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心跳》 1、相亲 文/行止将至 首发文学城 “朱伊伊,起来相亲!” 朱女士的一声河东狮吼震天动地。 清晨,初秋的太阳东升,光线透过落地窗,落在床边。 缩成团的被褥动动,转个身,继续睡。 “今天的相亲你还去不去了?” 伴随着一阵激动地拍门声,咚,咚,咚。 朱伊伊蜷在被褥里,捂着脑袋,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弹起来:“起了起了,妈,再拍门要倒了。” 朱女士终于消停下来:“我跟你说啊,今天的相亲局可是你妈我求爹爹告奶奶,找遍相亲界的优质资源才找到的高质量男性,你别给我整那要死不活的样儿,好好化妆,穿衣服,听到没有?” 坐在床上的朱伊伊,生无可恋:“有必要吗?” “怎么没必要了,你别忘了,这可是你这半个月第五次相亲了。”朱女士说起这事儿气不打一处来,“前四次不是说自己学历差,就说自己不婚不育,要么就是恋爱史丰富水性杨花,整个一胡说八道,差点没把我气死,你到底是想闹哪样啊。” 闹哪样儿,不想相亲的样儿。 自从朱伊伊分手后,她妈朱女士彻底疯了,成天张罗着给她相亲。 高中数学老师; 房地产销售; 公务员; 还有上一个国企会计。 要么板着脸像聊公事,要么嬉皮笑脸像搞诈骗。 一个个无趣得很。 朱伊伊不喜欢无趣的男人。 她喜欢身高腿长,长得帅,床下戴好眼镜有教养,床上摘掉眼镜能把她玩死的斯文败类。 这样的斯文败类她这些年就遇见一个。 很幸运被她追到了。 但可惜上个月分手了。 朱伊伊盯着镜子里的女人,五官寡淡,身高凑合,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她这副身材。 遗传她妈,很辣,很带劲。 她单手刷牙,另一只手摁亮屏幕,微信消息弹了几条消息。 都是公司群里的。 新媒体公司就这样,周末也要赶宣传文案,朱伊伊作为宣传策划部的一员,日常工作就是写文案,广告、游戏角色、电视剧宣传等等,每个项目几乎都有她的份儿。 又是想她周末无偿加班。 朱伊伊犹豫几秒,开了免打扰。 洗漱完,换了件长裙加秋季外套,随手在化妆镜前捯饬捯饬,再涂一个口红就能出门。 她随手抽一根金管口红,打开时散发淡淡的玫瑰香味,斩男色,审美极佳。 看清后,手却顿在了半空。 这是上一段恋爱、也是唯一一段恋爱里,她过二十五岁生日时,男朋友送给她的礼物。 cl的女王权杖。 那会儿刚收到的时候是一整套,价值数万,她吓得不敢用,他只淡笑道:“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朱伊伊沉默地转着口红,最后还是没用,随手抽了根唇釉涂涂。 就算分手了,她也不想涂着他买的口红去跟别人相亲。 负罪感太重。 朱女士在门外等得不耐烦:“好没好啊,别想耍滑头不去,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今年年底你必须要嫁出去。” “嫁嫁嫁。”她无奈。 朱伊伊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父母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催婚,说女人过了三十可挑性就少了,年龄大不好生孩子,老了以后孤单没人照顾,像这样的话术比比皆是。 她这两年听得越来越多。 “好了。”她打开门出去。 朱女士上下打量几眼,还算满意,唯独她的脸色:“给我笑笑,别一副人家欠了你几百万的样子。” 朱伊伊听话地扯了扯嘴角。 “对,就这样!”朱女士笑着戳朱伊伊左脸的酒窝,“我女儿就算长得不是如花似玉,那也是小家碧玉,看这梨涡笑起来多好看啊,今天相亲的人一定喜欢。” - 朱伊伊是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把她养大,家境一般。 平时不管做什么,朱女士都秉持着“能省则省”,今天破天荒地打车去,不是绿色的taxi,是那种看起来很高档的专用车。 看来今天的相亲对象的确很高质量。 抵达帝伦会所。 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商业街,星罗棋布的大厦里,富丽堂皇的装修脱颖而出,通体写着一个“贵”字。 朱女士被磅礴大气的装修惊讶住。 朱伊伊一脸平静。 跟前男友恋爱的这一年里,沾了他的光,她也跟着出入各种衣香鬓影的上流宴会,打破看她这些年靠看霸总小说建立的“有钱人世界观”。 侍者一路领着她们到达一处包厢。 推开门,里面只坐了一位男性。 果然很“高质量”。 长相周正,气质不凡,见到朱伊伊母女略显普通的打扮也没任何轻视。 他起身,伸手:“朱小姐,你好,我是贾皓仁。” 假好人? 她还真变态呢。 “朱伊伊,近朱者赤的朱,秋水伊人的伊。” “朱小姐名字寓意很好。” “谢谢。” 朱女士朝自己女儿抛过去赞赏的一眼。 终于开窍了。 朱伊伊表情淡淡。 她妈要是知道她的自我介绍是跟谁学的,估计笑不出来了。 从小到大,因为是单亲家庭,母亲也只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没什么文化,朱伊伊经常是那个被霸凌欺负的对象。 “有娘生没爹养。” “她妈是个农村妇女,乡巴佬。” “朱伊伊的朱,是笨猪的猪。” 后来她投简历的时候走狗屎运,捡漏进了大厂,也就是现在的这家头部新媒体公司。但双非普本的学历实在不够看,办公室里没几个看得上她这个新人,连带着她的自我介绍都缩减成三个字——朱伊伊,反正没人在意。 直到他出现。 那个叫贺绅的男人。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主管派她送份加急文件过去,走得急,地板又打滑,她在会议室的众人面前摔了狗啃屎。 很多人低声笑话她。 只有一双手工高定皮鞋走到她面前。 他弯腰,伸手,轻轻将她扶起来。 “……谢谢。”朱伊伊面红耳赤,糗得想钻地洞。 “没关系,”他推了下金丝眼镜,淡淡道,“下次小心。” 她心慌意乱地把文件递过去,男人绅士地接过。 会议结束,记录员登记参会人员的姓名,朱伊伊存在感最弱,那人问:“哪个yi啊。” 她有些难堪。 男人适时抬头,“秋水伊人的伊。” 他只看了一眼的她的名字就记了下来。 那时候的朱伊伊坐在角落里,呆愣愣地望着主位上的人。 贺绅,她轻轻咀嚼这两个字。 遥不可及。 当年冒冒失失的小姑娘也未必想得到,她竟然真的追到了他,还跟他谈了一场梦幻般的恋爱。情到浓时,他还曾摘下眼镜,浓密鸦睫触碰她敏感的小腹皮肤,低哑的声音亲昵唤她:“伊伊。” 只是终归镜花水月,分道扬镳。 “不知道朱小姐在哪里高就?” 男人的问题将朱伊伊拉回现实。 上班就上班,还高就,朱伊伊这种牛马听得想笑:“时瞬传媒。” “我在家里的集团上班,就任总监。”他回。 “哦,好。” “朱小姐今年虚岁二十六,对结婚生育乃至几个孩子的家庭教育,有什么想法吗?” 朱伊伊一句“不婚不育”还没飙出口,朱女士笑意盈盈地替她回:“我家伊伊她性子随和,主要看你,你是什么打算呢?” “我今年三十岁,目前的想法是今年年底完婚,明年开春备孕,怀孕以及生产一切的事宜都有高级月子中心,至于婚后的孩子教育,希望妻子承担的多一点,我事业方面忙。” 朱女士听得高兴:“好好好。” 朱伊伊在一边饿得肚子叫,“妈,我想吃饭……” “闭嘴。” “……” 贾皓仁笑笑:“伊伊饿了,我们边吃边聊吧。” 朱女士笑呵呵改口:“行。” 朱伊伊被男人那声亲昵的“伊伊”叫的倒胃口,等饭菜真的上来又没了食欲,尤其是看见平时最爱吃的蛋糕点心,胃里忽然涌上一股恶心。 她转移视线到就近的佛跳墙。 又是一阵恶心。 最近反应越来越强烈了。 朱伊伊叹口气,愁的她在一桌山珍海味里只喝了一杯温开水。 吸溜吸溜。 朱女士眉毛一皱,刚要提醒她注意形象,包厢的门突然被敲响。 侍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黄色密封袋装着的保密文件:“打扰,这是有人找前台送到9号包厢的。” 贾皓仁起身,“我的。” “这是?” “相亲前跟阿姨说的分红,我名下的股权每年都有盈利,结婚后,伊伊也会有一部分的分红,这是合同。” 朱女士笑得合不拢嘴,“现在说这个太快了吧。” 朱伊伊:“……” 她妈就差把钱砸过来几个字写脸上了。 不过说实话,今天的相亲对象的确是这半个月最有诚意、最正常、最高质量的了。 如果是以前,朱伊伊也许真的会答应。 但现在,估计又得让她妈失望一次了。 朱女士跟贾皓仁聊得投机,连婚纱哪天去试都说好了。 朱伊伊全程都不发一言。 她绞尽脑汁地找破坏这次相亲的理由。 不婚不育用了,水性杨花也用了,难不成真的……只有那一个了? 可是说出来,这次相亲是黄了,她朱伊伊也要黄了。 这是她妈的忌讳。 犯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包厢里各怀鬼胎,朱女士话里话间暗示着贾皓仁拆开看看。 她虽然没文化,但不是没脑子,总得先验验货,万一人家是吹牛打马虎眼呢。 贾皓仁倒不介意,主动道:“我给阿姨和伊伊先看看。” 朱女士激动地在桌下揪住朱伊伊的手。 朱伊伊吃疼,这下真急了:“那个贾先生,我觉得——” “朱小姐。” 他蓦地打断她。 贾皓仁脸色变得很难看,眉头皱得夹死苍蝇,声音冷下几个度,“我想你有必要跟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他重重地把那张薄纸拍在桌面上。 朱女士不认字儿,看书跟看花儿似的,“这什么?” 朱伊伊凑近看,目光扫到上面一行字时,脸色一白。 藏了一个多月的秘密,就这样以一种戏剧滑稽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揭露出来。 朱女士咬牙切齿:“怎么个事儿?!” 朱伊伊弱小无助且惊恐:“母鸡啊……” 朱女士转头看向另一边。 贾皓仁讽刺地提溜起纸张,一字一句道:“这是你女儿朱伊伊小姐的——” “孕检报告。” 2、出轨 朱女士晕了,当即送往医院。 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死死拽着那张孕检报告单,护士扯都扯不下来。 坐在救护车里,朱伊伊的心拔凉拔凉的。 等她妈醒来,必定是雷霆震怒。 - 朱女士从病床上醒来已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手抄起床头柜的手机朝朱伊伊扔过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朱伊伊,你给我老实交代,孩子是不是你前男友——” “贺绅的?!” 朱女士怒发冲冠,誓有她说“是”,她立即下床持刀寻仇的架势。 朱伊伊沉默几秒:“不是。” 朱女士满腔的气势像个被戳瘪的气球,“……你说什么?” “孩子不是贺绅的。” 朱女士震惊:“你出轨了?” 朱伊伊:“……” “好啊,我就说你好不容易交到一个身高腿长还有名校学历的男朋友,主动分什么手,原来是你出轨了……”朱女士反过来替贺绅委屈,控诉她,“朱伊伊,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对于一番责骂,朱伊伊低着头,不吭一声。 骂到最后,朱女士也累了,瞥她肚子一眼:“那渣男是谁?” 朱伊伊抿着嘴,“不知道。” 朱女士一愣,一口气没提上来,又晕了。 谁想得到她看着老实本分的女儿玩得那么开啊。 - 周末在一场闹剧中落幕。 第二天是周一,朱伊伊昨晚一宿没睡,起的有些迟,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公司。 她边啃着油条边等员工电梯。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步伐沉稳内敛。 伴随着门口保安的谄媚问好:“贺总早。” “早。” 男人嗓音淡漠,十足的上位者气势。 脚步声渐渐靠近,最后停在朱伊伊的身旁。 隔壁是高层专用电梯。 贺绅穿得西装革履,温矜疏淡。 他微弯着腰刷卡,嘀的一声,等电梯自动下落。 他在左,她在右。 两人毫无交集,全程没有一句对话。 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熟。 朱伊伊内心在纠结。 她的前男友为人端方正直。 过马路时会礼貌谦让,绝不超车; 下班时遇到人潮拥挤还会主动邀请员工乘高层电梯; 就是路边有个垃圾他都会慢条斯理捡起来; 就连他们的第一次,都是她主动勾他。 他是一个十足的绅士。 秉持着人道主义的信任,朱伊伊觉得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应该不是贺绅干的。 她也深知“前任就应该跟死了一样”的真理,不该主动交谈。 但还是想略微试探一下。 “贺总。”她冷不丁喊。 贺绅朝她瞥来一眼。 “周末的时候您在哪?” “沪市。” “干嘛?” “外地出差。” “几点回来的京城?” “昨晚。” 态度诚恳,说话铿锵有力,心虚可能性为零。 看吧看吧,都分手了还这样耐心回答,朱伊伊捶胸顿足,再次为自己对绅士前男友的怀疑而感到罪恶。 “朱小姐还有事吗?”男人半只脚踏入电梯,“我要工作了。” 他这么一问,朱伊伊还真想起来件事儿。 她偷摸着望望周围,确定还没人,倏地靠近贺绅,小声道:“贺总,我的u盘还落在你公寓。” “什么样子?” “玫瑰金色,就在书桌抽屉里。” “没有。”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朱伊伊皱眉,“我搬行李那天随手放在那里的。” 贺绅低睫看她,“朱小姐是在指责我说谎吗?” 朱伊伊一哽。 “抱歉,我最近两天在忙公事,有些累,”他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倦怠,“可能是我记错了。” 朱伊伊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了解他工作有多拼。 有一次朱女士不在家,她莫名其妙发起高烧,烧得整个人浑浑噩噩,手机握在掌心一通乱按。 无意中拨通了贺绅的电话。 深更半夜,男人秒接:“喂。” 她梦呓般含糊不清,“我好难受……” 小姑娘烧得浑身滚烫,鼻子堵赛,喉咙也肿着,听起来格外可怜。 他问:“伊伊,怎么了?” “我发烧了。” “家里有药吗?” 她迷迷糊糊地“唔”一声,不知道是有还是没有。 “你现在能起来吗?乖,先去客厅找退烧药吃。” 生病的人有些娇气,她烧得痛不欲生,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吃药,我要见你……” 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停顿:“等我。” 那晚朱伊伊如愿见到了贺绅,她哭着扑到他怀里,说自己难受,说自己想他。男人风尘仆仆,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把她抱在怀里喂了退烧药,还跟她道歉:“对不起,没照顾好你。” 后来朱伊伊才知道,那晚的贺绅在临市出差,能接到她凌晨三点的电话是因为他还在工作。 听她说想见他,连夜开车回了京城。 思绪回笼,朱伊伊看着贺绅脸上的倦意,顿了顿:“u盘掉了就算了,你自己注意休息。” 贺绅揉眉心的手微僵。 他抬眼,镜片后的瞳孔似深潭:“朱小姐不再找找?” “不了吧……” “u盘里有近一年的资料整理,年度汇总报告时要用的。” “我电脑有备……” “公司电脑系统有风险,”贺绅低下头,温热的气息靠近,似蛊惑,又似循循善诱,“还是找到u盘比较保险。” 朱伊伊被他说动了。 “好吧,那我下班去?” “可以。” 话音将落,公司一楼大厅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人:“快闪开——” 随后是一张卡,打水漂似的,“咻”的一声直奔着墙上的刷卡机飞去。卡片接触到墙壁那刻,“嘀”了一声,冰冷的机械女声随后播报:“您在7:59:58秒成功打卡。” 朱伊伊目瞪口呆:“超绝卡点啊。” 凌麦捡回卡,一眼看见电梯的她,笑着打招呼:“伊伊!” 走近了才发现旁边还站着贺绅。 时瞬传媒的执行总裁。 顶头大boss。 凌麦笑意一僵,立马站直,“贺总早上好。” 贺绅点了下头。 凌麦小步子挪到朱伊伊旁边,“听说你昨天又去相亲啦?” 朱伊伊一口豆浆差点喷出来。 心虚地瞄了眼旁边的男人。 “这是你这半个月第五个了吧,艳福不浅啊。” 朱伊伊一把捂住她的嘴,电梯们一开,连拉带拽地塞进去。 电梯门关闭,缓缓上升。 贺绅站在原地,眼神讳莫如深。 - 宣传策划部门每到周一最忙,各种资料汇总上交,运气不好还要被多事的主管amy逮过去做她的贴身会议记录员。 朱伊伊就是那个运气不好的。 十次有八次被amy使唤。 “朱朱,你过来。” 朱伊伊认命地走过去,“艾米姐。” “都说喊我amy啦,”amy说着港腔普通话,做着精致美甲的手指轻轻搭在朱伊伊的肩膀,“亲爱的,今天高层开会,你陪我去?” 时瞬的会议很严苛。 参会人时刻保持高度集中,聆听主会人的报告或是批评建议,并且要及时给出会议反馈。而会议记录员则是每个参会人的小跟班,负责会议记录,避免错漏信息。 朱伊伊很有牛马觉悟,捧上司的狗腿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好啊,能为amy姐效劳是我的荣幸。” amy笑得妩媚:“我就知道招你进来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朱伊伊前年进公司的狗屎运就是amy给的。 amy讨厌low男,尤其是自以为是还长得丑的low男,面试的时候,她是hr之一,一连踢出几个高学历男性。 直到普通又平凡的朱伊伊进来。 前年她23,刚大学毕业。 高马尾,白短袖,黑裤,清秀的长相,还有一份比她这个人更普通的双非学历。 以及那副清澈且愚蠢的眼神。 其他面试官不等她说话就要pass,amy不耐烦的眼神忽然一亮,烈焰红唇一弯,镶着亮片的指甲一指:“我要她。” 朱伊伊被传闻中脾气最古怪、选人门槛最严厉的amy收归门下。 直至今天仍是一个奇迹。 - 会议在半小时后开始。 朱伊伊跟在一身红裙的amy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打招呼,笑容明艳,气质从容。 简直是小说里职场女主角的最佳具象化。 朱伊伊曾经为了追贺绅,也暗暗朝明艳大美人的方向试过。 眼线,红唇,修身掐腰裙。 为了不显小肚子,她一连三天都没吃饭!走哪儿都吸着一口气! 但当时的贺绅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不到两天,朱伊伊果断放弃,做回自己。 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一股暖气袭来。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朱伊伊做了那么多次会议记录员,大概混个脸熟。有营销部,公关部,核心技术部,还有她跟amy所在的宣传策划部,几乎各大部门都到了,看来这次会议很重要。 amy作为主管,坐在右方靠后位置。 朱伊伊在她身后,兢兢业业做记录员。 等了几分钟,会议室大门再次被推开。 飘来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 所有人起立:“贺总好。” 朱伊伊一僵。 贺绅? 她没想到今天的主会人竟然是他。 朱伊伊把头埋的很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全然没注意到会议室的安静。 气氛尴尬又诡异。 直到一道声音传来:“朱小姐身体不适?” 怕什么来什么,朱伊伊猛地抬头,对上贺绅的询问眼神。 他,在看她的小腹。 3、明知故问 朱伊伊心头咯噔一声,眨了下眼,发现贺绅只是望着她的上身。 她懵了。 转头看向其他人,才发现都是恭恭敬敬地站着,就她一个人堂而皇之,胆大妄为地坐着! amy看她的眼神里写着:亲爱的,你要谋反吗? 她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没、没有。” 贺绅没说话,其他人也噤若寒蝉。 他隔着会议桌望着她。 等了等,确定她没什么话要说,才点头道:“现在会议开始。” 朱伊伊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 只要工作上不出错,amy素来宽容,回头对她做了个wink,以示安慰。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即将拍摄的古装剧《朝鸾》。 这部剧改编自近两年爆火的古装仙侠小说《宫阙朝鸾》,是个大热ip,版权由时瞬传媒买下,近期即将开机。投资近数亿的项目,公司上上下下极其重视,这也难怪贺绅本人会亲自开会。 整场会议下来,朱伊伊键盘都快敲烂。 最后得到宣传策划部门的核心任务—— 这部剧开机拍摄乃至后续上映时的宣发方案,大白话就是造势,组cp,拉流量。 贺绅坐回主位,食指轻扣桌面:“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数分钟过去,没人反馈。 贺绅:“会议结束。”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允许松弛下来,整个会议室的氛围都轻松不少。 人陆陆续续地散了。 秘书部的章特助在为贺绅整理会议资料,低声道:“贺总,晚间还有一个视频会议。” 跟着amy出去的朱伊伊,闻声,下意识看过去。 贺绅不经意地回视。 四目相对间,似平静湖水下的暗流涌动。 朱伊伊眼神一烫,立马收回,埋头走出去。 踏出门的那刻,听到身后男人道:“提前到中午。” “好的,那贺总晚间?” “有私事。” - 傍晚,贺绅结束工作,拿过手机,习惯性地给朱伊伊发消息。 打开微信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聊天了。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个月。 伊伊:钥匙还到公寓玄关上了。 伊伊:这一年谢谢你的照顾。 这两条消息贺绅一直没回复。 他面无表情地点击“多条消息选择”,一直往上勾选,最后一键删除。 直到消息记录停在他们还未分手的时候。 那是一条语音。 凌晨零点,朱伊伊轻声道:“亲爱的贺绅先生,晚安。” 贺绅反反复复地听了无数遍。 京城的初秋,晚霞红遍半边天,光线在鳞次栉比的大厦间来回折射,时间已经到时瞬员工下班的点。 贺绅算准时间发了两条消息过去。 贺绅:下班没? 贺绅:我载你回公寓。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口吻句式,好像他们从未分手。 朱伊伊:下班了。 朱伊伊:不用了贺总,我已经在地铁上了,大概过会儿就到你家。 她回的疏离淡漠。 好像要将分手那天说的话贯彻到底——退回原位。 贺绅把手机反扣在桌面。 过了很久,回:嗯。 - 另一边,朱伊伊出地铁站口,步行去“伽粤湾”。 那是京城最豪华的一片小区,一平米几十万。 贺绅的公寓就在里面。 朱伊伊记得她第一次来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是因为给贺绅送份加急文件。 电闪雷鸣的暴雨天,她好赖话都说尽了,保安还是把她拦在小区门外,口吻鄙夷:“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你这样的还能随便进去,我工作不要了!就你这样的穷人,打一辈子的工都买不起这里的一个厕所!” 朱伊伊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她挫败地往回走。 “等等。” 雨中突然响起一道急速脚步声。 朱伊伊愣在原地。 下一瞬,一柄黑伞遮过头顶,为她挡去风雨。 她猛地抬头。 贺绅单手撑伞:“抱歉,才接到特助电话,他说有人送了份加急文件过来,但没有我的私人联系方式,一直在小区外等。” 朱伊伊想起自己现在的狼狈样,羞愧地没脸见人,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很小:“贺总,文件。” 她双手奉上。 他却没接。 而是解下风衣,有分寸地盖在她的身上。 朱伊伊怔怔地望着他。 “夏雨也容易着凉。”他解释。 那一刻,工作的焦急,保安的羞辱,满腔的委屈,全部都在贺绅这句安慰之后达到顶峰,向来大大咧咧的朱伊伊倏地红了眼眶。 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还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顶头boss前,哭得毫无形象。 像一个受了滔天委屈的孩子。 贺绅静静地等着,等她平复好情绪,淡淡道:“去我家等雨停吧。” 那是朱伊伊第一次进入他的私人领地。 公寓里干净,整洁,没有烟火气。 就像他那个人,比月光还要纯净,遥不可及。 她最惊奇的就是贺绅的书房。 足足两层楼高的书架,每一层摆放的都是珍藏版,还有一处铺满羊绒地毯的原木旋转梯,径直往上。 当时的朱伊伊嘴巴张得比鸭蛋还大,在她平庸的眼界、平淡的生活里,公寓里的一切都像是童话。 她更加想不到,后来的自己在与贺绅恋爱后,经常躺在那处原木旋转梯里。 与他做尽亲密之事。 “朱小姐,好久没来了啊,欢迎欢迎!” 自他们恋爱后,朱伊伊经常出入小区,保安早换上了尊敬的态度。 朱伊伊想说以后应该都不会来了—— 还是没说出口。 她点点头走进小区。 一路抵达二十九楼。 这里一梯一户,私密性很高。 朱伊伊出电梯门,往公寓大门走,摁了几下门铃。 没人应。 贺绅应该还没回来。 她找了个地方站着等,闲着无聊,半蹲在地上玩消消乐。 蹲累了就直接坐在地上。 反正现在分手了,她不需要在意形象。 贺绅从电梯出来的时候就是看见的这一幕。 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小姑娘蹲坐在地,脑袋靠着墙,双眼紧闭地睡着了。 手里的消消乐还卡在最后一步。 他眉心一皱,加速走过去,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脆响。 像一记警钟。 朱伊伊怀孕后除了容易恶心,还有一个就是犯困。不过她没睡死,听几声就醒了过来,揉揉眼睛:“贺总,你回来了?” “地上凉,起来。” 说完,不等她拒绝就一把将她拉起来。 朱伊伊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没关系,我就坐了几分钟。” 贺绅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几秒后,恢复如常,“怎么不直接进去?密码没换。” “没换啊……” 其实她知道。 不过谈恋爱那会儿,朱伊伊亲眼看见公寓里不少价值连城的东西。 一块黑色珊瑚摆件,上百万。 一副山水字画,真迹,无价! 就是他家门口的地毯,都是国外进口,价值数十万。 当真是“遍地黄金。” 朱伊伊:“随便进别人家不太好。” 贺绅抿抿唇,沉默地转身开门。 - 公寓跟一个月前相比,变化很多。 朱伊伊看得犯迷糊,不止各种大型摆件没了,而且全室铺满了毛绒地毯,就是磕着碰着都不会疼。洁白如羽毛的颜色,干净的像是雪后珍珠,她这一脚踩上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呆在原地没敢进。 贺绅在玄关换好鞋,往里走,去吧台倒了一杯温开水,转身时,发现朱伊伊还站在玄关。 “怎么不进来?” “……就这样进吗?”她动动脚上沾了泥的小白鞋。 “你的拖鞋还在。” 朱伊伊愣了下。 贺绅眼神移向客厅,“没来得及扔。” “哦,没事,我待会儿下楼帮贺总带下去。” “……” 朱伊伊把包搁在玄关,换好鞋进来,“方便去一趟书房吗?” 这次真不是她矫情。 书房的电脑里有公司机密文件。 贺绅没说话,背过身往杯子里加了点热水,“喝点水。” 朱伊伊蠕动几下干燥的唇,“谢谢。” 一杯温开水下肚,全身都舒服不少。 公寓里的温度也正好适宜。 怀孕后的朱伊伊比平时容易燥热,在公司经常出点力就想脱衣服,又怕着凉,只能将就地穿着。 到了贺绅这儿就格外舒服。 她丝毫没注意到公寓的温度比以前降低了一度。 两人上楼。 朱伊伊在前,贺绅在后。 书房就在二楼,隔壁是主卧和次卧。 次卧是朱伊伊的。 以前朱伊伊出差,她家的老旧小区交通特别不方便,为了不用早起堵车,她前一晚都会住在贺绅这里。不过刚开始前半夜睡在次卧,后半夜贺绅结束工作,洗完澡,就会将她抱到主卧睡。 那会儿的她总是睡眼惺忪,“忙完了?” 他拍拍她的背,轻哄:“嗯,今晚不做,继续睡吧。” 朱伊伊脸红地滚进他怀里,小声骂他不要脸。 他笑得胸腔微微震动。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问。 “怎么了?” 朱伊伊立马回神,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心虚地四处乱瞄,“没有没有。” 推开书房的门,里面也跟客厅一样,铺了地毯。 估计是贺绅冬天怕冷,提前做好的准备。 朱伊伊在几张书桌找了找,都没有,最后投向几层抽屉。 一拉开,满满的一盒套。 最上面的开了封,朱伊伊甚至记得里面用了几个。 因为是她亲手拆的。 也是她给他亲手戴的。 “都没有吗?” 门外的贺绅走了进来。 朱伊伊手一抖,不小心拉翻抽屉,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 那盒开了封的套滚到贺绅脚下。 抵着他的皮鞋。 贺绅单手捡起,推了下高挺鼻梁的金丝眼镜,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朱伊伊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 4、婚 她像个闯了祸的小学生,背着手,一秒站直:“我不是故意的。” 贺绅慢慢抬眼,手里把玩着小小的四方盒子,抬脚走过去时,视线紧锁着她。直到停在她面前,腰身微弯,口吻露出一丝戏谑:“我知道。” 朱伊伊脸烧得慌。 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来,塞进抽屉,“啪”的一声重重关上。 地上的几盒被她踢到角落里,眼不见为净。 “……你这个怎么都不扔掉?” 她声音闷闷的。 “这个月都在外地出差,忘了。” 贺绅是个忙起来连吃饭都会忘记的人,更别提这种小事,这点朱伊伊深信不疑。 她把桌面文件回归原位:“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可能u盘不在这,我记错了。” “去卧室找找?” “不了,丢了就算了吧,”她是真不想继续再找,道,“反正也有备份。” 丢了算了。 有备份。 贺绅眼神冷淡,话锋一转:“听说朱小姐最近相亲不顺利。” 朱伊伊出门的脚步一顿,这话尴尬得她都不知道怎么接。 跟前男友聊相亲? 那跟现任聊备胎有什么区别。 她选择装死。 朱伊伊不想再待下去,“今天耽误贺总了,时间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就往楼下走。 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朱伊伊穿着拖鞋下楼,踩着毛绒绒的地毯上,那种感觉很像商场里的海绵球,贼解压。 她还有点舍不得。 每踩一脚就是一万块啊。 经过厨房时,她随意看了眼,步履停顿。 比起其他地方,厨房显然一点没变,她不在后,贺绅不会自己做饭,锅碗瓢盆恢复成崭新如初的样子。 一看就是很久很久没用过。 朱伊伊敢肯定,她待会儿离开后,贺绅又不会按时吃饭。 他还有低血糖。 “贺总……按时吃饭。” 初秋的京城傍晚温度很低,客厅温暖,阳台却冷风簌簌。 贺绅在阳台抽烟。 他背对着她,夹烟的骨节冻得通红。外面是夜幕,万家灯火,他背影孤零零的,只有指间的一抹火星明明灭灭。 他比夜色还要沉默。 一根烟抽完,他屈指弹了弹灰,摁灭在烟灰缸里。 就是没回一下头。 朱伊伊转身离开,走到玄关处,又停下,叹了一口气。 最后一次心疼他。 她告诉自己。 “今天耽误你那么久,我给你做顿饭吧,”她轻唤,“贺绅。” 背对着她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转过身来,单手摘下眼镜,清冷的眉骨此时有些桀骜放纵,“还以为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眼的深处,似有什么东西要倾泄出来。 那应该是朱伊伊很久以前,最想从他眼里看见的东西。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偏过了头。 杜绝最后一丝看见的可能。 朱伊伊走到冰箱前,打开门,里面只有一包挂面,一个番茄,一个鸡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食材,半顿饭都做不出来。 朱伊伊简单地煮了半锅面。 给贺绅盛了一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两人坐在餐桌用晚餐。 “淡了。”他说。 “哦,少放了盐。” 贺绅吃的很清淡,她特意做的淡口。 “你不是喜欢重口吗?” “以前喜欢,”她道,“现在不喜欢了。” 贺绅敛睫,唇线紧抿。 朱伊伊上了一下午的班,这会儿是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地吸溜面。 难得这会儿没有孕反。 期间,朱女士发了条消息催朱伊伊回家。 她边吃边回,胡诌自己在加班。 对面紧接着发来一条语音,她不小心手滑点开,朱女士河东狮吼:“朱伊伊你是不是脑残,加什么班啊,你现在都怀——” 朱伊伊蓦地掐断。 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她心虚地瞄了眼贺绅,不料,与男人深邃的目光直直撞上。 像极了课堂上的老师正在抽问,而她,就是那个幸运之子。 朱伊伊一把呛住:“咳咳……” 贺绅倒了杯水过来:“小心。” 手掌轻拍着她的背。 在贺绅触碰过来的那秒,朱伊伊一把弹起,退出好几米远:“我没事!” 贺绅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收回来。 转眼时间到了八点。 难怪朱女士要催她回家。 朱伊伊走到餐桌边,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汤,拿起自己的斜挎包,“贺总,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外面在下雨。” 刚来的时候晚霞还红遍天。 朱伊伊不信邪,去到窗户边,凑近能看见漫天飞着蒙蒙雨丝,真的下雨了。 这是京城的第一场秋雨。 秋雨后,将会迎来第一个大降温,正式步入秋冬换季时期。 朱伊伊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肚子。 “好吧。” 贺绅又让她等等,在她换鞋时,从卧室拿下一件风衣,“穿着吧。” “我有外套。” “外面气温低。” 朱伊伊没推辞,接过来穿上,“……谢谢。” 打开公寓的门,外面走廊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暖气。 朱伊伊再次感叹有钱就是好啊。 贺绅关门,单手勾着车钥匙,“直接坐电梯去点下停车场。” “哦好。” 朱伊伊刚抬脚,对面的电梯门突然叮咚一声。 这里是一梯一户,除了贺绅这个业主,其他没有交集的人不会擅自停在这一层。 但电梯门开了。 一个穿着靓丽,气质优雅的女人走出来,左手还拎着保温食盒,看样子是来给人送饭。 她一眼看见电梯口的男人,笑:“贺绅——”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还看见站在贺绅旁边的朱伊伊。 吕珮嘴角的笑意僵了僵:“伊伊也在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瞥见朱伊伊身上穿着贺绅的外套,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不是说你们分手了吗,今天这?”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朱伊伊从看见她的那一秒,神情就很淡,现在更是没什么表情,“来拿东西,我先回家了,不打扰你们吃饭。” 她不再管贺绅和吕珮什么反应,抬脚就走。 “我送你。”贺绅跟上来。 “不用,”朱伊伊态度强硬,“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贺总。” 她摁了一楼,电梯门关紧前,没再看他一眼。 - 出小区的时候,雨势变小。 朱伊伊站在路口准备打车,一辆出租车恰好停在街边,“小姐,去哪?” “去城南,多少钱?” 司机报了一个很低的价格。 朱伊伊一喜,收了雨伞,立马坐进后座。 又省了一笔。 朱伊伊上车后开始犯困,奇怪的是车子全程平稳,司机一句话没说,乱七八糟的音乐和电台也没放,比以前的打车情况好了不止百倍,一路舒服到家。 抵达城南老旧小区,她扫码付款,下车。 进小区的时候,朱伊伊步速慢,进单元楼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门口停了一辆黑车。 有些眼熟。 她下意识想到了贺绅的宾利。 转瞬摇摇头,自以为是。 朱伊伊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秋雨一阵缓一阵急,拍打着车身噼里啪啦响。 许久以后,那辆车才打着闪光灯离开。 - 朱伊伊脱下身上的风衣,叠好,放进包里。 推开门,家里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回家的诱惑,品如强势归来,在舞会上大放光彩。 朱女士坐在沙发里激烈鼓掌,大声叫好:“虐死渣男,打死小三!” “破坏人家家庭,不要脸!” “抛弃原配,更不要脸!” 这些话朱伊伊从小到大听得耳朵起茧子,沉默地换鞋,放包,缩小存在感地回自己房间。 “有些人还知道回来?”朱女士冷哼,“野哪儿去了你?” “说了加班。” “你糊弄鬼呢,刚才隔壁小区叫凌麦那丫头,是你同事吧,来我们家送糖糍粑粑,还问我今天下班早怎么没看见你。”朱女士电视一关,遥控器一摔,“你给我说清楚,偷偷摸摸见谁去了?”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朱女士咄咄逼人。 她抿着唇不说话。 朱女士一把将她拽过来,声音尖锐而严肃:“朱伊伊,你给我听好了,你现在是怀孕,你肚子里的这块肉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想到什么,她眼眶红了红,心疼与愤怒交织着,到底是自己唯一的丫头,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妈知道,因为妈跟你那个死鬼爹,让你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你不相信男人,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妈理解。” 这些年朱伊伊始终都是一个人。 因为单亲家庭,她性格又内心,是个典型的老好人,也是集体里受委屈最多的那个。后来上大学、毕业、上班,身边的人一个个成家立业,只有她始终单着,朱女士问她,她都是那句话“没遇见喜欢的”。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不愁。 终于朱伊伊有天回来告诉她,她恋爱了,对方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她眼睛亮晶晶地说:“他叫贺绅。” 一个很好听、很绅士的名字。 有次,男人开车送朱伊伊下班回家,他生得高,打开车门时微微俯首,抬手抵住冷硬门框,怕朱伊伊撞到头。 说话时他挂着一抹浅笑。 气质清隽,眉骨淡然,言谈举止间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朱女士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可好景不长,朱伊伊与那个叫贺绅的男人分手,脸色灰白,颓废了将近一周,偶尔问起原因,她避而不谈。 只透露出一个念头—— 想一直单身。 朱女士年轻时候一个人单着,吃了不少苦,怎么放心朱伊伊真的单身一辈子,于是给她各种张罗相亲。 结果又出了乱子。 她的女儿未婚先孕。 “我的女儿我了解,不可能出轨,”朱女士盯着她,慢慢地问,“你告诉妈,孩子到底是谁的?” 顷刻间,全世界都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万籁俱寂。 5、是他 老城区的房子破旧逼仄,墙壁上贴的是零几年的港星海报,天花板结了一层厚厚的蜘蛛网,客厅也因为摆满了各种东西而只有几平米的活动空间,但这小小的一隅之地,从小到大都是朱伊伊被压的喘不过气时,唯一的避风港。 此刻她竟觉得这里比外面还要沉闷,压抑。 朱伊伊蠕动唇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重要吗?” “当然重要。” 朱女士深深地喘了口气,掰着指头跟她分析利弊:“贺绅是什么样的男人,一遇难求,这话还是当初你自己说的。这个孩子要是贺绅的最好,我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但有了孩子就得妥协,两个人过日子总会吵吵闹闹,说开就好,到时候领证结婚,你把工作辞了,在家里安心养胎。” 朱伊伊听完眼中一潭死水,缓缓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像是一个懵懂的学生看见一道棘手难题,困惑而迷茫:“什么叫有了孩子就得妥协?” 因为怀孕,就必须进入一段已经失望的婚姻关系;因为孩子,就得妥协跟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是这样吗? 朱女士看不懂朱伊伊心中所想,满门心思扑在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上,有些难以启齿,“孩子要不是贺绅的……” 她咬咬牙:“就打了。” 总之,她的女儿不能被人戳脊梁骨说“未婚先孕”。 不能重蹈覆辙。 朱女士是个倔脾气,一锤定音的事儿不可能改变决定。 留给朱伊伊的选择就两个。 要么为了孩子结婚。 要么为了以后结婚打掉孩子。 结婚结婚结婚。 朱伊伊二十五年来头一回如此恶心这两个字。 她冷着脸丢下一句“再说”,走进房间,“咚”地一声重重甩上门。 - 一夜过去。 再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秋雨过后的清晨,温度直降,京城的雾霾也开始泛滥。 朱伊伊今天穿了米色长裙配嫩黄针织开衫,皮质双肩包,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客厅里的朱女士已经在吃早饭,因为昨晚的事还拉着脸,碗筷也故意碰撞地特别重。 朱伊伊喝了半碗粥就要走。 “吃这么点,喂猫啊!” 她充耳不闻,换好鞋就往外走,带上门时,隐约听见朱女士叹气,“吃这么点饿了怎么办。” 朱伊伊当然不会让自己挨饿,出了小区,街上停着一个烤红薯摊,整条街都香气浓郁,馋的人流口水。 她高中以前都是生活在宣州,南方的一座小镇,外公外婆是农民,每年秋末冬初都会去田地里挖红薯,最大的像个小篮球。那时候农村人做饭都是用灶台,外婆会在饭面上蒸一圈红薯片,外公则是在灶台的火堆里烤红薯,烤的香喷喷,薄薄的皮一撕开,是金黄的嫩肉。 后来外公外婆去世,朱伊伊也考到了京城的大学,朱女士把农村的老房子地基买了,用那笔钱在京城的老旧小区置办了一座屋子,之后母女二人都定居在京城。 每到冬天,大街上闻到烤红薯,朱伊伊就会想起两个老人家。 她怀孕后饭量变大,买了两个香喷喷的烤红薯,边走边吃。 城南是老旧小区,这边住的多半是工人,很少有上班族。所以每天上下班通勤的人数很少,地铁规定也松弛,朱伊伊拎着还剩一半的红薯进地铁,一路坐到公司附近,刚好吃完。 她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打算明天买三个! 出了地铁,外面雾霾重,朱伊伊戴上口罩,步行一百米就能到公司。 街边忽然停下一辆黑车。 阿斯顿马丁,落地五百万,是贺绅一向热衷的成熟稳重款。而车牌,也是朱伊伊见过的。 她拧了拧眉。 意外的是,车窗降下那刻,竟是另一张略带轻佻的脸。 男人剃着断眉,眼狭长,与贺绅温矜绅士的外表相比,他要桀骜放纵许多,典型的京圈公子哥儿。 他是贺绅的发小,交情匪浅。 南家二公子,南尔。 因为谐音,年纪又数他最小,圈内的人都喊他南二。 看见她,南尔似是很意外:“朱伊伊?” 朱伊伊与贺绅交往时,见过这位南二公子几面,关系一般。 她内向,怕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而他们这些上册社会的公子哥也瞧不上她这种普通女孩儿,私下里更是没少议论她跟贺绅恋爱到底是为了钱还是升职,长此以往,见面顶多点个头。 与从前别无二致,她依旧是缄默地点了个头,要走。 “你跟贺绅分手了?” 朱伊伊脚步停顿:“嗯。” “原因呢?” “我跟贺绅之间的事,没必要跟南二公子说吧。”她回头,淡淡道,“你们是发小,你要是疑惑,可以直接去问他。” 许是第一回见这样“硬气”的朱伊伊,南尔怔了少顷,眉梢轻扬间多了丝丝兴趣。 “你追贺绅也追了两年吧,终于把人追到手,这才谈了一年就分手。”他手搭着窗沿,头偏了偏,“你所谓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街道车水马龙,喧嚣不停。 清晨橘黄色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空气的尘土浮浮沉沉。 朱伊伊眼神望着远处有些失焦,嘴巴张开又闭上:“希望你把这句话同样送给你的好兄弟。” 摁亮屏幕,看时间已经有了迟到的迹象,她没再耽搁,抬脚就走。 南尔懒懒地撑着额:“你不会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朱伊伊无语地停下。 不待她说话,他笑一声,亦真亦假的:“行,以后你实在有事就找我,少故意接近贺绅。” - 南尔一路神清气爽地进时瞬传媒,抵达顶层休息室,敞开腿大喇喇地转着手机。 贺绅端着现磨咖啡,瞥他一眼:“找我有事?” “合同。” 南家与时瞬集团新一季度的合作,要定时签署合同,南尔闲着没事,顺手将文件带过来。 他指了指桌面:“在那。” 贺绅放下咖啡,抄起文件,坐在一旁的沙发看。 忽然听见:“刚在公司楼下碰见朱伊伊了。” 翻文件的手顿住。 贺绅掀开眼皮,瞥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垂下:“说什么了?” 南尔瞧他反应淡淡,更加印证心里的想法,对于朱伊伊,贺绅大抵不怎么在意。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尝一口,觉得苦,悻悻放下:“随便聊了几句。” “我让她以后少纠缠你。” 他一副等待夸夸的神情:“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聪明吧?” 贺绅冷冷盯着他。 当真是,蠢笨如猪。 他把咖啡重重磕在桌面,咚的一声:“南少爷还有没有事,没事可以滚了。” 南尔被他这副不客气的态度弄懵了:“合作还没谈完。” “没空。” “喂——” 贺绅没看他一眼,直接拨通特助的电话,“送客。” 南尔:“……” - 《朝鸾》项目提上来后,整个宣传策划部都忙了起来。 朱伊伊忙到十一点,伸个懒腰,用小熊捶敲了下隔壁的凌麦,“饭搭子,吃饭。” “你不说我都忙忘了,好饿啊,走吧!” 时瞬传媒作为京城传媒公司的龙头,不止薪资客观,还有各种福利。尤其员工食堂,装修成音乐餐厅的样子,咖啡馆阅览室一应俱全,每日菜谱也是轮换着来。 朱伊伊和凌麦排在常吃的窗口,领到餐的时候,眼睛都瞪直了。 平平无奇的饭菜忽然做的色香味俱全,还配有解腻的水果,最贴心的是,每人一杯养胃的温牛奶。 凌麦:“咱们公司这是提前开始冬日福利了吗?” 朱伊伊尝了一口,胃口大开。 尤其是那杯牛奶,还有一点酸酸的,很符合她孕后的口味,满意地弯了弯眼睛:“可能是吧。” 凌麦抿了口牛奶,酸的眯眼,放在一边,“好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照顾孕妇呢。” 朱伊伊一口牛奶差点喷出来:“噗——” “伊伊你怎么了?” 她狂灌几口水,“我没事。” 凌麦笑:“你是不是也被公司的贴心给震惊到了!” 朱伊伊干巴巴地笑。 凌麦四处瞟几眼,低声道:“其实我大概猜到公司为啥突然安排这些福利。” “为什么?” “美术部最近空降了一个总监,不过很有实力,海归博士后,而且之前还是某个大牌的亚洲分公司代理人。你想想,这样一个香饽饽,怎么就突然跳槽到我们公司来?” “工资高吧。” “错!”凌麦神秘兮兮,“是因为咱们贺总。” 朱伊伊咀嚼的动作停了停。 “我打听过了,新来的总监姓吕,叫呂珮,长得特别好看,气质绝逼职场女强人。”凌麦激动地说,“我上午借着去美术部送资料偷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她跟贺总说话,真的配一脸啊啊啊啊!” 朱伊伊扒了几口饭,端起餐盘要走。 “伊伊你怎么不吃了啊?” “饱了。” - 下午,宣传策划部开了一次部门会议,主要是针对《朝鸾》项目的分工决议。 amy这两天在法国出差,会议由副主管夏宁西主持。 夏宁西跟amy互相看不惯,连带着也看不惯amy挑中的朱伊伊,平常对她没少鸡蛋里挑骨头,这回趁amy不在,直接把最难的一部分工作派给她。 “朱伊伊,部门需要一份于佳小姐的采访,就你来做吧,周六前把采访稿整理好发我邮箱。” 于佳是朝鸾这部剧的女主演。 金牌影后,奖项大满贯,家世背景够硬,演艺圈里一向以“苛刻”著称。哪怕是日常工作,只要不爽直接走人,大牌耍个不断,但奈何人家有耍大牌的资本啊。 朱伊伊至今进公司两年多,多半是整理资料,还没有跑过外场。 凌麦比朱伊伊早来公司几年,站起来替她说话:“宁西姐,伊伊她不适合这个任务吧?” 夏宁西冷笑:“都是工作,哪来适合不适合?能干干不干走人,amy她自己招的人自己负责喽。” 阴阳怪气的调子听得凌麦差点飙火,朱伊伊拽了拽她,示意别冲动。 朱伊伊深吸一口气:“好的,周六前我会把采访稿放到你的邮箱,夏副主管。” 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 在经济下行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窘迫境况里,是amy把她拉上岸,也算是知遇之恩。 她当然不能丢了amy姐的面子。 夏宁西冷着脸出了会议室。 “伊伊,你干嘛接下,夏宁西她摆明故意整你的。”凌麦为她抱不平。 “我知道,这不是没办法嘛。” “那可是于佳!!!圈内都知道她很难搞的!!!” 朱伊伊抱有一丝希望:“有多难搞?” 凌麦扶额,替她心焦:“你不会单纯以为她是采访的时候不配合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摇晃:“no,girl,你太天真了,你是压根见不到她的面。” 