃素菜吃习惯了,而崔侧妃追求食不厌精,二郎自然和她差不多。”
“过度注重口腹之欲,并非好事,且日日鲍参翅肚的,实在奢靡。”楚王皱眉,又看向静静侍立一旁的三郎君,略和颜悦色些,“不过你生母与崔侧妃不同,怀孕艰辛,此时口味怪些倒是正常,她既然喜欢这种市井小菜,只要不危及腹中胎儿,便随她去吧。”
三郎君悄悄在心底松了口气:“儿替庶妃谢过阿父。”
待三郎君告退后,楚王妃放下银筷,福身朝楚王请罪:“赵庶妃饮食之事是妾身没能面面俱到,妾身有错。”
“听说你寻的那些厨娘多半曾在宫里当过差?”楚王摆摆手,扶起她。
她顺势坐到楚王身旁:“是,皇后殿下近年来三次遣散宫女,府里趁机收进来不少人。”
“那也不奇怪了。”楚王拍了拍她的手,言语体贴,理解道,“宫中的御厨和厨娘们手艺精湛,光是一道汤羹,都要叫外面的人学好久,可精湛归精湛,翻来覆去只有些难以出错的菜式,平常就罢了,但赵庶妃偏偏是在孕期,自然觉得腻。”
宫中御膳多是些温热清淡的蒸菜炖菜,怕给主子吃上火了,除却些糕点甜食,少肥甘厚腻的吃食,菜谱万年不变,稍改一样都需重新做了再经人尝好几遍,方能上桌。
楚王吃罢饭,捧起茶盏漱口:“王妃,错不在你,切莫自责。”
某些地方,王妃的确做得不够尽善尽美,可王妃毕竟是王妃,对外能出谋划策替他排忧解难,对内能贤惠端方安定后宅,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大王信重我。”楚王妃猜这事算过去了。
“你先歇息吧,我去看看赵庶妃。”楚王自监国后常居宫中,偶尔回府,也是来宁远居睡下,头一次这么晚了还要往后院走。
立在门外的碧荷吓得一愣,忙走进堂屋问道:“大王没生气吧。”
“应是不会。”楚王妃心事重重,没胃口,粥才吃了半碗,炸的荠菜夹子也只吃过一个,谴人撤下食案,“最近忙着和崔侧妃周旋,一时疏忽了赵庶妃那边,你明日寻个由头好好敲打下曲嬷嬷等人,否则也不用等秋后算账了。”
“王妃不如直接告诉大王,某些奴婢是皇后殿下命您安排进府的。”碧荷心疼她的隐忍。
“算了,大王最烦我私自和皇后联络传信。”事关薛皇后,她只觉无力。
碧荷怕楚王妃夜半时会饿,挥手命春桃让小丫鬟们烧个炉子,预备些甜汤:“您夹在中间,当真是两边为难。”
楚王妃默默不语。
薛皇后疼爱孩子是真,早些年陛下偏宠容贵妃和其所生的长子豫王,待大王一般,某年大王染上痘疫,陛下竟直接下令挪了儿子出宫,不管不问,是皇后冒着染病的危险亲自照看大王,自鬼门关前抢回条命。
可薛皇后以此要挟大王也是真。
她不止一次听薛皇后对大王提起这件事,逼迫大王照拂薛家以及两位同母姐妹的夫婿。
这对母子均是外热内冷的性情,多年相处尴尬,如今已到各自不愿退步的境界。
“碧荷,你去赵庶妃那问问她近来爱吃些什么,照着她的口味,去外面寻个新厨娘进府,只要她喜欢,也不非拘着是长安人士,哪怕是胡人都行。”楚王妃越梳理这些事越乱,额角隐隐阵痛,遂作罢。
“那曲嬷嬷呢?”碧荷也不喜欢时常拿薛皇后压楚王妃的曲嬷嬷。
“不管,待赵庶妃生产后赏送她和那些人出府荣养。”楚王妃轻轻冷笑,“我不敢同皇后撕破脸,但一味忍让,恐怕真会让那位以为我好欺负。”
—
三郎君得了信,身心舒畅,一温习功课,立即来了生母这。
“王妃终于肯待您宽容些了。”他心情好,让婢女多添双筷子,陪赵庶妃用膳。
今日午膳也是沈蕙写的食谱,葱爆羊肉、糖醋里脊、清炒玉兰片、鸡刨豆腐和酸辣汤,家常到像是食堂大锅饭。
本来沈蕙还心里忐忑,怕赵庶妃吃不惯这些平常的菜。谁知她反而极为喜欢,吃到鸡刨豆腐时神色怔怔的,想起幼时家中穷,大姐嫁人后难产死了,两个哥哥一个病死一个饿死,就剩下个弟弟,父母不得已送她进宫当宫女,临走前的晚上,母亲特意买豆腐用最后一点猪油煎了给她吃,沾点荤腥。
赵庶妃面上不显什么,却多给沈蕙一对金钗做赏赐,允许她不必再侍奉在屋里,让祥云领她到偏阁中用饭,别饿着。
“这事以后你莫要再管,其中原因,应该比我们一开始想得更复杂。”赵庶妃言语小心,就算屋里没外人,也讲得隐晦。
“曲嬷嬷那些老刁奴背后的主子不是王妃?”三郎君闻言稍愣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是皇后,对不对?”
赵庶妃不置可否:“瞎猜。”
“就是皇后,王妃心机深沉,但也曾庇护过您,而她却一向对您没有好脸色。”三郎君年幼,斗志昂扬,遇事从不考虑忍耐,“您为什么不跟王妃联手对付她?”
“对付?”赵庶妃摇摇头,“孝字当先,即便是你阿父又能耐皇后如何。”
“皇后无非倚仗薛家,薛家若倒了,她的气焰自然会被削减。”三郎君岁数小,可眼睛毒辣。
“异想天开。”赵庶妃凝望少年老成的儿子,仔细叮嘱,“你的这种心思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吃饱了便走吧,多温书多练骑射,娘亲一切都好,哪里用你日日来。”
三郎君且听话。
但他的听话是为了不听话。
用过饭后,三郎君去寻沈蕙,随手丢出去个钱袋:“蕙姐姐,给。金云养得如何了,趁还未入冬,能去城郊林子里再骑马跑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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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它玩玩。”
“那金云怕是跟不上郎君了。”被打扰吃饭,沈蕙心里厌烦,面上却只是笑,“它又胖了,多走路都费劲。”
“又胖了?”三郎君咂咂嘴。
满长安也寻不出比金云还肥还懒的豹子了,晋康姑母家也养了豹子,野性难驯到要三个健壮的胡人奴仆用铁链拉住它,才能听话,和其对比,金云简直像只会讨好人的家猫。
他感慨后,又一抬手,是块晃眼睛的金饼。
金子具有治愈人心情的神奇功效,沈蕙立马不厌烦了,眉开眼笑:“郎君客气,您这是......”
“你写下食谱,使娘亲食欲大增,此乃功劳一件,前面给的银子是赏你这桩功劳。”三郎君沉下声音,“而这块金饼,是奖赏你以后的。兽房临近王府角门,府中又不禁下人们随意出入,若遇上事,你的消息比我灵通。”
“是,我一定会做好郎君的眼睛、耳朵。”沈蕙不觉奇怪。
原书中,不止一次描写过三郎君的强硬,有别于父亲楚王在登基后对皇亲国戚们的优容,三郎君手腕刚硬,第一个拿薛家开刀。
三岁看到老,大了什么样,小时候八成也这性子。
那时已临近结局,女主沈薇嫁给赵国公薛瑞做继室,用自己的善良贤惠感化纨绔子弟,改邪归正,带头帮三郎君打击世族,奉上巨额私产填补国库,否则早就被夺爵下狱了。
而那些私产里,亦包括沈薇开的酒楼店铺,是她辛辛苦苦,自小馄饨摊一点点做大的心血。
想到这,沈蕙不免觉得恶寒。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这回薛瑞可没那么好运了。
希望人有事。
下人膳房。
“姐姐你来得正好,我刚炸好落苏夹子,按照你说得依旧是猪肉做的肉馅,和馅时放了调料水,大约没什么腥味了。”沈薇和吴厨娘学了棍法后,气色愈发好,面庞红润,健康了许多。
沈蕙想吃茄盒了,左右最近收赏银收到手软,不差钱,便又请沈薇下厨。
在膳房点菜的规矩是上下打点,除付食材的费用,上是给管事张嬷嬷,下是给厨娘,沈蕙从没让妹妹打白工。
可沈薇满心替她想着,收到的银钱全帮她攒起来,没动过一个铜子。
“好好吃,如果能买到藕就好了,藕夹也一样好吃。”茄盒酥脆,外面是热腾腾的一层油壳,沈蕙吃着茄盒心里愈发坚定,断不能叫她这么好的妹妹落得个被老男人吸血的下场。
“你说其他食材能不能这样做?”沈薇人不精,但在烹饪方面极会举一反三,“把瓠瓜掏空了后放进肉馅上锅蒸着吃。”
“完全可以,换成丝瓜也行,这叫酿肉。”沈蕙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茄盒。满嘴油光。
忽听帘栊外乱糟糟的。
沈蕙好奇,正欲探出头,却见张嬷嬷急匆匆而来,径直寻沈薇:“阿薇,叫午睡的厨娘们起身,没空休息了,北园的郑侧妃殁了,王妃命下人膳房快准备要摆供祭奠用的瓜果和糕点。”
26. 谷雨求助
郑侧妃的丧仪一切从简。
灵堂设在北园的偏厅中,不挂白幡,一众奴仆换上素色衣裳,供案上摆着个小小的香炉,灰烟袅袅,随风飘两三下便无踪影,管嬷嬷死死捂住四郎君的嘴,哄他低声地哭。
宫里的明德帝病重,外面谁家又敢大办红白喜事,若非看在郑侧妃祖父拜了相的份上,棺椁连停也不停,直接就葬了。
楚王怕楚王妃被过了煞气,没准她去,无奈之下,楚王妃只好遣碧荷上柱香,方不显得两人薄情。
“郎君节哀。”她瞧四郎君哭得不成样子,浅浅弯下眉眼,一抿唇角,命侍立在旁的丫鬟们快抱他进里间榻上歇息,“郎君岁数小,怎可纵容他伤心,你们带郎君去那边。春桃,着人热些汤羹,先伺候郎君用饭。”
碧荷语罢,转而冷冷看向管嬷嬷:“嬷嬷,我知道您对侧妃忠心,但再忠心,您也不该忘了郎君。”
“母亲病亡,做儿子的为母亲哭一哭,多正常。”管嬷嬷呛回去。
四郎君养在前院松竹堂后,楚王妃寻了新的姑姑婆子们照看他,将其看得紧紧的,管嬷嬷有心插手,也毫无办法。而小孩子哪里记得住太多事太多人,久不见她,渐渐生分了。
“嬷嬷,您最好明理些,否则王妃如何放心把您放在四郎君身边?”碧荷忽软了态度。
“王妃不怕我把四郎君教坏了?”管嬷嬷往铜盆里丢纸钱,王府怕走水,禁明火,烧钱也不过意思意思,见火光窜得快,两个婢女忙一把土撒上去,灭火撤走。
碧荷皮笑肉不笑:“允您到四郎君身边,是大王的意思。”
“好,奴婢一定不辜负大王期望。”管嬷嬷来了精神,心道大王还是疼爱儿子的,此番命他去照顾四郎君,也是敲打王妃吧。
一旁,碧荷见其重燃斗志,便知真误导了她,默默离开,到里间寻春桃。
府中又多了个没生母的孩子,楚王为避免人心浮动,着楚王妃抱走四郎君养,楚王妃思来想去,决定调来管嬷嬷。往后养好了,功劳在她,养不好,罪责在管嬷嬷。
围屏内的里间乱糟糟,碧荷拐进去时,一众奶娘正劝四郎君吃饭,四郎君不肯,嚷嚷着要娘亲,拿筷子戳人,而春桃衫裙湿漉漉的,手背烫得通红,沈蕙小口吹气,给她抹药膏。
碧荷瞧沈蕙面生,春桃见她疑惑,强忍疼痛道:“碧荷姐姐,这就是许娘子的外甥女,兽房的二等婢女阿蕙。”
“碧荷姐姐好。”沈蕙收起药膏,福身问好道。
“原来是你。”春桃是宁远居年纪最小的婢女,几个大丫鬟都疼她,尤其是碧荷,碧荷神情关切,也不管沈蕙为何在这,先执起春桃的手,叹气道,“怎么弄得,幸好没烫破皮,否则留疤事小,染病事大。”
“阿蕙叫人不断往我手上倒冷水,一开始疼,后来好多了,有个叫六儿的丫鬟跑着去给我取药膏,涂上药就算没事。”春桃稍稍努嘴,“小四郎发脾气呢,不知谁说了句饭菜是下人膳房送来的,他立刻变了脸色。”
府里虽叫什么主子膳房、下人膳房,但若忙不开了,也有互相帮忙做一做菜的时候,后院里某些不得宠的妃妾还总来下人膳房点菜,因为价钱便宜。
四郎君一直说饿,北园又离主子膳房远,要跨过南园、小园子、锦鲤池,再经过宁远居去紧邻前院的地方,可下人膳房那一趟院子就在北园后面,侍女图省事,遂去找张嬷嬷。
彼时沈蕙正帮沈薇数盘子放糕点,人手不够,她又去送食盒。
四郎君年幼,吃得精细,张嬷嬷挑着做些蛋羹、鸡汤银丝面、嫩羊肉夹饼之类的小份吃食,四郎君本吃着不错,谁知听过这些菜来自何处,猛然变了脸。
“我已经罚过那不懂事的侍女了。”春桃不服气,“但四郎君也太...莫说二郎三郎,连大王跟王妃都吃过下人膳房做的东西呢。”
每逢年节时做吃食,均是全府的膳房一起做,譬如之前重阳节的那些糕饼,某次楚王尝过了张嬷嬷带人蒸的菊花糕,还夸她手艺好。
楚王妃送自己奶娘去田庄上荣养后,把其二儿子也安排去田庄,春桃和沈蕙一样,也在庄子上出生,有时跑出去到周边村里去玩,见过许多食不果腹的贫民,最厌恶谁浪费粮食。
她一撇嘴,实在心疼:“自己不吃就给别人吃,何必全扔了。”
“没事,春桃姐姐,等会我陪你去膳房,你跟阿薇点菜,我请你吃。”沈蕙满手药香,还有些冰冰凉凉的。
碧荷颔首道:“对,春桃,换过新衣服后你就走吧。”
几人身后,管嬷嬷已闻声寻来,和侍女婆子们吵嘴,闹得像菜市场。
是非之地,碧荷亦不准备多留。
下人膳房。
“姐姐,你的手还疼吗,这药膏送你,你日后要按时涂抹。”沈蕙搬来小杌子,扶春桃坐下。
“多谢。”春桃掏荷包,自里面拿出些碎银子一分,“来,给你和六儿的,还有帮我挡了一下热汤的七儿。”
“春桃姐姐客气。”六儿七儿乐得忙收下。
“四郎君往后被养在王妃那,应该没机会单独来兽房,但你们也躲着他些,他年纪小脾气大,除却三郎君,和兄长与姐妹们相处得都不太融洽。”春桃提起四郎君,一直晃脑袋,“才六岁就如此,长大了怕是个混世魔王。”
还真叫春桃说对了。
沈蕙想。
她记得大了些后的四郎君和赵国公薛瑞的长子等人臭味相投,一群纨绔为祸长安,直至三郎君登基,将已背上人命的弟弟废为庶人,又判薛瑞长子流放边疆,才还京中个清净。
而薛瑞的长子能留下一条命,还全托赖于沈薇这个继母跪晕在宫门口苦苦哀求。
晦气。
沈蕙暗骂一句。
灶台前,沈薇盛出一碗鸡汤馎饦给春桃,春桃手不方便,她特意选了个浅些的碗,用勺子吃着容易。
手疼不耽误嘴动,春桃大快朵颐,连剩下的汤也不放过,用多出的没送去北园的供品米糕沾汤,来个十一分饱。
“哎,阿薇,你好像长高了。”她挺着浑圆的小腹向后一靠。
“真得吗?”沈薇矮小,最爱听这话,“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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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除了教我棍法,又教我怎么爬墙,我还学了侧手翻,也有听姐姐的叮嘱多吃饭。”
“这就对了。”沈蕙一鼓掌。
随后,沈薇微微发愁:“但也不太好,长高后要做新衣裳,姐姐之前才送我一套衫裙,我都没舍得穿,就快穿不下了。”
沈蕙乐于见妹妹变健康些,拍拍她的肩膀:“千万别委屈自己,找谷雨再做便是,姐姐出钱。”
“阿薇,你看你姐姐既然这样说了,你千万别放过她,让她把在膳房里吃得零嘴全吐出来。”春桃跟着凑热闹。
“那可要做好几件衣裳了。”沈薇也打趣沈蕙,“对了姐姐,还有春桃姐姐......说到做衣裳,绣房的小丫鬟谷雨求我,想走别的门路偷偷送巾帕去外面卖,请我问问两位姐姐愿不愿意帮忙,她答应赚到的钱会和我们平分。”
她神情紧张,指尖下意识地去抠拇指的边缘。
这话突兀,可谷雨算是她除长姐外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不想袖手旁观。
沈蕙虽对谷雨印象尚可,但未将话说死,问道:“绣房送东西出去卖有绣房的路子,谷雨为何会找上我们?”
春桃闻言,端起姿态,咳嗽两声。
“难道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的春桃姐姐知道内情,还望姐姐不吝啬,告知我们。”沈蕙会意,伸手去给她捏肩膀,“好姐姐,快说吧。”
春桃狠狠一缩脖子,气笑了,去挠沈蕙的腰:“哎呀停停停,你劲太大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讲讲。长话短说,我曾听闻前几天绣房有个小丫鬟给二娘做得荷包很精巧,得了许多赏赐,二娘戴着荷包去找妹妹三娘玩,三娘一看,也要小丫鬟做。
但三娘房里的婢女直接越过大绣娘去找小丫鬟,大绣娘没捞到好处,最近正变着法子地磋磨人家呢。
那被排挤的小丫鬟的名字里是有个‘雨’字,说不准就是这个谷雨。”
“原来如此,想必谷雨是走投无路了,才向绣房外的人求助。”沈蕙唏嘘道,“有钱赚,又能帮她一把,我是愿意的,可会不会得罪绣房的管事?”
“不会,绣房和其余地方不同,直接由女史看管,府里的三位女史中,田女史现在只负责二郎君的婚事,剩下的顾女史与韩女史上了年纪,爱和稀泥,别闹出人命就行。”春桃不以为然,“我猜谷雨这么着急赚钱,是想攒够银子拜师。”
绣房的规矩重,大绣娘管小绣娘,小绣娘压着小丫鬟,哪个小丫鬟想更进一步,必须先找个正儿八经的绣娘拜师,拜了山头后,再由师傅领着一一去几个大绣娘那记了名字,方能给主子们做衣裳,否则一辈子也就是绣绣巾帕荷包鞋袜这类小物件了,也学不到什么精妙的技法。
“她也不容易。”沈蕙与沈薇越了解越叹气。
春桃讨厌绣房的习气,且性情本就豪爽仗义,遂拍着胸脯道:“你想帮就帮吧,在绣房留个人脉有好处,走我娘亲的门路出去,我亲自说。”
楚王妃身边自然全是有仪仗的丫鬟,春桃祖母去后,其父母俱被调回长安城里,父亲管商铺,母亲管着一部分采买的婆子。
27. 雁过拔毛
春桃甫一松口,沈蕙领上众人到沈薇屋里说话,房门紧闭,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开始商讨章程。
蕙薇姐妹俩同谷雨有交情,春桃仗义相助,六儿七儿两小丫鬟则多是物伤其类、感同身受。
外面买来的小丫鬟天生是受人欺压的命,大嬷嬷不拿她们当人看,年长些的婢女借机发泄怨气,楚王妃治家严明,可天边的阳光再暖,也暖不到石头缝里的虫蚁身上。
兽房如今得沈蕙管着,赏罚分明,较别处不同,换作从前,六儿七儿过得比谷雨还差。
“春桃姐姐既然讲绣房争斗激烈,那么我们虽有心帮谷雨,可为了她着想,这事不便声张,要做些掩盖。”沈蕙如今办事谨慎多了,思虑周全,“阿薇,你等后日谷雨来送食盒时再同她商量此事,之后转交绣品、银两,也都从你这里经过。而小丫鬟乱跑没人注意,六儿七儿去负责和采买的人联络通信。”
“这话不错,你们最好想个借口做遮掩。”春桃赞同,又一摆手,“如何分利,你们不用考虑我,王妃待宁远居的下人们素来大方,我不和一个小丫鬟争那仨瓜俩枣。”
沈薇小心翼翼地看向春桃,提出自己的想法,颇为紧张:“但该给姐姐的还是要给姐姐。或者我替姐姐你将钱记下来,往后来膳房点菜,从记过的钱里出。”
以前均是沈蕙带着她同春桃交往,她胆小瑟缩,鲜少能有单独说些提议的时候。
“你现在的心思长进不少。”春桃愣神,没料到她还能转脑筋,“是个好提议,按你说得办吧。”
“是姐姐教我教得好,是姐姐的功劳。”她依旧是那副羞怯模样,但唇边忍不住漾起开心。
沈蕙纠正她:“你好就是你好,倘若你啥也学不懂,我怎么教都没有,你配得上春桃姐姐的夸赞。”
沈薇抬眸凝望姐姐,不禁动容,低低“嗯”了一声,心下愈发坚定要完成姐姐交代的任务,不可辜负其信任。
北园的灵堂只设三天,急匆匆地布置,乱哄哄地撤下,落叶卷上台矶,一院萧索。
撤掉供品后,由顾女史派婢女念侍奉过郑侧妃的奴仆们的去处,或调进其余院落或送去田庄,随即遣丫鬟锁上正堂的门,北园除郑侧妃外,还住着陆侍妾、陶侍妾,前者是前两年进府的秀女,后者曾是楚王妃的奴婢,都不得宠,看这里愈发没了人气,两人神色戚戚。
如此,北园逐渐沉寂。
可同时下人膳房中忙得热火朝天,不用做供品糕点了,各房又来点菜。
点菜的人中,除开主子身边伺候的,就数绣房的要求最刁钻,想吃肉食,却不肯吃油腻腻的肥鸭子,命厨娘炖一碗清鸡汤来喝,想吃素菜,又嫌拿葱蒜炒的味道重,只许放胡椒。取送食盒的小丫鬟比厨娘更忙,一手拿一个,还不敢走慢,怕饭菜凉了被人骂。
待大绣娘们吃完饭,小丫鬟们才开始吃。
谷雨将食盒送回,不麻烦厨娘,自顾自地找只粗瓷碗盛些粟米饭,去装着肉沫炖萝卜的大锅中努力捞干的,手上姿势别扭。
沈薇刚炸过两只小嫩鸡,忙唤她过去,想片下鸡胸脯和翅膀给她。
“阿薇姐姐好,你找我有事?”谷雨脸上挂起一弯笑,蹦蹦跳跳活泼走来,朝沈薇行礼。
“来,多吃肉。”沈薇升到二等,也成了能照顾人的姐姐。
谷雨垂下眼睑,鼻子发酸,闷闷捧起碗道谢。
而沈蕙眼睛尖,目光倏地定在她手腕间,拉了谷雨到角落里,先抢话问道:“你们那如何,大绣娘们容不容易相处,你没受委屈吧。”
“蕙姐姐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谷雨还是笑,“小丫鬟在哪里又能轻轻松松地活着,左右绣房的活计不重,我倒也乐得清闲。”
不好当着满厨娘的面哭,那便只能笑了。
沈蕙不信,想去撸她衣袖:“是嘛…那你方才提食盒怎么不用右手?提食盒是左手、拿盖子是左手、放盘子也是左手,你突然变成左撇子了?”
“快给我看看。”沈薇再迟钝,也发觉谷雨的遮掩,关切道。
“没事,我没事。”谷雨拼命往后退,“烧热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一下而已。”
可沈蕙力气大,死死扯住,眼疾手快一拂袖子,竟见谷雨干瘦的手臂上青青紫紫,甚至大咧咧躺着两三个红肿的针眼:“有人拿针扎你!”
“绣房明面上直接由女史们掌管,但我听说里面有一位袁娘子,是自宫中跟出来的绣娘,乃府里几位大绣娘的师傅,绣房乱成这个样子,姓袁的不管?”知己知彼,她从段姑姑那打听过绣房。
人多眼杂,沈蕙让沈薇拿上炸小鸡回屋,没锁死,给春桃留门。
“二少夫人快入府了,她要穿的衫裙鞋袜都是袁娘子领着人做,分身乏术,没空搭理旁的事情。”谷雨深深低着头,没哭声,膝上的布裙子却一片湿濡。
沈蕙叹气:“你先上药,把手养好了才能往外卖绣品,日进斗金。”
“姐姐们答应帮我送绣品出府了。”谷雨赶紧抹脸,红通通的眼里是强打起的笑,“我知道两位姐姐不常在外走动,想必是搭上了那位春桃姐姐的门路方能行得通,多谢你们替我在她面前美言,谷雨感激不尽。”
门外,春桃闻着炸嫩鸡的香味溜进来:“谁说我呐?”
“这便是你的春桃好姐姐。”沈薇引谷雨上前。
谷雨提裙角便要跪。
“别跪,我最受不了谁眼泪汪汪地跪我,太吓人了。”春桃撕下个鸡大腿,往旁边躲,“我也是纯看不惯你们绣房雁过拔毛的风气。我求我娘仔细查过绣房了,小丫鬟的月钱跟上面二八分,普通绣娘的月钱和上面三七分,接私活是看大绣娘心情收钱。”
沈蕙震惊:“谷雨,我和阿薇之前找你做衣裳后,你自己拿到多少?”
“一百文,外加五十文辛苦钱。”谷雨苦笑着。
“旁人雁过拔毛只是把毛留下,她们雁过拔毛把大雁留下了,欺人太甚。”沈蕙被气到无语凝噎,“你放心,日后你就借着送饭盒悄悄把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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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阿薇手里,走我们的门路卖。”
“姐姐们好心照顾我,我一定不让你们失望。我除了会缝荷包绣巾帕,还会做绢花,手艺比不上正经的绣娘们,可放在外面也算能看,卖几十文一朵,不成问题。”谷雨终于露出些真心的喜色,自脑后摘下两朵绢花,“这便是我自己做的。”
春桃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过来,但瞧过这绢花,也是夸道:“挺精巧的,你从谁那学的?”
“是我偷学。”谷雨仰起头,论绣工,她一向自信,“教略为基础的技法时,绣娘们一般不背着人,小丫鬟也能听听,能学多少,各凭本事。”
沈蕙看不出什么绢花好,但谷雨给她做得胡服连段姑姑都夸过,这桩事,无论人情还是生意,均稳赚不赔。
—
春桃关心谷雨,并非全然替她打抱不平,亦是为楚王妃探查消息。
绣房的事传进宁远居后,楚王妃神情颇冷,却感慨:“田女史野心勃勃,可的确能管住下面人。”
“她是一把好刀。”碧荷点点头。
“让春桃趁着这个机会将绣房等地方仔细查查,将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拎出来,来日入宫,绝不能带她们走。”楚王妃不肯落得个掌家不严、苛待奴仆的恶名,只好借其余事处置,“包括袁娘子,届时统统送去皇庄里便是。”
她近乎偏执地追求一个贤名。
楚王妃自幼要强,尚在闺中时她便名满长安,精通六艺,最善打马球,明德帝未继位时奉先帝之命领过兵,算戎马半生,不止一次夸过她的骑射,叹息这外甥女不是男儿。
那是段事事顺意的日子。
但嫁人后,楚王妃渐渐发觉不如意变多了,青梅竹马的夫君没办法只爱她一个,也曾姐姐妹妹互相叫过的点头之交入府做侧妃、视她为敌,奴仆们会欺她年纪小,连长子都离她而去。
只有维持贤名这事,暂且如她的意。
一道尖利吵闹的哭声划破宁远居的肃然寂静。
“四郎君又哭了?”楚王妃收敛起回忆,面无表情。
“听声音是。”碧荷命人去瞧瞧,“照顾他的婆子们说,管嬷嬷总设计让四郎君亲近她,并指责其余人侍奉郎君不够尽心。”
楚王妃双眸深沉:“管嬷嬷是四郎君生母留下来的心腹,叫她们多担待些。”
小四郎哭得惨,睡在他边上的三郎君不堪其扰。
“许妈妈,几更天了?”三郎君掀开床帐,唤着旁边榻上闭目养神的许娘子。
“应是寅时,郎君再睡会吧。”许娘子半推窗,去看廊下的更漏。
“四弟总哭,谁能睡着。”三郎君想穿衣起身,“他还算亲近我,我哄哄他。”
许娘子拦下他:“郎君,您何必去淌这趟浑水呢。”
“王妃是想用四弟来敲打我吧。”三郎君泄了气,满脸是不符合年纪的苦闷和多疑,“阿父薄情,只在乎名声,后院里是王妃说了算,即便郑侧妃诞下四弟弟,可惹王妃不快,照旧没有好下场。”
28. 第一桶金
“郎君只得忍耐。”许娘子紧阖上窗,扶三郎君躺下,烛光点点映着海波纹的床帐,投射出影影绰绰的浪涛,照得她神情无比柔和,“何况王妃不会主动针对谁,郑侧妃这事换作是郎君,郎君能轻饶了陷害你的对手吗?”
印象里,三郎君睡不着时许娘子总陪伴他这样躲在帷幕中低低说着话,有时候讲些志怪故事,是幽静清冷的宁远居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楚王如天家皇权的分身,楚王妃是后院里说一不二的主人,赵庶妃似时时刻刻规劝顽童的老师,惟有许娘子像三郎君幼时幻想里的娘亲。
三郎君半靠软枕,紧贴许娘子手臂:“其实最让我震惊的是阿父的态度。”
太薄情了。
不仅是对郑侧妃母子薄情,待旁人也同样。
其实,三郎君并不很乐于听楚王当着他的面训斥二郎君。
二郎君沉默寡言、性情孤冷,他和其没甚兄弟情分,但终归是兄弟,每每此时他总会想,二哥已快成婚,而非总角稚童,若得知阿父总在外说其缺点,二哥会不会难受?
且他在阿父眼里当真完美无瑕吗,当着二哥的面,阿父有没有骂过他?
恐慌和惧怕悄然在三郎君心内蔓延。
“大王不仅是郑侧妃的丈夫、四郎君的父亲,还是整个王府能享受荣华富贵的基石。后宅争斗只是小打小闹,可一旦牵扯到大王,谁又敢保证,不招惹来朝堂上的灾祸。”许娘子给他掖背角。
换而言之,只要不触及楚王的底线,应当无事。
“还是妈妈会宽慰我。”三郎君愁绪满心,可胜在年纪小,想多了便烦,一烦就困。
许娘子掀开纱帘去焚安神香,再拿犀角梳给他轻轻通头:“郎君再歇息一会吧,您不是说要去陪王妃诵经用膳嘛,现在睡得少,白日准没精神。”
三郎君稍稍又小憩半个时辰,不偷懒,早早晨起,带上昨日的课业去正堂请安。
堂屋里楚王妃已开始抄经,三郎君默默行礼,坐到一旁也抄上几笔。
抄录过两篇纸,母子俩可算等来楚王了,一个命人摆膳,一个手持课业静待楚王点拨。
“我临出宫前,陛下赐了我一筐洛阳华林园里产的王母桃,三郎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分着吃吧,你母亲不爱吃桃,爱吃柑子,半个月后御花园里柑子才能成熟。对了,让你四弟少吃些,他年纪小,经受不住寒凉之物。”这日不是大朝会,楚王简单听过十来位重臣禀报政事后,不敢在宫中多留,随即离了宫,“怎么没把小四郎带过来?”
