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天也偏要宠我》
1. 找茬
二月初的皇宫乍暖还寒,春风料峭。
小宫女怜春裹紧身上一件陈旧单薄的冬衣,埋头贴着墙根疾走。
她家娘子自年节附近便身子不爽利,一拖再拖,如今已是病得极重。昨天夜里,娘子将手边最后一件贵重首饰交给她,她用那赤金镯子求得半日才求来一副药。
这药实在金贵,只盼着娘子吃了药后当真能有所好转。
怜春想着,长叹一气,却不想眼前光线骤然一黯,竟被人挡住去路。
抬头瞧见一张熟悉且眉眼透出刻薄的脸。
是孙美人身边的大宫女红雀。
她家娘子同孙美人皆是去年选秀进宫,只因她家娘子先承宠,孙美人便一直瞧她家娘子不顺眼。如今她家娘子因得罪太后娘娘被打入冷宫,翻身无望,孙美人却攀上高枝,以致于近来孙美人时不时要找她家娘子的茬,连带着红雀平日里也没少欺负她。
遇见红雀,怜春顿时如临大敌。
她往后退一步,觉察到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将那件冬衣裹得更紧。
“你怀里的是什么?”
“不会是手脚不干净去哪儿做贼了吧?”
轻慢的话传进怜春耳中,她紧抿着唇,没有搭话。红雀根本不打算放过她,笑得一声:“到底藏了什么?还不快拿出来瞧瞧?”说罢朝左右的小宫人使个眼色。
两名小宫女立时走上前。
被拉扯的怜春一惊,更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
以她家娘子今时今日的境况,根本得罪不起宫里的任何人,这一点,怜春不是不清楚。因而往日里被欺负,她从来忍气吞声,可是今日不行。这是她家娘子的救命药,不能叫这些人给糟蹋了。
红雀没想到一直任由自己搓扁揉圆的人竟会这般顽固。
她对怜春怀里藏着的东西愈发好奇。
“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红雀冷笑着同另外两个小宫女一起上手去抢。
三个人一起围攻,双拳难敌四手的怜春很快招架不住。
藏在怀里的药也被红雀抢过去。
“还给我!”
怜春着急想要抢回来,红雀看着被小宫女拦下的她轻蔑一笑:“怜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宫规。”
“你家娘子可是被打进冷宫。”
“未得圣人恩准,你这样偷偷去抓药,被乱棍打死也不冤枉!”
“不过我这个人向来心善,见不得这种事情,这药,索性我替你处理了。”红雀瞧一瞧手里的药包,再看一眼怜春急红眼的模样,眉眼尽是快意。
怜春心里堵得慌。
想到这是用自家娘子最后的贵重首饰换来的活命药,自己却护不住,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红雀见怜春可怜巴巴,只觉得好笑:“少在这儿演什么主仆情深!”又重重一哼,“病成那样,还能有几日活路?我看你呀,心里早就偷着乐了,毕竟马上可以离开那个鬼地方另寻高枝了。”
“你胡说!我家娘子才不会有事!”
怜春听不得红雀这番冷嘲热讽,一时发了狠,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
她想将药抢回来,红雀哪里肯轻易松手?
争抢中,明白自己孤立无援的怜春索性低头恶狠狠在红雀手背上咬一口。
“啊!”红雀吃痛,下意识松了手,一脚踹开怜春。两个小宫女见状围上来关心,红雀看清楚自己手背上的深深牙印,隐隐可见的血痕,捂着自己的手咬牙切齿,“怜春,你找死!”
被踹倒的怜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趁着红雀几个人没回过神,她将药包紧紧抱在怀里,一溜烟儿跑了。
眼见怜春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红雀气得直跺脚:“小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再看一眼自己手背上的牙印,忍不住又骂上几句。
可人这会儿是追不回来了。
红雀也没有去追,心里憋着一股气直接回芙蓉阁去见自家娘子。
怜春一路不敢停下一气儿跑回冷宫。
推开门,见架子床上的人尚未醒来,她连忙去煮粥煎药。
熬上粥、煎上药,怜春坐在破旧的小板凳上守在窗下的小炉子前,回想起自己咬了红雀一口,再无那时的蛮横,徒留后怕。这样做……是不是会给自家娘子带来麻烦?若红雀找孙美人告状,孙美人又故意欺负她家娘子可怎么办?
她大抵是闯祸了。
思及此,怜春重重叹一口气,愁眉苦脸起来。
“娘子醒啦?怎么不喊奴婢?”
将白粥煮好后,连忙盛一碗送进床边,怜春这才发现自家娘子醒了。
老旧架子床上躺着的这个面容苍白、双唇毫无血色的小娘子正是怜春那被打入冷宫的小主薛芙。久在病中的小娘子玉柔花软、弱不胜衣,人也似乎是懵的,望向怜春的眼神透出茫然。
薛芙的确很茫然。
这儿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初初睁眼,环顾一圈,到处破破烂烂不说,房梁上更蛛网横生。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
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宫女她也根本不认识。
娘子?谁是娘子?
薛芙眉心微蹙,她乃是六宫之中最得皇帝陛下宠爱的宸妃,不日便会被晋封为皇贵妃……是了,她是宸妃,底下的小宫人一贯喊她“宸妃娘娘”。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混沌的思绪清明几分,顿悟眼前种种,多半梦境而已。
这梦也够奇怪的。
薛芙想笑,无论如何,她绝不会令自己变得这样落魄。
“娘子既醒了,先喝点儿粥,一会才好吃药。”小宫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被拉回思绪的薛芙感觉到腹中空空,被扶着坐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便未拒绝那一碗白粥。
一碗粥下肚,人更迷糊,似梦似醒。她只是觉得疲累,想要继续休息,但没来得及重新躺下,外面忽然间传来一阵破门而入的吵闹动静。
薛芙看一眼立在床边的小宫女,见小宫女面上满是惊慌之色,大为不解。
不一时一道尖细声音响起:“薛芙,快滚出来见礼!”
呵。
好嚣张的一个梦。
什么小贱人居然敢直呼她大名?
也亏得在做梦,才会有人有胆子这样对她不恭不敬了。
“娘子,是孙美人!”
小宫女声音里透出慌乱不安,俨然心下害怕。
孙美人?看来她这个梦还是在宫里。
但区区一个美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这是她的梦,自然是她做主。
“慌什么?”
薛芙不以为意,一面递过手去让小宫女扶她起身一面淡淡开口。
只一开口,声音透出虚弱,少了些气势。
落在小宫女怜春耳中,反而是自家娘子在安抚自己,想到是她招惹来一桩祸事,愈发心生愧疚。
却来不及解释更多,孙美人已经气势汹汹带着大宫女红雀闯进房中。
两相碰面,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薛芙被扶着从架子床上下来,抬眼去看这个所谓的孙美人。小娘子生得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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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家碧玉,可惜趾高气昂、盛气凌人,气质不对,白白糟蹋一副皮囊。
“薛芙你好大的胆子,如今见了我也不知行礼请安!”
一张嘴更无半分温柔可言。
但这样的人,在六宫之中算不得心思深。
作为对手,可以说是她最喜欢也最顺心的那一种,因为十分好拿捏。
不是做梦她对付这种人也不在话下。
是梦,更不会输。
“陛下几时喜欢蛮横之人了?”薛芙望过去,即便起身后觉出头脑昏沉,她未在意,一颔首道,“想来是不喜的,否则以孙美人的脾性,美人之位多少屈才。”
“什么意思?你嘲笑我?”
孙美人两眼冒火拽住薛芙的胳膊,“你这个已经被打入冷宫的贱人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被打入冷宫?
也是,这么个破地方,和冷宫确实契合得紧。
薛芙恍然,原来这一回是梦见自己被打入冷宫了,难怪一个小小的美人在她面前气焰如此嚣张。今日这梦固然荒唐,但亦有两分合理在。
“事实而已。”薛芙平静抽回自己的胳膊,“忠言逆耳,但总归有益。”
说话间,她瞧见面前的孙美人眼神闪烁了下。
孙美人亦即孙绮瑶被戳中痛处。
若非不得陛下宠爱,她何以至于唯有投靠德妃、去求德妃庇护?
“闭嘴!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一个只能在冷宫等死的人也配说这些话?你装什么清高!”孙绮瑶怒意上涌,越看薛芙越来气,索性抬手直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令周遭空气也凝滞住。
薛芙是想要躲开的,然而忽来的一阵头晕目眩令她反应迟钝,没能躲开。
好在是梦里。
这一巴掌听着响,落在她脸上一点儿也不疼。
但不疼不代表她不会还手。
薛芙朝孙绮瑶望过去,在孙绮瑶瞪回来的一刹那,毫不犹豫反手几个巴掌打在孙绮瑶脸上。
孙绮瑶被扇懵了。
不止孙绮瑶,在场的红雀连同怜春都看懵了。
“薛芙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打我?!”
“我杀了你!”
回过神后,孙绮瑶张牙舞爪朝薛芙扑过去,在她双手即将碰到薛芙的一刻,怜春冲上来挡在薛芙面前。反应过来的红雀也连忙去帮孙绮瑶,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趁着怜春拦下孙绮瑶的间隙,薛芙往后退开两步继而四下环顾。
她一眼注意到不远处尚在煎药的小炉子。
薛芙在心里迅速盘算一番。
之后,当孙绮瑶推开怜春再次朝她扑上来时,她直接拽住孙绮瑶的头发,将她拖向小炉子。
孙绮瑶尖叫连连。
想要挣扎,奈何薛芙坚决不肯松手。
禁受不住这种痛楚,孙绮瑶双眼紧闭,不得已被薛芙拖拽着走。
待薛芙停下,重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只火炉。
“薛芙,你疯了?!”
意识到这个人可能会做什么,孙绮瑶快要被吓没半条命,剧烈挣扎起来,“你快放开我!”
薛芙自然不会松开手。
不但没有松手,反而逼着孙绮瑶往小炉子的方向又靠过去一点。
孙绮瑶又一次尖叫起来,耳边听见薛芙说:“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很对,我不过是一个只能在冷宫等死的人,左右都是死,不如先拉着你生不如死。你说,要是你毁容了,到时候是我这个在冷宫等死的人惨一点,还是你惨一点?”
2. 热闹
“不,不要!”
孙绮瑶心慌得厉害,她觉得薛芙当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至少,现在这个样子的薛芙能做得出来。
“不可以,薛芙,你不能……”
孙绮瑶急急忙忙劝阻,余光瞥向薛芙,分明依旧是那张柔弱无辜的脸,此刻却如地狱修罗。
薛芙轻笑一声:“为何不能?左右不都是死吗?方才不是还要杀了我?”
“不……”孙绮瑶面如白纸,浑身颤抖着求饶,“我知错了,薛芙,我知错了,求求你原谅我这一次。”
薛芙感觉出孙绮瑶的害怕,舒坦了。但折腾过一场,又一阵头晕目眩,她想要赶紧结束这个梦好继续安心休息,到底还是松开手:“知错就好。”
被放过的孙绮瑶怕薛芙再发疯,不敢多待,连忙带着红雀离开。
薛芙不在意她们如何,只觉得头脑昏沉,晕晕乎乎倒回架子床便睡着过去。
怜春彻底看呆了。
她甚至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孙美人这次不仅没有能欺负她家娘子,反而被她家娘子教训一顿,她家娘子忽然变得好厉害。可是,可是……孙美人会就此善罢甘休吗?会不会又招来更大的报复?