朱伊伊愣了。 原来是这么一位难伺候的主。 采访于佳的任务紧急,下午朱伊伊就打算行动,凌麦陪她一起去。 于佳住在公馆,富豪别墅,两人得打车去。 不料京城下午天气突变,暴雨滂沱,积水没过脚踝,大街上几乎没几辆车出行。 凌麦愤怒:“夏宁西也太过分了,不给我们派公司的车,这样的天我们怎么去,划船去啊。” 朱伊伊看着打车软件着急。 半小时过去,没有一个司机接单。 朦胧的雨幕中,开来一辆黑车。 稳稳地停在二人面前。 朱伊伊觉得有些眼熟,还未看清车牌,凌麦先一步跑过去:“夏宁西良心发现,给我们派车了?” 朱伊伊站在原地,看凌麦拍打车窗,大声喊里面的人送她们去于公馆。 通体黑色的车身,即便在雨中,也挡不住奢华的光泽。 前窗的雨刷慢条斯理地滑动。 车玻璃被雨珠击打地噼里啪啦。 朱伊伊的视线缓缓移向车牌。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 京a. 她心里咯噔一声。 是他。 下一秒,黑色车玻璃缓缓下降,男人的侧脸出现在视线里。 眉骨清冷,下颌分明。 隔着金丝镜框,那双深邃的眼也好似能一眼看尽人心底。 贺绅望着她:“上车。” 朱伊伊眨了下眼,忽然记起一年前的暴雨天,她孤注一掷向贺绅表白,他也是这样回应她—— “朱伊伊,想听我的答案吗,”漫天的雨丝将他的声音带过来,“那就上车。” 6、回忆 朱伊伊的告白源于一个误会。 那段时间公司有一个大客户,来自英国的shirley,是名知性优雅的女导演。 多次与贺绅出席宴会。 公司上下全都在传贺总与shirley好事将近,还有人说他们本就是大学同学,关系不一般。 集团继承人和天才女导演,就是朱伊伊都不得不承认好般配。 那天下着大暴雨,急匆匆的shirley撞到了朱伊伊,shirley人没事,她倒是额头磕破皮,脚腕也肿的走不了路。 可没有人关心朱伊伊,反而因为shirley弄皱的衣裙而指责她,骂她不长眼,干什么吃的。 朱伊伊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站起来道歉。 shirley瞥她一眼,用英文骂了句话。 周围人窃笑。 朱伊伊站在原地像个小丑,难堪又窘迫,她埋着头,眼眶红了也使劲憋回去。在职场,你没本事,掉眼泪也只会被人取笑。 她出公司,打算找个医务室处理伤口。 却撞见了开车的贺绅。 他半开着窗户,远远望着她。 朱伊伊当然看见他了。 她的余光里,从来就不曾出现别人。 可她狼狈得很,而且撞她的人是shirley,她现在不想见贺绅,一瘸一拐地加速逃离。 “朱伊伊。” 身后有人喊她。 她停了停,继续走。 车鸣笛响彻街道。 贺绅又喊了她一遍:“朱伊伊。” 简单的三个字,彻底把朱伊伊的防线击溃。 亲眼看见贺绅跟shirley频繁互动的醋意、被shirley撞到后没有得到道歉而是轻视、被英文辱骂、被同事取笑,种种情绪在这一秒达到顶峰。 她猛地回头,红着眼哭喊:“你叫我干什么!是shirley先撞到我的,你也要为她出头来质问我吗!” “贺绅你混蛋!”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漫天风雨飘零。 世界好像都在这一声哭喊里暂停。 “朱伊伊,想听我的答案吗,”贺绅望着她说,“那就上车。” 朱伊伊气势汹汹地坐上副驾驶,连车门都没关,孤注一掷道:“不喜欢我就亲口拒绝我……” 她别过脑袋,哽咽道:“我以后再也不缠着你。” 贺绅摁了车门自动关闭。 嗙的一声轻响,像是击碎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朱伊伊。”他轻唤。 “干什么!”她眼眶红红,鼻尖也红红,龇牙咧嘴地像个小兽。 “shirley的丈夫是我堂兄,我跟她,是亲戚。” 朱伊伊懵了,满腔的情绪像个被戳瘪的气球,她不自在地低下头:“你跟我解释这些干什么。” “你刚刚不是要我给你一个回答吗?” 朱伊伊紧张地双手冒汗。 忽然,一双手将她的脸转回去。 “回答就是——” 贺绅轻轻擦掉她脸颊的眼泪:“朱伊伊,我们谈恋爱吧。” - 车身将一切隔绝在外。 后座舒适,温暖,也平稳。 “豪车就是不一样啊,真舒服。”凌麦压低声音,心情激动,“贺总人太好了,竟然答应送咱们两个小喽啰去于公馆。” 朱伊伊皮笑肉不笑。 “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 “……” 打车打到前男友,能笑得好看吗。 凌麦:“对了伊伊,刚刚公关部的艾拉跟我说,于佳晚上就得飞香港录综艺,只有下午四点到五点一个小时有空,我们必须在这个点完成采访!” “尽力而为吧,”她想了想,“不行的话,我跟着去一趟香港。” 驾驶座的贺绅抬眼。 透过后视镜望着后座,眉心皱了下。 “啊,那么远,你有通行证吗?”凌麦问。 “有的。” “那就好,不来都来不及办。伊伊你好厉害啊,还去过香港,我长这么大都没去过呢!”凌麦期待地问,“怎么样,香港漂亮吗?” 朱伊伊愣了下。 半年前她陪贺绅去了一次香港,他工作,她就在周边吃吃喝喝,打卡了很多网红景点。 她还学了几句粤语,准备逗贺绅。 却没想到,贺绅本身就会。 到了晚上,男人把她压在身上,手臂箍着细腰,不让她逃,用粤语说了好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情话。 朱伊伊不自在地偷偷看向前面。 贺绅淡定地开着车,似乎没听她们在聊什么。 她收回目光:“挺漂亮的。” “希望我凌麦以后也能去一次香港!” “肯定会的。”朱伊伊拉回正题,“不过最好是今天下午一次性搞定。” “有点难,唉,万一她派保安给我们丢出去怎么办?” “美人计,迷死他。” 凌麦跟朱伊伊笑作一团。 贺绅看向后视镜。 后排的两个小姑娘黏黏糊糊,嘻嘻哈哈,尤其朱伊伊,嘴角的小梨涡格外明显。 寒秋都添了抹暖意。 - 抵达于公馆时,雨已经停了。 朱伊伊和凌麦也下了车。 “今天多谢贺总!”凌麦笑嘻嘻。 贺绅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朱伊伊身上,淡淡道:“没关系。” “那我和伊伊先进去啦。” 凌麦拉着朱伊伊往里走,走远后,确保贺绅听不见了,才激动地哇哇叫:“贺总好帅啊啊啊啊,有钱有颜还没上司架子!好羡慕吕总监,不敢想跟这样的男人谈恋爱,该有多幸福。” “那也不一定。” “嗯,为什么啊?” “越成功的男人心思越难揣测,你心心念念跟他谈恋爱,没准人家只是觉得你顺眼。你只是正好出现在他适合结婚的时候,那个人可以是你……”朱伊伊的视线从泥泞的青石地板,变为与凌麦对视,“也可以是任何人。” 凌麦怔了怔:“伊伊。” 朱伊伊清清嗓子:“我就随便说说!” “吓死我了,你这深沉样,我还以为你受什么情伤了呢。” …… 于公馆的建筑偏欧式。 两扇高大的漆金远门足足两米高,周边种满鲜红玫瑰,脚踩的地板都是白玉石,处处奢华。 凌麦咋舌:“有钱人真奢侈。” 朱伊伊赞同:“要是偷东西不犯法,我真想搬一块地板走。” “我也。” 靠近于公馆的正院。 门口站着两个魁梧高大的保安,见她们走来,问都不问直言拒绝:“于小姐今天不见客。” 预计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朱伊伊离开公司前特意拿了时瞬工作证,她亮出证件:“你好,我们是时瞬传媒的工作人员,这次是代表朝鸾项目组来专访于佳小姐。” 保安伸手阻拦:“于小姐不见客。” “公司预约过的。” “就是天王老子的预约也不行,”保安打量她们身上的普通衣着,脸色愈发不耐烦,上前一步,用手一把推开朱伊伊:“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快离开于公馆!” 雨天的石板打滑,朱伊伊穿着防滑鞋也禁不住突然被推,脚下一松,身体失去控制,整个人往后倒去。她瞳孔一缩,右手不经思考地护住小腹,只求最大限度减少伤害—— 突然,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腰,整个人也顺势倒入一个温热的怀里,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 朱伊伊跳到嗓子眼的心猛地放下来,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万幸,万幸。 只是没等她放松,头顶传来的声音,再次将她的心高高提起。 “还好吗?” 男人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今天,里面还夹杂着一丝怒意和担心。 朱伊伊肉眼可见地怔了怔。 缓了几秒,似是认清现实般,她慢慢地站稳脚,从熟悉的怀抱里离开,而后转过身。 她低声道:“抱歉贺总,刚没站稳。” 贺绅像是毫不在意她的道歉,目光仍是认真地盯着她,口吻缓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要不是了解她这前男友天生绅士风度、向来会为别人考虑,朱伊伊怕是真的会忍不住多想,以为他对她有那么点儿特殊。 以前不就是吗。 她摇摇头:“没有。” 贺绅弯腰靠近,身上的男士香水飘过去,“真没有?” 朱伊伊没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一下子靠这么近,而且问了几遍还要问,她红着脸,有些羞恼:“真没有!” 像个耍小脾气的布偶猫。 贺绅微微勾了勾唇,站直身体,单手揣进兜里,恢复冷清的表情,“嗯。” 旁观许久的凌麦,呆呆地眨了下眼,没来由地觉得贺绅和朱伊伊之间的氛围有些古怪。 是她多想了吧。 一个是集团负责人,一个是996小职员,云泥之别,哪来的交集。 凌麦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跑过去扶住朱伊伊,看她真的没事,伸手指着保安骂:“那么滑的地板,人要是被你推个好歹怎么办!狗仗人势是吧!” 说完,看了眼后面的贺绅,狗仗人势谁不会啊,她挺直腰板,“小心咱们贺总让你天凉王破!” 贺绅:“……” 朱伊伊:“……” 于公馆的保安跟于佳那样刁蛮的人待久了,也变得目中无人,嚣张不已。这些年想要巴结于佳偷溜进于公馆的人太多,哪一个不是穿金戴银财大气粗的,就朱伊伊和凌麦俩小姑娘普普通通,他就想着随手打发,谁知他们竟然真有后台。 而且,还是时瞬集团负责人。 保安方才气势汹汹,现下脸色发白,低头道歉:“抱歉贺先生!我这就去通知于小姐。” 没过多久,于公馆里走出一个女人,妆容只化了一半,一脚踩着高跟,一脚踩着拖鞋,狼狈又滑稽。 于佳瞪了一眼不知变通的保安,“你干什么吃的,贺先生来你也敢拦!” 保安卑躬屈膝连连道歉。 于佳脚步匆匆赶来,直接忽视旁边的朱伊伊和凌麦,只表情悻悻地看着贺绅,小心翼翼:“贺先生,您怎么来了?” 贺绅恍若未闻般转着腕表。 雨后的深秋,空气里透着寒意,风一吹能冻得人瑟瑟发抖。 其他人都穿着御寒的外衣,不觉得多冷,可于佳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迎接贺绅,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礼服,这么点时间已经冻得发抖。 要是平常,以于佳无赖的性子,早就甩脸色离开。 可她眼前的人是贺绅。 她不怕时瞬传媒,也无所谓被换角色,她惧怕的是贺绅背后的贺家,要是因为她而牵连了于家的公司,那才是闯了大祸。 于佳一边胆战心惊地等着,一边暗暗思考,不知道是谁在八风不动的贺绅心里,能有这么大的分量。 不顾情面地为她出头。 全场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 直到朱伊伊吸溜了一下鼻子,她有季节性鼻炎,一到秋冬就发痒。 贺绅的余光里是小姑娘偷偷摸摸擦鼻子的动作,擦完,把纸折好,揣进衣兜里,坚持做个不乱扔垃圾的好公民。 他眼神倏地柔和了些许。 目光从朱伊伊收回,落在噤若寒蝉的于佳脸上,他漫不经心道:“于佳小姐的待客之道很特别。” 怕他因为刚才的事发难,于佳忙道:“都是误会,贺先生莫怪。” “是吗?” 贺绅拨弄着腕表,“于公馆的保安差点推伤时瞬的员工,我看,于小姐跟时瞬合作的诚心也不过如此。” 于佳狠狠剜了一眼保安。 转头,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刚才保安推的是哪位?” 贺绅侧身,抬脚走到朱伊伊背后,挺括的宽肩牢牢挡住后面吹来的一缕风。说话时,声音引起胸腔震动,紧贴着他的朱伊伊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震动,好似一阵电流从身体穿过,她抖了抖身子,有些不知所措。 她挣扎着动了动,突然,双肩被人从后面握住。 贺绅说:“她。” 7、他这种眼神 于佳脾性再乖戾刁钻,那也是在娱乐圈里跑了十几年的人,眼光毒得狠,一眼能看出朱伊伊与贺绅之间的那点微妙。 她暗自打量了几眼朱伊伊,五官清纯寡淡,气质平凡,不知道这样的人特殊在哪里。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能得罪。 于佳当即换上一副歉意的表情,“这位小姐,于公馆的保安不懂礼貌,冲撞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可以吗?” 朱伊伊没想到事情会是这种走向,也是第一回切身实际地体会权势的力量。 因为贺绅,这些人对她跟凌麦的态度简直南辕北辙。 因为贺绅,她才得了一声于佳的道歉。 可这并不是一件多令人开心的事情。 不过见好就收的道理朱伊伊懂,贺绅有资本,她跟凌麦没有,得罪不起于佳这样的大人物。 “于小姐客气,都是一场误会,道歉什么的就不用了,”想到此行的目的,朱伊伊眼睛滴溜溜地转一圈,顺势提出,“这次来于公馆主要是做个专访,不知道于小姐有没有空?” 于佳笑了笑,“当然可以,我一会儿抽个时间。” “谢谢。” “那贺总……”于佳还悬着心。 “既然朱小姐说是一场误会,那就是一场误会了。”贺绅重重拿起,又因为朱伊伊一句话轻轻放下,“于小姐请便。” 于佳长吁一口气。 一场闹剧落幕,朱伊伊和凌麦成功进入于公馆,进行专访工作。 - 采访完已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 原路坐车返回,凌麦今晚去姐姐家住,中途下了车。 车门轻甩上,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朱伊伊和贺绅两人。 空气都好似变得稀薄起来。 一路无话。 朱伊伊无聊地刷视频,中途收到朱女士的消息,说她出门打麻将,晚饭还没做,她要是下班饿了自己吃点面包垫垫。 朱伊伊回了个好,余光无意中瞄到贺绅穿的黑色西装。 她记起来,上次从公寓穿回来的风衣还在她家。 朱伊伊靠着真皮座椅,正想着一会儿要把衣服还给贺绅,睡意却忽然袭来,眼皮越来越重。 她不自觉地闭眼睡了过去。 抵达城南老宅区,车缓缓停下。 贺绅看向后视镜,后座的小姑娘困得头歪倒在一边,手里的手机还停留在短视频页面上。 他调高车内空调,狭窄的车厢暖意洋洋。 朱伊伊睡得很舒服,换了个姿势,又接着睡过去。 车内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去多久,朱伊伊才有苏醒的迹象,睁开眼,迷糊了会儿。等发现车停在小区门口,一下子激灵起来:“到了?” 贺绅:“刚到。” 朱伊伊松口气,她还以为早到了,自己还睡得跟个死猪一样。 “今天麻烦贺总了。” 是跟凌麦如出一辙的客气道谢。 贺绅:“采访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于小姐很配合。” “你觉得她适合出演朝鸾女主吗?” 朱伊伊神色怔松。 原著宫阙朝鸾她是看过的,女主戚还雪身负血海深仇,隐忍负重,步步筹谋,从小小的一个浣衣局宫女到最后垂帘听政的太后。这样一个形象,无疑对女演员要求极高。 于佳的形象很合适。 但她眼里没有戚还雪那股狠劲。 不过朱伊伊没打算说实话:“我就是一个宣传策划部的小职员,这种事情贺总问错人了。”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职员,粉丝,导演,都可以成为一个挑选演员的参考,”贺绅侧过身,“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贺绅的理智是刻在骨子里的,朱伊伊倒不会担心因为她一句话,他就换了于佳。 既然是工作问题,她也尽量表现地专业一点:“虽然于佳小姐进演艺圈出演了不少宫斗剧,得过很多奖,但仔细揣摩她所演的角色跟朝鸾女主是不一样的,他们内核可以说是道德的两个极端,前者是为天下为正义,后者是一心复仇,戚还雪到最后都是为己谋权。” “所以?” “所以我并不认为于佳小姐,是出演朝鸾的最佳女星。” 车内仪表盘滴答滴答。 贺绅左手搭在方向盘,食指轻点,好半晌开口:“知道了。” 朱伊伊不懂他三个字代表什么。 但那不是她该揣测的范围。 她提起另一件事:“贺总,你的风衣还在我这,方便在这等一下吗?” 贺绅没什么情绪:“好。” - 朱伊伊上楼拿衣服。 城南的老小区都没有电梯,只有楼道,墙壁上坑坑洼洼,有时候不注意衣服上能蹭到一层白灰。楼道的灯平时滋滋啦啦,勉强亮着,今天彻底罢工,楼道一片漆黑。 好在她家在二楼,走两分钟就到。 朱伊伊用钥匙开门进屋,随手打开旁边的客厅灯,结果按了几下都是黑的,去了房间也是一样。 难怪朱女士要跑出去打麻将,原来是家里电路坏了。 贺绅还在下面等,朱伊伊没空管这些,黑灯瞎火地在房间里摸索一通,但怎么也没找到那件风衣。 倏地,客厅的门被人敲了敲。 朱伊伊心头一跳,这里是老宅区,偷鸡摸狗的小贼不少,探出头去看。 目光却猛地顿住。 门口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走廊的浅淡月光,像一束探照灯从他身后打过来,连发丝都衬得根根分明,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贺绅打开手机电筒,走过来,“灯坏了?” “对,老小区电路不稳定,跳闸。”说完,朱伊伊有些担心一会儿怎么去开,偌大的地下配电室黑漆漆一片,她有些怕。 “闸在哪儿?” “地下负一层。” “带我去。” 朱伊伊迟疑:“不太好吧。” 贺绅左手举着手电筒,几缕光线落在他的侧脸,轮廓立体,“怎么,不需要?” 城南旧小区连个安保都没有,更别谈随叫随到的物业,不要贺绅帮忙,朱伊伊只能等朱女士回家。 斟酌几秒,她低低道:“那麻烦了。” - 地下负一层的楼道更破旧,结满蜘蛛网,常年潮湿的环境泛着一股浓烈的霉味。 朱伊伊捂着鼻子走,手臂被拽了一下,贺绅侧身上前:“稍等。” 她停下。 他说:“我走前。” 空旷的楼道回荡着声音。 贺绅举着手机电筒率先下楼,遇到蜘蛛网,手臂一挥。洁白的衬衫,质地昂贵的西装,在此刻被蜘蛛网的丝弄得脏兮兮。 朱伊伊在背后望着他。 背影高大,安心,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要是很久以前,能跟贺绅有这样的相处,朱伊伊一定想尽办法跟他接触,在他面前疯狂刷好感,觉得贺绅对她是特别的,对她是有一点喜欢的。 但现在的朱伊伊,只单纯觉得贺绅修养好,是个十足的绅士。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就算不是她,是任何的一个时瞬员工,贺绅都会帮。 ——她在他眼里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了。 老小区的电闸是分开的,一家一户,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朱伊伊家的总闸。 锈迹斑斑,电线凌乱,落满浮灰。 开关找起来都麻烦。 朱伊伊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家电闸一直没坏,没怎么来看过,不知道怎么变这样了。” 贺绅找到开关,往上掰,电闸毫无反应。 “应该是电路坏了。” “那怎么办?”朱伊伊着急,“不会一晚上都没电吧?” 她晚上还有几份文件要看。 “伊伊。”他突然喊。 “嗯?”她下意识回。 回完之后,朱伊伊才觉得哪里不对。 前男友不该喊得那么亲昵。 她这个前女友也不该回的那么自然。 朱伊伊轻咳一声:“干嘛?” 贺绅把他的手机递过来,“方便打个光吗?” “哦好。” 贺绅挽起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劲瘦有力,用力扯出电线时,肌肉贲起,脉络血管清晰。 他在修电路。 朱伊伊尽职尽责地当一个打光师,“贺总还会这个?” “学过。”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朱伊伊也看见过他拆手机,拆模型,解决她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各种棘手问题。 问,就是学过。 果然成功的男人背后,离不开一个勤奋好学的精神,以及一双灵巧的手。 朱伊伊心不在焉,满脑子跑火车。 十几分钟的工夫过去,贺绅有秩序地缠绕好电线,塞在一个角落位置,把开关往上一推,黑屏的电表立即亮起,红灯开始跳动。 “好了。”他说。 “这就好了?”朱伊伊不可置信,以前楼上也有人坏过电表,找来的电工拖拖拉拉修了几个小时都没好,逼得楼上那户人家破口大骂。 贺绅背过身,走离朱伊伊几步,拍干净手臂沾的灰才转过身,“上楼看看。” “你的手机。” “方便放进我的西装口袋吗?” 朱伊伊点头,手臂伸长,要把手机扔进他兜里,不料脚下被电线一拌,上身直接扑进贺绅怀里,脸直直贴在他胸口。 近到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搏动。 幽暗的环境里,黑暗像是多了一层保护色。 那些刻意藏起来、精心伪装的东西,在此刻微微露出一点异色。 贺绅的双眼,沉而深。 像是古井无波的湖水,表面的平和之下,藏着深渊猎兽,泛着暗光。 这种眼神男人不常有。 朱伊伊也只在床笫间窥探过。 她脸一红,眨了眼想要看的更清楚时,男人又重回平日里的疏清模样。 仿佛仿佛刚才只是一个错觉。 朱伊伊被他看得不自在,立马站起来,把手机丢进他口袋里,一板一眼道:“我不是故意的。” 她转身率先上楼,“走了。” - 客厅开关在门边。 朱伊伊摁了摁,瞬间整个客厅灯火通明。 她如释重负:“谢谢你。” “应该的。” 朱伊伊默了默。 前男友帮前女友修电闸,这真的是应该的吗? 她虽然偶尔厚脸皮,但还没厚到无情压榨前男友的地步,“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要谢谢贺总,于公馆和我家电闸的事都耽误你不少时间。” “你今天一直都在跟我说这两个字。” “不应该吗?” 他启唇,缓缓道:“你以前很少说这些。” 朱伊伊垂下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分手了,你没有必须帮我这些的义务。” 空气变得硬邦邦的。 刚才还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氛围,现在变得有些尴尬。 果然老情人见面分外眼红。 朱伊伊余光乱瞟,一会儿担心她妈随时杀回来,一会儿绞尽脑汁怎么送贺绅离开。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抹红色。 刚才地下室光线昏暗,现在灯光明亮,才看清贺绅的伤口。 朱伊伊怔了怔:“你受伤了?” 贺绅面无表情,“没什么。”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冷白皮衬得伤痕严重,血珠还在往外渗,“那么长的一条划痕,还在流血,怎么叫没什么?” 贺绅闭口不答,唇线紧抿。 朱伊伊不懂他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心情不好,也没空管那些,一手把他拉到沙发坐下,“地下室很多灰尘细菌,必须消毒,你等着,我家有碘伏。” 说着,从电视柜里拎来一个小型医药箱,拿出碘伏和酒精棉,坐在对面:“手给我。” 他把手伸过去。 “你人坐过来一点,我够不着。” 他听话地靠过去。 在贺绅的角度看。 朱伊伊用镊子小心地避开划伤的皮肤给他消毒,低下头,轻轻吹着。小姑娘纤长卷翘的睫毛,扑闪一下,像蝴蝶振翅。 他另一只垂在大腿间的手,悄悄攥紧,尽力克制住指间的痒意。 朱伊伊最后缠了几层绷带,绑了一个活结,“可以了,你回去以后注意别碰水,几天后就好了。” 贺绅看了眼绷带:“你很熟练。” 朱伊伊送回东西的动作停了停。 以前她上学那会儿,经常受欺负,每次回来都是这里一块淤青,那里一块流血,朱女士每天辛辛苦苦的工作,根本无暇管她。朱伊伊也不想她妈担心,就学着自己包扎,反正她做饭洗衣服都是她自己学会的。 不过这些陈年往事,她不会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提及,包括贺绅。 她随口敷衍:“以前受得伤多,懒得去找医生,就自己弄了。” “为什么会受伤?” “小孩子乱跑乱跳的,受伤难免啊。” “真的?” 贺绅生了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交往那阵,朱伊伊每次撒谎都能被他一眼看出来,此时,她心里有些打鼓。 “当然,不然还能是怎么样,”她煞有其事地强调一遍,“我童年可幸福了。” 怕贺绅深究察觉出什么,朱伊伊话锋一转:“对了,你的风衣我好像没找到,可能是我妈今天收拾家里放别地方去了。” “没事,”他说,“找到再还也可以。” 话毕,贺绅朝着门口走去,准备离开。 朱伊伊顺势想起上次在公司门口南尔说的话,补充一句:“那下次让南尔带给你。” 贺绅脚步蓦地停下,几秒后,去而复返,迎着朱伊伊疑惑的眼神径直走向她,步步逼近。 “我们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麻烦别人?” 8、偏爱 家里亮着灯,朱女士推门进去的时候,朱伊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手里捧着一盒酸梅汁。 眼神虚无,一看就是在走神。 实则从贺绅问完那个问题离开后,她就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发呆。 “要都像你这样看电视,还不如不看。”朱女士今晚输了大几百,还被几个老牌友损了几句,心情不好。 朱伊伊咬着吸管,“锅里有饭,还热着,煮了你爱吃的蒜苗炒肉。” 听见女儿的话,朱女士心里的火一下子熄灭不少。 朱伊伊从小就懂事,以前朱女士从厂里下班,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等她洗完澡,小小的朱伊伊就把母女俩的衣服洗完了,垫着脚尖晾衣服。等朱伊伊工作能赚钱以后,就让朱女士把工作辞了,在家享清福,无事就逛逛街打打麻将,才四十岁的年纪就提前惬意养老。 可想到怀孕的事,朱女士瞬间没了胃口,嘴边的蒜苗炒肉都不香了,“你肚子里的那块肉,现在打算怎么办,总得给一个准话吧。” 朱伊伊调了个台:“不打。” “你打算把它生下来?” “嗯。” 朱女士咀嚼嘴里的炒肉,又夹了筷子蒜台,食不知味地吃着:“生下来就生下来吧,那这样,你改天把贺绅……把孩子爸爸带回来给我见见,把话说开,再安排一个日子双方父母见面,定好结婚的日子。” 现在物价大涨,不论是结婚还是生孩子都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她不放心地叮嘱:“对面最好是个有钱人家,到时候你一道把工作辞了,安心养胎,你妈我就是年轻时候没做好月子,现在腰还疼。” 电视机里放的什么,朱伊伊半点没看进去,空气稀薄她无法呼吸。 她使劲喘了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情绪,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结婚,工作我也不会辞,孩子我一个人养。” 氛围陡然僵滞下来。 朱女士呆愣几秒,明白什么意思后,桌子一拍,厉声道:“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就跟你妈我那会儿一样,过得多苦,受过多少人冷眼,以后一辈子都别想结婚了。”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朱伊伊嗓子眼里像是藏着一块火石,每说出一个字都摩擦出火星,她瞪着眼,用不甘愤怒的声音问,“我不结婚又怎么了呢?难道我不结婚就不是你女儿了?还是不结婚就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要被拉去枪毙?” 朱女士:“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你不是,”朱伊伊眼神平静,“你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没等朱女士破口大骂,她先跑进房间,“砰”地甩上房门。 - 京城的秋天,一步步冷,时间也过得格外快。 于佳的采访稿在周三交给了夏宁西。 夏宁西来回检查三遍,没有发现任何错误和敷衍,她打心眼儿不敢置信这是朱伊伊完成的:“你是不是耍了手段?我警告你,你出去代表的是时瞬,耍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影响的是公司声誉。” “夏主管,”朱伊伊皱眉,“还请谨言慎行。” 夏宁西脸色有些难看。 她本就是借着整朱伊伊来丢amy的脸,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次于佳的采访做的比以往每一次好,恐怕下次部门开会还要让朱伊伊跟amy出尽风头。 “我有说错吗?”夏宁西冷嘲,“当年面试,要不是amy故意开后门,你连进时瞬工作的资格都没有。” “我那时候跟amy姐根本不认识。” “你觉得我会信,其他人会信吗?时瞬哪年招进来的不是海归博士和名校高材生,你朱伊伊的双非学历拿得出手吗?”夏宁西冷笑,“amy当时尽想着跟我斗,当然想招个马前卒进来当炮灰,你以为你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是走运而已。” 朱伊伊睫毛轻颤,“我……” 她可以反驳她没有通过amy走后门,但无法反驳她进时瞬不是靠运气。 因为连她自己,也这么想。 办公室门外,男人神色冷淡地站在那儿。 西装革履,气势利落。 里面的谈话他全部听在耳里,冷不丁开口:“我还不知道时瞬什么时候招人这么随便了。” 猝不及防传来的声音,夏宁西恍了下神,回头一望,见到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脸色突变,唇色尽失,“贺、贺总!” 贺绅走进办公室,“夏主管,培训期的员工规定还记得吗?” 夏宁西紧张地浑身冒冷汗:“员工不得、不得在工作时间交流无关工作的事,也不得私下诋毁公司薪资招聘等规定。” “夏主管既然清楚,那就是明知故犯?” 夏宁西想要为自己开脱,可看着男人风轻云淡,似乎有极大的耐心陪她耗下去时,那点心虚和担心无限放大。 她抖着声道歉:“对不起贺总,我以后一定认真工作,再也不敢了。” “还有一点,希望你明白,”贺绅严肃道,“时瞬面试公平公正,每一位面试官都有他招人的原则,你没有资格评判amy的选择,更没有资格去质疑朱伊伊进公司的价值。” 贺绅的声音不大不小,办公室内外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他在为朱伊伊辩驳。 他在肯定朱伊伊的价值。 而夏宁西无疑被当众打了一耳光。 难堪又窘迫,像个小丑。 “至于你,朱伊伊。” 贺绅话锋一转。 朱伊伊从他出现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猝然听到他叫她,理智回笼。但这么难堪的场面被他撞见,她脚下宛如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得没力气回头。 好一会儿,她慢慢地转过身,头低着:“贺总。”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 朱伊伊以为他是要训她:“我……” “你的问题在于你的犹豫。”贺绅眉骨拢起,严厉的表情下还藏着一层别样的情绪,“如果下次面对这样的说法,你应该挺直腰板告诉对面,你是经由时瞬正规程序招聘进来,你对公司有着一份独特的价值,而不是质疑自己,怀疑自己。” 她呆呆地昂起脑袋,望着他。 “朱伊伊,我可以认真确定的告诉你,时瞬招进来的每个员工都有他的价值。你要相信amy,相信时瞬,”贺绅停了停,低声道,“相信我。” 朱伊伊指尖悄悄蜷起,鼻尖也有一丝酸涩。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正在席卷一场名为“偏爱”的风暴,是她过往一直期盼珍重的、来自贺绅的偏爱。 但从分手那天开始。 她就不会再傻傻地相信了。 - amy周五晚上才回的京城。 当时朱伊伊刚下班,接到她的电话时,amy人已经在公司门外等着了。 “amy姐,你回来啦!” “亲爱的,好久不见啊。”amy换了款流光美甲,一边欣赏一边搂过朱伊伊,“我听说夏宁西趁我不在刁难你了?” 朱伊伊舔了下嘴唇。 她怕说了会激化amy跟夏宁西之间的矛盾。 但amy是谁啊,火眼金睛。 冷厌的面容,细长的眼线,配上她一副唯我独尊的气势,妥妥一个职场女王。搂过朱伊伊的动作,像是霸气护崽:“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动我的人。” 护短。 有安全感。 气场一绝。 朱伊伊诡异地在amy身上看到了一丝贺绅的影子。 这就是有钱人的共同属性吗…… “亲爱的,晚上有空吗?” “有。” “陪姐去消遣一下。” 朱伊伊以为的消遣无非是逛街吃饭做美甲,没想到,晚上七点,amy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京城最豪华的夜市街。 那里有一家叫boom的酒吧。 据说是年轻人的狂欢场。 朱伊伊上大学的时候在室友那听过,但一次没去过。一是她身上就俩钢镚没钱,二是胆子小。 “amy姐,真要进去啊?” “当然了,”amy穿得比上班还要性感火辣,瞥了一眼朱伊伊身上的外套牛仔裤,揉揉眉心,“来酒吧玩你就穿成这样?真是浪费你这腰细波大的身材。” 她上手摸了把朱伊伊的胸。 朱伊伊吓得双手环抱。 amy就喜欢逗小姑娘,咯咯笑,食指挑起朱伊伊的下巴,“走,姐今天带你见见世面。” amy长得明艳,没一会儿就有不少男人过来搭讪,她游刃有余地交谈着。 朱伊伊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也看看,那也看看,震耳欲聋的欧美风音乐,带劲又刺激,多巴胺疯狂分泌。 一个男人端着酒过来,“小姐一个人?” 朱伊伊没想到她穿成这样也能有桃花,磕磕巴巴地回:“跟、跟朋友一起。” 男人笑得英俊:“我请小姐喝一杯?” “不用了,”朱伊伊拒绝,她进酒吧后什么也没点,就拿着早上装进包里的瓶装牛奶喝,“我喝牛奶就行。” 男人看着她手里的牛奶,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被可爱到。身处群狼环伺的大染缸太久,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小白兔。 他笑,主动提起话题:“小姐刚刚好像在看我。” 朱伊伊的确看了他一眼。 酒吧灯光昏暗,一瞬间,她把他看错成贺绅了。 朱伊伊这会儿没有搭讪聊天的兴趣,直接道:“因为你的背影像我前男友。” 男人:“……” “是吗,真巧。”男人看起来并不介意,反正都是来找乐子,捧着酒靠近,“今晚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朱伊伊眉头皱了下。 刚要拒绝,余光里出现一道身影。 男人穿着休闲暗色卫衣,黑裤,是比公司里要松散许多的穿扮。 他唇间衔着一根烟。 轻吐烟雾时,模糊轮廓。 他身子往后靠着球台,右手摘下眼镜。 没有任何阻隔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像发现猎物的鹰隼。 9、绅士 朱伊伊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假装没看见地转过身。 心却还在砰砰乱撞。 明明已经分手了,却还是会在这种场合心虚,朱伊伊,你没骨气! 男人还在等着回复。 朱伊伊越看他越刺眼,三言两语打发走,一个人心不在焉地喝着牛奶。 amy聊了个尽兴,扭头看朱伊伊又变成一个人,“刚刚那男人呢?” “走了。” “啧可惜,你喜欢斯文败类这款啊。” 朱伊伊灌下最后一口牛奶:“算吧。” amy眨着布灵的大眼睛:“那贺绅应该是你的口味。” 朱伊伊一口牛奶差点喷出来。 “朱朱,我可好奇了,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谈过一场。” “真的?”amy来了兴致,“什么时候分的?” “前段时间。” “为什么分?” 朱伊伊转了转瓶子,小声道:“不合适。” “那你还喜欢他吗?” 朱伊伊眼里掀起一丝波澜。 以前类似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过。 那次是因为朱伊伊过度减肥,差点晕倒。 贺绅知道后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表情平静,动作依旧温矜斯文。 好像全然不在意。 唯有朱伊伊喊他的时候,男人望向她,那双舒然的双眼有一瞬的冷漠。 她才隐隐反应过来,他生气了。 她坐在副驾驶,小声喊了一声:“贺绅。” “嗯。” “我错了。” “……” “我以后都不减肥了,这次是个意外,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男人没说话。 朱伊伊一不做二不休,等车停,一把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还生气吗?” 对于她突然的无赖和撒娇,贺绅愣了愣。 朱伊伊也是第一回这样,脸红红的,手撑着座椅倾着身子,又亲了他一口:“还生气吗?” 贺绅镜片后的精明双眼,眯了眯,说的话是在提醒,语气却若有似无地带着一丝蛊惑:“还在外面。” “我知道……”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 她慢吞吞地贴在他怀里,蹭了蹭,再双手撑着他的大腿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对着他的脸啄吻几下,“男朋友,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没有履行好一个男朋友的责任,没给够你安全感,也没给够你足够的关心,才会让你对自己的身材怀疑。”贺绅俯首,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低沉下来:“是你不要生我的气才对。” 他总是这样。 轻而易举就能俘获朱伊伊的心,一个字,一个动作,就能让她沉沦致死。 那刻朱伊伊的心都软了。 她低低道:“喜欢你。” “嗯?”男人没听清,头低下来。 “我说我喜欢你,”她闷闷地表白,“真的很喜欢你。” “有多喜欢?” “一辈子都喜欢。” 那时的朱伊伊觉得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幸福,也忽略了,在她回答那句喜欢之后,男人并没如她一样作出回应。 酒吧光影变幻,amy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朱伊伊忽然很想回头看看。 看看他在不在。 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只要贺绅在的地方,朱伊伊的心就永远牵挂在他身上。 可这一次,她努力克制住了:“应该不喜欢了。” - boom酒吧的一楼主要是舞池,男女找乐子的地方,二楼以上就清静多了,主要是球场和私人包厢。 南尔在包厢打台球,听到开门声,瞥了眼:“你去拿个酒怎么拿那么长时间?” 贺绅把几瓶酒搁在桌边,拎过一边的球杆,冷着脸打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腰都没弯,只略微手肘一动,满桌台球被打得四处滚,咚咚咚地进洞。 还好剩下最后一个红球。 南尔拎着球杆地说他来,姿势摆好,球杆瞄准,刚要打,贺绅面无表情地直接一杆进洞。 毫不留情面。 南尔急了:“你吃炸药了,一个球都不给我留?” 贺绅却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他。 南尔倚着球台坐下,转了转手里的杆子,眼微眯。 京城都没几个人能影响贺绅。 他父母远在美国。 整个贺家也以他为尊。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分量,惹得八风不动的贺绅这么大火气。 他转球杆的手顿住,试探:“你该不会是遇到朱伊伊了吧?” 贺绅拎着的球杆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靠坐着球台,伸手拿过一瓶酒,撬开,灌了一口。不经意露出的桀骜与野性,与他一向端着的绅士风范极端矛盾。 他显然没什么耐心,球杆一扔,外套甩在腕肘间,一副要走的架势:“今天找我来到底什么事?” 南尔眼神飘忽:“兄弟间打打球不是事儿啊。” 贺绅皱眉:“南二,我最讨厌别人利用我。” 南尔心里没底,不自在地吞咽几下口水。 说话间,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 吕珮穿着毛呢大衣,脚踩细高跟。 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在,欣喜激动,但还是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贺绅,你也在啊,我还以为南二今天只约了我一个呢。” 贺绅没回应。 他转而看向南尔,镜片后的眼眸,凌厉而审视,轻哂:“南二,这就是你今天约我的目的?” 南尔心虚地找理由:“咱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出来打球怎么了?” 贺、南、吕家,三家是世交,他们三个青梅竹马。 吕珮从年少读书时就喜欢着贺绅,原本贺绅没有表现过喜欢谁,吕珮也就不戳破那层窗户纸,她愿意等。 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朱伊伊跟贺绅在一起了。 贺绅与朱伊伊谈恋爱的那段时间,虽然公司上下不知道,但在他们这些朋友圈子里,早就是公开的事。 吕珮伤心得不能自已,甚至喝酒解愁。 这些南尔一直看在眼里。 他想帮帮吕珮。 毕竟再怎么说,吕珮都要比朱伊伊跟贺绅更相配。 吕珮感觉两个人之间的僵滞氛围,她调和几句:“贺绅,你别怪南二了,他就是想着我们三个能常聚聚。” 南尔挠头道歉:“我错了我错了。” 贺绅脸色稍缓。 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怒火,到底是因为南尔骗他,还是因为在楼下看到的那幕、听到的那些话。 “没关系。” 贺绅又变回修养极好的绅士。 吕珮松了一口气。 她还怕贺绅因此生她的气。 她笑:“对了,我最近学了调酒,你们要不要尝尝?” 南尔要了杯火焰色调的,抿了口:“好烈的酒。” 吕珮打趣:“就得配你这样冲动型的公子哥。” 还有一杯冰蓝色的酒,杯口嵌着薄荷和柠檬,给人一种神秘疏冷的感觉。 就像贺绅那个人。 吕珮将这杯酒取名为“冰雪融化”。 “贺绅,这是为你调的,”吕珮有些害羞,“要不要尝尝?” “不了。” “尝尝吧?”她不死心,仿佛想证明什么。 贺绅却不再给她半个眼神,只是摇摇头。 吕珮失望地垂下眼,落寞过后,是一次愠怒。 在朱伊伊出现以前,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发小,不论如何总归比旁人要亲近一些的。可自打贺绅交往又分手以后,她总觉得,他变了许多。 比以前还有冷清不少。 “我刚刚在楼下调酒的时候,好像看到伊伊了。”她状似不经意道,“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呢。” 贺绅没什么情绪地听,像是不在乎。 “伊伊才跟你分手,就去找男人搭讪,会不会不太好?” 贺绅抛下球杆,像是被触碰了逆鳞。 他给了吕珮今晚第一个正眼:“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来评判。” 语调严肃警告。 吕珮没这么被人刺过,一下子红了眼。 贺绅收回眼神,不顾南尔劝阻离开包厢。 - 上次朱女士跟朱伊伊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朋友家住了一星期。 朱伊伊给她打电话发消息都不回。 好说歹说才把朱女士劝回家住。 母女俩总算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看电视。 朱伊伊榨了杯果汁,加热一阵后再喝:“妈,我房间有一件黑色风衣你有看见吗?” 朱女士哦一声:“上回你陈阿姨家的表哥过来,衣服薄,我怕他冷,随手把衣服给他穿走了。” 朱伊伊从沙发里弹起来,“他穿哪儿去了?” “回上海了。” “……” 朱女士把电视调到回家的诱惑,又开始看品如虐渣艾丽和洪世贤,随口道:“不就一件外套嘛。” “那是我同事借我穿的,衣服很贵。” “有多贵?” 朱伊伊:“……” 说出来怕吓死你啊。 看着朱女士没心没肺的样子,朱伊伊重重地叹口气。 这下是真没法儿和贺绅交代了。 第二天,朱伊伊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上班。 无精打采,萎靡不振。 amy化着精致浓妆,一手揽过朱伊伊的肩:“朱朱啊,你生病了?” 朱伊伊要死不活:“没。” “那怎么了?” “没什么。”朱伊伊勉强笑一笑,“amy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bingo!” amy递来一份文件,“最近有高层要去临市出差,本来定的是我,不过我还有上次法国的项目要跟,所以就定你喽。” 跟高层出差不是简单的项目。 是很多小员工求之不得的运气。 而在宣传策划部,朱伊伊是还算是一个新人,并不具备这样的资格。 “amy姐,我不行的。” “亲爱的,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amy捏捏她的脸,像个知心大姐姐,“上次于佳的采访任务,所有人都觉得你不行,但你不还是完成了吗?” “那是因为有人帮了我。” “无所谓,你要记住,在职场里怎么做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结果。” 朱伊伊停顿几秒:“amy姐,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喽。” “你当初为什么选我?” 这个问题在朱伊伊心里压了很久。 “你心里有答案吗?”amy看着她,“还是你也觉得自己进来是因为运气呢?” “我暂时想不出别的答案。” “那就等你心里有另外一个答案的时候,再来问我。那个时候,我就回答你。” amy转而笑得风情万种:“不过在此之前,亲爱的,这次的出差任务非你莫属,不要让我失望。” 朱女士最近又开始追问孩子和结婚的事,家里也不清净,朱伊伊想这个时候去临市出差,也是一种缓冲。 “好的,amy姐,”她接下文件,“这次出差是去哪里啊?” “宣州。” 朱伊伊捏住文件的手指紧了紧。 宣州。 是她搬来京城前的老家。 …… 下班回到家,朱女士又去跟姐妹打麻将。 朱伊伊发了条消息说自己要出差后,就在卧室收拾衣服。 从高考毕业到现在,朱伊伊已经将近八年没回过宣州,查了下手机才发现那边比京城还要冷。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会有下雪的征兆。 想来也是好笑,她从小住在宣州都没见过几次雪,现在工作出差回去一趟,还赶上十年不遇的大雪了。 手机嗡嗡震动,以为是朱女士的消息,没想到是amy发来的语音:“亲爱的,车已经到你楼下了,一会儿你直接上车就好。” 这么快? 这么贴心? 朱伊伊还担心对方是个难搞的高层,现在来看,还挺体恤下属的。 给amy回复完消息,衣服收拾地差不多,准备去客厅整理带去的文件—— 大门蓦地被敲响。 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三声。 “来了来了。”朱伊伊踢踏着拖鞋过去,头上戴着小兔发箍,衣服也没换,就这么跑去开门。 门开的瞬间。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走廊光线,男人微微低着头,五官冷隽,头发镀上一层浅淡光晕。 贺绅道:“我来接你。” 朱伊伊怔在了门口。 她万万没想到,跟她一起出差的高层—— 会是他。 10、暴雨天 傍晚的京城下了小雨。 贺绅站在门口,左手拄着一柄黑伞,伞尖在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地板晕出一块湿迹。他个子高,撑伞也挡不住什么雨,黑色西装的双肩被打湿。 朱伊伊失焦的眼神渐渐变得清醒,“你衣服湿了。” “没关系。” 她进屋里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擦擦吧。” 秋雨寒凉。 怕他生病。 贺绅接过,唇一弯:“谢谢。” 他道:“外面降温,你加一件外套。” 京城昼夜温差大,白天还有十九度,到了晚上就只有九度。老城区也没铺地暖,走廊更是阴森森的风一吹,冷得像冰窖。 贺绅在门口站了这么一会儿,手指的骨节冻得发红。 他却一句没提。 朱伊伊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收拾完,贺总要不要进来等?” “方便吗?” “进来吧。” 朱伊伊走到客厅,调高空调温度,贺绅随后进来,暖和的空气充盈全身。 这是贺绅第二次来朱伊伊家。 上次停电没看清,现在才发现,沙发有朱伊伊最爱的毛绒公仔,墙壁上贴了很多动漫海报,还有朱伊伊玩的乙游男主周边。 狭窄逼仄的客厅很素朴,但很温馨。 朱伊伊不太自在:“家里有点乱,贺总别介意。” “不会,”他道,“很温馨。” “贺总很会说话。” “我只说真话。” 朱伊伊呵呵两声。 心想大佬不愧是大佬,就算是面对分手的前女友,那也是面面俱到,绅士风范。 她倒了杯热水给贺绅,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跟他一起出差的上司,这点职场礼数还是要做的。 男人接过时,手指蹭了下她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像是一阵细微的电流。 朱伊伊手一抖,快速地收回,“那个,我还有点东西没收拾完,麻烦贺总等等。” “不着急。” 家里有别人,朱伊伊浑身都不自在。 更何况还是前男友+大boss的顶级配置,她走路都僵硬,总感觉走到哪儿,就有一道实现如影随形。 就好像—— 他一直在看着她。 朱伊伊快速地整理完要带走的文件资料,换好衣服鞋子,推着行李箱去玄关。 