楚王妃周身萦绕着一股子清凉辛辣的味道,似乎是用于提神去头痛的薄荷膏:“四郎昨夜睡得不安稳,向妾身请过安,妾身便命管嬷嬷抱他回去了。”
“已经六岁了,还需嬷嬷时常抱着?”楚王粗粗翻看三郎君做的文章,漫不经心地批示几笔。
“管嬷嬷是郑侧妃留下的人,比旁的婆子要得四郎亲近,晚上睡觉也离不开。”楚王妃进一步试探。
若在平常,楚王早温声安慰她几句,调离或申斥管嬷嬷,衬出她为人嫡母的不易。
“近来便罢了,日后仍这样绝不行。”可这回,楚王恍若未闻,一心在三郎的课业上勾勾画画,“王妃你多费心。”
他末了,指向宣纸上的最后几句话:“三郎,你末了的论述太急躁,遣词造句该再委婉些,过犹不及。”
三郎君垂头称是,楚王妃闻言,神色不变,没继续提管嬷嬷。
“今日在宫里时,郑公与我说了一个人。”楚王放下课业,望向楚王妃。
这便不是三郎君该听的了,他拱手告退。
被暗地里敲打一番,可楚王妃浅笑依旧:“大王愿意同妾身讲讲吗?”
“那女子讳曰妙柔,性端庄,才情出众,是郑侧妃的妹妹,正值二八年华。”楚王风姿清朗,端得是无可奈何,“郑公说她钦慕我已久,一直不肯相看人家,家中无奈,恳求我允准她入府。”
大齐科举分常选与制举,常选定期的一年一次,制举不定期,逢上明德帝身子不好,今年没办制举,常选也乱糟糟的,郑家要托举的几位郎君全榜上无名,楚王又非随意提携姻亲的人,郑侧妃在时尚不会,何况她不在了。
“好哇,这样的话四郎能多一位亲姨母照顾。”楚王妃仿佛很替四郎君高兴,眼底却鄙夷。
郑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一个侍妾而已,用不着她抚养,四郎依旧留在你这。”楚王拍拍她的手,“你挑个日子吧,十一月初不错,住处就定在北园正堂的偏阁里,偏阁太小,将两间打通了给郑氏。”
她略为难:“那只剩不到十来天了。新人入府,妾身总要提前替她置办几身衣裳,这尺寸之事......”
“直接去郑府量,再派个人教教郑氏规矩,别像郑侧妃似的。”楚王草草用过早膳,不多留。
“绣房是韩女史管得多一些吧。”堂屋里重归宁静,楚王妃沉思半晌,问春桃。
“对,韩女史原就是尚服局司衣司的女史,而且奴婢还打听到,大绣娘们的师傅袁娘子认了她做干姐姐。”春桃伶俐,全记得清。
支走韩女史,楚王妃才好动绣房:“如此,正好派韩女史到郑府量尺寸,宫里出来的女史礼仪不会差,教导规矩便由她一并负责吧。”
这日后,众绣娘忙得不可开交,连素来捞不着给主子做衣裳的小丫鬟都开始裁小衫子。
只剩谷雨没活干,偶尔帮人缝罗袜,大绣娘嫌她碍眼,挪了她去抱厦里干活,抱厦是装奴仆成衣的库房,因防止起火,不设薰笼炭盆,冷得很,取暖全靠汤婆子,幸好有沈薇在膳房源源不断地给她烧热水。
谷雨心性坚定,安稳坐着冷板凳,铆足劲缝制要卖的绣品,到送去沈薇那时,装满了两个大食盒。
“这么多,布料也比之前你给我们看的好上不少。”沈蕙捧起多绢花仔细打量,“这绢布真细腻,不会是蜀绢吧。”
“姐姐猜得不错。我们真算走运,听大绣娘说即将有新人入府,王妃命绣房加紧赶制些家常衫裙给新侍妾穿,那新人应当出身不错,挺受重视,王妃遣人开库房拿的布料皆是好料子,还取了几捆金线银线。”绣房也不全是豺狼虎豹,大绣娘欺人太甚,小丫鬟们时常暗中帮忙补贴谷雨,她因祸得福,买碎布头的价钱最便宜,五十文能要来一堆,其中甚至还有巴掌大的两块浣花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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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蕙轻轻将绣品放进小木匣里,塞到布兜中:“六儿七儿,快转交给宋妈妈带出去,记得千万叮嘱她要往长安西边卖。”
为不惹人怀疑,是六儿七儿各送一包给春桃娘亲联系好的采买宋妈妈。
谷雨不解:“为何是长安城西面?”
长安的东南西北四方位中,东边比西边的权贵多,而北向有宫城皇城,又尊贵于南向,譬如楚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便位于东北处,一街之隔既是与宫城紧邻的皇城,里面有朝廷的各类衙门跟南衙禁军。
如此相比,西边差些,东西两市又是“东贵西贱”,东市里卖得高档,不少锦绣彩帛行、胡琴行,而西市则显得大杂烩了,卖饮子的卖猴的卖鱼的,通俗些说,前者类似skp,后者则偏向万达广场了。
“你信我,我提前从青儿姐姐那了解过城中情况。”沈蕙开始给谷雨上销售课,“绣房以往卖绣品,走的是韩女史的门路,由管着前院采买的太监带出府卖,太监容易被人认出来,所以不走远,只在附近的里坊售卖,卖给小官家的女郎和平康坊里的胡姬、妓子。”
高门大户和王府内一样,养着不少绣娘,怎会去外面买东西,故而在崇仁坊这一圈售卖绣品,只有这些人是受众,既家中用不起绣娘,手里又不缺闲钱的女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卖是省时省力,又有固定人群,但劣势是受众少,卖的不如买的多,导致很多人又得打点太监,求他们把自己的绣品最先拿出来展示。”
“是这样。”谷雨若有所思。
“可长安城西边不同,我请宋妈妈主要到颁政坊、布政坊里卖,住在那两个坊中的大半都是富商,外加一些财力雄厚的异国游客。”沈蕙自信一笑,“而我让你不绣花纹,改做绣有胡祆祠、波斯胡寺和大齐寺庙道观的巾帕,是因为很具有特色,适合做纪念品。”
这种巾帕质量一般,建筑绣得也粗糙,只绣了个大概,可在背面,沈蕙还让谷雨绣了三行字。
一行叫“庆寿无疆,寿禄延长”,是长安盛行的吉祥话,意思是夸人长寿,而另有一行小字绣着建筑名称,比如“长安颁政坊龙兴寺”,最后是“长安美,君再来”。
颇有些“我在长安很想你”和“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长安北”的意味。
“但商人重利,你不怕他们效仿姐姐你的方法,和咱们抢生意?”沈薇有些担忧。
“不怕。”沈蕙早考虑这个问题,“谁家能阔绰到用锦布、绢布裁帕子,我们这样做是成本低,绣房的边角料里各种各样的布料都有,比外面丰富且质量好,所以能制造出价格差挣钱。”
观沈蕙胸有成竹,沈薇与谷雨被她的风采所感染,放下心,等宋妈妈回府。
傍晚,快关坊门时,宋妈妈下了马车,直奔后边角门,穿过夹道进下人膳房。
屋里沈蕙领着沈薇谷雨在吃烤鹌鹑,一人一只,陪着自西市里买的腌小蒜。
她忙拿帕子擦手,去迎宋妈妈,奉上茶。
“好阿蕙,你简直料事如神,你在兽房里伺候猫猫狗狗太可惜了。”宋妈妈两眼放光,“有没有兴趣来和我做采买?”
29. 歪心思
装铜钱的两个食盒沉甸甸的,即便宋妈妈膀大腰圆、身高体壮,拎了一路也气喘吁吁,沈蕙殷勤,捧过茶盏又递上帕子,请她擦汗。
“宋妈妈您这话言重了,没有您帮我们将绣品带到西边去,我们也卖不了这么多。”沈蕙接过食盒,差点没提动,“看来,是巾帕销量最好。”
一只食盒上另绑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剩下的几朵素色绢花。
谷雨备下的绢花数量多,巾帕其次,最后是两个绣着团簇牡丹的香囊。
“可不是嘛,起初是些胡人小娘子来买绢花,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去波斯胡寺参拜的商队,深眼窝、大鼻子,说得话我也听不懂,幸好出手阔绰,我才把东西卖给他们。”宋妈妈双手往头竖起,比着胡人戴得大帽子,“他们好似刚到大齐,除了领队跟马奴仆,都只认得‘长安’两个字。”
她对沈蕙笑言道,目光里尽是夸赞:“真被你说中了,那些胡商不仅给自己买,还拿了许多要送给家人。”
“怎么还有块宝石?”沈薇自铜钱里拣出一块成色浑浊大圆珠子。
宋妈妈见多识广,解释着:“那是其中一个大鼻子胡商给的定金,请你们再做二十条绣有布政坊胡祆祠的巾帕,这石头成色差,可贵在打磨得圆。”
“我们赚钱赚得多,不会招惹来住在那边的商人们妒忌吗?”沈薇心思细腻,多问几句,“我听说长安富商极其排外,想将生意做大,倒是难。”
“我们走这一趟便能赚上两千余文,看着多,可和能在长安城里置宅院的富商们比算什么,人家是真正的日进斗金。”宋妈妈微微自得,“何况我坐着马车去坐着马车回,但凡是眼睛好使的,都该明白我并非寻常奴仆。”
商人精明,长安城里的富商尤甚,观宋妈妈鬓发乌黑,又能独领一个马夫上街,便知她定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惹不起。
“既然如此,多赠送给那胡商一个荷包,请他帮忙多宣传。”沈蕙一面数钱,一面乐得快开花了,“不过,妈妈可曾告诉过他制作工期长,需要等上至少半个月。”
“告诉了,会官话的马奴讲商队这次能在大齐待到明年上巳节,时间宽裕着呢。”宋妈妈望向她,“阿蕙,转来做采买之事,你意下如何?”
“谢妈妈您抬爱,可惜我只有点小聪明,真跟您做上采买了,反会惹您厌烦。”她却婉言拒绝。
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采买房干活,竞争激烈,沈蕙不想去蹚浑水。
宋妈妈不好强求,说过些场面话,十分可惜地走了。
外人一走,沈蕙本性暴露,乐得大跳三下,欢天喜地地开始分钱。
谷雨是主力,当拿的最多,有足足六百文。
“姐姐,你数错了吧。”谷雨直摇头,“我们应该平分。”
“没数错。”沈蕙将六铜子装进大包袱,塞给她,“你功劳最大,合该拿得最多。”
“可是若没有姐姐出谋划策,想必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谷雨不贪心,记挂沈蕙的功劳,“姐姐拿个整数,五百文,余下再平分,每人三百文。”
沈蕙答应得干脆:“好,我不推辞。”
毕竟,这次她的功劳确实极大,不是她的她绝不肖想半分,是她的她何必扭捏。
大馋鬼沈蕙赚了钱,立即又开始她的歪理版吾日三省吾身,正好立冬将至,届时府中能允奴婢们半天假,空出的时间,当用来满足人生大事。
她请交好的几人在那日吃火锅,庆祝赚得第一桶金。
厢房里,暖意融融,六儿七儿俩端过菜后靠在薰笼边掷骰子玩,沈薇给泥炉填火,谷雨按照沈蕙说的方法丢了浸过糖水的栗子进炭盆里烤。
寒风凛冽,刮进屋子,带着股沁凉的霜雪味,仿佛头上悬着冰溜子。
谷雨想去关窗。
“别关窗,留个小缝,不然容易头晕,烧炭弄不好是会出人命的。”沈蕙换了近来做的新衣,上身是鹅黄缎面夹棉短襦,下配银红罗裙,脚蹬小靴子,百合髻上簪金钗,衬得人喜庆。
春桃来得最晚,脱下外罩的兔毛皮袄丢到榻边,歪头看着泥炉上的小砂锅,和一圈配菜,面露疑惑:“不是吃锅子吗?”
“对,咱们今日换个新鲜吃法,现吃现涮,但切忌汤不能喝,否则容易得风疾。”沈蕙摆好一个个小罐子,芝麻酱为主,其余有蒜汁、韭花酱、胡椒面、炸葱油、茱萸油,竭尽所能地丰富蘸料品种,“最后再下面条,调料是大家自选,蘸着吃。”
“这么吃真不错,不像早早做好的锅子那般,各种食材全被煮到烂熟,乱七八糟一大锅,看着就没胃口。”春桃在吃方面的接受能力极强,涮了两筷子羊肉沾蒜汁,煮过豆腐浇上香油与醋,冬苋菜易熟,烫一下裹满茱萸油和韭花酱,脆爽辛辣,相比之下,谷雨胃口平平,没精打采的,她推推对方,关心道,“谷雨,你眼底乌青为何还没下去,是又熬夜缝巾帕了吗?”
“巾帕已经做完了。绣房如今忙,给后院的新主子做衣裳做不过来,我也要帮着做。”谷雨打哈欠,“似乎是宫里赐给王妃二十匹蜀锦,王妃分出五匹来给要进府的侍妾裁裙子,活计就变多了。”
“蜀锦?”沈蕙自和宋妈妈相熟后,消息愈发灵通,也认全了后院里的妃妾,“北园的陶侍妾与陆侍妾都没穿过蜀锦吧。”
“这位侍妾出身不一般,乃郑侧妃的亲妹妹。”春桃叹口气,不知是被烫的,还是替郑家的女儿可惜。
“郑侧妃明明才......”沈薇不忍听。
“宋妈妈告诉我,去郑府跟着韩女史量尺寸的人讲,是郑侧妃的妹妹自幼钦慕大王已久,不肯出嫁,拖到十六岁也一直没相看人家。”沈蕙“啧”了一声,显然不信。
而谷雨愣着神,思绪游离天外。
挺可怜的。
但再可怜,也有满绣房的人没日没夜地替那位新主子忙活,忙活到眼睛花、手指疼,然而一件件锦绣衣衫,却只能穿到新主子身上。
这顿火锅吃得久,众人散去时天已黑,冷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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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冬风拂枯枝,摇摆着张牙舞爪的影,沈蕙眨眨眼,觉得小楼廊下似乎立着个人:“那谁啊?”
“看身形像新来的小丫鬟,叫绯儿,她比旁的小丫鬟大,本来要升三等婢女,结果赶上从前侍奉的郑侧妃病逝,就耽误了。”六儿不确定。
“她不会是在找赵庶妃的鹦鹉吧。”沈蕙警惕,怕谁又动起歪心思,“等明日你无意透露赵庶妃不想看鹦鹉了,要看画眉,试探下她的反应。”
—
绣房庑舍里,谷雨抱着沈薇多煮给她的一罐羊汤面迈进门,却见平时同她交好的两三个小丫鬟神色遮掩,大通铺上,角落里的位置空荡荡。
“我的被褥呢?”谷雨在绣房中素来麻木的神色终于破碎,怒火与委屈再也无法压抑。
一丫鬟怯生生道:“谷雨姐姐,你来和我睡吧,我们睡一个被子,没关系。”
谷雨不肯继续忍气吞声:“我再问你们一遍,我的被褥呢?”
“吴绣娘命我把你的被褥送到抱厦里去了,她说冬日干燥怕走水,让你看库房。”有人犹豫着回答。
“小寒,我们是共同被买进王府的丫鬟,昨日吴绣娘多分给你活干,你干不过来怕被打骂,是我熬夜帮你绣衣服。”谷雨无力扯扯嘴角,嘲弄一笑。
“对...对不起,可我不能违背她的命令。”唤作小寒的丫鬟缩缩脖子。
“她要收你做徒弟了。”如此,谷雨便明白小寒是用欺负她当投名状,“恭喜你,你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离开庑舍。”
“我也没办法。”小寒掏出一个荷包,“谷雨,等我正式拜吴绣娘为师后我会替你求情,让你搬回来。这是我上个月还剩的几十文月钱,你拿着,去下人膳房灌两只汤婆子暖暖身子。”
谷雨没接。
这一晚,她从未觉得冬日这么冷过。
小抱厦白日里少见阳光,入夜后透着蚀骨的阴凉,谷雨盖着两层被依旧缓不过来,渐渐冻透了,神思竟前所未有的清醒。
吴绣娘娇贵,房中烧着三个炭盆,而她又嫌闷热,通常会塞了两卷绸缎在窗户中间,留个缝通风。
今夜风大,那两卷绸缎被刮掉了,是不是很正常,方才吃锅子时蕙姐姐说过……
“快来人,快来人。”又是清晨,霜露浓,打水侍奉吴绣娘洗漱的小寒掀开纱帘,竟看见个青白僵硬的面孔,登时吓得跪坐在地,随后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出去,“吴绣娘她...她出事了。”
被吵醒的袁娘子披上件内缝浣花锦的毛斗篷,随手扯一块莲青绣宝相花纹缎布包住头挡风,扶着丫鬟的手款款前来。
她观屋内景象,也是害怕,幸好没失态:“吴绣娘昏过去了!”
“这不是昏过去了,这分明是......”小寒仍惊魂未定。
“住口。”袁娘子扇了小寒一巴掌,面色阴沉,瞪向她,“快请人去找顾女史,记住规矩,后院的新主子即将入府,二郎君婚期将近,少讲晦气的话,只说吴绣娘病得不轻。”
30. 谷雨的改变
大齐宫规森严,可还未到几近泯灭人性的地步,也没定下些烂七八糟的说法,楚王府内的礼数承袭宫中,算是有那么一丁点宽容,但惟有两件事是禁忌——
子嗣跟不吉利的东西。
本朝不禁宗教,佛、道、景教、祆教的各类寺庙道观日日香火旺盛,民间亦流传着许多压胜巫蛊之术。
袁娘子曾在宫里当差,当然明白天家皇族对这类事的忌讳,吴绣娘不似自尽不似中毒,莫名其妙地睡一觉便没了气息,往小了讲是她短命,往大了讲谁知道会牵扯出什么说法。
府里管后院的三个女史,田女史暂且被冷遇,韩女史去郑府教导新主子,只剩下最年长的顾女史,即使袁娘子同这位顾女史不甚亲和,也只得乖乖请她来,不敢自作主张。
“...我瞧着是突发急病,说不出话,身子又动不了,人已经烧糊涂了。”顾女史匆匆前来,一头半白的鬓发凌乱,和蔼的圆脸上面无表情,观吴绣娘僵硬的四肢,忙遣人放下帷幕,暗道几声“阿弥陀佛”。
她上了年纪畏寒,拢紧衣袖,两只手一叉,穿着的湖蓝蜻蜓纹缝皮子蜀缎长袄厚实,即便屋内炭盆凉透了,风霜都砸不进体内。
可恶。
顾女史瞥了眼表面镇定、实则六神无主的袁娘子,心里恶狠狠骂着。
女史们确实面和心不和,但大家共同辅佐楚王妃掌管庶务,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今韩女史主管的绣房出了人命,谁又能逃过被问责?
她知道绣房层层剥削,大小绣娘们之间斗得激烈,斗就斗了,宫里的绣娘为抢功能给陛下做衣裳,手段千奇百怪的,可在外面看过去,仍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本以为袁娘子能照着宫里那么管绣房,谁知其中看不中用,竟闹出人命来。
袁娘子见顾女史眼中的神色愈发冷,亲自抢过小丫鬟的活,战战兢兢奉上一盏茶,茶还是好茶,叫渠江薄片,乃贡品,某年袁娘子给楚王妃做了件双面绣,楚王妃甚是喜爱,赏她贡茶。
“你看看你做得好事!”顾女史端着茶盏,似拿了烫手山芋,王妃赏赐的贡茶由不得她随手一泼,可真喝过袁娘子的茶,又怎能不替其管下这桩烂摊子,“吴绣娘并非小丫鬟,年初时她给崔侧妃绣了几套衫裙,侧妃赐她一小匣子珍珠,她出事了,侧妃必定要问,侧妃问过,王妃能不问吗,如何解释?”
“好姑姑,请您救救我。”袁娘子跪在她脚边,推卸责任,“吴绣娘性情刁钻,得罪许多小丫鬟,我怀疑是谁蓄意报复,下狠手。”
顾女史才饮了半口茶,一听她这么说,怒极反笑,差点呛着:“你难道热闹不够大吗,原只是绣房没了个人,按个得急病的名头糊弄过去便是,现在好,要请王妃出面查案了。真害人的小丫鬟逃不过去,你这纵容徒弟苛待丫鬟的害群之马更逃不过去。”
“行了,快起身来,拿着我的对牌找人抬吴绣娘到杂房,请个大夫装模作样地瞧瞧病,拖一拖,趁晚间人少时就说急病攻心、一命呜呼了,怕传病气给旁人,直接拉去化人场。”她撂下茶盏,不愿多留,嫌晦气,“还有,敲打敲打小丫鬟们,省得走漏风声。”
府里不准奴仆私自抓药,若谁生病,统一送到被称为杂房的小院落里养着,这种小院落在前院和后院各有一个。
袁娘子随顾女史走到廊下,拍拍手,示意叽叽喳喳的小丫鬟们住嘴:“吴绣娘生了急病,现要送去杂房,这边没事了,去干活吧。”
“站住。”忽然,她叫躲在人群后的谷雨上前。
小抱厦里冷,谷雨待过一晚,说话已有些鼻音:“袁娘子。”
她因寒冷而颤抖的身子忍不住摇晃,刚好掩盖住惊慌。
袁娘子担心小寒到处嚷嚷:“早上去给吴绣娘打水的丫鬟是谁,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谷雨沉默了。
或许是冷到彻骨,思绪游离,她听到自己平静答话,好似旁观,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要这般回答,可她还是如此说了:“那丫鬟叫小寒,的确说过吴绣娘是......但袁娘子您都讲了吴绣娘得了急病,那便是得急病,小寒在胡言乱语而已。”
“你倒聪明。”袁娘子对绣工精湛的谷雨有些印象,“日后来我身边吧。”
“奴婢叩谢袁娘子厚爱,但奴婢自知粗苯,不敢跟从您学艺。”但谷雨却摇摇头,仿若胸无大志。
她改变想法了。
原本她只想拜在袁娘子门下,多跟随其学习绣工,待日后楚王登基,分去皇庄上,一面安稳生活,一面继续做绣品卖出去,安稳余生。
而今,她想进宫。
当女官也好,更进一步也罢,总之不愿再受人欺负了。
春桃姐姐说过,王妃已注意到绣房内里的腌臜事,如此,袁娘子在王妃那失去信任,厌屋及乌,说不准日后其徒弟们亦要受牵连。
“不识好歹。”袁娘子一拂袖,又怕谷雨冻死,再出人命,“行,既然你愿意守库房就守着吧,不过我也不像吴绣娘那般心狠,入夜后你可以燃个炭盆取暖,可若真因你走水,小心你性命难保。”
“谢娘子开恩。”谷雨淡淡福身,容貌稚嫩依旧,眼中的青涩却糊成一团,晦暗不明。
—
后院的杂房临近兽房,小小三间庑舍和矮墙围成院子,过了墙既是角门。
“你们看什么呢?”难得出了晚霞,段姑姑诗意大发,支起红泥小炉,温上一壶清酒,刚有了些灵感,谁知低头就望见院门边鬼鬼祟祟的三个后脑勺,沈蕙领六儿七儿透过门缝,正偷着看杂房抬病人。
沈蕙扭过头,双眼微瞪,嘴巴略凸,轻轻张开,一副傻傻思考模样,显然是陷入了疑惑。
她噔噔噔跑上小楼,指向杂房方向:“不是病人,是死人。”
抬人的时候颠簸一下,露出个青白色的手,半点反应也无,越细想越恐怖。
“是不是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让六儿七儿关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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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许走外面的夹道,你如果想吃宵夜,从花房的小门过去。”段姑姑不知绣房发生了何时,但谨慎多年,已本能形成趋利避害的本能,“既然都送去杂房了,就是单纯等着请大夫养病。”
“对,在府里生存,就要同流合污。”沈蕙以嬉皮笑脸遮掩彷徨无措。
到底是条性命呢。
“是和光同尘。”段姑姑长叹一口气,拿她这混不吝的模样没办法,“罢了,说说你盯着绯儿,有何成果?”
沈蕙皱皱眉:“我试探过她,她起初去找赵庶妃的鹦鹉,我命六儿放出假消息,说赵庶妃要看画眉,她竟真又去寻画眉了。姑姑,要不要抓了她交给王妃?”
“无凭无据,抓不了。”段姑姑亦在暗中观察绯儿,指点道,“但绯儿的背后之人是谁,却不难猜。三郎君有心重用你,你不要让他失望。”
能得重用既是机会,有机会就不缺往上走的机遇。
沈蕙依旧犹豫。
但她也明白,身处后宅,姨母是三郎君的乳母,老师是曾深受楚王妃信任的段姑姑,好友是楚王妃的婢女,树欲静而风不止,某些时候可由不得她当咸鱼。
待再送鸟雀去赵庶妃那,沈蕙换了只鹩哥。
有活泼的大嗓门鹩哥逗赵庶妃开心,三郎君倒能退出来歇息会。
“今天怎么换了鹩哥过来,但同样有趣,学阿娘说话学得快。”三郎君观沈蕙欲言又止,引她到偏阁内单独说话,“蕙姐姐似乎心事重重啊。”
“事关庶妃,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沈蕙低着头。
“讲吧。”三郎君过了生辰,已十一岁,愈发端正着脸,装大人。
沈蕙长话短说,又道:“我怀疑绯儿背后的人想借鸟雀谋害庶妃,我已让人悄悄搜查绯儿的箱笼,找出不知名的药粉,和两块金饼,显然都并非她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你先将绯儿看住,别打草惊蛇。”三郎君心内冷笑。
后院里惟有一个人没脑子,会这么急功近利,趁着此时来谋害娘亲——
崔侧妃。
郑侧妃一死就空出个侧妃位置,娘亲若能再诞下个男孩,阿父定会给娘亲请封晋位。而崔侧妃自诩名门贵女,最看不起娘亲,绝不能忍受娘亲跟其平起平坐。
娘亲如果真因为鸟雀出了事,一来,罪责在沈蕙,沈蕙又是许妈妈的外甥女,他最亲近的乳母就此废了。二来,沈蕙同春桃交好,春桃得王妃信重,能把王妃牵扯进来。
可崔侧妃素来不留后路,胁迫绯儿办事,定是已控制住其死穴,真禀报给王妃,恐怕绯儿会畏罪自尽。
这事不能放在明面上来。
“怎么出去一趟再回来就愁眉苦脸的,遇到烦心事了?”赵庶妃见三郎君趴在小方几上沉思,抚平他紧皱的眉心。
三郎君实话实说。
赵庶妃浅笑一顿,良久后唤儿子到身边:“娘亲给你支个招,把这事告诉你二姐姐,可好?”
31. 大开眼界
“告诉给二姐姐?”三郎君拿来三足戗金凭几,扶赵庶妃坐起身,乖乖装洗耳恭听状。
“崔侧妃糊涂,可生了个好女儿。”赵庶妃徐徐说着,“二郎君即将娶亲,王妃为了府中颜面,即便我们将人证物证都上交,王妃也不一定会就此立刻惩处,何况如今证据不足。如此,卖你二姐姐个人情好了,顺便敲打几下崔侧妃。”
她望向儿子,温软白皙的面上是融洽笑意:“我记得你同二娘处得还算不错呢。”
“兄弟姐妹中,我只会喜欢和我一母同胞的,但二姐相比剩下的人,的确做事周全、品行良善。”三郎君撇了下嘴。
大郎君早逝,三郎君对这位大哥无甚印象,二郎君自幼养在崔侧妃处,崔侧妃百般看低生母,他与二哥只有表面亲热,小四弟顽劣,亦是不喜。
至于姐妹里,大姐元娘嫡长女出身,未出嫁便封了县主,眼高于顶,令三郎君极其厌恶,薛庶妃诞育的三妹妹乖巧,却性情内向,处得生分,一母同胞的四妹妹长在皇宫里,很少相见。
惟有明理谨慎的二娘,能和三郎君说上几句话。
“那便多和你二姐姐亲近,你阿父乐于得见孩子们和睦相处,你跟兄弟关系平平,总不好与姐妹也疏远。”赵庶妃也明白别的孩子难相处,“长此以往,大王该怀疑是你有问题了。”
“我倒是想同那帮人交好。”三郎君赌气似的一扭头,“幸好大姐久居宫中,我倒是不必日日看她脸色。”
赵庶妃熟悉儿子脾性,不痛不痒地斥他一句:“又耍小孩脾气了。”
三郎君最怕被人说是孩童,忙拱手承应:“娘亲....好吧好吧,就按照您说得做。日后若大姐能回府,我定对她恭恭敬敬。”
冬月末,鹅毛飞雪,上下一白,但天不冷,沈蕙支开窗观景,院里是小丫鬟们在打雪仗,廊下传来轻轻的泥炉烧炭声,暖热温厚的烤芋头香气渐渐散开。
“那位虽打扮朴素,但观气度并非侍女丫鬟,我问了,她却没有言明自己姓甚名谁,或许是想低调行事。”玩到一半,六儿七儿携手跑来,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
沈蕙心道奇怪,忙撑伞出去,只见院门边立着道修长端正的身影,那人穿蹙金蜀锦大红胡服,戴一顶油光水滑的皮帽,帽子边上以银线绣了对鹿纹做底,缀满星星闪闪的水晶米珠,脚蹬六合靴,腰悬玉带,是时下最流行的长安高门贵女的打扮。
旁边的侍女不卖关子,告知沈蕙:“我家女郎是崔侧妃所出的二娘。”
“奴婢见过女郎。”沈蕙一福身,“女郎可冷着了,快去廊下暖暖。”
“无碍,瞧你们打雪仗玩得热闹,看入神了。”二娘生得细眉杏眼,比沈蕙还高出些,笑盈盈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备,“你就是兽房的二等婢女沈蕙呀,正好,我想养个狸奴,你来与我说说哪只比较乖巧。别再去叫段姑姑了,我不喜麻烦,没表露身份,就是不希望你们统统又是行礼又是小心答话。”
她随意,沈蕙却不敢:“但二娘毕竟是府里的女郎,怎么好叫您和一院子乱哄哄的下人待着,容奴婢先命那些小丫鬟进庑舍回避。”
前不久兽房的母猫又生了一窝,王府里也不只这里养猫,每个母猫都有许多相好,弄得兽房日渐猫丁兴旺。
小猫畏冷,养猫的厢房里本就放着炭盆,沈蕙遣人又提来两个。
二娘依次抱起猫崽子试一试,小猫们不怕人,大着胆子去舔她的手指,粉舌头湿漉漉的:“都挺活泼的。”
“我喜欢这只乌云盖雪,瞧着有趣。”她选定只黑白花的小猫,爱不释手,命侍女打开带来的小毛毯,亲自裹好,像包婴儿襁褓般团成厚厚一团,猫儿以为对方是陪它玩,在里扭来扭曲,奶声奶气地喵喵叫,最后,二娘解下装满碎银子的荷包赏给沈蕙,“你叫丫鬟们再出来,我挑一个走,专门照顾狸奴。”
丫鬟?