想到孙美人背后有德妃撑腰,怜春愁绪更甚。
连今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家娘子呢。
怜春看一看架子床上昏睡的薛芙,明白娘子人在病中,便舍不得立刻喊醒,索性又搬上那个破旧的小板凳回到小炉子前继续煎药。先把药煎好吧,怜春想。
昏睡的薛芙却隐隐怀疑自己做起另外一个梦。
相比所谓被打入冷宫、孙美人来找茬这样莫名其妙的发展,这次的梦变得异常的具体清晰。
它关乎一个小娘子从出生起一直到十六岁的种种经历。
在及笄之前,也无什么特别之处。
出身于小官之家,父母一贯相敬如宾,日子平淡但尚算富足。而及笄那年,新帝登基,为充盈后宫而广开选秀,她被留牌子,变成新帝后宫妃嫔。
入宫后被皇帝翻过牌子,也曾得封宝林。
奈何不久后便冲撞太后娘娘,以致太后娘娘受惊生病,于是被打进冷宫。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她被打入冷宫后没过多久,她的父亲被查出卷入一桩旧案,乃至被抄家、举家流放。至此,宫里宫外全无倚仗,她只能一直待在冷宫,唯有那个忠心耿耿名唤“怜春”的小宫女愿意陪在她身边。
这并未结束。
年节前,有消息传进宫,道其亲人于流放途中相继染病亡故,她从此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而这个倒霉的小娘子,也叫薛芙。
薛芙:“……”
这个“薛芙”当然不是她。
毕竟她出身将门,无论父母还是家中兄长、姊妹皆安好,她入宫之后更是顺风顺水,独得圣宠。
梦里这个皇帝亦不是她认识的皇帝陛下。
大梁皇帝贺祁,字字陌生,连他那一张脸在梦境里都是模糊的。
薛芙觉得自己果真是长本事了。
如今连做个梦也跟编了个话本故事一样。
但实在累得慌。
她努力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梦,放空思绪,沉沉睡去。
在薛芙陷入沉睡之际,惊慌失措逃离冷宫的孙绮瑶在逃回自己的芙蓉阁后,一颗心逐渐恢复平静。回想今日薛芙种种行径,与往日逆来顺受的性子大为不同,说不得是在冷宫待疯了。
害得她颜面扫地。
这宫里最不缺多嘴多舌之人,哪怕是冷宫的事情,暗地里照样传开。
想到六宫妃嫔知晓此事后不定如何嘲笑她,孙绮瑶浑身不自在。大宫女红雀看穿她心思,先倒一杯茶水递过去:“主子,先喝口茶。”又小心翼翼道,“这薛小主实在疯癫,竟敢那样对主子,只是依奴婢所见,此事不能就此轻轻揭过,否则一旦传出去,往后主子在宫里如何自处?”
孙绮瑶烦躁推开那杯茶:“她现在是贱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可不想给她作陪。”
“冷宫虽是冷宫,终究是在她的地盘。”红雀小声道。
孙绮瑶怔了下:“什么意思?”
红雀说:“她在冷宫疯疯癫癫没有人管她,若在德妃娘娘面前发起疯来,难道娘娘会不管吗?”
当初薛芙正因为冲撞太后娘娘才被打入冷宫。
德妃娘娘身为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定然是不喜她的。
孙绮瑶记起这一茬,喜上眉梢:“我怎么将这事给忘了?还是你机灵。”
她霍然起身,便即从芙蓉阁出来往昭熙殿去。
……
一帮老狐狸。
大梁皇帝贺祁下得早朝,暗自腹诽一句,方坐上御辇。
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没劲。
朝堂上的这帮大臣们各有心思,真正对他忠心不二的没几个,他不过想要提拔个人,推三阻四。
呵。
迟早会有他清算这些老家伙的时候。
回到御书房,贺祁没要人伺候,命人准备好笔墨便将宫人悉数屏退。
朝务总归是不能不管。
看一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贺祁收敛起心思。
然而,正当他埋头奋笔疾书之际,仿佛兜头忽然挨了一巴掌,脸颊无端生出种火辣辣的疼。
空荡荡的御书房再无旁人。
即便有人也不可能有胆子对他这个皇帝动手。
丢开朱批御笔,贺祁抬手摸了下脸,疼痛之感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寻来瑞兽葡萄纹铜镜瞧上一瞧,分明辨不出任何异样。
贺祁:“……”
大白天的见鬼了?
本就不甚美妙的心情因这突来的变故又糟糕两分,贺祁冷笑一声,放下铜镜,也懒怠再理这些奏折。他进侧间闲闲捡了一册话本,半坐在躺椅上翻阅起来。
故事里的一桩冤案尚未读至沉冤昭雪处,大太监福顺喜躬身从外面进来。
“陛下,德妃娘娘召见了薛宝林。”
贺祁淡淡“嗯”一声。
他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话本上,随口问:“宫里有薛宝林这号人?”
“回陛下的话,这位薛宝林乃是薛丛之女,年前薛丛举家被流放岭南,路途之中他们一家人相继染病亡故,如今只剩下在宫里的薛宝林。”福顺喜细细解释,“薛宝林是因先前冲撞太后娘娘,叫太后娘娘受惊方被打入冷宫的。”
贺祁听罢福顺喜的话,终于记起确有妃嫔因冲撞郑太后被打入冷宫。
他合上话本,明显生出兴致,坐起身追问一句:“德妃召见这个在冷宫的薛宝林做什么?”
福顺喜顿了下才道:“孙美人今日曾去过冷宫一趟,大抵与此事有关。”
贺祁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孙美人似乎同薛宝林素有旧交,自薛宝林被打入冷宫,她时不时便会去冷宫。今日却不知发生什么事,据说孙美人回芙蓉阁时神色慌乱。”福顺喜将了解到的情况一一向贺祁回禀。
素有旧交?只怕是两个人素来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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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既闹到德妃面前,说不定这个孙美人在薛宝林手里吃了亏。
贺祁觉得这事有点儿意思。
他轻拍扶手站起身,大步往外走:“朕去凑个热闹。”
……
薛芙感觉自己晕晕乎乎被灌下一碗汤药。
苦涩的药味尚且残留在唇齿间,无端有人来传话,道她被德妃娘娘召见——分明又开始做梦了。
左右是梦,见也无妨。
唯独始终头脑昏沉实在不怎么好受。
稍事梳妆从冷宫出来,外面寒风阵阵,薛芙觉得自己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后知后觉穿得单薄,再念及梦里自己是冷宫弃妃的身份,不由感慨这梦真实得紧。
路上景致亦无心欣赏。
薛芙只感觉自己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走到那位所谓德妃娘娘住的昭熙殿。
入得殿内,正中上首处坐着位杏眼圆脸儿、珠翠环绕的娘子,大抵便是召见她的德妃娘娘。
之后薛芙又注意到这儿另还有熟人:孙美人。
她有些忍俊不禁。
这梦当真做出话本故事的味道来了,莫不是这段梦是连着上一段的?
薛芙这般想着,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些记忆,她恍然记起梦里自己是冲撞太后娘娘才被打入冷宫,而眼前的德妃恰恰是那位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女。
如此将两段梦联系在一起,孙美人多半是投靠了德妃。
因在她手里吃了教训,遂寻德妃来撑腰。
德妃厌恶冲撞太后娘娘的“薛芙”理所当然。
如此无疑要护着孙美人,替其教训她这不识好歹、以下犯上的冷宫弃妃。
念头转动不过数息,薛芙理顺眼前情势,凭借多年闯荡六宫经验,一改在冷宫独自面对孙美人时的强势,规规矩矩行礼请安:“妾见过德妃娘娘,德妃娘娘万福金安,见过孙美人。”
德妃郑月雅嫌恶看一眼面前娇娇弱弱的薛芙。
一个冷宫弃妃,实在不值当她在意,可打狗也要看主人,胆敢欺负她的人便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这个薛芙当初便冲撞过姑母。
在冷宫亦不知安分守己,不敲打敲打,岂不是要翻天?
“你今日……”
德妃冷冷开口,一句话堪堪说出口三个字,殿外蓦地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皇帝陛下驾临昭熙殿无疑是大喜事。
德妃一怔,继而喜上眉梢,连忙扶一扶发鬓间那支嵌红宝海棠花金步摇。
“娘娘,是陛下,陛下来了。”孙美人同样兴奋不已,她已经许久不曾见陛下了,未想今日会在昭熙殿得见圣颜。只是想到自己匆匆忙忙过来昭熙殿,并未仔细打扮,说不得脸上挨过那几巴掌的印子也没有消散,顿觉心如死灰。
该死的薛芙!
孙绮瑶不由得又心中恨恨,自己的什么好事都叫薛芙给耽误了。
薛芙听见陛下驾到一样很兴奋。
这个皇帝,大约便是那个大梁皇帝贺祁?
不过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
薛芙抬一抬眼,对上孙绮瑶瞪向自己的恨恨目光,反而冲她弯了下嘴角。
而后,当德妃越过她准备去恭迎圣驾的同一刻,她在孙绮瑶的瞪视之下,两眼一闭,晕倒在地。
直接装死。
“呵,这地上怎么躺着个人?”
一道年轻的属于男性的声音传入耳畔,薛芙心安理得眼睛闭得更紧。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孙绮瑶:“……!!!”
小贱人好不要脸!
3. 心大
贺祁踏入昭熙殿,一眼望见地上躺着个纤弱的小娘子。
德妃和孙美人皆在殿内且平安无碍,那么,地上的这个只能是薛宝林了。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贺祁视线扫过上前行礼的德妃和孙绮瑶,脚下一步不停:“都免礼吧。”路过躺在地上的薛芙时,他步子微顿,回头看一眼德妃,方径自走到上首处落座。
德妃郑月雅本是满心欢喜。
陛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昭熙殿了,反而常往贤妃的无双殿去。姑母为此提点过她,要她对陛下多上心。陛下俊美无俦、风流倜傥,对陛下多上心她自是千百个愿意,难得陛下来看她,更应好好表现。
然而陛下忽地回过头看她,一记眼神闹得她心慌意乱。
陛下竟在意这个被打入冷宫的薛芙?
也不是,郑月雅想,好端端地上躺着个人,任凭谁都难以忽视。只她根本不知薛芙为何昏倒,亦不曾对薛芙做过什么,甚至没来得及说半句重话。
方才好端端的一个人,陛下一出现便昏倒了。
说到底不过是这点小把戏。
陛下英明神武,不会看不明白,更不至于为此责怪她。
只是昭熙殿里躺着个小妃嫔不好看。
唔……
陛下这是在提点她呢。
罢了,些许小事。
她这便命人把薛芙抬去偏殿,请太医来瞧瞧,如此陛下也知她心地善良,对她更喜爱两分。
“启禀陛下,她是装的!”
德妃尚在心里细细盘算,一道声音骤然横插进来叫她心里一个咯噔。
她望过去,只见孙绮瑶义愤填膺:“嫔妾亲眼所见,薛娘子乃是故意假装昏倒的。陛下明鉴,此事与旁人无关,与德妃娘娘更无关系!”
德妃:“……”
郑月雅觉得自己几乎被孙绮瑶蠢笑。
人是在她昭熙殿昏倒的,空口无凭指认做戏,陛下便会相信吗?
“孙美人这样说,有何证据?”忍下怒斥孙绮瑶要其闭嘴的冲动,德妃按捺着性子,冷声发问。
本以为足以提醒孙绮瑶少说蠢话,谁知对方变本加厉,连声道:“娘娘,你要相信嫔妾,嫔妾当真亲眼所见,方才她还在冲嫔妾笑呢!”
德妃:“……”
她今日怎么会想替这么个蠢货撑腰?