一回头,发现贺绅还在望着桌面。 那里摆着一瓶叶酸。 她忘记塞包里了。 朱伊伊心里咯噔一声,一把闪现到桌前,不动声色把小药瓶揣兜里,“我好了,走吧。” 贺绅凝视着她。 眼神像是深潭里的两颗黑曜石,探不清其中深意。 他敛睫,走向门外,顺便拿过朱伊伊的行李箱和背包,“走吧。” - 走到单元楼门口,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还起了风。 老旧小区没有正规停车场,贺绅的车停在小区门口,而小区门口与单元楼有一百米的距离。 现在又下了雨,很容易被淋湿。 朱伊伊看贺绅左右手都拿了东西,没法撑伞,“背包我自己拿吧?” “不用。”贺绅难得表现出强硬的一面,“你先去车那边,这些我来搬。” “可你这样没办法打伞。” 贺绅把车钥匙塞她掌心里,“去吧。” 朱伊伊到嘴边的话,被这两个字轻飘飘地堵了回去。 手指缓缓蜷紧车钥匙,心口也在微微起伏。 她撑开伞,走出单元楼。 到了贺绅的宾利前,朱伊伊摁了下车钥匙解锁,打开后座门准备进去,却发现里面堆了不少东西,没地儿坐了。 贺绅什么时候这么乱摆乱放了? 她啧一声,认命地坐进副驾。 等了一分多钟,远处的雨幕里,渐渐出现一个人。 男人左手托着行李箱,腕肘里垂挂着朱伊伊的链条小包,右手撑伞,整个伞面却都往行李箱那边倾斜。蒙蒙雨丝吹进伞里,头发、镜片、肩膀沾到水珠,他被淋湿不少。 走到车前,他收了伞,把所有东西全部塞进后备箱,才开门坐进车里。 “你身上都湿了。”朱伊伊说。 “还好。”贺绅还是这句话,解下外套放到后座。 “怎么就还好了?这是秋雨,淋多了会得季节性感冒的!”朱伊伊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股未名火,有些愠怒,又有些不知所措。她蠕动几下唇瓣,还是按捺下那股冲动的情绪,轻轻说一句:“你不需要这样。” 他扭头:“哪样?” 朱伊伊吞咽了下,有些话说不出口,只模糊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氛围斗转急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衬得车内过分安静。 贺绅沉默地擦着身上的水珠,擦到露出来的小臂时,冷空气冻过后的皮肤是贲红色,下面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突突直跳。 像是在压抑着情绪。 许久以后,贺绅擦完水珠,也冷静下来,道:“我记得我们是和平分手。” 朱伊伊斜眼看他。 “既然是和平分手,就代表还是朋友。这次出差,无论是上司对下属的体恤,还是朋友间的帮忙,我都应该力所能及地帮助你。”贺绅推了推镜框,逻辑滴水不漏,“不是吗?” 朱伊伊眨眨眼。 ……好像,的确,是这样。 她皱了下眉,像被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困住的学生,不情不愿地“唔”一声。 算是默认他的话。 贺绅指节轻点着方向盘,游刃有余,耐心十足。 - 到宣州,已经是晚上八点。 下车那刻,朱伊伊感叹物是人非,没想到当年公交车都没几辆的破落小镇现在发展成了三四线城市,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但也算是高楼大厦,霓虹闪烁。 他们这次来宣州主要是跟政府谈一块地皮,那块地皮时瞬要开发成影视横店。 第一个拍摄项目就是《朝鸾》。 可见意义非凡。 时瞬员工出差,公司会做好一切准备。 沾了贺绅的光,朱伊伊人生中第一次出差住进了总统套房。 各式配套设施一应俱全。 推开阳台门,还有露天泳池。 只可惜现在是秋冬时节,不敢想,炎炎夏日在清澈的泳池里泡泡会有多爽。 朱伊伊换下风尘仆仆的衣服,在温暖的房间里,只用穿一件薄卫衣,躺在沙发里,用电脑看文件。 打破这种宁静的是朱女士的一通电话。 “喂,妈。” “朱伊伊你行啊,出差这种事都跟我先斩后奏,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怀孕了?” “我知道,我出差没什么大事,就负责做做记录。” “你别拿你那套唬我!” 朱女士正儿八经问:“打算什么时候辞职?” “辞职?” “你现在才一个月,能工作,再过几个月就得歇家里。你要是不辞,那就得请公司批产假。”朱女士语气缓了缓,“你还是未婚呢,总不想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吧。” 朱伊伊沉默了。 这一次她妈说得对,她确实要开始考虑辞职的事了。 “这次回去后我好好想想。” “你个死丫头最好是这样。” 聊完几句,朱伊伊挂断电话。 - 之后的两天都在忙工作。 贺绅作为时瞬集团负责人,很快将看重的那块地皮拿下,签署合同,正式收购。 不过因为是与政府的合作项目,签署完协议,贺绅还得考察实地情况。 朱伊伊就像她跟朱女士说得那样,全程只负责记录和时不时的项目介绍,一切完成的顺心如意。 她主要工作已完成,其余时间都随心所欲。 不过她没打算在酒店窝着,而是出去走走。 朱伊伊打车去了宣州第一中学。 那是她的高中母校。 在八年前,宣州还是个破落小镇,教育资源落后,朱伊伊费了很大劲才考上一中。高中三年她没日没夜的学,成绩也算不错,但再不错也没法跟大城市的优质资源对比,高考发挥超长也只能填一个京城的一本院校。 现在的宣州一中不同往日,已经是全国重点中学之一。 每年录取京大和清大的学生很多。 今天正好是节假日,一中校门开放,朱伊伊走进去也没保安拦着。 经过长廊,那里是每一届学生荣誉的展示墙。 朱伊伊还能找到自己的照片。 当年十六七岁的少女,荣获省级作文一等奖,照片上的她五官青涩,眼神熠熠,满心憧憬着未来的生活,以为考上大学就会奔赴广阔的未来,让自己和母亲过上好日子。 如今的朱伊伊看着橱窗里倒映的自己,除了年纪的增长和眼神的疲惫,她什么都没变。 她还是当年那个平凡的她。 朱伊伊收回视线,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朱伊伊!” 还是震惊不已的语气。 她应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 渐渐走近,看清他的模样。 朱伊伊愣了愣,惊喜道:“章博源!” “是我,”章博源挠挠头,“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了,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朱伊伊笑,“中国好同桌。” 读书时她因为被霸凌的阴影,造成过一段时间的性格孤僻,上了高中朋友也很少。当时章博源是她的同桌,对她很照顾,两人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后来朱伊伊高考完搬家去了京城,当时的他们也没手机,于是就这么断了联系。 没想到再次重逢,已过八年。 章博源看着眼前的朱伊伊,记忆中的瘦弱小姑娘完全长开了,高了,白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你怎么在学校?”他问。 “我来宣州出差,今天正好有空就出来转转,你呢?” “我去年硕士毕业,看工作也不好找,就回母校当数学老师了。” “原来是章老师啊,”朱伊伊想起以前的事,笑了笑,“我高中不会的数学题还是你教的呢。” 章博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语文也很厉害,要不是你教我写作技巧,我还天天被语文老师提溜耳朵骂呢。” 两人聊到高中的各种糗事和趣事,哈哈大笑。 章博源没想到自己二十六岁了还像个毛头小子,说话结结巴巴:“那个,要不要加个微信?” 朱伊伊干脆道:“好啊。” 两人加上微信以后,章博源问:“老同学见面,要不要吃顿饭?” “当然要吃,不过呢,我请你,”朱伊伊是真心想邀请对方吃饭,眉眼弯弯,“高中那会儿你帮了我很多,一直都没找机会谢你呢。” 章博源也不再推辞,看了眼时间道:“明天可以吗,我今晚要带学生做数学晚修。” “哇,章老师日理万机。” “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一辆黑车正缓缓靠近宣州一中。 等红灯的时间,车停在校门口。 贺绅坐在后排,翻开今天的合同,不经意抬眼,扫到窗外的一幕。 樟树摇摆,林荫小道。 朱伊伊正在跟一个脸生的男人说话,两人距离很近,言谈举止看起来很熟悉。 从贺绅的角度,还能看见她若隐若现的小梨涡。 贺绅从未觉得朱伊伊笑起来格外甜的小梨涡,这般刺眼。 “车靠边停。” 司机照做,把车停在宣州一中的校门口。 贺绅没下车,而是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他看见那边的朱伊伊隔了几秒后接通,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喂?” 他问:“在哪。” “有什么事吗?” 贺绅下颌紧绷,没有开口。 那边的朱伊伊喂了几声,“贺总?” 她停了停,随后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听字眼像是在问朱伊伊跟谁打电话。 她说,是她的上司。 贺绅仍旧未开口。 他隔着车窗,冷冷地望着两人站的方向。 今天朱伊伊穿的黑色大衣,章博源也穿得黑色羽绒服,同色系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情侣。 电话里隐约传出他们的说话声,听起来聊得特别开心。 甚至忽略了还在通话的电话。 “朱伊伊。” 贺绅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了?” “过来。” “过、过哪儿?” 贺绅解开安全带,下车,一步一步逼近学校门口,话音透过话筒传过去,莫名带着一丝阴沉:“现在转身向后——” “看我。” 11、霸道的占有欲 朱伊伊听到这句话时,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慢慢回头。 贺绅就站在正后方,举着手机,沉声:“看到我了吗?” 浓浓的压迫感袭来。 朱伊伊心跳还在加快,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又是跟上次在酒吧被他抓包一样的心虚。 就这么等贺绅走到她面前,她还呆呆地举着手机,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就这么望着他。 贺绅弯腰,倏地靠近,高大的身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笼罩着,让人无处可逃:“还不挂电话?” 她猛地回神,一把掐断通话,脸色不自然:“你怎么在这?” “刚考察完现场回酒店,在路上看见你了。” 朱伊伊偏了下脑袋,果然看见马路上在大堵车,贺绅那辆显眼的宾利就停在一中门口。 章博源从贺绅出现的那一秒,眼睛差点瞪直了。 穿着,谈吐,长相,样样出挑。 他身边就没出现过这样的人。 章博源心里有了危机感,“伊伊,这位是?” “跟我一起出差的上司。” “原来是这样。”章博源心里的危机感消失,笑着伸手,“你好,我是伊伊的好朋友,章博源,也是宣州一中的老师。” 贺绅瞥了眼那只手,没动,淡声道:“是吗,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 章博源尴尬地缩回手,“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关系很好,不过后来伊伊家搬到了京城,我们断了联系,没想到今天又重新遇上了!” 他笑:“对了伊伊,我家还在老地方呢,有空来坐坐。” 朱伊伊笑着说好。 伊伊。 伊伊。 伊伊。 叫的熟稔亲昵。 贺绅面无表情:“走了。” 朱伊伊“哦”了声,跟在后面出了校门。 上车前,她跟章博源挥手告别。 贺绅单手抵着车门,身形松散,看了远处的章博源一眼,凌厉而危险。 随后不轻不重地甩上车门,发出“嗙”的一声闷响。 章博源站在原地,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 - 车开往酒店方向。 朱伊伊与贺绅坐在后排,她往外挪了挪,倚着窗,跟章博源发消息,商量明天去哪吃饭。 对方发了条火锅店的链接。 朱伊伊光看菜单就看的流口水。 身边人突然问:“你大学以前都住在宣州?” 朱伊伊还在滑着菜单:“啊,是。”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陈年旧事,没什么好提的,再说工作时间聊这些私事不太好。” 贺绅身子前倾,胳膊搭在膝盖上,道:“如果我没记错,在一个月前,我们还是男女朋友关系。” 朱伊伊滑菜单的手停下,最后锁屏,“那也没必要提,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只是谈恋爱的阶段,没必要知根知底。” “况且,”她扭头看他,“我对你也是一无所知。” 以前的朱伊伊拼尽全力想要融入贺绅的生活,打听他的喜好,留意他爱去的地方,记住爱吃的菜品,每一点都好好记在心里。可有一天她发现,这些都是表面的,都是贺绅允许别人知道所以她才会知道的事情。 朱伊伊不满足于此。 既然他们相爱,那她应该真真正正地走进他的心里。 可渐渐发现,贺绅心里那道高墙,连她也隔绝在外。 她并不特殊。 她只是出现的“刚刚好”。 - 来宣州前,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将有大雪。 早晨起床,朱伊伊明显感受到气温下降,拉开窗帘,外面雾茫茫一片,窗户玻璃上结了一层冰晶。 想到会儿要出门跟章博源吃饭,她换了件保暖的羽绒服。 出酒店的时候,门口停着一辆车。 后排车窗降下,贺绅正襟危坐,长腿交叠,手上翻着一份策划书,像是在处理公事。 朱伊伊停下来打招呼:“贺总早上好。” 话毕,抬脚就要走。 “朱伊伊。” 男人的声线比平时还要冷清,似是夹杂着几丝寒冬腊月里的冷空气。 朱伊伊回头,“有事?” “去哪?” “跟朋友吃饭,”她慢吞吞地问,“今天我不是没有工作吗?” 贺绅从文件里抬眼,侧过头看了过去,正对上小姑娘略微疑惑的杏眼。圆溜溜的,水灵灵的,像一汪清泉里浸泡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他疏离的目光多了抹温度,解释道:“上车,去哪司机送你。” “……不用了,”她指了指站牌,“一条街就到了。” 贺绅神情黯了黯,文件下的手蜷成圈,而后慢慢松开。 他挪开眼,语气恢复平淡:“随你。” 朱伊伊没多想,背着包,说了句贺总再见便离开。 她赶时间,脚步也很快。 没多久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 徽菜酒楼。 章博源订了包厢,朱伊伊到的时候,锅底和菜品已经上齐了。 闻着浓郁的香味,她馋的流口水,“好香啊。” “这家酒楼味道很好,很多网红都来打过卡。” “是吗,那我得好好尝尝!” 两人边吃边聊,说到高中毕业朱伊伊搬家离开的时候,章博源眼睛黯淡了些:“伊伊,我其实一直都想问,当年你家为什么要搬走?” 他还找了她很久。 朱伊伊涮了片瘦肉,“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不搬走活不下去。” 朱女士年轻的时候谈了一段恋爱,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七个月大,结果那个负心汉转头因为钱财跟别的女人领证结婚,本该是原配的朱女士一下子成了第三者。 而朱伊伊也成了“野种”。 那个负心汉没养过她一天。 上了高中,朱伊伊结识了章博源,某方面来说,他们也算是同类人。 章博源也是单亲家庭,他亲爸出轨,逼的母子二人净身出户。 从小到大,朱伊伊见证了太多家庭的悲哀,看了太多年少夫妻最后相恨两厌,口口相颂的婚姻演变成鸡飞狗跳。 全部都在印证着那句—— 婚姻就是坟墓。 是一切不幸的起点。 过去那么多年,朱伊伊再说起往事的时候,态度很平淡,“我今年二十六岁,算起来,也就在京城生活的这八年才是太平日子。” 察觉气氛变得沉重,章博源转移话题:“看来你这些年过得还不错。” “那是,白白胖胖。” “是白了,但不胖,挺好看的。”章博源说得是真心话,他高中那会儿就觉得朱伊伊好看。 也一直喜欢她到现在。 章博源斟酌了会儿问:“伊伊,你谈恋爱了吗?” 朱伊伊从清汤锅里捞出来一份虾滑,“谈过,前不久分了。” 章博源紧张地舔了舔唇:“我也谈过一次,一年前分的。其实昨天见到你我很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伊伊,高中那会儿,我就对你感觉不一样。没想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 “博源。” 朱伊伊打断他。 她咀嚼的动作停下来,望着咕噜咕噜的锅底,好半晌才道:“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往远了说,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咱俩差不多的家庭,也相处过几年,我对婚姻这事儿的恐惧我想你应该比别人更懂。” 越缺爱的越向往爱。 越见识过婚姻和感情不堪一击的人,对爱情越挑剔。 朱伊伊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希望得到一份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爱。 可贺绅给不了。 不过没关系—— 她不要了。 - 吃完饭,外面已经下起了漫天飞雪。 地面铺上一层薄薄的冰晶,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朱伊伊在宣州和京城都没见过几场大雪,多半是冻雨和小冰雹,现在一看见雪就走不动道,在路边踩得不亦乐乎。 章博源提议:“附近有一个免费观景台,很适合看雪,去不去?” “观景台?” “也算是网红打卡点,很好看的。” 朱伊伊还没见过网红打卡点,笑着答应,“那我们打车?” “行啊,就是今天下雪可能不太好打。” 章博源一语成谶,两人在街边等了二十分钟都没有司机接单。眼看着路边积雪越来越深,打到车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他挠了挠头,“伊伊,看来这车是打不到了,现在怎么办啊?” 朱伊伊有些失落,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场雪景,多半是冻雨和小冰雹。 原以为今天能看到一场真正的雪景。 “没事,看不到算了,”她拢了拢灌风的衣领,哈出一口气捂手,“那我们回去吧,你下午不是还有课吗?” “也行,”章博源从包里拿出伞,撑开后站到朱伊伊旁边,两人并排打着伞,“走吧。” 与此同时,一辆迈巴赫正在驰近。 贺绅坐在后座,侧头,望着外面。 直到预料中的一道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吩咐司机:“鸣笛。” 司机懵了一瞬,很快按吩咐做。 嘀—— 一声鸣笛响彻街头。 瞬间吸引住街道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包括章博源。 男人对车都有一种奇妙的向往,就像女人对于口红。章博源是个车迷,光是听声音就知道摁鸣笛的车巨贵,停下来往后看。 是一辆黑色迈巴赫,在漫天飞雪里款款驰来。 “豪车啊,”章博源啧啧惊叹,“这大雪天里也开啊,不怕弄脏。” 朱伊伊循着他的话音去看。 她眼睛有一百度的近视,平时不影响工作就懒得戴眼镜,但看远处还是有些不清楚。另外,她对豪车不豪车的兴趣也不大,懒懒地投过去一眼。 只一眼。 车牌号上模模糊糊的“京a”就撞进了视线里。 迈巴赫渐渐靠近,最后停在距离他们不到五米处的街边。 车熄火,后排的车门打开,男人撑开一把伞朝这边走来。 直至停在朱伊伊的身前。 朱伊伊神色怔愣地望着眼前人,记起来,他今天去检查地皮的情况。 回来的时候,会经过这条路。 贺绅:“你们要去哪?” “去观景台看雪,”她道,“不过雪天没什么车,不去了,打算回酒店。” 很久之前。 朱伊伊跟贺绅提过,她长这么大都没看过真正的雪,所以她长大以后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看雪。 那时他们刚做完爱。 贺绅维持着亲密的姿势环保住朱伊伊,一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那股刺激的劲儿,一边吻了下她敏感的耳廓,等她不再抖了才问:“看雪?” “对,”她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我不想一个人。” 他“嗯”了声,尾音带着疑惑的上扬,又留有一丝情事后的低沉。 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朱伊伊的味道。 想到刚才贺绅抬起她的腿干的混账事,朱伊伊脸一下子红了,把脸埋进他的侧颈,声音小小地、轻轻地说:“我想跟喜欢的人一起看雪。” 而今她却说要跟章博源一起去看雪。 贺绅表情平静,迈开步子,走近。 皮鞋踩着薄冰,发出咯吱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来自地底的警钟,诡异而寒颤地敲响。 几秒后,他停在朱伊伊面前,将她彻底与别的男人隔开。 他掀开眼皮,从容自若的口吻里露出一丝霸道的占有欲,“想看雪?” “我带你去。” 12、醋意 一句“送你”让朱伊伊怔了几秒,嘴唇蠕动,还未说话,贺绅背过身走向驾驶座,里面的司机适时下车,微微颔首,贺绅淡声与他交谈几句,司机点了下头:“那我回去等您吩咐。” 司机边打电话边离开,身影消失在雪中,贺绅收回眼神,走向副驾,打开车门,偏头,示意朱伊伊上车。 她却没动。 实则朱伊伊还因为贺绅刚说的那句话,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她这副模样,落在章博源眼里倒像是不好意思,他上前一步,自认为解围道:“伊伊跟我一起坐车后排吧。” 贺绅觑了一眼他,不到半秒,视线重新回到朱伊伊身上,询问她的意思。 朱伊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下头,“我坐后排。” 贺绅眼神冷淡下来。 他“嗙”的一声甩上副驾的门,绕过车头,往驾驶座走去,撂下一句:“随你。” - 车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神经大条的章博源没发现,而是一直认真研究贺绅的车。天知道,他上次第一眼见到贺绅的车时有多羡慕,迈巴赫中的顶级款,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如果不是巧合,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坐上这种豪车。 “伊伊,真的谢谢你,”章博源爱不释手地摸着真皮座椅,压低声音说,“要不是沾了你的光,这种车我见都见不到。” 朱伊伊勉强弯了弯唇角。 章博源贴着她耳朵接着聊:“你知道这车有多贵吗,宣州的三套房都不能买到一辆。唉,我这辈子都别想了,只配骑骑小电驴。” “小电驴挺好的。” “真的?”章博源开玩笑,“那你是喜欢这台迈巴赫还是小电驴?” 两人聊天声不知不觉增大。 朱伊伊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传进贺绅耳朵里,“像我这种牛马打工人,最适合的就是普通实用的小电驴,这种豪车,我无福消受。” 章博源哈哈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俩不愧是一个世界的人。” 朱伊伊扬唇:“对,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正巧等红灯,贺绅停下车,朝后视镜看了一眼。 后排的朱伊伊聊得轻松惬意。 也不知刚才那番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红灯跳转,贺绅垂下眼皮,脚踩油门,车身猛地驰了出去。 观景台离火锅店只有三条街,车程不过短短十分钟。 但由于大家都想来看大雪,上观景台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人挤人跟下饺子似的。 观景台的位置地势高。 风大,雪冷,温度比平地要低很多。 朱伊伊身上不冷,就是露在外面的脸被风吹得刺疼,眼睫上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雪粒子,鼻尖也冻得红红,不停地哈气搓手。 眼前一道黑影压过来。 严严实实地挡住她前面吹来的冷风。 贺绅:“去那边坐会儿?” 他身上的黑大衣像个挡风屏障,四面八方的风雪在他面前全都偃旗息鼓。 朱伊伊顺着视线看过去,那里是一家小店,不大,但能取暖歇脚。 “走吧,去那等。” 热茶店的人不多,大概都是争先恐后排队上观景台去了。 老板热情地给三个人上了一杯热茶,给了一份菜单,让他们想吃什么点什么。 章博源接过菜单,走到靠里的位置,“伊伊,你坐里边,暖一点。” 朱伊伊看向他说的位置。 靠里,旁边都是杂物,有些拥挤,不太好喘气。 她有些犹豫,但性格使然,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 朱伊伊提起衣摆,就要坐进去。 一只手将她轻轻扯了出来。 “你坐这。”贺绅斜额,下巴点了点外侧的位置。随后,自己在里侧位置坐下。 至于另一边有些懵的章博源,贺绅平静地觑他一眼,语气慢条斯理:“伊伊不喜欢里侧的位置,太挤。” “这样啊,”章博源悻悻地摸摸鼻子,“是我考虑不周。” - 热茶店里还卖小馄饨。 刚刚吃火锅的时候,朱伊伊有意忌口,一直都是吃清汤的东西。但她本身重口味,所以压根没吃饱。 现下闻见店里的馄饨香,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 她问章博源:“你还吃得下馄饨吗?” “还好,我刚听说这家店的馄饨还挺好吃的,”他提议,“要不要点一碗尝尝?” “好。” 朱伊伊说完,像是想起来什么,看了眼另一边的贺绅。 男人低头玩手机,突然打字的手停下,抬头看着她。 镜片下的双眼灼灼。 朱伊伊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她刚问了章博源,还没问他…… 可朱伊伊比谁都清楚。 贺绅从不吃这些东西。 恋爱那会儿,有一次朱伊伊闻见路边摊的烤肉香,兴致勃勃地买了两串烤肉,自己一串,再分给贺绅一串。 男人的第一反应是皱眉,语重心长道:“伊伊,这种东西吃了会对胃不好,你要是想吃烤肉,我们今晚去餐厅好吗?” 那时的朱伊伊眼神黯淡,觉得好像每一件小事都在提醒着她,他们是如此的不相配。 她心里难过,却什么也没说。 如今虽然分手了,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朱伊伊礼貌地问:“小馄饨,贺总吃吗?” 意料之外的。 贺绅漫不经心地转了下手机,点头:“吃。” 朱伊伊“啊”了声,好半天道:“……好。” 章博源也有些吃惊,“没想到贺总这么接地气,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成功人士不吃小店的。” 说不上是阴阳怪气,还是章博源打心底觉得贺绅与他们这种打工人隔着遥远距离,他这句话说出来听着有些怪怪的。 朱伊伊蹙了下眉头。 贺绅倒是神色平静:“伊伊吃,我自然也会吃。” 章博源愣了愣,没等他想明白,贺绅话锋一转:“吃什么口味?” 他磕磕巴巴地说了句“都行”,随后扭头问朱伊伊:“伊伊,你呢?” 朱伊伊怀孕忌口,饮食清淡。 她欲说话,贺绅已经起身,边往柜台走边道:“不吃香菜,少放盐,我知道。” 他今天穿得黑大衣,到膝骨处,长腿踩着皮鞋,在拥挤逼仄的小店里,衬得他背影愈发落拓。 与有些矮的店老板交谈时,还会弯腰。 谦逊,绅士。 朱伊伊缓缓垂下眸。 “伊伊你们上司还挺体贴下属的,不像我们校领导,总搞些官僚主义,官腔打的一套一套。”章博源感叹,“早知道不当老师了。” 朱伊伊笑了笑:“当老师也挺好的。” 两人的话题转向公司工作和学校老师的区别。 章博源说现在的学校形式主义太过,重点不放在怎么教书上,反而是写乱七八糟的形式上,反过来还要责怪老师教书水平不过关。 朱伊伊颇有所感,说公司也差不多,他们部门也有些老职员觉得资历老,就欺负新人。 聊了几句,贺绅点完单回来。 朱伊伊顺势闭嘴。 再怎么也不会忘记,贺绅是她的顶头上司。 贺绅手里提着一个银色水壶,拿过朱伊伊的杯子,添了满杯的温水。倒满,重新推回去,不过这次离朱伊伊的手远了些,“小心烫。” 朱伊伊指尖悄悄蜷起,小声说:“谢谢。” - 热茶店的馄饨分量很小,味道确实不错,朱伊伊吃完摸了摸暖洋洋的胃,身心舒畅。 这时外面候场的人也少了很多。 三个人出发去观景台。 路上有几个冒冒失失的小孩儿奔跑,朱伊伊来不及躲闪,脚下又是薄冰,差点脚滑。 章博源准备伸手去拉时—— 贺绅手臂一揽,将朱伊伊从外侧拨到里侧位置,“你走这。” 朱伊伊心有余悸,扶着他的胳膊没敢放开,“这里防滑吗?” “嗯。” “好,”她乖乖道,“那我走这边。” 习以为常的对话,加上自然而然的动作,好像两人这样相处过许多遍。 若有似无的气场不容许其他人插入。 章博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顿在半空的手收回。 刚刚那几个横冲直撞的小孩儿停下来,都是些小萝卜头,其中一个扎着两小辫的小姑娘,红着脸道歉:“对不起姐姐,不小心撞到你了。” 朱伊伊最喜欢小女孩儿。 软软的,肉乎乎的,像个白白胖胖的汤圆。 她半蹲下来,笑着捏了捏小女孩儿的脸,“没事,不过以后都不可以乱跑,这样会撞到别人的,知道了吗?” 小姑娘重重点头:“嗯!” 头上的羊角辫也跟着一甩一甩,像个天线宝宝。 朱伊伊心里软成一滩水。 “姐姐,”小女孩儿抓住朱伊伊的手,晃了晃,无辜又单纯看向贺绅,“这个哥哥长得好帅帅,是你的男朋友吗?” 朱伊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不知作何反应。 她偷偷瞄了眼旁边的人。 贺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唇角扬了扬,弯下腰摸了摸小女孩儿的脑袋,温声道:“爸爸妈妈喊你了,快去吧。” 小女孩儿挥挥小手,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再见,撒丫子往父母边儿上跑。 “小孩儿童言无忌,”朱伊伊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踩雪,“贺总别放在心上。” “小孩儿童言无忌,但也只说真话。”贺绅单手揣兜,俯身靠近,用着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前任的关系也算男女朋友吧。” 朱伊伊:“……” 乘电梯到五楼观景台。 前不久的人潮已经散得差不多,五楼的人更少。 地势高的地方风呼啦呼啦地吹,朱伊伊拢了拢围巾,把羽绒服拉链拉到最高,顶着狂风靠近最外的廊亭。 2018年的第一场雪降落在宣州。 漫天飞雪,簌簌吹落。 观景台下是宣州的镇市之水,宣江,水流清澈,摇橹船在水面缓缓滑行,两边古色古香的建筑宛如仙境。 “哇,好漂亮啊。”朱伊伊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这副雪景。她伸手出廊亭,掌心接了一片柳絮般的雪,轻轻一握,就化了。 她赶忙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拍好照片,手也冻得通红,放在嘴边哈气暖暖。 冰冷的雪天,镜片蒙上淡淡的一层雾,贺绅摘下眼镜,折叠,放进口袋中。 他并不近视。 戴眼镜只是为了更好的藏锋敛芒。 “好看吗?”他问。 朱伊伊望着雪景,“好看啊。” “我也觉得好看。” 那一瞬,朱伊伊的心脏仿佛被雪花轻轻敲击。 - 第二天就要启程回京城。 朱伊伊把所有的行李收拾好,出房门时,贺绅已经在外等她。 没等她说话,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率先下楼。 车就停在酒店门口。 司机在旁边恭敬地打开门:“贺先生,朱小姐。” 贺绅把行李递过去,转身,见朱伊伊还没上车,“还有事?” “我想去超市买两瓶腌萝卜。” 腌萝卜是宣州特产,清脆爽口,特别下饭,别的城市买的都是赝品。 “去哪买?” “就在酒店隔壁的小超市,”朱伊伊歪了下脑袋,“可以等我一下吗?” 冬日的清晨,小姑娘微微凌乱的头发也遮不住那双水汪汪的杏眼。 大,莹亮,勾人而不自知。 贺绅不动声色地搓了搓发痒的指腹,点头:“好。” 得到许可,朱伊伊去了超市,迅速地买了几瓶腌萝卜。 回去的路上拿手机看时间,见还早,她优哉游哉地走路,闻着清新的空气散步。 不料迎面撞上来一个人。 手机啪的一声摔在地面。 朱伊伊心疼新买没多久的手机,赶紧捡起手机看摔没摔坏,手臂却被人往前一扯。 “你干什么,”朱伊伊愠怒,挣脱,“放开我!” 男人年纪看起来四五十岁,穿一身工装,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还沾满干涸的水泥,邋里邋遢,浑身酒气。 他半醉半醒:“朱伊伊?” 朱伊伊挣脱的动作停了停,“你认识我?” 男人眯着眼,上下打量,最后停在朱伊伊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大:“真是你啊。” 朱伊伊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男人说话时,一股浓重的酒臭味扑面而来,“没想到你现在出落的这么水灵,比你妈年轻时候好看多了……” 说着,就要摸上她的脸。 朱伊伊胃里恶心,想要往后躲,却又挣脱不开。 此刻她才明白,原来之前贺绅拉住她的时候根本没舍得用力,小孩过家家般,她稍微用点劲就能甩开。 不像现在,男人指甲里布满污垢的手,像是一把铁钳。 “伊伊,我是你爸,不认得了?” 朱伊伊挣脱的动作就这么僵住。 她茫然地盯着男人的脸,慢慢地,与记忆中最憎恶的面容重合。 是他,林海福。 那个负心汉,那个人渣。 她不幸童年的罪恶源头。 13、伪装绅士 朱伊伊眼里涌上更浓烈的恶心,“我才不是,你认错人了,你放开我!” “我没认错,你就是!” 林海福为了更加确定,手快要陌上朱伊伊的脸。 遽然间,一只手臂从后方伸出,揪住林海福的衣领,狠狠往后一拽,摔倒在地。 他倒地痛呼一声,骂爹骂娘。 朱伊伊顺势挣脱,往后退,背脊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随后一只手也环住她的腰,将她拨到身后护着。 是熟悉的护短姿势。 漫天下着飞雪,有几滴落在了朱伊伊的睫毛,触感冰凉。 她回头,看清是谁,缓缓念出他的名字:“贺绅。” 男人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伞,撑开,遮在她的头顶,与怀抱一起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还好吗?” 朱伊伊摇摇头,“没事。” 贺绅把伞塞进她的手心。 转而两手握住她的双肩,将她轻轻背过身去,“现在闭上眼,别转过来。” 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朱伊伊有些愣,睁着眼没动。 他用掌心盖住她的眼睛,“听话。” 低沉温敦的声音,朱伊伊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好。” 她闭上眼。 贺绅转身。 他步步逼近林海福,摘下鼻骨上的金丝眼镜。顷刻间,劲瘦的手臂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手臂青筋暴起,一拳挥过去。 一拳又一拳,下了死手。 所谓的绅士修养早丢在了九霄云外。 林海福刚开始还在辱骂,后面只剩下含糊不清地哀嚎,趴在地上起不来。 “别打了,别打了……” 贺绅冷眼睨着地面。 胸口剧烈喘息着,骨节击打出一片血红色。 拳头再次攥紧,他高高挥起,又是一拳打下去时,衣角被人轻轻地扯了下。 贺绅的手停在半空。 朱伊伊低着脑袋,手里揪着他的衣服,小声说:“算了,别打了。” “不够,”他声线很冷,说着最不符合绅士的话,“这么点教训,不够。” “我觉得够了。” 他声音蓦地露出几分阴沉:“你在帮他求情?” “不是……”朱伊伊扯了扯他的衣服,“我只是觉得再打下去,你的手也会受伤。” 她又扯一下,声音很小,“贺绅。” 贺绅保持着原姿势冷静了一分钟,戴上眼镜,转过去。 入眼是小姑娘眼尾的一抹红。 委屈巴巴的。 贺绅手臂上的青筋不停跳动,胸腔里藏着的那头凶兽像是要冲破桎梏,再差一点,差一点就会原形毕露。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全部按捺下去。 在朱伊伊面前,他会牢牢披好绅士的外衣。 贺绅重新戴上眼镜,低睫,觑到镜片上沾到的雪花。 他慢条斯理地拂去,又变成了那个修养极好的绅士,仿佛刚才的一场只是错觉:“后面的事情警察和贺家律师会处理,我们先回酒店。” 朱伊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让自己尽量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会影响你吗?” 他撑开伞,动作里是强大而安心的力量:“不会。” 朱伊伊鬼使神差地轻唤,“贺绅。” “嗯?” 漫天下着小冰雹,地面堆积一层薄薄的冰晶。 什么忽略已久的东西似要破土而出。 就在朱伊伊蠕动唇瓣,快要控制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声警笛响彻街头,也像是一记警钟敲击天灵盖。 她猛地清醒过来—— 他们已经分手了。 理智回笼,涌上来的情绪全部压下去。 “今天麻烦你了。” 她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凝望着她的贺绅,唇线紧抿,久久才道一句:“没关系。” …… 回酒店之前。 朱伊伊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将倒在地上的林海福架进车里,门一关,隔绝所有视线。 说不清心里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有解气,有报复的快感,还有一丝悲凉。 她的亲生父亲是这么一个不堪的人。 - 宣州之行结束。 休整一晚,翌日如常去公司上班。 凌麦看见她就是一个熊抱,痛哭流涕:“伊伊,我的上班搭子,你是不知道你走的这些天,我有多寂寞,吃饭喝水摸鱼都是一个人,想讲个八卦都没人听。” 朱伊伊艰难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这是我给你带的,你看看喜欢吗?” 凌麦一秒止住哭声,看到小瓶是什么时,眼睛都亮了:“腌萝卜!真的是宣州特产啊,太好了,我终于能吃到正品了!” “你下班带回家试试口味。” “谢谢伊伊。” 凌麦把腌萝卜揣进包里,一手勾住朱伊伊胳膊,挤眉弄眼:“说说,跟贺总一起出差什么感觉?” 跟前男友一起出差能有什么感觉。 朱伊伊一脸无奈,刚要开口,胃里突地涌上一阵恶心,她捂着嘴干呕一下。 凌麦:“……” “伊伊,再不喜欢贺总也不至于反感应如此激烈吧。” 朱伊伊孕反时有时无,她拍拍胸口,“瞎说什么啊。” 凌麦思维跳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怎么觉得你出个差还长胖了。” “有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啊,而且还变好看了!” 凌麦一脸正经:“有一种母性的光辉。” 朱伊伊:“……” 到了办公室,朱伊伊坐在工位上,开始投入工作。 朝鸾的项目越来越多,她负责拟稿的文案也越来越杂,不知不觉忙了一天。 傍晚下班的时候,凌麦着急回家陪她外婆,到点就溜了。 朱伊伊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一扭头,便见到amy笑着朝她走来。 一身烈阳红大衣,如荆棘玫瑰。 “朱朱,忙完了?”amy问。 “amy姐,”朱伊伊关闭电脑,背好包,“还剩一点文件没看,明天差不多能忙完。” “我家朱朱就是勤奋。” “amy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猜对了,是好事,大喜事。”amy唇一弯,勾住朱伊伊的脖子,柔声细语,“你要加薪喽。” 朱伊伊一愣,虽然时瞬的工资一直不低,但身为牛马打工人的一员,再没有什么是比听到加薪更开心的事情了。 “真的?” “今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啊,你看看你的手机短信,银行卡会有收款提醒的。” 朱伊伊连忙掏出手机,果然信息里躺着一条来自银行的。 打开,数了数。 比原来的工作多了一半! “这么开心啊,”amy笑着提议,“要不要再跟姐去酒吧玩玩?” 朱伊伊笑容一僵。 上次去酒吧碰见贺绅的阴影还没消散。 她悻悻地拒绝:“今天就不去了,我去趟商场。” 贺绅的风衣被别人穿走这件事,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想来想去,还是重新买一件还回去比较好。 于是等到了发工资的这一天。 再加上上次的宣州之行,林海福在街边缠着她,也是贺绅帮忙。 朱伊伊深知她不该与贺绅再有牵连。 但这些人情和钱债,总要还清。 - ymd商城是京城最高档的商场之一。 朱伊伊之所以选这地儿,是因为她依稀记得里面有贺绅常穿的一件风衣品牌。 来这碰碰运气,没准能买中同款。 只是她低估了商场里的价格,也高估了她兜里那点工资。 ymd商城随便扫一眼都是以万为单位。 最后她只能尽最大的限度挑了一条领带。 去结账前,朱伊伊又看了一眼橱窗里的深蓝色条纹领带。 其实她最开始看上的是那条。 但导购告诉她:“这是一位女士专门定制给自己先生的,价格昂贵。” 昂贵到什么程度? 比店内其他领带的价格贵上十倍。 朱伊伊听到一条领带要六位数,暗自咋舌。 而她最大能接受的也不过才上万。 结账前,导购问:“女士,您是会员客户吗?” 朱伊伊摇头,“不是。” 这是她第一次进高档商城,要不是为了买贺绅等价位的东西,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来。 导购在进行刷卡支付,朱伊伊在一边等着,默默为自己的钱包肉疼。 安静的店内,又传来早晨那阵清脆的高跟鞋声,越走越近,直到停在朱伊伊的身后。 “伊伊?” 那人像是很意外在这里看见她。 朱伊伊在听到声音的那秒就认出了是谁。 她转过身。 与对方的亲近不同,她问好格外官方:“吕总监。” 吕珮笑了笑:“真巧,你也是来买领带?” 朱伊伊不想多说话,嗯了声。 目光下移,倏地顿住。 导购口中“一位女士送给自己先生”的领带,此刻,就拿在吕珮的手里。 注意到朱伊伊的视线,吕珮毫不避讳,拿在掌心展示了下:“伊伊,你觉得这条领带怎么样?” 她笑了笑:“是送给贺绅的跨年礼物。” 朱伊伊静静盯着。 半晌,她眼神平淡道:“挺好的。” “你这条领带也不错啊,”吕珮淡笑,“价格虽然比较低,但款式还不错,也是送给贺绅的?” 朱伊伊没说话,也没否认。 吕珮嘴角的笑意有些冷,面上还是轻声细语:“不过贺绅不太喜欢这个价位的领带的。” 这样的话,朱伊伊听吕珮说过很多遍。 许久以前,她刚跟贺绅在一起的时候,吕珮也是装作不经意地说这种话: 贺绅从不穿这种价位的衣服; 贺绅不会用这个杂牌打火机; 贺绅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 一遍又一遍,时时刻刻提醒朱伊伊,她跟贺绅、跟他们的阶级差距。 “说完了吗?”朱伊伊接过导购递过来的银行卡,没什么情绪地道,“他喜不喜欢,你说了不算。” 话毕,大步离开。 吕珮在后面冷眼看着,握着领带的手指用力到充血泛白。 她与贺绅是青梅竹马,如果没有朱伊伊,她可以顺其自然地跟家里提出与贺家联姻。 可偏偏朱伊伊横插一脚。 一个穷酸而已,凭什么跟她抢贺绅。 14、孕检报告 2018年过得格外快,转眼到了十二月底。 白天,朱女士在厨房忙活着和面,朱伊伊在客厅打扫,她家还是老式日历,过一天撕一张,已经撕到了最后一张。 默默算算,明年生日一过,她就是27. 大概每个女孩儿上学时都幻想过自己30岁的样子,朱伊伊也是,她大学学的网络与新媒体,幻想自己将来是一位成功媒体人,各大报社炙手可热的记者。 时光匆匆,她还是平凡如初。 “朱伊伊,耳朵聋了?进来包饺子!”朱女士放下擀面杖,哼哧哼哧地剁肉馅。 “来了来了。”朱伊伊系上棕色围裙,进了厨房。 “想什么呢你,喊你几声都不答应。”朱女士瞥她肚子一眼,“怀个孕耳朵还退化了?” 自打朱伊伊坦言她不想结婚,朱女士态度时好时坏,朱伊伊也不想在跨年这一天闹得两人不愉快,主动转移话题:“妈,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朱女士斜她一眼:“什么?” 朱伊伊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盒,包装精致,“出差的时候就买了,特意等到今天才拿出来,算是孝敬母亲大人的跨年礼物啦。” “你这孩子,有点钱就乱花!”朱女士嘴上责怪,心情倒是好了不少。洗了洗手跑过去看,一打开,见是条质感顺滑的丝巾,唇角笑意更深,“好看,真好看!这得多少钱啊闺女?” “不贵,你喜欢就好。” 朱伊伊帮朱女士戴好,拿来一个小镜子,朱女士照着镜子看,笑得合不拢嘴:“这丝巾好,改天我穿出去,让她们羡慕羡慕我。” 她妈就是这么个性子,喜欢嘚瑟,朱伊伊都习惯了,抿着嘴笑。 笑着笑着又想到另一件事情。 嘴角的弧度僵硬,最后落平。 “妈,我前两天出差……” 朱伊伊到嘴边的话有些迟疑。 林海福这个人是朱女士的引爆点,哪怕提半个字都会吵翻天的程度。 朱伊伊记得她最后一次提这个名字,是在高中毕业。 那天,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推开门,朱女士正在厨房炖鸡,哼着小歌,还问她饿不饿,要不要想吃一碗。 朱伊伊沉默地坐在沙发里。 回来的路上,她遇到那些以前霸凌过她的同学,又拿“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类似的话来嘲笑她。 十八年的欺压,朱伊伊忽然就忍受不住了。 她看着背对着她的朱女士,轻轻问一句:“妈,我爸呢?” 朱女士歌停了,拿碗的动作一僵,惬意转到暴怒的情绪甚至只用了几秒,装着热汤的碗被重重摔在地板。 瓷片四分五裂,与滚烫的汤汁一同溅在朱伊伊的身上,白皙皮肤滑出长长的一条血痕。 朱女士披散着头发,脸色隐在黑暗中,声音低哑:“你爸死了。” 她像个机器般一遍遍重复,不知道是催眠自己还是催眠别人:“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朱伊伊倔强地红着眼:“他没死,我知道他叫林——” 力道极重的一巴掌甩过来。 朱伊伊半边脸肿起来,痛感从脸颊蔓延到心脏,宛如针扎。 从小到大,这是朱女士第一次动手打她。 从那之后,朱伊伊便知道未念出口的名字是母女俩的禁忌。 她再没提过一个字。 朱女士还在对着镜子欣赏脖子上的丝巾,见朱伊伊只说半句,问:“说啊,你出差怎么了?” 朱伊伊到嘴边的话在喉咙滚了滚,原数咽了回去。 她笑了笑,“没什么。” - 城南的老旧小区一年到头冷清寂寥,也就跨年这晚多了些烟火气,家家灯火通明,锅碗瓢盆叮铃哐啷。 朱伊伊家的电视也终于没放回家的诱惑了,放的是跨年演唱会,费玉清在演唱千里之外。 母女俩边看电视边吃饺子,难得的一个欢乐祥和夜晚。 吃完饺子,朱女士又跑去跟姐妹搓麻将,朱伊伊在房间的床里窝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amy姐。” “亲爱的,你现在有空吗?” “有的,怎么了?” “我今天走的急,落了一份资料在部门会议室里,但我现在人在沪市。” 朱伊伊很有牛马觉悟,amy话刚说完她已经下床换鞋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里,另一只手拿过包和外套,“我现在去一趟。” “好,记住是黄色密封袋。” “我记住了,放心吧amy姐。” “朱朱,当初把你招进时瞬真是我这辈子最最最正确的选择,”amy隔着手机飞了个吻过来,接着想起什么道,“对了,我办公桌有给你们准备的跨年礼物,其他人今早拿走了,还有你和凌麦的,你回去的时候别忘了拿。” 准备跨年礼物是时瞬集团的传统。 越大的公司越在乎员工的聚合力,只有从点滴小事抓住员工的心,一个公司才能从基层抓起,做到凝心聚力。 因此就算朱伊伊这种职场小喽啰也有礼物,去年她的是一套护肤品,价格昂贵,是她自己舍不得买的一款大牌,时瞬却轻轻松松地给每位女员工准备了一份。 凌麦当时笑得合不拢嘴,还发了朋友圈,惹来一众朋友的羡慕嫉妒恨。 朱伊伊收拾好出门,边下楼边问:“amy姐,我拿到文件之后是直接放到你办公室吗?” “不是。” “啊?” amy的声音从电话里缓缓传来,听着有些不真实:“直接送去贺总的办公室。” 朱伊伊脚步滞了滞,呼吸也在一瞬间变轻。 小区里有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放烟花,鞭炮燃放的火药味沿着风吹过来,她扭头望了过去。 烟花砰的一声在夜空中绽放出耀眼光芒。 她的手指也好似被烫了下。 她怎么也想不到,跨年夜要去见的第一个人。 竟然是贺绅。 _ 跨年夜的地铁比往日热闹。 尤其是放假没课的中学生,少男少女青涩悸动,坐个地铁也肩并肩,手牵手,一句话不说眼神也甜蜜得掐出水来。 “那我们今天就只看喜洋洋的大电影,然后去吃炸鸡,”女生靠在男生的肩膀上小声说,“这样只用花一百啦。” “宝宝我有钱,我还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 “真的吗,会不会很贵?” “只要你喜欢!” 朱伊伊在旁边听着,想起自己离开家之前带上的东西,拉开背包拉链看了眼。 黑色的礼盒,里面装着一条领带。 是她昨天在ymd商城买的,也是她唯一一条支付得起的。 对面的小情侣又在甜蜜耳语。 女生低低道:“你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我都还不起……” 男生亲她:“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女生娇羞地给了他一拳。 朱伊伊感叹这个年纪真好,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为社会的勾心斗角和潜规则而愤懑,浑身都是干劲儿和鲜活气。 谈个恋爱都能甜死人。 叮咚,地铁提示音起,车门打开。 寒冬腊月的冷空气直扑而来,朱伊伊随着人流走出地铁。 地铁站离公司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 朱伊伊离开家穿得多,加上怀孕燥热,走了些路就出汗,索性脱掉外面的厚大衣,抱在怀里。 