沈蕙思及前些日子同三郎君禀报过的事,心头一跳,猜到了二娘的用意。
小丫鬟们被传唤,远远地站到厢房外,挨个报名字。
二娘专心逗猫,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就绯儿吧。我身边的婢女一个叫鹅黄一个叫雪青,她跟着我,倒不必重新改名,方便。”
“我们女郎今儿挑到喜爱的狸奴,心里高兴,赏沈蕙姑娘和兽房众人。”侍女又递上只荷包。
沈蕙观她着鹅黄色的衫裙,赶紧道:“谢二娘,谢鹅黄姐姐。”
二娘不欲逗留,时逢雪下大了,沈蕙遣六儿去叫来顶暖轿,送她回南园。
女郎和郎君不同,一直到出嫁前,都能养在生母身边。崔侧妃又是南园里位份最高的,效仿楚王妃待三郎君那般,也给女儿划出片小院子住,无法真立了围墙,只好种上一圈草木相隔,夏日里蓊郁葱茏,入冬后却萧索。
总不好带着满身凌乱的冷气去拜见生母,二娘入南园后先退到偏阁里,脱下皮帽,换过家常衫裙。
“那个沈蕙很机灵。”二娘对沈蕙印象不错。
侍女鹅黄一面帮她理正衣襟,一面点头:“略稚嫩些,但胜在年纪小,往后定能有长进。”
“三弟当真好运,寻得个稳重的乳母,随手一救乳母的两个外甥女,又收获对得力干将,亲缘是关联亦是把柄,一家人被三弟握在手中,怎能不忠心。”二娘颇为艳羡,“还有许娘子的丈夫苗管事,管商铺管得极好,换作娘亲找的人,差了不少。”
“侧妃出身名门,不通经商实属正常。”鹅黄小心宽慰她,“而且侧妃的陪嫁铺子地脚好,即使经营得差点,每年都有近千贯银钱的进项。”
正堂中,崔侧妃小憩才起,脂粉微浮,眉眼懒怠,正重新梳妆,手持一支赤金嵌红宝石凤钗和一支镶玛瑙花头银簪反复比较,半晌后心烦意乱地随手撇开,用象牙梳篦固定鬓发匆匆了事。
帘栊被小丫鬟打起,二娘怀抱小黑白花猫走进帷幕内,坐到榻边。
“你到兽房拿了个狸奴?”崔侧妃亦喜欢猫,摸摸它的软肚子,热乎乎,毛茸茸,“怎么想起来养猫了,真有意思,留着吧。”
而二娘神色如常,淡淡答道:“不是拿狸奴,是拿丫鬟。”
崔侧妃闻言,手一顿,神情僵硬。
“你管这些事做什么,而且你就算发现了也不能把绯儿带回南园来,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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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王知道怎么办?”她柳眉斜挑,低声怒叱。
“这事是三弟弟告诉我的。”二娘不顾她的薄怒,挥手命侍奉的魏姑姑领人退下,“赵庶妃母子办事体面,我们自该认下这份敲打。”
“她敲打我,她一个宫女也配?”崔侧妃瞪着女儿,眼眸里浮上一抹红,气急败坏,提起赵庶妃后满腹不满和蔑视,“十几年前还在太液池边扫地,未等和我彻底平起平坐,先准备摆上侧妃的威风了。”
她去扯二娘,冷哼道:“你既然只顾帮外人,去认赵庶妃当你娘亲吧。”
“二嫂快入府了,赵庶妃晋升已成定局,您不如操心下二哥二嫂的事。”二娘任由她发泄怒火,半晌后,见其将要平静,说道,“您无缘长子,这回却能占个长孙了。作为王府的第一个孙辈,无论男女,都会得父亲偏爱,您要把眼光放长远。”
崔侧妃自知女儿早慧,但没想到聪慧老成到这个地步,怔怔愣住。
“以后少去兽房,段姑姑是个硬骨头,沈蕙还是许娘子的外甥女,想想就晦气。”她认同二娘的话,可依旧恨恨的,一拂袖。
—
绯儿的事告一段落,沈蕙旧态复萌,照旧做咸鱼。
这可给奉命监视她的小梨难坏了,整日吃吃喝喝,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搜查不到。
小梨只得冒着风险来寻沈蕙,出动打探道:“姐姐可是要去赵庶妃那,我帮姐姐提鸟笼,您要带鹦鹉还是鹩哥?”
“不,我再睡会。”屋里榻上,沈蕙一放话本,打个大哈欠,“正所谓春困秋乏夏懒冬眠,人就得多休息。”
小梨:……
合着您一年四季全睡不醒啊。
“但姐姐今天不是中午才起吗?”小梨无语。
“是啊,怎么了?”沈蕙懒洋洋,似上过早八急需休息的大学生,“你中午吃饭了晚上就不吃了?而且我好累,身上特别疲惫。”
小梨疑惑,拧着眉看向她:“姐姐去下人膳房帮阿薇姐姐做饭了?”
“没有,我去吃间食,可光是吃饭就很累,消耗体力呀。”她摊手。
“您中午起来后就吃午饭,过了一个时辰又吃间食,睡一觉后吃晚饭,晚上还吃宵夜,真不觉得积食吗?”对此,小梨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到底想问什么?”沈蕙略不耐烦。
见其厌烦,小梨扮可怜:“妹妹只是听说赵庶妃看重姐姐,心里敬佩,毕竟妹妹笨手笨脚,一直不得人喜爱,有心和姐姐学习,您不会嫌弃我吧。”
“不会,我很同情你。”沈蕙以摆烂应对,“可我没哪里能教你,大概是我天生招人喜欢,赵庶妃认为我合眼缘吧。”
小梨碰了个软钉子。
无可奈何下,她只好就这么上报给田女史。
田女史听过这千篇一律的日常,震惊道:“沈蕙除了睡觉,不做些别的?”
“吃......”小梨艰难回答,“最多的时候能吃五顿。”
一天五顿?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田女史不信沈蕙真能烂成这副模样,“强行睡觉强行吃,为了哄骗你,她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32. 记仇
小梨诧异:“您是说沈蕙全是装的?”
“不然呢,一个年纪轻轻、无病无疾的小孩,真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后还要小憩,一天吃五顿饭,亏她想得出来这招。”田女史面露不屑,沉声道,“近来府里不安稳,她很容易草木皆兵,恐怕对你已升警惕,你哪里做得太明显了。”
“奴婢确实多嘴打听了几句,想知道绯儿被谁带走了。”小梨最后才讲起绯儿,长话短说,想转移田女史的注意力,省得对方因探查不利骂自己。
田女史合上库房簿册,一瞥她:“下次再遇上这种情况,要及时来禀报,生生错过了个好机会。”
“是,奴婢明白。”小梨低着头,回答得倒是恭敬。
“你认真替我效力,来日入宫,我必定会带上你,你可把握住这个一步登天的时机。”田女史默默半晌,吩咐道,“近来多去绣房走动,看看那边到底出了何种惊天闹剧,吴绣娘抬到杂院前是死是活。”
小梨忙不迭表忠心,叩了个头,当即去绣房,恰巧吴绣娘一事后,绣房里人心浮动,门边负责报信的丫鬟偷了懒,让她轻轻松松地跨过堂屋直奔院后。
“站住,来干什么的?”庑舍外,一红裙绣娘叫住小梨,尖脸上尽是不满,“你们外面的丫鬟是真把我们绣房当成给奴仆做衣裳的地方了,随随便便一个杂役也敢进来。”
小梨急忙福身,神情谄媚:“姐姐息怒,奴婢是听人说绣房里有一位谷雨姑娘专门接给小丫鬟裁衫裙的活计,价钱便宜,所以想问问。”
谷雨同蕙薇姐妹俩非秘密,只是绣房众人皆不屑打听外面的事,消息闭塞。
“谷雨?”那绣娘眼角微挑,充斥着厌恶,“她发达了,袁娘子曾说过要收她为徒,哪里还会挣你这仨瓜俩枣。”
这绣娘语罢,扭头就走,也不管小梨离没离开。
这倒给了小梨乱逛的机会,竟令她一路进了大绣娘们待的内院。
花窗边,袁娘子自铜盆中洗手,倚在软枕旁,命小丫鬟给她轻轻地涂玫瑰脂膏,一抬眸,随意几眼便看透小梨穿着粗劣,皱着眉头问向侍立在帷幕外的绣娘们:“那是谁院子里的丫鬟,随随便便跑到绣房,没规矩。”
准备来奉茶的红裙绣娘回道:“来找谷雨做衣裳。”
“又是谷雨。”因吴绣娘暴毙,顾女史一连数日未曾给过袁娘子好脸色,她心内不忿,想起谷雨拒绝过她后愈发烦躁,“那死丫头是哪个大绣娘带着?”
红裙绣娘走近几步:“原是吴绣娘,现由魏绣娘管着,那魏家姐姐可是崔侧妃身边魏姑姑的侄女,比吴绣娘还刁蛮呢。”
“好,让魏绣娘好好教教她。”袁娘子霸道惯了,眼里容不得沙子。
两日后,众丫鬟齐聚堂屋做衫裙。
郑家女本该在冬月入府,但不知怎得那女郎却生了病,耽误日子便需延后,倒是给绣房多让出些时间。
谷雨也被叫来堂屋,给郑侍妾的屋里做香囊。
门外缓缓走来一道丰腴的身影。
双刀髻间插着两对镶银海棠簪,当中是洒金绢花,腕间金镯碰玉镯,叮叮当当。
是魏绣娘。
“你叫谷雨?”魏绣娘殷红的指甲划过香囊,目光紧盯谷雨,尖利如刀,“当我徒弟吧。”
“这香囊缝的好。”她一笑,把东西丢到小丫鬟手中,令谷雨来不及反驳,“把我这新徒儿的绣品传阅给大家瞧瞧。”
“不......”谷雨自知她做得不出挑,伸手想去拿。
魏绣娘皮笑肉不笑,按她回去,眼神轻慢且冷:“怎么,你拒绝了袁娘子又想拒绝我,是觉得满绣房没一个能教导你的老师吗?”
话说道这份上,谷雨无法推辞:“奴婢不敢。”
这招捧杀使得拙劣,但好用。
谷雨又去下人膳房取食盒时,沈蕙正趴在小桌边等着吃羊杂面,细看过去。才发现她在打摆子。
沈蕙忙拉她坐下。
“有些热。”沈蕙抚上她额头,“阿薇,去找些老姜来给她熬姜汤去去寒气。”
沈薇不解:“绣房不是允许你点炭盆吗,为什么还冻成这样?”
谷雨怀抱住沈蕙塞来的汤婆子,发着抖:“袁娘子似乎发现我偷偷做绣品,命魏绣娘强行收我做徒弟,其余小丫鬟我们不高兴,我昨夜发现我攒的碎炭全受潮了,一点就冒黑烟,我怕旁人误会抱厦走水,就没用。”
“姐姐们放心,袁娘子仅仅是起疑,尚未找到证据,如今韩女史仍在郑府,顾女史管绣房管得严,袁娘子不会顶风作案的。”她勉强挂出个生硬的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某日老天定会收了这该死的袁娘子。”闲听热闹的吴厨娘一叹气,大手执起饭勺,结结实实地盛上碗羊杂面摆到谷雨面前,羊肠飘出煮到烂糊,飘出油花,再洒上厚厚的胡椒和两大勺醋,咸辛温暖,酸辣过瘾。
谷雨边喝汤边垂下眼睑,没似以往那般替欺负自己的人讲好话,语气幽幽:“但愿吧......”
“快喝姜汤。”沈蕙放下个大海碗,烫得捏耳朵,“其实,并非毫无破局的方法。”
谷雨一听,赶紧求沈蕙,眼底深处凝滞着焦急:“烦请姐姐赐教。”
“小丫鬟之间不是铁板一块,大绣娘之间也这般。难道,其余大绣娘们和魏绣娘的关系都同样好吗?且最上面的袁娘子贪婪刻薄,狠狠剥削底下的徒弟,或许早有谁生了怨怼,可碍袁娘子是韩女史的干妹妹,不敢表现。”沈蕙在为人处世上本就有些小聪明,又得段姑姑教导多日,已能分析出个所以然,“但韩女史如今在郑府,鞭长莫及,暂时管着绣房的顾女史又和她面和心不和......”
她将重音落在最后:“现在正是干掉袁娘子的好机会,擒贼先擒王嘛。”
“怎么擒王?”头一回能有人给谷雨解释这些,她双眸明亮,听得认真。
“我还有一招。”沈蕙自信弯唇,“坐山观虎斗。”
“鼓动旁的绣娘去对付袁娘子与魏绣娘?”谷雨是个优等生,一点即透。
“不止,说不准连魏绣娘都想将袁娘子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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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蕙与她层层分析,“你大可误导别人,你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有胆子单独往出卖绣品,只能是受了谁的指使,替人背黑锅。”
“我受教了,谢谢姐姐。”谷雨弯弯双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劲。
姜汤与羊杂面的热气氤氲,饭点了,膳房里油烟弥漫,使沈蕙几乎快看不清她的面容,听着那轻飘飘的语气,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其妙地泛上冷意。
—
沈蕙绝非圣母,她自认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琢磨着谷雨的神情,总觉哪里不对,越想身上越发毛,遂提前回了兽房。
柳絮轻雪,缀满沈蕙的发髻。
兽房门边,侍奉三郎君的太监张福亲自接过徒弟带着伞,打给她:“见过沈蕙姑娘。”
“张内侍客气,我称不上您这一声姑娘。”沈蕙退后半步。
“我也称不上妹妹这一声内侍。”张福胖乎乎的脸喜庆,不笑也似笑。
有品级的太监才能被称为内侍。
“阿兄说笑了。”沈蕙推开厢房的门,入冬后廊下的鸟笼全移进屋,入耳是各种各样的清脆鸟鸣莺啼,“可是三郎君唤我提上鸟笼去庶妃那,庶妃今日想逗逗什么鸟?”
谁料张福低声道:“鹩哥。”
鹩哥,自绯儿一事后便是三郎君定下的暗号。
沈蕙会意,去了赵庶妃院中后将鸟笼交给婢女,快步沿游廊拐进偏阁,静静朝围屏内一福身:“郎君要见我。”
“你知道前几日吴绣娘被送去杂院的事吗?”三郎君负手而立,面色晦暗,强装高深莫测地凝望她。
“知道,清晨送到杂院的,中午请了大夫,傍晚便说没撑住,直接抬往城外南山寺的化人场去了。”她悄声腹诽一句小屁孩,面上如常回答。
“你想办法仔细查查,吴绣娘究竟是何时没的。”三郎君提起绣房时,面上划过毫不遮掩的恨意。
早年间,楚王妃深得楚王的敬重,崔侧妃尚未失宠,郑侧妃自持家世,薛庶妃有姑母薛皇后当靠山,惟有宫女出身的赵庶妃毫无倚仗,尝尽人情冷暖。
如此,又怎能没受过眼高于顶的绣娘们暗中欺压。
针脚粗糙些、用了赵庶妃不喜欢甚至是发霉的布料、入秋后晚上一个月才送了新秋衣来……
最令赵庶妃难以介怀的是三郎君被抱到楚王妃院中后,绣房做的新衫裙上竟俨然绣着梨花图案,“梨”同“离”,母子分离,不可谓不嘲讽。
这些事赵庶妃瞒得紧,可再瞒着,三郎君照样知道了。
记仇如他,绝不会放过那些大绣娘们。
沈蕙迟疑片刻,说:“我偶然瞥见过,兽房外的夹道石砖残损不平,路程颠簸,可吴绣娘半点反应也无,露出来的手臂青白僵硬,不像还喘气的。”
“绣房那帮人真是胆大包天。”三郎君转变了副温和神色,打开个木匣,其中是对赤金梳篦,小巧轻薄,但毕竟是金子打的,亦算十分值钱,“我记得你和一个小丫鬟在合伙卖绣品,去问问她,查得越仔细越好。”
33. 清理绣房
赏赐寻常奴仆,随手扔些碎银子或铜钱便罢,但奖赏亲近的人,多是给金银打的小戒指小梳篦之物,体面又贵重。
“蕙姐姐,你经营生意不容易,这对梳篦算我资助你。”他把木匣推到沈蕙面前。
雕漆木匣外刻卷草纹,木料光滑,亦是精致。
“谢郎君的赏。”沈蕙毫不意外三郎君的消息灵通。
或者说,她不意外赵庶妃的消息灵通。
接触多次后,沈蕙逐渐察觉到赵庶妃温软外表下所隐藏的坚韧圆滑,后院位份家世高于她的人不少,但惟有她能诞下一子一女,四度有孕,其心机可见一斑。
想到原著字里行间透露的种种,沈蕙深知赵庶妃在扮猪吃老虎。
“你姨夫苗管事在西市正好有家布行,是阿父赏给我娘亲的,冬日天冷,人都喜欢逛商铺,你那些绣品先放铺子里卖吧,依旧由你找的宋妈妈送去。”果然,三郎君又搬出生母,“这也是娘亲的意思,你姨母同意了。”
他正好借这条路子传递消息。
“那阿蕙却之不恭,谢庶妃和郎君体谅。”沈蕙思量一番,只觉确实是她赚了,这次的道谢多了几分真心。
其他里坊的客流量终归不如西市,且腊八节将近,离年关更是不远了,节日热闹,不如趁着此时大赚一笔。
沈蕙素来是行动派。
寒霜裹晨露,风雪敲门扉,黑沉沉的天泛着藏蓝的边,烟缕云灰白,淡淡飘着。
她点着一盏小油灯在纸上勾勾画画,回忆前世见过的那些营销方案,给谷雨的绣品做售卖计划。
难得早起,写过计划,她又画图梳理六儿七儿搜集来的绣房消息。
墨迹凌乱,沈蕙圈出个人名。
小梨。
六儿说小梨这几日也在打听绣房。
此人一直遵田女史的吩咐监视她,但近来突然松懈,连连往绣房跑,恐怕是田女史对那边忽升起兴趣。
而田女史是个无利不起早的。
顾女史最年长,手段较早年间差了许多,郑侍妾三天后进门,教导其礼仪规矩的韩女史方能回府,正好给田女史可趁之机。
看来,绣房的确出了什么大事情。
冬日里稀薄的朝阳斜映书案,沈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写了快一个时辰,劳逸结合最重要,她折好营销计划书塞进衣襟,拿清水抹把脸,去膳房寻妹妹。
天冷后,她常跟六儿七儿躲在沈薇屋中吃饭,门一关,说些什么倒也隐秘。
“薇薇姐姐快坐,我们俩来忙活就行。”六儿从沈薇手中接过食盒给七儿,又去取碗筷,今早的饭是肉汤棋子面,大锅饭永远是稀里糊涂的乱炖,肉沫少汤多,表面油腻腻的,内里清汤寡水。
沈薇怕沈蕙不够吃,又切了盘蒸腊肠给她,外加一小碗香醋拌烫冬苋菜解腻:“你们今天起得真早,不用继续糊弄小梨吗?”
“小梨现在的注意力可不在我身上。”沈蕙递给妹妹两只略蔫的红橘,鲜艳的外皮稍皱皱巴巴,是昨儿赵庶妃赏她的,这时节水果有价无市,再豪横,来下人膳房也买不着,“谷雨什么时候来?”
“快了吧。”沈薇不舍得全吃了,扒开一只橘子,和大家分食,幸好外皮虽干,但果肉依旧酸甜可口,柑橘特有的清香氤氲满室,“今儿是腊月初二,新主子快入府了,谷雨说过绣房已做完要送去她那的衣裳,不忙了。”
随后,沈薇一叹气:“可不忙归不忙,她照旧受着大绣娘们的欺负。”
谷雨伶俐,坐山观虎斗之计已起效果,然而大绣娘们的内斗不耽误她们欺压小丫鬟,甚至比从前还狠。
“对了对了,薇姐姐一提绣房我才想起来件事。”六儿没见过橘子,扒拉着收起橘子皮想带走,“绣房曾逐出去个小丫鬟,叫小寒。那小寒和谷雨差不多大,说不定都认识,刚当上吴绣娘的徒弟,结果因失手弄坏了给新主子做的罗裙,被打发到洗衣房,一场雪后染上风寒,没来得及抬去杂院等着看大夫,便走了。”
“绣房那些大绣娘自持和外面的奴婢不同,是常受主子们赏赐的人,清高凌傲,即便惩处丫鬟,也从不往外打发,小寒是第一例。”沈蕙发觉异常。
她陷入沉思,夹腊肠的手停顿住,六儿七儿俩鬼精灵的丫头见状,悄悄去抢那块腊肠,馋嘴猫偷食似的。
“姐姐们吃上啦,是我来的太晚。”又过两刻钟,谷雨才推开厢房的门,捧着只大粗碗。
下人膳房的厨娘丫鬟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安逸惯了,小争斗虽有,大的坏心思却不多,见谷雨瘦弱可怜,常暗地里多打吃食给她,她分到的碗一日比一日大,为表感谢,她来膳房时常带上针线,随手帮众人缝补衣服。
沈蕙自沉默中脱离,拨腊肠到谷雨的碗中,对莫名其妙少的几块肉视而不见。
“我脾胃弱,克化不动太油腻的,让六儿七儿吃吧。”谷雨的毛病同沈薇当时差不多。
“那我隔三差五熬米油给你,是养胃的。”沈薇随后压低些声音,“还有,我们膳房的张嬷嬷和吴厨娘都会抓药,张嬷嬷着重药膳,吴厨娘精通下猛药,你吃吃试试看。”
王府里设着大小两个药房,但那是只给主子们准备,可谁又没个头痛脑热,故而私底下替人抓药看病,是某些奴仆的小生意。
谷雨神情恹恹的:“我喝点米油吧,不麻烦旁人了。”
她和沈薇同岁,仍是个孩子,一怒之下害死吴绣娘,畅快之余,恐惧丛生,夜夜入梦,或是吴绣娘那张青白灰败的死人面孔,或是冥差手持铁锁链勾走她的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多日未睡过安稳觉,食欲自然不佳。
特别是在得知小寒病死后,谷雨的精神愈发衰弱恍惚。
但惟有一点不变。
她不后悔。
“谷雨...谷雨?”沈蕙拍拍发呆的她。
“姐姐?”谷雨惊惧地眨眨眼,答话得迟钝,“哦,我没事,前些日子忙得分身乏术,睡少了,姐姐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谁把绣房里的小寒赶走了,因为何事?”沈蕙怕谷雨胆小,没直接问吴绣娘。
再度听见这个名字,谷雨轻轻颤着,佯装畏冷地深吸口气,加以掩盖。
她稳住发飘的嗓音,如常道:“是袁娘子亲口下令,小寒原是吴绣娘的徒弟,吴绣娘她......”
谷雨忽然停住,随即一哽咽,扑到沈蕙怀里哭,泪如雨下。
“姐姐,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日早上吴绣娘的手臂特别僵硬,颜色奇怪,肯定是已经横死多时了。”她浑身发抖,哭得好不伤心害怕,似再也无法压抑住秘密般一股脑说着,“小寒是吴绣娘的徒弟,袁娘子怕其说漏嘴,所以赶走小寒。我和旁的小丫鬟后来去洗衣房探望,可那的嬷嬷不让我们见人,中午刚传出小寒得风寒的消息,下午人便没了。我打听过,同屋的丫鬟讲小寒曾梦呓,喊着‘早死了’之类的话。”
“别哭呀。”沈蕙怕人哭,安慰妹妹时便词穷,现今更是手忙脚乱,“你是活人,吴绣娘是死人,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怕什么。”
“但那场景好吓人。”谷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积攒多日的复杂情绪迸发如泄洪,随泪珠滚落,冰凉连绵,“其实绣房内早传出许多风言风语,可袁娘子威胁我们,说若谁敢说漏嘴,吴绣娘与小寒既是前车之鉴。”
三言两语间,她将黑锅全扣在袁娘子身上。
袁娘子仗着给楚王妃做过衣裳,深受其信重,还是韩女史的干妹妹,胡作非为已久,待徒弟们又只有表面和蔼,背地里剥削吴绣娘等人剥削得狠,按照这个思路想来,吴绣娘欲要揭发袁娘子不成,反被其谋害,而后证人小寒惨遭灭口,倒也合情合理。
“袁娘子未免太猖狂了,害死一条又一条人命。”沈蕙也被谷雨误导,“你放心,这个祸害不会继续得意下去的。”
谷雨哭得厉害,嗓音艰涩:“姐姐不必替我出气。你之前教过我的挑拨离间、坐山观虎斗进进行得不错,大绣娘们争斗激烈,愈发明显,长此以往,王妃定会出手管的。”
她擦干泪,同沈蕙细细说来。
谷雨按照其教导,假装说漏嘴自己私自卖绣品,旁人告密,袁娘子震怒想彻查,结果不知怎的又听说一切是魏绣娘指使。传言里,魏绣娘不满和袁娘子将银钱二八分,遂令谷雨单独走个门路卖绣品。
如此,袁娘子与魏绣娘彻底斗起来。
沈蕙越听越惊讶于谷雨超强的学习能力和聪慧,再次高看她一眼。
“嗯,我们不再提这事,晦气。”沈蕙嘴巴严,无意和太多人透露三郎君的命令,“快过节了,我姨夫苗管事同意咱们暂且把绣品放在西市布行里卖,西市热闹,肯定卖得更多。同时,我计划出一套策略。”
这策略总结为八个字,饥饿营销、不捆不卖。
饥饿营销在现代极为常见,沈蕙决定缩小纪念品巾帕与荷包的数量,定点售卖,布行是实体店铺,有人打理,想做到这点容易。而不捆不卖就是把销量差些的绢花设置成捆物,和其他绣品捆绑售卖,必须买了绢花才能一起买走巾帕荷包。
过节前后的胡商与游人比往常多出几倍,此时不下狠手噶韭菜,更待何时。
“这能行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道义呀。”沈薇头一回听说还能捆绑售卖,讶然道。
不道义这用词已是文雅。
其实她想说缺德。
沈蕙摇摇手指,鼓动大家:“哪里不道义,我有逼着人买绣品吗,没有。是那些人自愿,既然自愿,就要听我的规矩。”
她一没定预售时间,二没捆辆马车上去,怎能算不道义。
经过沈蕙出主意之后,谷雨愈发听她的,不用其继续讲解,当即点头:“姐姐比我聪明,你提得计划准没错。”
人性复杂,睚眦必报的谷雨亦是有恩必报。
绣房给郑侍妾做完衫裙后,余下不少上好的边角料,各色绫罗绸缎外加小段的金线银线、零碎的水晶珍珠宝石,谷雨花钱似流水般买来,全攒起来准备给沈蕙沈薇春桃等人裁过节穿的新衣裳。
—
“长生无极,永受嘉福,长乐未央、未央。”隔着三道珠帘,鹩哥在镶玳瑁黄花梨六方鸟笼里欢腾地讲着吉祥话。
如今楚王膝下最小的孩子是四娘,四娘五岁,便意味着楚王府五年内都没有婴孩新生了,是故他极其重视赵庶妃这胎,赵庶妃自也谨慎,平日里虽闷,却从不让猫狗鸟雀近身,偶尔传沈蕙提上鸟笼来,只是放在堂屋里的另一头,远远听它叽叽喳喳叫而已。
今日雪晴,天云生光,赵庶妃没昏昏沉沉地懒在榻上,祥云观她心情不错,命小丫鬟切些果子送过去。
“鲜果性寒,我不敢多食,阿蕙过来,这些东西你吃吧。”她挑着酸甜的林檎吃两个,又捡几颗盐炒阿月浑子、胡榛子便没再动。
赵庶妃最喜吃柿饼,幼时村头种了棵大柿子树,霜打后的柿子甜得像蜜,可宫中太医说她不能吃,她就不能吃。
沈蕙乖乖领赏道了声谢,小口喝蔗浆。
“你查出的事情三郎都与我讲了,你做得很好。”她本就性情温柔,到了孕晚期,微微圆钝的面庞尤显柔和,目光似莲花湖畔悠悠荡漾的池水,神色若春风,“听许娘子说你才十二岁,这般年纪,真是难得一见的沉稳,我当时可不如你。”
“庶妃折煞奴婢了。”沈蕙忙放下装蔗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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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玉盏,嗓音被甜腻的糖水蛰得发紧。
赵庶妃轻笑一声,拍拍她:“别拘礼,那还有些点心,你拿走吃吧。”
六盘点心俱是清甜易消化的酥点,馅料有玫瑰、豆沙、桂花与葡萄干,被捏成小花的模样,适合孩童一口一个,但对沈蕙这样超过十岁的女孩子来说,还是太幼稚了些。
沈蕙走后,三郎君没了鹩哥逗弄,穿过珠帘回到娘亲身旁。
“娘亲怎么着人做那种给小孩的点心吃,想四妹妹了?”三郎君敏锐,捕捉到赵庶妃平静神情里的脆弱。
四娘生辰早,在正月初三,所剩不到一月了。
赵庶妃半晌不答话,只淡淡凝望着儿子,眼眶渐红。
“娘亲,我有一计。”三郎君握住她的手,“绣房乱,王妃不可能不知道,无非是以往太过信重袁娘子与几个女史,如今不肯随意重罚,戳破自己立起的贤惠名声。您不妨帮王妃一把,把错推到崔侧妃头上,借此请王妃求情,让妹妹在过节时回府小住几日。”
“这个法子好。魏绣娘是崔侧妃的人,袁娘子近年来左右逢源,亦是总巴结南园那边。”赵庶妃思女心切,顾不得蛰伏。
顷刻间,绣房变了天。
上面只说年关将近,开恩婚配奴婢,袁娘子、魏绣娘与另不安分的两个大绣娘分别被赐给外面的田庄管事,袁娘子嫁得最远,要离了长安去泉州,陪丈夫、继子与儿媳打理看管楚王妃名下的茶山,即刻启程。
虽说袁娘子是宫中跟出来的绣娘,但怎样处置,只是楚王妃一句话的事而已,换作毫无顾忌的主子,早就小命难保,如小寒那样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绣房被清理个干净,消息严实,直到腊月初五郑侍妾入府,韩女史跟着回来后,见了一堆面生的绣娘,方知大势已去。
沈蕙再去绣房时,谷雨早重新搬进堂屋里跟众丫鬟共同做衣裳,挡风的帘栊有两层,墙角放置的炭盆烧得旺,堂屋后破败低矮的庑舍被拆掉,二十个小丫鬟分成了两拨住进抱厦内。
看门的婢女拦住她:“姐姐是哪里来的,要找谁,我领你过去。”
“我是兽房的沈蕙,来寻谷雨。”沈蕙观这婢女言语清晰,办事知礼,只觉新上任的绣娘绝非袁娘子之流,心道谷雨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小婢女客气叫声“沈姐姐”,引她去抱厦:“楚娘子新定了规矩,每过两个时辰可休息两刻钟,现今谷雨应该在抱厦里缝自己的衣衫。娘子不禁止底下人拿碎布料接私活,却不能在堂屋里做。”
“姐姐。”谷雨听见动静,自榻边跑来,冬衣厚实,精气神较前几日好上许多,“你快来,你交代我的护膝快做好了。”
可能是在宫中时学规矩学得艰难,段姑姑膝盖上有伤,入冬后总是阵痛连绵,幸好不耽误走动。
而今沈蕙待段姑姑如许娘子一般亲近,心系她这病症,熬夜画上草图,找谷雨做防寒护膝。
“是这个模样,系带要长些,方便段姑姑绑得紧。”财迷沈蕙想起要说的事就想笑,兴高采烈地压着嗓子道,“后天二郎君成婚,府里说婚期第二日便是腊八节,阵仗办得不大,但要办得喜庆,撒的喜钱多,也允了奴仆在那天随意走动,跟我们去捡钱呀。”
沈蕙无意凑热闹,却从来不会跟钱过不去。
“楚娘子重规矩,应该不允许我们擅自离开绣房吧。”谷雨并非完全没有玩心,期盼的眼神灭了又亮,亮了再灭。
而还未等谷雨完全失去希望,便看一小丫鬟匆匆进了屋:“楚娘子说后日二郎君成婚,给我们放半个时辰的假,只要不耽误自己的活计,就能去观礼。”
“真的吗?”
“你亲口听楚娘子说了?”
“不许骗我们。”
几堆丫鬟凑在一处,围着那丫鬟问话。
那丫鬟怕人不信她,指向外面:“是真的,楚娘子还在堂屋的廊下站着呢。”
沈蕙大胆,拉上谷雨去看。
树倒猢狲散,袁娘子婚配离府后,巴结她的小绣娘、丫鬟们立即乖觉,且新上任的楚娘子性子严厉谨慎,众人忙换下大红大绿的衫裙,穿回府里给奴婢们备的,远远望去全是淡青、浅碧两色。
这般倒是显出一袭靛蓝衣裳的楚娘子。
严肃的深色衬得她虚长几岁,年约三十多,浓眉素唇,妆饰合宜,简单的圆髻上前簪月白绢花,后插水晶梳篦,明显是个耳聪目明的,一下子盯住别处院子里来的沈蕙。
她挥退其余绣娘,唤来沈蕙。
“奴婢是兽房的二等婢女沈蕙,见过楚娘子。”沈蕙先福身,未免被人说没礼数。
谁知楚娘子竟抬手扶住她。
“你娘是不是姓许?”楚娘子端详她的眉宇,甚是怀念,“有几分像,可比你娘生得英气,性情也胜出些。”
沈蕙摸不着头脑,只得端起笑:“您知道我娘亲?”