“孙美人,休要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
“若有证据尽管拿证据出来,否则你便是血口喷人,有欺君之嫌。”
德妃话说得极重,孙绮瑶终于如梦初醒,明白自己的失言。悄悄瞥向上首处,见皇帝陛下神色淡淡,俨然不信那些说辞,她连忙噤声,再不敢多嘴半个字。
“陛下,臣妾这便让人传太医来。”
制止过孙绮瑶,德妃柔声说着,转而吩咐宫人用春凳把薛芙先抬去偏殿。
“不忙。”
沉默许久的年轻皇帝开口,飞泉鸣玉的嗓音漫不经心吐出的两个字却令德妃再次变得紧张。
德妃强自镇定:“陛下?”
“福顺喜,叫几个人把她送去乾清宫。”贺祁屈指敲下几案,“朕晚些再亲自瞧一瞧,她究竟是不是欺君。”
孙绮瑶闻言如遭雷劈,愣怔在原地。
到头来怎么是便宜的薛芙?
德妃也暗暗大吃一惊。
“陛下日日操劳国事已是万分辛苦,这等小事交给臣妾便可。”
贺祁笑:“欺君几时变成小事了?”
一笑之间,年轻皇帝俊秀的眉眼落在德妃眼里愈发撩人,她心神摇曳,忘记计较旁的,只脸颊微红,眼帘低垂,一味附和:“陛下说得极是……”
贺祁一抬手,福顺喜已经领着几名小宫人把薛芙抬上春凳,令他们先一步送薛芙去乾清宫。他这才叫德妃和孙美人落座,视线仿佛因此在孙绮瑶的身上有所停留,闲闲发问:“脸怎么回事?”
孙绮瑶下意识想去摸脸,手抬到一半又忍住。迟钝反应过来陛下分明是在关心她,顿时心跳如鼓,一张脸涨红了,羞赧道:“多谢陛下关心,嫔妾不妨事的。”
贺祁又看她一眼:“被人扇的吧?”
刹那回忆起冷宫那番遭遇的孙绮瑶:“……”
眼下薛芙已经被送去乾清宫,有和陛下独处的机会,谁晓得她会怎么颠倒黑白、添油加醋?
但,陛下是关心她的。
既关心她,只消她先下手为强,便不会叫薛芙一个人颠倒是非。
薛芙今日那样对待过她总归是事实。
陛下一查便知她未撒谎,而薛芙说破天都是以下犯上。
“陛下!”孙绮瑶跪倒在地,红着眼睛嘤嘤泣道,“陛下……嫔妾,确实是叫人打了,是被人打成这个样子的。”她手掌抚上红肿的脸颊,眼泪滚滚落下来,哀戚恳求着,“求陛下为嫔妾做主!”
德妃被孙绮瑶这一出闹得心惊肉跳,生怕她又蠢话连篇,拖累自己。
便听得陛下“啧”了声:“是下手挺狠的。”
德妃偏头看皇帝,耳边是孙绮瑶的声音:“陛下圣明,此人是对嫔妾下手极狠,恨不得毁了嫔妾的脸。”
她心觉此时告薛芙的状不见得明智,却已然别无选择。
薛芙现下被送去了乾清宫。
届时陛下若问起她为何在昭熙殿,保不准她会怎么在陛下面前回话。
先入为主也不坏。
无论最后陛下如何评断此事,孙美人被薛宝林冒犯,她为孙美人主持公道也挑不出错处来。
念头转动,德妃没有阻拦孙绮瑶却仍有不满。
这样着急在陛下面前表现,恐怕不单单因着同薛宝林有些龃龉。
呵。
一个两个无非想争宠罢了。
德妃心中暗恼,又听得皇帝陛下说:“将你打成这个样子,朕确该主持公道。孙美人,你且细细说来,打你的这个人是谁,是如何打你的,又为何打你。”
“此人是……”孙绮瑶想即刻回话,记起德妃在场,一瞬迟疑。
德妃不耐烦:“孙美人,陛下愿意为你主持公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孙绮瑶迟疑不是怕说错话惹得德妃不快,而是怕自己太过丢人,日后德妃会将她弃如敝履。
可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殿内宫人被悉数屏退,孙绮瑶独自面对皇帝陛下和德妃娘娘,她把自己在冷宫的遭遇包括薛芙如何扇她巴掌、如何揪着她的头发以毁容威胁于她一一诉说。诸如她为何去冷宫找茬、往日如何欺负薛芙之流此时自然一一略过不提。
德妃对孙绮瑶口中这个蛮横又狡黠的“薛芙”不尽信。
纵然对薛芙知之不多却非毫无了解,那个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小娘子怎可能一夕之间变了样?
反而孙绮瑶时常去冷宫欺辱薛芙她是知情的。
即使薛芙当真做出这些事,怕只因孙绮瑶没有分寸,把人惹得非要拼命。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何况,不也没有真下得去手吗?
贺祁并不认为孙美人在撒谎,至少关于薛宝林如何扇她巴掌、如何以毁容威胁她的部分十有八九是真的。因为在谈及自己为何去冷宫时,她明显有些支支吾吾,但一谈及自己被薛宝林欺负,她的气愤,她的委屈,格外真情流露。这个孙美人向来脑子不灵光,要她编、要她做戏也没那个本事。
连挨几巴掌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贺祁回想起在御书房莫名脸上如挨得一巴掌的滋味,若多来几下,呵呵。
但这个薛宝林往日里是这样的人吗?
果然有意思。
“朕知晓了。”贺祁再看一看孙绮瑶红肿的脸颊,“孙美人,你受苦了,这几日便好生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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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
凑完热闹,他不再多留,起身离开。
德妃和孙绮瑶在廊下恭送。
待帝王仪仗渐渐消失在她们视线,德妃斜睨孙绮瑶,低声警告她道:“你日后也该收敛收敛性子,少在宫里惹是生非,否则谁也保不了你。我乏了,你且回吧,今日之事只能等陛下决断了。”
孙绮瑶不敢反驳。
她深埋着头,应一声“是”,老老实实告退回芙蓉阁。
……
薛芙从一开始在昭熙殿便装死得很安心。
除去在梦里她不畏惧外,更因她记起梦里这位大梁皇帝的经历。
依据之前那个梦,先帝膝下拢共有六位皇子,二皇子与四皇子早夭,六皇子才五岁,余下大皇子、三皇子以及贺祁这位五皇子。大皇子亦即是先太子,三皇子是宠妃之子,也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而贺祁这一位母妃宫女出身、遭先帝厌弃的皇子其实一直不被在意。
奈何贺祁命最好。
三皇子仗着得宠不满将来帝王之位要落入皇兄之手,悍然发动宫变。
先太子一派与三皇子一派打了个头破血流,到头来同归于尽,两人双双在那场宫变里一命呜呼。
本便缠绵病榻的先帝实在遭受不住这巨大打击,宫变之后没过多久也驾崩了,于是皇位自然而然落在贺祁这个彼时十七岁的五皇子头上,白白捡个龙椅坐。
一个从前不被在意的五皇子突然得登大宝,便宜捡了,弊端也显而易见。
根基太浅,朝堂后宫必定都少不了想要拿捏住他的人。
薛芙赌贺祁与郑太后并不对付。
倘若她赌赢了,那么一个得罪过郑太后、被郑太后的侄女针对的妃嫔,在贺祁的眼里应当是多少有些意思的。或许这会是他来昭熙殿的原因之一。倘若她赌输了,皇帝和德妃一条心,那么装不装昏倒差不了什么,不如随便他们怎么样——做梦罢了,有何惧哉?
当听见贺祁命人把她送去什么乾清宫时,薛芙知道自己没有输。
至于赢不赢,回头再说罢。
她实在头疼得厉害,顾不上这个梦的后续故事,只想继续好好休息。因而当感觉自己被用春凳抬出昭熙殿时,不在意后面事情的她安然沉沉睡去。
贺祁乘御辇回乾清宫。
从御辇上下来,福顺喜已上前听候吩咐,他问:“那个薛宝林呢?”
福顺喜跟上贺祁的步伐,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太医来过,说薛宝林身染风寒,有些高热,便开了药方。这会儿薛宝林依旧在睡着。”
“依旧睡着?”贺祁看一眼福顺喜。
“是。”福顺喜声音低了点,“太医诊脉时,薛宝林已经睡下了。”
贺祁:“……”
怕是在太医来之前便睡过去了。
这个薛宝林,心挺大。
自己身在冷宫又被德妃盯上,竟然丝毫不惧。
“这个薛宝林从前性子如何?”步入正殿,贺祁发问。
福顺喜回:“奴才方才问过薛宝林的贴身宫女,那小宫女道薛宝林一向性子温柔,又道往日孙美人没有少欺负薛宝林。奴才也寻得从前在薛宝林身边服侍过的小宫人问话,的确都道薛宝林不是蛮横的性子,待底下的人很和气。”
在冷宫待久了性子变了也是有的。
抑或从前是假装,今日显露出来的才是本性。
贺祁颔首,没有再问。
只是他本以为薛芙要不了多久便会醒,不曾想这人泰然自若在他的乾清宫偏殿一觉睡到第二日。
一直到下朝,贺祁终于听说“薛宝林”醒了。他回到乾清宫,独自步入偏殿,恰巧听见小娘子正在报菜名:“生滚牛肉粥、葱香花卷、盐煎肉、芸豆卷、明珠豆腐、肉末烧饼……唔,就这样吧。”
“薛宝林胃口不错。”
贺祁轻笑一声,绕过紫檀木描金花鸟屏风,走向薛芙。
4. 复位
薛芙感觉自己睡了个饱觉。
睁开眼,终于不是在所谓的冷宫,然而却在一个新的陌生之所。
一个小宫女告诉她,这儿是乾清宫。
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名字,她记得之前梦里的皇帝便是命人将她送去一个叫“乾清宫”的地方。
自己依然在做梦?
薛芙觉得有点儿奇怪,几次以为自己醒来却尚在梦中。
她仿佛无端被困在梦境里一般。
罢了,做梦就做梦,是梦迟早会醒,不必急。
反正在梦里不用拘束。
薛芙很心宽。
是以当小宫人问及有何吩咐,腹中空空的她不客气报出一串喜爱的膳食。
然后得到一句评价——
“薛宝林胃口不错。”
在昭熙殿听过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薛芙循声望去,见一穿着明黄龙袍、金冠束发且身量修持的年轻男子大步朝自己走过来。此人身份众目昭彰,大梁皇帝贺祁。
彼时未能看清他的脸。
此时离得近了,到底将他容貌看得分明。
年轻帝王目若朗星、英姿勃勃,意外生得十分俊美,嘴角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令他眉眼隐隐透出一股桀骜不羁,更添潇洒。她侍奉的那位皇帝陛下样貌并不差,但比起眼前的贺祁,平心而论逊色两分。果然梦里她从不亏待自己。
“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不动声色欣赏过贺祁的皮囊,薛芙垂下眼,福身与他行了个礼。
贺祁同样在暗暗打量薛芙。
昨日没有太留心,这会儿仔细瞧一瞧,一张巴掌大的莹白小脸孔上写满无辜,的确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做出来的事情可没有好欺负的意思。
但这般倒也有趣。
“薛宝林终于醒了?”