紧赶慢赶地去会议室找到那份密封文件后,她乘着电梯上楼。 电梯一路到顶层。 京城的都市建筑星罗棋布,时瞬集团更是鳞次栉比中的一座,跨年夜整座大厦周边霓虹闪烁,每一帧都美的像是电影里的慢放镜头。 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象牙塔。 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 是她触碰不到的世界。 而这里是贺绅的办公室。 朱伊伊站在门口,深呼吸,尽量以一个平常的工作心态去面对即将看见的人。 她抬手敲了敲门,“贺总?” 里面却无人回应。 她又喊了几声,见还是没人回答,朝门边走近一点,才发现门是虚掩着。 轻轻一推,就开了。 偌大的办公室,灰色的色调,给人冷漠肃静的感觉。在热闹非凡的新年夜也显得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情味。 高层的办公室有机密文件。 朱伊伊不适合久待,放下文件就走,忽然瞥见办公桌上摆着一张白纸。 像是一张检查报告。 经历相亲莫名其妙被寄来孕检报告这事儿以后,朱伊伊对任何长得像报告的东西都格外敏感。 她凑近一点,几行字闯入视线。 京城第一人民医院。 检查报告。 妇产科。 朱伊伊瞳孔一缩,呼吸也瞬间屏住,她像是一个偷偷摸摸闯进人家的小贼,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手猛地捂住嘴,怕自己惊呼出声。 一个不敢揣测的念头涌入脑海。 难道当初是他—— 直觉告诉朱伊伊,她现在应该做的是离开,否则这是偷窥。 可那张看不见姓名的孕检报告仿佛带着魔力,吸引着她靠近,再靠近,然后伸手去拿。 就在手指快刚捏住那张薄薄的孕检报告的时候,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在看什么?” 朱伊伊心脏都漏了半拍,手一抖,那张孕检报告单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脚边。 一半盖在她的鞋面。 另一半盖在贺绅的皮鞋上。 她僵直着身子转过去。 寂静无人的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混白色的灯光,在冷色系的墙壁映衬下,更加冷然。 男人站在后面,静静地盯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现在是下班时间,他摘了眼镜,没有了金丝镜框的阻隔,那双精明的眼睛看起来清亮而灼灼,仿佛能洞察人心。 看尽朱伊伊的心底去。 贺绅弯腰,自然而然地捡起那张孕检报告,大方地递过去,嗓音淡淡地问:“不看看是谁的吗?” 15-20 第15章 “你有没有后悔过?” 朱伊伊侧身站着, 听见贺绅问的话,垂在裤缝边的手指倏地收紧, 脚步也往后退了退。 像是一只被猫逮住的老鼠。 可她明明才是那个发现秘密的人。 贺绅还举着那张纸,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坦荡地过分。 对比之下,显得朱伊伊格外大惊小怪,她知道她现在正确的做法是道歉,随便胡诌一个理由糊弄过去,然后大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报告上。 朱伊伊攥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极其缓慢地伸到半空,拿过了贺绅手里的薄纸。 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 她被烫了般猛地缩回手。 掌心的孕检报告无异于千斤重,朱伊伊拿的艰难,看的更艰难, 她屏住呼吸,低头看。 姓名:贺米。 年龄:32. 看着陌生的名字,朱伊伊先是一愣,再是长吁一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到平地。 脑子还因为过度紧张而嗡嗡地叫着。 不是她的。 “你好像很紧张。”贺绅突然说了一句。 朱伊伊僵了僵, 视线从报告移到贺绅的脸上。 男人黑白分明的瞳孔里, 倒映着她的影子, 紧张,心虚。 ——仿佛那份检查报告是她的。 朱伊伊吞咽几下口水, 不自在地伸手摸摸凌乱的头发, 将碎发往耳朵后捋, 强装镇定:“我就是好奇一下。” 贺绅望着她, 过了会儿不紧不慢道:“正常,人人都有好奇心。” 不知道对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给她台阶下, 朱伊伊尴尬地笑了笑,心有余悸。 还好不是她的。 还好他没发现。 怀孕的事朱伊伊不想贺绅知道,更不想因为怀孕而又与他纠缠到一起。 说她自私,她认。 说她执拗,她也认。 说她蠢笨如猪,她都认。 在婚姻和感情这方面,朱伊伊就像一个已经步入晚期的强迫症患者。她想要一份毫无保留的爱,想要一个走进彼此心里的婚姻,不是合适、不是过日子、不是刚刚好。 所以她妈偶尔骂她“做白日梦的傻子”,说世界上不存在这样的婚姻。 既然如此,朱伊伊宁愿不要。 没有谁规定女人一定得结婚。 在朱伊伊走神的几分钟时间里,贺绅已经将那份孕检报告收了起来,放进办公桌的抽屉。 咔哒一声上锁。 朱伊伊听见细微的响动,回过神来,脑子里接着闪过刚刚那个名字。 贺米。 她无声咀嚼几遍,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呢喃,“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贺绅平淡道:“我姐姐。” 他一提,朱伊伊立马记了起来。 谈恋爱时她偶然听贺绅提过一次,他有个姐姐,在国外。不过貌似关系一般,几乎没见过贺绅与这个姐姐通过电话。 “……她的孕检报告怎么在你这里?”朱伊伊没多想,随口说出来,“孕5周的话,大概一个月七天的样子。” 语气熟稔自然。 不知道的还以为说了句1+1=2. 贺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过了会儿,他问起正事:“今晚是Amy让你过来的?” “啊,对,”朱伊伊险些忘记正事,指了指办公桌上的密封文件,“进来的时候就放在桌上了。” “好。” 这就是没她什么事的意思了? 朱伊伊等了等,见贺绅没再说话,肩膀上的担子瞬间松下来。 今日份任务完成。 欲开口说离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背在侧肩的包包里,还装着领带,是她趁着今晚两人独处的机会特意带来的。 这样以后就不用再产生交集了。 “贺总,”朱伊伊官方正式地喊一声,从包里拿出礼盒,“给您的。” 从你换成您,是比贺总还要疏远千百倍的称呼。 贺绅眉骨拧了拧,等看清手里捏着的小盒子是什么时,表情松弛下了些,眼尾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送我的?” 她支支吾吾:“昂。” 贺绅的指腹细细磨挲着礼盒。 朱伊伊谈恋爱很重视仪式感,交往的一年里,不管大节小节都会过,会用心给对方准备礼物。去年的跨年夜他们也是一起过的,贺绅送她一个LV的新款包包,她送贺绅的则是一支银色打火机。 “跨年礼物?”他轻扬眉梢,清冷的声线里藏不住愉悦。 但朱伊伊下一句话就将那点来不及升起的愉悦,击碎个彻底。 “不是跨年礼物。” 接着,她解释:“你之前借我的风衣坏了,我本来想重新买一件还给你的,但是价格太贵……我只买得起一条领带。” 朱伊伊为自己的厚脸皮脸红,有些不好意思,“这也算是两清了吧?” 刚刚还氛围和谐的顶层办公室,眨眼之间,变得像一团怎么搅也搅不开的干巴巴的浆糊。 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贺绅凝望着朱伊伊的杏眼,希望从里面窥探出一丝赌气和心虚,或是半分像从前的喜欢和悸动。 可什么也没有。 她真的做到了分手时说的退回原位。 贺绅面无表情,声音冷了下来:“所以你送领带给我,只是为了两清?” 朱伊伊蠕动唇瓣,嘴巴张开又闭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垂下眼:“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朱伊伊脚步快速地打开门出去。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站在走廊上,朱伊伊才觉得稀薄的空气重新充盈起来。 她大口呼吸着。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巨响,朱伊伊看了过去,砰砰砰几束焰火在天空绽放,五颜六色的烟花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快到零点了。 对面的摩天大楼有一座巨大的LED屏,每年的新年夜都会倒计时,今年也一样,上面的数字已经到了“10”。 此时此刻,整座城市的人都在一起倒数—— 3,2,1! 2018年正式落幕,2019年来了。 又是新的一年。 朱伊伊收回目光,迈开步子,身后的办公室门咔哒一声打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贺绅追了上来。 最后停在她身后几米处的地方。 “朱伊伊。” 男人喊了声她的名字。 她呼吸紧了紧,努力控制住回头的冲动,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听见贺绅淡淡的嗓音飘过来。 “你有没有……后悔过?” 全世界仿佛在这秒按下了暂停键,顷刻间,万籁俱寂。 而置若罔闻的朱伊伊比夜色还要沉默- 新年第一天阳光明媚,整座城市都延续着昨晚跨年的喜庆。 部门里人人忙碌着。 朱伊伊早晨来有点犯困,凌麦给了她两袋咖啡,她没喝,从工位的小柜子里摸出来一袋绿茶叶,给自己冲了杯绿茶喝。 凌麦啧啧:“你才几岁啊,就开始养生了?” “昂。” 凌麦眯着眼,把朱伊伊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最后停留在她圆鼓鼓的胸口。朱伊伊穿衣朴素,但她身材很带劲,每次凌麦都会偷偷羡慕朱伊伊的绝美胸形。 挺,圆润,翘。 羡慕的泪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朱伊伊被她流氓似的眼神看得瘆得慌,忍不住捂胸:“干嘛?” 凌麦贼兮兮地靠过来,“养生是不是能长胸?” “?” 凌麦两手掂掂自己胸前的半两肉,“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 新年第一天公司各大部门的人都很忙,光财务部的人就来宣传策划部跑了三四趟,漫天的数据和报表看得人头晕眼花。 朱伊伊终于忙完后再椅子上瘫了会儿。 闭着眼,任由自己放空大脑。 她突然觉着她妈有句话说得是对的——再过些时候她就得考虑辞职的事儿了。 只是她辞职后能干什么呢。 “伊伊你就忙完了?”凌麦还在生死时速敲键盘,有个游戏宣发文案难度太大,她改了几次都被上面打回来,现在还在改。 “嗯,你呢,还卡文案上?” “我今晚估计得加班,”凌麦哐哐哐地砸键盘,“你别等我了,你先回家吧。” 朱伊伊给了她几个小面包垫肚子,拎着包走,“那我先撤,拜拜。” 出公司的时候,时间还早,天边的火烧云席卷,像一团放纵的火海。 朱伊伊脚步慢悠悠地朝地铁口走。 经过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时,不经意偏头看,余光扫到两道熟悉的人影时,步履停了停。 这家咖啡馆是公司专门建给员工休息用的,看见熟人不足为奇。 但朱伊伊从没在里面看见贺绅和吕珮。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肩膀挺括,坐姿端正。对面的吕珮在笑着说话,不知谈论什么,嘴角的笑容多了些害羞,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礼盒,朝贺绅推了过去。 隔着窗户,朱伊伊什么也听不见,但视线还算清楚。 转眼间就认出来那是在YMD商城时,吕珮定制的全球限量版领带,价格昂贵。 而她尽全力买下的那条,不过是品牌店里已经过季的、最廉价的一款。 店内的贺绅右手搅拌着咖啡,左手垂放在膝盖上,指节轻点,那是他耐心告罄前的征兆。 他没伸手接。 礼盒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朱伊伊直愣愣地望着里面,捏住小包的手指渐渐收紧,呼吸变轻,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个反应代表什么。 或者说,介意什么。 终于,贺绅动了动。 他伸手接过了那条领带。 朱伊伊轻轻眨了下眼,过了会儿缓缓垂下眼,转身离开- 地铁做到城南站,朱伊伊下车,不过没急着回家,而是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馄饨店。 朱女士最近不知道又迷上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麻将不打了,家也归的少,今晚又不回来,朱伊伊也懒得做饭,随便对付一点。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赶上吃晚饭的点,店里人多。 朱伊伊点了一碗馄饨和一体小笼包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边玩手机边等。 好在老板速度快,十分钟不到热气腾腾的馄饨和包子就端上来了。 朱伊伊咬了口小笼包,食欲大开。忽然,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下。 她咬着半块馄饨往后看。 是个烫着大波浪卷的女人,浓妆,眼线很厚,看着有股欧美风系的妆感。 朱伊伊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某张脸缓缓重合,稍后她回想起来,震惊地张大嘴巴:“……你是李玖?” “是我!”对方比她还激动,“你是伊伊吧,我就知道我没认错!” 李玖跟朱伊伊是大学室友。 大学时朱伊伊性格内向,家里也穷,很少参加寝室集体活动,每天就是宿舍教学楼图书馆三点一线。寝室里除了李玖,其他人跟她关系很一般。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洗澡的时候浴室锁坏了,大冬天朱伊伊被困在里面,身上的热水过了些时候就变冷了,浑身冒着寒气,她只能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在里面瑟瑟发抖,喊了好几声外面都无人回应。 一直等到李玖回来急匆匆地帮她开门。 她以为外面真的没人。 出去时才看到床铺下面摆着两双拖鞋。 那次后,朱伊伊专门买了礼物感谢李玖,李玖傻乎乎地笑着说没事,主动提出要不要一起做搭子。 朱伊伊知道什么叫搭子,寝室里另外两个女生早在之前就找过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出去玩。 她呐呐地说好。 然后跟着她们去了学校旁边的汉服店,打卡了网红咖啡馆,去了西餐厅。不到三天,朱伊伊花光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她没敢找朱女士要钱,怕被打被骂,一个人生生啃了一个月的馒头和咸菜,面黄肌瘦,月经都不来。 后来她委婉地提出不做搭子了,两个女生再没理过她。 面对李玖提出地做搭子,朱伊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百块,有些窘迫地低声说:“……我没钱。” 李玖大方说:“我也没有。” 朱伊伊呆呆地望着她。 李玖笑嘻嘻:“咱俩天生一对。” 论心说起来,李玖也算是朱伊伊人生中第一个交的好朋友,但好景不长,毕业那年李玖出国读研,因为距离和时差的关系,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 最近的一次聊天,还是去年的中秋。 朱伊伊:“你不是在国外吗,什么时候回的国?” “前两天回的,今天就想着出来转转,没想到遇见你了。”李玖说着伸手捏了捏朱伊伊的脸蛋,“伊伊,你这两年过得挺滋润吗,一点都没变诶,我刚没认出来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女大学生。” “今年过完就27了,什么大学生。” “我说真的呢,还是国内的风水养人啊,你看着跟22岁没啥两样,连鱼尾纹都没长一条,太不公平了!”李玖感慨岁月催人老,愤愤地嗦了一大口粉,聊起别的事,“对了,我这次回国是来接我爸妈去养老的,我在那边买了套房子,以后就在国外定居,很长一段时间不回来了。咱俩要不抽空聚聚?” 大学时的李玖与朱伊伊差不多,家境普通,出国留学的费用都是家里买了老房子和借了不少亲戚的债筹得钱。 没想到三年一过,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 朱伊伊答应:“好啊。” 同时咀嚼面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些向往,又有些害怕:“国外是什么样子的啊?” “其实没想象中的那么好,刚开始去的时候气候不习惯,语言也不通,”想到什么事,李玖抖着肩膀憋笑,“我当时在超市跟一个外国大妈吵起来,骂着骂着我就飙国粹,结果人家以为我在道歉哈哈哈哈……” 朱伊伊也跟着笑。 只是那笑里多了抹羡慕和酸涩。 她在心里偷偷想。 如果她也能和李玖一样自信大方,事业有成,带着朱女士去外面看看世界就好了- 跟李玖约定的时间是在这个周末。 地址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酒楼。 前一天晚上朱伊伊奇怪两个人的饭局怎么这么隆重,一问,才知道李玖这次回国,还带了她在国外谈了一年多的男朋友,两人好事将近,这次的吃饭也算是个公开的小型朋友聚会。 朱伊伊去前包了个红包。 到了酒楼,一路都有服务员领着指定的包厢,推开门,里面热闹哄哄的,已经来了不少人。 但除了李玖没一个眼熟的。 “玖玖。”朱伊伊去到李玖旁边。 “伊伊你来啦。”李玖穿着礼服裙,化了淡淡的中式妆容,比昨天看上去漂亮许多。她揽着一个男人走过来,“给你介绍一下,我未婚夫许知疏。” 男人西装革履,领带,皮鞋,面容温矜,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 他微笑着伸手:“你就是小玖常说的伊伊吧,你好。” 她笨拙地握手:“你好你好。” 男人很有眼力见儿,介绍完就去招待其他人了,留朱伊伊和李玖单独说话。 “怎么样,我未婚夫靓不靓?”李玖挑眉。 “靓。” “嘿嘿,还是我追的他呢!当年他正好去我留学的学校开讲座,我一眼就看上他了,到处打听才知道是高我几届的学长,要到联系方式以后狂追猛赶,大家都说他难追,没想到几个月就被我钓到手了。” 朱伊伊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强!” “你跟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啦,”李玖奇怪,“好久没见你发朋友圈儿了。” 朱伊伊顿了顿:“……分了。” “分了?!”像是听到什么惊悚新闻,李玖眉头皱得夹死苍蝇,死活不信,“你中秋那会儿不是还跟我说挑戒指了吗,我以为这次回来都能喝你俩喜酒了,怎么好端端的分了?” “……不合适。” 仍旧是这套说烂的理由。 朱伊伊耷拉着眼皮,兴奋的情绪有些减退,似是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 李玖安慰道:“没事,不就是跟男人嘛,多的是!今天有一个我未婚夫的朋友来,人长得帅,还特别有涵养,关键是洁身自好,一会儿介绍给你认识!” 朱伊伊失笑,没把这玩笑话放在心上:“不用了。” 聊了些时候,到饭点的时间,大家陆续就坐。 李玖和许知疏坐在主位。 朱伊伊在李玖的隔壁,她旁边还有个空位子,从入座前就一直没人。 “玖玖,这里有人坐吗?”她小声问。 “有,就是我刚跟你说我未婚夫的那个朋友。” “……你怎么让他坐这?” “笨。” 李玖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极品单身男人当然留给你啊,要是坐那边被别人看上怎么办?” 看她的架势,是真要给自己说媒了,朱伊伊连连摆手:“别——” 话没出口,包厢的门被人推开。 有人姗姗来迟,进门的身影高大修长,刹那间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包厢里气氛登时安静下来。 全都看向门口。 朱伊伊也转头望了过去。 男人一改工作日的西装革履,休假日穿得格外休闲松散,黑色长款大衣,黑裤,头发温驯地垂落着,发丝间沾着点点冰晶,罕见地有一丝少年气。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包厢中心,跟许知疏打了个招呼,随后垂下眼。 撞见朱伊伊疑惑又惊讶的视线里。 目光相撞间,一触即燃。 下一秒,贺绅抬脚,朝她走了过去。 朱伊伊心跳如擂鼓,大脑宕机,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停在她的身侧。 男人金丝镜框后的双眼深沉如墨,探不出情绪,不动声色地打量带着点点威压,是只属于上位者的冷静沉着。 仿佛跨年夜那晚微微失控的人不是他。 莫名其妙问出那个问题的人也不是他。 她被他看得脸发烫,眼睫轻颤。 突然,贺绅弯腰,陡然靠近,单手撑着椅子的姿势牢牢将她笼罩在他的影子里,让她无处可逃。 他沉沉地盯着她:“为什么不说话?” 一语双关。 第16章 为什么偏偏是他。 像是在问她那晚跨年夜为什么不说话。 又像是在问她此时此刻为什么只盯着他看而不说话。 朱伊伊身子忍不住往后仰, 还沉浸在他突然出现的意外中,呆了好一会儿, 蠕动唇瓣呢喃:“什么……” 似是有点被这样的贺绅吓到。 凶凶的。 她不喜欢这样凶凶的贺绅。 她喜欢温矜、绅士的他。 这两句话朱伊伊在谈恋爱时常常说,贺绅已经刻在了脑子里。 觑到小姑娘有些退缩的身体时,出走的理智迅速回归,他抬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框,重新披上绅士的外衣,脸色疏淡道:“没什么。” 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自然地坐在了朱伊伊身侧的位置。 朱伊伊身子一僵。 旁边的李玖盛情不减,笑呵呵地探出脑袋:“你就是贺绅吧,我是知疏的未婚妻, 李玖。” 贺绅点头:“你好。” “知疏跟我说你们是高中同学,关系很好,你快跟我说说, 许知疏他高中老不老实,喜不喜欢惹别的小姑娘?”李玖气鼓鼓的,作势听到不满意的回答就要揍人。 许知疏无奈:“老婆……” 桌上坐满一圈的人,其中不乏有李玖的初高中同学,听到后哈哈大笑:“李玖你还跟以前一样泼辣啊。” “滚吧你!” 饭桌上聊得火热, 你来我往。 唯有朱伊伊低着个头, 默默地喝水, 一句也不参与话题。 身边若有似无的打量也强行忽略。 一直到开席吃饭的时候,她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 从早上到现在, 朱伊伊只喝了一碗蛋花粥外加一个烤红薯, 进包厢没多久肚子就咕咕噜噜地叫。 桌上精致的菜肴看得人食欲大增。 她伸手夹了一筷子虾滑, 软嫩酥香, 面前又转过来一锅鲫鱼豆腐汤,怕有鱼腥味, 只试探地舀了小半勺。 味道鲜美,跟她小时候在外婆砂锅里喝到的味道特别像。 朱伊伊怀念这个味道,没等她再伸手盛汤时,那锅鲫鱼豆腐汤已经转到了别的位置,她手短,又微微社恐,够不着。 “……” 只能遗憾地作罢。 她食之无味地夹了一筷子青菜吃。 嚼了几口,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男人的袖口往上挽了挽,露出皮肤冷白的小臂,骨节分明的手把住餐桌转盘,轻轻一旋,那道鲫鱼豆腐汤转了回来。 就停在朱伊伊的手边。 她怔了怔,余光偷瞄了眼。 贺绅面色如常地喝汤,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行为。 分了手的前男友有什么理由时时刻刻照顾前女友。 巧合吧…… 她小小地搓了搓手指,眼睛时不时偷看一眼汤,像只想要偷腥又怕被发现的猫,等了等,终究扛不住诱惑,朱伊伊伸手给自己盛了一勺。 此时的贺绅正偏着头听旁边人说话,眼睛都未往她这边觑一眼。 朱伊伊快速地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 咬到细滑的豆腐时,满足地忍不住眯眼,像只开心摇尾巴的小狗。 贺绅神情疏冷。 无人知他唇角柔和- 吃完饭,几个擅长带动气氛的人提议去唱k,许知疏说酒楼高层有娱乐会所,一群人晃晃荡荡地乘观光电梯上去。 人多,得分几批。 朱伊伊和李玖走在最后。 李玖鬼鬼祟祟地扯了扯她:“刚刚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搭话?” “?” “像贺绅这种清心寡欲的男人,你得主动点。” “?” 朱伊伊欲言又止。 他也算清心寡欲? 刚交往时,朱伊伊也是这么看贺绅的—— 八风不动,性冷淡,就算她脱光了站他面前也会笑着说天冷感冒的那种呆子。 人比旗杆子还正! 直到那一晚。 从国外出差回来的贺绅,少见地在应酬时喝得微醺,望向她的眼睛里有火,磨挲把玩她锁骨的手指慢慢地、细细地、一下又一下。那样失控的贺绅,朱伊伊看的心猿意马,他有意克制隐忍,她却把持不住,先勾了他。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朱伊伊终于懂了那句“不管什么男人到了床上都一样”,再清冷如霜雪的人,一旦入了欲海,便食髓知味。 摘掉眼镜的贺绅,就像是绅士撕碎最后一层伪装,两人最激烈的一次甚至像是要往死里做。 朱伊伊又痛又爽,今生难忘- 包厢里已经有人在唱k,一会儿是甜甜蜜蜜的情歌,一会儿是卡点劲爆的欧美风舞曲,场子不到一会儿就热了。 唱了些时候音乐才消停下来。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没点游戏玩有点干啊。” “咋地,聚会还想组团开黑啊?” “也不是不行啊。” “去你的吧。” “要玩就玩点刺激的。” “找点乐子哈哈哈……” 朱伊伊在旁边吃草莓,吃了一个有些冰牙齿,没再吃了。刚要掏出手机看几点,手臂被李玖一把勾住,“坐这干嘛呀,走走走,他们要玩游戏了。” “玩什么游戏?” “说是真心话大冒险,找乐子。” “这能找什么乐子啊。” 朱伊伊被李玖硬扯着挤进去,摁到沙发上。 介于每次都能精准碰到贺绅的孽缘,她坐下去的第一秒就是寻找他的身影。 他坐在她对面。 朱伊伊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像这种集体游戏,朱伊伊向来参与感不强,负责浑水摸鱼凑数,别人说什么,她就在跟在后面嗯嗯对对哼两声。 第一局就转到了许知疏。 吃饭时还端着正经模样的男人,玩开了以后笑得比谁都嗨:“这局希望能转到……” 他停顿,大家也跟着大喘气。 “转到谁啊?”有人问。 许知疏笑:“贺绅。” 突然被点名的男人有些意外,挑了下眉,“我?” “虽然我们高中毕业后多久没见了,但有的事还是忍不住好奇,上学那会儿追你的女孩儿一茬接着一茬,毕业后也差不多吧。” 许知疏话只说一半,但已经说出了大概的意思。 八卦贺绅的情感生活。 这样一个五官冷卷,气质绅士的上位者,没人会不好奇他的私生活。 比如谈过还是玩过。 一个还是几个。 喜欢单还是多。 人类的劣根性就是挖掘那些看起来极度干净的东西。 许知疏滑动转盘。 转盘的数字高速旋转,十几秒后才减弱下来,等数字慢慢地停在贺绅前面的数字牌时,忍不住惊呼一声。 谁也没想到一语应验。 许知疏还没说话,李玖比他还要激动:“啊啊啊啊转到了,快,老公你快问。” 许知疏宠溺地捏了捏李玖的脸,笑着看向贺绅:“不好意思了啊兄弟,今天手气太好,一发就中。” “来,选一个,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贺绅姿态松散地陷进沙发里,晃了晃杯子,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对面的朱伊伊,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云淡风轻:“真心话。” 朱伊伊被他那一眼看得脸热,低着头。 但是耳朵比任何时刻都要机灵,说话声,布料摩擦声,连杯子搁在桌面发出的轻轻“噔”声,都在她耳边无限放大。 她听着许知疏说:“那我就不客气喽?” “嗯。” 男人声线淡淡,处变不惊。 许知疏语速放慢,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跟着渐渐集中,“这些年你谈过恋爱没?” “谈过。” 回答的很干脆。 刹那间,在场有不少人起哄,许知疏一脸意外,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 高中时的贺绅算是风云人物。 家世高,成绩好,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性格修养,都是万里挑一。 追他的女生数不胜数。 但他不曾理会过一个。 许知疏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小他们一届的校花学妹,红着脸来跟贺绅表白。 那样清纯漂亮的女生,无人不心动。 那时的贺绅坐姿端正地做题。 听见女生表白也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合上题本,盖上笔帽,整理完自己的事情,才给了女生第一个正眼。 他只说了五个字:“我不喜欢你。” 女生有些窘迫,红着眼,坚持道:“我们可以试试,我不相信你永远都不谈恋爱!” “我会谈恋爱,”贺绅用温柔的口吻说出最残忍无情的话,“但不会跟你。” 拒绝的毫不拖泥带水。 后来上体育课,许知疏抱着篮球问他:“为什么不接受?” 贺绅斜额看他,拧起的眉骨带着一丝丝疑惑:“不适合,为什么要接受?” 那刻许知疏愣了。 彼时的他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血性冲动,谈不谈都是看感觉,喜欢就上,不喜欢就罢。 没人像贺绅一样。 不谈喜欢,不谈感觉,不谈心动,而是看适不适合。 后来出国留学,长大成人的许知疏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就是阶级差距。 贺绅的人生一帆风顺,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读书,毕业,继承贺家,联姻生子。 没有温暖陪伴的亲情,也不会有相濡以沫的爱情,只有利益。 所以这些年来,许知疏偶尔会好奇—— 像贺绅这样的男人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 会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 而答案在今天听到了。 许知疏还在发怔,李玖就开始急不可耐地追问:“那现在呢?” 贺绅浅浅勾唇:“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吧。” 李玖着急地心挠痒痒:“你快说呀!” 沉寂几秒。 他道:“分了。” 很淡很浅的两个字,吞口而出时,仿佛比时光还要沉重。 自始至终埋着头的朱伊伊有了点反应。 心脏微微酸涩。 空气在这一秒随之安静。 起哄的几个男人收敛起笑容,尴尬地摸摸后脑勺,许知疏有些抱歉。 只有李玖兴奋地双眼放光,嘴角咧到耳后根,恨不得上去扒着贺绅说:分了啊太巧了我姐妹也分了,我看你俩挺登对要不你俩处处? 朱伊伊没忍住扯了下她:“……” 意识到场子氛围怪异,许知疏作为东道主第一个转移话题,其他几个人也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 一个小插曲就这么翻篇。 按照顺序,这次转盘资格落到了李玖手里。 她眯着眼,发誓说趁着这次真心话大冒险,要把许知疏的老底撬出来。 “等着瞧吧!” 转盘开始慢慢滚动。 朱伊伊仍是存在感最弱的那个,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坐姿很乖,无聊地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自己面前的数字牌。 突然,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拨弄数字的手指猛地停住。 随后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过去,眼睁睁地看着李玖转动的指针从第三个逐渐过渡到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最后大喇喇地指着她。 朱伊伊:-_- 李玖:0_0 许知疏:^-^ “不好意思了老婆,让你扑了个空。”许知疏侥幸逃脱,心情格外好,转头看向朱伊伊,“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朱伊伊还在怀疑人生中,没说话。 许知疏以为她在发呆,跟着李玖喊她名儿:“伊伊?” 贺绅轻敲杯壁的手一顿。 眉骨皱起,凉飕飕地扫过去一眼:“转盘人不是你,你没资格问。” 听出他话里的霸道,许知疏愣了愣。 是错觉吧。 没等他反应过来,李玖不情不愿地把他推开,问朱伊伊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前男友就在旁边,朱伊伊哪里敢选择真心话,瓮声瓮气:“大、大冒险。” “那你来抽一张大冒险卡。” 朱伊伊慢吞吞地抽了一张,屏息,翻过来看了一眼。 跟你左手边第七个人拥抱一下。 只是抱一下。 聚会的人大多是女生,就算抽到男生也没什么。 她安慰自己。 只要不是他。 只要不是贺绅。 李玖凑过来看,跟着念:“跟你左手边的第七个人抱一下……” 她一边念一边数。 数到最后一个时,话音戛然而止。 什么荒诞的念头涌上来,朱伊伊轻颤眼睫,抬头看了过去。 那瞬,心脏骤停。 为什么偏偏是他。 第17章 “他说孩子是他的。” 许是朱伊伊的视线在贺绅身上停留太久, 李玖下意识问:“你要放弃吗?” “选择放弃会怎么样?” “喝酒,”李玖小声跟她耳语, “放心啦,你要是不想喝酒,我给你倒果汁。” 朱伊伊当然可以接受。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是扫大家兴的罪人,玩不起。 而且仅仅是抱一下而已,比这过分百倍的冒险多了去了,为什么因为对象是贺绅就要耍赖皮? ……好像更可疑。 她的犹疑和矛盾全都落在对面的贺绅眼底。 他敛睫,看向朱伊伊面前的那杯酒, 眼底闪过一抹自嘲和落寞。 原来对她来说,抱他一下,都变得那么不情愿。 半晌, 贺绅身子前倾,抬手要去拿那杯酒替朱伊伊喝下时,对面的人动了。 朱伊伊两手揪着衣摆,顶着其他人看热闹的目光,步伐僵硬地朝他走来。 贺绅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 在他失神的片刻工夫, 熟悉的温软怀抱将他轻轻环住。 朱伊伊不是纯瘦的身材, 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 身上软乎乎的,曾经情到浓时的夜晚, 贺绅亲手在她身上写过四个字, 肤若凝脂。小姑娘的头发也是独一无二的青桔味, 擦过侧脸时, 味道悉数钻入贺绅的鼻腔,再从四肢百骸直达心脏。 独占欲在脑海里疯狂撕扯。 贺绅手抖了下。 短暂的拥抱不到一秒, 朱伊伊环住他肩膀的手很快松开,就在瞬息之间,贺绅没有思考,只是放任自己随心,身子微不可查地往后倒了倒。 随着惯性,本该站起的朱伊伊再次跌进了贺绅怀里! 软扑扑紧捱着男人劲瘦的胸膛。 跌坐在他的西装裤。 撞到了。 朱伊伊脸蹭地一红。 她甚至忘了爬起来,慌不择路地道歉:“没、没站稳。” 贺绅气息有些乱,他眯了眯眼,镜片后的瞳孔掀起波澜。 这个姿势他们常做。 在沙发,在浴缸,在盥洗台,在厨房,在驾驶室,朱伊伊也是像这样坐着。 贺绅知道朱伊伊最喜欢这个姿势。 因为严丝合缝。 贺绅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深呼吸几次,再睁开眼时恢复成一贯的平静。 仿佛刚才的意外对他来说只是蜻蜓点水。 “起来。” 朱伊伊恍然初醒,手脚并用地从贺绅身上爬起来,又小小地道声歉,强装镇定地起身,“好了,大冒险完成。” 一个小插曲没什么人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又过去了。 只有朱伊伊还红着脸,心不在焉地不知道想些什么。 李玖贱兮兮地摸过来,压低声音:“体感怎么样,爽不爽?” 朱伊伊生无可恋:“爽。” “有多爽?” “爽翻了的爽。” 李玖没想到还能从朱伊伊嘴里听到这种大尺度的话,笑得不行。 朱伊伊脸烫,耳朵烫,脑子晕乎乎。 方才意外跌倒没及时站起来,并不是因为她发呆,而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贺绅脖颈处佩戴的领带。 深蓝色,条纹,像极了她买的那条。 朱伊伊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她刚抱住的男人,可惜现在隔得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 是眼花了吗? 玩了几个小时,一场聚会结束,众人意犹未尽,加微信的加微信,找人脉的找人脉,再挥着手道别。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再见是为了更好的相遇”这一套,有的,仅仅是五湖四海,异乡异客。 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两天假期过去,又到周一。 Amy近半个月都在外地忙项目,宣传策划部都是夏宁西代管。 自从上次在办公室贺绅训了夏宁西之后,她就把矛头全部对准了朱伊伊,柿子专挑软的捏,她斗不过Amy就来斗朱伊伊。 反正在她的眼里,朱伊伊就是Amy的走狗。 所以这两天朱伊伊的任务有点重,容易饿还缺水,早晨进公司嘴里都叼着一个猕猴桃。 原以为她来得迟,走到公司大厅,发现还有两个人也才刚到。步履靠近,听见是熟悉的谈话声,脚步倏地停下来。 “吕总监客气了,您愿意把这个项目交给我负责,是我的荣幸!” “夏副主管的能力我一直很信赖。” “谢谢吕总监!” 夏宁西笑:“之前听同事们说贺总对谁都无所谓,唯独对吕总监高看一眼,今天相处了才知道,吕总监确实善解人意,肯给我们这些小职员机会。” 吕珮扬了扬唇:“公司里传这些话可不太好。” “传别人跟贺总当然会觉得不好,但那个人要是吕总监,”夏宁西别有深意,“贺总不会介意的。” 像这样讨好的话,吕珮进时瞬后听到不少,每次她都只是笑而不语,这次亦然。 不承认,也不否认。 因为她明白,模糊才是一个事情的最好界线,有的东西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 这次依旧是弯唇笑笑。 两人说完,转身朝电梯口走。 夏宁西不经意回头,看清后面的人是谁,眼里的谄媚转为冷嘲:“来过公司就是好好上班,谁允许你吃东西了,培训时候的员工守则忘光了?” 朱伊伊神情淡然地吃着水果:“夏副主管,员工守则是要求员工不要在上班时间吃东西,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吧。” 夏宁西冷哼一声。 果然是Amy的狗做多了,嘴都利索了。 想当初朱伊伊刚进公司的头两年畏畏缩缩,讲个话都像蚊子哼。 朱伊伊自动忽略夏宁西能刀死人的眼神,说了句“麻烦让让”,慢慢悠悠地进了电梯,摁了宣传策划部的所在楼层。 电梯门缓缓关闭。 没了她这个电灯泡,夏宁西接着讨好吕珮:“吕总监,京城冬天干燥,我知道有家餐厅最近出了一款新的冬季水果餐,还是温热的,要不要给您订一款尝尝?” “不了。” 吕珮拒绝,若有似无地朝电梯里的朱伊伊投去一道目光,落在她沾着猕猴桃汁水的嘴唇,轻描淡写:“我不吃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夏宁西不懂。 朱伊伊懂。 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与贺绅的阶级差距,就是在遇见吕珮和南尔的那天。 那是朱伊伊和贺绅在一起的第二周。 在公司他们是地下恋,朱伊伊每次都是在时瞬集团大楼后面的公交站牌等贺绅。等的无聊,她就爱在周边走走逛逛,有一次看见最爱吃的烤红薯,朱伊伊一下子买了四个。 她想的是,她跟贺绅一人一个。 还有的两个分给待会儿要见面的南尔与吕珮。 当天贺绅坐的是加长版库里南,车一停,朱伊伊就咧着嘴哒哒哒跑过去:“贺绅!” 男人任她撞进怀里。 见她跑的小脸红红,满头大汗,从西装上衣口袋抽出一张白净手帕,给她擦了擦:“怎么出那么多汗,又去哪玩了?” “我没玩!”朱伊伊喊冤,笑嘻嘻地捧着怀里的烤红薯,“我刚去买烤红薯啦,我买了四个!我们一人一个!” 贺绅不碰路边摊,但从没嫌弃过朱伊伊送给他的东西。 她以为他的朋友也会这样。 但没有。 朱伊伊记得她兴致勃勃地拉开车门时,里面坐着一男一女。 南尔翘着二郎腿,掌心把玩着一支六位数的钢笔,看样子在跟吕珮讨论合同。 吕珮闻声回头,见朱伊伊突然出现,愣了愣。 彼时的朱伊伊傻啊,什么都看不透,傻乎乎地举着烤红薯,眼睛亮晶晶地问:“你们要吃烤红薯吗?” “不了。” 她有些失望,“很好吃的,你尝一个吧?” 吕珮看向她手里黑漆漆的烤红薯时,眼里闪过一抹情绪,声音很淡:“我们不吃这种东西的。” 在朱伊伊的交际圈里,分享烤红薯并没什么不妥。 就像她跟章博源在高中时分享同一包小辣条,跟李玖在大学时分享烤串和瑞士卷,工作后会跟凌麦分享好吃的小饼干。 那时的小姑娘,过于普通的生活和平庸的经历,令她想不明白“这种东西”是哪种东西? 不爱吃的东西? 直到某天,她恍然间明白,吕珮口中的“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下等,低级,脏。 而在豪车里看她的吕珮,眼底闪过的一丝情绪是厌恶。 朱伊伊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上层阶级的人,都喜欢用“这种东西”来指代配不上她们身份的东西。 比如下等低级的烤红薯,比如穷酸上不得台面的她。 电梯门彻底关闭- 忙忙碌碌到中午,朱伊伊和凌麦提早去食堂吃饭,抢占最新出锅的菜肴,热气腾腾。 凌麦端着餐盘,啧啧称叹:“上次是温牛奶和每日一轮换的菜谱,现在又多了新鲜的水果摆盘,咱们公司是不是世界首富了啊。” 朱伊伊这两天有些孕反,本来没什么胃口,看着餐盘里垂涎欲滴的猕猴桃和切好的草莓尖尖,忽然就有了点食欲。 她笑笑,“可能最近天气冷了,还干燥,公司多了点福利吧。” 凌麦狂塞了几口猕猴桃,甜糯的口感吃起来幸福地眯眼,“好好吃啊!” “那这些也给你吧。”朱伊伊把一整块猕猴桃拨给她。 “你不是喜欢吃猕猴桃吗?” 朱伊伊抿了口温牛奶,“我不喜欢吃熟透的猕猴桃,太甜,我喜欢吃那种生的酸的。” 凌麦光听描述就觉得牙酸,龇牙咧嘴的,“你这癖好够有挑战性的。” 顿了顿,又补:“跟我怀孕的表姐似的。” 朱伊伊:“……” 吃完饭,两人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去办公室工作。 一天的时间在敲击键盘和漫天遍地的文案初稿中度过。 到了下班的点,凌麦还在工位上趴着补觉,她今晚得加班,朱伊伊没吵她,放轻手脚离开。 坐地铁到城南老旧小区,朱伊伊下车后买了一份小馄饨。 这些天朱女士归家次数越来越少,她工作累也懒得做饭,索性买份馄饨对付一下,当做今晚的晚餐。 没想到,一打开家门,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 “妈,你回来了?” 厨房里,朱女士系着围裙,一手颠锅,一手炒菜,“饭差不多弄好了,还差这个菜,你去洗手吃饭。” 朱伊伊凑过去看了眼,虎皮青椒配虾滑。 她洗完手回来,把菜端到桌上,“妈,你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啊?” 朱女士忙完一阵咕咚咕咚地喝水,解下围裙的时候还哼歌:“大人的事儿你们小孩儿少管。” 朱伊伊看她妈这样大概率又是打麻将狠赚了一笔。 她笑着问:“你身上有多少小金库啦?” “你问这个干吗?” “打麻将也得有本钱啊,你要是缺钱了就跟我说,”朱伊伊从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我上周办的新卡,以后你就用这张卡里的钱。待会儿吃完饭我教你怎么微信绑定银行卡。” “……不用。” 朱女士没什么文化,也不爱玩手机,顶多刷刷小视频。 在扫码支付越来越推广的时代,她依旧坚持用现金,说是扫码付款她不放心,她又不认识字,到时候人家把她钱骗走了都不知道。 朱伊伊劝了她很多回都没用。 “妈,你得学,”朱伊伊认真科普,“现在科技发达,外面都是用扫码付钱,你带现金的话别人找不开,也容易掉,得学着怎么扫码支付。” “我是说不用这张卡,”朱女士把卡推回去,“我用不了什么钱。” “你不打麻将了?” 朱女士咀嚼饭的动作慢了些:“……你管我打不打,烦人,闭嘴吃饭!” 闭嘴怎么吃饭? 朱伊伊想反驳,怕被打,乖乖地捧着碗。 用完饭,朱伊伊照例准备去洗碗,被朱女士一手拨了出去,“我来。” “妈,我可以的。” “可以什么可以!”朱女士瞪了眼她的小腹,“你最好给我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别出岔子,老娘不想因为你费心思。” 她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朱伊伊习惯了,刚要撸起袖子帮忙洗碗,忽然听见朱女士慢吞吞开口:“那个,昨天我跟你陈婶聊天,她说她老家有个侄子,三十岁,还是个公务员,你要不——” “妈。” 朱伊伊打断:“我怀孕了,还相亲像什么话。” 一提到怀孕这茬,朱女士就像跟点燃了的火药桶,洗碗的动作都变重了,噼里啪啦的:“相亲就不像话,你怀孕就像话了?说得好听,那你倒是把孩子爸带回来给我看看啊!” “不知道它爸是谁。” 朱伊伊破罐子破摔。 朱女士刚要骂,又冷静下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问:“你跟我说实话,真不知道它爸是谁?” 朱伊伊没忘记她现在的水性杨花人设。 点头,嗯一声。 朱女士冷不丁把碗一摔,语气淡淡的仿佛说了句晚饭吃什么:“我今天见到贺绅了。” 朱伊伊心里咯噔一声,手里的碗险些掉在地上,她轻颤着眼睫,还没开口,又听见她妈道—— “他说孩子是他的。” 第18章 “去医院,现在。” 水龙头还在淅淅沥沥地放水, 不知不觉放了满槽。 水溢出来打湿裤子的那刻,朱伊伊陡然惊醒,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你下班前一小时。” “在哪儿见到的?” “你管我在哪儿见到的!”朱女士横眉冷对,一锤定音,“我告诉你,贺绅什么事儿都跟我说了,包括你怀孕的事!” 朱伊伊低头,看着还在哗啦啦放水的水龙头发呆,过了些时候抬手关了。 没了水声,厨房里安静的只剩下呼吸。 朱女士歪了歪头, 凑近,低声试探:“孩子就是贺绅的,对不对?” 朱伊伊胸口微微起伏, 捏着碗的手丝毫感受不到冷水的冰凉,而是一阵阵发烫。 她动了动唇瓣,一句是或不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朱女士沉住气,乘胜追击, 循循善诱道:“贺绅都跟我说了, 等你们一和好就去领证, 给你举行最豪华最贵的婚礼,结婚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 就在家里当个全职妈妈, 享清福。” “?” “贺绅他连戒指都买好了。” “?” 朱伊伊蹙紧的眉头一下子放松, 不知所措的慌乱一扫而光。 什么就在家里当个全职妈妈享清福, 贺绅永远都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看她妈就像看一个大骗子。 “你骗我。”她笃定道。 朱女士一哽,咳嗽几声, 扬高声音:“你个死丫头,你妈我骗你什么了,我骗你图什么啊!” “你就是骗我。” 朱女士很不服气地想要掰回一局,但看着朱伊伊淡定的表情,就知道这回计划失败。她不情不愿地继续洗碗,语气硬邦邦的:“你怎么知道我骗你?” 朱伊伊不语。 其实她妈说的话也没错,换做其他人也会这么想: 贺绅优秀。 她平庸。 所以她谈了贺绅这样家世长相样样出挑的男人,必然是死死扒着不放手,整天黏着他,一找到机会就拉着他去领证,用孩子套牢他。而贺绅那般成功的男人,必然是看不上朱伊伊的,对于她想要结婚的想法百般推辞,甚至吵架,分手。 错了。 大错特错。 因为不想结婚的从来不是贺绅,他甚至在发生关系的那晚就有了买戒指和结婚的想法。 不想结婚的人。 是她。 先丢了戒指说分手的人。 也是她- 夜深人静的晚上,朱伊伊洗完澡就要往被子里钻,余光瞥到衣柜边的落地镜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她站在镜子面前,动了动尚且纤细的身材,小腹平坦,暂时还看不出弧度。 用手摸了摸,也没什么感觉。 “喂。” “……” “你妈喊你呢。” “……” “你外婆是大骗子。” “……” 可能是觉得自己跟肚子说话有点儿诡异,还有点傻逼,朱伊伊随手拍了下肚子,嘟囔一句:“没意思。” 躺到床上,准备刷会儿视频就睡觉,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看清来电人,朱伊伊迅速接通:“喂,玖玖。” 那边的李玖好像在忙,哼哧哼哧地喘着气,“累死我了,终于搬完了……我刚帮我爸妈搬行李呢。” “搬行李?” “出国用的。”李玖喘了几口气,“手续前两天就办完了,本来计划下星期走的,结果两个老人家昨天看了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降温下雪,索性后天就动身。这不,我跟许知疏今天收拾了一天东西。” “这么快?”朱伊伊一把从床上弹起来,“那你今年过年……” “不回来了。” 电话里传出脚步声,是李玖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她说:“两个老人遭不起来回坐飞机,这两年就都在国外过了。最快的话,可能大后年回来一趟吧,我老家农村的宅基地还得回来处理一下。” 朱伊伊微怔,心里忽然涌上来几分不舍,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难过:“玖玖。” “嗯?” “羡慕你。” “真的?还是舍不得我?”李玖柔声安慰,“没事啦,以后你有空就来我这边,我家特别大,专门给你留一间房!” “嗯,舍不得你。” 也想成为像你一样优秀、自信、大方的女孩子。 两人聊了会儿,朱伊伊犯困,李玖跟她说了时间地点就要挂电话。 