楚娘子虽怀念故人,但没准备长话家常,收敛情绪,摸摸她发顶:“许姐姐是个极厉害的绣娘,可惜当初的绣房不允许出彩的婢女晋升,否则你娘亲也不会那么早嫁人,还嫁了个烂七八糟的东西...听说沈正孝死了,可喜可贺。”
对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丫头说她父亲死了可喜可贺,普通人怕是早破口大骂了。
但沈蕙不是普通人。
左右她对沈正孝没感情,反而觉得这楚娘子有意思。
“嗯,可喜可贺,还给我和妹妹赚了很多赏银,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有用。”她直白道。
楚娘子一愣,看着她呆了呆,忽而抚掌低低笑起来:“好好好,我喜欢你的口齿伶俐,我家女儿要是能得你一半聪慧就好了,以后多来绣房玩。”
34. 笑里藏刀
腊月初七,霜月凉,灯火满楼阁,楚王府直对大街开正门,张灯结彩,火树琪花,热闹的欢欣染遍户户庭院,大齐虽宵禁,成婚却除外,不少百姓借故留在里坊边上,等着抢喜钱,堪称万人空巷。
楚王是明德帝的五皇子,但皇次子、三子年少夭折,他实为第三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二郎君过了生辰才十五,可在皇孙辈中不小,同样排第二,最顶上的长孙是先豫王的庶长子,娶亲时不巧赶上南方洪灾,没大办。
故而二郎君这回的婚仪规制即便一再简省,也显得声势浩大。
沈蕙左牵沈薇,右手拉谷雨,身后跟着六儿七儿,躲在人头攒动的长街边捡铜子,王府娶新妇,倒是无地痞流氓敢障车要金银,平民百姓随手拿几文铜钱讨个喜气便回家了,基本便宜了府里的奴仆们。
“快快快妹妹,再把另一个布袋打开,快装。”沈蕙入府这么长时间也交游了许多姑姑嬷嬷,怕人认出来,脸覆巾帕又戴皮帽,像个蒙面大盗,就差手持长刀大喊“留下买路财”了。
六儿七儿听话,一个弯腰捡钱,一个从对方手中接过藏进袋子,分工明确,团伙作案。
可巧,跟随在喜轿后的十余个仆妇里有采买房的宋妈妈,沈蕙猴儿似的朝她嗷一嗓子,宋妈妈被逗得想笑,却又不得不端住仪态,铆足了劲抡起臂膀往那扔。
沈蕙被自天而降的铜钱砸得直闭眼,腊月天地冰寒,但活动开不觉冷,落雪化成水,凝在肩头堆了层薄霜,接亲队伍外围是一对对手持花灯开路的婢女,荧光溶溶,映得霜雪也沁出几点绯红。
“姐姐,差不多了,回府吧。”谷雨身体弱,脸冻得红扑扑,沈薇拿吴厨娘送来的新出出锅的炒栗子贴过去,热气腾腾,满面蜜糖香。
“再拿点,我把春桃的那份捡出来。”沈蕙张着嘴,撒娇要人扒板栗喂她,“我也要吃。”
春桃被选去领着仆妇们铺毡席,没能来与几个小姐妹玩闹。
新娘崔氏女郎入府时脚不能沾地,一路踩在毡席上,踩过一块,奴婢们忙拿过其脚后的毡席转而摆在前面,轮换地铺过去,比头顶花树冠顶上整天的新娘子还要累。
已经是第二遍入场的力量型选手吴厨娘闻言长臂一伸,分钱给沈蕙:“我的给你,我抢得多。”
“大娘,您不会真是抢来的吧。”钱袋登时沉甸甸许多,沈蕙瞪大双眼,心道这吴厨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吴厨娘轻拍她,笑骂道:“抢什么,你看我像是会抢人东西的人吗,我不过是比旁人眼疾手快罢了。”
眼疾手快地抢旁人手里的钱。
她今夜穿戴整齐,厚实的缎面胡服竖起挡风的大立领,头上发髻乌黑油亮,兼身形膀大腰圆、四肢粗壮,就算不看脸认人,也知是膳房里的厨娘,谁又敢得罪。
雪起,沈蕙也玩不动了,朝她拱手道谢,与一众小姑娘们溜回府里,下人膳房中几个厨娘正使唤丫鬟重燃灶火,并烧炭点泥炉,好预备各院里来要宵夜、热水。
前院设筵席,大膳房只供席上的膳食,轮到下人膳房发大财,素来注重惜福养身早睡早起的张嬷嬷不得不支起精神看着,送对牌到前院领食材。
她稍稍一捂嘴打哈欠,将钥匙交给沈薇:“阿薇,你用小锅去炉子上单给薛庶妃和三娘熬梨汤,记得从库房西边的两个柜子里挑碗装。”
主奴有别,所用的器具自然不同,柜子里俱是些金杯银盏、琉璃盘白玉碗,食盒食案也均为雕漆剔犀。
薛庶妃生性和姑母薛皇后相差甚远,不声不响的,连带着小小年纪的三娘亦是喜静,没往前院凑,今夜一直在后院陪生母。
“你去取桂圆、红枣和薏米,洗净两只雪梨挖空后送到炉子那。”沈薇招手唤三两个杂役的丫鬟过来,她心思细腻,思虑得面面俱到,一人打下手,两人当看守,“这些器具贵重,膳房里乱糟糟的,不怕里面人起歪心思,也怕外面人趁火打劫,你们俩便守在旁边,若有闲杂人等随意靠近,立马禀报张嬷嬷。”
沈薇算张嬷嬷的半个徒弟,上还有个姨母许娘子,又是二等婢女,就算是草包,小丫鬟都得闭着眼睛奉承,何况不是。
时日渐久,张嬷嬷未发话时,众丫鬟也常听她的令做事。
“竟不知沈薇姑娘什么时候办起事来如此井井有条,好威风呀,令小女子心生拜服。”沈蕙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姐姐又取笑我。”沈薇微微噘起嘴,神色羞赧。
沈蕙扑过去,胳膊挂在她肩膀上,因身形高,几乎压得妹妹快倾倒过去:“我哪里取笑你,是替你高兴,几个月前在我眼前哭的小丫头终于能长大些,独当一面了。”
“都是张嬷嬷和姐姐的功劳。”沈薇无奈抱住她,才好立直身子,“姜汤熬好了,姐姐快喝点驱寒。”
谷雨端碗给沈蕙,七儿去找糖罐子。
“我这份不用放糖,光听我妹妹夸我,比蜜还甜呢。”沈蕙用词肉麻,同沈薇抛媚眼,弄得其直搓手臂。
六儿则默默无声,趁人不注意使劲往自己碗里放糖,余光里瞥见个大手,是不知何时回来的吴厨娘,跟她相视一笑,双双偷糖吃。
张嬷嬷并非没瞧见,却是促狭,扬声喊沈蕙:“阿蕙,兽房还有猫崽子吗,分我一只,好来我膳房抓老鼠。”
“硕鼠!”她赏了俩硕鼠一人一爆栗子,收走已瘦身成功的大糖罐。
饮过姜汤,给奴仆们的晚膳也快出锅了,黄昏时去迎亲,怕在路上失态,谁都是空着肚子,等婚仪后再用饭。
楚王妃待底下人宽和,得知此事后特命碧荷来与张嬷嬷传话,让她多做些肉食,所费的食材银钱单报。
王妃特命,张嬷嬷哪里能敷衍,命厨娘煮上一大锅鸡丝粥并一大锅碎肉馎饦,又煎些羊脂韭饼和娥眉夹子,这次的粥里难得的尽是白米,米汤晶莹浓稠,因放了鸡汤,味道不寡淡,醇厚咸香。
沈蕙把透油的羊脂韭饼沾着粥吃,许娘子常差青儿送些东西两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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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卖的小酱菜给外甥女们,她不私藏,拿来同大家一起佐餐,醋泡的嫩姜酸辣可口,清脆解腻。
又饿又冷的春桃还未入院门,便闻到膳房离飘出去的香味。
“冻死我了。”她一掀帘栊,带进来缕缕鹅毛雪伴风霜,“快给我换个大碗盛粥,再把这食盒里的菜给热一热,快些,我估计等会好多人要来热菜。都是上面赏的,大王赐了水晶龙凤糕和梅花汤饼、王妃赐的是天花饆饠与宽焦薄脆,还有崔侧妃,她赐给在婚仪上出过力的奴仆们每人一碗青虾辣羹。”
沈蕙先给春桃灌姜汤。
春桃其实不喜姜味,只是怕感染风寒勉强喝,恶心得龇牙咧嘴,边干呕边作势要去掐沈蕙的腰报仇。
“我错了我错了,太痒了,好姐姐放过我吧。”沈蕙怕痒,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末了方觉出哪里不对,问上半句:“崔侧妃为何来赐菜?”
侧妃虽有品级,但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
自绣房被清理个干净后,崔侧妃随之偃旗息鼓,南园的奴婢们鲜少安分下来,轻狂如其贴身心腹魏姑姑,也不再来膳房点菜了,送什么吃什么,甚是好伺候。
故而按理讲,崔侧妃不该赐菜赏赐众人抢风头。
“崔侧妃是二郎君的养母,王妃特开了恩。”春桃丢给沈蕙个眼神。
楚王妃爱惜贤名、笑里藏刀,越想收拾谁,对谁又越抬举,精通捧杀,她开恩发话,崔侧妃不得不遵命。
春桃送了菜膳名册过去请崔侧妃选,能挑的菜里鱼脍太生冷、炖蹄髈是猪肉有失体面、鲜笋汤略显寡淡,惟有青虾辣羹算不出错。
可惜楚王又赏了众奴仆酒喝,青虾寒凉,辣羹里辣味多来源于生姜、茱萸、胡椒,这样吃喝难免伤胃。
大部分人谁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崔侧妃抢风头又赐了不合时宜的菜,失尽人心。
沈蕙佯装没懂,捧起那碟水晶龙凤糕:“真好看的点心,怪不得名字里有‘水晶’二字,托春桃姐姐的福,否则我哪里见过这么精巧的东西。”
“油腔滑调,快吃吧,吃还堵不上你的嘴。”春桃随她扮傻子。
沈薇分身乏术,吴厨娘来热菜,沈蕙胃口大,倒是不介意喝完粥再吃些小菜填缝,春桃跟她馋鬼所见略同,两人帮忙寻锅烧火,忙得不亦乐乎,菜热到一半,前院的新妇二少夫人行过了却扇礼,乱哄哄的喜庆终于散了些,奴仆们直奔膳房,各院各房的婢女们来来往往,或要热水或支小炉子,那股子乱哄哄又移到这来。
衬得松竹堂倒是静。
松竹堂在前院正堂的东北处,中间有游廊、藏书楼、荷花池与假山做屏障,与后院仅一墙之隔,角门外连着夹道,对面是去往后院的小门,小门边既是主子们用的大膳房,与前院连通不多,三、四郎君又养在楚王妃院里,是故新妇便随二郎君居住于此。
院落宽敞,极适合新婚夫妻恩爱私语,然而二郎君同二少夫人相顾无言,惟闻轩窗外寒风重重。
35. 怨恨
二郎君继承了些楚王的好相貌,沉默寡言也显得温润如玉,锦袍衬颜色,削弱几分孤冷,红蜡喜庆,映着他面上一分勉强的笑意。
已对饮过合卺酒,二少夫人任丫鬟婢女摆弄了一天,腹中空荡荡,不胜酒力,因上过太多珍珠粉而苍白的双颊又染刺眼的酡红,因二郎君默默地愣着,她便不敢开口,僵着静坐上两刻钟后,再难忍耐,娇蛮天真的委屈中夹杂害怕,肩头直发抖。
生母是商户女,嫡母出身平平,父亲只是五品外官,曾祖母、祖母待她好,可亦待其余姐妹们好,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嫁与皇孙,还是未来有望当皇子的皇孙。
“今日应付宾客,我累了,歇息吧。”终于二郎君淡淡开口,作势要唤人打水,侍奉他换寝衣,“你好生安歇,我不打扰你,我睡书房。”
一想到二少夫人姓崔,是养母崔侧妃的侄女,他心里就止不住蔓延怨恨,怨父亲的忽视、楚嫡母的冷漠,恨养母的掌控欲与利用。
下面的弟弟里,三弟得嫡母爱护、生母受宠又疼孩子,四弟倚仗着高门大户的外家,只剩他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忠心耿耿的奴仆,松竹堂的下人不少,可各个懒怠,吃准他无依无靠。
祖母倒是肯因他生母是其赐下的宫女而怜惜他,可嫡妹元娘惯会争宠撒娇,常居宫中,他哪里能比。
“郎君,这是新婚夜。”二少夫人一惊,忙叫住他,新婚夜就惹走了夫君分房睡,传出去的话,她如何在府里做人,慌乱之中,口不择言,“明日我们还要共同去向父王、王妃与侧妃请安,后日要拜见后院里的其余长辈跟弟弟妹妹,旁人若问起今夜的事,夫妻一体,我们都难以推脱。”
她说得没错,可惜言语太生硬,听着像要挟。
二郎君表面上瞧着沉默深沉,实际是个记仇的阴鸷性子,一听此话,愈发厌烦,果决地把二少夫人撇在身后,拂袖离开。
他脾气大,但二少夫人自幼也是娇生惯养,不肯低头去哄,唤丫鬟来吹蜡,真就独自睡下了。
一叶知秋,主子过得好与坏,看其下人就明白了,沈蕙常去膳房蹭吃喝,过腊八节时没见二少夫人的婢女来点菜,节后好几日也不见,厨娘们猜缘由猜得浮想翩翩。
“主子膳房的人讲,二郎君和二少夫人自新婚后,便叫膳房分开送膳食,到茶水房打热水也分开打,哪有这样生分的小夫妻呢。”午饭吃馎饦,煮过一锅后,吴厨娘擀面切面片,预备下一锅,“阿蕙,你得空的话问问谷雨,二少夫人有传绣房的人裁新衣吗?”
越到年关,上面赐的东西越多,连带着下人膳房的伙食日渐丰盛,这次煮馎饦的汤底是锅老鸭汤,放鸡丝、冬苋菜、笋干和野蕈,多放胡椒和醋,酸辣口,头锅最浓,盛出一半后兑水再熬,末了就成刷锅水,给最次等的杂役吃。
沈蕙在吃上从不委屈自己的肚子,自然吃头锅,吴厨娘还给她单独撒了点豆腐条与木耳丝,拿面粉勾芡,浓郁滚烫,辛辣酸爽,类似酸辣汤。
“谷雨跟我说过,没有。”她被烫得斯哈斯哈吹气,先去啃熬汤底的鸭架,鸭架在捞出来后又被过油炸了一遍,砍成几小块装盘,每盘售价十文钱,物尽其用。
今日没什么要商量密谋的,女孩子们就在灶房角落的矮桌上吃,沈蕙和沈薇坐小炉子旁的位置,轮流看着火,上面熬得是给谷雨调理脾胃的药膳,由张嬷嬷开药方,春桃在她对面,边上空出谷雨的地方,六儿七儿各坐一头。
“近两日茶水房传出不少话,讲松竹堂入夜后从未叫过热水,啧啧啧......”日常枯燥,吴厨娘最爱打听这些事,权当解闷。
得知内情最详细的春桃低头喝汤,真遇上不该说的事她从不多说,
饭快吃完时谷雨才来,她甫一进膳房,立马堆坐下来,疲惫地趴在桌子边。
“怎么,又有人欺负你?”沈蕙帮她夹鸭架。
“没有...是绣房接到了难活,楚娘子领着我们几番商讨,才定下如何做。”谷雨学起春桃的模样,嘴巴严。
年节后是上元节,上元节后又有二月二,二月二下月既是上巳节,一个节接一个节,就算不喜出去游玩走动,也该趁节日做些新衫裙。府里大小主子都陆续传绣房量尺寸了,二少夫人却丝毫不动,待过好几日,才来传。
她量了尺寸说要求,只道要浅青色的素纹衣裳,命绣娘们尽快做。
楚娘子身为众绣娘之首,怎会忘记上面主子的喜恶,二郎君正巧就不喜浅青,且过节穿得衫裙应多选艳丽明快的大红、鹅黄、浅紫、水红等色,送套寡淡没纹饰的青衣青裙到松竹堂,恐怕会被楚王妃怪罪绣房怠慢二少夫人。
最后,楚娘子只好亲自动手,用颜色相近的碧色丝线绣暗纹,罗裙外罩湖蓝縠纱,素净简朴不简陋。
这事楚娘子不许外传,谷雨自然守口如瓶。
吴厨娘听得云里雾里的:“好啊,你们都打哑谜。”
“打哑谜是为大娘你好呢,下人膳房和兽房同样远离争斗,咱们只管吃吃喝喝便是。”沈蕙大口啃鸭架,丝丝缕缕的鸭肉紧实,骨头都被炸酥了,一咬就沁油。
沈蕙吃饱喝足,大摇大摆回了兽房,收拾床铺,准备暂且小憩,解过馋虫,该解瞌睡虫。
然而天不遂人愿,六儿引着一黄衫粉裙婢女进了院子。
跟谷雨相处渐渐久了后,沈蕙也能认出些布料,这婢女的衫裙均是缎布做的,料子虽旧,但色泽不错,裙角绣着两瓣玉兰。
婢女名字便叫玉兰,是松竹堂的一等婢女,二少夫人进门后,去了她屋中贴身侍奉,得主子的命来兽房要只鸟养。
“这位姐姐稍等,待我去屋里为二少夫人寻只乖巧机灵的鹦鹉。”沈蕙无奈,连忙自榻上爬起来。
“我们夫人不要鹦鹉,要鹩哥。”玉兰却道。
沈蕙浮于表面的笑容一顿:“鹩哥多吵呀,少夫人尊贵,莫扰了她歇息。”
二郎君厌恶鹩哥,嫌这鸟吵。
谷雨没在大庭广众下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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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绣房的事,但和沈蕙讲过悄悄话。
她原还同情楚娘子夹在二郎君、二少夫人间左右为难,谁知一转眼,为难的成自己了。
“沈姑娘,府里谁不知你的姨母是三郎君身边的许娘子,你小小年纪又升二等,和我们不同,主子的令,我只能照办,求你多担待。”玉兰生得小眉小眼,腰肢盈盈一握,低声下气恳求时尤显柔弱。
玉兰语罢,就欲福身。
一等婢女给二等婢女见礼,有失体统,沈蕙怎能如玉兰的愿,上前托住对方双臂,抖开帕子抹眼角,好似哽咽:“姐姐何必往我脸上贴金,我是我,兽房是兽房,我不好连累旁人。不巧,赵庶妃喜欢逗弄鹩哥,我们这的两只鹩哥一只当差一只备用,某日谁没精神,换另一只替上,哪个都重要。”
她力气大,一托一推,弄得玉兰一下子立正在原地。
玉兰楚楚可怜的神情微僵,差点挂不住笑:“好,那请沈姑娘找个别的鸟,我不麻烦你。”
画眉、黄鹂等鸟雀太小且不贵重,沈蕙亲自选了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开库房挑一个檀木镶金八角鸟笼放进去,塞到玉兰手中,忙不迭送她走。
小楼凭栏处,段姑姑朝沈蕙招手,叫她上来:“你把你常喂的鹦鹉给松竹堂的婢女拿走了?”
“对,二少夫人点名要鹩哥,我怎么可能给。”沈蕙趴在栏杆旁。
“那鹦鹉通体雪白,学话又快,可惜却没剩几日可活。”段姑姑摇摇头,“人心里不舒服,总要从别处发泄出去。”
二少夫人近来常往南园跑,想同崔侧妃告状。
但崔侧妃又开始“自愿”礼佛抄经,替王府祈福,二少夫人除却随二郎君按照礼数拜见过她一次外,又去了五次,次次吃闭门羹。
沈蕙慌慌张张站起来:“啊......”
“别想那鹦鹉了,再过两三天赵庶妃说不定要生产,她产子后你又该忙了。”段姑姑声音淡漠,这么些年,她已见惯人的生生死死、起起伏伏,区区鹦鹉的性命,不值得她浪费时间感伤。
“忙什么?”沈蕙一时尚未转过弯来。
“府中侧妃之位空缺了一位,你觉得谁能晋升?”段姑姑戳戳她额头。
她毫不犹豫:“自然是赵庶妃。”
段姑姑反问,话里有话:“那薛庶妃呢?”
沈蕙会意。
对啊,那薛庶妃呢?
薛皇后厌恶赵庶妃,屡次想抬举自家侄女,楚王必然不肯,而薛皇后为人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赵庶妃若诞下个女儿便罢了,若是男孩,恐怕又难以自己养,仍需隔着纱帘看鹩哥解闷。
段姑姑轻轻叹息:“许久前,宫里下令,命第二次有孕的赵庶妃带着三郎君跟从王妃进宫请安,谁知她回府几日后便小产了,几乎丢了性命。这次小产后,楚王就命楚王妃养着三郎君,对外只说安抚发妻丧子之痛,断绝三郎君被其余人抱养的可能。唉,出身低微,就是身不由己呀。”
36. 玉兰
雪下过一场又一场,轻盈洁白的柳絮雪落了地就是泥,灰蒙蒙成团,仿佛将阴沉凛冽的天边云踩在脚底。
年关愈发近,大库房的众管事奉了楚王妃的命令清查账务,开府时自宫里跟出来的几个老太监与耀武扬威惯了的嬷嬷姑姑们每日隔三差五派人催账,要底下各房速速呈交账本簿册,闹得府中谁也不得闲。
大库房的管事不是看大门的,而是手握王府各类库房钥匙的管事,账簿重要,需由专人收好看管,故而这帮管事比帮楚王妃打理庶务的女史们实权还大。
段姑姑来兽房前,曾是其中一员,掌着绫罗绸缎、金银器具两间库房。
兽房自也要上交账目,并再抄录两份存放鸟笼的名册,送去大库房记档,段姑姑有意磨练沈蕙,全交由她办。
这世上哪有人爱工作,偏偏大库房那边又爱摆谱,账本名册交过去的时候不说,事后施施染遣个丫鬟来退回,鸡蛋里挑骨头,这个字写得太模糊、那个字被墨汁染花了,总之定要卡过三次,才肯点头道一声好。
气得沈蕙前脚送了大库房的丫鬟走,后脚便躲进沈薇的屋子里破口大骂。
“姐姐,你消消气,别为了不值得的人动气,反伤了自己的身体。”沈薇轻抚她后背顺气,端来一盏蜜水,甜滋滋的,“快尝尝,这是用玫瑰糖熬得水。”
“我倒是想消气,结果刚等我消了气,那边就派人来挑刺。”沈蕙一饮而尽,满嘴馨香的花瓣味,“你猜那小丫鬟怎么说?”
可她依旧是火冒三丈的姿态,好似朵喷香的大嘴食人花。
“沈姑娘,你写得都不错,但是我们嬷嬷讲,写鸟笼名称时要将‘镶金’两字写得大些,镶金的笼子贵重,好叫库房留意,时时来兽房检查,免得丢了去。”沈蕙捏起嗓子,阴阳怪气地模仿道,“呸,我来兽房也快半年了,什么时候见过大库房叫人来检查啊?”
沈薇无奈笑笑:“大库房那边虽说实权大,可平日只是管着钥匙,借这个机会悄悄中饱私囊,难得遇上能狐假虎威的时候,如今当然要耍威风耍个够。”
在这事里,大库房倒是一视同仁,刁难下人膳房也刁难得厉害,张嬷嬷那般和善的性子,都被气得直命吴厨娘往送去大库房的食盒里撒土,大库房的管事们心知肚明,不声张,差丫鬟去府外买吃食。
损人不利己,可损到旁人既是快乐,其乐无穷。
她拉着沈蕙去吃饭。
“阿蕙消气啦?”吴厨娘炒完一盘菜,从旁边锅中拿出给沈蕙温着的肉沫茄子、板栗烧鸡与菘菜豆腐汤,“你妹妹做的,快吃吧,你都气瘦了,赶紧补补。”
肉沫茄子里的肉沫并非寻常的肉沫,而是肉酱,肥瘦相间,浓香油润,茄子过油,再炖时酥烂入味,拌饭最佳。
“对,得好好补补。”沈蕙挑了个大碗盛大勺饭,拿出大胃王吃播的气势暴风吞噬。
沈薇闻言,歪了歪头,斜着眼偷偷望望姐姐依旧丰腴白皙的健康面庞,轻咳一声,没说话。
这三道菜亦是沈蕙准备进献给赵庶妃的菜谱。
她已摸清赵庶妃在吃食上的口味,就爱些家常菜,咸淡不重也不嗜甜,但唯独喜欢酱烧和酸辣,对豆腐情有独钟,或许是因出身穷苦,很少碰牛肉,每每吃时都面含感慨叹息,觉得牛贵重,只该做耕牛。
而且赵庶妃无需自己哺乳,产后忌口少,倒是方便沈蕙设定菜谱。
消灭过一碗饭后沈蕙恰好刚饱,有些人吃一点就不吃了,可她却是嘴上说不吃了还能继续吃一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盛半勺饭。
“姐姐,玉兰来兽房了,寻你呢。”但只见帘栊被掀开,六儿从门外探进头来。
“干什么,还要鹩哥?”沈蕙被打扰吃饭,食欲全无,稍漱漱口,气冲冲地随六儿走了,“真是快过节了热闹的,一个两个全往兽房跑。”
六儿叹口气:“玉兰说这次是为二郎君的事。”
“二郎君?”沈蕙心道一句又来了。
现今府里传言二郎君同二少夫人不和,针尖对麦芒,凡是聪明些的人都躲松竹堂的奴仆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牵扯进其中。
“沈姑娘来了,我特意多等了会,没耽误你用饭吧。”廊下,玉兰立在泥炉边暖手,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衫裙,配同色绢花,鬓间插着对嵌宝梅花金簪,妆饰明丽,艳若桃李。
府里虽允许奴婢们在过节时略作打扮,可鲜少有人会像玉兰这般浓妆艳抹。
“怎会。”沈蕙仿若未琢磨透玉兰所故意显露的深意,有话直说,“眼下大库房催各房人交账簿催得厉害,恕妹妹难以陪伴姐姐太久。”
“我们郎君遣我向兽房要只狗,你们现在养的猎犬就不错。”玉兰晲着她,告知一声后,随即就想让跟从的小丫鬟进屋子去牵狗。
二少夫人怕狗。
两看相厌的夫妻俩不约而同地一心恶心对方,二郎君嫌弃鹩哥太吵,二少夫人便想寻个鹩哥养,二少夫人害怕生性凶猛的猎犬,二郎君得知后立马遣玉兰到兽房要。
沈蕙却不退让:“猎犬是专用狩猎的畜牲,野性难驯,主人给它几分颜色,得势便张狂,怕伤了二郎君。不如我去外面找一只乖巧机灵的小狗,从小养大,好掌控些。”
猎犬哪里能等同于寻常宠物。
若真叫其伤了吓了二少夫人,兽房必受怪罪。
“你敢不听郎君的命令?”玉兰得二郎君纵容,嚣张已久,猛听沈蕙指桑骂槐,登时黛眉倒竖,咄咄逼人道,“那我只好上报郎君,请他定夺了。”
“岂敢不听,但奴婢也该听王妃的,因赵庶妃怀有子嗣,王妃曾命各处院子严加看管所养的猫狗鸟雀。松竹堂与后院仅仅隔着一道墙,墙后虽有翠竹林,可竹林左边是宁远居,正对面是赵庶妃的院落,离得这样近,恐怕......”沈蕙不卑不亢,自有说辞,“玉兰姐姐,奴婢总不好因为郎君,就违背王妃的命令吧。”
“你...王妃是主子,郎君也是主子。”玉兰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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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被大库房那边捉弄,沈蕙满肚子幽怨无处发泄,言语愈发锋利:“在奴婢心里,二郎君当然是主子,故而不用特意开口强调,姐姐非要宣之于口,难道是心里没认郎君为主吗?”
玉兰哪里能想到传闻中只知吃喝的沈蕙竟如此口齿伶俐,恨恨瞪着,哑口无言。
二郎君抬举宽纵玉兰,对她的僭越视而不见,二少夫人不屑于同奴婢计较,她在松竹堂里宛若真得了名分的姨娘般猖狂,突遭沈蕙反驳,怒火中烧,竟想冲上去打人。
“姐姐,你适可而止吧,否则我不介意闹到三位女史那、闹到庶妃那、王妃那,请她们评评理。”沈蕙怕收不住力气,把玉兰打坏了,猛然向后躲闪,反令其没来得及停下,直直撞向门扉,额角顿时磕出血丝。
玉兰容貌娇艳,自打七岁被卖进府后,大库房的一管事洪妈妈觉得她奇货可居,认她做干女儿,分她去服侍二郎君,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玉兰姐姐,我们快回松竹堂吧,奴婢给您上药,您是郎君心尖尖的人,千万别和沈蕙一般见识。”随玉兰前来的两个小丫鬟吓得面色苍白,忙扶起她。
无论在哪,永远是底层的小丫鬟最难做。
沈蕙没把她俩的话放心上。
“蠢货,你们全是蠢货!”玉兰自知她惟有一副好容颜珍贵,用巾帕捂上额角匆匆离去,又惧又羞,领上丫鬟们落荒而逃。
方才沈蕙闪躲时踩到了裙角,新做的缎面裙子不耐脏,染上黑压压的泥印,给她心疼坏了。
六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帮沈蕙擦泥印,朝玉兰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猖狂成这样,迟早被人收拾。”
“玉兰成二郎君的通房了?”沈蕙想起方才那丫鬟的话,惊讶道,“可二少夫人进府还不到半个月。”
见她好奇,六儿兴致勃勃地压着嗓音道:“七儿的干娘有个干妹妹,是松竹堂看门的婆子。我昨日打听了,那婆子讲,二郎君某次白日里曾叫过水,说是研磨时墨汁撒身上了,当时玉兰也在书房里。”
“真是......”婢女们往上爬的路子只有那几样,为自己的前程,无可厚非,倘若玉兰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她也不会心生鄙夷。
可如今,玉兰只怕要恨上兽房。
楚王妃近来常随楚王进宫侍疾、探望养在宫里的元娘四娘姐妹俩,偶尔传唤管事们,也是为打理庶务,极少关注松竹堂,而玉兰受宠,众管事不想得罪二郎君,当恶人,遂不约而同地没把这事传进王妃的耳朵里。
沈蕙当然不愿做挑事的恶人,但为防止玉兰继续轻狂下去,真吹动二郎君的枕边风,一定要有个恶人。
思来想去,只剩一个人选——
田女史。
众管事们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因为他们足够有用,无需冒风险,而田女史被楚王妃冷待已久,必须抓住任何能重新展示用处的机会。
得了段姑姑允准后,沈蕙命六儿七儿“说漏”玉兰的消息给小梨,静待其动手。
37. 侧妃
楚王刚出宫开府时在藏书阁后种下不少绿树香草,又引水渠建了一方小池,抬头是松柏常青,与森森梧桐、葱葱翠竹相互掩映,低头又见芭蕉长叶舒展,兰芷葳蕤馥郁,庭院小园水中倒,涟漪荡漾在莲花旁,扰乱朦胧清影。
可惜如今是寒冬,入目只剩苍翠松柏仍□□,徒留萧索。
府里没什么孩子不能养于母亲身边的规矩,但二郎君生母难产而亡,崔侧妃乃其养母,楚王体谅他,便命次子独居在松竹堂里,以示重视,松竹堂距离后院再近,也是前院,越过不远处的藏书阁,既是开蒙先生们所住的客院。
但二郎君却从未领会楚王的心意,或者说,他并未因此感动。
他只觉得不值得。
书房内,临窗的檀木雕祥云纹几案边,二郎君收回怨恨与自嘲,轻轻放下白玉镇纸,重新提笔练字。
楚王不止一次夸过三郎君的字,二郎君每每练字时总会想起此事,难以心静。
窗棂外人影一闪,鬓发散乱、鞋袜湿濡的玉兰立在帘栊处,她换了只干净的巾帕,捂着额角,楚楚可怜:“郎君......”
“少夫人罚你了?”二郎君瞥了一眼。
“没有,少夫人和善贤惠,且奴婢又一向敬重她,她怎么会惩处奴婢。”玉兰泪水涟涟,梨花带雨,“是兽房,那边有个婢女叫沈蕙,违背郎君的命令不肯给您寻狗崽,一味推脱,奴婢同沈蕙争执,不慎磕到了额角。”
她双眸通红,委屈道:“奴婢好怕,容颜是一个女子最珍贵的东西,倘若奴婢真变丑了,郎君还喜欢奴婢吗?”