“这乾清宫的床榻想来舒服得紧,才叫薛宝林几乎睡得一天一夜。”
贺祁走到薛芙面前,微微低头似笑非笑看她。
薛芙却因为他两句话陷入疑惑。
贺祁说她睡得几乎一天一夜……方才以为自己醒来时,她确实没有先前那种昏昏沉沉的难受之感,她觉得自己异常的清醒。奈何此刻所在之处、所见之人,无不与之前的梦息息相关。
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但贺祁的话让她的这个想法有些许动摇。
倘若是梦,足以解释一切。
否则,这所有的事情未免太过荒唐。
“妾失仪了,请陛下恕罪。”薛芙眉眼低垂,压下心中疑虑道。
贺祁轻扯嘴角又往前走得半步,逼近她:“朕在说,薛宝林昨日似乎不是当真晕倒在昭熙殿。”
高大身影笼罩下来,压迫感十足。
薛芙收敛心思,定住心神,专心应付眼前的年轻皇帝。
是梦,事事好办。
情况如若到最糟糕的并非梦境那一种,至少不能稀里糊涂给自己添乱子。
昨日……
薛芙飞快在脑海里回忆一遍昭熙殿发生的事。
那时她赌这个皇帝与太后娘娘关系不睦。
皇帝命人将她送来乾清宫便是让她这一回不落在德妃手里,故而她知道自己起码没有赌输。
现在,皇帝问起她装晕之事,与其说是秋后算账,不如说在试探她。
贺祁多半想要探她虚实、窥她深浅。
“陛下恕罪!”
“妾实属无奈之举,若非别无他法,断断不敢如此。”
薛芙一面坦白一面跪下去。
心思既被看穿,比起耍小聪明,她情愿认下。
贺祁便笑:“别无他法,故而在朕的乾清宫睡得心安理得,甚至睡醒后有心情要上一桌早膳?生滚牛肉粥,盐煎肉,肉末烧饼,听起来挺诱人。”
薛芙:“……”
合着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又在脑海回忆一番这个“薛芙”的经历,酝酿过情绪,方低声开口:“是妾失仪,陛下恕罪。妾已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亦许久不曾吃过一顿好饭,是以一时忘形,以致于此。”
“薛宝林这会儿已经要朕恕罪三次了。”
贺祁好整以暇看她,沉吟中问,“薛宝林身上的罪可是太多了些?”
这皇帝,话真多。
薛芙暗暗腹诽,维持着先前又卑又亢的语气:“陛下圣明,妾若非罪人,又怎会被打入冷宫?”
贺祁却品出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他几不可见勾了一下嘴角:“此话在理,那你便回冷宫去吧。”
薛芙:“……”
“是,妾告退。”她站起身冲贺祁行了个礼,从乾清宫的偏殿退了出来。
怜春正候在廊下,见薛芙出来,连忙迎上去。
薛芙瞧见她,只一句:“回冷宫。”
怎么从乾清宫回冷宫薛芙是不认识路的。
不过有这个小宫女在便无碍了。
两眼冒光、心情激动的怜春被这句“回冷宫”浇了一大盆冷水。她有些不可置信,但薛芙已经抬脚往外走,她唯有跟上去。在外面不方便多说多问,直到踏入冷宫地界,怜春才彻底按捺不住心思。
“陛下让娘子在乾清宫留宿,便什么恩赏都没有吗?竟然就这样让娘子回冷宫?陛下轻易不允娘娘们去乾清宫,却允娘子留宿一夜,竟就这样让娘子回去了?”
怜春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对着薛芙一通叽里咕噜,“昨儿福公公还特地将奴婢喊去问话,奴婢将孙美人欺负娘子的事悉数说了,难道福公公不曾告诉陛下?可陛下又让太医为娘子治病……难道不是因为在意娘子吗?既然陛下在意娘子,为何又要娘子回冷宫?”
薛芙三心二意听着怜春这些话,听她提及被喊去问话,明白这个皇帝大约是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纵另有安排,让人回冷宫候着也不稀奇。
但薛芙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眼下究竟在做梦,还是当真变成另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之前头脑昏沉、晕晕乎乎,本以为与身在梦境中有关。
此时再想,说不得人在病中不清醒罢了。
薛芙记起那个孙美人的一巴掌。
她那会儿没有觉出疼。
“你掐我一把。”停下脚步,薛芙偏过头,吩咐怜春。
怜春不解:“为何要掐娘子?”
薛芙微抿唇角,径自抓过怜春的手,要她摊开手来,便握住她手腕,令她手掌重重拍在自己手背上。“啪”地一声脆响清晰可闻,手背却无任何疼痛之感传来。
而怜春掌心微微泛红。
她自己把握的力道,没有下不去手之说。
梦里不知疼。
是梦吗?是梦……迟早要醒,打定主意继续睡觉,薛芙松开怜春的手淡淡说:“回去吧。”
怜春满头雾水不知自家娘子怎么了。是不是娘子也觉得伤心难过,恨不得在做梦?她想着,不禁倍感酸涩,悄悄抹一把泪,不再提这伤心事,老老实实跟上去。
薛芙虽然离开乾清宫,但她命人准备的吃食仍送来了。
不曾用早膳的贺祁屏退左右宫人,兀自坐在桌边准备享用一番。
提筷刚夹了一筷子盐煎肉,无形之中一股力道落在手背上,贺祁猝不及防,忽来的疼痛之感叫手一抖,那一筷子盐煎肉悉数洒在桌面上。
贺祁:“……”
扔开银筷,自手背传来的疼痛之感渐渐消失。
若非桌上的狼藉可以证明,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错觉。
贺祁记起御书房里的那一巴掌。
彼时情形与方才状况称得上是一脉相承。
当真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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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
是人是鬼他都迟早揪出来。
贺祁心下冷笑,却再无半点儿胃口,他离开桌边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又把福顺喜喊进来问话。
“陛下,已经审明白了,昨日是薛宝林的大宫女去为薛宝林抓药,路上被孙美人的大宫女拦下一通刁难,两人因此起了冲突,最后是孙美人的大宫女吃了亏。再后来,孙美人便去了冷宫找茬,薛宝林先挨了她一巴掌才还手的。”
福顺喜言简意赅向贺祁回禀审问的结果。
贺祁正不顺心,听见说薛芙挨下孙绮瑶一巴掌才还手,想起孙绮瑶红肿的脸,不由得笑了。
有仇当场直接报仇,很好。
起码在那一刻薛芙行事干脆利落,既没有畏畏缩缩也没有瞻前顾后。
方才独自面对他时亦瞧不出她如何慌乱无措。
纵使她的回答不尽人意,却不妨碍。
此人,可堪一用。
先挨下孙美人一巴掌才还手……想象着她们二人对峙的情形,有一缕念头飞快从贺祁脑中闪过,想要捕捉,奈何转瞬之间已然了无踪迹。
沉默片刻,贺祁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罗汉床榻桌:“既然证据确凿,那便传旨,孙美人德行有失,禁足半月,罚抄宫规二十遍。至于薛宝林,让她从冷宫搬出来吧,原来住哪儿,如今还住哪儿。”
“是……奴才这就去办。”
福顺喜躬身应下。
“等等。”贺祁喊住他,思索几息时间,淡淡一笑,“今日先这样,明日一早再去传旨。”
便让这个薛芙在冷宫多住上一日,免她骄纵。
“奴才领命。”
福顺喜再次应下贺祁的话。
贺祁一颔首,站起身:“备辇,朕要去给母后请安。”
……
薛芙从乾清宫回到冷宫后直接蒙头大睡。
然而越睡,她一颗心越凉下去。
当又过得一夜,睁开眼,目之所及始终是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薛芙不得不正视自己大抵不是在做梦的现实。从昨日到今日,她断断续续睡得七、八觉,没有一次离开了冷宫且再无任何状况出现。
这足以说明许多事情。
尤其她脑海诸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再无法用“做梦”解释。
一想到不是在做梦,而是莫名其妙从宠冠六宫的“宸妃娘娘”变成一个冷宫弃妃,薛芙心都凉透了。这岂不是说她之前的一切付诸东流、唯有从头再来一条路?
人可以倒霉。
但,人怎么可以这么倒霉?
睁眼盯着梁上蛛网、躺在破旧架子床上的薛芙心里一团无名火熊熊燃烧。她恨恨骂得几句贼老天,怜春反而兴高采烈从外面跑进来,欢喜得手舞足蹈:“娘子,福公公来了!福公公过来传旨了!”
薛芙提不起劲,可不得不在怜春的服侍下起身洗漱梳妆去接旨。
“陛下有旨。”
“薛氏温柔淑良,蕙质兰心,今复其六品宝林之位,赐住云溪宫绿绮轩。”
福顺喜看着眼前从容淡定的小娘子,恭声道:“薛宝林,接旨吧,轿子也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谢陛下隆恩!”薛芙行了个礼接过圣旨,慢慢起身。
六品宝林……
也罢,起码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薛芙稍有慰藉,不多时从冷宫出来,乘软轿往云溪宫绿绮轩去。
她恢复妃位的消息未及半日便迅速传遍六宫。
连同薛芙恢复妃位这一消息传至众人耳中的,还有孙美人被禁足、被罚抄宫规的消息。薛芙和孙绮瑶之间的旧事六宫妃嫔鲜有不知,孙绮瑶被罚、薛宝林得恩赏在她们眼里且算不得什么。
真正令后宫妃嫔彻底坐不住的,是在落日时分传出的另一个消息——
陛下,翻了薛宝林的牌子。
5. 晋封
得知薛芙恢复分位与孙美人被罚的消息后,德妃郑月雅心烦意乱,去琉璃殿寻魏顺容魏琅。
六宫妃嫔中,郑月雅同魏琅的关系最好。
她们在入宫之前早已相识。
最初得知姑母要她进宫为妃时,郑月雅心中生怯,不十分愿意。
但后来,她听说魏琅也要进宫。她和魏琅关系最是要好,正因知晓会有魏琅作伴,她才不再害怕,进宫之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不无聊寂寞。
在郑月雅眼里,魏琅既生得美貌又聪明伶俐。
漂亮的鹅蛋脸与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且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高挑。
她绝对信任信赖魏琅。
许多不能对旁人说的话,在魏琅面前她都无须顾忌,恰如今日。
“这次都怪那个孙美人,害我在陛下面前折了颜面。”
“孙美人之过,但愿陛下不要迁怒我才好。”
“只是陛下怎么就把那个薛宝林从冷宫里放出来了?那点儿小把戏,陛下难道没有看穿吗?不过陛下日理万机,并无心力多加分辨也是有的,只便宜那个薛宝林,白得了许多好处。”
“也确实是孙美人做得不对。”
“往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约束她,才酿成今日局面。”
郑月雅絮絮叨叨对魏琅说着心里话,眉眼几分小女儿娇态,全无身为德妃的架子。魏琅嘴边噙着一点笑意,耐心听着这些抱怨之言,在郑月雅说得累了后顺手剥颗葡萄塞入她口中:“陛下不曾提点你什么,自不存在迁怒之说。”
“当真?陛下当真不迁怒我?”
将那颗葡萄吞进肚子里,郑月雅不确定追问。
魏琅却问:“甜不甜?”郑月雅点点头,一个“甜”字才出口,又一颗葡萄塞过来,她张嘴吃下,听得魏琅道,“自然没有迁怒,便是罚孙美人也罚得不重,禁足一过,她不照样是美人吗?”
郑月雅一面吃葡萄一面若有所思,半晌她恍然大悟:“此话在理。”
“琅姐姐,还是你聪明!”
魏琅失笑摇摇头,郑月雅继续念叨起薛芙:“那个薛宝林又是怎么回事呢?陛下为何突然对她另眼相待了?且她父亲不是戴罪之身吗?”