朱伊伊眼睛都眯上了,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噌地睁开眼,人都清醒不少。 她试探地问:“这次不会又是很多人的聚会吧?” “放心,就咱们。” “那就好——” “和贺绅。” 朱伊伊哑了声音,困意全无- 李玖一家周三出国,时间约在了周二傍晚。 朱伊伊紧赶慢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下班的时候还剩下一点尾巴,拷进U盘打算带回家看。 坐上去酒店的地铁,十几分钟到达跟李玖约好的目的地。 入目是一座小资轻奢型餐厅,透过窗看,里面多半是两三个人一起用餐,环境清幽。 朱伊伊推门进去,找到李玖在手机上发来的位置。 意料之外,又像是意料之中。 那里早早地坐着一个人。 朱伊伊早该想到的。 贺绅从不迟到,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下,就连他们交往时的每一次约会,他都不曾晚点过。 商人最重时间原则。 朱伊伊在原地踌躇,脚踩着平底小白鞋,一动未动。 看了眼手机,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她给李玖发条消息:你们到了吗? 几秒后,李玖回:堵车呢,估计要堵好久。 朱伊伊:啊?那怎么办? 李玖:没事啦,你们先吃。 朱伊伊看着最后四个字,头皮一麻,熄屏,把手机装回兜里。 她轻叹口气,最不想面对的事情还是来了。 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位置。 男人身形挺拔,坐姿端正,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边等人,便轻松成为人群焦点。 四周不少女人偷瞄他。 朱伊伊龟速般走过去,走到贺绅对面时僵硬地坐了下来。 见他看着她,故作淡定地打招呼:“哈……哈……hello.” 说完朱伊伊就后悔了。 hello是什么鬼。 说个嗨都行啊。 贺绅看向她身后,空无一人:“他们呢?” “估计还要一会儿,”知晓他不喜别人不守时,她补充道,“玖玖说他们来的路上堵车了。” “是吗?”贺绅抬手喝了口水,说话时眉梢轻扬,语气轻快,“那再等等吧。” 很快,有服务员过来询问需要什么。 朱伊伊:“一杯温水。” 不知道昨晚凉了胃还是孕反,她今天嘴里有些反酸。 一杯温水下肚,一直翻搅的胃部舒服不少。 等了有些时候,李玖还是没有来,朱伊伊悄悄摸了摸肚子。 她有点饿了。 但东道主还没来,她先吃不合礼数。 突然,面前的桌子被人轻扣两下,贺绅叫来服务员,“点餐。” 服务员递上菜单,他却没接,而是下巴扬了扬:“给她。” “不用不用,还是等他们来再说吧,”朱伊伊摇摇头,“我,我不饿。” 贺绅见她坚决不点,单手把菜单拿过来,淡淡道:“我饿。” “……” 贺绅点完几道淡口的菜品,还点了餐厅的特色牛排,“两份。” 喝水充饥的朱伊伊怔了怔。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随后,又听见他叮嘱道:“一份五分熟,一份全熟。” 朱伊伊含着杯口的唇一紧。 贺绅不吃全熟的牛排,只有她爱吃。 在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约会,贺绅带朱伊伊去了京城新开的一家西餐厅。 那家餐厅的特色菜,就是牛排。 烛光摇曳,玫瑰娇艳欲滴,菜肴精致昂贵,还有一个绅士温雅的男士。 就连一边的侍者都忍不住羡慕朱伊伊。 只是觑到她身上普通廉价的衣服时,笑容变浅,似乎在奇怪贺绅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跟她走在一起。 朱伊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套,牛仔裤,平底鞋,白色的鞋面因为穿久了而泛黄变旧。 一切都与这家高档餐厅格格不入。 约会的喜悦被冲淡,反而多了一丝窘迫。 但更让她难堪的还在后面。 她不会用刀叉。 朱伊伊甚至不知道哪只手握刀,哪只手握叉,呆愣愣地坐在那像个误闯入童话世界的小丑,不知所措。 反观长桌对面的贺绅,微微低头,握着刀叉,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朱伊伊忽然有些鼻酸,她咬着牙,拼命忍住那点难堪。悄悄地偷看贺绅用餐,打算照猫画虎地学。 可他突然抬起头。 与惊惶失措的她对视了个正着。 她的窘态,他一览无余。 贺绅看着她无措的表情,再看向她握反刀叉的手,皱了下眉。 朱伊伊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吕珮。 那次她拿着烤红薯,吕珮在豪车上居高临下地觑着她时,也是皱着眉,眼神厌恶。 她手一抖,叉子落在了地上,发出噔的一声响。 仿佛平静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头。 紧接着看见贺绅朝她走过来时,心慌了。 “对不起……”朱伊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她只是下意识地这么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来过西餐厅,也没吃过牛排……” 她一下子红了眼:“我不是故意给你丢脸的。” 听到她说的这些话,贺绅眉头皱得更紧,停在她面前后,屈膝半蹲下来,与她保持着平视的高度:“怎么算是丢脸?” “没来过西餐厅,没吃过牛排,不会用刀叉,这样丢脸吗?”他语速缓慢,音量也轻,像是怕吓到她,“可没有一个人天生就会这些。我也不会。” 她泪眼蒙眬,说不出话。 贺绅捡起那根掉落的叉子,塞进朱伊伊的手心:“抱歉,是我没注意,让你难过了。” 朱伊伊最怕被人安慰被人哄,一哄她就憋不住眼泪,心里的委屈如水涨船高,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我没法像你一样认识很多东西,去过很多地方,但是我会努力去学,去跟上你的脚步。” 不到一秒,她又蛮横地撒娇:“我要追不上,你就得停下来等我!” “好。” 那晚他们吃了恋爱中的第一次烛光晚餐,朱伊伊也尝到了传说中美味的五分熟牛排。 没想到入口一阵恶心。 她呸呸呸地说电视剧都是骗人的,一点也不好吃! 从那之后,她吃牛排只吃全熟。 “在想什么?” 贺绅开口询问。 朱伊伊倏然回神,原来在她发呆的时间里,服务员已经利落地上了餐。 那份全熟的牛排此刻就摆在她的前面。 “啊?没。” 她含糊着回应一句,熟练地握住刀叉用餐,动作姿势乃至吃相,已经是跟贺绅不相上下的优雅。 但却没了从前的心动- 一餐饭快用完,李玖和许知疏还没到,中途发来一条消息,说堵车是因为前面追尾车祸了。 朱伊伊连忙追问他们有没有事。 李玖说他们没事,不过得绕路走。 也就是说,她还得跟贺绅再单独待上很久。 朱伊伊手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咽完嘴里的食物后道:“玖玖说他们在绕路,还得要一会儿。” 贺绅不太关心地“嗯”了一声,抬眼时,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视线灼灼,一动不动。 朱伊伊被他看的脸热,“怎、怎么了?”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 她低头,看见胸口沾到的蘸料,拍了拍:“好了。” “脸。” 他强调。 朱伊伊眨了下眼,从他手里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边,“好了吗?” 贺绅眯着眼,忽然,他起身大步走来,在朱伊伊还没反应过来时拿过她手里的纸巾,弯腰,俯首,用纸擦了下她的鼻子。不知有意无意,指腹摩挲了下她的皮肤,似有一阵细微电流经过,朱伊伊忍不住颤了下肩膀,尾椎骨都在发麻。 他动作多暧昧,语调就有多冷淡,收回手:“现在好了。” 朱伊伊一时间分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只有发烫的脸才提醒她这不是梦。 不等她脑子转清楚,贺绅把纸巾重新放回她手里,正襟危坐地回了原位,玩起了手机。 又是正人君子了。? 朱伊伊红着脸,小声骂他莫名其妙。 嗡嗡,桌上的手机震动两声,吸引走朱伊伊的注意力。她摁亮屏幕,垂下眼看,是李玖发来的位置共享。 他们就快到了。 朱伊伊松一口气。 李玖又发消息问她跟贺绅吃饭没。 朱伊伊打开相机,刚要拍一张桌上的残羹,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翻江倒海,一阵呕意直涌喉腔。 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声音很小,不注意很难发现,但朱伊伊还是立马捂住嘴,假装咳嗽。 贺绅却一语道破:“想吐?” 朱伊伊拨浪鼓似的狂摇头,想说不是,开口又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要死。 这下瞒不住了。 她拍拍胸脯,想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手臂却被贺绅一把拉住。 他神色凝重,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不容置喙道:“去医院,现在。” 第19章 “是她甩的我。” 朱伊伊从小到大最害怕打针, 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煞白的墙壁, 还有各种冷冰冰的器械,看得人腿发软。 大病小病能抗就抗。 近两年唯一一次去医院还是去孕检。 她往回缩了缩手,“不用去医院,我就是……吃撑了。” 贺绅的手却没放。 一个死死不放手,一个想要抽出手,两个人没有来由地无声较劲。 半晌,朱伊伊一点点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贺绅的手里扯了出来,看着他, 低声而坚定:“我真的没事,有病的话,我自己会去看的。” 贺绅下颌紧绷, 脸色有些冷。 镜片后的那双眼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桎梏。 可就在朱伊伊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紧握成拳的手倏地松开,只身走出门外。 只留下三个字:“对不起。” 朱伊伊怔了怔,不明白他那句道歉是为什么。 为了刚才的争执? 还是别的什么…… 她迟缓地转动身子, 随着贺绅的身影望了出去。 男人站在餐厅外, 倚着墙, 唇间衔着一根烟,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 低头拢火, 吐出烟圈时青雾弥漫。 板正的身姿难得有些轻颓。 也只有这个时候, 朱伊伊才能从贺绅身上的清风朗月里, 窥探出几分截然不同的桀骜与坏劣。 却又奇妙的毫不违和。 反而衬得他白日里的绅士风度是装出来的。 瞧他周身的烟雾,朱伊伊蹙了蹙眉。 她记得贺绅早就在戒烟了, 怎么还在抽? 京城一到晚上就爱起风,呼啦啦地吹,贺绅出去时没穿大衣,只套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卫衣,整个人像是隐匿在黑暗中。 冬夜寒冷,他被冻红的手指骨节格外明显。 风吹过时,勒出男人劲瘦的腰腹。 只一眼,朱伊伊就发现。 他瘦了好些。 分手后的一个月,他过得那么不好吗?- 半个小时过去,李玖和许知疏终于赶到餐厅,一段路堵得两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伊伊!”李玖没过来,站在车边招手。 朱伊伊老远就看见她手里啃了一半的窑鸡,迈步过去后问:“你这是?” “堵车太久,我饿的不行,让我老公下车给我买的,别说,味道真不错!”李玖背过身要从车里拿,“我还买了几只,你要不要?” “你留着吃吧,我刚饱了。” 李玖用纸巾擦干净手跟嘴,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道:“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让你们先吃,别等我们,不然你跟贺绅到现在还饿着!” 聊完几句,李玖看了眼时间,“不早了,饭咱们就不吃了,反正都吃饱了,我们去玩儿吧?” “去哪儿玩?” 昨晚李玖只说了一起吃饭。 “打球啊。” 李玖激动地用手比划:“刚来的路上看见理工大了,后门的灯光篮球场现在对外开放,社会人士也能进去打球。我们毕业两三年都没去回去看过,要不趁着今晚去转转?” 她们读的是京城理工大学。 听说前年大翻修,里面建筑设施焕然一新。 朱伊伊偶尔上下班途中经过理工大,也想去看看,但总是被各种事耽误。现在听李玖这么一提,有些心动,“也行,就当消食了。” 京城理工大学就在三条街开外,这次许知疏学聪明了,特意绕了一条没人走的路。 十几分钟后,到了理工大对外开放的球场。 可能是晚上,又是寒冬季节,没几个学生出来玩,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对小情侣在压马路。 许知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篮球,在手里掂了掂,问贺绅:“天冷,打个球暖暖?” 李玖一听,瞪他:“球哪里来的?好啊许知疏你是不是又仗着你那张脸去招惹小姑娘了!” 许知疏又气又笑:“男的,保安大叔,给了他五十块租的。” “这还差不多。” 他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满是幸福宠溺的笑意,把手里的衣服交给李玖,“拿好。” “放心啦老公~” 两个人说话都腻腻歪歪的,朱伊伊笑着打趣被狗粮喂撑了。 她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一转头,蓦地对上贺绅的深邃目光,嘴角笑意一僵。 他左手腕肘上垂挂着刚脱下来的大衣,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安静地凝望着她。 朱伊伊愣了下。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漫长的几秒过去,贺绅最终还是率先移开眼,看向别处,寻找能放衣服的地方。 最后视线停在一块木质长椅上。 朱伊伊随着他看过去,皱了皱眉。 大学里的长椅不止用来坐,还有猫猫狗狗跳着玩,遇到没素质的学生还会把脚踩上面。 他个洁癖敢把衣服放那儿? 见贺绅真的抬脚往长椅边走,朱伊伊还在矛盾和犹豫的天平立即倾斜倒戈。 她想都没想就跟上去,轻喊一声:“贺绅。” 分手后,她很少喊他的名字了。 他停下来,顿了顿才转身,看她。 “你的衣服……”她呐呐道,“我帮你拿着吧,那块儿经常有学生用脚踩,很脏的。” 贺绅“嗯”一声,尾音上扬,带着疑惑。 朱伊伊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咳一下,“我是说你的衣服我帮你拿!” “好,”他把衣服递过去,“谢了。” 贺绅身高将近一米九,穿得又是黑色长款大衣,走起路来像个行走的衣架,修长,挺括,特帅。 但一下子折叠起来抱在怀里,像座大山。 把朱伊伊的脸都遮起来了。 她晃晃脑袋,从衣服里面钻出来,被风吹的鼻尖有些红,小声吐槽抱怨:“衣服真大……” 贺绅单手揣兜,唇角扬了扬。 沉寂一晚的心情由阴转晴- 两个男人在球场热身,朱伊伊和李玖去隔壁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边喝边坐到看台上。 那里挡风,视野也开阔,能清楚看到球场上打球的身影。 “伊伊,你觉得贺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笨死了,”李玖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戳她脑瓜子,“我当然是问你刚刚吃饭那会儿跟他相处的怎么样。” 朱伊伊咬住奶茶吸管的齿关松了松,垂下眼,有些避而不谈,“我跟他没什么好相处的,玖玖,你别乱点鸳鸯谱了。” 这鸳鸯谱都过时了。 “这么说你真的对贺绅一点兴趣没有?”李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大学那会儿朱伊伊分明跟她说过,她喜欢的就是贺绅这一款。 沉稳,内敛。 床下戴上眼镜温润绅士,床上摘下眼镜斯文败类。 特带劲。 朱伊伊不想再谈论这个敏感话题,“我们看球吧。” 许是贺绅和许知疏的外表太过突出,在青春洋溢的大学校园里独成一股成熟内敛的气场,没多长时间,聚集来看球的女生越来越多,围了一操场。 “人还挺多啊。”李玖感慨一句后低头刷剧。 朱伊伊抬眼看去。 球场上的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卫衣,短发乌顺,随着风轻扬,抬高手臂就轻松抢过许知疏护了许久的篮球,而后一跃而起,篮球从掌心挥了出去,以一个流畅的弧度精准进框。 完美的三分球。 周边围着的女生发出轰叫声,有些吵闹。 朱伊伊却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眼睛里,脑子里只剩下贺绅的身影。 她仿佛看见了高中时的他。 骄矜,阳光,耀眼如芒。 那时的他想必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光环笼罩着。 过了会儿,许知疏手快地抢到一个球,转身一跃而起,挥臂,同样是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李玖一把弹起,激动高喊:“啊啊啊啊啊老公你好厉害!你超帅!我爱你!” 毫无准备的朱伊伊被她吓一跳:“!” 那边的许知疏笑了笑,很是满意自家老婆给出的情绪价值,看向贺绅时挑了下眉,像是炫耀:你有吗? 贺绅凉凉地扫他一眼,没搭理,而是把目光远眺向看台的朱伊伊。 他什么也没说。 但就是让人觉得有一丝委屈。 隔着数米的距离,灯光绚烂,霓虹闪烁,空气潮湿,人声喧哗,朱伊伊的心脏好似被撞了下。 仿佛听见他在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加油? 她眼睫轻颤,状似不经意地错开他的目光,埋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指甲。 每到冬天,朱伊伊指甲盖边就会起很多细碎的死皮,一碰就疼。她心不在焉,不小心扯下来一块,疼得龇牙咧嘴。 “……” 怎么,不给他加油的报应吗? 场上又开始传来篮球砸地的咚咚声响,两个男人之间的角逐仍在继续。 朱伊伊看不太懂篮球,但勉强也能分出输赢。 她数了数,贺绅大约领先五个球的样子。 在男人又抢过一个球精准中框的时候,朱伊伊知道——他赢了。 砰! 篮球撞到玻璃框发出一声闷响。 贺绅胜利。 耳边突然又传来李玖的喊声,跟上句差不多的原台词,激动中露出一丝敷衍:“啊啊啊啊老公你真棒,我爱你。” 全场都因为这声河东狮吼沉默了。 许知疏猛地转头:? 朱伊伊:? 贺绅:??? 意识到氛围不对劲的李玖,从手机小视频里僵硬地抬起脑袋,心虚地问朱伊伊:“怎、怎么这么看着我?” “你没看吗?”朱伊伊呆呆道,“刚刚是贺绅进的球。” 这位老婆,你喊错老公了。 李玖尴尬地笑两声:“习惯,习惯,一时没注意。” 朱伊伊:“啊?” “哎呀男人嘛,儿童心理学就能哄的一种生物,不用管他成没成功,赢还是输,给足价值就够。”李玖翘着二郎腿,两手一摊,很有大佬谈到自己擅长行业的悠然自得,“我追许知疏就这样的啊,管他干什么,上来就是啊啊啊好棒好帅,不出两个月他就被我追到手了。” 她砸吧嘴:“真没挑战性。” 朱伊伊目瞪狗呆。 她慢慢朝李玖竖起一个大拇指:“牛。” 早知道追人李玖那么在行,当年追贺绅的时候一定拜她为师- 另一边,结束打篮球的许知疏弯下腰,喘了喘,瞥了眼站姿依旧挺直的贺绅,突然道:“你变了。” “是吗?”贺绅抽出口袋里的纸巾擦汗,每一个动作都露出斯文端正。 仿佛刚打球时气息凛冽的人只是错觉。 “当然,高中的时候,贺少爷做什么不是慢悠悠的,球赛也没见你这么有冲劲儿过。几年不见,你打球打的真猛,赢我的心思昭然若揭,你这是打给谁看啊?” 许知疏转着手里的篮球,在地上拍了拍,自娱自乐地玩投篮,投了两个没中,球滚到贺绅脚边。他抱臂看他,接着环顾周边的一群女大学生,笑了笑:“怎么,你这是对小姑娘感兴趣了?” “你想多了。” “你当时为什么分的手?” 许知疏的话题一下子从南跳跃到北,让人措手不及。 贺绅弯腰捡球的动作顿了顿。 他想起高中时的贺绅,不谈喜不喜欢,而是谈合不合适,随口问:“又是不合适?” ——不合适。 在朱伊伊最开始追他的时候,贺绅的第一想法也是,他们不合适。 当时的朱伊伊才进公司两个月。 很瘦,有些自卑,说话做事总喜欢低着头,说话比蚊子哼还要小。 但在其他人都怕得罪贺绅这个顶头上司避而远之时,只有她。 只有朱伊伊傻乎乎地凑上去。 甚至胆大妄为地在下班无人时,蹲在公司地下车库门口,堵住贺绅的车。 炎炎夏天,空气潮湿闷热。 等累了就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满头大汗,白净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她一边嘟嘟囔囔地骂蚊子狗屎,一边苦着脸挠痒。 忽然,她抬眸看见了他。 彼时的贺绅坐在驾驶座里,余光瞥见朝他跑来的人,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发动,开车。 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没想到一向胆小的朱伊伊竟然张开双手,拦他的车。 明明干着彪悍的事,她脸却红的像天边的火烧云:“贺、贺总。” 刚出学校大门的小姑娘还很青涩,双手死死抓住衣角,磕磕巴巴地说话:“那个,我想……” 她在想什么,贺绅当然知道。 商人最精明。 更何况还是贺绅这样从小就培养的商人,只一眼,就能看见她眼底对他的倾慕。 但他只是平声打断:“朱伊伊。” 贺绅顶着一副令她心动的绅士模样,残忍又无情地开口:“我比你年长,比你理智,比你势力,也更比你现实。” 随后转头望着她,眼神冷淡:“所以你不要喜欢我。”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一怔,慢慢地嘴一瘪,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死死咬住唇,一声不吭。 倒是很有志气。 贺绅没什么表示,开着车离开。 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朱伊伊红了眼的那刻,一向古井无波的心脏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下。 不疼。 但存在感足够明显。 “问你话呢——” 许知疏稍微扬高的声音拉回贺绅的神智。 接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好心规劝:“我知道你家庭状况跟我们不一样,你也身不由己。但我说句实话,日子是自己的,谈个喜欢的才能感觉生活的滋味,不是单看合不合适。” 不过半秒的失神,贺绅恢复成平日的冷静,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懒得说,没开口。 就在许知疏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沉默是默认时,贺绅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缓缓开口:“你怎么就确定我谈的不是喜欢的?” 许知疏晃了晃神。 紧接着又听到他说—— “而且不是她甩的我?” 第20章 那天相亲宴的孕检报告,会是他寄的吗 因为第二天李玖和许知疏就要赶飞机出国, 不能玩太晚,到点四个人就散了, 一场短暂的聚会落幕。 分别前,李玖狠狠抱了下朱伊伊:“这次回国还是觉得国内待得舒服,一周一眨眼就过去了。” 朱伊伊也有点舍不得地回抱她:“等你有空了就飞回国看看,没空的话我们打视频。” “说好了啊,到时候可不准烦我骚扰你!” 这时许知疏的车正好开过来,李玖黏糊一会儿松开手,看着后面贺绅的那辆迈巴赫,她撞了下朱伊伊的肩膀:“有没有戏?” “啊?” “我问你跟贺绅有没有戏, ”她笑的不怀好意,“有的话我跟知疏帮你。” 朱伊伊无奈:“玖玖你回去吧,明早还得赶飞机呢。” 见她这样, 就是没戏喽。 李玖欲言又止,可看着朱伊伊一点都不想跟贺绅扯上关系的样子,最终也只是叹口气。 算了。 强扭的瓜不甜。 走前,她最后叮嘱一句朱伊伊路上小心,上车后跟她挥挥手离开。 车身远去, 消失在街头。 朱伊伊背好小包, 转眼看见贺绅还站在原地。 没了外人, 又开始恢复公司上下属的关系和称呼,她道:“贺总, 我也先走了。” 她转身走远。 自然也没注意到半明半暗的光线下, 男人眉眼敛着, 脸部隐藏在昏暗中, 探不出喜怒- 地铁就像一条分界线。 地铁线向北是霓虹都市,而向南, 尤其是到了老旧区后,入目一片荒芜。 早些年政府说要开发这一带,但说着说着就没影儿了。 这里就像是被人遗忘的城中村。 蒙尘的路灯摇摇晃晃,光线昏暗,黑漆漆的小路看都看不清,坑坑洼洼,一脚一个坑。而且这边管制不严,路边不少人摆摊,绝大部分是卖菜的,烂菜叶子、碎猪骨头、摔烂的鸡蛋壳,混杂在一起发出难闻的酸臭味。 朱伊伊出了地铁后,捂着鼻子加快行走,走到尽头后大口呼吸。 这边都是水果摊,气味不冲。 大晚上老板还没走,坐在摊子后面拢着手等生意,好不容易逮着个朱伊伊,连忙问:“买猕猴桃不,半折。” 朱伊伊还真停下来,去摊子上挑挑拣拣,“都是熟的?” “甜得很!”老板拍着胸脯,“我做生意实诚,只卖熟透了的,那些夹生的酸的我不卖,当然了,也卖不出去。” 朱伊伊嘴一咧:“我就要生的酸的。” 她一下子称了小半斤的猕猴桃,还是半折,脚步轻盈地往小区走。 许久以后。 藏在拐角的一辆车才现身,月光下,银灰色的车外壳发着浅淡的光晕。 半开的车后窗里,男人唇间衔着一根烟,轻轻吐出烟雾,胳膊搭在车沿,掸了掸烟灰。 烟蒂燃烧殆尽时,朱伊伊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他收回视线,“开车。” 司机是贺家新来的,不懂贺绅大半夜不回家来这又脏又臭的地方干嘛,不过不敢出声询问,只负责做事。 “是,贺先生。” 车引擎发动,往市区路道开,经过朱伊伊刚买过的水果摊时,贺绅偏过头,看了一眼- 隔天朱伊伊请了半天假。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而逝,到了她去产检的日子。 她孕11周左右,这次主要是去医院检查胎儿颈后透明层的厚度——NT检查。医生说如果胎儿的颈后透明度在2.5mm以内,则为正常,如果超出,则胎儿发育为畸形的可能性大。* 朱伊伊一大早就去了医院做检查,等报告的时间很长,中途她去吃了顿饭。 两个小时后回来正好取到报告。 工作日来产检的人很少,朱伊伊很快进到科室就诊。 诊室里是个女医生,干脆利落地接过报告后看了几眼,又问了朱伊伊几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宝宝很健康。” “好。” “不过你有点偏瘦,平时注意营养,另外多加休息。”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朱伊伊拿着报告单下楼。 报告单上只有一团模糊的图像,她看了几眼都没找出哪里是小孩儿,折叠好收进包里。 …… 朱伊伊只请了半天假,下午回到公司继续上班。 凌麦听说她没来得及吃饭,发消息说自己帮她占了位置,让她直接去食堂。 不过她们打饭打得迟,排了十几分钟的队,很多荤菜被一抢而光,就连新鲜水果也剩的不多。 凌麦可怜兮兮:“只有一块猕猴桃。” “我的待会儿给你。” “呜呜呜伊伊你真好!” 两人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吃饭。 凌麦用筷子戳中猕猴桃,大口往嘴里塞,咬了一口后浑身僵住。 她两手掐着脖子,神色痛苦:“伊伊!” 朱伊伊刚要把自己那块猕猴桃夹过去,看凌麦脸都红温了,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着急道:“你怎么了?” “这猕猴桃……” “猕猴桃怎么了?” “这猕猴桃,”凌麦艰难道,“有毒。” “?” 凌麦忍着酸意呸呸呸地几口吐掉,狂灌了几口水才缓过劲儿来,嘶啦嘶啦地吐舌头:“好酸啊,不仅酸,还是生的!” 朱伊伊也蒙了,“生的?” 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口感,牙关都感受到酸意,的确是生的。 可昨天还是熟的。 凌麦咽不下这口气,拍桌而起:“我去问问打饭的阿姨!” 朱伊伊怕她那暴脾气冲动惹事儿,陪着她一起去,问了一圈下来,才发现是她们排队排错了。 公司今天新出了一款水果福利餐。 一款甜的,一款酸的。 她俩没注意打了酸的水果。 凌麦:“……” 朱伊伊:“……” “好奇怪啊,谁家好人不吃甜水果,非要吃酸的——”凌麦吐槽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哽住。 她嘶了一声,抱臂,摸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状:“伊伊,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你是不是认识咱们集团的餐饮部经理啊?” 凌麦沉吟几秒,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我总感觉食堂是跟着你的胃口变。” 朱伊伊怔了怔。 什么荒唐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好似一根羽毛在身上挠了挠,心里痒,喉头痒,浑身的血液都伴随着凌麦简单的五个字而加速流动着。 凌麦只是随口一说,没当真,“我开玩笑的啦。” 毕竟她们都是996小职员,上哪去认识公司高层。 朱伊伊却第一回有些沉默- 因为中午食堂吃饭时的聊天,下午上班的朱伊伊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被夏宁西揪住了小辫子。 “朱伊伊,办公室是用来上班的,不是用来发呆的!”夏宁西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自然要狠狠地损,“你要实在不想干可以走人!” 朱伊伊低头不吭声。 “说话啊你。” 她慢悠悠地道:“对不起,夏副主管,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夏宁西还没骂出口的话堵在喉咙里。 原本都做好了朱伊伊跟她对呛的准备,没想到她转头就认错,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夏宁西不情不愿地离开。 朱伊伊坐回工位,在旁边猫着腰的凌麦立马靠过来,“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还让夏宁西给逮着了?” 朱伊伊什么也没说,只摇摇头。 凌麦安慰她:“没事儿,再等等,Amy姐就快回来了!等她回来,咱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呜呜呜呜。” 她借着假哭的由头扑进朱伊伊怀里,蹭来蹭去,笑嘻嘻地说真软啊。 朱伊伊:“你自己没有吗?” 凌麦幽怨地看她:“你说呢。” 朱伊伊:“……” 上午请了半天假,耽误不少工作。 鉴于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朱伊伊打算今晚加个班。 她给朱女士打了个电话,意外地,那边竟然没人接。 不过也正常,这个点朱女士多半是在搓麻将,她妈一打起麻将来就格外认真,经常懒得接电话。 朱伊伊发了条消息过去,说自己今晚八点半后回家,让朱女士先吃饭,不用等她。 随后,把手机搁在桌上,开始专心工作。 夕阳落下,夜幕悄然升起。 办公室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下班,等时间来到九点的时候,整个部门只剩下朱伊伊一个人了。 她打了个哈欠,伸懒腰,打开手机看,朱女士还没回她消息。? 她妈今天打麻将这么专注? 那她也不用着急回家了。 办公室里人走光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工位还亮着。 昏黄的光线照亮着小小的一隅之地。 朱伊伊瘫在椅子上,放空脑袋,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稍后,她拿出包里那张孕检报告,摊开,指腹轻轻摩挲。 孕11周。 已经两个多月了。 她记得她第一次查出怀孕的时候,是在跟贺绅分手的前一天。 那晚她一直笑嘻嘻的。 贺绅问她,“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朱伊伊跨坐在他腰腹上,搂着他的脖颈,右手中指上的钻石戒指闪闪发光,那是贺绅送她的求婚戒指。 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Tender. 她神神秘秘地咬他耳朵,娇娇地说:“秘密!” 贺绅问是惊喜吗? 她说是。 他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告诉他。 她说明天。 他说好。 他期待着明天,期待着她说的惊喜。 但第二天等来的是朱伊伊的分手。 一张薄薄的孕检报告躺在手心没什么重量,却有着改变生活轨迹的力量。 从相亲局被寄来一纸报告后,朱伊伊回归平静的生活再次掀起波澜。 而这些波澜,无一不与贺绅有关。 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贺绅。 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绅士。 绅士风范,绅士做派,就算精明算计,那也是在生意场上,她这个前女友还不值得他花费这么大的心思。 可今天凌麦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又像是拨开云雾的一点光明,尽管脑洞大开不合常理,却又诡异地能解释很多事情。 比如食堂的温牛奶。 生的酸的猕猴桃。 朱伊伊掂了掂手心的纸张。 ——还有相亲宴上那张一直找不到寄件人的孕检报告。 是她想多了吗?- 这两天。 夏宁西好像看出来朱伊伊最近有些魂不守舍,特意蹲点盯着她,打定主意在Amy没回来之前找她的麻烦。 “员工培训的时候明明说过每个人都得有备份,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夏宁西坐在办公桌后,转了转椅子,嘴上语气严厉,眼底却露出几分幸灾乐祸,“还是说,你不想干了?” 朱伊伊情绪浅浅地盯着她:“员工培训的时候是说过,我有U盘,也有备份。夏副主管,是你的要求太苛刻。” 今早,夏宁西突然找她要许久之前一份资料采集的备份。 那不是刚需。 朱伊伊也没空去备份那些以后不会再碰、也根本用不上的东西。 可夏宁西坚持要。 她说没有。 夏宁西正好找到由头冲她发难:“这个项目的初始阶段当初可是派给你跟进的,是我太苛刻还是你对自己太不负责,对公司不负责?” 她从椅子上起身,走过来,冷笑:“就算是我故意对你苛刻又怎么样?” 上次碰巧被贺总看见,有他撑腰。 这一次也会? 她可不行朱伊伊这么一个小职员能引来集团负责人的注意。 朱伊伊平静道:“所以你得意思是,必须看到备份了?” “是。” “我没有。” “没关系啊,”夏宁西就等着这个时机,她耸肩,“大不了我上报给吕总监喽,到时候降薪还是怎样都是你的锅。” 朱伊伊皱了皱眉。 她本以为只是夏宁西主动找茬,没料到背后还有一个吕珮。 她握了握空拳:“什么时候要?” “现在。” 朱伊伊抬眸,“夏副主管,真把我逼走了,你觉得Amy姐回来不会找你算账吗?” “你!”夏宁西最讨厌别人用Amy来压她,气得胸膛起伏,可又没几句话能反驳,说到底还是因为斗不过Amy才来找朱伊伊撒气的。 她冷哼一声:“明天我要拿到所有的备份资料。” “好,”朱伊伊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明天给你。” 出了办公室,朱伊伊站在门边静了静。 刚刚答应夏宁西答应的那么干脆,不乏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现在稍稍冷静,才觉得有些难度。 资料整理起来很麻烦。 通宵勉强可以。 可她现在怀孕了…… 朱伊伊靠着墙,大脑放空,突然,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一丝白光。 她睁开眼。 眸底有一抹亮色。 谁说她没有备份的,她有,当然有—— 就在丢失在贺绅公寓的那个U盘里。 那里面有着朱伊伊从大学时就备份的各种资料,就连她大二大三上的专业课论文都在其中。 朱伊伊倏地握紧掌心的手机,像是抓住了一丝生机。 唇角也如释重负地笑了下。 只是半秒后,弯起的唇角有些僵硬。 她已经很久没联系贺绅了。 朱伊伊打开微信,点进那个许久没聊过的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在宣州出差时。 她踌躇一会儿,慢慢地打出几个字:贺总,你…… 删掉。 贺绅,我…… 再次删掉。 朱伊伊打字的手越来越慢,就在她想着算了,打算退出聊天框时,对面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有事吗?” 好像他在那一头等了她许久,许久。 20-30 第21章 怕我这个前任撞上了你的相亲对象? 朱伊伊望着那三个字, 有些失神,直到面前路过几个同事跟她打招呼, 她才醒过来。 打字回:贺总,您今晚有空吗? 贺总:有。 贺总:什么事? 朱伊伊:我想再去一次公寓,找下我的U盘,您看方便吗? 那边突然没了消息。 几分钟过去都没回,像是石沉大海。 朱伊伊面对夏宁西淡定的心,忽然就有些乱了,握住手机的指尖紧了紧。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怕他没空? 还是,怕他拒绝? 良久, 那边终于回复了一条:方便,下班我载你。 朱伊伊前两个字时刚要放松,瞥到后面一行心又重新悬起来。 她眼睫轻颤, 想回复说不用,贺绅仿佛料到一般,先一步发来:这样省时间。 她打字拒绝的手指停下,最后回了个“好”字。 总归是她求人,姿态放低些- 到了下班的时间, 凌麦伸个懒腰, “伊伊, 走不走?” “我今天还没忙完,”朱伊伊敲了敲键盘, “你先走吧。” “好吧, 那你早点回来啊, ”凌麦想起刚刚她妈发来的消息, 叮嘱,“城南那边的地铁晚上好像要检修, 到时候坐车麻烦,打车又贵!” “记住啦,”朱伊伊挥手,“拜拜。” 时瞬不强制加班,一般到了下班的时间,该走的就走,没多久办公室的人少了一大半。 朱伊伊瞥了眼电脑时间,才六点,依她之前与贺绅交往的经验,他这会儿极大概率还在工作。 要么开会,要么签字,总之不会这么早下班。 她拆了袋小饼干,边吃边给朱女士打了个电话,意外地,那边竟然没人接。不过也正常,这个点朱女士多半是在搓麻将,她妈一打起麻将来就格外认真,经常懒得接电话。 朱伊伊发了条消息过去,说自己今晚加班,让朱女士先吃饭,不用等她。 随后,把手机搁在桌上,开始专心工作。 月明星稀,一切都静悄悄的。 办公室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下班,只有她一个人的工位还亮着。 昏黄的光线照亮着小小的一隅之地。 朱伊伊处理完明天的一部分事情后,抬起头,已经快到九点了,她打了个哈欠。 这个点贺绅大概忙得差不多。 她摁亮手机,看见屏幕上半小时弹出的一条消息,愣了愣。 打开,发来人是“贺总”。 朱伊伊一把从椅子上弹起来,点进去看。 贺总:下班了吗? 他半小时前就问她了。 朱伊伊暗骂自己是个迷糊鬼,都不知道中途停下来看一眼消息,忙回复一条消息过去。 朱伊伊:贺总,抱歉,刚没看手机,你还在吗? 贺总:下来。 朱伊伊:下哪儿? 贺总:车库。 朱伊伊心口微微起伏,像是被羽毛轻轻剐蹭。 他一直都在车库等她- 时瞬集团这个点还有别的人在加班。 朱伊伊摸到车库去的时候很小心,戴着羽绒服的兜帽,把脸挡住,怕被人看见。 她这样子落在车内的贺绅眼里,狗狗祟祟的。 朱伊伊看见贺绅打着双闪把车开过来,往后座走。 手一拉,打不开。 她又拽了拽,还是拉不开。 朱伊伊跑到副驾,敲了敲玻璃,里面的贺绅降下窗户,“怎么了?” “后座打不开。” “后车门坏了,”他语气平淡,“你坐前面,副驾。”? 朱伊伊怀疑地看了眼崭新的豪车。 中看不中用啊。 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安全带有点紧,怕压着小腹,朱伊伊把小包往前挪了挪,在肚子和安全带之间隔出一个空隙出来。 “我好了。” 贺绅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引擎,余光却见小姑娘悄咪咪的动作收入眼底。 那里,尚且平坦。 贺绅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 开了一段路程后,他开口说话,俨然又变成了工作严谨的总裁::“怎么这么晚还在加班?” “还好吧,不算太晚。” 要不是以为他加班,她早回去了。 贺绅眉骨拢起,“你平时都很晚睡?” “偶尔工作忙的时候睡得晚,”朱伊伊调整了坐姿,脑袋倚着座椅,“现代人熬夜很正常。” “可你以前不熬夜。” 朱伊伊动作一顿,靡乱放纵的场景在脑海里交叠闪现。 脸唰地一下红了。 大学时的朱伊伊熬夜堪比熬鹰,追剧追到凌晨四五点睡都是常有的事儿,更别提工作后加班。 不料在一起后,贺绅格外反对她熬夜。 第一次他好声好气地劝:“伊伊,不要熬夜。” 第二次他无奈地笑:“宝贝,乖,早点睡。” 第三次他仍旧是语调温柔:“你真不想睡觉?” 那会儿朱伊伊抱着电脑追古偶剧,对男女主人公的感情嗑生嗑死,还掉眼泪,听见贺绅不厌其烦地让她睡觉,她小声抱怨:“别吵我啦。” 卧室的空气陡然安静下来。 突然,一只手猛地合上电脑。 朱伊伊愣了愣,抬头,撞见男人深沉的目光里。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压进了床褥。 “不想睡觉?”他问。 “嗯。” “为什么?” “我不困。” 半晌,男人淡淡道:“这样啊。” “那我们来玩个游戏,”他平静的脸色像是山雨欲来,“玩累了,你就困了。” 那晚。 他们做了四次。 一边看电视一边做。 朱伊伊面对着电脑,屏幕放着电视,还倒映着他们羞耻又亲密的姿势,她甚至能看着屏幕数贺绅动作的频率以及幅度。 她哭着说她要死了。 “是吗,可不听话的孩子要长个教训的。” 贺绅亲她的耳朵:“这就是熬夜的惩罚。” 她想开口,求饶也好,辩驳也罢,贺绅突然加速,她一下子红了眼,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她最后只呜咽地骂了两个字:“变态。” 每当夜晚来临,在床榻间,在贺绅摘掉眼镜时,朱伊伊就觉得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是绅士。 是变态。 之后朱伊伊学乖了,再也没熬过夜。 不过早睡早起的效果也很明显,那段时间她身体好了很多,生理期来的时候都不怎么疼了。 只是现在贺绅这么坦荡荡地提出来,她莫名羞耻。 她那哪是不熬夜,分明被做的熬不了夜。 朱伊伊瓮声瓮气道:“还不是因为你……” 贺绅挑眉:“嗯?” 尾音轻轻上扬,像极了床上的时候,她受不住了让他轻一点,他假装没听见地“嗯”一声,等朱伊伊要重复一遍的时候陡然加重。 是他能干出来的恶趣味。 朱伊伊脸越来越烫,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魔怔了还是什么。 总想那档子事儿…… 她红着脸,像热锅上的烙饼,不说话了- 到公寓时,繁星缀上夜幕,寒风萧瑟。 朱伊伊先去了一趟书房。 进门前,脚步微顿。 她想起了上次来公寓找U盘,她在书房闯出的祸—— 那满满的一盒套全被她扯了出来。 朱伊伊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这次寻找的时候肉眼可见地小心很多,尤其是到抽屉前,她只用两根手指慢慢地拉。 没套。 她紧绷的手松了力,抬眼,不经意与靠在门框上懒懒望着她的贺绅对视。 男人身姿松散,眼神戏谑。 仿佛一眼看透她在想什么。 她眼神躲闪,装模作样地在书桌其他地方找。 依旧没有。 朱伊伊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明明以前只放在书房的U盘到底掉哪儿了。 最后一丝机会也没了吗。 “没找到?”贺绅还穿着公司的西装,走过来,半靠在书架,随便扒拉几本书找。 朱伊伊摇摇头,神色低落。 “会不会在别的地方?”贺绅语调缓慢,翻书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有些突兀,他像是随意提起,又像是循循善诱,“也可能在卧室什么地方。” 朱伊伊蓦地抬头,“次卧你收拾了吗?” “没有。” “我去看看!” 次卧室朱伊伊在公寓的房间,虽然她跟贺绅发生关系之后多半是跟他睡,但偶尔也会自己一个人睡。 次卧在主卧对门。 刚走进走廊,已经能闻到独属于贺绅身上的气息,雪山冷杉,与冬日的霜雪相得益彰。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他的气息格外浓郁,像是要把朱伊伊完全裹挟。 她轻轻推开门,摁亮灯,光线撒下来时,屋内通明。 朱伊伊进去的脚步滞住。 出乎意料,次卧竟然一点没变,还与她走时的样子差不多。 就连她当初搬行李撞歪的榻榻米都没摆正回去。 朱伊伊手抖了下,心头有些发热。 她仓惶地垂下眼,控制那股不该涌上来的一样情绪,按捺下去,直至平静后,再走进去。 次卧很大,里面东西也多,朱伊伊找了半个小时都没找到,最后目光落在歪倒的榻榻米时,鬼使神差地蹲下来摸了摸。 一个冰凉的金属贴着指尖。 她眼睛一亮,一把抽出来,果真是玫瑰金的U盘:“找到了!” 贺绅眼神深邃,唇角暗勾:“很好。” U盘找到后,时间也很晚了,朱伊伊拿起包就要走。 摁亮手机的时候才想起凌麦下班前说地铁检修的事儿,现在回去只能打车,很贵。 她步子停了停,有些为难地回头:“贺总?” 贺绅站在玄关,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那个,城南的地铁在检修,你能送我一下吗?”朱伊伊垂着眸,有些为自己的厚脸皮害臊,“你要是忙的话,也没关系……” “走吧。” 男人声线淡淡地往外走。 他食指勾着车钥匙,仿佛早有准备。 朱伊伊懵了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话。 没到城南小区门口,朱伊伊就要下车。 贺绅单手搭着方向盘,问:“不回家?” “我在路边吃个夜宵。” 她孕后经常容易饿,尤其是半夜,在家的时候朱女士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地嘴上骂她麻烦,几分钟后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给她吃。 不过今晚她妈一直没回消息,估计是打麻将不回家了,要么就是没等到她回来先睡了。 她不想回去吵醒她。 朱伊伊去了常去的小面馆,老板都跟她混熟了,操着一腔方言热情地招呼:“小朱又加班了啊,还是一碗清汤面?” “嗯对。” “好,你坐会儿……”老板话音顿了顿,努努嘴,指向门外,“这位是?” 朱伊伊放下斜挎包,刚要坐,见老板的反应,回头一看,坐下的动作僵了僵。 贺绅半只脚踏入店面。 他生的高,腿也长,西装革履,踩着皮鞋,独属于上位者的气质与这家平凡的小店格格不入。 朱伊伊眨了下眼,“你没走?” 贺总踱步到桌边,扫了眼周遭环境。 面积小,但很干净。 他神色缓了缓,走到朱伊伊对面坐下,冷不丁道:“我也饿了。” 朱伊伊瞪大眼,见他毫不避讳地直视她,好半天明白过来:“所以,你也来吃夜宵?” “嗯。” “公寓不是有家政阿姨吗?” “太晚了,阿姨来不方便,”他绅士风范十足,“就不麻烦她了。” “……” 这话说的,朱伊伊都找不到话反驳。 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桌子,把菜单推过去:“那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吗?” 贺绅只觑了一眼:“你呢?” “清汤面,”想到什么,她补充,“没有肉的,一般人觉得不好吃。” 贺绅轻点桌面的指节顿了顿:“那你为什么吃?” “便宜啊,分量足,一大碗4.5,当做夜宵充饥很划算。” 贺绅慢慢垂下眼,低声道:“跟你一样。” 朱伊伊点点头,斜过身子跟老板说两碗清汤面。 夜晚店里人少,老板手脚利落地上了两碗冒着热气的清汤面,葱花,挂面,香味浓郁,在寒冷的冬夜驱走不少寒气。 朱伊伊是真的饿了,拿起筷子就吃,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像个奋力进食的仓鼠。 很快一碗面见底,胃部暖呼呼的。 吃饱了。 她用勺子喝了口汤,抬头时,发现对面的贺绅只动了两口,一碗面还是满满当当。 一看就是吃不习惯。 朱伊伊偷偷坏笑。 吃瘪了吧略略略。 她用纸巾擦干净嘴,去柜台付款,老板笑呵呵:“那位老板一起付了。” 朱伊伊愣了愣,走回桌边,刚要问贺绅账单的事,突然听见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小贾啊,你这孩子真懂事。” “阿姨客气了。” “唉,我真没福气,要是上次相亲成了,你做我女婿多好。” 两个说话的人越走越近,经过店门口的时候,朱伊伊看清了。 一个是她妈朱女士,另一个是她上次的相亲对象,贾皓仁。 看样子相处的十分融洽。 朱伊伊来不及多想这两个人怎么又扯到一去了,一把蹲下,顺带拽住贺绅的裤腿,摁着他坐稳,生怕他回头。 要是被朱女士撞见他们在一起吃面,天都得塌。 等两人走远,朱伊伊才站起来。 一扭头,对上贺绅面无表情的脸。 他冷不丁地问:“我很见不得人?” 朱伊伊沉默:“……” 她想说不是你见不得人。 是现在的我们见不得人。 “没有没有,贺总误会了。” “是吗,那就是朱小姐怕我这个前任撞上了谁,”贺绅语调很慢,渐渐逼近,语气危险:“比如挽着你妈胳膊的那个前相亲对象?” 第22章 他,也很喜欢。 听他这么一问, 朱伊伊嘴巴张开想要解释,可说不出一个字来辩驳。 贺绅目光黯了黯。 他转回身, 端起杯子喝水,凉透了的水灌入喉中莫名滚烫,像是夹杂着怒意的火星子,一触即燃。 朱伊伊却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一门心思全都飞在她妈跟贾皓仁的身上,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就要走。 