“你是松竹堂里最聪明伶俐的一等婢女,我自然看重你。”二郎君一副静心练字的模样,头也不抬,言语模棱两可,“之前我练骑射时受了些擦伤,宫中赐下过药膏,你拿去用。”
松竹堂内都道二郎君纵容玉兰,但其实他甚至没真正要了这婢女。
他并不喜欢如此性情浅薄的女子,自然不愿宠幸,无非是想下二少夫人的脸面。
“郎君,听人讲那是皇后殿下所赐的呢,珍贵无比。”玉兰却难掩欣喜。
“药膏再珍贵,都没有人贵重。”二郎君眼底划过一丝厌烦,面上不显,沉着声,“我还要温书,你先退下吧。”
玉兰盈盈福身,双颊绯红,得了其关心,自是心满意足。
松竹堂宽敞,二少夫人入府后只顾与二郎君赌气,不管其他事,倒随了玉兰的意,她无视规矩,搬进间南向的小厢房,就在正堂后,原是备着给姨娘住的。
“你拿着这药膏去外面转一圈,务必叫少夫人房里的婢女看见,懂吗?”她回了屋,得意洋洋地差遣两个粗使小丫鬟,“还有你,你传我的话到大库房,和我干娘洪妈妈说,千万别放过兽房,尤其是沈蕙。整理账簿不就是慢工出细活嘛,那让兽房慢慢来吧。”
玉兰从不奉行留有余地。
左右沈蕙是三郎君一派,而她与干娘收过崔侧妃的好处,即便不敌对,也无法交好,那么何必顾及。
—
“姐姐,大库房又派人将账簿退回来了,说您有两处写得不清楚。”翌日中午,还未等下人灶膳房升起第二波炊烟,六儿便钻进灶房里,愁眉苦脸。
“大库房的人疯了?”快过年时,伙食一日比一日好,今天吃薯蓣烧鸡,汤汁浓郁,掰碎胡饼泡汤极香,沈蕙捧碗大快朵颐,忽闻噩耗,差点噎到,随即察觉出古怪,“等等,玉兰的干娘是谁来着?”
“我好像问过七儿,是...是洪妈妈,大库房管事嬷嬷之一。”六儿也恍然大悟。
“跟我玩阴的。”沈蕙一拍筷子,饶是再懒得同玉兰一般见识,都难以平心静气,“小梨和田女史那有何动作?”
“我又仔细打听过了一遍,先前绣房被清理,田女史趁机花重金笼络过几个小绣娘,被原管着绣房的韩女史得知后,两人斗得厉害,而大库房的洪妈妈却与韩女史关系匪浅。”六儿收拾碗筷,“所以,小梨刚去过田女史那,田女史立即开始查玉兰。”
她怕沈蕙冲动,劝道:“洪妈妈不是个好惹的,她背后是崔侧妃,姐姐您千万别和她对上,挑拨田女史去救好了。”
沈薇见沈蕙怒气冲冲,倒了杯用酪浆给她,大齐的浆多种多样,酢浆微酸,用粮食煮出的饭浆则味道好许多,切些干酪或漉酪烹煮,加点糖,奶香淡淡,亦是不错的饮料。
酪浆的香甜轻柔冲去沈蕙的怒气。
逐渐冷静后,她理明白了其中的利益网。
崔侧妃早年得宠,又帮楚王妃掌过家,破船还有三千钉,如今手里必然剩下不少暗线,譬如绣房从前的袁娘子、魏绣娘,与现在大库房的洪妈妈,以及一个偏向其的韩女史。
那么大库房这般猖狂,事事都要把握在手中的楚王妃究竟知不知道?
半晌后,沈蕙决定再推一把:“但是光指望小梨行动太慢了,没等田女史拉下洪妈妈,我先要烦死了。”
命六儿安排好后,她寻到绣房去。
绣房暖意融融,炭盆的热气熏着大白瓷瓶中的折枝红梅,梅香芬芳。
“蕙姐姐,你来啦,快坐。”谷雨飞快理着丝线,腿上搭着未绣完的荷包。
“短短几日不见,你绣工长得好快。”沈蕙见那荷包用料不凡,只远远看几眼,没去碰。
“姐姐为我出谋划策,我不能拖后退,楚娘子夸我会做绢花,命我做了些样式新鲜的呈给二娘和三娘,两位女郎极喜欢。”谷雨较之前气色红润不少,“故而,楚娘子便收我为徒了。”
她观沈蕙欲言又止,眉眼无精打采,担心问:“你近来是不是太累了?”
“倒也没多累,是大库房总送回兽房的账簿名册,何止是鸡蛋里挑骨头,简直快在骨头里找鸡蛋了。”沈蕙靠在她身边,伸个懒腰。
一来拿丝线的绿衣小绣娘无意听见,驻足留下,义愤填膺地感叹:“没想到兽房竟也受了那边的刁难。”
谷雨拉着小绣娘的手过来:“蕙姐姐,这是立夏姐姐,比我大几岁,和我同是楚娘子的徒弟。”
“立夏姐姐的意思是,大库房敢为难绣房?”沈蕙让出些位置,惊讶问道。
“府中上下又有哪里他们不敢动的地方?”立夏虽穿着寻常小绣娘的浅绿衫裙,可在袖口衣襟处花了些心思,以银线绣有卷草纹,想来是手中充裕,“沈姑娘不知,大库房的管事看见王妃院子里的碧荷姑姑都鼻孔朝天的呢。”
沈蕙听罢,拍拍胸口:“原来并非因我得罪了人啊,那就好。”
“得罪?”立夏佯装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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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和谷雨情同姐妹,谷雨跟姐姐又是师姐妹,不瞒着姐姐,但姐姐莫同旁人说。”沈蕙仿若为难。
立夏挽住她,神情诚恳:“自然,沈姑娘信我。”
“好轻狂的婢女,二少夫人竟也不发卖了她。”立夏气冲冲一挑眉。
“二少夫人是新妇,恐怕在顾及玉兰的干娘是洪妈妈。”沈蕙只作无奈状,接着这事与立夏诉苦,将韩女史、大库房洪妈妈、和玉兰的关系透露得愈发清楚。
然而立夏未免过于健谈。
沈蕙无奈,未不暴露计划,勉强跟她扮一见如故,姐姐妹妹叫着,又请她到下人膳房那点了些菜,聊到快子时才作罢,吴厨娘直笑她怎生又多了个好姐妹。
近两个时辰后,自后院传出一阵嘈杂,夹道上的小丫鬟神色匆匆。
“怎么外面都起得这般早?”兽房外便是夹道,沈蕙被吵醒,睡眼惺忪地自榻上爬起,支开窗,唤着跑到院门边想拦个人询问的六儿,“去阿薇那问问,看她们膳房知不知道。”
下人膳房还负责给后院烧水,往往是消息最杂的地方。
“生了,是赵庶妃那生了,从昨夜子时生到方才,诞下五郎君,大王亲自进了产房探望庶妃和郎君,当即要进宫去,给庶妃请封晋为侧妃。”六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边跑边喊,“阿薇姐姐还说,大王一高兴,赐了府中奴仆每人两个月的月钱。”
财迷沈蕙本该同六儿一样开心,可她想起了段姑姑的话。
段姑姑料事如神。
腊月二十三,赵庶妃诞下五郎君两天后,薛皇后降下懿旨,封其为侧妃,视正五品,同时言皇孙诞生是喜事,抱了小郎君进宫给明德帝看看,却未说何日送回。
沈蕙走了好运。
大库房里不乏会审时度势的管事,记得沈蕙得赵侧妃喜爱,越过洪妈妈收了兽房的账簿。但她依旧轻松不起来,才逃脱大库房的刁难,又要承赵侧妃的命令。
楚王得知赵侧妃孕中常传召兽房的人去解闷后,选了些外面州府进贡的鸟雀小兽,命兽房先好生调教,去去野性。
沈蕙本以为仍是细犬猞猁那种普通东西,谁知道......
大清早,她跟小太监手里的小金丝猴面面相觑。
在其身后的铁笼中,另有一对鹞子、一只通体雪白的异瞳狮猫、一只器宇轩昂的大公鸡和一只拂菻犬。
“还能养猴子?”送动物的小太监均是前院的人,不能逗留,一把将金丝猴塞进沈蕙手中告退离开,可怜她抱着小猴,四肢僵硬,勉强稳住气息,朝段姑姑求救,“姑姑帮帮我。”
“你没去戏场看过猴戏吗?”段姑姑接过同样害怕到缩成一团的小猴,顺顺毛,小猴感受到她无恶意,极通人性,安然蜷缩在其怀中,安静乖巧,“年关将近,晚上没有宵禁,上元节晚上也没有,多出去走走,别成日闷在屋中。你且放心,能送进王府里的小宠肯定是训过的,一开始不能近侧妃的身,是怕它们不习惯环境伤人,你多照顾几日,便好了。”
她教沈蕙如何抱猴子:“我上次见这么乖的小猴子还是在宫里,当年容贵妃养了一只,宫人给贵妃绾发时,小猴儿还会在一旁递绢花和金钗。可惜容贵妃病逝后,小猴殉了葬,自那以后,宫里就没有妃嫔养这类玩意了。”
38. 自欺欺人
“侧妃,大库房那边奉大王的命令送来了五十匹贡缎、五十匹蜀锦与绫罗缬绢纱各十匹,您是留下,还是直接送去绣房裁衣裳?”东园正堂中,祥云手持记录好的布料小册,捧到赵侧妃榻边,“不止寻常的绫罗绸缎,大王又遣尤顺内侍亲自送了两箱上好的皮子,奴婢觉得做袄子或胡服再合适不过了。”
做庶妃时赵侧妃得了恩典,虽也住在南园中,但以矮墙与草木隔开其他厢房,晋升后楚王命人将墙修高,彻底相隔,称作东园。东园比不得南园宽敞,不如北园景色雅致,但胜在是赵侧妃独居,这般待遇,直逼楚王妃。
赵侧妃兴致缺缺:“先收起来吧。”
“崔侧妃、薛庶妃、郑侍妾、陆侍妾与陶侍妾均送了礼恭贺侧妃,奴婢愚钝,斗胆请侧妃想想如何回礼。”祥云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
“按照生四娘那那次回礼便是。”产后严禁受寒,门窗紧闭,堂屋里被数个炭盆熏得温暖,焚香氤氲,艳丽的锦缎堆满房,强行映出一抹乱哄哄的喜庆,打进赵侧妃眼中,却只觉得疲惫,“郑侍妾的比其他两个侍妾稍贵重些,她出身名门,府里又都传她出手阔绰,不能轻慢了。”
她深吸口气,自知祥云是为她好:“祥云,你不必费尽心思哄我,我没事。”
“您本就是早产,若长久地郁结在心,着实伤身体。”祥云遣人收走布料,面含心疼。
“正因为无奈早产,大王才有理由处置了宫中赐下的曲嬷嬷等仆妇,因祸得福。”赵侧妃自顾自开解着,“况且,五郎身边的乳母妈妈们是大王找的,里面还安插进了我们的人,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薛皇后再厌恶我,也会顾念五郎是她的亲皇孙。”
楚王进宫给她请封时,言其早产,薛皇后本想借势问责楚王妃,谁知楚王却道有刁奴曲嬷嬷等人欺上瞒下,已被他处置,全部杖责三十,赶出王府。
杖责痛苦,为首的曲嬷嬷没熬过去,当时就咽气了。
“侧妃,王妃来了。”廊下有小丫鬟禀报。
“你在月中行动不便,切莫多礼。”楚王妃怕寒气侵扰赵侧妃,先立在珠帘外解下斗篷,“我在宫里见了元娘、四娘和五郎,五郎生得康健壮实,极惹人喜爱,莫说是皇后殿下,连陛下每日都要抱一抱他,并预备了块玉佩,说等以后给五郎试晬用。”
她头戴假髻,正中装饰嵌了一圈玛瑙与绿松石的赤金方胜宝钿,两边各簪凤头垂珠步摇,身着大红蹙金锦襦,配同色花树对鹿纹披帛,下穿深紫夹裙,外罩层浅绛色的轻纱,这般打扮,显然是才从宫中回府便直接来探望赵侧妃。
楚王应是也回府了,但不知为何,没同来见见刚替他诞下过子嗣的妃妾。
赵侧妃扯扯嘴角:“五郎能得陛下疼爱,真是福泽深厚。”
“此番进宫,我向皇后殿下求了恩典,她允准元娘、四娘在上元节前几日回王府暂住,住到过完上巳节再走。”观她沉郁,一样思念女儿的楚王妃难得流露几分真情,眸底闪过一丝怜惜,不卖关子,说出对方最想听的话,“上元节是个好日子,那时你已出月,身子养好了,才能多陪陪女儿。”
“妾身谢王妃求情。”她心系许久未见的四娘,又想到新生的五郎,痛恨一次次的母子分离,不禁哽咽。
“月子里不能落泪,快擦擦。”元娘性情跋扈,唯独同四娘亲近些,楚王妃希望姐妹俩日常多相见,“如今你独居东园,地方宽敞,与从前不同,该想想给四娘安排住在何处了,不如让四娘去住东园西南角的小楼,离角门近,出了角门进南园再自宁远居后门拐入我院子里,和哥哥姐姐玩耍倒也方便。”
赵侧妃忙止住泪:“王妃说得是,左右四娘能待到上巳节,那时也开春了,住小楼刚好能登高望远。”
“大王找了不少小兽给你,目前就养在兽房,去去野性,你月中乏闷,多遣兽房的婢女带上它们来,别辜负大王的一片心意。”楚王妃无意久坐,临走前,点了她一句。
“是,妾身明日就让人来。”赵侧妃惶恐道。
孩子被薛皇后抱走,她对楚王怎能不心生怨怼,但再怨怼,都不该表现出来。
她忙吩咐祥云:“一时间忘了兽房那边,是我疏忽,明日快命沈蕙来,你别忘了代我去大王那谢恩。”
祥云寻借口道:“奴婢已谢恩过了,侧妃无需担心,尤顺公公讲除却拂菻犬、狮猫与小猴子,大王还寻了鹞子与斗鸡,前者罢了,后者的确野性难驯,不先让兽房的人调教调教,怎好送到您身边。”
“希望大王没多想。”赵侧妃叹口气,庆幸贴身婢女的思虑稳妥,心底弥漫开淡淡的后怕。
“自您入府以来,什么东西都是妃妾间独一份,大王素来宠爱您,不会的。”祥云轻声劝慰她。
“对,或许是我多虑了。”除却这般自欺欺人,赵侧妃别无宽解自己的办法。
她对楚王生不出半分爱慕,更自知楚王对她毫无真情。
早些年楚王根基未稳时宠爱她,是需要一个平衡后院、打压薛庶妃的工具,如今根基稳固,恰巧她又能生孩子,性情温顺、不争不抢,便多优待些。
—
翌日午后,雪初霁,赵侧妃小憩刚醒,便命祥云传了兽房送小兽到东园,力气大的好处顷刻体现,沈蕙左手一只拂菻犬、右手一只狮猫,身后还背着个小猴子,拖家带口的。
鹞子大小算个猛禽,而公鸡是斗鸡,成日斗志昂扬,沈蕙怕赵侧妃不喜欢,先挑了可爱乖巧的猫狗和小猴子来。
“阿蕙别拘礼,快坐吧,尝尝小膳房做的红枣桂圆甜汤。这狮猫真好看,眼睛颜色还不一样。听说狮猫不擅捉老鼠,养它只为一番乐趣,现今看来,甚是合理。这小犬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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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可爱,某年陛下在行宫设宴狩猎,大王带我去了,那些用作猎犬的狗当真吓人。”赵侧妃着人赐座,从沈蕙怀里抱过狮猫,逗逗拂菻犬,又望向小猴子,“你还给小猴做了衣裳。”
小猴子最通人性,沈蕙找谷雨缝制了小幞头小罗袍小靴子给它,教会了它叉手礼,进屋子后按照沈蕙的命令先作揖拜着赵侧妃,眼睛炯炯有神,随后扒红橘,剥下橘子瓣,献宝似的呈上去,真跟个小人一般。
人怎能吃畜牲经过手的东西,祥云想拦下来,但赵侧妃摆摆手,接过橘子喂小猴儿,小猴儿吃相斯文,还懂向沈蕙要巾帕擦嘴,弄得她这才半露笑意。
赵侧妃晋升侧妃后,院中增了不少奴婢,侍奉她每日擦洗三遍身子,隔两个时辰便换一套拿沉香熏过的寝衣,她丝毫不见邋遢,反而神采奕奕,团圆白皙的脸上更添温和,周身气度尽是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优容,含带着浅浅母性。
但沈蕙却感受到些刻意和麻木。
“奴婢不通女红,哪里懂这些,是去绣房求绣娘赶制的,一说要给猴子做衣服,气得管事的楚娘子差点要轰我出去。”沈蕙深知后院复杂,外加规矩森严,赵侧妃的喜怒哀乐并非她能窥探的,人家不提,她遂安安分分不想其他,只顾着做好本职工作。
“你这确实难为人了,实在是促狭。”小猴伶俐,极讨赵侧妃的欢心,“但给它穿衣服真是有趣,比逗弄猫猫狗狗还好玩。”
“侧妃若喜欢,不妨叫绣娘们多赶制出几件,日日换着穿。”沈蕙使出浑身解数哄她,拿来一早画好的图纸,“小猴子不比人,拿裁衣服剩的料子做就行,倒也不奢靡浪费。”
“好,你走时直接把它们三个都留下吧,冬日路滑,不用你来来回回地跑,如果我何时想逗逗鹞子或公鸡,会再着人传你。”赵侧妃命祥云塞给沈蕙一把金豆子。
金豆子小巧,正好能装进荷包中,多而实惠贵重,又不容易惹人注目。
忽然,赵侧妃仿佛随口一问:“听闻近来有谁刁难你,是大库房那边?”
沈蕙一面仔细斟酌,一面开玩笑似的答话:“谢侧妃挂念,奴婢年轻气盛,难免同人犯口舌之争,但奴婢从不曾落了下风来,旁人受了气,当然会反击,有来有往,算不得刁难。”
“你倒是豁达。”因这份心性,赵侧妃愈发喜爱她。
“其实一点也不豁达,每当大库房派人退回兽房账本的时候,我都想把账本塞那群管事嘴里,他们总说他们肚里没墨水,为方便查阅,请我体谅地按照他们所说得那般写名册。”她佯装直性子,“将全是字的账本吃了,还愁肚里没墨?”
“好好好,你这张嘴真有趣,我现在信你没在口舌之争上吃过亏了。”赵侧妃轻飘飘道,“回去吧,日后大库房那边八成不敢再捉弄你了。”
赵侧妃决定给沈蕙撑腰。
39. 奉承
还未等琢磨透赵侧妃的话,沈蕙甫一回兽房,便见六儿指指楼上,小楼凭栏处站着五六个陌生的身影,打头的老仆妇穿金戴银,一套枣红色的衫裙纹饰精致,外披着缎面羊皮里子的短袄。
“这是大库房的洪妈妈。”段姑姑唤沈蕙上楼,引她认人。
沈蕙一福身:“见过洪妈妈”
“好孩子,快起来。”大库房那地方当真养人,洪妈妈年逾五十仍双目精明、背脊比直,鬓发油亮,“她便是段妹妹你常说的沈蕙吧,模样周正,瞧着确实机灵,倒值得妹妹这般栽培信重。”
“洪妈妈您言重,晚辈愧不敢当。”沈蕙和段姑姑一样,言语并不热络。
王府里的生存之道如此,若非一个派别,没必要交好。
因有赵侧妃的敲打,洪妈妈方不情不愿地来了兽房,否则她才不会留余地,要一直刁难人到彻底理账前。
众人进屋后,段姑姑端坐着饮茶,摆出一副极想送客的姿态:“几日后就是元日,大库房诸位管事各个忙得分身乏术,姐姐若想说些什么,倒不妨直言,假如让兽房耽误你辅佐侧妃打理过节事宜,我该成罪人了。”
元日既是正月初一,新年到,家家户户谁不忙,何况是王府,除夕、元日宫中都会设宴,今年明德帝想多见见儿孙,命各亲王携妻儿入宫住到正月初七过了人日再回府,故而楚王妃便命赵侧妃暂时管家。
“怎会,我今天来兽房是办正事,取你们这的账簿名册。”洪妈妈亦是敷衍,嘴上亲近,随意寻个由头,“段妹妹你也在大库房里待过,又是宫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我们的活计只是表面看容易,偏生底下的丫鬟又不中用,传话传得乱七八糟,差点让你我之间生了嫌隙。”
她命小丫鬟上前:“还不速速赔礼认错。”
顶罪的人迅速狠狠跪下,大力扇自己巴掌,血印通红:“是奴婢不懂事传错了话,是奴婢愚蠢,是奴婢蠢钝......”
“行了,阿蕙,将簿册交给洪妈妈。”段姑姑懒得继续虚与委蛇。
洪妈妈遣丫鬟起身,表面客套,忙不迭走了:“事既办妥,我不叨扰你们了,沈丫头若得空,常来大库房逛逛。”
“你琢磨明白了吗?”段姑姑命沈蕙关上门,目光轻轻扫向她。
“赵侧妃是故意给我撑腰。”她想到昨日在东园时听到的,“但她之前素来不声不响,为何突然因为一件小事去敲打大库房,我查到洪妈妈背后是崔侧妃,她肯定也能,岂不是明晃晃地撕破脸?”
“有时,并非谁想不争便可如愿的。赵侧妃再次诞下皇孙又得晋封,风光无两,到这个地步上即使再韬光养晦,都没办法独善其身。人一发达了,踩你的依旧踩你,是害虫,可扑上来吹捧奉承你的,也不是绝对有利于你。”段姑姑话里有话。
沈蕙一点就透,当即明白赵侧妃的处境亦是自己的处境,颔首道:“不强硬些,日后恐怕会惹更多的麻烦。”
水涨船高,赵侧妃走了大运,而她从入府那天起就被视为楚王妃、赵侧妃一派的人,岂能躲过想拥上来借势的人?
赵侧妃先前不争不抢的,如今却暂时手握管家权,王妃又不在府中,乃后院第一位贵主,果断给她撑腰,出手保护自己人,稳定人心,也是想表现其今非昔比,教训个洪妈妈来杀鸡儆猴,命大库房那边安生些,恪尽职守辅佐。
至于她......约莫是因为这次她从未向大库房服软,不做墙头草,才能被赵侧妃看重,借着她展示信任,否则有的是人削减了脑袋想顶上来。
“难道,我该再跋扈些?”沈蕙问段姑姑。
段姑姑赞赏地稍露笑意:“像赵侧妃这样的主子,她的脸面不光在宠爱上,还在于她的孩子过得好不好、她手下的人过得好不好。假如遇事你先服软或立即倒戈了,旁人上来打你,打的并非你的脸,而是赵侧妃的脸。”
“谢谢姑姑,我受教了。”沈蕙将这条职场经验谨记于心。
过了今夜就要到除夕,府里府外上下一片喧闹中,沈蕙急忙写好食谱,忙里偷闲,躲进膳房里闻着甜而暖的蒸蛋糕香,在昏黄的小油灯边画图纸。
祥云偷偷找过她,想求她想点新奇的趣事分散赵侧妃的注意力。
如今赵侧妃掌着家,除却打理庶务看账簿就是闲坐着发呆,神情虽正常,但眼眸里时常填满郁色。
沈蕙猜,她大概有些产后抑郁。
“姐姐还在画布袋呀,是想一起做给赵侧妃吗?”沈薇在纸上记食材的数量,瞥见沈蕙正画着图纸,好奇道。
沈蕙左改右改,仍不满意:“我先自己用试试。”
古人非傻子,布包这种东西大齐早已被发明,但因外形粗糙,只是缝了背带斜挎的布袋子,尚只在普通商旅中流行,她想仿照后世的硬皮手包,做个送给赵侧妃。
若是容易,以赵侧妃的性子大约会想亲手缝制给孩子们,算是给她找些事情做。
“你总会弄这些新鲜玩意,来尝尝这蛋糕是不是你说得那个味道。”吴厨娘拍拍桌子,示意两人收走不相干的东西,来尝菜,“我吃着行,但最好再多放些面粉,拿炭火猛火一烤,夹炙羊肉吃应该很是不错。”
沈蕙不过能记住个大概的食谱,连写带比划,沈薇随着她半想半猜,尝试做蒸蛋糕,可惜不知何处出了问题,成品总是古怪。
沈薇问旁人:“六儿七儿,你俩感觉怎么样?”
“像放了糖的鸡蛋饼。”小吃货六儿向吴厨娘讨配菜,“上次买的酱瓜还剩嘛?”
七儿忙喝水:“有点噎得慌。”
“快帮我倒一杯酪浆。”沈蕙也觉得干,直拍胸口。
“我都做三次了。”沈薇苦恼道,“姐姐,你真不记得任何配料的细节吗?”
因强行回忆烹饪方法,已大脑空白一片的沈蕙晃晃头,似乎用脑过度了,她以前会吃爱吃,但终究是个学生,哪里能和专业的厨师相比。
“又在蒸你们那个蛋糕了?”张嬷嬷看着众人反复忙活几次,倒是技痒,“这是阿蕙自己想吃,还是准备呈给赵侧妃的点心?”
沈蕙眼巴巴地瞧着她:“要送给赵侧妃的,嬷嬷,帮帮我们吧。”
“行,那我帮你们一把,稍稍奢侈下。”张嬷嬷一笑,“大道至简,凡是做点心,记住唯一的诀窍就好,要舍得放糖。”
“怪不得我总觉得赵侧妃那的糕点特别好吃,即便是最普通的白糖酥饼,都比下人膳房做得好。”沈蕙恍然大悟。
“酥饼要用猪油开酥,要不是做给主子们吃,谁舍得那么用。”张嬷嬷飞快阅览过一遍她写的大概食谱,手上动作利索,“你还准备了哪几样新奇的吃食,我瞧瞧。”
“还有双皮奶和奶油。”沈蕙赶紧道。
“听起来和冰乳酪与酥山大差不差。”张嬷嬷出身宫中,见多识广,“可惜现在不巧,天寒地冻的,都在用牛乳做酪子,卖鲜牛乳的人不多。这两样东西你直接拿食谱交上去吧,东园小膳房里什么东西没有,由着他们去试去做。”
张嬷嬷一出手,自然厉害,这次的蒸蛋糕水润蓬松、香甜温软,因缺少旁的搭配,她把酸杏干切碎了用淡淡的糖水一熬,煮成微浓稠的酱淋在上面,酸甜中和:“这东西好,老少咸宜,不过最好搭配鲜果,等有樱桃了,用糖煎樱桃配着吃,或许比樱桃毕罗还受人追捧呢。”
“还得是张嬷嬷。”甜食消除烦恼、缓解疲劳,沈蕙越吃越来了精神。
*
因人人忙碌,赵侧妃下令延后府中了宵禁的时辰,月黑风高,兽房里多出不少人。
“姐姐...”廊下,谷雨特意立在门外等沈蕙回兽房,深深行礼,双手奉上一支嵌白玉珠杏花银步摇,“多谢姐姐。”
沈蕙诧异,扶她起身:“你干嘛呀,突然跟我客气。”
“赵侧妃要给新养的小猴子裁衣裳,祥云姐姐问绣房的人谁会,我一听便知是姐姐找我做过的,立马接了这个活。楚娘子见状,晋升我当三等绣娘,从此我不再是杂役小丫鬟了。”谷雨也是苦尽甘来,眼角含泪。
即便升了三等,谷雨的月钱也买不起银步摇,所幸偷偷往外卖巾帕荷包的生意红火,不用她倾尽全部身家。
她当然知道无论送不送礼,沈蕙都拿她当好妹妹,然而一想到她依着沈蕙、沈蕙依着许娘子、许娘子依着赵侧妃,一个牵一个,竟然能令她这小小的杂役沾上赵侧妃光,不免多出些刻意的讨好。
“那太好了,赵侧妃性情和顺,你勤恳当差,她就不会吝啬赏赐。”沈蕙真心替她高兴,又意识到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楚娘子能随意晋升杂役,我能吗?”
谷雨想了想:“应该可以,毕竟兽房现在没有一等婢女,婢女里你最大,你如果想提拔谁就请示下段姑姑,得她同意后,准没问题。”
“原来如此。”沈蕙觉得也是时候提拔下六儿七儿了。
“姐姐快进屋吧,孙婆子和几个别处来的奴仆在等你。”谷雨道。
屋里桌上堆满各式小木匣,将要装不下。
孙婆子极有眼色,凑过去扶沈蕙进门。
“沈姑娘好。”孙婆子刚要说话,三两丫鬟们挤开她,忙朝沈蕙谄笑道,“元日将近,奴婢绣一只带有祥云纹的荷包给姐姐讨个好彩头,祝姐姐长乐无极、长乐未央。”
余下人异口同声:“奴婢也一样。”
其中甚至还有个岁数不大的小太监:“沈姑娘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们懂规矩,见过沈蕙了就走,是避嫌,也怕她拒绝。
最先进屋但没讲上半点字的孙婆子不甘落于人后,待只剩她后,“噗通”跪到沈蕙脚边,
奉承也需有度,她这就过于夸张了。
“干什么,孙婆婆你赶紧起来。”沈蕙避开。
“老婆子我心里有愧,不敢起身,只等先沈姑娘原谅了我。”孙婆子却不肯,声泪俱下,“我明白自从我分来兽房后你总默默提防着我,我不与你继续隐瞒了,我的确收过田女史的银子,可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当真如段姑姑所言,人一发达,什么香的臭的全沾上来了。
沈蕙一改对兽房众人的和善,冷冷道:“孙婆婆如今坦白,是无意再听从田女史了?”
“何止。”孙婆子还跪着,“我是愿意将功折罪的。姑娘你不知,小梨虽年纪轻轻但比我心机深沉百倍千倍,时常奉命监视你的一言一行,近来田女史似乎吩咐了她做哪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她白日里早早出了兽房到处闲逛听壁角,入夜后悄悄去田女史那传报消息,着实可恶。你如果不嫌弃,我必定替你紧紧看管住小梨。”
“姑娘看来是不信我,好,我和你发毒誓。”她一咬牙,竖起三根手指。
“快过节了,婆婆何必平白无故地沾这种晦气。”沈蕙作观望神态,真话里掺上半句假,“假如讲究一个情分,我相信你,可万事还要讲道理,恕我无法全然相信。田女史害段姑姑丢了大库房的差事,又屡次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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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定此次洪妈妈就是受了她的指使。除非你帮我探探小梨的口风,问她田女史到底在谋划什么。”
“是,老奴定会办到。”孙婆子松口气,自顾自站起来,讨好地上去替沈蕙收拾下面人送的礼,“姑娘莫动,我来替你收拾。”
沈蕙摇摇头:“小丫鬟讨好我就罢了,太监寻我作甚?”
“正因为是太监才要奉承姑娘你呐。”孙婆子是府里老人,零碎的消息知道得比她多,“大王不喜用阉人,主子们身边也就几个贴身伺候的公公得重用些,余下各房里,只剩大库房的三个管事、前院采买房的三个管事和大小主子膳房的六个管事是太监,太监不比奴仆,管事的位置就那么些,斗得最厉害。姑娘你前途无量,谁不想借您攀高枝呢。”
她语罢,赶紧找补:“当然,我是受良心谴责,绝对忠诚于姑娘你。”
沈蕙晲着她,似笑非笑:“那我等着孙婆婆你的投名状。”
做墙头草,总是做不长久的。
—
除夕夜,驱傩忙。
宫中要行大傩之礼,驱傩队伍从承天门出了皇城,一路越过外郭城的诸城门,声势浩大,鼓声肃穆,齐齐唱道:“...凡使一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楚王府里自也小办了场驱傩仪,许娘子的儿子苗谨被选做应和方相氏的逐疫侲子之一,头戴狰狞假面,在火光冲天的庭燎旁跳祭舞,而后随众人绕夹道驱邪祟出府。
而堵在兽房门口奉承的人比驱傩队伍还大嗓门。
“沈姑娘好。”
“奴婢见过沈姐姐,姐姐要去哪,用不用奴婢引路?”
“姐姐,我上次说得事情......”
新鲜出炉的三等婢女六儿较以往更不好惹:“去去去,把我们姐姐当什么了,大王和王妃三令五申不许奴仆拉帮结派,可别害了她。”
七儿嘴巴笨,就默默挡在沈蕙身前。
“诸位莫要让阿蕙难办,望你们体谅。”沈蕙是故意没从花房穿过,而是走外面的夹道,按照段姑姑的教导顺势表态。
这不叫收了钱不办事,之前送礼只是他们自己凑上来试探态度,投石问路而已。
段姑姑告诉过沈蕙,若她实在过意不去,全认作弟弟妹妹但不答应为谁办事,几日后这帮人便散了,或许会剩下一两个心性坚韧的,那才算能收拢的人。
话已至此,围堵沈蕙的丫鬟太监们只得散去。
沈蕙闯过这关,终于挤进下人膳房。
“姐姐,你们兽房要设庭燎吗,不设置的话,来与我们一同守岁吧。”沈薇指挥众人准备好明日做五辛盘的时蔬,一身辛辣气,“采买房、花房和绣房的人都要来,张嬷嬷看得的银子多,命我买了些牛肉,你吃不吃?”