“孙美人欺侮薛宝林是事实,陛下查明真相自当主持公道。”魏琅净过手,慢慢拿帕子擦去水珠,“她父亲尚且是戴罪之身,陛下却恢复她宝林之位,兴许是要翻案了。然而薛家众人于流放途中相继亡故,便唯有补偿薛宝林。”
郑月雅眨一眨眼睛:“翻案?”
“只是猜测,是与不是,过些时日大约才能知晓。”魏琅将帕子递给小宫人,“好了,难得你过来寻我,今日非得要你陪我下一盘棋再走不可。”
郑月雅听见下棋一个头两个大:“好姐姐,我哪是你的对手?”
“亏得你次次都要我陪你下棋。”
魏琅但笑,依旧命宫人去将棋盘与棋子取来。
然而棋桌摆上罗汉床不久,皇帝陛下翻了薛宝林牌子的消息传至琉璃殿。
捏着白色棋子的郑月雅脸上笑意凝滞住。
她不可置信望向自己的大宫女:“什么?陛下今晚要去哪儿?”
魏琅望过去,眼神示意两名大宫女退下,待无旁人,她方才抓着郑月雅的手帮郑月雅落下第一子:“陛下近来常去无双殿,今日既去别处,不也是好事?难不成你想看着陛下又去贤妃那儿?”
“自然不想。”郑月雅噘嘴,“贤妃风头是太盛了。”
魏琅笑:“区区一个宝林,值得你这般在意?刚刚不是才说么,陛下大抵是要补偿薛宝林的。”
郑月雅被安抚好情绪:“好嘛,我只是……”
只是以为……陛下兴许会担心她不开心,再来昭熙殿陪一陪她。
魏琅知道郑月雅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怎么可能呢?皇帝同太后娘娘不甚对付,身为太后侄女的德妃娘娘,又怎可能得皇帝真心偏爱?没有偏爱,何来在意。
这样的事情,满后宫只有她这个纯良之人看不明白了。
可迟早是要看明白的。
魏琅从翠青釉棋罐里摸出一颗黑子落下,脑海回想起来的是入宫之前郑月雅得知自己要被送入宫找她哭诉的场景。那时她说害怕、说不愿,她说没办法忤逆姑母……于是,她陪着她一起进宫。
后来,她们一起被困在这红墙碧瓦之中。
许多事没有变,她依旧依赖她,依旧只信任她一个,也有些事变了。
她不再说害怕与不愿。
见过皇帝后,她时常将皇帝挂在嘴边,在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但那个人是皇帝,幸好,那个人是皇帝。
皇帝宠幸贤妃抑或宠幸薛宝林,有什么分别?
迟早有一日她会醒悟过来的,纵然会经历痛苦,换来从此清醒也算值得。
在那之前,她要做的便是保护好她。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魏琅微微一笑问郑月雅。
又落下一子的郑月雅抬头看她:“当然记得呀,我怎可能会忘了?”
“那日我随母亲去魏家赴宴,我贪玩,去后花园闲逛时,撞见你妹妹将你推下水。最可气的是,你母亲竟说你妹妹年幼无知、不知轻重,是玩闹时失了分寸才害得你落水。”郑月雅重重一哼,“我亲眼所见,她乃故意为之,何来无辜之说?你性子实在太好,这也愿意纵着她,不计较。”
魏琅失笑:“旁的事情不见你记得住,偏我这点事情你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当然!”郑月雅扬起小脸,得意一笑。
魏琅捏了捏她的脸:“瞧把你得意的。”
郑月雅嬉笑,低下头继续奋力研究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魏琅看着她娇憨的模样,一颗心软下来。
她是天真的性子,不知继母苛待、父亲不作为之苦,不明白魏家的嫡长女为何会过得艰辛。
但第一次见面,她便将她从魏家那一潭水里救上来了。
郑家势大,她主动与她亲近,连带着魏家对她的态度也好上许多,但她不懂这些,她只是心疼,愿意对她好。
那么,她当然会对郑月雅好的。
她们会一直很好。
……
冷清许久的绿绮轩眨眼间变得热闹起来。
“薛芙”后来一直待在冷宫,东西自然是不多的。因而福顺喜宣旨后,怜春迅速收拾妥当,欢欢喜喜陪着自家娘子离开冷宫,搬进云溪宫绿绮轩。
福顺喜做事周道细致。
他命人提前将绿绮轩打扫过一番,薛芙踏入绿绮轩时,见处处干净整洁,心情又变好两分。
绿绮轩虽然不大,但外面栽种着不少花花草草。如今尚是早春时节,草木已见繁茂,几分花团锦簇迹象,可以想见天气更暖和一些的时候,绿绮轩的景致必定比这会儿更加赏心悦目。
除去怜春,福顺喜另外安排两名小太监、两名小宫女留下服侍。
这几名小宫人是负责干粗活的,薛芙与他们见过便罢,许多情况尚未了解透彻,她也无心用怜春之外的宫人。
一个在冷宫住得半年多的人自是穷得叮当响。
想要上下打点也没有银钱可用。
薛芙亲自送福顺喜至廊下,他离开后不久,尚食局的人也送来早膳。享用过早膳,薛芙命准备热水,沐浴时,只怜春一个人服侍,怜春也低声同她细细说起如今云溪宫里的一些事情。
“娘子离开云溪宫虽久,但云溪宫的另几位主子当初都是有过相处的。花宝林、江采女依旧同住望春楼,姜嫔也依旧住在沉香小榭,只是当初娘子离开时,那位尚是姜才人,分位只比娘子高出半品,而今却是正四品的姜嫔了。”想到自家娘子受过的苦,怜春轻叹一气,想一想又说,“不过那时娘子曾同奴婢说过姜娘子是个好相处的。”
云溪宫没有居一宫主位的娘娘。
姜嫔、花宝林、江采女……只有一位姜嫔分位高一些。
薛芙听着怜春的话,心下稍作盘算。
至于姜嫔此人好不好相处,能从姜才人升为姜嫔多少有些本事,何况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以前的“薛芙”还能把自己给折腾进冷宫呢。
不过哪怕是旧相识也须得去见礼,但不必眼巴巴上赶着,歇上半日再说。
沐浴过后,薛芙便歇下了。
这幅身子大病初愈,仍须仔细将养才行。
薛芙这一觉比在冷宫睡得舒服许多。
睁眼醒来时已是午后,和煦春光自雕花窗棂照进屋里,偏头望去,眼前种种与闭眼歇息前无异,她心绪平静,到底坦然接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薛芙”的事实。
原本的“薛芙”去了哪儿无从探究。
她亦无心深究,被迫接过烂摊子,把自己照顾好足矣。
醒来后,稍事梳妆,薛芙便去拜见姜嫔。
人到沉香小榭方知花宝林、江采女这会儿都在,她们正陪姜嫔在小花园里喝茶赏花晒太阳。
“妾见过姜嫔。”薛芙走上前,与姜嫔福身行礼请安。
三人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坐在中间、气质温雅的姜嫔莞尔开口:“薛宝林来了?快快免礼,你来得正巧,我同花宝林、江采女正喝茶,你也过来坐坐。”
姜嫔和气态度中透出些许亲热。
仿若眼前的“薛芙”从不曾离开云溪宫,更从不曾被打入冷宫。
姜嫔话语听不出生分,薛芙也随和大方应得声“是”,而后缓步走上前。花宝林、江采女相继起身,一个与她互相见礼、一个同她福身行礼。几个人礼貌客气过一场,这才纷纷落座。
命宫人奉茶后,姜嫔仔细瞧一瞧薛芙:“一些时日不见,薛宝林清减许多,想来许多衣裙都不合身了。我这儿有两匹料子,一匹是水蓝色织银的,一匹是鸟衔花枝纹样的,倒衬你,你一会儿且带回去叫底下的人做两身新衣裳。”
话音落下,姜嫔的大宫女也领着小宫女把面料抱来了。
两匹料子颜色皆素雅,确实适合她。
陪姜嫔喝得一盏茶,闲聊过片刻,几个人便散了,薛芙带着怜春以及那两匹料子回绿绮轩。入得里间,怜春方开口问:“娘子,这两匹料子……”
“便裁两件新衣裳。”
薛芙摸了下那一匹水蓝色织银面料,吩咐道。
姜嫔这份礼很妙。
甫一从冷宫出来,说她什么都缺也不为过,这样两匹料子既能帮衬到她,又能提醒她注意身份。
纵有心思,但目下总归谈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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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善。
她对这个姜嫔的印象不坏。
至于花宝林和江采女,花宝林人活泼些,江采女沉默寡言,两个人都尚且瞧不出什么。只是皇帝同太后不大对付,六宫妃嫔之中便注定既有皇帝的人,也有太后与德妃的人。云溪宫的这几位背后是否有主,一时半会下不了定论。
且看罢。
后宫里头哪怕只一个小小的采女也是不可随便轻视的。
“娘子未免太过大方了些,将自己准备裁制新衣的料子都给薛宝林了。”沉香小榭,姜嫔姜知蕙的大宫女青黛一面为她捶肩一面轻声说。
姜嫔但笑:“两匹料子罢了,有何不能给的?她能从冷宫翻身,往后便不会只是个宝林。”
但能够爬得多高,便要看薛芙的本事了。
“那也……”青黛撇撇嘴,“陛下能多来瞧一瞧娘子才好呢。”
姜嫔失笑,摇了摇头:“这天气真恼人,叫人乏得厉害,我眯一会儿。”
青黛闻言噤声,去取薄毯来替自家主子盖上。一觉睡醒,夕阳余晖铺面里间,姜嫔意识慢慢清明,便见大宫女青黛脚步匆匆从外面进来。
“娘子,陛下翻了薛宝林的牌子。”
青黛的话落在姜嫔耳中,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拢了拢身上的薄毯,释然一笑:“薛宝林是个有福的。”
薛芙其实也有些诧异。
她知道皇帝会来,可来得这么快不在她预期。
怜春格外激动,神色兴奋:“娘子果真好起来了,陛下这分明是对娘子上心了,娘子终于出头了。”又急急忙忙道,“我这便让人准备热水,衣裳……对,还要给娘子找一身漂亮的衣裳……”
薛芙无奈:“你家娘子哪儿来的漂亮衣裳?”
“不必特地去找了,穿得素净些即可,你先去命人准备热水。”
怜春当即应下,连忙去办。
之后薛芙沐浴焚香,重新梳妆打扮,待时辰差不多,便到廊下去候着了。
帝王仪驾直至亥时附近才出现在云溪宫。远远望见御辇上的那道身影,薛芙步出廊下,待御辇稳稳停下,她一福身:“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御辇上的贺祁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薛芙的身上。
只见她满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螓首低垂,露出一截白皙脖颈。
分明昨天才见过。
今日再见,无端品出她些许不同,少了两分娇弱,多了清逸出尘的韵味。
“免礼。”
贺祁微不可察笑了笑,他从御辇上下来,携着薛芙入得绿绮轩。
“住得习惯么?”