背对着她的人突然开口:“分手的时候你说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朱伊伊蓦地停下。 “那你呢?”他缓缓道,“跟我分手不到两个月,你相了五次亲。” 朱伊伊脚步钉在地板上, 好半天才挪动一步。 她没说话就离开了。 背影消失得极快。 本就只有两人的店内只剩下贺绅一位顾客。 他起身要走。 只是走到门口时,又突然折返回柜台。 从厨房里忙活完出来的老板看见他还没走,愣了愣:“你没跟小朱一块走啊。” 贺绅不答, 反问:“她每晚都来你这吃吗?” “对啊,这边儿的店少,就我一个人开到12点,小朱每次晚上饿了就来我店里点清汤面吃。” “没有肉?” 老板挠挠头:“清汤面4.5,放肉我亏本啊。” 还有一个原因是店快倒闭了。 城南这片地儿都是穷人, 没几个愿意出来下馆子的, 但想开到城北店面租金又贵的离谱, 老板也是进退两难。 贺绅不随身带现金,抽了一张卡推过去, 淡声说:“这张卡里的资金就当我对你这家店的投资。” 老板被这块馅饼砸呆了。 “我入驻资金只有一个要求, 店内所有菜品不涨价, 清汤面里加肉, 要新鲜的瘦肉。” 顿了顿,他低声道:“还有, 不要告诉她。”- 朱伊伊回到家的时候,朱女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是回家的诱惑。 已经到洪世贤抛弃艾莉的剧情了。 她妈翘着二郎腿,哼着歌,心情貌似很不错。 朱伊伊换鞋,不动声色:“母亲大人,今天打麻将赢了很多钱啊?” 朱女士哼歌的调调停了停,过了会儿接着哼:“不是。” “今天没打麻将?” “昂,没打。” 那怎么不回她的消息? 朱伊伊觉得她妈最近有点奇怪,早出晚归的,遇见第二春了? “那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路上碰见小贾了,哎哟人长得俊,还有钱,”朱女士笑着说了两句后,重重叹口气,瞥了眼朱伊伊的肚子,“没缘分啊,做不了我女婿。” 又是这些话,朱伊伊耳朵都要听的起茧子了,“那个叫假好人的?” 她幽幽道:“名字叫成这样没准就不是好人。” 朱女士抽了下朱伊伊的胳膊,瞪她,一板一眼地纠正:“人家叫贾、皓、仁。” “啊疼疼疼。” 朱伊伊捂着胳膊逃离沙发:“不说了,我洗澡睡觉去。” 说完,不等朱女士发火麻溜儿地跑进浴室,门一关。 世界都清净了-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 冬天洗澡是酷刑,朱伊伊也担心自己感冒,洗澡都是光速,冲完擦干净立马套上睡衣。 套到一半,瞥见浴室雾气朦胧的镜子时,倏地停了下来。 她缓缓扭过身,面对着沾了水汽的镜面,抬手擦掉一些。 朱伊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忽然想起在香港游泳时拍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穿了件纯白色的泳装,被贺绅单手揽在怀里,男人青筋若隐若现的手臂,和她饱满软乎乎的胸脯形成鲜明对比。 对比之前,好像大了一点? 她犹豫几秒,慢慢地,好奇地揉了揉自己的胸。 好软。 好大。 她好像忽然明白凌麦为什么这么喜欢蹭她了。 他,也很喜欢。 浴室门突然被人拍了拍,是朱女士的声音:“你在里面游泳啊,那么长时间不出来,冻感冒了我看你怎么办。” 朱伊伊如梦初醒。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发着烧,手猛地缩下来,藏在背后。 跟被人撞见糗事了似的。 她难以启齿地答应一句:“就出来了。” “这丫头真是不让人省心。” 朱女士念叨着回了房睡觉。 朱伊伊有点羞耻地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儿。 她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怀孕时间越长,越容易想这些事。 从浴室里出来,冬天的寒气直往身上扑,朱伊伊哆嗦着回到房间,在被子了捂热了才探出手,拿过手机。 手指下滑,直到停在今天刚联系过的对话框。 她点开,没发消息,直接转了一笔账过去。 [你发起了一笔转账4.5] 那边几乎是秒回:? 朱伊伊有些意外,怔了怔,打字解释:刚刚吃面的钱。 然后,就没然后了。 手机静静地躺在枕头边,第二天朱伊伊去上班都没响应。 消息没回,钱也没领。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贺绅是太忙顾不上回,还是,不想回- 第二天上班,夏宁西早早地等在办公室里。 朱伊伊昨晚睡得不错,今天来得早,部门还没人来。 她刚走进,就受到对面飞过来的一记眼刀。 “……” “备份呢?”夏宁西化着精致妆容,双手环胸,一手摊着,“有的人没忘记昨天夸下的海口了吧?” 朱伊伊嘴里还嚼着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不急着说话。 她这副沉默的态度落在别人眼里,倒像是没完成工作而心虚。 夏宁西勾唇:“怎么,没找到?” 朱伊伊还是不答。 冬日的清晨冷,她端着保温杯去接水,里面泡了养生茶。 她浅浅抿了一口:“你希望我找到还是没找到呢?” 在夏宁西眼里,朱伊伊一直都没什么攻击性,霎时听见她这句夹枪带棒的话有些怔愣,眉头一紧,语气冷着:“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夏副主管,”朱伊伊从包里摸出一个玫瑰金色的U盘,挂在中指,部门的灯光照耀下发着细碎的光芒,“你可能要失望了。” 夏宁西眸中惊起一丝微波。 她咬了咬牙,明白自己像是被朱伊伊耍了,从早晨来的那一秒开始就故意做出那副样子,耍她! “朱伊伊,耍我是吧?”夏宁西心口起伏。 朱伊伊安静地看着她,咽下养生茶,正欲开口说话,另一道嚣张肆意的声音传来—— “就耍你怎么了?” 标志性的港腔普通话,音色明艳,仅是听见,就能幻想一株艳丽玫瑰。 朱伊伊循着声音看过去,看清来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再是悦意。 她咧嘴笑:“Amy姐。” Amy穿着一身黑大衣,窄腰,长腿,皮靴,一头大波浪卷发,光是站在那儿不说话都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实在美的过分。 她今天没穿高跟鞋,但一米七五的身高足以碾压夏宁西,经过她时,眼尾一扫,轻视而凛然:“夏宁西,我看你真是胆子大了,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你当我是死的?” 夏宁西典型的欺软怕硬。 她跟Amy斗了几年,每次都吃亏出糗,见到Amy就像耗子见了猫,刚才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 她蠕动着唇瓣不敢说话。 Amy轻嗤:“怕了?” 夏宁西死死咬着唇,眼底闪过一丝愤怒,面上却隐忍不发。走前瞪了一眼朱伊伊,不甘地离开。 “没劲。”Amy淡淡评论一句。 她笑:“想我没朱朱?” 朱伊伊点点头,转而关心道:“Amy姐你出差瘦了好多。” “国外来回跑,太累了。” “那你要注意休息啊。” 聊了几句,Amy让朱伊伊下午跟着她去开会。 忙碌的一天很快过去。 出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到下班的点了。 朱伊伊走到拐角,隔壁的高层专梯“嘀”的一声打开。 贺绅单手揣兜,从里面走出来。 似是没料到会碰见她,他脚步顿了顿。 紧接着,电梯里又走出来一个人。 吕珮手里握着一份合同,看上去正在跟贺绅交谈:“那这次的项目就这样定了,到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 吕珮透过贺绅看见了不远处的朱伊伊,脸色冷了冷。不过数秒,换上温和的表情:“伊伊,巧啊。” 朱伊伊官方地打招呼:“贺总,吕总监。” 吕珮:“都要下班了,你还走吗?” “刚开完会。” “这样啊,那你快点回家吧。”吕珮状似不经意地走到贺绅旁边,与他并肩,勾了勾唇,“我跟贺绅马上要去谈项目,不能跟你多聊了。” 朱伊伊看着他们。 两人周身环绕的精英气场,是普通人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光环。 她低低地“嗯”了一身,挪脚,为他们让路。 须臾过去,却没人动。 朱伊伊抬眼看。 贺绅仍停驻在原地,眼神冷淡,看她像看一个局外人。 好像昨天送她回家的人不是他。 跟她一起吃面的人也不是他。 朱伊伊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只是忽然鼻尖一酸。 别过头,不再看他- 得益于朱伊伊昨晚的加班,今天事情少了很多,下班也早。 她早早回了家,走到单元楼,遇见楼下邻居,乖乖打招呼:“陈婶。” “伊伊下班了啊。” 朱伊伊看陈婶拎着一筐鸡蛋,像是买菜回来,问:“我妈没跟您一起吗?” “你妈最近可忙了,麻将都不打,哪有功夫跟我一起去买菜。” 朱伊伊愣了下:“她这几天都没打麻将吗?” “没打,天天跟着你翠姨去城北那边溜达。听说那边新建了个老年大学,最近在搞活动,很多中老年人都去那儿凑热闹了,能免费跳舞听歌吃东西,还能学认字儿呢。” 朱伊伊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妈这段时间总见不着人影儿。 忽然,陈婶小声道:“不过,今天你妈跟你翠姨吵架了。” “吵架?” “今天我们三个人去街上买衣服,你妈在路上看见一家店,把人家店名念错了,‘宝暇百货’读成了‘宝假百货’,你翠姨听到就笑话两句,说她学认字白学了,哪知道你妈一听立马急了眼,在街上跟你翠姨吵了起来!衣服都没买就跑回家!”陈婶说完这桩糟心事,无奈地拍了拍朱伊伊肩膀,“你是个好孩子,回家劝劝你妈,多大年纪了别老怄气,伤身体。” 朱伊伊点头:“好。” 她家在二楼,走楼梯两分钟就到门口。 门没关,虚掩着一条缝,里面是电视机的声音,朱伊伊随便一听就知道又是在放回家的诱惑。 这部剧朱女士看了不下八百遍,连带着她也熟得连台词都会背。 朱伊伊握住门把手,准备进去,目光在看见里面的一幕时,脚步倏地停下。 朱女士没跟平常那样躺在沙发里,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电视边。因为纺织厂工作常年用眼过度,她今年不过48的年纪,已经戴上了厚厚的老花镜。 她脑袋紧挨着电视机,眼睛专注地盯着下方的字幕,演员说一句,她就跟着念一句。 边念,边在手心里慢慢地写。 朱伊伊怔怔地看着,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件事儿。 原来她妈翻来覆去地看这部剧,不是因为她钟爱。而是台词滚瓜烂熟后,她能跟着字幕一个一个地学字。 那些人嘴里没文化的农村妇女,默默地、笨拙地跟着电视机学认字。 朱伊伊一下子心疼得不行。 …… 晚上吃饭的时候,朱伊伊喝着青菜粥,状似不经意地提一嘴:“妈,我听说城北市区办了个老年大学,在招生呢,要不要给你报个名?” 朱女士夹菜的筷子一顿。 朱女士从小就聪明,没到上学年纪就无师自通地算数认字,但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穷得饭都吃不起,朱女士只能跟着去种地,掰玉米、插秧种稻、瘦弱的肩膀扛着两百斤的棉花一点一点拖着去卖钱,只为了让她可怜的孩子吃上半碗肉。 再后来就是去纺织厂做工人,养家糊口。 所以朱女士这辈子有两大遗憾。 一是被渣男骗。 二是家里穷没上过大学。 她脸色有些不自然:“说这个干什么?钱多没地花啊。” “妈,我现在有能力了,你要是真想去,咱就去报名,好不好?” 朱女士愣了愣,心里突然就有些难过,转过头抹了眼睛,又恢复成平时的语气:“学什么学,一大把年纪了!” “妈,读书哪还分什么年不年纪的。” “算了算了,我看你就是嫌我在家唠叨是不是?”朱女士虎着脸,眼皮垂着,声音有些轻,“你妈我这一生就是个村姑命,学那些文化干什么,浪费钱。” 朱伊伊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朱女士坚持不再谈的样子,只能闭嘴- 朱女士的事像块大石头压在朱伊伊心口,一到周末,她就去了城北一趟。 冬日的京城,寒风凛冽。 朱伊伊把两只手揣进兜里,边哆嗦边往老年大学的方向走。 路不多,一会儿就到了。 果然跟陈婶说的那样,环境清幽,活动丰富,是喜欢学习的中老年人的福音天堂。 但学费很贵。 她刚问了工作人员,顶她三个月的工资。 朱伊伊兴奋地跑来,失落地回去。 走了没多久,天开始下起小雨,她没带伞,临时跑到就近的公交车站牌下躲雨。 街头驰来一辆加长版的商务车,速度极快,路过公交站牌时车轮胎激起一阵水花。 泥点弄脏了朱伊伊的鞋。 她怀孕后买的都是平底小白鞋,今天这双才穿了几次,朱伊伊暗骂一声倒霉。 她低头去包里找纸巾擦。 不曾注意到刚刚疾速奔驰的车子,又慢慢倒了回来,最后停在街边。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 皮鞋踩在积水的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脚步声沉稳内敛,一步步朝她靠近。 朱伊伊听见了,以为是等车的人,自觉地往里站了站,继续垂着脑袋摸索纸巾。 面前却遽然覆下来一道黑影。 潮湿的空气里飘来一丝浅浅的男士香水味,像雪山冷杉。这个味道闻起来清寂寡淡,鲜少有人喜欢,这些年朱伊伊身边只有一个人爱用。 她晃了晃神。 随后抬头,望了过去。 即使是双休,男人穿得依旧周正,像是去哪里谈生意,途径这边。 他静静地站在朱伊伊身前,眉骨微敛,视线落在她的小白鞋上。 突然,他蹲下来。 整洁干净的西装裤就这么直接接触地面,被积水晕湿一小块。 他目光专注,片刻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洁白的手帕。低头,弯腰,伸手,像是要替她擦掉鞋子上的泥点。 这个姿势就像睥睨一切的猎犬对他的主人,俯首称臣。 朱伊伊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蓦地退后一步。 男人的大手却一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 她往后缩了缩。 他倏地攥紧,低沉的声音不容置喙:“别动。” 第23章 “睡个男人爽一爽。” 贺绅在床上的时候, 最爱的,就是朱伊伊的一双脚踝。 纤瘦, 骨感,有劲。 夹.紧的时候,抽出,再推进。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每次结束的时候,朱伊伊的脚踝一片通红,走路的时候都是软的。 她脸红地埋怨他, 下次不要这么快。 他答应,好。 晚上的时候不快了。 更重,更长。 磨的脚踝那块凸出来的骨头微微发疼。 朱伊伊双腿如同被钉在原地。 再回神时, 白鞋上的泥点已经被擦干净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站起身,用纸巾包住手帕,叠好重新放入口袋。 “刚刚是贺家新来的司机,开车太快,弄湿了你的鞋。”他面色如常地解释, 似乎刚才的行为没什么大不了。 又是那个做什么都仿佛理所当然的绅士。 可真的当然吗? 朱伊伊眼睫轻颤, 往后退了一步。 自分手后, 她隐隐觉得贺绅有些变了,可具体是哪里变了, 她又说不上来。 总有那几个瞬间的他, 温柔又诡异。 可眨眼间他就恢复如常。 漫天的雨丝飘进公交站牌内, 打湿了贺绅鼻骨上的金丝眼镜, 他摘了下来,轻轻擦干净, 重新戴好。 “来这里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这里开了个老年大学,我来看看,”朱伊伊见裤腿被沾湿,往里站了站,“给我妈报一个。” “报完了?” 朱伊伊摇摇头:“学费太贵。” 伞面砸在地面滴答作响,整个世界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贺绅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没人知他在想什么。 片刻后,在车上等待的司机快速踱步过来,弯腰,给贺绅递上两柄伞,顺便低声提醒:“贺先生,那边的仪式要开始了。” 时瞬最近收购了一个公司,今天举行收购仪式。 所有人都在等他。 这个年纪轻轻、手段却雷厉风行的佼佼者。 贺绅抬手看腕表时间,随后把其中一柄伞递过去:“撑着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雨势渐大,朱伊伊也没推辞,接了过来。 忽然,她想起微信里超出时间没领取被退回来的转账,“那4.5你还没——” “我看起来很缺钱?”他冷不丁说。 朱伊伊:“……” 好吧,大老板确实不缺那三瓜俩枣。 她闭嘴没再提,望着男人撑伞走远- 车门缓缓关闭,隔绝外面的寒气,车内安详寂静。 只有仪表盘的轻响声。 没有贺绅的吩咐,司机不敢擅自开车,静静等着。 通过后视镜悄悄望了眼。 男人正襟危坐,仪态端方,他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张白净手帕擦掉衣服上溅的水珠。 良久,他问:“这边新开了一个老年大学?” 司机是秘书部的张特助新派来的,听到问话后想了想,“是的贺总,张特助说这片区域最近要开发。” “哪家公司?” “贾氏集团,一家小型的房地产公司。” 贺绅擦完雨水,将手帕搁置在一边,身子往后仰躺进车座里,扭头,隔着车窗看公交站牌下继续躲雨的人。 他指节轻点了点,后道:“今晚联系上对面。” 司机愣了愣,“是。”- 自跟翠姨吵了一架,又被朱伊伊追问要不要上老年大学之后,朱女士接连几天都木着一张脸,又开始早出晚归地打麻将。 字不学了,回家的诱惑也不看了。 朱伊伊下班回家,刚打开门,电视机里放着戏曲频道,不知道唱是黄梅戏还是京剧,沙发上的朱女士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的。 “妈,”她叹气,“你想看就看,想学就学,没必要避着我。” 朱女士睡眼惺忪:“什么避着你,这孩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怕朱伊伊好端端地又扯读老年大学的事儿,她捶捶肩膀,关了电视:“困了,去睡觉。” 她妈态度坚决,朱伊伊也不好强逼。 更何况学费确实贵。 那晚过后,母女二人谁都没再提老年大学的事。 就在朱伊伊以为这件事告一段落时,这天回家,家里除了朱女士,还有陈婶,听声音两人聊的热火朝天的。 “陈婶。” “伊伊下班了啊,”陈婶笑呵呵地招手,“过来过来,有个大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 陈婶笑得合不拢嘴:“城北的老年大学,听说被个大公司收购改成公益组织了,以后专门给中老年人做慈善,不收学费!” 朱伊伊微怔。 她上次去老年大学,特意问过,的确是营利性组织,学费很贵。 “您从哪听来的?” “活动单上写了啊,”陈婶从围裙兜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单子,笑着说早上还好好的,刚刚被他孙子拿着玩了会儿,揉成这样。她摊开,抚平,“今早刚发的单子呢,你看,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陈婶年纪大,不过也有初中文化,认得不少字。 朱伊伊拿过来看,果然是公益慈善。 “怎么突然改成公益慈善了?” “好像是一个大集团,收购了建办这家老年大学的房地产公司,听说是响应政府的要求,就改成慈善组织了。”陈婶直笑着说是件好事儿,“你妈啊,这下没什么顾虑了吧。” 朱伊伊看向朱女士。 朱女士还有些不好意思,板着脸,也挡不住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无所谓,是你陈婶和你翠姨两个人非要拉着我去,他们不打麻将,我跟谁打?去就去咯。” 朱伊伊跟陈婶对视了一眼,俩人憋住笑。 都知道她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 陈婶走了没多久,朱女士也跟着去打麻将,她今天高兴,大概率晚上不回来吃饭。 朱伊伊很有先见之明地下楼买饭吃。 现在是饭店,下班高峰期,稍微大一点的门店挤满了人,她去了庄家面铺。 是她每晚吃夜宵的那家。 刚走进去,朱伊伊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老板,你这是在新装修?” “小朱啊,”老板系着围裙,忙里忙外,大冬天头上都热出了汗,“最近想把点好好装修一下,之前那点地儿太小了,被人进来都下不了脚。” 朱伊伊挑了常坐的位置:“一碗清汤面。” 老板应了声好。 没几分钟,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朱伊伊看着堆了满满一大碗的牛肉,傻了眼:“老板,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没要牛肉面,我点的是4.5的清汤面。” “这就是清汤面啊。” 朱伊伊犹疑:“是……吗?” 老板笑嘻嘻:“是啊。”- Amy结束项目回归宣传策划部后,继续带着小组跟进朝鸾的项目。 这部电视投资巨大,每一项都精益求精。 这段时间又忙了起来。 朱伊伊这几天都睡得不太好,尤其时瞬的午餐丰富营养,而且菜谱日换,她每天都吃得很饱。 一饱,就晕碳水犯困。 这个毛病在孕后更加明显。 Amy进部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朱伊伊手撑着脑袋打瞌睡,手里的文件一扬,都要敲上朱伊伊脑袋瓜了,又停在半空。 她仔细端详着朱伊伊的变化。 白了,圆润了,整个人像一颗在雪水里浸泡的珍珠。 “皮肤真像剥了壳的蛋,”Amy感叹,“好白好滑啊。” 还伸手戳了戳。 朱伊伊没睡熟,被戳醒了,见是Amy立马支棱起来:“Amy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上次朝鸾的道具策划案是你提交的?” “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问题,是道具组和美术部那边有问题,”Amy不耐烦地翻个白眼,“他们自己没能力喽,本来已经审核过关的东西现在又说做不了,没事找事。” 朱伊伊休眠电脑,起身,“那我现在要重新拟一份吗?” “拟什么拟,犯蠢啊你!”Amy一生气就自动切换粤语,骂了几个朱伊伊听不懂的词后,拧着眉说,“亲爱的,在职场呢千万不要抢着做那些不属于你的工作,因为没有人会感谢你,你也不会因为那些额外的工作而获得奖赏或升职,你上面有的是人抢功劳,轮不到你。所以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该你做的做,不该你做的,坚决不做。” 朱伊伊懂了,“那我待会儿送去美术部。” “OK.” 正事聊完,Amy兴致满满地问起朱伊伊最近用了什么护肤品,把牌子推荐给她。 “护肤品,没用啊。” “真的吗?”Amy奇怪,“可我觉得你最近皮肤好了很多诶。” “有吗?”朱伊伊倦乏地摸摸脸,她反而觉得最近没睡好,整个人都有些憔悴。 “亲爱的你最近熬夜了,这么困?” 她摇头:“没熬,就是睡不着,躁得慌。” Amy是个老司机,玩过的男人数不胜数。 她坚信女人只有充盈自己,把自己给满足了,玩爽了,才有力气赚钱工作。 作为时瞬的白领,她压力当然不小。 去酒吧放纵,看中哪个小奶狗玩玩睡睡也是常有的事儿。 乍一听朱伊伊这带着歧义的话,她红唇一勾:“原来是躁得慌才睡不着啊。” 朱伊伊这会儿像个憨憨,“Amy姐你也这样吗?” “当然,不过好办。” 她眼波流转:“睡个男人爽一爽。”- 本以为Amy上班时说的话是开玩笑,朱伊伊没有放在心上,下班时,出公司,见Amy坐在车里朝她招手时,才明白—— 她!认!真!的! “亲爱的,”Amy胳膊搭着车沿,做着琥珀美甲的指间夹着一根女士香烟,说话间红唇微张,吐出烟雾,“要试一下这个吗?” 夕阳,美女,香烟,爆珠。 朱伊伊被Amy不拘一格的风格惊艳住,随即看清她手里的香烟时,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后退几步:“不用了,姐,我不会抽烟。” “很简单的。” “我不会,”她脸有些红,“初中那会儿试过,被呛得流鼻血。” 那时候的朱伊伊没朋友,生活压抑,情绪崩溃到极点时,她也趁着晚自习偷偷跑到小店,红着脸,抖着手,斥巨资买了一包烟。 走前又买了一支打火机。 怕被人发现,她偷偷躲到学校外面的公园,孤身坐在长椅上。 夜色几近要将她包围裹挟。 小小瘦瘦的身影,要是不特意去看,根本没人看得见。 就像她这个人,淹没在人海里,是芸芸众生里再平凡不过的一个。 抱着那样的想法,朱伊伊紧张害怕地点了火,颤着手抽出一根烟,笨拙地学着学校里那些男生抽烟的样子,叼在嘴里,低下头,拢火点烟。 可刚点燃,烟就掉在了草地上。 真笨。 她那样骂自己。 朱伊伊看着地面,崭新的烟,泛黄的鞋,开了缝的旧校服裤,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 看着看着,她视线朦胧,莫名掉了一颗眼泪。 一团糟。 生活一团糟,情绪一团糟,她整个人生都是一团糟。 最后,十五岁的少女还是抽了那根烟,好学生踏入坏学生的地界,她也叛逆了一回,以近乎孤注一掷的姿态。 烟很呛,比白酒还要刺鼻,朱伊伊剧烈咳嗽后,流出了鼻血。 她本来不想管的,让血流,流死她算了。 但那晚,如天降神祇般,有一个男生走了过来。 男生背着光,个子很高,不太像是初中生。 他走近,捡起那根未熄灭的烟,扔进垃圾桶。就在朱伊伊以为他只公德心强路过时,他朝她走了过来。 男生戴着眼镜,口罩,专属贵族学院的纯白校服和领带,衬得他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如星辰般耀眼,遥不可及。 “给。” 他嗓音淡淡,递给她一张纸。 朱伊伊眼睛被泪水模糊一片,只看清男生一个朦胧的轮廓,她哽咽着接过:“谢谢……” 等她擦掉泪水想要看清时,男生早已走远。 直至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不见。 第24章 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下她的唇。 烟散去后, Amy把朱伊伊拽上了车,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二话不说就把车开了出去。 在城市夜景里拉开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朱伊伊坐在副驾驶,手捏着安全带,三令五申说她不去酒吧。 Amy答应地爽快:“那就不去。” 到了之后,才发现的确不是酒吧。 是娱乐会所。 比酒吧过分一百倍的地方,声色犬马,狂欢放纵。 朱伊伊一脸幽怨:“姐,你说过不带我来这种地方的。” “我说过吗?”Amy伸出食指挑了挑朱伊伊的下巴,那样儿要多轻佻有多轻佻, 偏偏她人长得带劲,所以这一幕看上去还挺赏心悦目,她看着朱伊伊皱紧眉头的样子, 笑得不行,“行了,不逗你,今天带你来呢,主要是来参观一下。” “这是我新开的店。” 朱伊伊仰头, 望着面前这座拔地而起的高楼, 奢华的装修, 处处奢靡,她惊讶了好一阵:“姐, 原来你是个隐形富豪啊。” Amy咳嗽几下:“低调, 低调。” 踏入大门, 两边的侍者弯腰行礼。 走过长廊, 满墙的水晶碎钻,灯光下闪闪发亮。 朱伊伊跟在Amy后面, 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比上一回陪她去酒吧还要惊奇。 一直走到尽头的舞池,富有节奏感的音乐,绚烂四射的灯光,眉飞色舞,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 Amy走到吧台,侧头发现没人,余光一扫,发现朱伊伊还停在舞池外,半天不动一步,比在酒吧时还要拘谨。 她伸出食指,轻轻勾了勾:“过来,朱朱。” 朱伊伊抿抿唇,慢慢腾腾地踱步过去,周边疯狂扭动的人时不时碰到她一下,她一激灵,拔腿就跑,到Amy身边身体还紧绷着。 “姐,我们来这干嘛?” “找乐子啊。” “?” “朱朱,你就是太听话了,太乖了,所以你的生活才会如此乏味。” 侍者为Amy端来一杯她常饮的红酒,她拿过,问朱伊伊需要什么。 朱伊伊:“我不渴。” Amy知道朱伊伊不喝酒,这个年纪的姑娘入职场没多久,也不倡导酒桌文化,她一向不勉强这些。 她对侍者低声轻语几句,交代完,挥挥手让人退下。 少顷,舞池的人被清走一半,轰炸的音乐停了,环境清净不少。 一群穿着西装,身材健硕,长相俊俏的男人走了进来。 各个生的高大,站成一排,像一座山。 齐齐鞠躬问好时,气势骇人:“Amy姐好!” 朱伊伊往后躲了躲。 “怕什么?”Amy推着她上前,“这都是我专门为你挑的。” 她愣了,回头问:“挑什么?” “你不是躁得睡不着吗,让他们陪你聊聊天,看看电影,消遣消遣。”Amy勾住朱伊伊肩膀,另一只手抬起,在十个男人的面前轮番一指,最后停在最中间的少年身上,“就你了。” 男人十八一枝花。 少年长相最为年轻,眉眼弯弯时满满的青春感。 他笑着上前,歪了下脑袋:“姐姐。” 朱伊伊大脑宕机。 她懂了。 这是男模! 男生仍是那副讨好乖巧的笑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又喊了一声:“姐姐?” 朱伊伊一僵,欲哭无泪地看向Amy:“姐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生委屈地耷拉下狗狗眼,弯腰,单手撑着膝盖,有点儿可怜道:“姐姐,是我不好吗?” 啊啊啊啊啊啊。 朱伊伊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苦哈哈的,“我想回家了,我妈还在家等我吃饭。” Amy:“……” 跟一小学生似的。 不远处,有人正举着手机拍摄下这一幕。 屏幕的画面中,有十一个人。 一个纤瘦的女人。 十个强壮的男人。 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欲拒还迎。 这画面拍得要多八卦多八卦,要多劲爆多劲爆。 南尔也没想到自己跟狐朋狗友来这家新开的会所玩,别的碰不到,竟然碰到了朱伊伊。 他轻呵一声。 南尔返回微信,打开一个对话框。 发了两条消息过去后,再咻咻咻地一连发了几张图片过去轰炸。 …… 与此同时。 另一边,时瞬集团的高层会议室正在举行跨国会议。 一桌人都在听着海外经理的汇报。 坐在首位的贺绅双手交握,神色严肃。 突然,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 [朱伊伊水性杨花。] [我深深唾弃。] 是来自南尔的两条微信消息。 贺绅本欲挪开的目光顿住。 随后,满会议室的人便眼睁睁地看着一向规矩严谨的贺绅,拿起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发消息。 贺绅:? 南尔又发来一张照片。 [看看,分手才多长时间,都点男模了。] [还一点点十个。] 贺绅长久地盯着手机屏幕,目光落在那条抓住朱伊伊的手臂时,眼睛微眯,温和的面具背后,闪过一抹阴沉。 威压铺天盖地的袭来。 登时会议室气氛冷如冰窖- 前几天朱伊伊下班被Amy拉去会所的事,不知道怎么被凌麦知道了,这两天都缠着她问:“男模怎么样,帅不帅?”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了,”朱伊伊把她脑袋推远一点,“不知道。” “骗人!” 凌麦抱臂,下巴高高昂起,誓有朱伊伊不说真话她就一直闹下去的架势。 她就想知道男模什么样的怎么了! 她一个黄花大姑娘这么点要求都不能被满足吗! 朱伊伊要去财务部一趟,怕耽搁,一脸无奈道:“爽爽爽行了吧。” “真的?” “是啊,”朱伊伊抱着文件,随口敷衍,“爽翻啦。” 话音将落,财务部的大门被人从里拉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来。 她看了过去。 率先出来的男人,脚步沉稳地往外走,视线却在触及朱伊伊时,步履一停。 在那么多人面前,贺绅不躲不闪,就这么静静地、淡淡地盯着她,足足看了数秒。 那目光像草丛中捕猎的狼,阴恻恻的。 与他斯文的外表极度违和。 朱伊伊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她避开面前人强烈的视线,低着头,如避洪水猛兽般进了财务部- 今晚宣传策划部集体加班。 这倒不影响朱伊伊,她一整天都在财务部,最近朝鸾项目已经开始宣传了,宣传策划部在拨资金。 这是个要紧差事,Amy只信她,派她去了。 到了晚上八点多。 财务部不少人下班了,朱伊伊拿着东西回部门,手机叮咚一声。 是凌麦发来的语音:“伊伊,我今晚得去医院接我侄子,再过会儿就九点了,我要开溜。” 朱伊伊边出财务部边低声回:“别走电梯,待会儿被夏宁西撞见了,你先走楼道,到下一楼再坐电梯。” “我手上还有一份报表咋办啊。” 朱伊伊看着手机只有百分之五的电量,迅速用语音回:“我现在去楼道,你把报表给我,你溜。” “爱你么么么。” …… 十分钟后,朱伊伊拿到凌麦的报表,上楼回部门。 突然,楼道的应急灯闪了闪,细微的电流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滋啦滋啦”地响几声后,灭了。 黑暗来得猝不及防。 朱伊伊握住栏杆的手指蓦地抓紧。 她停下,掏出兜里的手机,刚打开手电筒,屏幕立即弹出电量告急的提示。 也不到能坚持几分钟。 朱伊伊咬咬牙,加快步速地上楼,就在距离安全门仅有一步之遥时—— 手臂被人轻轻一拽。 她毫无防备地后退,手机有光的那一面也被人堵住,天转地转之间,整个人面朝着墙,后背朝外。 朝着身后不知道是谁的人。 紧接着,一股陌生的气息靠近。 “Amy姐?” 不像。 “麦麦? ” 也不像。 直觉告诉朱伊伊,好像是个男人。 “你谁啊,干什么,放开。”朱伊伊的手还被拽在,她往后缩,那人的力道蓦地加重。 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受到那人在摩挲她的手腕。 细细地,慢慢地,一寸寸地,像是要强硬地抹去什么不干不净的痕迹。 朱伊伊有些慌乱,声音抖了抖:“这里是公司,外面就是策划部的人,大家都在加班,我喊一声就听见了。” 身后人毫无反应。 像人,又不像人。 连呼吸声都浅得听不见。 朱伊伊慌了会儿就冷静下来了,不知道是谁在故意恶作剧,她悄悄地握紧手机,身子迅速翻转。 她转过来,面朝那人。 手里的手电筒也晃了晃,就在光线要照过去时,那人反应更快地先一步摁住。 死死地摁住。 整个楼道再次陷入黑暗。 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依稀能听见有人说话:“公司搞什么啊,怎么突然停电了?” “跳闸了吧。” “上次就这样过,不是说修好了吗?” “谁知道啊。” 而一门之隔的楼道里,朱伊伊瞪着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她心跳砰砰。 就在她要开口喊人时,一道陌生的气息逼近。 然后。 什么东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轻轻地碰了下她的唇。 朱伊伊僵住了。 就在她发懵的工夫里,唇上受到的压力很快离开,桎梏她的那股力道也随之消失。 她呆呆地站在漆黑的楼道口。 不知过去多久,楼道的光线再次亮起。 她被刺得睁不开眼,闭着缓了缓,等适应之后才睁开。 朱伊伊望着除了她以外再无一人的楼道。 她迟缓地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唇。 神智飞到了九霄云外。 第25章 “误会你在挽留我。” 深夜, 楼外寒风簌簌,公寓暖意盈盈。 贺绅结束工作, 关闭电脑,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突然,手机嗡嗡震动,响起一阵特殊的来电铃声。 他脚步一顿。 这是在分手前些天,朱伊伊用他的手机设置的专属铃声。 那次贺绅在忙,没及时接到她的电话。 下班后,小姑娘气鼓鼓的,刚上车就上手摸他西装裤。小手滑不溜秋, 摸来摸去,不小心碰到禁区,两人都是一怔。 他们在车里也做过。 贺绅讳莫如深地看她。 朱伊伊脸一烫:“你看我干什么!” 她像个发怒的小兽, 动作凶狠地从他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正儿八经地解释:“我是来拿这个的。” 她说他今天没接她的电话。 她有点不开心。 所以她在贺绅的手机里,设置了一个专属于她的来电铃声。 贺绅进浴室的方向,蓦地掉头,走进卧室, 动作流畅地拿起手机。 只是目光扫到来电人时, 有些错愕, 随后眼里的亮光渐渐黯淡。 不是她。 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直到来电因为长时间未接通而自动挂断, 贺绅才回过神。 他忘了。 手机系统重启更新, 铃声自动设置第一顺位的曲子。 现在所有的铃声都是这一个。 没有朱伊伊的专属铃声了。 贺绅脸色冷淡下来。 上一秒自动挂断的电话再次响起, 誓有他不接对方就一直打的意图。 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扔在床上。 进了浴室, 关门,任由电话在外面响了一遍又一遍。 浴室的智能开关自动识别温度, 洒下里的水温符合人体最舒适的温度。 雾气氤氲。 贺绅站在淋浴下,久久没动。 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会闪过不久前,在漆黑的楼道里,借着一缕浅淡月光,朱伊伊露出一丝慌乱的侧脸,眼睫轻颤。 不管是害怕还是受到刺激,小姑娘都会忍不住瑟缩肩膀。 抖一下。 又抖一下。 就像以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床随着她的频率抖,起伏间水声潺潺,慢慢流淌,从床头流到床尾。 贺绅呼吸极重,闭眼,按捺住那些旖旎片段。 半晌,他抬手摁了冷水键。 不出一分钟,浴室里寒气阵阵,冷如冰窖- 出浴室时,手机已经不响了。 贺绅套上睡衣,慢条斯理地拿过来,看着上面十几个未接来电。 无一例外全都是来自国外。 来电人是“母亲”。 贺绅看着陌生的两个字,神情麻木,没什么情绪地拨了回去。 那边跟等着他似的,立马接通,开口就是问责:“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是个妇人的声音,听起来严厉,精明,一贯的上市女强人形象。 他淡淡应一声:“在工作。” 妇人的语气缓了缓:“国内集团那么忙?” “嗯。” “你不要太累了,记得身体最重要。别像你爸,年纪轻轻还不到六十岁,就在医院里躺着醒不过来。”妇人提到伤心事,语气才软和下来,有些难过。 言语间透露几分想要与儿子倾诉的欲望。 贺绅却漠然打断:“还有事吗?要开会了。” 电话里的妇人僵了僵,后道:“医生说你爸这半年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他晚上也总念叨你,你抽空出一趟国来看看他吧。” 气氛陡然沉寂。 妇人听不见声音,又喊了几声:“喂,阿绅?” 听到最后两个字,贺绅皱了皱眉,隐隐有些排斥,耐心告罄道:“再说吧。” 没等对面回复就挂了电话- 时瞬是大公司,跳闸断电不是小事情,虽然很快就有备用电源顶上,但高层还是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全公司的安保系统里里外外都升级了一遍。 这件事成了公司未来几天的饭后谈资,走哪儿都能听见几句,部门里的同事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只有朱伊伊一句话没说。 沉默地下了班。 回到城南小区,朱伊伊身上冷,拢了拢羽绒服的领口,两手揣在温热的兜里,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庄家面铺。 自从老板装修店面之后,来光临的客人多了不少。 最主要的是店内菜品一律不涨价,不仅不涨价,放肉和荤菜的分量又大又足。 口口相传,现在都成了网红打卡点。 唯有一点影响,顾客一多,朱伊伊常坐的单人位置被人占了。 她站在门口迟疑片刻。 正欲走,就听见有人喊她:“小朱!” 朱伊伊回头看,刚老板给临门边的那桌客人结账,这才看见她了,“怎么不进来啊?” 她蠕动唇瓣,没说话。 老板会心地看了眼风扇下的单人位置,“没事儿,我给你留了!” 朱伊伊跟着老板进去,果然看见一个在柜台边的单人位置,离厨房远,没有油烟,又离门口近,宽敞干净。 她有些感动:“谢谢叔。” “说这些干什么,要不是你,我这店——”老板意识到差点说漏嘴,及时刹车。 他挠挠头,岔开话题:“还是吃清汤面?” “嗯!” “等着啊!” 朱伊伊吃上了香味浓郁的面,碗里的牛肉很嫩,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隔壁桌是对年轻小情侣,腻歪地说悄悄话:“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昨晚吓我一跳,别人看见了很糗的。” “咱俩正经关系有什么的。” “那你也不能黑灯瞎火地亲我啊!”女人有些恼羞成怒,捶了胳膊的男人一拳,“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偷情呢。” 朱伊伊差点一口面呛到气管,捂着嘴咳嗽几下。 她盯着地板,脑海里回响起那晚听见的一点微弱脚步声。 沉稳,匀速,做了亏心事都不紧不慢。 像他。 科学上说过,如果足够熟悉一个人,就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 一个荒诞的念头涌了上来。 可转念又被否定。 贺绅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况且,他是一个绅士…… 吧?- 家里,朱女士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伸手拿了颗草莓吃。 听到开门声,看了眼,“回来了?” “嗯。” “你们公司还挺人性化,不强制加班,你是不知道今天你翠姨说他儿子在的私企,天天加班到晚上十点!还有你陈婶家的媳妇,在会计事务所当审计,哎哟现在靠近年关,天天出差不着家,忙死了。” 一提到年关,朱伊伊想起来老年大学的事儿,“妈,这个周末我们是不是得去老年大学?” 在老年大学还是营利组织时,学费贵,没几个人去,后来改成慈善组织了,一群人蜂拥而至。 没人不喜欢免费还无代价的馅饼。 但名额有限,于是主办方就设了一个期限,定时定点去报名,抢到谁算谁的。 朱伊伊在网上提前约到了。 不过现下还得去签一下合同,不然名额算作废。 朱女士坐起来,“还真是,你陈婶今天还说了,就在这个周六上午,让我别忘了。” “那就是明天了,我陪你去。” 第二天母女俩起了个大早。 没想到,到了城北老年大学的门口时,已经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门口跟下饺子一样。 好在学校派出十几个保安维护秩序,现场人也还算配合,一个个自觉排队。 朱女士捡了个漏,站得很靠前。 朱伊伊笑得不行,朝她妈竖了个大拇指:“棒棒。” 等签完合同,确定入学资格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朱女士双手举着那张正红色的纸,有些失神。 她锄过绿色的草,割过金黄色的稻,也犁过灰色的田地。 但从没摸过红色的入学通知书。 在这个快要年近五十的农村妇女眼里,这张薄薄的纸,重如千斤。 她喃喃道:“真好看啊。” 路边有不少人行走,她小心翼翼地护在掌心,轻轻地抚摸,比平时数钱的时候还要珍重。 朱伊伊看得心有些软。 老年大学环境清幽,比外面雾霾满街好了不知多少,母女俩又在老年大学了转了一圈。 走前,朱伊伊喝了一杯奶茶,“妈,你在凉亭等我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行,你去吧。” 老年大学面积宽敞,四处都立着指路牌。 朱伊伊顺着路标走,找到学校礼堂旁建的厕所,停下。 上完厕所出来,她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几道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交谈声,官方正式,彬彬有礼。 朱伊伊想起来今天也是学校主办方接待投资方的日子。 这么大的公益慈善,也可不是一般的小集团能拿出来的手笔,怎么说一年也得耗资千万。 对方是一个资产大鳄。 怕冲撞了校方的接待仪式,朱伊伊没作声,低调地路过。 可一句话却将她的脚步拽住。 “贺先生。” 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又道:“政府也很支持老年大学的公益项目,这么大的一个慈善机构,每年耗资巨大,我代表京城的慈善事业感谢您,不过——” 漂亮的场面话说完,中年男人道出正题:“不知您今晚可否有空接受财经专访?” 等了等,对面没有回应。 似是不太想接受。 中年男人怕被拒绝,再次劝说:“仔细想想,这也是一个给企业做宣传的好机会,还能利于集团的股价。” 片刻后,微风簌簌,将那人淡淡的嗓音带过来:“不了。” 只两个字。 只一句话。 她就认出了他。 朱伊伊心脏漏跳了半拍。 眼睛看不见别的,耳朵也听不见别的,远处的朱女士在朝她招手,她却双脚灌了铅。 原来是他- 昨晚天气预报说近日有雪。 清晨一起来,寒风凛冽,地面铺了一层薄冰。 路上行人少了很多,买烤红薯的摊子也没出街,朱伊伊扑了一次空,只能买了几个卷心菜加胡萝卜的包子。 她心里藏着事儿,走到公司门口,都没注意自己差点撞上人。 还好对面的人闪得快。 朱伊伊回过神,正要道歉,抬眼看清险些撞到的人是谁,嘴边的对不起又咽了回去。 还是上次那辆骚包红跑车,南尔靠坐在车头,手里捧着一个烤红薯,想下嘴又嫌弃,龇牙咧嘴的。 就这样,他还能分神损一句:“看到是我,歉都不道一个?” 朱伊伊说了句“对不起”就走。 “站住。” 她看了眼时间,“有话快说。” “朱伊伊你真够行的,”南尔吊儿郎当地笑,“这才分手几个月啊,就去酒吧泡男模,还一次性点十个。” 她回头:“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朱伊伊觑了眼他手里金黄软烂的烤红薯,咽了下口水,收回目光,用他上次说的话怼回去,“不是你让我以后不要缠着贺绅吗?我都点男模了,你应该更放心了?” 南尔意外,挑眉:“分手后这两个月都变得伶牙俐齿了。” 按照平常,朱伊伊不会浪费时间跟他闲扯。 可她这几天心里堵得慌。 有太多的事情堆在那,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平时不待见的南尔,此刻像一个能摸到蛛丝马迹的线索。 朱伊伊忽然问:“城北的老年大学从营利性组织变成慈善机构的事,你知道吗?” 这么大的事,南尔当然知道,“怎么?” “你知道背后的投资人是谁吗?” “贺绅啊,也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这样一个赔本买卖也接——”南尔话音戛然而止,警惕地看着朱伊伊,“你提这个干吗,好啊,朱伊伊,你是不是又想从我这儿打听贺绅的消息,你居心叵测!” 是啊,这么大的一个慈善组织。 怎么不是一个赔本买卖。 朱伊伊握了握拳,扭头就走。 “喂,你什么意思啊。”南尔被她这幅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仗着腿长,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两手一伸拦住。 朱伊伊瞪了眼他,气呼呼的,像个生气龇牙咧嘴的小兽:“要你管!” 南尔脏话都要飙出口了,却在瞥见朱伊伊眼角微红时,愣住。 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一定是没睡醒。 才会觉得朱伊伊竟然有点可爱- 朱伊伊进了公司大厅,打卡,乘电梯,到达宣传策划部的指定楼层。 一电梯的人陆陆续续地出去。 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一直等到电梯感应门缓缓合上,朱伊伊也没离开,而是按了顶层。 时瞬集团的最高层,是贺绅的办公室,没有允许和权限谁也不能擅自踏入。 以前朱伊伊跟贺绅谈恋爱的时候,她有很多次想去顶层,想看看工作时的贺绅是什么样子。 但她没去。 因为她明白,他们是办公室恋情,不能贸然让公司里的人撞见,要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对她、对贺绅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现在,朱伊伊第一回有些丧失了理智。 她胸口好像有一头小兽在乱撞,叫嚣着、催促着她去找贺绅问清楚。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帮她。 他们明明已经分手了。 叮咚,电梯直达顶层。 整层楼只有一间办公室,深灰色的冷调装修,安静得没有半点人气的走廊,朱伊伊甚至能听见她走路的回响。 意外地,办公室的门大敞,里面没有人影。 贺绅不在。 朱伊伊怔了怔。 来时的一路已经消耗了她不少的勇气,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登时,满腔的情绪像一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消失了个精光。 她在原地愣了会儿。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出走的理智渐渐回归,朱伊伊最终还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见已经七点五十五分了,她没再犹豫,抬脚离开。 通往天台的门此时“吱呀”一声。 一股莫名的直觉促使她回头瞥了一眼。 楼外漫天飞雪,本该在办公室的男人,这会儿就在天台。 贺绅双腿敞开,坐在长椅上,指间夹着一支烟。 只有他一个人在,领带松开,袖口挽在腕肘处,坐姿没有了平时的端方正经,反而随意松散,整个人没有半点绅士模样。 许是她的目光太强烈,贺绅抽烟的动作停顿,猛地偏头。 霎时视线相撞。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默,朱伊伊率先反应过来,冲他走了过去。 贺绅从错愕中回神,道:“停。” 她顿住。 过了一秒,又继续前进。 见她越走越近,贺绅眉骨蹙了蹙,毫不犹豫地掐灭了烟。 没经思考,他选择了最暴露本性的方式,大拇指和食指合拢,用指腹生生捻灭。 肉眼可见地,朱伊伊步伐僵了一下。 贺绅将右手靠在背后,起身,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 “找我?”