庭燎就是大火堆,人们坐在火堆旁守岁。
这时习俗是在元日吃五中辛辣蔬菜做的五辛盘,也吃类似饺子的吃食,但叫汤中牢丸。
“当然吃。”沈蕙还是想在过年时吃顿正儿八经的饺子,“要不咱们包牢丸吧,不过模样要改变一些,包两种馅,牛肉大葱和韭菜鸡蛋,不放汤,过水煮后直接吃,沾蒜末与酱油、醋。”
这吃法怪,但奈何姐姐爱吃的食物都少见,沈薇已见怪不怪:“好,姐姐想吃什么我做什么。”
庭燎火旺,温暖的热气烤得人困意上涌,竹子被烧出轻轻的噼里啪啦声,极为助眠,沈蕙靠着沈薇,边等着吃饺子,边懒懒地看拿菜的婢女进进出出:“那几个人瞧着面生,我怎不知后院有出手那般阔绰的婢女?”
她们拿的全是贵菜,又一个劲打赏厨娘。
“应是郑侍妾院子里的,就是新入府的主子,住在北园。”沈薇向她们挥挥手。
“我们姐姐向两位姐姐问好。”一跟随的小丫鬟递上对银戒指。
“郑侍妾属实大方,她进门后赏了绣房所有人,每个大绣娘各得一对金钗,小绣娘是一对银钗,丫鬟们也有二两银子。”沈薇本是不好意思要的,但毕竟属于人情往来,道了声谢,只得收下。
沈蕙手拿银戒指把玩,不住感叹:“估计这就是出身世族的女郎吧,自幼钟鸣鼎食,最不缺银子。”
忽而,听脚步声急促。
一衣衫单薄的少年闯到角门处,朗声问:“这可有兽房的婢女?”
他腰间别着假面,着赤布袴褶,是侲子的打扮。
“怎么了?”沈蕙被吓了一跳,忙出去道。
“我养的猫近来总是叫,还偷偷往出跑,今夜一看,它好似要昏过去了,还望姑娘帮帮我,救它一命。”这小郎君身形修长,大约舞勺之年,比她高些,厚重保暖的袄子全裹在低声喵喵叫的大肚子母猫上,发顶与肩头落满霜雪,白茫茫,寒冷浸透罗袍。
“有没有种可能,它可能要生了。”沈蕙摸摸他怀里的超级无敌大胖猫,震惊之余,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把它喂这么胖,能不难产嘛。”
她不知这人身份,不敢随意应下。
这郎君神色焦急,指节被冻得发白,观沈蕙猜疑,眉宇间染上无奈,不得已道:“是我蠢笨,还请姑娘救救它。我姓萧,大王是我舅父。”
他递来一块沉甸甸的金饼。
“好吧……”金饼的力量无限大,且沈蕙确实听说过前院似乎住着个楚王的外甥,一把接过嗷嗷叫唤的母猫,这重量差点令她闪到腰,来不及回兽房,狂奔向沈薇的屋子。
40. 萧家郎君
但沈蕙哪里懂得这种事,几乎手足无措,忙令六儿去叫段姑姑。
段姑姑喜静,但谁让沈蕙是个活泼的,早早拉了她来围着庭燎守岁,坐在人群中跟张嬷嬷玩弹棋,倒也适应了吵闹。
“这是只快生产的母猫吧。”段姑姑见了猫后先问一嘴,怕是后院哪位主子的猫,让沈蕙沾染麻烦,“谁养的?”
“是萧家郎君。”沈蕙将大胖母猫放在软垫上,双臂发酸,“姑姑您帮帮我,人家给了我一块金饼呢,看在金子的面子上,我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依稀记得这萧郎君的母亲是楚王的同母妹妹宜真公主,其父被降罪削爵去世后,母亲躲进道观清修,叔父闭门不见,惟有舅舅楚王愿意养他。
因喜好读书,萧家郎君成日住在藏书阁中鲜少出来见人,不知是真读书读得痴了,还是因身份尴尬而避嫌。
故而,沈蕙怕段姑姑因萧郎君是罪臣的儿子不愿帮忙,特意拿出金光闪闪的金饼。
“罢了,一只猫而已。”段姑姑对沈蕙的财迷模样无语凝噎,挽起衣袖,吩咐道,“你去命人烧开水、然后找只小银剪子,绣房的人手里应该有。”
她轻轻按揉着母猫浑圆的小腹:“再到下人膳房问问羊奶糕还剩不剩了,拿温水化开了给它吃。”
干坐着守岁无聊,一听段姑姑要给母猫接生,众丫鬟们全凑过来。
胖乎乎的狸奴心态好,不怕生人,乖乖等着旁人喂它东西吃。
第一只小猫没一会儿被生出来了,段姑姑撕开胎盘丢走,不让母猫吃,不过因食物充足,胖狸奴也没非要靠胎盘补充体力。
段姑姑拉来沈蕙:“你按照我的手法继续缓缓按摩它的肚子,我剪脐带。”
“头一次见母猫生小猫,原来是这样生出来的。”
“见多了就好,人也一样呢。”
“你们愿意往外送吗,我想养。”
围观的婢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看依次新生的五只小猫看得心都要化了。
“姐姐,快趁热吃。”忙了快一个多时辰,沈薇怕沈蕙饿,见母猫一生完,立马送来又热过两遍的水饺和小碟子,“这是你要的酱油泡蒜末。”
不光有水饺,大家凑在一处,晚上不睡觉闲得无事可做除了聊闲话便是吃,下人膳房提前备了许多吃食,塞着火腿馅的糕点、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全是油的烤牛肠、咸津津的卤鸡杂、酸辣爽口的酱瓜、用骨头汤熬的棋子面......
沈薇当然知道姐姐饭量大,用小碗多盛几碗不同的菜,一并端来。
“要是有虾仁就好了,做三鲜馅的。”饺子皮薄馅大,汁水充足,牛肉饺子一咬满是肉香,韭菜鸡蛋馅里的是新韭菜,水灵灵的泛着鲜,沈蕙大快朵颐,“你们也快尝尝,真得好吃。我们还可以试试炒熟的馅,蒸完之后会沁油,比煎娥眉夹子都香。”
“牢丸吃来吃去不过就这几种样式,但如此弄蒜末酱油不错,极有滋味。”张嬷嬷反倒是喜欢蒜酱,“放上醋和胡麻油、胡椒,辛辣解腻,适合吃姜豉时蘸着吃。阿蕙,你不是要时常给赵侧妃进献食谱嘛,这样东西比牢丸合适,等开春后田庄里送来新的春菜,用它拌凉菜,倒是清爽。”
“那腌蒜呢,拿糖水腌和拿醋腌的。”沈蕙问。
六儿不挑什么吃法,有的吃就好:“可行啊,吃腌胡瓜的时候我就爱吃里面的蒜瓣。”
“明天我先做来尝试下,正好冬日里寒冷,怎么弄腌菜也不至于腐坏。”张嬷嬷虽总怀疑沈蕙从何处得知这么多新奇玩意,但怀疑归怀疑,只论吃食,她还是很乐意按照对方的想法去尝试。
小猫吃过奶,当即进入梦乡。
“那位萧家郎君似乎不愿再要小猫了。”沈蕙记得段姑姑不喜辛辣味重的东西,没给她盛蒜酱。
段姑姑从前性子本就清清冷冷的,在吃方面亦是克制,把水饺自中间夹断,小口半个,略放些醋,尝了两筷子便作罢。
“他本就身份特殊,时时刻刻要避嫌,更何况兽房又在后院里。”她寻来杯水漱口,在随身的荷包中拿出酸杏蜜饯含着压味,“到底是六条性命,兽房养了那么多猫儿狗儿,不差六张嘴吃饭,你养着吧。只是这母猫...你命小丫鬟们以后少给它喂些吃食,简直快赶上金云了,再胖下去莫说抓老鼠,连路都走不动。”
饶是段姑姑见多识广,也很少见过如此胖的狸奴。
那母猫四条腿强壮,全是肉的大肚子肥圆,毛茸茸的屁股敦实,尾巴粗而有力,身形如小猞猁似的,也不知吃什么能喂成这样。
它生产一通,将沈蕙忙得团团转,但生完后和没事猫一般慢悠悠来觅食,冲桌上摆的卤鸡杂嗷嗷叫,却极懂事,不偷吃不探爪子,眼巴巴地求人喂。
“真不喂它吗?”沈蕙心软。
聪明的猫素来会看脸色,它瞧沈蕙可怜它,愈发扮作柔弱,噗通咣当地往矮桌底下一倒,似乎是想露出自己的干瘪的肚皮展示饥饿,谁料因过于肥胖,只宛若哼唧酣睡的乳猪,肉山翻涌波浪,营养过剩。
沈蕙:......
确实没必要再喂了。
生产费体力,但羊奶糕已足够胖狸奴恢复,现在是单纯地嘴馋。
除夕、元日两天当然是年关前后最热闹的时候,宵禁形同虚设,与府衙禀报一声,即可跟随民间的驱傩队伍出了坊门,千家万户里庭燎的火光染红大街小巷,鼓噪阵阵,与侲子们的念唱歌声响彻长安。
但楚王府里的热闹劲欢腾一瞬间便过去了。
妃妾们若想活得体面,无非是渴盼楚王的宠爱、奉承主母楚王妃、尽心照顾孩子,但如今这帮人都不在府中,斗也斗不起来,虚与委蛇又没意思,各人闷在各人的院落中,坐看下人们们备桃符,闲观婢女们玩双陆,百无聊赖。
赵侧妃睡不着,又没法下床去院子里守岁,便有一眼没一眼地看闲书解闷:“什么声啊,笑得真欢。”
“守岁的小丫鬟们正比试着投壶呢,还有几个簸钱玩的,我唤她们进来,玩给您看看?”祥云忙问。
簸钱是种闲趣的游戏,手持铜钱往外抛,丢到地上,看谁的铜钱落地后正面朝上得多,谁便获胜,以往宫中岁月无趣,赵侧妃也曾同其余宫人这般玩过。
“既然玩得开心便让她们自己玩吧,多赏小膳房的人一个月的月钱,命那边做些红枣甜汤、鸡丝馎饦来让守岁的奴仆吃,暖暖身子。”但赵侧妃却摇摇头,“前院参与驱傩的侲子吃上饭了吗,不可怠慢了谁,要一视同仁。”
祥云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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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吃上了。不过,唯独萧郎君没和大家一同吃,自己领了食盒回藏书阁。”
“那孩子真是命数不好,可惜。”也许是受过拜高踩低的人欺辱,赵侧妃从来不屑如此,待萧元麟和府里的郎君没甚区别。
“侧妃,外头看门的丫鬟说郑侍妾想来拜见您。”门外有奴婢忽然道,“陶侍妾和陆侍妾也都来了。”
赵侧妃略略一蹙眉,但依旧应了:“请进屋吧,命人搬一道屏风挡在我榻前。”
郑侍妾最殷勤,甫一进堂屋,忙不迭说:“妾身入府许久还未曾拜见过您,如今正值除夕,想着侧妃您应当得空,就急忙来请安。”
“见过侧妃,妾身是随陶姐姐来的。”陆侍妾不甘落后,“这山参与血燕是妾身娘家寻来的,特意送给您补气血。”
“多谢陆妹妹的好意,但我早产了五郎君体虚,只怕虚不受补。”赵侧妃声色懒懒,不接受陆侍妾的奉承。
“是妾身思虑不周。”陆侍妾没料到她会明着不给自己面子,悻悻道。
郑侍妾不动声色地站到陆侍妾身前,命婢女奉上一只木匣:“之前姐姐您送了我许多回礼,珍贵无比,我不能白捡您的便宜。”
木匣里套琉璃做的钗环首饰,琉璃难烧得澄澈,有价无市。
“总闻郑妹妹出身名门、家底丰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厚礼当前,赵侧妃仍然眉头难舒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相比满心奉承的郑、陆二人,陶侍妾明白事理些,因同是楚王妃一派的,她以往同赵侧妃关系不错,奈何一个得宠一个不得宠,现今更是天壤之别,偶尔能说说话的情分逐渐变了味。
楚王府里的情分比琉璃还脆弱易碎。
但赵侧妃念着陶侍妾的好,撇下旁人,单单只和她言语亲近些。
三个侍妾并非不会察言观色,感觉赵侧妃心存厌烦后,草草坐上两刻钟便告退。
“那郑侍妾若真有心,也不至于入府快一个月了,才来拜见您。”祥云遣婢女收好首饰药材,先暗中找人验过,再封起来不动,“还有陆侍妾,从前仗着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女郎总看低您,如今倒也敢跟着陶侍妾贴上来,难为陶侍妾是个老好人性子,又和她同住在北园,不得不答应。”
“拜高踩低,人之常情,你记得派人去小弟那一趟,命他安安分分地做好他的官,专心教导好他儿子,不求日后能替三郎办事,不拖后腿就好。”赵侧妃怕谁背后出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说三郎君名义上的外祖母与外祖父是长公主和驸马,可楚王不至于仍让赵侧妃的家里人留在京郊处务农。
赵侧妃的幼弟小她两岁,今年二十又五,任京兆府下万年县的录事,从九品,这品级在长安城里比一只蚂蚱还容易踩死,但以其资质来说,能当官就都不叫是祖坟冒青烟,简直是祖坟飞上天。
何况蚂蚱与狼非绝对,小狼见到大狼既成了蚂蚱,蚂蚱遇见蚂蚁,也能成恶狼了。
祥云却怕她疑心过重,反扰乱自己的心绪,宽慰道:“您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您清楚,淳朴老实,养得孩子自然也是这般性子,您莫要担心。”
“但愿如此。”她揉揉额角,“要将话说狠一些,断绝我弟弟心里的侥幸。”
41. 睚眦必报
元日到,换桃符。
楚王府院落众多、朱门重重,倒是不拘着只在正门上挂着写有“神荼”“郁垒”两门神的桃符,六儿七儿奉段姑姑的命令早早把才小憩片刻的沈蕙叫醒,先灌上一口辛香浓郁的屠苏酒。
本还一半魂魄梦游天外的沈蕙立即三魂七魄归位。
饮过屠苏酒,还要再食五辛盘,被辣得双眼通红的沈蕙哪里能吃的下去,连滚带爬拿上谷雨连夜赶制的布袋夺门而出,吓得跟她回来腻在一起的糖糕迷迷糊糊喵喵两声,又翻身大睡。
糖糕,是沈蕙给母狸猫新起得的名字。
东园。
祥云亲自迎上前,握住她的手:“阿蕙,你可算来了。”
“祥云姐姐看重我,但准备东西亦是需要不少时间,过节前各个房里事情都多,恕我耽搁了些。”她先请罪,姿态放得低。
“不打紧,反正侧妃喜欢你。”祥云笑容热络,忙拉着她见赵侧妃。
新年穿新衣,赵侧妃即便不能离了床榻,也换过新衫裙,石榴红绫夹棉短襦色泽明艳,用金线绣着小朵的海棠花,衬得她精神些。
沈蕙被她免了礼数,便直接坐到榻边送上斜挎包。
用硬皮子撑住四个角的包呈长方形,上面有折叠过去的盖子,里面分成两部分,另有放小东西的小兜,背包带可调节,但因为用于调节的扣子是谷雨寻匠人临时做的,只是木头扣。
“好生新奇。”赵侧妃来回翻看斜挎布袋,爱不释手,“我从前见过胡商们的孩子用过这种布袋,但没你的厚实,里面也不曾分得如此清楚。”
她又瞧向沈蕙腰间的腰包:“这就更有趣了,是系在腰上的布袋吗?”
“对,奴婢给您看看。”沈蕙解下腰包,与她细细说来。
“真巧的想法。”祥云趁机道,“侧妃,您不如给三郎君、四娘和五郎君各缝制一个,三郎要跟随先生们读书还要学骑射,用背在身上的布袋合适。四娘岁数小,拿腰间的布袋正好装些糖块或香豆。至于五郎君,您预备着给他以后用,和哥哥用一样的。”
赵侧妃终于真心一笑,难得提起些兴趣:“对,给他们用,不光要一人一个,多备几个换着用。”
“奴婢这另有别的图纸,侧妃可以慢慢都做做。”沈蕙是带着任务的,见任务能完成,不由得松口气。
“我见你方才看了那点心好几眼,可是饿了?这牛乳点心是按照你进献上来的食谱做的,清甜细腻,蒸蛋糕蓬松柔软,我还喜欢不吃蛋糕,只拿上面的牛乳酥油沾果子吃。”赵侧妃观她小姑娘姿态,即便她和女儿四娘差些岁数,但总能因她想到自己女儿。
牛乳酥油既是沈蕙告诉给小膳房的奶油,本朝贵族多嗜甜,赵侧妃有时也不例外,冬日进贡的果子酸,蘸着奶油吃正好酸甜中和。
沈蕙眨眨眼:“侧妃您吃得好便是。”
“底下哪里有牛乳和鲜果,你怕是没尝过,我让小膳房做一份,你带回去吧。”赵侧妃满腹心思无处诉说,神色沉郁厌倦,一时失言,“祥云担忧我,实在没法子,去找了你,我知道你能干,却不想总把你卷进来。东园瞧着风光,我却时时担心这风光只犹如昙花一现......”
“侧妃。”祥云一惊,顾不得规矩,打断她的话制止道,“您既然疼爱阿蕙,便不要与她讲这些,否则不是害了她嘛。”
“奴婢方才什么也没听见。”沈蕙低头不动,手心弥漫开湿冷的汗。
沉默良久后,赵侧妃摆摆手:“你出去吧,到偏厅等着膳房做点心吃。”
沈蕙照旧垂头,乖乖退下。
她自会调节心情,既然都表明了说什么都没听见,装傻便是,在偏厅里吃着点心等膳房做点心。
有赵侧妃发话,那边不敢怠慢,没用上半个时辰,着丫鬟送来一大一小两个食盒,随之而来是遮不住的奶油香。
“用不用我送姑娘回去,我们姑姑听说你爱吃牛肉,给你留了碗清炖牛肉。”沈蕙常来东园,里面的人早注意上了她,丫鬟只负责传话,“姑娘别怕犯了规矩,侧妃不吃牛肉,但膳房需用牛肉吊高汤,留下的肉除了送人只能扔。”
“劳姐姐替我多谢你们姑姑。”沈蕙如今已学会平淡对待这种事,自荷包中抓上把铜子当丫鬟的跑腿钱,拎上食盒便走。
谁料才走到一半,竟在后院迎面碰上二郎君身边的玉兰。
玉兰伸胳膊拦住沈蕙:“沈姑娘。”
沈蕙拎着食盒,满心是吃蛋糕,无意和她纠缠:“玉兰姐姐。”
“怪不得都说你得赵侧妃喜爱,东园小膳房是王妃开恩、大王准许,特意给侧妃建的,结果侧妃三番五次赏赐小膳房的吃食给你,真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了。”玉兰今日穿窄袖衫裙,天不算冷,她未披袄子,露出腕间光泽晶莹的嵌珠珊瑚镯来,“从前是姐姐办事欠妥当,妹妹别介意。”
沈蕙装傻,只想走:“姐姐您是二郎君亲手提携的一等婢女,自然比寻常人端庄稳重,何曾有欠妥当的时候?”
“短短几日,兽房便门庭若市起来,妹妹高兴坏了吧。”玉兰不肯放过她。
“我有事,先行一步。”沈蕙心心念念着奶油水果蛋糕,没好气,撞开玉兰迈进梅园的角门,为防止其跟上来,拐入小路。
玉兰鲜少来过后院,不如沈蕙熟悉路,梅园紧邻南园、东园,东面是绣房,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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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处往左走越过拱桥池塘是北园,往右走再穿一道门便到下人膳房,四通八达,她跟几步遂跟丢了。
—
“干娘,那个沈蕙简直不识好歹。”大库房院子里的厢房中,铩羽而归的玉兰给干娘洪妈妈奉茶,怨气冲冲,“您的猜想八成没错,说不准就是赵侧妃故意给大库房挖坑做局,想彻底把咱们这些崔侧妃的人拉下来。清理过绣房,现在轮到大库房了,若放在从前崔侧妃独宠时,谁敢这般对您。”
“真是风水轮流转。”洪妈妈感慨道,“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宫女会接连有孕、晋封侧妃,现金王妃又让她暂时管家...难对付呀。”
玉兰不如她想得明白:“赵侧妃怎就突然变了性子,是谁在背后挑拨吗?”
“变了性子?”洪妈妈思及她打听到的事,背脊不住发凉,“倒是不像变了性子,而是赵侧妃本来就是如此的性子。绣房从前怎样磋磨她,你不是没见过,结果她温温吞吞忍下来,时隔多年后竟冷不丁地突然出手。欺辱过她的绣房的人,死的死,残废的残废,可真够睚眦必报。”
洪妈妈不知内幕,遂以为是赵侧妃除掉了吴绣娘,又以此为引子收拾了原先的管事袁娘子、魏绣娘等人。
吴绣娘是在府里“病死”的,而袁娘子被许给一茶园管事去看茶园,离京路上马匹受惊导致连车带人撞上树,她当场便断了气。魏绣娘则在嫁人后失足落了水,人虽救活,可惜手冻得没知觉总不听使唤,恐怕难再绣花了。
“那我们......”玉兰迟疑地问。
洪妈妈盯了眼玉兰腕间的镯子:“府里最忌讳左右摇摆。崔侧妃不中用,接连被王妃变相地惩处禁足,我们就要帮侧妃逃脱困境。二郎君宠爱你,你试试说动他去劝劝侧妃尽力扶持他。王妃生的大郎君不在了,他最年长,又已娶亲,这都是三郎君近几年没法比的。陛下眼瞧着快...日后二郎君既是皇子,皇子得重用,当然惠及其养母,侧妃还愁没出头之日吗?”
“对了,最近二郎君不在府中,你安生些。”洪妈妈轻视沈蕙,却怕段姑姑,好不容易联合田女史把精明能干的对手踢走了,必须防止其因为攀上了赵侧妃,重新杀回来,“你生气,小小地再给兽房些教训好了。”
而且洪妈妈也明白玉兰的心思。
玉兰骤然得宠,自觉与旁的丫鬟不同。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和颜面嘛,前者玉兰有了,只缺后者,被二郎君抬到这个位置上,她是下不来的,若连个丫鬟都摆不平,露出软弱,等宠爱淡了的那日,不用二少夫人出手,松竹堂的其余婢女就要先整治她。
洪妈妈可惜地想,玉兰大概是个弃子了。
42. 晋升一等
近来未下雪,天不冷,沈蕙邀沈薇、春桃和谷雨来兽房玩,四人支了两个炉子,一只炉子取暖兼煮茶、一只炉子烧得火旺些,上头放着陶锅做炉焙鸡。
这炉焙鸡和三杯鸡、黄焖鸡差不多,将小鸡水煮过八成熟后切大块,丢进热锅中加小撮盐猛火翻炒,再慢慢炖煮到酥烂脱骨,中间小杯小杯得加清酒与醋,多次后渐渐入味,吃时酱汁浓郁,鸡肉醋味香醇,又有一丝酒气提鲜。
“姐姐,你天天陪金云与糖糕玩怎得也不见成效,它俩还是这副胖成球的模样,甚至比前几日更肥了。”沈薇吃饭时不忘揉揉金云的大肚子,本还凝重的恐惧愈发消退,因手感柔软,难以停下来,“兽房不是已经限制糖糕吃肥肉了吗?”
她摇摇头:“至于金云...能把威风凛凛的豹子养成大懒猫一般,是兽房的本事。”
金云野性尽失,薇桃雨三人又常来兽房,起初虽害怕,但时日渐久后便知金云的懒惰与贪吃,只当它是大号肥猫。
而动物太胖对健康有害,沈蕙怕金云、糖糕两坨大猫卒于肥胖并发症,努力多带它俩运动减肥。
“我怀疑糖糕说不定只是表面乖觉,实在背地里悄悄来你们这偷吃东西。”沈蕙蹲在金云旁边捧着碗啃炉焙鸡,肉香四溢,“我总感觉它身上弥漫着股炖肉味。”
“是嘛,我闻闻。”过了正月初七,楚王一家回府,春桃也终于得以随楚王妃出宫,她想抱起糖糕闻闻,托住它的两只胳肢窝,拼尽全力向上一提,却听腰间传来“噶嘣”一声,只得无奈作罢,“其实你们别担忧,宫里养小兽的人说狸奴比狮猫活得久,长寿的豹子更是能长到二十余岁,应该不用控制饮食,像人那般担心得病风吧。”
当下不少人遵从医书记载的医理,认为过于喜爱吃肥肉会得一种名为“病风”的病症,以沈蕙理解的,这病风大约既是后世的心脑血管疾病。
沈蕙略嫌弃:“不管会不会,仅仅看外形,也是有碍观瞻啊。”
“其实阿蕙姐姐要不歇一歇吧。”谷雨饭量小,早早吃完,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读书,闻言抬起头望望她,“金云和糖糕没瘦,你似乎反而瘦了不少。”
“什么?”她震惊,摸向脸颊。
“原先你的腰肢大概是这么粗,现在要收进去些。”谷雨比比手势,她精通女红,猜测人的尺寸不用仔细量,凭眼睛便能看出个大概。
“不是吧......”沈蕙啃鸡腿啃得愈发狠,瞪着馋到连躺都躺不下去的糖糕,“我现在莫名其妙觉得它俩在嘲笑我。”
沈薇给她夹肉:“来姐姐,多吃肉,把瘦的全补回来。”
“我也快补补。”春桃也向锅中找肉吃。
“宫里吃得不好?”沈蕙好奇道。
春桃面色略戚戚,有苦难言,憋了半晌后长叹口气:“...宫里吃得当然好,是我无福消受。”
除夕夜宴盛大,也会赐菜给奴婢们,但春桃哪里敢离开楚王妃去吃饭,白日里稍吃些点心,入夜后便硬生生饿着,总算熬过去了。
“沈蕙姐姐可在?”关金云的院门半锁,门缝外一尖细稚嫩的声音恭敬地问。
应是个小太监。
金云感受到生人的气息,晃悠悠溜到门边看看。
那小太监骤然望见只大豹子,吓得手脚僵直,但未后退,安定立在那,倒是冷静。
“你倒是胆子大,莫论兽房外的人,连兽房里的有些丫鬟至今都不敢接近金云呢。”沈蕙叫走金云去开门,对这小太监心生些佩服。
“姐姐办事稳妥,有姐姐在,金云定不会伤人。”这小太监面熟,曾来奉承过沈蕙,送了东西,“但凡事都可能有例外。”
沈蕙减去几丝浮于表面的笑意:“你什么意思?”
“我是前院马厩喂马的小阿喜,前院的规矩比后院还重,但马厩临近角门,我们出入王府比旁的下人容易些,消息也更灵通。”小阿喜上前几步,低声附耳说来,“我认识的人不多,不过是些扫洒、侍弄花草的奴仆,但往往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人才会听见意想不到的事情。”
“此言有理。”沈蕙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
“故而,昨日我猜测松竹堂的玉兰托人买了不干净的东西,或许和兽房有关。”他观沈蕙似乎不排斥自己,一咬牙全盘托出,“听闻玉兰和姐姐您中间有龃龉,玉兰的干娘洪妈妈还为难过兽房,我不敢耽误,忙不迭来给姐姐您报信了。”
小阿喜在马厩养马,同时也接旁人的贿赂出府买点东西,某次他听了一丫鬟的请求,到坊门外拿个布包回来给丫鬟。
原只是小事,谁料他送过布包再去喂马时,竟见乖顺的马匹想去踹他,好似受了什么刺激。
他遂留了个心眼。
待小丫鬟再次请求他传递布包后,他尾随一路,瞧着对方进了松竹堂。
沈蕙思量片刻,没给他赏银,却道:“多谢弟弟,别与我生分,以后常来兽房走动。”
“沈姑娘言重了。”小阿喜比得了赏银还高兴,“像您这般得侧妃喜爱的婢女什么没见过,我送过您的一对银钗只是粗俗物件,您却不嫌弃,照样收下,又认我做弟弟,我感激不尽。”
他不能在后院逗留过久,一拜,迅速离开。
“那太监应是比我大几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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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认起姐姐来毫不犹豫,如此伶俐的人物,为何还只是个小太监?”沈蕙回了炉子边继续吃,有些感慨。
“阉人残缺,心里也比寻常人更奇怪些。”春桃语气可惜,“原先后院里不是不用太监,谁知他们内斗得一日比一日狠,又兼大王不喜宦官,便全被王妃换掉了。八成是那小太监太过机灵,才被看不得他出头的大太监打压呢。”
—
沈蕙仿佛没见过小阿喜一般。
她照常吃喝玩乐,照常带着小动物去东园讨赵侧妃的欢心,跟个没事人似的。
某日不巧,她去时楚王妃正领着众妃妾探望赵侧妃,一屋子人,脂粉味混香粉味混熏香味,香得她晕头转向,手提装小鹞子的笼子躲到角落里。
小鹞子扑腾得欢,惹来楚王妃注目。
鹞子和鹰、猞猁、豹子一样,均是随人打猎的鸟兽,曾精通骑射的楚王妃自然认得。
“这是谁,妹妹你身边何时有这么小的丫鬟?”她瞥了沈蕙一眼。
赵侧妃寻常答道:“兽房来的孩子,把大王赐下的小兽鸟雀养得不错。”
楚王妃拍拍她的手,自其诞下五郎君、晋升侧妃后,两人倒是愈发亲昵:“是把鸟雀养得不错,有这些小玩意时常哄你一笑,我亦放心。”
“其实都是大王和王妃的功劳,大王为妾身费力寻来乖巧的小兽,王妃屡次送来珍贵补品赏赐妾身。”赵侧妃却比以往愈发谨慎温顺。
“你叫什么名字?”楚王妃唤沈蕙过来。
沈蕙叉手垂头,走到约距离二妃三步远的地方默默站定:“回王妃,奴婢名叫阿蕙,是兽房的二等婢女。”
“原来你便是沈蕙呀,许娘子的外甥女。府里有些奴婢见识短浅,都道兽房是伺候牲畜的地方,十分粗鄙。但只要是能哄主子开心的奴婢,就是好奴婢。如若不然,再聪慧周全、再仰仗着谁,也是无用之人。”今日众人全来探望赵侧妃,崔侧妃、郑侍妾等人俱在,楚王妃的这番话,分明意有所指。
楚王妃明面上素来贤惠和善,鲜少有直言直语的时候,如今这般,显然是气极了。
她捧着赵侧妃,顺便捧沈蕙:“侧妃为大王生儿育女,是后院里的功臣,我之下第一人,她既然喜欢你,我升你做一等,日后定不可辜负侧妃的爱重。”
沈蕙被夸上一声“好奴婢”,心里五味杂陈,但面上必须笑得诚恳,福身谢恩。
“你多歇息吧,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元娘、四娘回府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三,你快准备,好好与大王、与我陪陪女儿。”楚王妃言罢,也不管其余妃妾什么脸色,兀自领了她们离去。
43. 指点
“阿蕙?”赵侧妃面色柔和,神情平静,不见半分之前的沉郁忧愁,气度更淡然雍容些,仿若雕琢打磨后的羊脂白玉,“第一次遇见后院这么多的主子,吓傻了吧。祥云,快扶着你阿蕙妹妹坐下,免得她腿软栽了跟头,赖上我们东园。”
沈蕙忙回神,扮少女活泼:“侧妃取笑我。”
“我是真怕你在拜见王妃时出差错,反让王妃不喜。”赵侧妃伸手点点她额头,亲昵道,“但幸好,你比我想象得还懂事。”
她嘴甜:“都是侧妃教导得好。”
“我哪里教导过你,分明是你姨母与段姑姑将你教得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赵侧妃极爱逗她,竖起一根手指,“怎么依旧略呆呆愣愣的,难道真吓傻了,这是几?”