薛芙将一盏热茶送至贺祁面前时,听见贺祁主动发问。
“回陛下的话,妾觉得这儿很好。”薛芙道。
比起冷宫,必是好的。
贺祁慢条斯理说:“绿绮轩比别处清幽,你大病初愈,理当好生静养,住在这儿正合适。”说罢,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侍寝一事对于薛芙不陌生。
但初次面对贺祁,平心而论多少有些不自在,偏偏贺祁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叫她少了抗拒。
只是心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一时却未捕捉到其中因由。
帐幔垂落,灯影微晃,薛芙乖巧躺在床榻上。
然而,她等得许久也没有等来这位年轻皇帝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动作轻微转过脸去看贺祁,只见其闭着眼,似笑非笑道:“你才大病过一场,身子正弱,朕又非色中饿鬼,不急在今日。你且安心休养,不必多思多虑。”
薛芙:“……”
她恍然大悟,莫怪隐隐会觉得不大对劲,正是如此了。
“妾多谢陛下体恤。”
薛芙坦然接受贺祁这一番说辞,她收回视线,如贺祁一般闭上眼,噤声后不多时沉沉睡去。
她入睡太快、睡得太过安心,耳畔响起轻浅的呼吸声,反叫贺祁睁开眼。
偏头见身侧之人果真已经睡得香甜。
贺祁:“……”
如此态度,与在乾清宫肆意安睡、点上丰盛早膳的那个人无异。
罢了。
贺祁压下将薛芙弄醒的恶趣味,收敛心思,也歇息了。
白日睡得许久,翌日,薛芙醒来得也早。
于是,她依着规矩服侍贺祁起身、恭送他离开绿绮轩去上早朝。
身为宝林,没有恃宠而骄的余地。
况且她没摸透皇帝脾性,凡事规矩些不会错。
但又一次意料之外,早膳时分,福顺喜福公公过来绿绮轩了——
“宝林薛氏,贞静淑娴,清心玉映,今特晋封为正五品美人,赏白银千两、锦缎十匹、珍珠十斛,红宝石头面一套。”
薛芙,被晋封了。
宣读过皇帝旨意的福顺喜笑吟吟道:“恭喜薛美人。”
“谢陛下隆恩!”薛芙接旨,起身之后,方莞尔一笑,对福顺喜说,“多谢福公公照顾。”
手中圣旨竟有些许不真实。
尤其昨夜她并未侍寝,而今日这般丰厚的赏赐分明似急她所急。
皇帝这是……
难不成,昨日是特地翻她的牌子,找个由头给她封赏?
6. 谢恩
忽来这么多赏赐,怜春喜笑颜开。
福顺喜一走,她便忙着将那些赏赐一一捧到薛芙面前,让她仔细瞧一瞧。
薛芙是见惯好东西的。
这些赏赐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她更在意的是皇帝此举的深意。
短短几日,从允她留宿乾清宫到恢复她宝林之位,再到今日晋封她为美人……单拎一件出来都足以令后宫妃嫔侧目,但桩桩件件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无异于将她推至风口浪尖,皇帝不会不明白。
明知如此依旧做了,便是贺祁有意为之。
那么,他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宠爱与情爱无关。
皇帝这样的人物,何来真心可言?即便真的有一二分真心,也不会随便落在一个冷宫弃妃身上。
区区美人之位,她当然不会满足于此,想要更上一层楼,体悟皇帝真正心思至关重要。既然贺祁有意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大抵她能否应对之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明枪暗箭才是他尤为看重的。明面上,她因与孙美人之间的冲突重获圣宠,暗地里实则牵扯到德妃与太后娘娘。
这些时日短暂接触过后,她更确认之前对皇帝的看法。
皇位虽是捡来的,但能在皇位之争里保全自身,不纯粹是运气。
从前身为不受宠的皇子便不会任人揉搓,而今得登大宝,身为九五至尊更不可能受任何人摆布。无非根基尚浅,许多事不得不徐徐图之。
皇帝难不成是想要磨砺她、让她做他手中的一把刀吗?
且作为交换,他会给她宠爱与富贵荣华?
薛芙禁不住陷入沉思。
皇帝绝无可能只押宝在一个人身上,抑或其他妃嫔他觉得不够得用,方才试探一下她深浅。
“薛芙”的父亲薛丛固然于流放途中病故,却终究是戴罪之身。
若有意偏宠她,此事势必为人诟病。
看来,皇帝会为薛丛翻案。
又或者马上要翻案了,才没有顾虑将她从冷宫放出来。
一旦薛丛翻案……一个清清白白、没有娘家作为倚仗又有些手段的妃嫔,作为一枚棋子、一把利剑,无疑是极合适的,用起来也不必有太多畏忌。
真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薛芙不觉得讨厌,有用处总比没有用处好。
只要贺祁给的回报足够丰厚,她不介怀。
身在后宫,不图荣华富贵图什么?难道图一个皇帝身上所不存在的真心?
揣测过贺祁心思,薛芙自己心下也有了计较。
而之后她的表现将会影响皇帝对她的态度,想将来站到更高的位置,她便要抓住这个机会。
至于有一日皇帝会不会过河拆桥,现下考虑这个问题也没有用。
在后宫彻底站稳脚跟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但愿她的做派……贺祁受得住。
皇帝赏下锦缎,薛芙便不客气命怜春去请御衣局的人来,直接要他们为自己赶制几身新的春装。每月初一、十五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她要御衣局在下月初一之前至少送来两身新衣裳。
宫里遍地是人精。
晓得自己跟前这一位薛美人是何种情况,御衣局的人并不怠慢,为薛芙仔细量过身便领命告退。
皇帝赏下白银千两,底下的人办事十分细致,除去银元宝外,另还有银饼子与银裸子,皆是方便用来打赏宫人的。那一套头面首饰,薛芙挑几样喜欢的让怜春先收进梳妆台上的妆奁里,余下的赏赐在登记造册后一一收进小库房。
薛芙晋封,花宝林和江采女是最先来祝贺的。
花宝林用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作为贺礼,江采女则是一块自己绣的手帕。
她们分位不高,薛芙理解。
礼虽不重,但心意在,她命怜春把她们奉上的贺礼妥帖收起来。
之后,是各宫各殿的娘娘们让大宫女送贺礼来绿绮轩。德妃送来两匹绸缎、一柄玉如意,贤妃送来一支蝶恋花嵌红蓝宝赤金步摇、一对累丝赤金耳坠,苏昭仪同样大方得紧,送来的一支嵌紫晶赤金兔簪、一支羊脂白玉发簪并一对金镶玉花型暗扣镯子。
德妃与贤妃出手大方薛芙觉得不难明白,但这个苏昭仪为何也这么大方?
她心有疑虑,一时未深究,相继送走几位大宫女后,依旧只让怜春把赏赐登记在册收进小库房。
姜嫔是午时将至才来绿绮轩道贺的。
“恭喜薛美人。”在薛芙上前行礼请安之时,她笑着免礼,又从大宫女手中取过一只锦盒,“这块双鱼白玉玉佩做工也算精细,你便留着闲暇时聊以消遣吧。”
薛芙含笑谢过,收下锦盒递给怜春,又与姜嫔在窗下的罗汉床落座。
宫人奉上茶水点心后便退下了。
薛芙为姜嫔倒一杯热茶:“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茶,只能委屈姜嫔了。”
待搁下茶壶,她才似不经意提起,“大家都费心为我祝贺,反叫我不好意思,尤其是德妃娘娘、贤妃娘娘与苏昭仪方才皆特地命人送来贺礼……”提起苏昭仪时,她特地说得重了些。
姜嫔姜知蕙抬眼去看薛芙。沉吟半晌,她终于轻唔一声,慢慢道:“几位娘娘都是很好的,出身好、样貌好、性情也好。德妃娘娘与太后娘娘的关系亲厚,陛下常去贤妃娘娘的无双殿,到底谢丞相劳苦功高。苏昭仪也是,自入宫后,没有少为陛下分忧。薛美人无须忧心,明日依着规矩去谢过恩典便是。”
“是,多谢姜嫔指点。”
薛芙莞尔,谢过姜知蕙后便不再说这些,只同她一道吃起点心。
坐得一盏茶的功夫,姜嫔起身离去。
送走姜嫔后,薛芙细细琢磨起她的那一番话。
德妃与太后关系亲厚不必多言,提及贤妃,是谈到其父谢丞相劳苦功高,而说起苏昭仪,却是一句“没有少为陛下分忧”。德妃、贤妃皆提及家世背景,唯独苏昭仪,姜嫔只提皇帝。
在原本的“薛芙”的记忆里,苏昭仪乃后宫头一位得陛下恩宠的妃嫔,之后亦是圣宠不断。
即便而今风头比不过德妃与贤妃,想来一样不可小觑。
最要紧的是,她从中品出点不寻常味道。德妃与贤妃的不对付显而易见,但这位苏昭仪听起来既不属于德妃一派,也不属于贤妃一派,反而像……
苏昭仪是贺祁用来制衡德妃与贤妃的么?
若如此,她日后想上位,苏昭仪比德妃、贤妃更容不得她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姜嫔的话是否可信有待验证。
只无论如何,今日苏昭仪命大宫女送来贺礼,多少带着些拉拢之意。
可惜她无意投靠任何妃嫔。
比起大树底下好乘凉,她更愿意做那棵大树。
明日要去与德妃、贤妃、苏昭仪谢恩,总归不好空手,谢礼得提前备着。薛芙想一想,记起原来的“薛芙”擅做绢花,遂带着怜春去小库房挑了些合适的料子,之后便为此忙碌起来。
这一天夜里,皇帝没有进后宫。
翌日上午,薛芙带上谢礼,首先去德妃的昭熙殿谢恩。
再次见到薛芙,德妃郑月雅看她愈发不顺眼。
只是琅姐姐说得很对,宝林或是美人,都一样不值得她太在意。
见过薛芙、收下她的谢礼之后,郑月雅便命她退下了。大宫女翠珠把装着绢花的匣子捧到郑月雅面前,郑月雅随便看一眼,皱着眉:“这样的东西我可不用。”
“那奴婢先收起来。”翠珠道。
郑月雅不置可否,只捡了棋谱来看,前两日同琅姐姐下棋又输个彻底,她得再努力些才行。
从昭熙殿出来,薛芙又去无双殿与贤妃谢恩。
她来得不巧,贤妃身子不适,尚在休息,于是她被晾得两盏茶功夫。
直至巳时过一刻钟,贤妃姗姗来迟。
这是薛芙初次与贤妃见面。
不同于德妃的冷淡、姜嫔的亲和,贤妃眉眼满是随意与闲适。在薛芙奉上谢礼时,她甚至有心情取出一朵绢花来认真端详:“薛美人不仅生得漂亮,连手也这样巧,便是比御衣局的绣娘也不输。”
“贤妃娘娘谬赞。”薛芙似羞赧低下头。
却听得贤妃笑得一声:“难为你往日在冷宫待得那样久,对这些事情依旧一点儿不生疏。”
在冷宫无人伺候,事事被迫亲力亲为,何来生疏之说。
贤妃的话无异于故意给她难堪。
“贤妃娘娘……说笑了。”
薛芙将头埋得更低,回话时明显停顿了下,透出艰涩,如心中不堪。
她的反应明显叫贤妃感到满意:“陛下既晋封你为美人,想是轻易不会再叫你回去那种地方了,否则你那样的好本事,史书上都要写你一笔,宽心一些。”
“多谢贤妃娘娘教诲,妾记下了。”薛芙好脾气应声。
贤妃颔首,这才放她离开。
步出碧霄宫地界,怜春方敢小声替薛芙抱不平:“贤妃娘娘怎么能那样戳娘子的痛处……”
薛芙只抬头看一看天色:“不早了,快些去秋阑宫。”
秋阑宫明心殿,苏昭仪已等候薛芙多时。此番薛芙从冷宫出来之前,她对薛芙唯有浅浅的父亲戴罪、得罪太后的印象,如同六宫所有人那般,她从未想过冷宫里的薛芙有翻身的一天。
可薛芙从冷宫翻身是事实。
皇帝待薛芙又很不一般,她不能不在意。
“妾给苏昭仪请安。”
苏昭仪视线落在不远处向她行礼的小娘子身上,冷宫日子苦,小娘子消瘦得厉害,的确有几分我见犹怜。
但仅仅因着与孙美人之间的冲突,陛下便忽然对她另眼相待吗?