他披好斯文的外衣,一本正经地系好领带,放下袖子,漫不经心道,“找我干什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 “那天我去城北的老年大学,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你,你问我干什么,我说帮我妈报名,但是学费太贵,没报成。后来过了几天,老年大学就莫名其妙地从营利组织变成了慈善机构,一切东西都免费,是因为幕后有一个大集团收购了这个项目,耗资怎么着也得千万吧。” 朱伊伊垂在裤腿边的手悄悄蜷紧,给予自己底气,抬眸:“那个人,是你吗?” 贺绅望着她,说了一个字:“是。” “为什么?” 他没说话了。 朱伊伊有些困惑,她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一板一眼,一字一顿地复述:“为什么?” 贺绅眉眼淡漠,转过去,以他一贯的俯视角度看着这座城市。 他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朱伊伊视线不自觉落在他的右手,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刚刚因为捻灭烟,有些烫出血痕。 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感。 良久,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没头没尾地说:“你这样会让我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你在挽留我。” 第26章 “做我女朋友,为期一个月。” 旭日东升, 铺满一层薄雪的天台被橘色阳光晕染,暖黄的光线驱散走冬日的寒意。全世界都好像按下了暂停键, 静谧而安详。 就在这样一个称得上浪漫的环境下,朱伊伊却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近乎无情的话:“但我不喜欢这种误会。” “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语气平静,毫不留恋。 只有朱伊伊知道,她紧咬的牙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酸。一如她此时酸胀难忍的心口,泛起一丝疼。 岁暮天寒,寒风侵肌。 天台的空气逐渐稀薄滞涩。 贺绅背着光,脸部隐在光影下, 讳莫如深:“所以,你大清早不怕被公司发现,不怕被同事撞见, 就是专门为了跟我说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让我离你远一点,是吗?” 朱伊伊指甲陷进肉里。 她的寂然,像是对他最后一个问题的默认。 贺绅脸色阴沉, 语调冰凉:“回答我。” 他一步步地朝她逼近。 如同鹰隼瞧见潜水的鱼, 要伸出利爪, 将她拆吞入腹。 朱伊伊肩膀抖了下。 她没见过这样的贺绅,不知道是震惊, 还是真的被吓到了, 往后倒退一步。 雪地靴踩碎薄冰, “咯吱”一声。 轻微的声响像是一记警钟, 在潮湿的雪天里,蓦地拉回贺绅出走的理智。 他动作停滞, 整个人清醒过来。 她喜欢绅士。 她喜欢斯文。 她最爱温和浅淡的他。 而不是一个败类。 贺绅极力按捺住心里的那头野兽,背在身后的右手攥紧,血痕受到挤压,溢出两滴血珠。 落在雪地里,印出两朵鲜红的花。 就在朱伊伊浑身紧绷,以为他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的时候,贺绅只是浅浅地扫了她一眼,恢复成寻常的模样。 落脚的角度偏转,坐回了长椅。 而后一句话将她打得措手不及:“你想多了。” 朱伊伊怔愣住。 “把老年大学的营利组织改成慈善机构,是因为能与政府建立更紧密和善的合作关系,公司的形象和声誉也能得到宣传。这是一个长远买卖,对时瞬来说,不亏。”男人从容不怕地转动着腕表,与在生意场上谈判别无二异,“我只是在做一个商人该做的事。” 所以。 从头到尾,是她自作多情了。 朱伊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窘迫,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亏她来前做了那么长的心里建设。 原来她!想!多!了! 没脸见人了。 她选择当个缩头乌龟,头埋着,拔腿就要跑。 “不过——” 身后的男人冷不丁地开口。 她抬起的脚又这么僵硬放下。 紧接着,听见他说:“接受这个项目最大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朱小姐。” “?” “上次听到朱小姐说给朱阿姨报名费用太高,短时间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我有资金,可以赞助。”贺绅起身,走近,眼神一寸寸地扫过她,带着难以忽视的侵略性,“而我这边,也正好需要朱小姐帮一个忙,或者说得更为准确一点,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做我女朋友,为期一个月。” 再三确定自己没听错,朱伊伊瞪大眼睛。 她失声呐呐:“为什么是我……” 他这样的人,想要一个协议女朋友,什么人不行。 吕珮绝对第一个。 “我舅舅过几天会来京城,”贺绅解释,“他见过你。” 贺绅的舅舅。 贺达荣。 朱伊伊的确见过他,不过,那是一个意外。 彼时贺绅刚求过婚没几天。 朱伊伊戴上了那枚名为“Tender”的钻戒,她心情大好,晚上还特意给贺绅手磨了一杯咖啡。 她扒着书房门,软软地喊:“老公。” 男人从电脑屏幕抬头,还没说话,朱伊伊就笑嘻嘻地小跑进来,坐他腿上。 白瓷杯里的咖啡推过去,她邀功:“给你冲的!” 没等贺绅回应。 另一道浑厚的中年男人声音传出来:“这是?” 朱伊伊勾他脖颈的手一僵。 以为打扰了他跟公司高层开会,怕办公室恋情曝光,朱伊伊吓得脸发白,零点零一秒后从贺绅腿上弹起来,要逃。 男人轻而易举地就把拽回了怀里,挑眉:“跑什么?” 朱伊伊一手捂嘴,一手捂脸,忙得不行:“有、有人啊。” 小姑娘慌慌张张的样子实在可爱,视频那头的中年男人笑出声,主动问:“这是你女朋友?” “嗯。” “怪可爱的。” 朱伊伊放下捂嘴的手,脸还继续挡着,贴近贺绅耳朵:“他是?” “我舅舅。” 她呆了。 贺绅把她挡脸的手拉下来,道:“乖,喊舅舅。” 她脸红,低低道:“舅舅。” 那晚,朱伊伊见过了未婚夫远在国外的第一个家长,舅舅贺达荣。 可现在距离他们分手,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 回忆纷至沓来又悄然远去,朱伊伊眉心蹙紧,“我们的事,你没告诉他吗?” “他身体不好。” “可是……” “这只是一笔交易,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拒绝。”贺绅淡淡道,“我不会勉强你。” 朱伊伊脱口而出的拒绝就这么堵在喉间。 不知道该说眼前这个男人太会拿捏人心,还是过于擅长谈判,不经意地提起交易,让她想起老年大学的事儿。 他帮了她。 这是不争的事实。 朱伊伊屏住呼吸,低下头,直愣愣地望着落满雪的地面。直到眼球盯得发涩,她瓮声瓮气地回:“我需要考虑考虑。” “多久?” “一、一……” “个月”两个字没说出口,贺绅就朝她逼近一步,她悻悻改口:“一周。” “好,”他低磁又带着一丝蛊惑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等你。”- 朱伊伊身影消失后,贺绅在天台驻足一会儿,回了办公室。 身为时瞬集团的负责人,情绪好坏、身体好坏都无所谓,集团事务是他第一必要处理的事情。 忙到晚上。 贺绅才停下签字审核的钢笔,盖上笔帽,丢在一边。 打开手机,已到傍晚四点半,他起身,走到办公室的休息间,整理仪容,拿着车钥匙出了公司。 今天是南尔的生日宴,在帝迦会所举办。 贺绅得去一趟。 下班高峰容易堵车,贺绅到会所雅间时,姗姗来迟。 推门踏入,男人身上染着秋冬的寒意,一进屋,黑发上的薄雾化成水珠,从额头滴落到眉骨,更显清冷。 他单手提着一柄黑伞,旁边的侍者恭敬地从他手里接过。 “等你好久,终于来了。”南尔收起手机,站起来伸个懒腰,见贺绅进门拿了把伞,奇怪道,“外面不是雪停了吗?” “有霜。” “下霜而已,打什么伞,”南尔一把拦住贺绅肩膀,笑着打趣,“不会是洁癖又加重了吧哈哈哈哈。” 贺绅眉眼冷淡。 最近贺家不安生,贺绅父母又是那样的性格,逼得他这段时间连轴转,倦怠,疲累,没什么兴致聊天也正常,南尔拍拍他的肩:“知道你忙,这会儿心里也不痛快,但好歹兄弟一年过一回生日,就这一天放轻松点,不耽误吧?” 贺绅没什么反应,环视一周包厢,见如此冷清,有些意外:“人还没来?” “不是,往年人太多,聒噪,今年过得简单点。”南尔顿了顿,“就咱们三个人,你,我,珮珮。” 吕珮自贺绅出现,眼睛里只有他,走过去,温柔地递上一张纸巾,“头发上有水,擦擦?” 他笑意淡了些,“不用。” 随后从大衣口袋拿出一张白净手帕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叠好手帕,揣回口袋。 吕珮手僵了僵。 贺绅转回话题:“你不是最喜欢人多热闹?” 南尔哈哈笑两声:“人是会变的嘛。” 贺绅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单手把准备的礼盒推过去,“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东西?” “酒。” 南尔是个急性子,雷厉风行是他个性,等不到回家就把礼盒拆了。打开礼盒,见是自己淘了好久都没淘到的红酒,双眼放光:“这是我跟你说被法国收藏家高价拍走的那款红酒吗,你真买回来了啊,至少七位数吧?” “你喜欢就好。”他淡淡道。 “喜欢啊,贺总出手就是大气!”南尔爱不释手,吩咐一边的侍者拿上酒具,他亲手撬开瓶盖,给三人斟了三杯酒,“来,趁着我今天生日,咱们仨一起品品这款被称为‘琼浆玉液’的绝世红酒!” 轻轻一声“噔”,三个酒杯碰撞在一起。 包厢不比屋外,待了会儿便觉得燥热,贺绅解下外套,垂挂在椅背,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扣子永远扣到最顶端,系好领带,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时隐时现。 黑色衬得他冷漠内敛,不易接近。 南尔又抿了口酒,醇香浓郁,瞥到贺绅的领带怔了怔,“你这领带怎么回事,上个季度的吧,还带?” 内心不免又叹一口气,看来真是忙晕了头。 贺绅推了推金丝镜框,扬唇,语气里透出一丝愉悦:“我倒觉得挺好。” 吕珮抬头看过去,捧着酒杯的手猛然收紧,指甲陷进肉里,刺得生疼。 她一秒就认出那是朱伊伊买的那条领带。 他连她的纸巾都不接,却愿意佩戴朱伊伊送的这款廉价的、过季的领带。 吕珮眸底闪过一丝恨意。 没聊多久,集团事务繁忙,贺绅拎着衣服要走。 “贺绅,”吕珮小跑上去,手抓着包带,“我也正要回公司呢,美术部还有几个合同没签,想晚上加个班,要不你载我一程?” 贺绅三两拨千斤般,将话题抛给南尔:“南二不是没事吗?让他载你。” “什么叫我没事啊,你这话说的我好像游手好闲,成天花天酒地。”南尔嘴犟一句,不过送人他还是愿意的,拿着车钥匙,“珮珮,我送你吧。” 吕珮仿佛跟谁较劲似的,勉强笑了一下:“贺绅送我方便,反正一起去公司。” “不太方便,上下级之间避嫌,”他眼神平静而淡定,“而且我不去公司,回家。” 不管身后人什么反应,手带着门一关,大步流星地离去- 整座城市霓虹闪烁,灯红酒绿,高速公路车水马龙,繁华耀眼。 公寓却一片昏暗。 只有书房内探出来的一丝惨淡亮光堪堪照明。 贺绅结束工作,欲出书房,随手扔在桌面的手机突然震动。 拿起来,敛睫看去,是一通来自国外的电话。 来电人备注显示“舅舅”。 贺绅指腹一滑,接通:“喂。” “这么快就接了?”男人哈哈笑两声,很有豪迈不羁的性格在里头,“你妈前两天跟我抱怨,说你这个儿子现在忙得很,打了十几个电话才能接到一通。没想到啊,到我这倒是接的快。” 顿了顿,贺达荣说:“其实是不想接你妈的电话吧?” 贺绅踱步到落地窗前,身子后仰,靠着窗户,身后是如同万丈深渊般的高楼,摔下去粉身碎骨,他毫无反应。 接电话的姿势变得有些松散:“有事吗?” “你把这半年情况不好,你妈希望你出国一趟,来这边看看。不过国内的公司离不开你,所以你妈就想着,你出国,我回国,代你接管一段时间的公司,你觉得怎么样?” 这事儿贺绅的母亲早就说过了。 提了不止一遍。 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他在忙,下次再说。 见他不语,贺达荣也不想强求,从前贺绅过得是什么生活,他这个舅舅看在眼底。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你不想来这边,我也懂。”他道,“我明天跟你妈说,我不回——” “不。” 空寂的公寓里响起男人平静的声音。 贺绅仰起头,枕着冰冷的硬质玻璃,金丝镜片后的双眸,目光炯炯。 他像一个布置好棋局的棋手,掷地有声:“你要来。” 他才能请君入瓮。 第27章 贺绅的求婚戒指,叫Tender. 晚上, 朱伊伊踩着点下班,开锁进门, 闻到玉米排骨的浓香味,“妈,你炖汤了?” 了却一桩遗憾的朱女士最近干什么都乐呵呵的,“来来来,洗手吃饭。” 她给朱伊伊盛了满满一碗:“你现在怀孕了,得补补。” 每次提到怀孕这事儿,朱女士就会黑脸,朱伊伊有些忌惮这个话题, 小心地偷瞄了眼她妈。 朱女士仍是笑意盈盈的。 像是没记起那茬。 朱伊伊轻吐口气,擦干手,接过碗, 用勺子舀了一口喝,“好香啊!还炖了这么一大锅,妈,你今天打麻将赚大钱啦。” “没打。” 朱女士啃了块排骨,眼角的皱纹因为愉悦挤在一起:“老年大学搞了个戏曲活动, 好多老头老太太, 有拉二胡的, 还有跳个什么迪斯科的!你妈我年轻时候也是村里一枝花,跳舞会扭的很, 我就在那台上跳, 好多人说我跳的好, 还给我投票呢!” 她用筷子敲敲炖汤的砂锅, “这排骨就是奖品,一等奖!” 京城物价贵, 好的砂锅在超市标价大几百,朱女士一直想买但舍不得,家里一直都是用八年前从宣州搬家时带来的旧砂锅。 今天新砂锅炖出来的汤都不一样,肉质软嫩,香味扑鼻。 “哇,”朱伊伊亮出星星眼,捧场,“这么棒!” “那是。”她笑。 朱伊伊也跟着她妈笑。 用手机拍了一张晚餐照,发了个朋友圈留作纪念。 洗完澡回房间,躺在床上,朱伊伊正准备睡觉,拿过手机一看。 手顿住。 她万年不发朋友圈,今晚罕见地发了一条,不出半小时就有了不少赞和评论。 麦麦:啊啊啊啊排骨!我吃不到我恨! 玖玖:谁懂啊,一个外国留子看得口水淌的都能游泳了…… Amy:想吃。 章博源:哈哈哈朱阿姨厨艺看起来很棒。 朱伊伊笑着一一回复,正要退出,顶端又弹出两条消息提示。 [贺总赞了你的朋友圈。] [贺总评论了你的朋友圈。] 贺绅工作忙,极少关注这些事情。 今晚却给她点了个赞。 朱伊伊微微蹙眉。 不懂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呢…… 点开评论区。 在一众嘻嘻哈哈地打趣后面,有一条格格不入的评论。 一本正经得像个老干部。 贺总:好喝吗? 对于这种拙劣地找存在感的行为,朱伊伊撇撇嘴,鼓了下腮帮子。 说好给她一周时间考虑的。 这才半天! 恶劣剥削的资本主义家! 朱伊伊打在的手停下,锁屏,手机盖在床褥上,就这么闭眼睡过去。 她回了所有人,唯独不回他- 第二天上班。 办公室里暖气十足,每个人的工位上还摆着一个小暖手机。 热意扑过来时,人昏昏欲睡。 朱伊伊敲完最后一个字,关闭文档,戳了戳隔壁睡得头点地的凌麦:“去吃饭吗?” “不想去,我只想冬眠。” “你怎么这么困?”朱伊伊孕反嗜睡都没她那么夸张。 凌麦有气无力,“最近熬夜追剧了。” “下午还要开例会呢,你这样子哪行,”朱伊伊弯腰,从柜子里摸出一袋绿茶,“要不冲杯这个回回血?” 凌麦摇头:“茶我已经免疫了,估计只有黑咖能救我狗命。” “楼下咖啡厅就有,我去买,”朱伊伊拿上手机,起来往外走,“你趁着这会儿睡下吧,等我回来咱俩再去吃饭。” 京城的冬日寒冷干燥,朱伊伊走出门就被冻得哆嗦。 她速战速决地买完回来,给凌麦的是一杯黑咖,她自己的是一杯珍珠奶茶。 凌麦已经清醒过来,接过黑咖:“伊伊,你真是天使。” 她掏出手机要转账。 “不用,这杯我请你,”朱伊伊拆出习惯,啵的一下戳破奶茶,大口吸溜了一口珍珠,嚼了几下说,“我有点儿事想问问你。” “这么客气啊,”凌麦拍拍胸膛,“什么事,你说!” 朱伊伊吸了口奶茶:“如果别人帮了你一个很大的忙,要求是你也得帮他一个忙,你会怎么做?” “送礼啊,帮来帮去什么时候才能两清?还不如送礼来的爽快,人情这玩意儿绝对不能欠!” “送礼?”朱伊伊转了转奶茶,温热的口感喝人通体舒畅,“那送什么好呢?” “你先说帮你忙的人,是男的女的,什么工作,有不有钱?” 男的。 时瞬集团大Boss。 超级无敌有钱。 但这三句话朱伊伊愣是一句不敢说。 凌麦:“你哑巴了?” 朱伊伊咳嗽几声,说不上心虚还是什么,抬手挠了挠眉毛,眼睛四处乱瞥:“就那个,挺有钱一男的。” “有钱男人啊,那还真不能随便送,”凌麦追问,“他帮得你什么忙?” 朱伊伊松开咬瘪的吸管,斟酌半晌,把老年大学的事儿包装成另外一个较为普通的故事:“我妈她想要一个东西,太贵,我没钱买,然后那个人就免费送给我了。” 凌麦“哦”一声:“他对你有意思。” 朱伊伊差点被奶茶呛到,摆手:“不会不会,我跟他——” 已经分手四个字卡在喉咙。 不上不下的。 迎着凌麦清澈无辜的智慧眼神,朱伊伊渐渐合上嘴巴,冷不丁胡诌:“我跟他年纪差得特别多。” “差多少?” 三岁。 朱伊伊沉吟两秒:“三十岁。” “啊,那么多,那我理解错了。”凌麦托腮,喝完最后一点黑咖,脸都是苦的,狂灌几口水后道,“这样的话更好办了啊,只要对方不涂你的人,随便送点什么配得上他身份的礼物就可以啦。” 她提议:“钢笔就蛮适合的。” 朱伊伊咬住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吸奶茶,想了想:“有道理。” 欠人情未必就要答应他那笔交易,还礼也是一样的- 夕阳投射在地铁站出口的台阶上,折射出橘黄色的光。 今天任务少,夏宁西也不在,朱伊伊约了凌麦早溜去买钢笔。 城北的YMD商城里面有好几家品牌店,两人才进第一家就相中了一款黑金钢笔,色泽高级,握感光滑。 一问价,六万。 朱伊伊:“……” 凌麦吓得差点没跳起来,尴尬地咧下嘴:“突然想起来我家煤气没关,先走一步!” 两人逃出店,站在门口缓了足足十分钟。 每一秒都在吐槽价格贵的咋舌。 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家稍稍平价的店,朱伊伊买了一支两千块的银色钢笔。 “伊伊,你出手还真阔绰,那可是两千块啊。” 朱伊伊想说人家出手就是两千万,她这点钱,还不够铺块砖儿的。 “希望送完这个能勉强还人情吧。” 买完,已经夜幕降临。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相继燃起霓虹,街边时不时嗖嗖嗖地飚过去几辆跑车。十字路口遍布拍照打卡的网红,巨大的LED显示屏上循环播放着当下最火的女团idol. 只有到了晚上,这座白天沉睡的城市才露出它纸醉金迷的一面。 不过奢靡的城北,不属于他们。 凌麦要去扫共享单车回家,朱伊伊顺路坐地铁,两人刚要走出YMD商城时,途径一家店。 凌麦蓦地停下,双眼放光:“好靓啊。” 朱伊伊认得这家店。 珠宝杂志上独占鳌头的一家高级品牌,里面的戒指全部都是设计师根据客户要求定制,独一无二,价格昂贵。 她的Tender,就是这家品牌店的首席设计师独创。 “伊伊,我们进去看看吧?” “进不去,得刷会员卡或者出示银行卡金额才有资格进店。” “我靠,妥妥的阶级歧视啊!”凌麦歪了下脑袋,“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朱伊伊一僵:“……我、我在杂志上看到的。” “好可惜啊,都不能进店。”凌麦还没谈过男朋友,但是特别喜欢戒指,呜呜两声,“超级喜欢这种布灵布灵的首饰,看起来就很有钱!” “伊伊,这些你最喜欢哪款?” 陈设在橱窗里的戒指模型,冰凉冷硬,又像是散发着滚烫的温度,朱伊伊瞥了一眼就像被烫到,偏头,“都不喜欢。” 凌麦震惊,“你对钻石不感兴趣吗?” 朱伊伊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头玩,低低地“嗯”一声。 “好吧。” 凌麦扒拉着橱窗,发现有介绍,照着牌子读:“这款戒指是设计师毕业时为纪念师恩,特意设计的一款戒指,叫Fire,寓意为炽热如火。” “他恩师也设计了一款戒指,名叫——Tender.” 朱伊伊大脑苍白一瞬,顿了顿,目光投了过去。 她怔怔地望着这枚戒指,仿佛透过它,能看见另一枚戒指。 一条美人鱼环绕成圈,人鱼的眼睛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身上的鳞片全是碎钻打磨后铺平镶嵌。 美得不可方物。 朱伊伊记得她第一次戴上的时候,有多喜欢。 就连睡前都会臭屁地欣赏一下。 因为办公室恋情还没公开,她每天出门前都会摘下来,珍重地放进首饰盒,小心珍藏。 也许那时的她也想不到。 有一天,她会狠狠地摘下戒指,重重地砸在贺绅肩膀。 美得耀眼的圆环戒指从男人身上落到地板,滚了几圈,最后安静地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那刹,它丧失了所有的光环- 昨晚逛街逛太久,晚上又跟凌麦一起赶报表,朱伊伊早晨起来睡眠严重不足,刷牙的工夫眼睛都睁不开。 朱女士从浴室路过,幽幽道:“别把牙刷怼鼻孔里了。” “……” “你昨晚没睡?” “赶了会儿活,没睡饱。” “嘶,你这个死丫头,自己怀孕了也不知道悠着点儿!”朱女士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心底儿疼着,往朱伊伊包里塞了牛奶和酸梅糖,拉拉链的时候想起另外一茬,“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辞职,你这都三个月了,再过点时候就得家里静养。” 朱伊伊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液体打在脸上冰的一激灵,睡意全无。 她妈说得对。 但辞职是一件大事。 尤其是现在经济下行、大学生过剩、普遍找工作难的大环境下,那些名校毕业的学生都拿不到一份合心意的offer,更别谈她一个双非一本。被Amy挑中进了大集团这样的狗屎运,可不会有第二回。 况且,现在她要解决的首要事情—— 是还人情。 朱伊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几秒的呆,“再说吧。” 到了公司。 朱伊伊收心,专注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去,暖意洋洋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页和键盘敲击的声响。 一直到中午饭点,肚子咕咕噜噜地叫,朱伊伊才从电脑里抬头。 凌麦去茶水间冲她新淘到的橙子茶了,等她回来,再一起去食堂吃饭。 朱伊伊瞪着个大眼,等得无聊,从包里拿出昨晚买的“人情”。 解锁,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支钢笔。 这“人情”买了是一回事儿,什么时候送出去、怎么送出去又是一回事儿。 她拨弄工位上的小礼盒,周而复始地解锁扣锁,不厌其烦地玩。 凌麦刚复印东西回来就看见朱伊伊发呆的样子,眼一瞥,落到桌面的礼盒。 她蹦跶过去,屁股捱着桌边,斜坐:“还没送出去?” “没。” “为啥?” “没想好怎么送。”朱伊伊扣锁的手改成滑动小锁轮,滴滴答答的清脆响,像雨滴打在原木窗台,“……他挺忙的,而且不容易见到。” 凌麦一副“原来是大佬”的神情:“你没他的联系方式吗?” “有是有。” 但她不想冒昧去联系贺绅。 上一次在微信聊天还是在宣州出差。 凌麦头一歪:“那你就主动去他会出现的地方等啊,总比你在办公室发呆好吧girl?” 玩弄锁轮的手指顿住。 朱伊伊睫毛轻轻触碰眼睫:“能行吗?” “当然,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说你专门守株待兔,就说不小心遇上的。” 朱伊伊脑子闪过一丝灵光:“Amy姐今晚五点半是不是有一个临时会议?” “对去,昨天的一个项目出了岔子,贺总临时召开紧急会议。”凌麦猫着腰,悄咪咪道,“研发部的人也太不走心了,明知道最近集团忙,还要撞到贺总枪口上,连带着咱们宣传策划部都被拖下水,这次估计所有高层都得挨批。” “几点结束?” “七点多吧,得加班。” 朱伊伊把礼盒装进链条斜挎包里,继而装模作样地工作,按着鼠标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点。 她无意识地学了贺绅思考的动作。 “麦麦,你今晚先回去吧,我晚点儿再走。” 第28章 “但很久以前,你也说过不会分手。” 傍晚, 夜幕四合。 宣传策划部在15楼,太阳落山时的漫天晚霞能赏两小时, 到了晚上,还能看见漆黑的夜空坠着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 这个点部门的人除了朱伊伊都下班了。 她站起来活动两下,孕后腰腹压力加重,偶尔坐久了会出现腰酸。之前她毫无感觉,最近不知道是睡觉踢了被子还是怎么的,腰酸感难以忽略。 好不容易撑到七点半,终于远眺地瞄见主管办公室泄出一缕明亮灯光。 是Amy结束会议要下班了。 几分钟后, 清脆的高跟鞋从主管办公室里踏出来,经过部门,看见朱伊伊还在, 高跟鞋响停了。 代替的是Amy微显吃惊的声音:“朱朱你还在?” “哈哈,今天加班,不过现在忙完了,正好走。”朱伊伊关闭电脑,挎好包, 一副也要走的架势。 “那坐我的车吧, 我送你回去。” 平时千推万辞的朱伊伊, 今夜少见地答应得干脆,跟Amy笑嘻嘻地聊了一路。 蹭她的高层电梯卡, 一路直下到地下停车场。 出电梯的时候, 朱伊伊忽然又说不坐Amy的车了, 自己还有一份报表没拷贝, 得上楼,让Amy先走。 Amy本来要等她, 不过看她坚持不用,也没强求,开着车走了。 惹眼的红车在地下车库轰鸣一阵,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少顷,重归寂静。 时瞬集团的地下车库出了名的宽大,甚至每个部门都规划好了一片停车区域,谁在哪,谁今天开没开车,一目了然。 就连朱伊伊这种只进过地下停车场寥寥几次的人,也能顺着提示牌,一步步找到最高层的停车位置。 ——贺绅的宾利。 与南尔这些京城公子哥不同,贺绅身价最高,行事作风也最为低调。 香槟无谓,豪车亦然。 他换车的频率不高,哪样坐得舒适、开得顺手就不会换,看起来有些念旧的性格在里头。 曾经朱伊伊还因为这事儿,依偎在他怀里咯咯笑,打趣:“贺先生看来很念旧呀。” 男人一手搂着她,一手办公:“怎么说?” “你看啊,别的有钱人都换豪车换的这么频繁,就你不。”小姑娘掰着指头数,一脸认真,“还有你公寓里的一些老古董物件儿也是,都没换新样儿式的,还说你不念旧?” 贺绅淡笑:“你形容的那是暴发户。” 朱伊伊一愣,仔细想想,还真是。 在认识贺绅以前,她接触的最有钱的人,也不过是城南附近筒子楼里突然发家致富的那个暴发户——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甩了原配,身边成天跟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坏女人,成天脖子上挂着几十斤重的金链子,贵手表圈一胳膊,车子一天一个样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那暴发户还戏弄过朱伊伊,说跟了他,吃香喝辣,差点没把她恶心吐! 把自己的心上人与讨厌的暴发户相提并论,朱伊伊有些愧疚,小手扯了扯贺绅的衣角:“对不起嘛。” “我的意思是想说你还挺念旧的,念旧的人一般都长情。” 男人停下办公的手,看她,挑眉:“长情?” “嗯!长情就是会一直喜欢一件事,一个东西……”小姑娘白皙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一点陀红,嘴巴抿了抿,“一个人。” 贺绅单手合上电脑,“啪”的一声,在狭窄逼仄的车厢里显得尤为突兀,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一颗石头字儿,水面波光粼粼。 跟那会儿朱伊伊的心一样,微波荡漾。 男人倾身朝她压过来,她双手抵着他昭示斯文绅士的西装,低声:“别,司机。” 司机在前面开车。 他们在后面干坏事。 男人啄了下她的软唇:“他看不见。” “听得见……” 他们每次接吻的口水声,啧啧作响,惹人遐想。 贺绅顿了顿,再次吻过来,正儿八经的嗓音里夹杂点点戏谑和逗弄:“那我轻点儿。” 吻细细秘密的。 从粉白的耳骨到纤直的天鹅颈,贺绅的吻温柔而缓慢,不唐突,不激烈,像是对待他整个世界里最珍爱的至宝。 他真的好喜欢我啊。 那时的朱伊伊天真的想。 …… 遥远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江倒海。 等朱伊伊从回忆里抽出身来,人已经走到了贺绅的车边。 车内一片漆黑,也没动静,看来贺绅还没下班。 也对,他就是个工作狂,谈恋爱的时候,因为工作还犯过几次低血糖。 大Boss没下班,朱伊伊只能靠在一边等。 打开消消乐,接着玩上次没过的1314关,这关她几次都过不了,前天还气得把手机狠狠扔在床上! 消消消,她还不信了。 玩到第七遍的时候,朱伊伊只差一步就能大获全胜。 她的精力瓶已经被用完了,这是最后一次。 朱伊伊绞尽脑汁地盯着屏幕看,终于,找到最关键的一步,指腹触摸屏幕,正要移动—— 一道冷不丁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朱伊伊。” 空旷的地下车库里荡起回音,阴恻恻的像恐怖片,她手一抖,指腹一滑,不小心移动了旁边的方块。 半秒后,屏幕弹出“游戏失败”的提醒。 朱伊伊怔了足足五秒,眉头一皱,抬眸,瞪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你干嘛呀!” 贺绅看她那懊恼气愤的小样儿,有些错愕,随即是浅浅的笑意:“怎么那么凶?” “我哪里凶了!”朱伊伊气得像个张牙舞爪的布偶猫,游戏输赢是大事儿,更何况她都卡了这么多天。她抬手,一把将手机怼到贺绅脸前,一字一顿:“我都要赢了,就差一步,都怪你。” 她的语气像是丢了八百万。 贺绅敛睫,轻飘飘地扫了眼她的游戏界面,果然还是消消乐。 他们还未相识的时候,朱伊伊就在玩;他们在一起了,朱伊伊也在玩;现在他们分手了,她还在玩。 他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朱伊伊聊起的“长情”话题。 其实,她也很长情。 “抱歉,不该打扰你。”贺绅坦荡荡地道歉。 朱伊伊瞪他的眼睛圆溜溜的,原本蹿地高高的火焰,因为男人礼貌温矜的一句道歉偃旗息鼓。 也想起来,今晚自己的目的,是在等他。 她尴尬地缩回手臂,垂下,默了默:“没关系。” 空气里弥漫着几分诡异的宁静。 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等着,谁都没有擅自出声打破。 直到地下车库的电梯门再次打开,三三两两一起下班的女经理们走出来,嘻嘻哈哈地聊着公司八卦,嗓门大得震天。 “要我说啊,还是贺总最帅。” “他帅关你什么事儿啊,难不成你还想做贺太太?” “怎么,想想也不行啊!” “你要是有后台没准可以试试哈哈哈哈。” 随后是几下开门关门的“嗙”响,车引擎轰轰一阵,陆陆续续地开车离开了。 朱伊伊望着消失的车影,埋着头,眼底稍黯。 “贺总。” 他回应得很快:“什么事?” 仿佛一直等着她开口。 朱伊伊倒没关注那些,她整门心思都飘在包里的“人情”上。手摁着包,停了几秒,还是拿了出来,黑色的礼盒在她白净的手里格外明显。 她深呼吸几下,说了出来:“这个,是给你的。” 贺绅看了眼精致的黑色礼盒。 自接手集团以来,想攀附上来的人一茬接着一茬,主动送资金的、上赶着往他身边塞女人的、费尽心思送各式各样的礼物讨他欢心的,数不胜数。 他一眼就能辨出里面装的是一支钢笔。 生意人的精明头脑,在这一刻有些卡壳。 不懂她此时的所为。 贺绅微怔了会儿,没接,淡然的视线重新回到朱伊伊的脸上,问:“什么意思?” 朱伊伊花了十秒组织语言:“贺总,你出资赞助慈善机构,让很多家庭一般的人能免费上老年大学,这是一个很值得敬佩的善举,我也很感谢你。但你在天台说的那笔交易,我还是想,算了吧。” 铺垫这么久,她磕磕巴巴地进入正题:“这个就当作还您的人情,可以吗?” 为了彰显感激和尊重。 都用了敬称“您”。 男人清寂的声线里裹着一丝轻哂:“一支钢笔,就想还人情?” 朱伊伊举着礼盒的手僵住。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自己都为自己的厚脸皮害臊:“可那天,在天台,你说过不会勉强我的。” 良久都没等到回复。 反而男人看她的眼神,愈发灼热和威压,像一张摸不透风的黑网,慢慢逼近,再一点一点地将她裹挟住,包裹住,透不过气来。 朱伊伊忍不住埋下头,屏息,脑子一会儿万马奔腾,一会儿苍白贫瘠。 漫长的等待过去。 朱伊伊举着钢笔的手臂发酸,穿着雪地靴的脚有些发凉,就在她以为贺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的时候。 他忽然伸手把礼盒接了过去。 而后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句话:“但很久以前,你也说过不会分手。” 男人低沉的夜色像冬日里微凉的雪水,冰凉,透着彻骨的寒意。 可无人知雪水也是被高温融化的。 剖开外表那层冷隽光鲜的外表,某一处最柔软的地方,正在被反复灼烧着。 只有面对朱伊伊的时候,才会渗出一点又一点的疼。 绵延不尽。 朱伊伊轻颤眼睫,蝴蝶振翅般,她没料到贺绅会毫无征兆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回,陷入缄默的人倒换成了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下车库常年见不到太阳,比外面的气温还要低,待了这么久,朱伊伊后知后觉地发起冷来,羽绒服里包住的躯体也忍不住抖了抖。 微不可查的小动作,但还是被贺绅收入眼底。 他悄无声息地叹口气,刚才沉重的话题被他重重拿起,此刻又轻轻放下。眉骨拧起,动作迅速地解下大衣,话题跳跃的比谁都快:“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再穿多一点就变成火桶了。” “要风度不要温度。”他不咸不淡地批评,顺手要把大衣给她披上。 朱伊伊眼疾手快地挡了下:“不用。” 贺绅无视她的推阻,不容置喙地把大衣牢牢披在朱伊伊身上,见她仍有反抗之势,口吻淡淡:“你披着,我就收下。” 她停下来。 男人宽大的衣服快要将朱伊伊整个人埋在里面,周遭全都是贺绅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 她奋力挣扎着露出脑袋,将信将疑:“真的?” 脱掉外衣的贺绅只剩下一件白衬衫,寒意侵肌,不出片刻暴露在空气中的腕骨开始冻红。 他面不改色,接着道:“真,不过不是现在。” “啊?” “我今晚出国,几天后回来,在我出差的这段时间里,希望你再认真考虑考虑。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是坚持这个答案,我会收下钢笔,”贺绅俯首,倏而靠近她的耳侧,呼出的温热气息顺着朱伊伊围脖钻进去,滑过皮肤,激起阵阵热意,“承了你还的这份人情。” 朱伊伊耳根痒,抖了抖,像极了宽敞草地里被猎人逮住逗玩的小兔子,翻滚来,翻滚去,也逃不出掌心。 说这么会儿话的工夫,已经八点多了。 朱女士打了个电话催朱伊伊回家吃饭:“你不会又在公司加班了吧?” “没有,一点事耽搁了,”朱伊伊偷瞄了眼旁边的男人,生怕他冷不丁发出一点声音来,她索性走远一些接电话,“我马上就回家了……嗯我知道……我会注意。” “行,挂了。” 电话挂断,朱伊伊脱下肩膀上沉重暖和的大衣,递过去:“我要走了贺总。” 贺绅接过来,后道:“送你。” “你是要去机场吗?” “嗯,正好路过北门街。” 城南老宅区路口就在北门街。 朱伊伊每次地铁就是做到那儿,出来,拐个十几米的弯就到家了 这样,也算是顺路。 天寒地冻,夜风骤起,朱伊伊没再推辞:“那麻烦了。”- 从集团到北街的半小时路程,一路无话。 朱伊伊原本还在纠结失败的消消乐关卡,关好门,系紧安全带,打开手机就是消消消。 没过几分钟,车里暖洋洋的温度令人昏昏欲睡。 工作一天又在车库等了不少时候,疲倦慢慢从骨头里溢出来,最后爬上眼皮,渐渐地耷拉下来。 朱伊伊睡着了,手机还停留在消消乐的界面。 正值等红灯的间隙,贺绅稳当刹车,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指示灯。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 到第三秒,他还是转过头,看着身侧睡着的小姑娘。 朱伊伊歪着脑袋,整个身子往车窗倾斜,这个姿势会导致安全带勒到腰。 她睡得熟,毫无察觉。 贺绅伸手过去,轻缓地调整了下她的斜挎包,让安全带和她的腰腹之间隔出空隙。 调整好,他手没收回来,反而有渐渐下移的趋势。 从安全带过度到朱伊伊腰间的衣服,再贴着她的腰,然后往前。 那只手不知道签了多少张上亿资金的生意合同,这一刻,宛如碰触一个易碎瓷瓶,小心翼翼、郑重虔诚至极。 第29章 贺绅的,远非这些玩具的冰冷柔软触感 [27、28敲定最终版]- 就在贺绅的手快要碰到朱伊伊腰腹时, 车外猝然响起一声鸣笛。 嘀! 朱伊伊小脸皱了皱,有苏醒的势头。 在她睁眼的前一刻, 贺绅的手放回了方向盘,红灯适时亮起,他面色平静地发动引擎,开车。 一切都悄然地藏进夜色里。 那晚送朱伊伊回家后,贺绅就赴往机场,坐上最赶的一趟航班,在凌晨时抵达国外。 很快,又从纽约机场去往医院。 风尘仆仆, 转不停歇- 之后的两天贺绅没再主动联系朱伊伊。 而朱伊伊也在宣传策划部新的项目到来后,开始繁忙,那夜地下车库的约定暂时被她抛之脑后。 她最近在犹豫要不要当选项目组的组长。 这次的项目不大, 对接的是一个主打国风戏曲的小工作室。 工作室的负责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叫邹楠,去年上半年大学刚毕业。这年头工作难找,又不想随波逐流考研考公,邹楠想着他大学学的正是戏曲专业, 跟学校戏曲社团同级同学处的也很好, 于是几个人合伙置办了一个小型工作室。 不过工作室尚处在起步阶段, 资金有限,人手也有限, 在宣发的初始阶段就遇到了困难。 按理来说, 这样的小项目时瞬向来是看不入眼的, 也不知道几个人在面试商谈时说了什么话, 竟然把Amy说服了,还真接了这个项目。 正因为项目小, 利润低,宣传策划部的老人没一个愿意接手。 夏宁西更是暗戳戳地骂Amy昏了头。 朱伊伊倒是很想尝试。 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以“领头人”的身份跟进项目。 “你想尝试就大胆一点,”凌麦嘴里叼着个苹果,两手哐哐哐地砸键盘打字,含糊不清地说,“人生在世,可不得活得彪悍一点。” 顿了下,她幽幽道:“难道你还真想一辈子被夏宁西欺负啊?” 这几天夏宁西心情不好,可劲儿挑她俩的事儿。 Amy没法时时护她们。 凌麦刚才还打趣说,Amy是展翅翱翔的凤凰,可惜啊,她俩是毛都没长齐的小鸡,成天被夏宁西那个老母鸡啄咬,毕竟凤凰总不能老管地上的事儿。 朱伊伊关闭文档,收拾东西下班:“我回家想想。” “回什么家啊,家里就你一个人多冷清,”凌麦当机立断,“陪我吃火锅!” 翠姨昨天割烂尾住院了。 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回来一趟麻烦得很,翠姨就硬说自己一个人住院也没问题。朱女士平时跟翠姨没少对呛,两人都是暴脾气,也是差不多真性情,真到了节骨眼儿上,又放下嫌隙姐俩好了。 这几天都是朱女士住在医院陪护。 家里只有朱伊伊一个人。 去是能去,但是—— “你最近不口腔溃疡了吗?” “小小的口腔溃疡能难得住我?”凌麦衣袖一扬,气势威武,“我今天就要让这小小的口腔溃疡看看,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 吃完火锅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朱伊伊吃得很少,而且大部分都是蔬菜,所有东西几乎被凌麦一个人包了,出店的时候,她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撑得快要走不动道。 “伊伊,你刚吃的好少。” “吃不下。” “谁让你刚进店就喝那么一大罐酸牛奶的,还吃酸梅。” “我喜欢吃嘛。” 两人边走边聊,就当消食。 朱伊伊低头捣鼓手机,刚刚那家火锅店很不错,物美价廉,吃前她拍了几张照片,想要发个朋友圈。 编辑完文案,选定图片,准备发送。 突然凌麦把她一拽:“陪我去个地方。” 朱伊伊的手机差点掉地上,连忙抓好:“去哪儿?” “买东西。” “买什么?” “玩具。” 朱伊伊疑惑:“玩具?谁玩?” “我玩。” “你玩、玩什么?” 凌麦一本正经:“玩.下.面。” 朱伊还没来得及问明白,人已经被凌麦扯到了一家店门口。 装修采用氛围旖旎的粉紫色,摆放商品的橱窗里挂着星星灯,氛围浪漫得像是梦幻城堡。 但牌子上大喇喇地写着“成人用品”。 朱伊伊一僵,站在店口,嘴巴因为过度吃惊而张开,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你确定是这儿?” “嗯,”凌麦一脸平静,“姐忍耐很久了,今晚就让我尝尝这些玩意儿的咸淡。” “等一下!”朱伊伊打退堂鼓,“我就不用去了吧?” “不、行。” 凌麦斩金截铁地拒绝,手一拉,拽着朱伊伊进店。 推搡间,朱伊伊手指一滑,夹在指间的手机屏幕闪了闪,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朋友圈“成功发出”。 定位从火锅店切换到了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成人用品店。 店内。 笑容温柔的导购见着人进来,弯腰,柔声招呼:“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凌麦轻咳几声,说了几个要求。 导购笑着说都有,款式众多,让她们慢慢挑,不着急。 凌麦挑中了一款粉色的样品,捏了捏,觉得很新奇,一把塞朱伊伊手里:“你捏捏看。” “捏、捏什么?” “手感啊,这质地比硅胶要硬一点,又比平时接触的东西软一点,好奇怪噢。” 朱伊伊在心里啊啊啊大叫,想说你才奇怪吧。 她脸红了红,要把玩具放回摆架上,被凌麦一手挡住,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她:“手感咋样?” 她瓮声瓮气:“还行吧。” 凌麦沉吟:“不知道跟真人比起来有啥区别。” 朱伊伊脸更烫了。 一闭眼,脑海里就能闪过与贺绅在浴室、在车内、在客厅沙发、在落地镜前的荒唐景象。 其实,她捏过的。 捏过很多很多遍。 贺绅的,远非这些玩具的冰冷柔软触感。 “伊伊,你不会是害羞吧?” 凌麦幽幽地问一句。 朱伊伊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她眼神躲闪:“没有啊。” “没有就好,咱们女人就是得满足自己才能有力气赚钱的嘛。”凌麦说着又往朱伊伊怀里塞了一款,是个蓝色小海豚,说话铿锵有力:“这个很爽,你试试。” 朱伊伊捧着个烫手山芋,送又送不走,扔又不敢扔:“麦麦,你快拿走,我真不用。” “没事,就当姐妹我送你了,”凌麦拍着胸脯,“好东西当然要一起分享。” 朱伊伊:“……” 谢谢你啊。 半小时后,两人从店里出来。 凌麦心满意足地拎着手里的包装盒,晃了晃,啦啦啦地唱歌。 朱伊伊拗不过她,被半拉半拽地塞了一个小海豚的吮.吸款,光是看包装都觉得烫眼。 她万分羞耻地放进包里- 回到家,朱伊伊身心俱疲,歇了会儿,拿着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 打开手机,准备放首歌。 微信忽然弹出几条消息。 几乎都是来自李玖和Amy的,还有几个是十分钟前凌麦发给她的“戳一戳”。 打开,看聊天框,三个人都是不约而同地让她去看朋友圈。 朱伊伊这才想起来她下午似乎没发成功。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 指腹划拉屏幕,跳转到朋友圈界面。 飘在最上面的一条好友动态,就是她傍晚编辑的有关火锅店那条,文案和图片都没什么问题。 只有—— 视线下移,落在定位在某某成人用品店的时候,朱伊伊头皮一麻。 耳鸣轰轰乱响。 她、忘、记、关、定、位、了。 朱伊伊直直呆愣了好一会儿,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删除,删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评论区飘着的几条消息她看都没看。 忙完一切,整个人像是退潮后的海浪,一下子脱了劲儿地栽进床铺里。朱伊伊闭着眼,还是觉得自己被剥光了一般,抱着被子滚成一团。 还好他没看见。 她安慰自己。 洗完澡,出雾气腾腾的浴室,换上绵软的睡衣,像蜗牛缩进壳里一样躲进被子里,朱伊伊长吁一口气。 被子上拉,捂住脖颈,闭眼准备入睡。 没有丝毫睡意。 朱伊伊认命地睁开眼,眉心蹙了蹙。 她也不知道是朋友圈的事闹得,还是跟凌麦在店里受了刺激,身上、心底、各方各面都燥得很。 双颊也在发烧。 她调低空调温度,推开孕妇抱枕,呈一个“大”字形仰躺。 还是热。 还是烧。 还是难耐。 朱伊伊埋着脑袋“呜咽”一声,她又不是不经人事,懂得这股奇异的感觉是什么。 她比谁都清楚。 最开始有这种怪感的时候,是他们第一次实际意义的亲密接触。 那次贺绅谈生意多饮了几杯,他有洁癖,刚回家必洗手。 朱伊伊跟在他身后,问要不要阿姨煮醒酒汤。 他说不用。 男人洗手的动作慢条斯理,看不出一点醉意,唯有抬眼透过镜面看朱伊伊时,金丝镜框下的眼眸,失了冷隽,多了抹深色。 他突然过来吻她。 来势汹汹却又不失绅士。 浴室里沸腾的因子像炸裂的烟花,每一粒,捱到了就会擦出不可意料的火花。 朱伊伊心头小鹿乱撞,喜欢,喜欢得想要更进一步时—— 贺绅倏地停了。 他一手撑着盥洗台,头从朱伊伊密布细汗的锁骨里抽出来,转身,重新面对着镜子,拧开水,弯下腰,双手捧着冰凉的清水洗脸,强迫自己从沉沦中苏醒过来。 洗了几把脸,贺绅自认还算冷静地起身:“很晚了,送你回去,走吧。”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是一脸理智、八风不动的清冷模样,像雪山上孤傲的冷杉。 越清白,越想要拉下来弄脏、弄坏。 朱伊伊就是那会儿觉得她有点坏,有点小变态的。 明知道这种时期男人禁不住撩,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踮脚,一手勾住贺绅脖子,声音很小很低,像狐狸轻轻摇摆尾巴:“难受吗?” 他躲了躲。 “别躲,”她凑近,追问,“难不难受?” 男人额头青筋暴起,手臂青色血管似是下一秒就会爆裂,他看向她的眼神沉重如墨,里面升起破坏欲。 “下去。”他冷声命令。 “好凶啊,”朱伊伊软软地抱他,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难受,我摸到了。” 她用手拉开西装裤链。 贺绅一把抓住她的手,冷脸装不过十秒,叹气,有些无奈:“别招我。” 她红着脸,无辜的杏眼看着他,说出能让人分寸大乱的话:“我用手帮你好不好?” …… 记忆翻涌如潮水。 朱伊伊脸上的陀红慢慢涌至纤直的脖颈,那里密布起一层细汗。 她拧着眉,难受不已。 是孕激素在作祟。 她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在怀念只有贺绅能给的那股又死又生的感觉。 叮咚一声,微信提示音。 平日里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今夜,在此刻,格外的惊雷震耳,轻微响动都能让朱伊伊抖了抖。 她蓦地停下。 漆黑的卧室里闪了闪光,很快又暗下去。 她斜了眼闪屏的手机,犹豫了会儿,伸出两根手指,在床上走路似的小碎步地走过去,握住外壳有些凉的金属,拿了过来。 摁亮屏幕,两条消息弹出来。 看清的那刻,朱伊伊全身似通过一到微弱电流,瞳孔微缩,手一瞬间收紧。 贺总:在干什么? 一句轻飘飘的话,宛如碎石击中湖水,激起千层浪。 像极了抓包刚做坏事的她。 第30章 我的宝贝…们。 国内深夜已至, 万家灯火渐灭,入眠, 美梦。 同一时刻的国外,不过上午10点。 虽同为冬季,但这里却是艳阳当空,湛蓝如洗,橘橙色的光线透过医院半开的窗户照射着地板,暖烘烘的太阳,驱散走病房里浓烈的消毒水味,在四周惨白的墙壁间, 增添了一丝人气儿。 病床上的老人虚弱躺着,插满管,床侧各式医疗器械嘀嘀嘀地工作着。 静谧, 安分,此刻正是歇息的好时刻。 连日奔波困倦的贺绅却毫无睡意,一闭眼,就闪过一小时前朱伊伊的那条朋友圈,下面大喇喇挂着的地址: [京城国际成人用品连锁店] 朱伊伊去情趣店了。 还在里面待了很久。 必然是买了。 贺绅重重喘息着, 独占欲像一头野兽在胸膛里疯狂叫嚣。他按捺着情绪, 起身, 走到窗前,打开窗吹沁着寒意的冷风, 蒙蒙雨丝打在镜片上, 模糊视线, 脸上皮肤感受到阵阵凉意, 这时,才堪堪吹灭贺绅心头燃起的一撮火星。 他摘下眼镜, 另一只手拿出手帕,轻轻擦着。等一点一滴的雨丝都擦干净,人也差不多冷静下来,捡回了出走的理智。 她定是难受得不行了。 是他的错。 是他不好。 贺绅架好鼻骨上的镜框,抬手,摁亮手机,打字,发了条消息过去:在干什么? 那边的朱伊伊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回:刚准备睡觉。 睡觉在今夜是个敏感词。 贺绅盯着这两个字眼看了许久,关上窗,进了病房隔间。 高级Vip病房的隔间一应俱全,有床,有办公桌,桌上的花瓶里摆着娇艳欲滴的新鲜花朵。 贺绅这些天最长待的只有一张办公桌。 坐进椅子里,背往后靠,右手一揽,轻而易举地拿到那支银色钢笔,微微转一圈,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莹光。 是朱伊伊送给他的那支。 他一起带到国外了。 贺绅翻开手术单和各类繁杂的合同,麻木不仁地签字。唯有掌心握住银色钢笔,触碰到那层冰凉又温热的感觉时,心才像是活着的。 揭盖,握笔,洋洋洒洒地签了几个单子,笔尖滑过纸张发出飒飒声。 贺绅签字的手停下。 他突然很想听朱伊伊的声音。 黑色给了人无所畏惧和为所欲为的保护色。 贺绅一手把玩着钢笔,一手拨弄着手机屏幕,良久,一个语音电话拨了过去- 另一边。 朱伊伊等不到贺绅的回复,下床,去了浴室。 她长颈、手臂、胸脯到处都是细汗,湿哒哒的黏腻得很,在浴室里用毛巾擦了擦,换上一件干燥的小裤。出来前,特意洗了把脸,把几分钟前的那些羞耻和罪恶全都洗干净。 躺会床上的时候,人清醒了一大半。 朱伊伊翻了个身,右脚一勾,孕妇枕头被她侧身卧倒在腰下垫着,舒服多了。 两手捧高手机,正要查看消息,手机忽然叮铃铃的响起,铃声像是黑夜的一声警报。 她虚虚的盯着对面打来的语音电话,一时不知接还是不接。 