“奴婢突然晋升一等婢女,尚且未从兴奋中缓过来。”沈蕙故意道,“是二,坏了,奴婢不识数了。”
赵侧妃被她弄得连连以衣袖掩唇笑:“听闻三郎优待你,让你不用守着什么称呼的规矩,我这里也是,别总自称奴婢。”
“是,郎君我待我好,侧妃待我好,我真幸运。”沈蕙从善如流。
“小小年纪是二等婢女本就惹人注目了,如今又是王妃亲自开口晋升你当一等婢女,若我没记错,你还没到十三岁吧。”赵侧妃略感慨一声。
沈蕙应道:“是,我今年十二。”
赵侧妃目光温和,忽然指点两句:“我之前奉王妃的命暂且管家,虽并无差错,但终归有难以周全处理的事情。现金王妃回府,必会整肃府中的风气,这段时间你需小心,别在乎眼前的一时荣辱,学那些管事们拉帮结伙、欺上瞒下的做派。”
她将重心落在“一时融荣辱”四个字上。
“侧妃放心。”沈蕙在心里细细品味着何为“一时荣辱”,忙说,“况且我受过大库房洪妈妈的欺凌,是侧妃出手警告她,我们兽房方才能安安稳稳过个节,我怎会转而欺负旁人。”
“我快出月了,下地走动也不成问题,你少来东园吧。”赵侧妃满意地轻轻颔首,“段姑姑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行书亦是不错,你跟随她潜心静下来学字。记住,别在乎眼前的一时荣辱。”
沈蕙半知半解,却乖顺福身:“阿蕙明白了。”
突升一等是喜事,但被告知少去东园便叫失宠。
“侧妃真疼爱她。”沈蕙走后,祥云不免有感而发,“希望她能理解您的指点。”
“你同我在宫中时便认识,怎生还吃味上了。”赵侧妃命小丫鬟拿来未做完的斜挎布包,往上缝背带,“四娘即将回府,我一想到四娘就心软,已心软便容易心疼旁的女孩子。与我不相干的人倒罢了,可沈蕙是许娘子的外甥女,她照顾三郎,功劳苦劳皆有,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愿意多照拂沈蕙。”
情绪安定后,她自是宠辱不惊了,目光恬淡,举止从容,好似因母子分离而流的泪水从未曾流过:“何况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娇俏活泼却又少年老成,言行举止瞧着不似才十二岁。”
祥云摇摇头:“毕竟是自幼没娘的小孩,又摊上那么个父亲,不懂事的话,护不住她妹妹。”
“姐妹情深,真好啊。”赵侧妃也许是想起了早亡的长姐,随之一叹。
—
“姑姑,你说侧妃叫我别在乎一时的荣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沈蕙能猜到表面,但不知深层,“她希望我不要得意忘形?”
“你光记住这句话了?”段姑姑停下笔,纸上字迹潇洒、铁划银钩,“侧妃还命你与我潜心习字,你没记住?”
“记住了记住了,当然记住了。”沈蕙使劲点脑袋。
段姑姑忽然叫她大名:“沈蕙。”
沈蕙警觉,脚下后撤,准备见势不妙便逃跑:“嗯?”
“你上个月写了几张大字啊?”段姑姑面色不善。
“我...我......”沈蕙悄悄挪动步子。
段姑姑一拍桌面,起身道:“一张也没有。”
“吃烤肉、吃锅子、堆雪人、玩双陆、逗猫逗豹子、遛狗...你宁愿听鹦鹉和鹩哥吵架,你都不愿意安安静静回房写一张字。”沈蕙善于逃跑,她便追着打。
“张嬷嬷救我。”沈蕙被追进下人膳房,一溜烟躲到张嬷嬷身后。
彼时下人膳房正在炖汤,雪白的羊汤里加些小鱼,鱼羊鲜,浓厚的咸香扑鼻,勾人馋虫。
沈蕙吸吸鼻子,眼神忍不住去瞧锅里的汤。
若是有刚出锅的胡饼,焦脆坚韧,往里一泡着吃,再放些切碎的醋腌蒜解腻,定搭配极了。
张嬷嬷老好人,上去安抚段姑姑:“哎呀阿段,算了吧。”
“沈蕙她一张大字也没写,不值得教训吗?”段姑姑冷哼道。
“真的?”张嬷嬷瞥向蹲在灶台边的沈蕙。
已想偷偷去拿勺盛汤的沈蕙僵硬地挂起个傻笑:“嘿嘿......”
“天天来膳房吃东西,一天三顿外加两顿加餐,我是她我也没心思学写字。”吴厨娘拿小锤砸胡桃,一边吃胡桃仁一边吃瓜,“我们下人膳房的吃食就是如此吸引人。”
吴厨娘见沈蕙想喝羊汤,寻来个大碗。
段姑姑恨铁不成钢:“吃吃吃,只想着吃。”
“也罢。”她立在下人膳房门边,疾言厉色,“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但你必须把缺的字全补给我,否则便去廊下跪着吧。”
闹过这一通,流言纷纷。
先是说沈蕙虽晋升了一等婢女可惹得赵侧妃厌弃,不准再去东园;后传沈蕙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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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姑姑罚跪,快病死了。
短短两日,兽房清冷如沈蕙初入府时,夹道宽,路过的小丫鬟避着门口走。
玉兰闻讯赶来闹事,奈何沈蕙躲在房里练字,她自讨没趣,走后直接派人去大库房寻干娘洪妈妈,将兽房的炭火份例减去一半。
幸而张嬷嬷仗义,左右下人膳房的炭用不完,支援兽房了许多。
到外面买卖东西也开始不方便,看门的婆子加过两次价,方肯放兽房的人出府,采买房有宋妈妈在故而影响少些,可必须按规矩多付二百文。
认得弟弟妹妹们早散了个干净,惟有从前认识的谷雨六儿七儿依旧亲近。
经过这次,沈蕙算是见识了人情冷暖。
但唯独一人例外。
“阿喜?”沈蕙没想到自己“失势”后,他还会来。
“我来给姐姐送药。”小阿喜借着走上前见礼的空当打量她几眼,观她不似被苛待,眼珠子一转,只道,“冬日路滑,我担心姐姐摔伤,特意买了上好的治伤药的药膏给姐姐。”
沈蕙念着他的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虽是一等婢女,调动几个杂役不成问题,可兽房在后院,即便缺人,也不收小太监。”
“我便知小心思瞒不过姐姐。”小阿喜赔笑道,“我本是在前院小膳房切菜的,得罪了师父,被踢去马厩喂马。肯定没机会再回小膳房了,只盼哪位主子身边少个扫地的。”
这是希望能借沈蕙去三郎君院子里了。
“三郎君身边有张福,比你精明百倍,你师父容不下你,他也不一定容得下你。”沈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直晃头。
“请姐姐赐教。”他拱手。
沈蕙当了回谜语人:“全看你能不能耐下心来等待时机。”
段姑姑曾告诉她,大库房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届时若缺位置,送个可靠的人进去。
阿喜合适。
“前些日子围在我身边一大群人,现今只剩下六儿七儿与阿喜。”闷在屋中练字无聊,练过一篇又一篇字,只闻雪打门扉,泥炉里炭火细响,沈蕙嘲弄道,“连小梨那恨不得日日监视我的眼线,都懒怠了些。”
谷雨跟随楚娘子学艺忙,但没忘了沈蕙,送过荷包来。
段姑姑语气平常:“拜高踩低,从来如此。”
沈蕙又去研磨:“转变得未免太快了。”
“寻常人皆是只顾眼前利益,毕竟莫说走大运的,连摸到些发家门路的人都是少数,与其苦苦筹划换来一场空,倒不如追捧伸手就能得到的利益。人不同而路不同。”段姑姑耳朵尖,听见脚步声,已有猜测。
起起落落,小落片刻后,该起了。
“田女史亲自来了,请姑姑和姐姐去问些事情。”六儿敲门道。
44. 唏嘘
田女史不复从前的严肃,见了段姑姑先称妹妹,叫沈蕙也叫得亲热:“我今日来是奉王妃的命令询问兽房一些事情,段妹妹与阿蕙不必紧张,照例回答就好。”
沈蕙不随她变化:“是,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关前大库房催促各房上交簿册时,那的洪妈妈是否有刁难过你们?”田女史不是不会圆滑,但打心底看轻段姑姑和沈蕙,懒得虚伪,被冷遇后,倒是愿意装装样子了,毕竟利益当前,没有永远的敌人,“有什么说什么,不用言辞委婉。”
“是刁难过,三番五次地鸡蛋里挑骨头。”沈蕙直言道。
她将来龙去脉仔细说来,不添油加醋但也没隐瞒。
田女史拿了她的证词,又问向兽房其余人:“除此之外,大库房洪妈妈等人又做了哪些中饱私囊、欺上瞒下之类的恶行,你们可知晓,或可有留下哪些人证物证?”
“有的有的,我尚在采买房的时候听说了不少......”孙婆子第一个跳出来。
孙婆子落井下石得难看,可田女史正需要她来狠狠踩洪妈妈一脚,洪妈妈越可恶,越显得田女史能干。
刀要经打磨方能锋利,冷遇是磨刀石,刀磨快后,便该是田女史这把刀履行职责的时候了。
时隔数日,田女史又踏进宁远居。
她自是比以往恭敬,深深俯首叩头,拜谢楚王妃重新重用她。
“启禀王妃,下官领人一一问询过各房各院的奴仆们,他们答的话俱被记录在纸上,下官简单筛选后,将重要的几篇证据呈交给您。”田女史呈上一叠纸。“除此之外,玉兰私自采买药粉进府的事已查清,”
小梨的耳朵不老实,沈蕙遂没瞒着她,一路把此事传到田女史这。
田女史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刀,辅佐楚王妃平衡后院势力,当个恶人又算什么,得知后如同冬日里闻见猎物血腥味的饿狼,雷厉风行,短短几日将玉兰查个干净。
“收了崔侧妃贿赂的洪妈妈等管事姑姑全家发卖,小丫鬟们杖责二十赶去庄子上,至于胆敢窥探大王行踪的两个太监...便按照规矩办了吧。”楚王妃把那叠证词摆在手边,稍稍长舒口气,娴静的面上微微浮起一层愠色,沉声道,“去请大王、崔侧妃与二郎君过来,来了之后,你们都退下,守门外不许旁的奴婢们接近。”
片刻后,人一聚齐,侍从们全迅速退下,生怕走慢了,引火烧身。
楚王端坐上首,将证词看过一遍又一遍,良久无言,凝望崔侧妃的冷淡目光中尽是嫌恶:“你当真屡教不改。”
“是妾身言行不当。”崔侧妃对楚王妃跋扈、待其余妃妾桀骜,与楚王认错时则是油盐不进的模样。
自那日骤然失宠,往后十年,她怨恨旁人得宠,却也无意恭顺侍奉楚王。
“二郎,你院子里那个叫玉兰的奴婢怎么回事?”楚王恼怒于崔侧妃的不敬,却无意琢磨一个妃妾的心思,转而问责二郎君。
二郎君垂着头,坐在上首的楚王夫妇看不清他神情:“回阿父,玉兰...玉兰如今是我的通房。”
“你成婚还不到一月,进宫时陛下还夸过你与你夫人少年夫妻、鹣鲽情深,你便弄出个通房来。”楚王最在乎名声,怕二郎君宠妾灭妻,“而且若不是王妃讲,我竟不知成婚当晚你去了书房睡。”
子不教、父之过,假如二郎君真传出去宠妾灭妻的恶名,定有人以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逆子!
楚王并非地位全然稳固。
兄弟间,大哥先豫王死了,但四哥姜王仍在朝,虽闲云野鹤可素有才名,不可忽视。侄子里,先豫王的长子乐平郡王李朗已成年,是最受疼爱的皇孙。
古来嫡子,有几个平安登上皇位的呢,何况楚王不太受明德帝喜爱,自是谨慎至极,如履薄冰。
“儿错了,请阿父降罪,但玉兰是无辜的。”二郎君愈发装糊涂,“玉兰乃侧妃亲自挑给我的人,不是那等轻浮妖娆的女子。”
“嘁......”崔侧妃朝他翻白眼,“但凡你能把持得住,饶是天仙下凡,你也坐怀不乱,和玉兰是否妖娆有何关系?”
二郎君不理,自顾自道:“总之,玉兰很好,许久前就来松竹堂侍奉了,儿喜欢她。”
“好?”自查出玉兰时,楚王妃便看透了二郎君的手段,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戳破他,将这桩戏唱下去,“二郎,你恐怕被蒙蔽了。”
二郎君想换掉松竹堂里崔侧妃的人,拿玉兰做棋子。
局设得精妙,奈何手段过于小家子气。
楚王妃遣碧荷将记录的玉兰罪行交给二郎君:“你自己看看吧。”
“这......这不可能。”二郎君不可置信。
“在你身边温柔如水,可出了松竹堂,指使干娘洪妈妈刁难兽房、动辄打骂奴婢,什么都做得出来,又私自到府外买□□粉,其心可诛。”楚王妃只觉他演技拙劣。
玉兰哪里有胆子买催情的药,可田女史出手,就由不得她了。
“阿父,其中应是有误会。”二郎君自知或许瞒不过父亲与嫡母,但照旧扮作深情,“当年侧妃将玉兰指到我身旁,极力夸赞玉兰,说她与我身旁的几个嬷嬷和丫鬟一样,是值得信赖的人。”
“我让你信你便信?”崔侧妃毫不惶恐,“那你的夫人还是我侄女呢,怎么不见好好对待?”
“崔侧妃,你少说两句吧。”楚王妃被她扰得头痛,兀自揉着额角,再不插言。
“继续去抄经静心,何时感悟了经书中的道理,何时再出南园吧。”楚王与她不经意相视,当即明了对方的心思,“挪了薛庶妃去北园,将南园封上,不许人随意出入。”
总该有人来抗下罪过,二郎君的父亲与嫡母都无罪,便是养母有罪。
她假意关切:“那二娘呢,二娘就住在南园里。”
“搬去元娘院子里住,每五日拜见生母一次。王妃,二娘就麻烦你了。”楚王复又深深望了一下这善于伪装的发妻。
“大王放心,妾身定好生照顾她。”此事上,她倒是坚持己见,宁愿令楚王不喜,也不肯背上忽视庶子的名声,楚王当然亦觉责任不应在他。
于是夫妻俩心有灵犀,选崔侧妃背黑锅。
末了,楚王到底念在二郎君是自己儿子,对楚王妃说道:“你把二郎君身边不合适的人清清,新安排哪些人,由他自己操办。”
但楚王终究是失望的。
堂堂皇孙,和后宅女眷、下人们斗得不亦乐乎,眼界太浅。
他心系政务,又与楚王妃心生分歧,罕见地冷着脸来,冷着脸匆匆走,二郎君随其告退。
楚王妃并未将楚王的不快放在心上。
比起夫妻,两人更像盟友,盟友之间无须爱或不爱,共同的利益才是纽带。
“王妃故意让赵侧妃暂且管家,不就是想引我针对她吗?”崔侧妃留到最后,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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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如你所愿,我做了。”
楚王妃气定神闲,情绪平稳到虚伪:“你有位份有亲女、养子,何苦纠结荣宠。”
纵观后院,第一聪明的是赵侧妃,第二既是薛庶妃。
任凭大王厌恶,可背靠皇后,这位置便永远坚固,有宠锦上添花,失宠无伤大雅,故而薛庶妃成功诞下一女,躲在自己院中活得悠哉自在。
至于最蠢的,自然是崔侧妃。
她根本不懂崔侧妃想干什么,毫无道理地争宠、作恶、动气,仿佛只恨无法将后院闹个天翻地覆,似入秋前分外扰人却濒死的蚊虫。
“那王妃又何必纠结贤名?”崔侧妃咄咄逼人,拂袖而去,“但再贤德也没银子好用,你待大库房的奴仆宽厚,然而我几万钱砸下去,谁不拜到我门下?”
碧荷撇撇嘴:“崔侧妃的性情愈发古怪了。”
“她在闺中时就是个娇蛮性子,盛宠后骤然失宠,怎能受得了。”楚王妃再不提往事,“元娘还在挑新衣服与首饰吗?”
后日上元,已回府的元娘兴致勃勃,光是选戴哪样簪子就选了小半天。
“对,元娘说终于能在宫外过上元节了,定要换套喜欢的衫裙,领上妹妹们出去玩一夜在回府。”碧荷扶楚王妃进里间榻上歇息。
“即使宵禁解除,但东、西两市是照样不会在晚上开的,无非是去旁的里坊中看看花灯、买些吃食。”楚王妃思虑得多些,“外面的东西自然比不过宫里,什么煎羊肠、鸡杂馎饦,她恐怕要吃不惯。备一壶甜桂酿、一壶酪浆、几碟小点心给她,她估计要骑马出游,就让嬷嬷们坐在马车中偷偷跟在后面,车上放小炉子,温着吃食。”
—
变化在悄然间。
洪妈妈等人是夜里被发卖走的,小丫鬟们被杖责后或调离或抬进杂房等死,不耽误大库房照常开门,新顶上去的管事们重新理账。
六儿一打听到消息就藏不住,痛快地和沈蕙讲洪妈妈的下场。
应是没熬过被发卖走后的雪夜,一家全冻死在人牙子关奴婢的破茅草屋里了。
沈蕙咂咂嘴,不知该说什么,心下复杂:“那玉兰呢?”
“不知道。”六儿小声说,“毕竟是侍奉过郎君的女子,应该不会卖到什么低贱的地方去,但以田女史处置人的手段,估计是性命难保。”
冻死、高热不退、失足落水……田女史偏爱不留痕迹却果断的方式。
“她的风光比烟花还短暂。”怔愣半晌后,沈蕙唏嘘道。
“烟花?”不知烟花是何物的六儿十分好奇。
沈蕙面上闪过落寞,很快转移话题:“明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要出去玩吗?”
“当然,计划我都想好了。”六儿想说与沈蕙听,但对方总兴致缺缺。
此时,一个石子自墙外被丢来,骨碌碌滚到沈蕙脚下:“沈姑娘可在?”
沈蕙借此逃离。
她不怪六儿凉薄,毕竟六儿自小所处的环境如此,她也不怪自己心太软,若不心软,便要觉得自己可怕了。
门外是除夕那夜见过萧家郎君。
他递出一块金饼。
“郎君您这是......”面对金子,沈蕙身体比脑袋动得快,飞快接过沉甸甸的金饼。
“听闻那狸奴已平安生产。”萧家郎君不因两人身份有别就失了礼数,衣袖一动,浅青袖口上绣着的苍翠竹叶映入沈蕙眼中,他诚恳拱手道,“多谢。”
45. 上元节看打架
连着两个金饼砸下来,沈蕙对这萧家郎君的好印象直线上升:“那晚您已经送过我金饼了,今日还送,这谢礼未免过于贵重了些。”
“姑娘收下吧,算作我的一点心意。”萧郎君又一拱手,“日后便将它放在兽房养,我不带回前院了。”
“那狸奴很健□□产后也不见消瘦,如今被我起名叫糖糕。”沈蕙观他确实诚恳,放心收了金饼到荷包中,“它诞下五只小猫崽,各个生龙活虎的,郎君放心。”
他温声颔首:“若它们生病或有事,希望姑娘尽力救治,若需要银钱去买药材,尽管到前院藏书阁寻我。”
“不用郎君出钱,兽房如果想给小兽们看病,可从大库房那支银子。不多但够用,一只狸奴又能得什么大病。”沈蕙心内忍不住腹诽,若真不幸生了大病,以古代这医疗条件,也没法医治啊。
“大库房那规矩重重,恐怕不容易支银子吧。”萧郎君尚且不知大库房被清理。
沈蕙察觉到他的消息迟钝,便没多言:“往后应能容易些。”
他眼眸微沉,但面上神情依旧是木讷温吞:“你自己心中有考量,我不多言,只记得遇上急事,去寻我的书童静言。”
楚王待这个外甥不差,所侍奉的奴仆与自家儿子们规格相同,四个大嬷嬷两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外加十个扫洒的杂役。
可萧家郎君嫌人多乱哄哄的,从客院搬进藏书阁住后,身边只余一个书童静言。
“郎君不看看糖糕吗?”到底是收了人家的钱,沈蕙又问一句。
“我不该在后院久留。”萧郎君却推辞。
沈蕙无意和他有太多瓜葛,只是假意挽留几句,带上金饼回了兽房。
歇息时间已到,她又该练字。
小楼之上,批阅沈蕙课业的段姑姑瞥见那令她不释手的金饼,了然道:“是萧家郎君来了?”
“不是说他父亲被削爵了嘛,为何出手仍这般阔绰?”沈蕙纳罕道。
“破船还有三千钉,何况是一门两侯、公主出降的萧家。”段姑姑思及萧家郎君,半是警告半是叹息,“他的事你少打听,别给自己惹麻烦,也是别给那孩子添麻烦。”
萧家有两房,大房封镇安侯、二房封武安侯,兄弟俩均立下赫赫战功。镇安侯既是萧郎君之父,被削爵后却未抄家,但没了那等品级,坐拥侯爵府规格的宅子自然无法再住下去,其妻宜真公主领着儿子搬回公主府。
原还好好的,但谁知宜真公主自丈夫削爵病逝后郁郁寡欢,时常梦魇,又性情大变,躲进京郊道观中清修,撇下孩子,不问俗事。
萧郎君的叔叔武安侯则惧怕身受牵连,闭门谢客,不允许家中接济侄子。
最后,只能由楚王这个舅舅出面,接外甥入府抚养。
薛皇后倒是曾有意照拂外孙,奈何其母宜真公主天真烂漫、不分敌我,从前与庶兄先豫王甚为要好,每每想到此处,薛皇后只觉厌恶,如此也疏远了外孙。
沈蕙连声答应:“是,若非他一出手就是一个金饼,我绝不轻易跟前院的主子说上半句话。”
“明日上元我放你一日假,后日你生辰再放一日。”段姑姑往纸上圈出几个略潦草的字,让她重写,“即便是休息也不可荒废练字,至少该写上半张大字。”
“生辰?”她眨眨眼,显然没反应过来。
“你生辰你不记得?”段姑姑卷上一张大字,轻拍她发顶,“还要你妹妹来与我求情,许你休上一天,仿佛我多严苛一般。”
正月十六,乃原主生辰。
沈蕙这才发觉要露馅,贫嘴道:“这不是我过于沉迷练字学习,勤奋刻苦,不仅废寝忘食,连生辰都忘了。”
“少和我油嘴滑舌。”段姑姑哪里能猜到沈蕙是后世孤魂,压根不知原身的生辰在哪日。
“姑姑,上元节您不出去吗?”沈蕙问道。
段姑姑兴致寥寥:“乱哄哄全是人,只有未及笄的小姑娘才喜欢去逛街看花灯。”
逢年过节一出街总是人挤人,不知是看景色还是去数人头,无论何地无论何时空,皆如此。
“还真全是人啊......”上元节当晚,凝望平康坊里行人的摩肩擦踵,沈蕙方知段姑姑讲的是真理,她大声喊六儿,“你最熟悉外面,现在去哪?”
平康坊是距离崇仁坊最近的几个里坊中最热闹的里坊,北曲里多名妓,几个小丫头不方便到那边,只往其余三曲里逛,到酒肆里买胡商现做的胡饼,去小贩支的摊子上吃炸粔籹。
人声鼎沸,六儿亦是听不清,扯嗓子喊回去:“去徐家酒楼附近,那的花灯比别处好看。”
“滚开,让开!”
马鞭声破空飞来,不知是谁家奴仆驱车行来,余下几点馨香馥郁的脂粉味。
“好气派的马车,谁府里的?”沈蕙随路过看热闹的百姓的一同张望。
“赵国公府薛家。”春桃跟在楚王妃身边,自然熟悉常与王府来往的高门大户,“后族。”
沈蕙一惊,拉上沈薇便走:“我们去酒楼里瞧瞧吧,我请客。”
“真的?”沈薇瞪大双眼。
春桃闻言,一下子挽住沈蕙的手臂,也惊讶问着“去徐家酒楼吃一次少说要花你三两银子,若是点他们那招牌的玫瑰酿,又需二两,你舍得?”
“过节嘛,舍得。”沈蕙想想萧家郎君给的两块金饼,自觉底气十足,大手一挥。
徐家酒楼虽名为酒楼,却是处布置清雅的小院子,因院中建了夏日避暑用的凉阁,外形似小楼,方叫酒楼。
无大堂无散座,只请客人进了厢房用餐,一行人来得早,仍剩两间房。
“几位女郎,菜齐了。”一红裙侍女推开厢房的门,引人上菜,“丁子香拌鱼脍、炙鹿舌、片羊腿、银鱼鸡丝羹、野蕈炒荠菜、天花饆饠、青凉臛和鸳鸯炸肚,主食是菰米饭。我们主人看您几位全是小女郎,怕你们喝不惯酒酿,命我在玫瑰酿外,送来一壶炖梨汤。”
“这时节哪来的荠菜?”入冬后,沈蕙还未吃过这般新鲜碧绿的青菜。
“徐家酒楼背后的主人可不一般,命奴仆在京郊处建有多处农庄,每到冬日里在大屋中生炭火种青菜,供给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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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材。”春桃比出个手势,“你没听他们算价钱嘛,一盘炒荠菜要一千八百文。”
沈薇听得认真,微微疑惑地一抬眉。
楚王府的田庄上似乎便有这般种菜的堂屋。
谷雨眼神敏锐,不禁咂舌:“方才那婢女所穿的是益州锦,普通商人只舍得用益州产的锦布做半臂,她却拿来裁裙子。”
“今天半滴菜汤也不许剩。”沈蕙连嚼东西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又推沈薇,“你快吃,试试偷学,若能学个几分像,也算赚回些饭钱。”
春桃举杯豪饮玫瑰酿,笑得瞧不见眼睛:“我若有阿蕙这般省钱的计谋,早就家财万贯了。”
“姐姐,我学不来。”沈薇细细品尝,惊叹中夹杂些向往,“徐家酒楼的厨子说不定每个都有张嬷嬷那样的手艺。”
“这么厉害?”沈蕙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去碰那盘鱼脍。
丁子香拌鱼脍便是丁香油凉拌生鱼片,吃法类似后世的鱼生,以辛辣味重的时蔬做配菜,将芥子油混合丁香油、酸橙皮制成的酱去腥,鱼自然是淡水鱼,多为鲤鱼,虽说鲤字音同国姓,不能吃,可民不举官不究,莫论酒楼里,再往下到民间,也是照吃不误。
不碰的话心痛,毕竟一盘要八百文,可真要她吃,她又害怕,只恐染上寄生虫。
一阵嘈杂兼怒喝声打断沈蕙的纠结。
“谁敢在这闹事?”春桃不胜酒力,双颊酡红,嘴没以往紧,不经意便说漏了,“不出一刻钟,立马有人上报巡街使。”
每个里坊中均设有武侯铺,负责监管坊中治安,上头是巡街的金吾卫,若遇事,可直接将人押送进县衙。
平康坊隶属长安城里的万年县,自赵侧妃诞下五郎君晋位后,她那弟弟也升任万年县尉了。
可怜的沈蕙还被蒙在鼓里,给楚王府打工小半年,最后间接倒贴三两半。
然而不知为何,莫论什么金吾卫,连武侯都没来。
小姑娘们齐齐听壁角,一个挤着一个得趴在窗边,自缝隙中望向院外。
没有人能拒绝看热闹。
酒后多闹剧。
一纨绔携名妓云都知同游,碰巧遇上请狐朋狗友吃饭听曲的赵国公薛瑞,薛瑞不忿云都知跟了旁人,醉酒之下,拿酒壶打伤了那纨绔,又嫌没解气,上去几痛乱拳,揍得对方左眼血流不止。
喝得醉醺醺的春桃眼神迷离,挨个点名,与沈蕙附耳道:“你看那穿紫袍的是赵国公,旁边抱琵琶的乐女应是名妓云都知,方才被他打伤的纨绔是武安侯世子,拉架的像郑家人、郑侍妾的二哥,而对面那头戴金冠、手持马鞭的贵女是...是......”
是元娘!
春桃登时没了声。
她吓得一下子酒醒,背后瞬间冒出冷汗。
“二妹妹你不必拦我,我今天定要给他些教训。”院中,红衣如火的元娘一把推开劝阻的二娘,毫不留情地挥起鞭子,直往薛瑞脸上抽去,“你也配让本县主叫你表叔,恶心,滚!”
亲王诸女当封县主,元娘虽未出阁,却已受封寿阳县主之号。
46. 一致对外
元娘虽跋扈,却并非蛮不讲理的蠢货,倘若只是见薛瑞同旁人吵嘴打架,何至于出手。
但谁让薛瑞是蠢货。
楚王想儿女们彼此之间多亲近些,便允了孩子们结伴出游,众郎君女郎绕着平康坊游玩两圈后,进徐家酒楼登上只备给贵客的小楼二层赏景用膳,居高临下,自然瞧见薛瑞是怎样先调戏云都知、一言不合后又打伤武安侯世子。
天家血脉,出身尊贵,大家便不在意什么纨绔什么妓子,只当看杂戏观耍猴,除却随行的萧家郎君外,无谁可怜动容。
众人伴嘈杂对骂声行酒令嬉闹玩乐,原都不想管,直到薛瑞瞥见凭栏处拄着下巴瞧热闹的三娘。
薛瑞是薛皇后的侄子、楚王表弟,是算众人表叔,但三娘的生母薛庶妃却是薛瑞的姐姐。
即便不认表叔,三娘也要认他做舅舅。
他自知三娘岁数小,府中不可能单放她独自游玩,身边必跟着兄姐,只道靠山来了,嚷嚷着要见表侄子表侄女们。
“宫里的皇后殿下是我姑母,你们阿父乃我表兄,我怎不是你们的表叔?几位郎君女郎们忘了,上次我入宫,皇后殿下便让你们如此唤我呢。”薛瑞脚蹬在武安侯世子身上,一担衣襟上的鲜血,望向小楼上立在三郎君旁边的萧家郎君,“还有你,萧元麟,我是你表舅对不对?如今你堂弟冒犯了我,你作为他的兄长,自该代他赔礼道歉。”
“不过,我似乎记错了,武安侯府不认你这一门亲戚吧。”他哈哈大笑两声,语气中内含嘲弄。
武安侯世子比萧元麟小一岁,今年十三,岁数小,可见过的“世面”多,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三郎君一拦萧元麟,打圆场:“赵国公,武安侯世子是您的晚辈,长辈教训晚辈虽不算过错,但应适可而止,他既然已得了您的教训,您便放过他吧。”
萧元麟与王府中的孩童们一同长大,又得舅舅楚王庇护,虽痴迷读书、足不出户,却与兄弟姐妹们都颇为亲近。
而赵侧妃性情温和,三郎君表面上将生母的和顺学了个十成十,同他最要好。
“是啊,何必因为旁人坏了您游玩的兴致。”二娘也担心薛瑞再生事端,最后恐怕还要自家阿父来给他擦屁股,不得不好言相劝,“而且您家中的两位郎君还在这呢,您身为父亲,当做表率。”
薛瑞顽劣,哪里懂得教子,以狎妓当风流,上梁不正下梁歪,携妓同游,也带着儿子。
“好,有三郎和二娘求情,我住手。”薛瑞掏出金镶玉酒壶,又饮上一口酒,踹踹武安侯世子的头,“来向乃公叩头认错。”
他慢悠悠地绕着武安侯世子走,逗弄对方如遛狗。
“够了。”元娘的面色愈发阴翳。
长安都道赵国公荒唐,她久居宫中,没亲眼见过,只以为是风言风语,然而当亲眼所见,才觉得心寒。
疼爱她的祖母竟然想将她嫁给这种人的儿子。
劝她一次不成,又要劝第二次。
元娘是中宫皇后千娇百宠养大的县主孙女,奢靡成性,琉璃做的簪子、水晶打的梳篦、羊脂玉雕的宝钿……任是什么稀世珍品,也难再入她的眼。
直到某日薛皇后送她一件鸟羽裙,锦缎为底,金线串鸟羽缝制团花图案,边上是两圈细碎的玉珠、珍珠,花叶则用琢磨成薄薄几片的砗磲仿照,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薛皇后观她极喜爱,问她愿不愿意见见送裙子的人,元娘被鸟羽裙迷了眼,满口答应。
谁知竟见到了薛瑞那金玉其外、沐猴而冠的长子。
真若醉酒,哪里还有力气胡闹,薛瑞不过是借机发疯:“小侄女,你不会是...这武安侯世子确实和你年龄相仿。”
他言罢,嗤嗤地猥琐浅笑。
混账!
惊怒交加,元娘哪里肯继续忍耐,噔噔噔冲下楼,推开跟来拦着她的二娘,马鞭挥得虎虎生风,劈头盖脸抽向薛瑞,打出三道狰狞的血痕。
“姐姐算了,你别冲动。”二娘吓了一跳。
薛瑞想去捂脸,但一碰那血痕又嫌疼,龇牙咧嘴哇哇大叫:“我不仅是你长辈,我还是朝廷亲封的国公。”
“是可忍,孰不可忍。”薛瑞嚣张,可元娘自比他更嚣张,“不过是个下贱妓子生的东西,也配跑到天家皇孙面前攀亲,打你又如何,我连你们全家一起打。”
她作势,又想去抽薛瑞的两个儿子,眼中尽是愤恨。
就这种人怎配当她的驸马,祖母为扶持薛家,难道连亲孙女也能算计吗?