只是这样,事情反倒简单。
苏昭仪掩下心思,与薛芙免礼,命宫人赐座。静默之中,微抿一口茶水,她搁下茶盏,徐徐对薛芙说:“往前你受苦了,往后更当小心谨慎,那孙美人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你不必畏惧她。而今你与她同为美人,她若仍有胆子欺负你,你只管来明心殿寻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多谢苏昭仪关心。”面对这番明晃晃拉拢的话,薛芙起身与苏昭仪一福身,嘴角微弯,“陛下已经惩戒过孙美人,想来她闭门思过之后不会再如从前那般。”
闻言,苏昭仪脸色微变又很快掩饰过去。
“也是,陛下惩戒过她,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那样蛮横了。”
之后薛芙奉上谢礼,两个人说得几句,苏昭仪道乏了,她识趣起身告退。
从明心殿出来,她也终于能回去绿绮轩休息。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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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贤妃、苏昭仪打过照面,薛芙对她们二人各有计较,再看德妃,并无想象中难应付。相比贤妃与苏昭仪,德妃的心思要浅上一些。
不过在原本的“薛芙”记忆之中,德妃与魏顺容关系十分要好。
她未见过那位魏顺容,无法下任何判断,假使是个厉害的,有此助力的德妃便也不输任何人了。
后面几日,薛芙没有出绿绮轩,皇帝同样也未再来过。
而御衣局紧着为她裁制出几身新衣裙送过来。
薛芙一一看过,御衣局没有怠慢她,遂吩咐怜春一人赏了块银饼子。
当天,皇帝又一次翻了她的牌子。
沐浴过后,薛芙换上御衣局新送来的衣裙,从皇帝之前赏的头面首饰里选一支嵌红宝赤金发簪用来绾发,又在手腕与脖颈处稍稍擦了些桃花香露。
皇帝如上次那般,直至亥时附近才到绿绮轩。
薛芙平静迎上前行礼请安,她一靠近,从御辇上下来的贺祁便嗅见一点若有似无的幽幽桃花香。
这亦使得他多看薛芙几眼。
与上一回来绿绮轩不同,今日的薛芙穿一袭烟粉色春衫,又比那时多出两分明媚,以金簪绾发也不再那么素净。好似枯木逢春,枝头生出一点新绿嫩芽,无声无息流转出朝气与生机。
“几日不见,爱妃似乎又美了些。”贺祁语气带点儿轻挑夸赞一句。
薛芙便笑说:“大抵今日穿着陛下赏赐的锦缎裁制出的衣裙,方叫陛下生出这样的感觉。”
“那朕不多赏赐你几匹好料子反是朕亏了。”贺祁隔着衣袖轻握薛芙手腕,带她入得绿绮轩,顺便吩咐福顺喜,“明日再去挑上几匹好料子送来绿绮轩。”
“谢陛下恩典!”
不动声色看一眼贺祁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薛芙面上美滋滋谢过恩,随他步入里间。
在贺祁松开她手腕的刹那,仿若不经意,薛芙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微痒的触感让贺祁又一次望向薛芙,薛芙无辜回望,像什么也不知。
看得薛芙数息,贺祁收回视线:“这几日太医可曾来请过平安脉?”
一句话叫薛芙心下某个猜测落了地。
从贺祁握住她手腕那一刻起,她隐隐感觉今日皇帝也要如上一次那般不要她侍寝。是以她才有意无意挠了下他掌心,如何恰到好处地撩拨男人她有经验,贺祁不上钩,不会是她的法子不灵验,只会是这个人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
短短几日的时间,再努力将养身子亦难免有体虚之症。
太医来了,诊过脉后会说什么话不难猜。
不准备让她侍寝却翻她牌子,想来只因明日是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
届时,六宫妃嫔皆会去永寿宫。
呵,狗皇帝。
薛芙在心里骂过贺祁几句,才略带迟疑回话:“近来却不曾命人去请太医。”
而贺祁没有任何意外示意福顺喜吩咐人去请太医过来。
后面的事情均如薛芙所料。太医诊脉后,道她身体仍须细细将养,不宜受凉,太医走后,贺祁再一次以她身子虚弱为由,要她安心休息。
却也不是薛芙非要侍寝不可。
但一个年轻皇帝面对身边的美娇娘无动于衷,这不能不让薛芙心生怀疑。
罢了。左右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她也不愿随便怀上子嗣,不承宠才能真正避开这样的事情发生。侍寝不侍寝,皇帝不会因此而亏待她便可,她还懒得伺候呢。
薛芙不纠结。
是以,她如上一次兀自沉沉睡去。
贺祁瞧得半晌薛芙的恬静睡颜,无声笑一笑。
不纠缠,不胡闹,拿得起也放得下……他得承认这性子十分合胃口。
要去永寿宫请安的薛芙翌日几乎与贺祁同一时辰醒来。服侍皇帝起身梳洗、送他去上早朝后,她回到里间,也在怜春的服侍下洗漱梳妆。
云溪宫同永寿宫有一些距离,身为美人,没有轿辇,薛芙只能步行过去。今日是她第一次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去得太迟白白叫人挑毛病,因而她早早从绿绮轩出来,未想远远瞧见姜嫔和花宝林也已出门准备去请安。薛芙走上前去与姜嫔行过礼,花宝林也与她行了个礼。
“花宝林方才说江采女已先行去永寿宫了。”
“薛美人,我们也走吧。”
薛芙点一点头,一路往永寿宫去难免遇见后宫其他妃嫔,因而她没有拒绝与姜嫔、花宝林同行。
三个人便一道去请安。
路上,花宝林主动与薛芙攀谈:“昨夜绿绮轩当真是热闹得紧,我原本歇下了,听见外头的动静都忍不住起来瞧一瞧。薛美人真真有福气,叫人羡慕得紧,别看我同江采女同住望春楼,却远没有绿绮轩的热闹。江采女也是,近来不知在忙些什么,三天两头寻不见人。”
薛芙望过去,好奇发问:“江采女怎么了?”
“谁晓得她怎么了。”花宝林轻哼道,“不过昨日,我瞧见她同杜采女走在一处,也不知两个人几时关系那样亲近了。我与她同住望春楼,也不见她亲近我。”
姜嫔几不可见皱眉,抬眼瞧见苏昭仪的轿辇,她提醒薛芙和花宝林一句,也截断她们的话。
三人随即相继让到一旁,待轿辇走近,纷纷福身行礼:“见过苏昭仪。”
7.请安
苏昭仪的轿辇行进速度慢下来。
她目光在花宝林身上略作停留后又静静落在薛芙身上。
云溪宫这几个妃嫔去永寿宫向太后娘娘请安时一贯喜欢一道走,这并不稀奇。但这会儿瞧见薛芙与姜嫔、花宝林走在一处,想起她不愿投靠自己,再看她今日打扮得艳丽,苏昭仪拢了下衣袖。
“免礼吧。”
“虽说这会儿时辰尚早,但永寿宫还远,你们也抓紧些为好。”
苏昭仪提点过一句便乘轿辇先走了。
三人目送她背影远去,薛芙思索的却是苏昭仪刚刚看向花宝林的那一眼。
苏昭仪不在意姜嫔却在意分位更低的花宝林?
有趣。
“阖宫上下都晓得,请安的日子,苏昭仪向来是到得最早的。”花宝林带点儿钦佩说,“难怪苏昭仪做什么都做得好。”有这样的一份毅力,什么事做不好呢?
“我们也快些过去吧。”姜嫔淡淡说得句,径自走了。
薛芙跟上姜嫔的步伐,花宝林这才闭嘴,也跟上她们的脚步去往永寿宫。
她们到的时候,苏昭仪已坐在殿内喝茶。除去苏昭仪,殿内另有三位妃嫔,一位是袁贵嫔,一位是何美人,还有一位是周才人。反而花宝林说先一步过来永寿宫的江采女这会儿不在。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经由小宫人指引,薛芙在何美人身旁落座。
皇帝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六宫妃嫔大多年轻娇嫩,这位何美人也不例外。她穿得一袭丁香色撒花百迭裙,发鬓间几支珍珠发簪,小娘子正是爱娇的年纪,又是六宫妃嫔同来请安的日子,少有不争艳的,她却将自己打扮得很素净。
薛芙坐在她身边,她只看一看,半个字也无。
何美人不搭话,薛芙便兀自喝起茶,没有主动去攀谈。
但总有别的妃嫔在意薛芙。
“薛美人这些时日在绿绮轩应当住得习惯罢。”袁贵嫔关切朝薛芙看过来,半是打趣说着,“你从前便住在绿绮轩,陛下让你住回去,想来便是怕你不习惯,陛下这样贴心,真真叫人眼热。”
“满后宫能让陛下这样上心的人也没几个。”
“苏昭仪,你说是不是?”
挑拨之言太浅显。
苏昭仪淡淡一笑说:“陛下向来是个贴心的,难为袁贵嫔今日才晓得。”
被讽刺不得宠,袁贵嫔也不恼,拿帕子捂着嘴笑:“话不是这样说,陛下对德妃娘娘、贤妃娘娘体贴,对苏昭仪体贴,我们自然见怪不怪,难得的是陛下对薛美人也这般体贴。我是替薛美人高兴呢,苏昭仪又何必嘲讽起我来。”
这个袁贵嫔一张嘴真真看热闹不嫌事大。
薛芙搁下手中茶盏,带点儿笑意说:“嫔妾总归在冷宫待得太久了,原来如今是可以这样妄议陛下的。”
“薛美人可千万不要学。”
在袁贵嫔出声之前,苏昭仪先轻飘飘道,“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
袁贵嫔脸上终究生出点难堪之色。
年节前,因为说错话,她被德妃当众罚掌嘴十下,那一日的耻辱是她心底永远抹不去的痛。
被戳中痛处,袁贵嫔静默数息。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笑笑:“今日是我滥言多口,苏昭仪不爱听陛下体贴其他人,我不说便是了。”
苏昭仪没有接袁贵嫔的话。
只是唇枪舌剑过后,殿内也陷入更深的寂静。
这股尴尬气氛延续至殿外小宫人的高声禀报传进殿内才被打破。
“德妃娘娘到——”
“贤妃娘娘到——”
“魏顺容到——”
“孟婕妤到——”
德妃与贤妃到了,薛芙随众人起身,在德妃与贤妃踏入殿内时,规矩行礼请安。二人在上首处各自落座后才与她们免礼,德妃没有在意薛芙,贤妃眉眼不动,视线却在薛芙身上停留几息时间。
薛芙今日穿一身银红折枝桃花春衫。
衣裙明丽,发鬓间那支赤金嵌红宝双蝶步摇同样惹眼,无不是陛下赏赐。
贤妃也觉得今日的薛芙比起上次去谢恩时要鲜活动人。
但后宫女子由来如此,得宠时,哪一个不是水灵灵、俏生生的?