二娘娴静,不如元娘活泼英气,哪里敢去夺她的马鞭,无奈之下,推推四娘。
“长姐别打人,我怕。”小四娘被二娘一推,会意后,扯住长姐的衣袖。
元娘怕吓到妹妹,立即软了嗓音:“不哭不哭,长姐是在教训坏人呢。”
这边是姐妹亲爱,那边是疯狗四处乱伤人。
武安侯世子左眼疼得厉害,几欲昏迷,随他来的名妓云都知想去扶人,却被薛瑞的长子一脚踩住裙角,栽倒在地。
“都知”非云都知的名,只是世人称名妓爱尊称为“都知”而已,可再尊称,妓子也终是贱籍,她惹不起薛瑞,难道就惹得起武安侯府吗?
薛瑞宠她,但从未给过她名分,她仍是妓子,武安侯世子砸重金邀她同行,她不得不背着薛瑞应约。
可盛怒中,薛瑞只觉她背叛自己,又因被元娘打伤失了颜面,抓起她发髻撞向桌边,下手狠辣。
“真是条疯狗。”元娘不屑去看云都知头破血流的模样,嫌恶一瞥无端发疯的薛瑞,“妓子的儿子打了妓子,自伤残杀。”
“去把伤药送给她。”二娘面露不忍,吩咐婢女鹅黄扶云都知进厢房。
三郎君对随侍的奴仆们使眼色,一堆人拥上前隔绝开薛瑞,他则顺势抢走元娘的马鞭:“长姐,我们回府吧。”
“站住!”薛瑞硬挤开人群,不依不饶,“我也要去,去见大王,让他评评理。”
“你还有脸提我阿父?”元娘怒指他,抄起酒壶便想掷过去。
这时,浇了把凉水强制自己清醒的春桃急匆匆自人群外围跑来,挡在她身前:“元娘,您快停手吧。”
“你怎么在这?”元娘一惊,“我娘亲知道了?”
随行的几位嬷嬷见事情闹大,不得已道:“是老奴去请春桃姑娘来的。”
元娘娇蛮,又涌上倔强脾气:“娘亲命你们偷偷监视我。”
“县主,赵国公毕竟是皇后殿下是侄子,您这般肆意妄为,恐怕会令皇后殿下不快。”一教养嬷嬷观她油盐不进,拿薛皇后压人,“何必因一个渣滓,与您疼爱您的祖母生了嫌隙呢。”
“你的意思我不该与他起争执?”元娘最恨嬷嬷张口皇后闭口皇后,但没胆子明着反驳,“我是替祖母教训他,省得他败坏了薛家的名声。”
闹成这样,沈蕙等人是吃不成了,她无意掺和,牵着谷雨沈薇、六儿七儿往后退,与她们指路,命小姑娘们随趁乱离开。
本在许久前徐家酒楼的侍女便逐个向客人赔礼,请不相干的客人先离开,但春桃心系元娘,连带着沈蕙等人错过时机。
春桃向沈蕙摆手求助:“阿蕙,快回府找王妃。”
“你随我来。”萧元麟顺着春桃的目光看去,竟见她叫的人是自己认识的兽房婢女,引沈蕙悄悄出偏门到马厩中,“骑马比较快。跨云生性温顺且认路识途,你别怕,它从未伤过人。”
跨云是匹身姿矫健的白马,眼神活泼,在萧元麟的引导下蹭蹭沈蕙。
萧元麟小心翼翼扶她上马。
“可是我不会骑。”沈蕙狼狈翻到马背上,心道她这相当于“无证驾驶”了,“郎君去吧。”
“平康坊里多权贵,万一谁认识我,见我慌慌张张骑马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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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会引人猜疑。”萧元麟微微仰头直视她,双眸澄澈,当机立断的理智中毫无平日的木讷,“坐稳,跨云认路。”
“等等,姐姐...”谷雨不知何时跟来,“我会、我带你走吧。”
沈蕙不知谷雨为何会骑马,可总比自己上路强,点点头。
谷雨利索跨上来,她虽显生疏,但显然精通骑术,身姿平稳流畅,淡定自若,不一会便至楚王府后门。
宁远居。
一身穿罗袍的太监呵斥想硬闯的沈蕙:“大王在里面,退下!”
沈蕙气喘吁吁,长话短说:“烦请这位公公通融,县主打伤了赵国公,春桃姐姐命我回府禀报。”
“谁把谁打了?”碧荷认出是沈蕙,命人到门边来。
“赵国公殴打过武安侯世子后又冒犯县主,县主气不过,就出手还击......”沈蕙玩得一手好春秋笔法。
她是楚王府的人,即使元娘犯再大的错,都不该由她说。
话音刚落,堂屋的门被丫鬟打开,楚王妃面色凝重,缓缓走来。
楚王自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极少屏退心腹侍从,除非是和楚王妃商讨极要紧的密事,才命人全退出去。
近来朝堂上不太平,夫妻俩秉烛夜谈,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想好如何对待薛家,便听见沈蕙传报,女儿把薛瑞打了。
但单听声音,倒听不出楚王妃的喜怒:“徐家酒楼可有管控住消息?”
沈蕙头一回骑马,气尚且没喘匀就要开口讲话,哪里能有脑子回答旁的问题,霎时顿住。
“应...应该管控住了,从赵国公开始打人起,便在陆续向客人赔罪,请人改日再来。”谷雨顶上沈蕙,平稳答道。
“尤顺,你去。”楚王不疾不徐,对贴身近侍说道,“召众人回府,我要细细问话,以免冤枉了谁。”
“徐管事办事稳妥,大王放心,今夜的事八成不会外传太多。”楚王妃比楚王还冷静,吩咐沈蕙,“旁人不知元娘等人在徐家酒楼院内何处,还要你领路。”
她轻轻握住夫君的手,低声细语,抚平对方暗藏心底的怒火:“大王,是您说的,时机未到。”
尤顺随沈蕙到徐家酒楼时,双方依旧争执不休。
薛瑞靠近院门,见了尤顺,忙喊道:“大王派人来了。”
春桃来后,元娘的气势便减弱三分,如今一看楚王的心腹太监尤顺,愈发偃旗息鼓:“尤内侍,阿父要做什么?”
尤顺见了礼,先是皮笑肉不笑地朝薛瑞拱手:“赵国公,大王得知您受伤,命我送来一盒宫中赐下的白玉膏给您上药,再请您去王府,或许这其中有误会呢。”
“不管有什么误会,她也不能动手打我。”薛瑞自觉占了上风,挺直背脊。
“真是县主打得您?”论扮傻子,谁都比不过尤顺。
“那还能有谁?”而论往坑里跳,属薛瑞天下第一。
三郎君立马说:“武安侯世子。”
“对,就是武安侯世子,赵国公醉酒后神志不清,元娘又恰巧随身携带着马鞭,他便错记成元娘,出言不逊。”二郎君不甘全让弟弟占尽风头,默默看好戏的他终于替元娘说了句像样的话。
在府内,这群兄弟姐妹多是表面亲爱,可出了府,自然一致对外。
否则事后,楚王必定降罪。
薛瑞气得脑仁生疼:“二郎君未免太能颠倒黑白了。”
“无论如何,还请赵国公与我们回王府吧。”二娘遣嫂子二少夫人领年幼的三娘、四娘和四郎先上马车,再让奴仆抬起不省人事的武安侯世子擦洗伤口,换过身干净的衣衫,命劝架的纨绔们将其送回家。
她叫住战战兢兢想逃离的几个纨绔,半是劝告半是威胁道:“大家今日都吃醉了酒,醉酒后难有清醒的时候,多半是眼见不为实,耳听不为真,诸位回府后自当谨言慎行。”
47. 提点
一场闹剧接近尾声,众人各自离了酒楼登马车回府,沈蕙本是下意识去寻妹妹等人,却被拦在门前。
“内侍请两位姑娘过去。”一青衣太监叫住她和谷雨。
尤顺之下不缺徒弟和小太监侍奉,来酒楼时事态紧急,尤顺也骑马,可后面却跟着小太监给他备的马车。
马车以布帛包着厚重的皮子围起来,风雪打不透,内挂小薰炉,暖香融融。
尤顺做贴身内侍养尊处优久了,体力不支,坐着歇息许久后还粗粗喘气,沈蕙都怕他就此一翻白眼晕死。
因是临时出门,车内没提前备茶,本着尊老的美好品德,沈蕙把从酒楼里趁乱带出的那壶冰糖炖梨递给他,他见有水,终于能叫小太监去荷包里寻来一方丸药,以梨汤服下。
“好孩子,你叫沈蕙吧,侍奉三郎君的许娘子是你姨母?”尤顺稍平缓些气息,笑着瞧向她。
楚王厌恶阉人的做派,身为他的心腹,尤顺便不学那等普通内侍嗓音尖细、涂脂抹粉,声音清清亮亮的,仪态也规正,只一双眸子总爱眯着,圆滑世故到了头,精明至极。
沈蕙答了声是。
尤顺仿若不经意道:“许娘子是聪明人,你应当也是。春桃在王妃身边伺候着,深受主子疼爱,不方便出面,大王八成要传你问话,你作为余下那群丫鬟中最年长的,该心存考量啊。”
“你传话是传话,答话却又是另一回事。”他将重音放在后半句上。
“晚辈受教了。”沈蕙连连应下。
“你呢?”尤顺又瞥向谷雨。
谷雨聪明归聪明,但她才从小杂役升正经的绣娘不久,最多也就见过后院的嬷嬷姑姑,头回见太监,还是楚王身边的大太监,不敢直视又不敢低头,沈蕙悄悄拽她袖子,她方低声说讲一句知道了。
尤顺收回夹杂敲打的审视目光,意有所指:“这就好,现今难得的人不是机灵的更不是耿直的,而是会审时度势的。”
王府正堂。
楚王携楚王妃高坐上首,薛瑞甫一进门,立即跪下开始哭诉,恨不得抱着楚王的大腿撒泼。
“大王,我受姑母教导,一向疼爱元娘,每逢她生辰,薛家哪一次送进宫的贺礼不是稀释珍宝,谁知她倒好,下起狠手来毫不顾念往日情分。”也许因酒意尚未过,薛瑞不顾楚王阴沉的面色,张口便告状,“倘若叫那帮御史得知此事,恐怕立马便要上书参大王你教女无方了。”
说者当然无意。
薛瑞扯出御史,不过是因为他常被御史变着法子骂而已。
但听者有心。
可偏偏楚王最是喜怒不形于色,淡淡担了担被薛瑞抓皱的袖口,命侍从请他入座。
“赵国公说笑了,御史们又非成日说三道四、捕风捉影的地痞流氓,不关注朝堂政务,关注酒楼里传闻做什么?”三郎君怕薛瑞讲出更蠢的话,反唇相讥。
“三郎,不许插嘴。”楚王妃佯装动怒,代夫君轻声呵斥过养子,又问元娘,“快与你阿父讲实话,你当真有动手伤人吗?”
元娘早被人指点过,坚定摇摇头。
其余一众郎君女郎也虽之否认,连薛瑞的亲外甥女三娘都小声道:“我没看到长姐打人。”
“你们撒谎!”薛瑞使劲将茶盏拍在桌上,大喊大叫。
“子吉,你稍安勿躁。”楚王徐徐一揽衣袖,向立在门边角落处的沈蕙望去,“且容本王再问问旁人。”
子吉是薛瑞的字,彼时先赵国公一直生不出儿子,好不容易盼来男丁,便给幼子起名为“瑞”,是为祥瑞。
薛瑞及冠后,薛皇后又为侄儿选了“吉”当字。
这字选得精妙,往后薛瑞凭借身份,无论创出天大的祸患都会被摆平,次次逢凶化吉。
楚王妃温婉浅笑:“是呀表弟,你疼爱元娘我们看在眼中,你也不想平白无故冤枉了你侄女吧。”
她唤沈蕙到堂前。
尤顺甩了下拂尘,怕沈蕙年纪小,临场胆怯,提点道:“我问你,究竟是谁动手殴打赵国公,赵国公又说了哪些话,你一五一十回答,万万不得作假。”
“回大王、王妃,赵国公先动手用酒壶砸了武安侯世子,世子反击,期间伤到国公,县主怕事情闹大,出声制止,谁料国公竟然说...说县主是心疼世子,污蔑县主名声。”在马车上休息足了,沈蕙这时倒是头脑清醒,一双圆眼眨巴眨巴,似若为难、宛如畏惧,肩膀瑟缩偏过脸,生怕挨了薛瑞的打。
“你是县主的丫鬟,必然是向着她说话。”薛瑞依旧狡辩,可气势却减弱几分,背后霎时渗出些许冷汗,“我哪里曾污蔑县主,开玩笑而已。”
沈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蹭着往后躲:“赵国公此言差矣,奴婢是王府兽房的婢女,去年才入府,今日凑巧去徐家酒楼吃饭,而县主久居宫中,假如不是您非要自称乃皇后侄子、大王表弟、县主表叔,奴婢哪里认得清人。”
“她、她说谎!”薛瑞气到结巴,和楚王直叫冤,“我以为大王请我来是想还我个公道,谁知竟然一味地偏袒女儿。”
楚王身姿端正,目光却斜斜投去,如常的温润中是无尽冰冷:“先不论元娘,你与武安侯世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镇安侯被削爵时,明德帝下过恩典,言其罪不及家人,武安侯府至少明面上风光依旧,世子乃武安侯唯一的嫡子,深受其祖母宠爱,养得无法无天,在京中众纨绔里乃“见多识广”的翘楚。
“他不还我赌坊的钱,竟敢有脸花天酒地。”薛瑞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向外说。
在薛瑞看来,他倒还委屈呢。
小小一个十三岁的武安侯世子,乳臭未干,先是欠他的钱,又抢他的女人,他略教训几下而已,有何不可?
楚王妃忙挥退众人,只留薛瑞:“你们先退下吧。”
室内沉静,惟闻雪打窗棂,北风呼啸。
薛瑞也想随之退出正堂,但外面小太监却眼疾手快关上门,他稍吞了下口水,迟疑半晌后去推,没推动。
这下不会真闯祸了吧。
他想。
蠢钝如薛瑞,想不明白自己在何处得罪楚王,可凭借谄媚稳固地位的他,极会察言观色,静静跪到一边。
“你的赌坊又闹出人命了。”楚王慢啜半口凉透了的茶,冷却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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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瑞一俯首,磕了个响头:“大王,我...我错了,近来年关,宫中多夜宴,我一直陪伴着皇后殿下,因此疏忽,请大王治罪。”
楚王就这样晾着他。
“大、大王,我愿意再加两成的利送与您。”薛瑞胆战心惊。
“你的那些赌坊还有用吗?”楚王完全不在意赌坊出没出人命,而是在意薛瑞藏好尾巴,“去查查吧,该替罪的替罪,该杀的杀,处理干净,别给我惹麻烦。”
赌坊仅仅是一个幌子。
楚王私库丰裕,又乐善好施,暗中还养着幕僚兵丁,靠赌坊是填补不上这个窟窿的,真正赚钱的是从他手中经过的地方盐茶政务、漕运、税收......
本来隐藏得仔细,谁知竟疑似露到了明德帝面前。
他当然不愿背负夺位的恶名,但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时,只好提前动手了。
两刻钟后,薛瑞面带谄笑地开了房门,向元娘赔罪。
“县主,是我鲁莽误会您。”他弯下腰,姿态极低。
楚王自正堂中走来,命元娘上前:“向赵国公赔礼道歉。”
元娘不肯,扬扬脖颈:“既然都说我没打他,我为什么道歉。”
“不要惹你阿父生气。”楚王妃与楚王对视一眼,动作柔柔地牵过女儿的手,力气却大,不容其拒绝后退,“元娘,你再过生辰便是十四,该懂事些,日后务必要收敛你的小孩子脾气,太幼稚了。”
元娘没法子,只得不情不愿认错,声如蚊音。
“嗯,我也错了。”她被楚王妃强逼着福身,只觉委屈。
“不敢不敢,县主是大王最宠爱的嫡女,天家血脉,我怎敢受您的礼。”薛瑞侧身避开的元娘的礼,“大王,今夜是我想岔了,我言行无端,我立马走,不碍您的眼。”
他仿佛是酒醒后意识到之前的言行无状,面露惊惧后怕:“还有,我明日马上去武安侯府探望小世子,是我不该同小世子起争执。”
“京中诸高门世代联姻、盘根错杂,也不知是谁娶了谁家的孙女,谁又嫁了谁家的儿子,互为一体。”楚王神情谦和至极,说辞宽仁,“若我没记错,你第二任继妻柳氏的母亲便姓萧,算辈分,乃武安侯的堂姑母。都是自家人,岂能因为一些小事就伤了和气。”
“对,大王您说得太对了,微臣谨遵大王教诲,不叨扰您了。”薛瑞落荒而逃。
“哼......”元娘一扭头,连礼也不行,赌气似的转身离开,“这样纵容薛家,迟早要成祸患。”
“住口,薛家是后族,哪里有你如此诅咒你祖母的。”
楚王妃的斥责声被元娘抛在身后。
“大王,妾身将元娘养得性情过于顽劣,全是妾身的过错。”楚王妃气结,脸上挂不住,但依旧记得请罪。
楚王扶起她,似笑非笑:“元娘岁数小,难免年轻气盛些。今晚无论是谁都没丢了楚王府的颜面,你上能教导子女下又能管教奴仆,是我楚王府的功臣,切莫妄自菲薄。”
“好了,你们且各自回住处吧。”他语气淡然,仿若今日的争执算不得什么大事,“尤顺,答话的婢女不错,赏。”
48. 口不择言
闹来闹去,胡乱闹了整夜,沈蕙接过楚王赏赐的五十两银子、又装模作样拜谢后,已将至卯正,冬日天亮得晚,云边黑压压的,自小园里穿过时恰逢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扑簌簌降下,当真千树万树梨花开,落英缤纷,裹了她满身,手中的宫灯晃悠悠。
许是念着她的机灵,尤顺命小太监撑伞送沈蕙回兽房,还拐进夹道,眼见下人膳房升起一道道炊烟,踏实的热气冲散风雪,吹来香甜,尽是红枣香。
沈蕙请小太监不必送了,自己打着伞往膳房中跑。
“快,喝点甜汤压压惊。”张嬷嬷给她盛来红枣羹。
里面放了足足的姜,辛辣驱寒,一口下去,脖子后立即泛出汗。
“日后出门确实也该算算日子了,省得再遇上这种事。”沈蕙饮过两大碗,才觉冻到僵硬的四肢松缓些,“不过谷雨可真厉害,竟然还会骑马。”
正堂是王府里用作会客的堂屋,所处的院落宽敞空旷,入夜后通常不烧炭,等待楚王单独问话薛瑞时,众人全去偏厅中,临时点的几个炭盆自然围着主子们摆,沈蕙不敢凑到前面去,躲在窗边,凉意从窗户缝里钻进房子挤她,倒还不如外面暖和。
谷雨小口喝甜汤,笑笑:“我被卖进王府时是九岁,之前牙婆教过我骑马赶车,好省去个马夫和杂役的钱。”
她如早想好借口般,回答思路清晰。
“学骑马难吗?”沈蕙发觉在大齐若不会骑马,出行的确成问题,自己或许该学学。
“不难,能掌握技巧就好。”张嬷嬷观沈蕙眉头紧皱,伸手揉她的额角,“六尚里的有些宫女也要学骑马,若遇上宠妃回家省亲或者是公主出降,便会选十余个精通骑术的宫女骑着红鬃马随行在车驾两侧。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跟车驾走一趟,回宫后无须参与选拔女官的考试,可直接晋升为九品女史。”
沈蕙钝刀子搅动头皮似的疼痛稍减轻,张嬷嬷颇懂药理,腕间涂抹着安神香膏,微苦的草药味令她逐渐安心,忘却雪夜狂奔、智斗薛瑞时心都跳出胸口的刺激。
“姐姐,吃汤饼。”一阵鸡汤的咸香飘散开,沈薇请她吃银丝面,“过子时了,今日是你生辰。”
她勉强牵动嘴角笑着道谢,但迟迟没动筷,一反常态。
原先忌惮薛瑞,不过是因书中的种种描写,可当亲眼所见后她才发觉薛瑞的可恶与可恨。
沈蕙脑中难以停下疑问。
原来的剧情中,沈薇即便靠生孩子坐稳正室之位、衣食无忧,就当真过得好吗?
“赵国公之事便算过去了,即使没过去,也不会牵连你。”段姑姑以为沈蕙仍害怕,她自知薛瑞凶残,难得心软嘴也软,安慰道。
“真恐怖,你们站得远,而我当时陪春桃姐姐往人群里挤,正好望见赵国公抓着云都知的头发撞石桌,撞得额角一片血肉模糊。”沈蕙哪里有胃口,将鸡汤面又分出两小碗,给忍着嘴馋的六儿七儿,“我倒是不觉得县主哪里做错了。”
得罪过薛瑞,脸上又可能留下伤疤,云都知的后半生便是毁了。
沈薇不忿:“难道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无人能治一治赵国公吗?”
“谁愿意去触宫里那位的霉头呢?”段姑姑知晓许多内幕,默默讥笑,“久而久之,身份高于薛瑞的不屑同他一般见识,身份差不多的畏惧他乃后族,身份低的自然唯恐避之不及。赵国公的继妻柳氏死得不明不白,那柳氏的亲叔叔还是手握重权的柳相,可柳家人照样没去追究。”
“好可恶,京中女子都恨不得全躲着赵国公吧。”沈蕙引出真正想问的话,“听闻赵国公经常入宫拜见皇后殿下,万一他兽性大发,借机调戏哪个女官或宫女怎么办?”
“宫里并非任由他放肆的地方,宫女虽地位卑微,但终归算是侍奉天子的人,没有陛下或皇后殿下开口,岂容他染指?”段姑姑以为她爱胡思乱想,没多疑,“而女官则多在掖庭中,掖庭位于宫城西北角,离皇后殿下所居的凤仪殿远着呢。”
沈蕙点点头,要领沈薇进宫做女官的决心愈发坚定。
薛家倒台怎么也得等到三郎君登基后,这段时间,她和妹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而且纵观当今女子的后路,当女官已属上乘。
*
“姐姐醒醒,县主来了。”邻近正午,六儿一把将补觉的沈蕙从薅起来,七儿随后帮她穿衣裳、披袄子,强行拽其出门。
沈蕙发髻散乱,呆呆愣愣地朝元娘福身。
“府里都说你们兽房把金云养得不错。”雪停后出了少许太阳,不冷,元娘双颊微红,显然是走急了,额角略泛起层汗珠,她烦躁地解开御寒的袄子随手丢开,眼含薄怒与倔强,“我看看去。”
元娘没介意沈蕙的失礼,挽起她的手便欲去找金云。
沈蕙不知元娘发的哪门子疯,只得阻拦:“县主玉体尊贵,奴婢怎敢带你去看那等猛兽。”
“我说去就去。”她凤眸一瞪,“那是我外祖母送给我娘亲的生辰礼,我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多嘴。”
“是,奴婢多嘴。”沈蕙嘴上认错,可拦住前面的动作毫不犹豫。
随侍的老嬷嬷向沈蕙投去丝丝赞赏的目光,示意她别动,转而劝元娘:“县主,豹子有什么可看的,哪里比得过宫里的老虎和别国进献的狮子。”
“我想看就要看。”元娘甩开侍女的手,“不仅要看,而且要带到我身边去养。晋康姑母家的妹妹都能养豹子,我堂堂亲王之女,为何不能养?”
“奴婢想县主喜欢金云,定是胆量过人,胸中有豪气,喜欢猛兽的威风凛凛,但恕奴婢再多嘴一句,您恐怕会失望。”段姑姑一面斟酌元娘的心思,究竟气从何来,一面以退为进。
元娘果然停下要脚步:“失望?”
段姑姑取来钥匙,打开一支锁,微微将厚重的木门拖动出些缝隙。
“县主请看。”她指向院内的金黄色肉山。
“你告诉我这是豹子?”元娘震惊到几近失声,顺着门缝望向因被吵醒而扭着肥肚子翻身的金云,“你们兽房没找了头猪染色后骗我?”
“自然没有。”沈蕙接话道,“而且金云最近已瘦下许多了。”
元娘又说:“那我养猞猁。”
“猞猁行,小猞猁还未像金云那般。”沈蕙遣六儿去牵来猞猁。
然而,老嬷嬷还是劝:“县主,猞猁虽不比豹子凶猛,但到底专用于狩猎的小兽,野性难驯,也不适合养在您身边。”
“我喜欢。”元娘拧着眉毛,不由得火大。
“老奴知道您喜欢。”另一教养姑姑双手合拢,面容沉肃,“可老奴说句您不喜欢的,您终归只是在王府里小住,若要回宫,这种玩意是万万不能随您回宫的,您忘记皇后殿下的教诲了吗,切莫玩物丧志。”
元娘恍若未闻,遣沈蕙去牵小猞猁。
“我记得你,你叫沈蕙,应付薛瑞时很是伶俐,想必是聪明人。”她随手自鬓发上摘下支金钗丢给沈蕙,“该听谁的,你明白吧。”
“奴婢明白。”沈蕙瞥向段姑姑。
段姑姑轻晃了下脑袋,比比手势,示意她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县主,您若执意犯糊涂,待回宫后,老奴只好上报皇后殿下。”教养姑姑一推沈蕙,挥挥手,“你们都退下。”
教养姑姑非女官,没有宫官官职在身,而宫里负责教授县主琴棋书画、儒家经典的女学士倒是位比四品女官,县主也正儿八经拜过女学士为师,可论姿态,都远比不上她强硬肆意。
“到底我是县主,还是你们是县主?”元娘听够了教养姑姑的威胁,“我既然已出宫,我便不准备再回宫。”
元娘撞开一众姑姑嬷嬷,猞猁离她远,抱不到,大胖糖糕离得近,于是她抢起糖糕就跑。
糖糕:?
教养姑姑:?
沈蕙:?
县主竟然抱得动,简直天生神力。
她先是条件反射般的惊叹,然后内心迅速崩溃。
薛瑞乃罪魁祸首,薛皇后和教养姑姑助纣为虐,但为什么受伤的是她?
众嬷嬷忙去追元娘。
“姑姑,我的猫......”沈蕙委屈巴巴地瞅向段姑姑。
段姑姑哭笑不得,也未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王妃明事理,应该会命县主将猫送回兽房。”
养糖糕的日子虽短,但毕竟是亲手接生过,沈蕙十分不舍:“若是县主不肯呢,假如老嬷嬷们虐待它呢?”
“那就是它的命。”一只猫在段姑姑眼中自然没有人重要,“你接受吧。”
菩提阁。
楚王妃崇尚修佛,给元娘备的院落名字也颇显禅意,只希望女儿能借着这份禅意静静心,去一去性情中鲁莽和稚气。
但元娘难以领悟楚王妃的一番苦心。
她抢走糖糕后,气喘吁吁扛着这大胖猫回堂屋,力竭了,连人带猫倒在榻上。
追上来的教养姑姑立在帷幕外,厉声道:“县主,您快把猫放走,否则莫怪奴婢......”
“滚。”谁知只见什么白玉瓶、青瓷罐被接二连三丢出来,哗啦啦迸裂一地,元娘砸东西砸得狠,但仍无法抚平怒火与委屈,“统统给我退到台矶下面,命守在门外的人全滚远些,你再敢提告状,我立即遣人杖毙你!”
“县主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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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实令老奴心寒。”教养姑姑领着其余老嬷嬷退下,心内惊讶。
在宫里倒是没见过县主这般忤逆。
县主虽跋扈,但遇上薛家的事,从未和皇后殿下红过脸,否则殿下也不会放心想给县主与薛家指婚。
帷幕外又有人影,却是楚王妃:“又开始胡乱发脾气,你的四个教养姑姑四个嬷嬷全是皇后殿下赐的,莫论你,我亦无权杖毙她们。况且她们劝诫你,是为你好。”
“娘亲,你为什么总向着外人啊。”元娘连自己娘亲也不想见。
养在宫里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她自幼被祖母教养着,虽名为县主,可份例比公主还高,然而日日夜夜她都需谨言慎行,从未有松懈的时候。
“外人?”楚王妃有意细细同她讲道理,“但在真正的外人看来,薛家与楚王府不可分离。”
元娘油盐不进:“既然不可分离,你们就不该将宽纵赵国公的种种恶行。”
她痛恨薛皇后偏袒薛家,不惜将她嫁与赵国公的长子。
那赵国公长子的生母同他父亲的生母一般出身低贱,哪里配得上她。
都说阿父贤名远扬、嫉恶如仇,为何他没惩处赵国公薛瑞,反而迫使自己道歉?
“你祖母十分娇宠你,却把你养得太幼稚了。”凝望女儿半晌,楚王妃内心涌上后悔、无奈和茫然,“想来,我无法与你说清一切,你也听不懂,只要知道现今尚且不是和薛家撕破脸的时机,薛瑞于你阿父有用。”
“可是祖母实在偏心薛家,甚至想让我嫁给薛瑞的儿子。”元娘扛着大糖糕走出帷幕,“我以后会是公主,薛家人配给我当驸马吗?”
楚王妃本不在意一只猫,但见糖糕这般肥壮,淡定的目光不由得一顿:“又宣之于口了。”
元娘大力揉着糖糕肚皮上的肥肉泄愤:“连祖母都说我会是公主了,还讲我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封个郡公主不够,应该封为国公主。”
“皇后殿下说说便罢了,你不能说。”楚王妃实在头痛,“你阿父表面看上去根基稳固,只用进宫听听政务、吩咐重臣办事,瞧着无比轻松,实则日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一刻都无法松懈。我真后悔没能多多教导你。”
“那我不回宫了,娘多教导我。”她面露期冀。
元娘怕极了哪日薛皇后忽然下出道懿旨,将她和薛瑞长子赐婚。
“不能。”楚王妃强忍着不去看女儿,狠下心道,“三月三上巳节一过,我即刻送你走。”
“娘亲,我不想回宫,我讨厌在宫里生活。祖母一味地偏袒薛家,迟早要牺牲我去扶持薛瑞的长子。如果是大哥还活着,你会送他入宫吗?”多种情绪交加,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元娘渐渐湿了眼眶,口不择言道,“你为了巩固地位,宁愿把一个庶子养在你身边,你也不愿意养我!”
—
楚王妃病了。
府中庶务又由赵侧妃代为掌管,众人纷纷猜测是否是楚王因元娘的跋扈行径迁怒于她,传后院变了天。
但这都与沈蕙无关。
她如今只在乎一件事——
糖糕。
前院。
“萧郎君。”沈蕙徘徊在藏书阁外,步伐踟蹰,终于望见萧元麟。
“你忽然来前院是有急事吗?”萧元麟自知沈蕙不会为旁的事来寻他,眸色紧张,“糖糕怎么了?”
“糖糕被县主抱走了”自元娘带走糖糕后,沈蕙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她还猫,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我听说皇后殿下不允许县主养猫,侍奉县主的嬷嬷们又那般严厉,万一对糖糕下狠手...你快救救它。”
薛皇后严禁元娘养宠,其一是忌讳她玩物丧志,其二则是以明德帝龙体欠安、缠绵病榻为借口,牲畜肮脏,哪怕一根毛都不能令其飘到明德帝跟前,而元娘时常侍疾,自然也沾不得小兽。
但萧元麟知道,薛皇后是想借此控制元娘,小到养宠,大到婚事,一件件把控下来,久而久之,当然驯化得人没胆子再反抗。
萧元麟克制嘲弄的神情,温声道:“县主性子跋扈,但究其本性并非恶毒之人,你且放心,我去试试,必定将糖糕完好无损地带走。”
沈蕙给他出主意:“其实县主当日是想牵走猞猁的,可教养姑姑阻拦得紧,她一怒之下才抢了糖糕。如果郎君以猞猁去换,她会不会容易答应些?”
又听到教养姑姑,他似乎思及什么往事,眼底划过晦暗不明的情绪,清俊眉宇间凝着两三分郁色,可言辞却坚定:“好,县主那是非多,是非多的地方,主人会连累宠物,需尽快行动。沈姑娘,谢谢你告知我此事,耐心等着糖糕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