薛芙这会儿更在意另外一个人:魏顺容。
今日亲眼得见,薛芙才发现魏顺容眉眼清丽,身材却十分高挑,更衬出通身的清冷气质。她犹如天幕之上一轮皎皎明月,自有熠熠清辉。
一个照面,薛芙便觉得这个人是不容轻视的。
然而看德妃后来对她的态度,并不似召她去昭熙殿那一次满脸不耐。
其中变化兴许是得过魏顺容的开解。
倘若是这么一回事,要么她没有入魏顺容的眼,要么魏顺容也有其他的心思故而将她轻轻放过。
无论哪种于她都不坏。
可一时放过,也不等于会一直放过……掉以轻心倒霉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听闻昨日绿绮轩传太医了?”说话之人是在袁贵嫔身侧落座的孟婕妤,“你大病初愈,是要多顾惜些身子为好,日后总还有机会服侍陛下的。”
说话之间又有好几位妃嫔陆陆续续步入殿内。
而孟婕妤暗藏羞辱之意的话几乎引得所有人视线落在薛芙身上。
大病初愈,皇帝两次翻她牌子,当然不会是皇帝不知怜惜,只会是她狐媚子勾得皇帝一趟一趟去绿绮轩。至于传太医,怎么不能是她博帝王怜惜的把戏呢?
寻常小娘子听明白孟婕妤话中之意,羞也要羞个半死。
好在薛芙不寻常。
且不说她压根没有对皇帝施展什么手段。
真有这样的手段又如何?后宫里头想争宠的妃嫔哪个不使上些手段?
已经被贺祁推到风口浪尖,薛芙不准备装青涩羞赧,她今日特地把自己打扮得明艳正是为了这一刻。她知道会有人在意绿绮轩发生的事,知道会有人故意在妃嫔们面前提起,这个提起来的人是孟婕妤还是其他人,并无什么差别。
“多谢孟婕妤关心。”
薛芙一福身,抬头冲孟婕妤弯一弯眉眼。
“能服侍陛下是妾的福气,方才袁贵嫔也说陛下待妾体贴、对妾上心,妾亦无可辩驳。昨天夜里的确是陛下忧心妾的身子方才命人去传太医的。”
孟婕妤没想到薛芙会这样对她回话,竟一点儿不害臊。
不仅不害羞,更当着德妃、贤妃的面炫耀自己得陛下看重,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蠢笨如猪。
这样往自己身上招恨,恐怕是在冷宫呆傻了。
孟婕妤心下嫌弃,面上笑笑:“薛美人的确不是一般有福气。”
袁贵嫔更没有想到薛芙会提起自己。
发觉贤妃扫了自己一眼,她垂眸,攥紧帕子暗自轻叹,但什么话都没有。
薛芙的话殿内所有人都听见了。
苏昭仪看着她坦然的模样,一时不知她是没有听懂孟婕妤话里的机锋,抑或是听懂了却不在意。不愿投靠自己,又在永寿宫里大放厥词……她有什么手段挡得住明里暗里的嫉妒?本以为薛芙能从冷宫翻身,不能太轻视她,今日再看,总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
是她太过紧绷罢。
陛下这些时日甚少过来明心殿,她是有些忧心的,不过再忧心也不该小心眼介怀起一个薛美人。
算了。
苏昭仪转一转腕间莹润的紫玉手镯,她该将心思放在陛下身上。
“哪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样不知廉耻?”
沧桑而威仪的声音传来,殿内坐着的妃嫔们立时起身,凭着原本“薛芙”的记忆,薛芙一下认出来这便是那位太后娘娘的声音,被太后训斥的则无疑是她本人。
“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在妃嫔们整齐的请安声里,郑太后扶着大宫女的手出现在殿内。
纵然皇帝陛下不是郑太后所出,但六宫皆知郑太后与郑家在后宫与朝堂的地位,向来无人敢触其逆鳞。当初薛芙被打入冷宫,其实大家都默认她倒霉——可后宫一贯如此,倒霉的不是别人便可能是自己,自然是别人倒霉来得好。
太后娘娘一句话叫所有妃嫔立时晓得她对薛芙的态度。
不少人暗暗看起好戏。
孟婕妤觉得舒服了,薛芙敢在自己面前放肆,难道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放肆吗?才从冷宫出来几天,不想回去,她就得在太后娘娘面前夹起尾巴。
郑太后被大宫女扶着落座,而后才与众人免礼:“都起来吧。”
但她并没有放过薛芙。
“薛美人,哀家看你如今是忘记了身为妃嫔的本分,该罚抄宫规的人是你。但教养这种东西,也不是抄几遍宫规便能有的,你说是不是?”郑太后不留情面道。
“哪个不长眼的又惹母后不快了?”
郑太后话音落,属于贺祁的声音便在众人耳边响起,令妃嫔们眼前一亮。
除去郑太后之外,殿内一众妃嫔再次起身,垂首与迈步进来的年轻皇帝行礼:“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妃嫔请安的日子,皇帝极少来永寿宫,对于许久未见皇帝的妃嫔来说,这无异于意外之喜。
“儿子给母后请安。”
贺祁大步上前,与郑太后行了个礼,便一撩衣摆落座。
郑太后同样没有想到皇帝会来。
她眉心微蹙:“陛下这会儿怎么得空来永寿宫?”
“母后怎么只关心这个?”贺祁笑着转过脸去看郑太后,“朕只觉得来得很是时候,今日若是晚来一步,不知母后要如何被那些不长眼的惹得大发雷霆。”
郑太后扯了下嘴角,保养得宜的脸上蕴着不掩饰的怒。
“陛下也觉得是有些个人不长眼便好。”
“哀家不想插手陛下后宫之事,只是思来想去,终究觉得须提醒陛下一句,罪臣之女岂登得上大雅之堂?有些人,合该待在冷宫,否则不说哀家怎么想,六宫上下也是难以信服的。”
贺祁颔首:“母后说得在理。”
“上一回母后同朕提起,朕便认真思虑过,故而今日来永寿宫,朕也是来给母后报喜的。”
郑太后拧眉若不解:“哀家何喜之有?”
“薛大人的那一桩案子大理寺查明白了,大理寺卿在早朝上与朕回禀,薛大人乃遭人构陷,虽然历经波折,但总归沉冤昭雪,从此还了薛大人清白。薛大人清白了,六宫之中便也没有什么罪臣之女,母后再不必为此动怒,伤及自身,岂非一件喜事?”
贺祁信誓旦旦,郑太后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却是青筋暴起。
她面上不露痕迹:“以陛下所言确为喜事。”
“薛美人当初冲撞母后是她之过,她已经吃过教训,母后向来雅量,何必同个小妃嫔计较?”贺祁往郑太后的方向凑过去,意有所指,“或是朕误会母后了,母后真是那样的性子?”
“陛下怎可将玩笑开到哀家头上?”
郑太后与贺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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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片刻,忽地一笑,“连陛下也为她求情,哀家还能说什么?罢了,往后不提了便是。”
“还不谢过恩典?”
贺祁不接郑太后的话,反而点薛芙一句。
自他出现起便保持沉默的薛芙闻言配合他上前盈盈一福身,恭恭敬敬对郑太后说:“妾谢过太后娘娘恩典,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妃嫔们看着这样一幕,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明了。
……
贺祁没有久留,他走后,郑太后让妃嫔散了,只德妃留下在永寿宫。
德妃扶着自己姑母回内殿休息。
郑太后一阵一阵头疼,半躺在小榻上,拉着德妃的手:“雅姐儿,你可知陛下才革了你二舅舅的职?我要你进宫,无他,便是盼着你早日诞下龙嗣,陛下待郑家才会更好一些。你要记得自己的使命,不可汲汲营营、浑浑噩噩。”
郑月雅张一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口未言。
“姑母,我知道……”她最终只反握住郑太后的手,“我不会忘记的。”
永寿宫正殿外,妃嫔们相继离开。
连皇帝陛下也亲自来永寿宫为薛芙撑腰,这会儿再无人与她搭话,安安静静各自回去。
但姜嫔没有先行离开。
她如晨早从云溪宫来永寿宫时那样等着薛芙一道回去。
薛芙能清晰感觉到姜嫔的那一份好意,她没有拒绝姜嫔的这份好意。两个人却没有多说什么,对望过一眼,便相继步出廊下。她们走出去十来步,花宝林追上来:“姜嫔,薛美人,等等我。”
最终她们三人一道回云溪宫。
来时不见踪影的江采女这会儿依旧不知去向。
“江采女又不知道去哪儿了。”离开永寿宫地界后,花宝林四下张望几眼,皱着眉说,“本以为能一道回去了,结果方才也未瞧见她。”
在永寿宫正殿内时,薛芙稍微留意了下,江采女坐在最末尾的位置。
之后她没有再留意这个人。
一个沉默寡言、分位低微的妃嫔确实容易被忽略,更准备说,在大部分妃嫔眼里,这样的一个采女是不值一提的。只是在花宝林这里,江采女很值得一提。
来永寿宫与回云溪宫的路上,花宝林反复提起不知江采女在做什么、不知江采女去了哪儿。
而花宝林有意无意提过不见江采女与她亲近。
薛芙以为,这些话如同某一种暗示。
字字句句仿佛有意想要听的人记住江采女的动向一般。
苏昭仪为何特地去看花宝林也值得在意。
无论如何,这个花宝林远远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天真。
她们回到云溪宫离午时只差一刻。
“也都累了,回去休息吧。”姜嫔语声温和与薛芙、花宝林说得一句才先一步回沉香小榭。
薛芙亦与花宝林道别,带着怜春回绿绮轩去。
初次请安,折腾几个时辰,确实疲累,然而在意花宝林今日那一点让她介怀的表现,即便回到绿绮轩,薛芙也没有立刻歇息。屏退小宫人后,她只与怜春一个人道:“你四处仔细检查检查,尤其是里间,瞧瞧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切记不要声张。”
怜春微讶:“娘子,这是为何……”
“你便当我弓杯蛇影,总之记得不要声张。”薛芙又交待一遍。
这件事只能交给怜春去办。
除去她现在唯一信任的人是怜春外,在冷宫待得那么久,怜春也不是完全不经事。忍气吞声是无奈之举,而在原本的“薛芙”的记忆里,怜春对付人之外的活物是极擅长的——冷宫里鼠蚁蛇虫横行,每次都是怜春奋力为她驱赶。
许多手段对一个正五品的美人并用不上。
不过绿绮轩草木比别处多,时值春日,万物复苏,房间里溜进点儿活物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薛芙态度正经,怜春即便不解,但本着对自家娘子的信任,得到吩咐,她便认真严肃对待,一个人先进里间。房中的案几、桌椅、罗汉床、插瓶,她一一检查过,什么也没有发现,床榻之下空无一物,床榻之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怜春立在床榻旁,挪开软枕不见异样,又将软枕放回原位。
她最后才去掀开那床锦被。
一眼之下,她心中骇然,连连后退,若非自家娘子早有交代,她死死捂住嘴巴,早已尖叫出声。
半晌,怜春扭头跑出里间去找薛芙。见怜春神色慌张出来,薛芙心里便有数了,入得里间,见床榻之上两条细长的青蛇吐着蛇信子,最怕蛇鼠的她连忙别开脸。
薛芙隐隐猜出花宝林为何今日要反复提起江采女。
如若此事与花宝林有关,苏昭仪多看花宝林那一眼也有了解释。大约是自己拒绝她的好意,反而和这样的人走在一处,不知好歹了些。
眼下却不到追究是非的时候。
如何利用旁人的这一次算计为自己谋些利益才是更重要的事。
哪怕心里有所准备,薛芙一颗心仍怦怦直跳。
她深吸一气,稍微平复心情,恰巧听得外面有小宫人高声禀报道:“小主,福公公来了。”
昨天夜里,贺祁允诺要多赏她几匹锦缎。
薛芙记起这件事,知道自己走运了,她闭一闭眼,再睁开眼时,一双眸子再也没有恐惧,唯有坚定。
随后——
一声尖叫响起在绿绮轩内。
未及半个时辰,贺祁亲自从御书房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