朱伊伊脸颊还留有红晕,她摩挲几下手机外壳,最后在催命般的铃声里妥协,指腹划了下,唇一抿,呐声:“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 朱伊伊撇嘴,明明是他深夜来电搞偷袭。 “饿了,啃面包去了。”她胡诌。 电话里的人默了默:“没吃饭?” “吃了,夜宵而已。”朱伊伊现在没有半点睡意,脑子也清醒,她转了转眼珠,忽然懂得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了,“贺总打电话来是想问那件事吗?” 那天,地下车库,他让她在他回国之前好好考虑。 可他还没回来。 朱伊伊想到他刚刚那条消息打断的事,脸发烧,又有些恼:“就算要问也不用大半夜问吧,很容易打扰别人的……” 她语气难掩抱怨。 他冷不丁:“打扰什么。” 朱伊伊一僵:“睡觉啊。” “真睡觉,还是——”电话里的话音停顿,不知有意无意,贺绅少有的说话大喘气。而这边的朱伊伊也跟着他大喘气,浑身发烧,脸也烫,好像刚才做坏事的时候被他看见了。 可就在朱伊伊心口悬起来的时候,又听他漫不经心道:“在想工作上的事?” 她悬起的心脏落地,旋即疑惑:“啊?” “我听说宣传策划部最近接了一个利润微薄的项目,是一个国风戏曲工作室。” “你怎么知道?” “身为集团负责人,我有义务知道每个部门的业务对接。”怕她不信般,贺绅简单补充一句,“昨天各部门向高层汇报未来一周的工作计划,我听Amy说的。” 朱伊伊的关注点在“利润微薄”几个字眼上,抿抿唇:“贺总是觉得这个项目利润太低,不该接?” “作为一个商人,为集团的利益着想,我的确会觉得Amy不妥,”贺绅语调平和,略微暂停后,又道,“但作为一个曾经毕业也想过创业的人来说,这于小型工作室的起步至关重要,是开创未来的第一步,也是这几个大学生敢于迈出社会实现自身商业价值的第一步,我很欣赏。” 城南旧小区的夜晚静默又喧闹,这会儿,楼上还传来妻子摔碗碟丈夫怒骂摔门声,叮铃哐啷,轰轰隆隆。 男人的嗓音,此刻,像舒缓燥意的一缕凉风。 朱伊伊想去捂住耳朵的手垂了下来,改去拿腿上的手机。 通话时屏幕是黑的,里面映照着她的样子。 五官寡淡,眉眼间失去了刚毕业时的那股冲劲儿,她在逐渐蜕变为她曾经害怕、提防、为他们的圆滑而惊叹、为他们的阴谋算计而不齿的社会人士。 轻飘飘的一个物件,却又因刚刚那番话变得沉甸甸的。 朱伊伊忽然出声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贺总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想过创业?” “嗯。” “为什么?” 像贺绅这种出身即站在顶峰的富家子弟,高门大户,父母健在,家底厚到几辈子都亏不完。 想不开才会去折腾那些普通人期冀往上爬的东西。 夜色静默,那边的人没答,话锋一转:“你好像很关心工作室的项目。Amy例会的报告单上,工作室项目的对接人一栏,有写你的名字。” 话题跳跃太大。 朱伊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缓了缓,人慢慢往下滑缩进被子,像蜗牛缩进壳里,闷闷道:“那是因为当时办公室里没人接,我看Amy姐急着去开会,我才接的。这个只是初步对接,之后要是成立项目小组的话,那一栏有没有我的名字还不一定呢。” 来公司这么久,她还是个虾兵蟹将。 每次项目的主力都轮不到她,朱伊伊永远都是负责边边角角的东西,有时候她也想去争一争,抢一抢。 等临枪上阵,她又退缩了。 就像上学那会儿一样。 不知道从哪听见“刺头不敢欺负跟老师走得近的学生”的话,成绩一般、性格孤僻的朱伊伊,第一次有了表现自己的想法。 那天上课,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她做了半节课的心理建设,才让自己有勇气举起那只手。 但是老师只瞥了她一眼,忽视,叫了她前面的学生。 常欺负她的几个刺头变本加厉地取笑她。 顷刻间,所有的勇气和自尊像一面镜子,被轰然打碎,再也捡不起来。 每当朱伊伊鼓起勇气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后总是以失败结尾。 举手回答问题也好,拼尽全力准备高考也好,追到贺绅与他恋爱也好,最后都会走向失败。 电话沉默太久,久到朱伊伊以为对面已经挂断。 突然,他低唤:“朱伊伊。” 男人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不点破,只是淡淡道:“职场竞争无可避免,不分对错,也不分资历深浅,在时瞬升职降职都靠你自己的本事。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无需在意,也不需要为此辩驳,陷入自证的困境。你要做的,就是靠自己的本事,让那些人闭嘴。” “不试试吗?” 朱伊伊心跳漏了半拍,随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剧烈跳动着。 似要撞破胸腔替她回答。 光影变幻间,她隐约看见年少时那面被摔得粉碎的镜子,在一点点重新拼凑。 “我知道了。” 她低低地说一声。 高.潮后人就是容易疲累,身子也发软,朱伊伊坚持许久,这会儿睡意突然袭来。 耳边全是男人透过手机传来的清浅均匀气息,她努力掀开眼皮,想伸手挂断,却一直没动。 直到意识全无沉睡过去。 人睡着了。 手机也黑屏了。 不知过去多久,男人的声音透着话筒传来,低沉而磁性:“晚安。” 宝贝…们- 一觉醒来,大梦天光。 朱伊伊刷牙洗漱,去厨房煮了小半锅饺子,她赶时间,饺子还没炖烂就开吃了。 每每这个时候,朱伊伊就格外想她妈。 朱女士在家的时候,虽唠叨,但像早餐这种事儿每天都会备好,尤其是朱伊伊怀孕后更贴心,趁着她刷牙洗脸吃早饭的工夫,就已经把酸奶和小饼干塞她包里了。等她换好鞋,拎着包就能走。 一顿收拾完,眼见七点半了,朱伊伊动作迅速地出门。 到公司,脱下羽绒服,打开电脑,人瘫在椅子上,朱伊伊才喘口气:“还好没迟到。” 凌麦比她早来,仍神清气爽:“你昨晚熬夜啦?” 朱伊伊从柜子里掏出一袋花茶,拆开,泡进碗里。这是她新买的花茶,以为是橘香,没想到扑鼻而来的一股淡淡的清新味道,谈不上花香,更像雪后初霁的薄雾,或是去往长白山的路上,沿路经过时瞥见的一排冷衫。 贺绅的香水是这个味道。 不知是因为味道,还是凌麦的问题,朱伊伊想起了昨晚那通没多大意义、却又通了不少时间的语音电话。 她最后困得受不住了,电话没挂就睡了过去,意识消失前,音乐听见对面人说了句什么。 是错觉吧。 “喂,问你话呢——”凌麦拍了下朱伊伊肩膀,头挨过去,贼兮兮地挤眉弄眼,“让我猜猜,你昨晚不会真熬夜了吧,难不成用了我送你的小海豚?” 朱伊伊一激灵,捂她的嘴:“嘘。” 凌麦唔唔两声,拂开她的手:“干嘛呀,人家早上涂的新款口红!” “昨天的事别提了。” “什么事,咱俩去情趣用品店的事儿,还是你朋友圈忘关地址的事儿?”凌麦神经兮兮地八卦,“我就好奇嘛,你就告诉我,那小海豚好不好用?” “没用。” “真没?” “真没!”她咬牙。 凌麦撇嘴:“暴殄天物。” 朱伊伊恨不得给她一拳:“……” 打闹几句,凌麦被其他同事喊去总务科搬东西,没办法,大公司里资历尚浅的小职员都这样,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朱伊伊打开集团专业软件,插入文档,页面缓冲几秒后,弹出一份“戏曲工作室”的文件。 是她昨天下班前标注过的那份,系统有记忆,第二天打开会恢复,方便继续办公。 朱伊伊看文档内一黄一蓝的标注记号,一点一滴都是她的心血,鼠标清点,休眠电脑- 朱伊伊,不试试吗?- 你要做的,就是靠自己的本事,让那些人闭嘴。 她主动联系了工作室的负责人邹楠。 “邹先生,有空吗?我是时瞬集团策划部的朱伊伊,想跟你聊一下项目。” 人总要大胆一次吧- 邹楠刚出学堂门,满身稚气。 朱伊伊到公司楼下咖啡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伙子歪着脑袋打盹,又被迫打起精神等人的模样,恍惚间,朱伊伊险些以为是大学里熬夜后上早八的自己。 “邹楠。”朱伊伊打了声招呼,走到桌边,放下包。 邹楠站起来,一米八的大高个略显拘谨,笑了下:“是伊伊姐吧?” 朱伊伊微怔,在公司里大多数都是喊她朱朱、小朱、伊伊,更敷衍者如夏宁西,直接喊“那个谁”。 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喊她“伊伊姐”。 朱伊伊捂嘴轻咳,摸了下鼻子:“今天主要来是想跟你谈谈工作室的事。” 谈及工作,邹楠背都很直,神色也正经起来:“我们工作室门面小,成立时间也短,说出来不怕笑话,一开始敢投时瞬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中,还怪不好意思的。但是!伊伊姐,我们工作室里的每个人都很认真负责,每一个戏曲剧本都精心策划,而且每个人各有所长,京剧越剧昆区还是黄梅戏,大家都有些涉猎。” 见她激动地手抖,朱伊伊弯了弯唇:“你别紧张,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慢慢谈。” 邹楠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我怕你会拒绝我。” “不会。” 朱伊伊也不怕说出自己在公司的资历和处境:“你为工作室紧张,我也为自己第一次努力争取项目紧张。” 她托腮,笑:“我们一样。” 跟邹楠谈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朱伊伊试想中发生的任何阻难都没有。 她以为对方会嫌弃她资历浅。 结果人小伙子反倒鼓励起她来了,说能进时瞬,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聊完,由于最终的项目负责人还没定,朱伊伊也不敢打包票,只说加个微信,后续好联系。 加完好友,寒暄几句,朱伊伊离开咖啡厅。 回到公司才发现已经过了饭点。 部门里有几个吃得快的同事,已经在工位上小憩午休。 这个点员工食堂没饭了,想吃得自己去外面订,朱伊伊聊了一上午疲倦得很,瘫回转椅里,准备拿袋装吐司面包充饥。 取出一块,干干巴巴地在嘴里咀嚼,口感干瘪得像是啃树皮。 吃完饭回来的夏宁西,从朱伊伊工位路过,觑一眼,轻嗤一声:“笑死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时瞬工资多低,有的人穷得都吃不起饭了。” 朱伊伊恍若未闻,端起马克杯,清香的茶入嘴,沁人心脾。 嗯。 当她在放屁。 夏宁西眼一斜,偏向另一个话茬:“也对,像那样小的一个工作室项目,部门里没人看得上,就某些人巴巴地凑上去,也不知道真就那么喜欢捧Amy的狗腿,还是真穷得只能啃面包了。” 朱伊伊自始至终眼都未抬,她不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人,但她明白一个道理。 越喜欢找事的人越以自我为中心,越爱从人群中找存在感。 夏宁西就是这种人。 那她偏不如她的意。 朱伊伊表情淡淡地丢垃圾,接水,来回两趟都不吭一声。 夏宁西心口起伏,被人无视心里很不痛快,伸手要去拽朱伊伊的胳膊,扑了个空,反而拽住了朱伊伊腰间的毛衣抽绳。 她一拽,朱伊伊腹部立即一紧。 朱伊伊蓦地拂开她的手,好脾气也起了薄怒:“夏宁西。” 夏宁西被吼得一愣,半天回神,横眉冷对:“吼什么吼啊!” “道歉。” “我跟你道歉?”夏宁西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挑眉,“做梦。” 朱伊伊轻轻吐出两个字:“道、歉。” 不大不小的声音吵醒了几个在午休的同事,现下,部门里的无数双眼睛全都投在朱伊伊和夏宁西身上。 前者有Amy罩着;后面是副主管。 凌麦不在,没人劝阻,都在高高挂起地看热闹。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办公室的玻璃门被人敲响,噔噔两声,有些突兀和猝然。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男人一身深黑西装,不苟言笑,像一台被设定好的机器。眼神冰冷如鹰隼般锐利,走来时,是与贺绅如出一辙的威压。 来人是高层秘书室的室长,也是总裁特助,章航。 公司无人不知,谁碰见都得喊一声,章特助。 章航:“打扰。” 夏宁西最先变脸,眉头舒缓,笑着靠近:“章特助怎么来了?” “谁是朱伊伊?” 夏宁西僵了僵:“章特助来是?” “你是朱伊伊?” “不是……” 章航面无表情:“那就走开。” 夏宁西脸一白,被人当众下面子,手一紧。 随后便见到男人走到朱伊伊面前,上下打量一眼,面瘫脸有了点点波澜,口吻奇异般柔和下来:“朱小姐?” “啊,是我,”朱伊伊弄不清事情走向,不禁往后退了退,“章特助找我有事吗?” 他一脸坚定:“嗯。” 然后语出惊人:“我来给朱小姐送饭。” 朱伊伊瞪大眼,不可置信指了下自己:“我?” “是的。” 章特助是贺绅的左膀右臂,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派一个最高层特助来送饭? 朱伊伊耳畔轰鸣。 ——只有他。 30-40 第31章 “说不定,正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呢。” 章特助举起外壳崭新、自带恒温装置的饭盒, “给。” 朱伊伊的目光,从章航一本正经的脸移到饭盒, 茫然地抬手,又顿在半空,到底还是没接过来,而道:“章特助借一步说话?” “好的。” 两人去了走廊。 晌午的太阳斜斜地照射在白净地板上,正值休息的点儿,来来去去走动的人很少,没几个注意到角落里的朱伊伊和章航。 “章特助,冒昧问一下, 这个饭盒是谁让你送来的?” 章航稍显错愕:“朱小姐不知道?” “不知道啊!”朱伊伊想要直接地说出那人的名字,又顾及着公司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好半天才低下头, 嘴巴捂在毛绒绒的围巾里,闷声问,“是他让你送的吗?” “谁?” “贺……总。”声如蚊呐。 “朱小姐,我的任务只是送饭,现在任务完成, 我得回去工作了, 至于其他的事, 我不清楚,”就算章航是出了名的死鱼脸和古板, 但由贺绅亲自调教出来的助理, 说话也是官腔十足, 滴水不漏, “抱歉。” 饭盒被塞进了朱伊伊手里。 她没打开,也没回办公室, 仍驻足在走廊,犹豫了会儿,径直往无人的楼道走。推开门,以防万一有人中途进来,又做贼似的反锁,然后拿出手机,摁亮,点开昨晚才联系过的人。 这个时候单独一个人呆太久会起疑。 朱伊伊只有短短数分钟时间。 她咬咬牙,拨通了语音电话。 须臾,手机嗡嗡震动一下,屏幕转成通话界面,贺绅开口:“喂。” “是你派章特助给我送饭的?” “拿到了?”他坦荡荡,“味道怎么样?” “还没吃。” 这不是重点啊。 朱伊伊懊恼自己轻易被他绕进胡同里,“为什么?” “我即将回国,不知道上次的事朱小姐考虑的怎么样。要是答应,自然是好,要是不答应,我当然要做些什么,在朱小姐这里讨些脸面,所以……”也就仗着朱伊伊看不见,电话这边的贺绅倚着墙,头昂起,摘掉镜框的双眼露出真面目,弧度微扬,精明凌厉,还有几丝狡黠,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也能被他说的理所当然,“这也算是贿赂?” 她杏眼微微睁大,肩膀提起。 不知道是被他这番话给唬住了,还是在思考话里的真假,片刻后,低低道:“这样很容易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章特助跟我有关系,更有甚者,误会你是我的后台——”话音戛然而止。 顿了顿,男人低声清沉:“那就误会好了。” 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似被羽毛尖儿轻轻扫了下。 酥酥麻麻。 电话里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衬得贺绅那边背景音嘈杂。 时不时响起的英文广播、杂乱无章的脚步、担架床的铁轮滚过地板的刺耳摩擦音。 朱伊伊英文不差,方才的英文广播,她留意字里行间的“器械”“手术”“病房”等几个单词—— 他在医院? 旋即记起他常常因为工作忙碌而犯低血糖。 朱伊伊见过他发病的样子。 那样一个身体强健、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也会在低血糖时露出倦怠和脆弱,唇发白,无力地倒在她脖颈,气息喘着,即便这样依旧维持绅士风范:“抱歉,没站稳。” 他强撑着要站起来。 朱伊伊主动两手环住他的腰,搂得死紧,把脸埋进他不断起伏的胸膛,是一副完全依偎的姿态。但这会儿,她双脚站定发力,小个子也能作出参天大树的气势,她绷着身体,脸都憋红了,也要支撑住贺绅。看到心上人发病,小姑娘心疼地眼睛都红了:“你就靠着我。” “会压到你。” 身高将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沉如山。 “不管,我就要你压,就要,”她缠着不放,嗓音温软,“看见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但他还是身体往后靠,倒在冷硬的墙面,反过来将她揽入怀里,“让我抱抱就好了。” 如果,她说如果,忽略他答应与她恋爱的初衷,他们看起来也是一对相爱又幸福的恋人吧。 漫长的沉默过去。 贺绅似是离开吵闹的中心,去了安静的别地,喧嚣逐渐抽离,补充一句解释,抵消她的顾虑:“今天的事,对外公司会放出消息,说你中午回公司前帮了章特助一个忙,误了饭点,为了感谢,他送饭给你。你担心的谣言不会成立。” 朱伊伊平淡如水的心脏微微泛起波澜,既不想显得自己在乎,又不想语气硬邦邦的,缄默了长达数十秒,别扭地关心一句:“你在医院?” “嗯。” “低血糖吗?” 对面停了停,再说话时声音比之前虚弱了些,听着还真像是生了病:“有一点。” 朱伊伊本要质问他莫名其妙派人送饭的话,被堵了回去。手指又开始坏习惯地扣肉,轻了没感觉,重了就是刺刺的疼。扯到指甲边的倒刺,她疼的低嘶一声,甩了甩手。 等了等,轻声道:“记得按时吃饭。” “好。” 露出丝丝笑意- 回到办公室,玻璃门摇摇晃晃,门柄垂挂的风铃叮叮当当,一切都好像按下了暂停键。 宣传策划部陷入诡异的平静中。 朱伊伊桌面的小暖手机还在轰轰叫着,她左手抱着饭盒,右手背过去“咔哒”一声摁下开关键,世界才恢复运作。 不止她,其他人陆陆续续开始发出窸窣声响。 办公室里的十几双眼睛全都驻足在她身上,尤其夏宁西,眸光似利箭,恨不得将朱伊伊戳出几个窟窿来,好好探究探究她这样一个职场小喽啰怎么可能认识秘书室的室长。 那可是贺绅的得力助手。 扭头,见办公室里不少人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越走越远的朱伊伊,夏宁西心里头一阵火气。比不过Amy她认,凭什么还比不过一个朱伊伊?双非学历,平庸智商,职场资历浅的虾兵蟹将! “看什么看,”夏宁西斥,“闲得发慌就工作,上午几份记录单今天赶不出来别下班了。” 回到自己的工位前,习惯性地要瞪一眼朱伊伊,顾忌什么,讪讪地收回,不情不愿地踩着高跟回了座位。 一番闹剧落幕,凌麦才蹦蹦跳跳地推开门,手里提溜一袋打包好的食盒,看见朱伊伊在,乐了:“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还得再过半小时呢。不过正好,我从外面打包了一份,你快吃——” “饭盒?”凌麦摸了摸工位上的白色食盒,还是恒温装置,不像是随随便便定的,“你自己从家带的?” 全部门只有她一人不明所以,其余人默默低头,做事的做事,休息的休息,无一人多嘴。 “不是,别人送的。” “谁啊?” 朱伊伊不语。 凌麦没放在心上,一屁股坐下,揭开她的那份:“那这两份你一起吃吧,挺多菜的。” 朱伊伊心暖暖的:“我把钱转你吧。” “不用,咱们还客气什么,上回火锅店点的菜都我一个人炫了。”说了几句,凌麦开始戴上耳机工作,她今天有三个游戏角色片源,听完还得记录,很忙。 朱伊伊没再打扰她,扭身,坐正,手搭在饭盒上,拧开盖,里面的菜肴量不多,但贵在丰盛,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还有她最爱的鲫鱼豆腐汤。 朱伊伊戳了块白白嫩嫩的豆腐,咬上一口,既有青菜的清香,又有鲫鱼的鲜味,口感顺滑,饥饿太久而痉挛的胃部得到舒缓。别的菜她都只动了几口,唯独这道鲫鱼豆腐汤喝得见底,到最后感觉有些撑着了,放下汤勺,仰躺在椅子里,歇了会儿。 她脑子放空。 右手不自觉地抚摸上小腹,感受着那里微微凸起的弧度。 突然,桌面的手机亮起。 黑屏的手机折射出一丝银光,主页面弹出一条微信:[少喝汤,会撑。] 朱伊伊摸肚子的手一停,狡辩:[没怎么喝汤。] [拍一张我看看。] [……] 这人好烦呀。 朱伊伊瘫在椅子上不想搭理,手也没动,去复印资料的凌麦忽然跑回来,正隔着朱伊伊的工位伸手拿文件,她只需低头,就能将聊天框上醒目的“贺总”两个字收入眼底。 朱伊伊心口一跳,一把盖住屏幕,等人走了,才鬼鬼祟祟地拿起来。怕后面有人经过,做贼一样把手机捧在怀里,角度刁钻地只对着自己。 怕生意外,直接锁屏。 她愣愣地想。 怎么觉得…… 跟偷情一样- 国内晌午艳阳高照。 彼时的纽约已过凌晨,月明星稀,医院静寂。 看着朱伊伊回复过来的一排省略号,贺绅喉间滚出一声短促的笑,无奈,又宠溺。 收起手机,重回病房。 病房内仍是与之前一样的喧闹。 围绕病床一周的白大褂,都是最顶尖的医疗专家,彼此用外文交流着病情,脸上时而露出惋惜的表情。 坐在床边的妇人,穿着素淡,气质难掩华贵,上了年纪也掩盖不住美人骨。从医生谈话里捕捉到丈夫“命不久矣”的字眼落泪时,也是优雅的。 整个病房的人都知道病床上的老人,不,其实他只有五十三岁,已经油尽灯枯,进入生命倒计时。 全部都在悲恸。 全部都在为他默哀。 全部都在安慰那个即将失去丈夫的女人不要伤心,要坚强。 还有甚者,用撇脚的中文宽慰她还有个儿子,她的儿子是多么英俊,优秀,是青年中的佼佼者。 却不知她想要倚靠的儿子,一直在病房门口,冷眼旁观地望着。 寡淡的面部瞧不出一丝伤心。 妇人好似被安慰到了心坎儿里,止住泪,红着眼,扭头哽咽着喊:“阿绅。” 贺绅无甚波澜的眼眸,如森森寒潭,不过是有了一副眼镜的遮挡,才不会显得如此漠然。 眨眼间,他脸上有了微微变化,语气黯淡:“妈,别伤心了。” “还好有你,”贺安清不知是劝慰自己,还是提醒自己,“还好有你。” “对了,你来纽约这么些天,国内的集团事务还好吧?”不待贺绅回答,她又自说自话,“医院里我在就行了,你要是在忙就去工作,不能耽搁了。” 贺绅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到这个地步了,心心念念的仍是集团、股权。 “没事,南尔在。”他轻轻拍着妇人的背,看起来孝顺极了,体贴极了,简直是世界上最孝顺的儿子。 “这孩子虽然平时不着调,关键时候也还靠谱。”贺安清中肯客观地点评一句,想到什么,问,“珮珮也在吧,南尔忙得时候,也可以让珮珮帮帮你。” “不用了。” “怎么不用,我听说你跟国内的那个女朋友分手了,都分手快两个月了。”贺安清环视病房,都是一群外国人,她便也没拉着贺绅去隔间,直接用中文说,“之前我撮合我让你去见别家千金,看对眼的、相处得来的,就考虑考虑,以后挑了一个最合适的妻子,你不肯。那珮珮总不是那些外人吧,她跟你跟南尔一起长大,与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家世也相当,是最好的联姻对象,你还是不肯。反过来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了,没过几天,又说你有未婚妻了。” “行,这些我都不勉强。但现在你们既然已经分手,你也29岁了,是该考虑成家了。” “妈。” 他忽然打断。 贺安清一怔。 贺绅弯唇,镜片后的眼眸褶皱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他抬手轻抚她鬓角的白发,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沁着冷意:“您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您,我早就结婚了,说不定现在——” 他眼神阴鸷:“正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呢。” 第32章 心口忽然涌起一股无言的酸胀。 总裁特助给朱伊伊送午饭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天,传遍了整个集团。不过倒如贺绅说得那般, 缘由是她帮了章特助一个小忙误了饭点,将谣言从根源上杜绝。 公司表面风平浪静,还跟平时一样。 就是朱伊伊走哪儿都觉的有眼睛盯她身上,公司的人忽然变得特热情、特友善。要不谁谁谁多买了一杯奶茶,说那杯正巧是她的口味,送她了;要么就是谁谁谁吃午饭多留了一个位置,宽敞安静,让朱伊伊去做;再不济还有约朱伊伊一起上下班的。 没等她崩溃, 凌麦先崩溃了:“我不跟你好了。” 朱伊伊:“?” 凌麦:“你在外面有别的狗了。” 朱伊伊:“冤枉。” “谁冤枉你了,你瞧瞧从昨晚到这会儿有十几个人找你!约你吃饭的,送你糖果的, 还有让你以后跟她一起下班的,当着我的面撬我的上班搭子,她什么意思啊!太过分了!”凌麦对此表示深深唾弃,知不知道上班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搭子。 就连邹楠的工作室项目,原本约定是朱伊伊做先锋, 谈好后, 凌麦给她做助手, 俩人一起完成。却因着章特助送饭的事儿,原本不被看好的项目现在都抢着跟朱伊伊一起, 职场就是这样, 趋炎附势。 “他们哪里有你重要, ”朱伊伊顺带聊起正事, “我打算这两天跟Amy姐申请做戏曲工作室项目的负责人,要不要一起?” “你确定要我?”凌麦别扭地坐会电脑前, 嘟着嘴剥橘子,一口咬下去冰的她龇牙咧嘴,“这几天不是有很多人找你的吗,比我优秀能干多了,我老粗心大意闯祸,不拖你后腿了。” “凌麦麦,”朱伊伊严肃,“你这是真不跟我好了啊?” “对。” “好狠心噢,”朱伊伊搬着椅子挪一步,再挪一步,迎着凌麦怒视的目光,嘴一咧,笑着贴在凌麦肉乎乎的胳膊上,蹭了蹭,眉眼弯弯,露出左颊的小梨涡,软软道,“那我跟你好。” 靠,这女人好会啊。 凌麦傲傲娇娇地抬下巴:“勉强原谅你。” “下午咱俩一起找邹楠聊吧,上次我一个人有点应付不过来。” “行。”- 为了更加了解项目,这次地点约在邹楠的戏曲工作室。 几个大学生初创,资金人脉各方面都不足,工作室的地点也只能选在较偏僻的位置,大门都锈迹斑斑,开关的时候吱吱呀呀。 邹楠有些不好意思:“旧了。” “有油吗?”朱伊伊忽然问。 “什么油,”邹楠像个愣货,“炒菜的油?” 凌麦“扑哧”一声笑。 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邹楠脸红了红,整个一纯情男大。 看的凌麦心猿意马。 男大好,男大妙啊。 朱伊伊瞥一眼凌麦那直勾勾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揣的什么坏水,拿胳膊肘捅了下:“我们是来谈项目的,你别吓到人家。” 凌麦脸一挎:“哦。” 她半蹲查看门锁,绕到背后检查滑轮,“生锈了,买点润滑油淋在卡壳的地方,人握着门把手转几圈,转顺了就没声儿了。” “伊伊姐,你还懂这些?” “以前家里穷,我家的门比这响的还严重,大冬天风一吹就吱呀地叫,一晚上睡不好觉,我妈刚开始还以为是老鼠在门框里做了窝。”朱伊伊笑了笑,小梨涡若隐若现。 邹楠微微发呆。 冬日寒凉,傍晚七点多的夜风更冷,三人在门口检查完门的情况就进了屋,空调一开,暖意上涌。 邹楠向朱伊伊和凌麦介绍他们的工作室。 面积不大,贵在用心,重新粉刷一遍的白墙上挂满了他们社团大学时演出的照片,还有去京城养老院的爱心表演,台下的老头老太各个笑得慈眉善目。 还有专门的演播室和录音房,设备一应俱全。 朱伊伊一出门必带保温杯,水喝得多,问:“洗手间有吗?” “有,”邹楠说,“不过在外面,我带你去。” 去洗手间的通道在工作室后门。 走廊的过道风格外猛烈,吹得人有些踉跄,还有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得人打寒颤。 越往外走光线越暗,朱伊伊打开手机电筒照明,走到有灯的地方才关闭,这时才发现走廊尽头开着一扇窗,风雪就是从那儿钻进来的。 “对不起啊伊伊姐,工作时的洗手间还没装修好,委屈你去公厕了。” “没事。” “到了,就这儿,”邹楠看她衣服没口袋,里面公厕不干净,主动道,“手机我帮你拿着吧。” “谢谢了。” 寒冬腊月,上厕所洗手成了酷刑,朱伊伊皮肤冷白,洗完手后冻得通红。 走回邹楠身边,两手缩在袖子里,都忘了拿手机:“走吧。” 邹楠走她身侧,挡住风,刚要开口,掌心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下意识抬手一看。 是一串ip属地为国外的陌生电话。 在这个信息诈骗横行的念头,一眼就知晓,又是哪来的骗子或者推销商。 “伊伊姐,”邹楠亮起屏幕,倾斜给她看,“好像是诈骗电话?” 朱伊伊转眸望过去。 就算分手后她删除清空了备注,但此时此刻,只消一眼,就能认出来。 恋爱时在心底默念无数遍的号码,她怎么会不认得。 朱伊伊没料到贺绅会在这会儿打电话过来,身边是时瞬的项目合作伙伴,不可能没听过贺绅的名讳,在屋里还有凌麦这个时瞬员工,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接电话的好时机。 她不露声色地接过手机:“嗯,是吧。” 指腹一滑,挂断。 嘟—— 风雪俱寂- 老城区的单元楼破旧,泛着潮湿的霉味,稍微捱到墙边儿沾到满衣灰尘,楼道里的灯也滋滋啦啦的。 朱伊伊爬一层楼,到家门口,边开锁进门边拍去肩头的浮雪,门缝里钻出一丝明亮光线,伴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妈,你回来了。” “五点多就回来了,等你回家吃饭,哪晓得等到八点多你才下班,饿死了,”朱女士出厨房,解围裙,捶捶肩背坐下,“去洗手吃饭。” 朱伊伊洗完手回来,没坐下,走到朱女士背后,双手替她轻轻揉肩:“这几天陪翠姨累坏了吧,我听说翠姨住的医院没有家属床。” “可不嘛,这几天你妈我都挤在一张椅子上,要不是有个空调,冻都冻死了。” 朱伊伊听完心疼得不行,黏黏糊糊地两手抱住朱女士,晃了晃,“那明天就别去打麻将了,在家多睡会儿。”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母女俩闲聊几句,坐在桌前吃饭。 朱女士手艺没得挑,今晚还特意做了四喜丸子、糖醋里脊、炸酥肉,朱伊伊吃得舍不得放下碗筷,手里夹一个,嘴上叼一个。 “鬼丫头,都当妈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这话朱伊伊就不乐意听了:“谁说怀孕了就不能是妈妈的女儿了,我就是八十岁,我也是你的女儿。” 说完,才注意自己提起了她妈的雷区。 果然朱女士放下碗筷,掉头就要往客厅走,朱伊伊一口闷下碗里的小酥肉,腮帮子鼓得像囤冬粮的仓鼠,麻溜儿地拎着包去了卧室。 “嗙”的一声关门,她长吁一口气。 朱伊伊打开空调,侧头,发现窗户没关,走近关上,手松开窗檐时,忽然想起工作室的事。 那个被她挂了的电话。 朱伊伊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来电记录,ip为国外的号码只打过那一通,挂断后再没复拨过。 也许,只是手滑- 昨晚的来电被当作一个小插曲,朱伊伊没放在心上,第二天上班一整天都在跟凌麦忙碌项目的事。 工作室虽小,邹楠他们专业能力还挺强,负责录唱的几个女生唱腔都挺专业,唯一不足的是宣发不够,拉不来业务,工作室运行不起来。朱伊伊和凌麦的工作,第一步就是包装,尽量将工作室包装的高端、高质,为此,还特意去找了技术部的Owen,做了一个样板网站。 “伊伊你出息了啊,”凌麦滑动鼠标,浏览网页,“你竟然还能请得动Owen帮你做网页,我跟他打招呼,他鸟都不鸟我一眼。” 朱伊伊想说,在章特助给她送饭之前,Owen也不鸟她。 两人研究了会儿,觉得缺了些什么,朱伊伊皱眉:“可能缺了些特色?” “对,就是特色,”凌麦激动地打开她这两天收集的同类型官网,“你看看这些,是不是每一家网站都有自己的色调、排版、风格,还有招牌。” 她圈出一块最亮眼的地方。 朱伊伊醍醐灌顶,对凌麦点了个赞:“聪明。” 她想了想,“除去网页,还得简单的设计一下工作室的logo以及app,邹楠有说过等工作室做大开发app的想法。” “那我待会儿先用Figma简单弄个出来。” “弄logo初版也行。” 解决完工作上堆积的问题,条理清晰地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朱伊伊肩膀上的胆子轻了不少。这时她跟凌麦第一次大胆尝试,背后不少眼睛盯着,当然是做的尽善尽美最好。 朱伊伊在咖啡厅点了两杯奶茶,跟凌麦打声招呼后,下楼去拿。 电梯下达公司一楼大厅,朱伊伊右脚踏出门外,还没站稳,一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般闯进来。 她护住小腹,迅速闪到一边,升起些薄怒。 等看清闯进来的人是谁,更怒了。 “南尔,你能不能小心一点,”朱伊伊的好脾气,分不出半点给眼前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会撞到人的。” 南尔在等了十分钟的高层专梯都没下来,耐心告罄,正好见隔壁的员工电梯开了,一股脑地往里冲,谁知道会走出个人。他脾气差,这会儿又着急,谁惹了他都得认糟,脏话都要飙出口了,可听见熟悉的声音时,微微错愕,心里那股火都莫名浇灭了些。 他意外:“朱伊伊?” 她不理他,手摸着小腹。 南尔注意到她的动作:“撞疼你了?” 可他好像没撞到啊。 朱伊伊手顿住,若无其事地拿出来:“没有。” 南尔扯住她胳膊,焦急的脸色露出一点关心,“真没撞到?” 朱伊伊稀奇地打量他两眼:“南少爷还会关心人?” 哪一回见到她不是怼她的。 南尔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得我跟个人机似的,本少爷我还是很善良很热于助人的好不好?这两天为了时瞬,腿都跑断了。” 朱伊伊看他几眼,的确比平时狼狈不少,头发凌乱,西装褶皱,风尘仆仆。南尔与贺绅不同,他大部分都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最在乎形象,像这样的时候还真不多。 不过她不关心,语毕,要走。 南尔叫住她:“等一下。” 朱伊伊不愿与他闲话,鞋面只与地面摩擦时停了半秒,继续匀速朝前走。 不料他下一句话便叫她惊愣在了原地—— “贺绅父亲去世了你知道吗?” 大厅的门呼啦啦灌冷风,凉意从四肢百骸里渗进去,冰得朱伊伊打了个哆嗦。说不上是心里冷还是身上冷,浑身僵硬地转过去,她语速缓慢:“什么时候?” “昨晚,七点半。” 朱伊伊直愣愣地盯着地板,盯到眼球酸涩不已,她才轻轻眨了下眼。 昨晚,贺绅父亲去世,他一个人来回奔波,像个陀螺一样忙得不停歇,没有半点间隙喘气。 所以他罕见地拨了她的电话。 可她挂了。 心口忽然涌起一股无言的酸胀- 一整个下午,朱伊伊都心事重重。 她盯着电脑屏幕闪的初版logo,灵感飞扬的思绪彻底罢工,什么也转不动,脑海里不停闪现南尔的那几句话。 贺绅父亲去世了。 贺绅打来的电话被她挂了。 她斜眼,看着静静躺在手边的手机,半晌,拿起,点开微信,编辑着发了条消息过去。 [还好吗?] 消息石沉大海,直到下班也无人回应。 捧着毫无响动的手机,朱伊伊想想真是好笑,分手后对贺绅的微信还是电话,她一直都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这还是第一回这样期冀贺绅回复她。 六点已过,部门的人陆续下班,凌麦因为要陪她姥姥,提前走了,就剩下一个朱伊伊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背包离开。 出大厅碰见几个同事,热情跟她打招呼:“伊伊下班了,拜。” “伊伊,明天见。” “Bye.” 朱伊伊提不起应付人际的兴致,扯了扯嘴角,故意放慢速度,与一行人错开。 旋转玻璃门缓缓运作,她走在他们身后,门开,楼外冷空气扑面而来,她紧了紧抓握手机的手,埋头,抵住风雪侵袭,朝地铁口走。 没走两步,冰凉的雪粒子砸在眼睫,生出一股痒意。 还没拂开,掌心的震动先一步抵达大脑,“嗡嗡”地不停响着,霎时,朱伊伊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直觉有感,是他。 手机被她捏在手里,背面黏上不少小冰晶,化开,融成冰水,朱伊伊只看一眼便忽略,翻转手机,注意力全集中在亮起的来电页面,屏息去看—— 是那串来电显示为“陌生人”的熟悉号码。 她接通,贴到耳侧:“贺绅?” 那边未有回音。 只能听见细微的水滴声,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又像酒瓶倾倒酒液砸在地板上。过了会儿,像是印证她的猜想,倏地响起玻璃摔碎的噼里啪啦响,裹着贺绅略微沙哑的嗓音:“是我。” 朱伊伊脚步一下变得松软虚浮:“你在哪?” 他没答。 冷风肆虐,树枝狂摇,昏暗路灯下的朱伊伊形影单只,她站在越落越大的雪地里,举着手机,静静等待着。 须臾,那边的人低沉道:“可以来公寓一趟吗?” 他人已回京城了。 第33章 “为了别的男人,挂我电话。” 朱伊伊许久未来伽粤湾, 保安眯着眼,以为自己眼花, 看清后换上笑呵呵的脸皮:“朱小姐来了,真巧,贺先生最近不在这儿住,偏偏您今晚一来,他就回了。” 她撑着伞:“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小时前吧。” “谢谢。” 朱伊伊去了公寓,摁了几下门铃,没人开门。视线往下移,望着大门的指纹锁, 驻足不前。 分手两个多月,正常人早取消了前女友的指纹,贺绅应当也是。他公寓不是寻常小家小舍, 那些价值连城的摆件字画暂且不说,书房电脑里的机密文件才是安保第一。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朱伊伊覆上指纹,嘀一声,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 一时间, 说不清道不明心底什么滋味, 只当是吃了一粒又酸又甘的梅。 脑子里还盘旋着电话里听见的声音,朱伊伊进门的时候手脚很轻, 循着记忆, 打开客厅的灯, 一片灯火通明, 没有人影。 踩着羊绒毯上二楼,看着半遮半掩的主卧室, 室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贺绅?” 没人应。 她虚虚握住门框,轻推,半只脚踏入,另一只手去摸灯开关。 突然,掌心触碰到一处温热,对方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朱伊伊手一烫,蓦地抬头,撞见男人洞隐烛微般的眼神里。没了那副金丝镜框,冷寂微挑的眼形,一瞬间如豺狼虎豹,将她拆吞入腹。 她往后躲。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背脊抵在墙上。 顶着男人充满压迫感的审视,朱伊伊头皮发麻,倏地想起闪过前段时间公司跳闸的那个夜晚。 漆黑的楼道里,同事喧哗议论,四处奔波的纷乱步履。 而一门之隔的她,被人抵着墙,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唇。 朱伊伊伸手要去捂嘴,忽然,面前的男人一下子软了身体,撑不住般,堪比高山般的黑影沉沉压过来,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再无躲闪余地。 不能碰到肚子。 念头一闪而过。 好在男人肩膀抵着墙,大部分身体都避开了朱伊伊,只有下巴搁在她的颈间。 她微怔,动作由推改为扶,“贺绅!” 贺绅上半张脸埋在她肩头,露出鼻梁和嘴,光是喷洒出的呼吸,灼热,滚烫,还有一点虚弱。热源似羽毛轻轻拂过,扫着她的皮肤,撩着锁骨,激起阵阵痒意。 他没力气说话。 气息一下比一下重,在半明半暗的卧室内,听起来格外暧昧旖旎。 像他们抵死缠绵的那些夜晚,逼得她颤.栗不止。 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朱伊伊浑身紧绷,别过脑袋,强装淡定:“我们去医院吧?” 她作势要拿手机打电话。 手却被贺绅大掌包住,他嗓音透露着病态,还没恢复:“别动。” 微薄的肢体接触,像是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节火绳,盛满杯口的最后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水深火热,朱伊伊神智出走,头脑晕晕乎乎,真的听了他的话,一动不动。 过了会儿,她低低提起:“我今天在公司碰见南尔,他说你父亲去世了……亲人去世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但是,贺绅,生老病死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不分昼夜地来往国内外,一边待在医院照顾一边处理集团工作,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亲缘寡薄、唯利是图的母亲,软弱无能、袖手旁观的父亲,他们在或不在,生或死,贺绅没什么大的感觉,只觉大火席卷燃烧的草原,荒芜疮痍,消耗殆尽。 说他伪善也好,败类也罢。 他本就非良善之人。 从幼年长到至今,关心他飞的高不高、做得好不好的人大有所在。 包括他的父母。 唯有朱伊伊一个人告诉他,做的够多了。 靠着伪装出来的一点虚弱,博得对手同情,从而放松警惕,攻卸心防,一击必胜。 这是贺绅在生意场上偶尔会耍的手段。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对手会是朱伊伊。 他心安理得地闭眼:“没事,我只是低血糖。” 低血糖严重的时候会晕厥昏死过去,朱伊伊更不敢推开他,她着急,“你现在好点了吗?我记得次卧抽屉还有一盒没拆封的巧克力,要不要拿给你补充糖分?” “不用,”他捱她更紧,“缓一缓就好。” 至于缓多久,谁也不知道。 时间如融化的雪水,澌澌淌过,不知过去多久,黑暗里闪现一道荧荧浮光,嗡嗡,是朱伊伊手机亮了。 细微的响动打破黑暗中的寂静。 朱伊伊动了动胳膊,抽出手,欲去拿手机。 安分埋在她颈肩休息的人也跟着动了动,斜额,启唇,倏然提起别的事:“为什么挂我电话?” 她怔了怔,回想一下,才记起他说的何事,“……那晚身边有别人。” “谁?” “工作室的邹楠。”她小声说,“我们的关系都是过去式了,总不好叫人误会。” 阖拢的眼睫睁开,眸底一片清明,没有半点病弱。 贺绅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皙白的长颈,下巴不经意间挪了挪,说话时唇厮摩着,控诉:“所以挂我电话。” 为了别的男人。 “你好点了没?”她有些无措。 “没。” “还没吗,我听声音挺好的。” 他僵了僵。 又缓了会儿,朱伊伊忍不住挣脱,憋红了脸说:“我喘不过气了。” 贺绅留恋着鼻尖的发香,伸手,在朱伊伊看不见的角落轻抚着,发丝透过指缝滑落。这个动作他常做,抬她腿,分开,架肩上,他伸手从桃花源穿过,骨节分明的手指像鹰隼亮出爪牙,抓握稀疏到只有星星点点的草丛,藏珠蚌边短而软的发丝也是这样,细细地、轻轻地、浅浅地穿过他的指缝。 想她。 想到恶劣的本性都快要藏不住。 流连忘返无数回,贺绅撑墙的手用力,直起腰,双腿后退,桎梏朱伊伊的高大身躯终于撤离,她重重呼出一口气。 他捂唇咳嗽:“抱歉。” 绅士的外衣一旦披久了,连道歉都是脱口而出,贺绅甚至不用思考就知晓此刻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几分笑,几分愧,几分让人卸下心房的脆弱。 朱伊伊摇摇头,想问他父亲的事儿,又觉得不合适。 思前想后,蓦道:“冰箱里还有食材吗?” “怎么?”他出国这段时间,家政阿姨没来过,大抵是没有的。 朱伊伊不到黄河心不死:“下去看看。” 餐厅仿佛是公寓的另一个结界,所有厨具崭新如初。 朱伊伊低不可闻地叹息,就这种使用频率,不犯低血糖才怪。打开冰箱门,上翻翻下淘淘,摸出一袋手工水饺,有些干瘪了的蔬菜。 “凑合吃吧。”她转身进厨房,听见身后的脚步,回头,见贺绅也跟了上来,诧异问,“你干嘛?” 男人挽起袖口:“一起。” 交往时,朱伊伊只要住在贺绅这里,几乎都是她下厨,做菜是她一个小爱好。而贺绅多半是在书房工作,要么是在餐厅布置,鲜花、蜡烛、长桌,等她出来,便是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几乎没有提过跟她一起做饭的这种话。 “不用,再说你也不会,”她一边拒绝一边调解水温,“你去客厅休息吧。” 话音将落,手里的蔬菜就被一只手抢了过去。 贺绅袖口只挽到腕肘,水龙头又开得大,不出几秒就打湿了他的衬衫。生意上游刃有余的男人,这会儿犯了难,眉骨拧着,神色凝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司出了什么岔子。 朱伊伊看得想笑:“水拧小一点。” 他听话地拧小水量,正要接着洗,又听她无奈道:“衣服再挽高一点。” 他放下蔬菜,慢条斯理地挽衣服,没有半点不耐。 铁了心地要一起。 朱伊伊没赶他走,亲人离世的痛她懂,当年外公外婆相继离世,朱女士作为唯一的女儿忙前忙后,只留下朱伊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那会儿她就想,如果有个人陪陪她就好了。 手工水饺不比速冻饺子,馅儿多皮稍厚,加上朱伊伊孕后口味变化,她喜欢吃软烂一点的,煮的时间较久。自然站得也越久,腰微微发酸。 怀孕就是这样,腰腹受力重,站久了就不舒服。朱伊伊一手握锅铲,另一只手绕到背后,捶了捶。 贺绅将洗好的蔬菜撞进碗里,一转头,就看见朱伊伊在捶腰。 他唇线紧抿,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锅铲:“你去休息,我来。” 朱伊伊欲言又止:“你?” “盐刚刚放过了,再炖个十分钟往里加蔬菜就行,我只负责看火。”贺绅沉吟,“看火,我还是可以的。” “确定?” “以前看过几次。” “有吗?” “是你不记得了。”贺绅斜坐在吧台,低头,两手把玩着锅铲的柄端,银色的厨具,顶端也是长而cu,他学着那会儿的朱伊伊指腹缓慢磨挲,像是回味,又像是好心地帮她回忆,“去年跨年夜,我们在厨房做过,那次你在煮意面。情人节我在吧台磨咖啡,你在煲甲鱼汤,咖啡磨完,汤还差一个小时,我们就在旁边做,那一小时的火也是我看的。还有求婚后的那几晚……” 男人嗓音低沉,听着,像是讲述集团最新的改进方案。 谁知道他嘴里说出什么荒唐话。 厨房的热蒸汽与贺绅一番混账语言加在一起,朱伊伊听完面红耳赤,想骂人,偏偏看他垂眉耷眼的正经样,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他父亲才过世,他心情不佳,胡言乱语,多担待。 朱伊伊好脾气地劝自己,出了厨房。 十分钟后。 煮完饺子,贺绅盛了两碗,端到餐厅,拿来餐具,两人坐在一桌用晚饭。 没吃两口,贺绅手机就响了。 他接通:“舅舅。” 朱伊伊刚还在心底感慨大Boss不容易,低血糖犯了来吃个饭,结果饭都吃不安生,还是小富小贵好,吃喝不愁,身体康健。她夹了个水饺吃,突然听见他喊出“舅舅”的称呼,不算遥远的记忆袭来,饺子“啪”的一下掉碗里,她滞了一下,而后悄悄抬眼,偷瞄。 “四点多到的京城,公司还没去。已经回公寓吃饭了,和——”他若有似无地停顿,瞥一眼朱伊伊,看小姑娘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唇角暗勾,“一个人。” 她松口气。 他继续道:“律师那边的手续南尔已经帮我走完了,现在只需要您过来签字即可。” “好,那我到时候去接您。” 电话挂断,他视线扫过来,朱伊伊猛地低头,吃水饺,餐厅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响动,她呐呐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国外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不过国内集团还有很多手续要走,最近这段时间都会暂时留在京城。”顿了顿,他说,“舅舅也会来。”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这个话题。 朱伊伊握着筷子戳碗,碗底的半块水饺被她反复鞭尸,凄凄惨惨戚戚。必须承认,贺绅深谙人心之微妙,若是平常,朱伊伊能找出各种借口躲闪抑或推脱,唯有当下,她无法拒绝。 他父亲刚过世。 舅舅抱病来国内。 如果这个时候还得知贺绅求了婚的老婆也跑了,那岂不是,天都塌了? 朱伊伊本就不是镇定沉着的人,何况长桌的对面就坐着贺绅,不过堪堪数尺距离,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或打量,或思索,薄唇微抿,指节轻扣。 她停止折磨碗底的半块饺子,放下筷子,擦干净嘴:“你上次说得那笔交易,我可以答应你。” 贺绅虚点桌面的手指倏地用力,指节联络小臂的经脉暴起,从商数年谈妥最大的一笔生意都没此刻激动。不过一瞬,又悉数收回。 “——但我有三点要求。” “说。” 朱伊伊清清嗓子,掷地有声:“第一,不能让公司发现我们之间的异常。” “第二,不能让我妈发现我们之间还有纠葛。” “第三,在约定期间,你不可以莫名其妙的碰我,比如牵手,拥抱,亲吻之类的。还有,特定时间特定地点找我的话,得先通知我,征得我的同意,否则不要联系我,”她挪开眼,咽下点点心虚,“尤其月末的几天。” 那是她下次孕检的日子。 第34章 那里,已经小腹微隆。 朱伊伊提的三点要求, 合情合理,贺绅没有理由不答应:“好。” “谢谢理解。” “是我该谢你。”贺绅拨弄腕表看时间, 已过八点半了,偏头望窗外,飞雪势头转小,正是出门的好时机,他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不用,”朱伊伊顾及他低血糖刚发作, “我打车回去。” “这个天车少。” “还有地铁。” “来的时候雪没堆积,能步行,刚刚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雪已经下的很厚了, 容易打滑。”贺绅套上大衣,不等朱伊伊再说些什么,提前拿过她的包,挂在腕肘,细细的一根金属链条滑过皮肤时升起一阵寒意。 他想。 得给朱伊伊换个冬天适合背的包。 “你能开车吗?”她犹豫。 “司机在下面等着。” “……那也行。” 出门前, 朱伊伊围上红色针织款的围巾, 由秋入冬的两个月以来, 她头发长长不少,戴围巾的时候容易静电, 还炸毛, 整理半天都乱糟糟的。 一只手伸过来, 从颈后穿过, 将压在围巾下边的长发挑了出来。 “好了。”他漫不经心。 朱伊伊茫然了半刹,稍后侧身躲开, “我自己可以。” “后面卡住了。” 她没来由地跟他犟:“那也不用你。” “提前预演一下情侣之间的相处,这应当属于合理诉求,”贺绅挪脚,无视朱伊伊的提防眼神,继续伸手帮她拢围巾,“舅舅是一个敏锐且过目不忘的人,他见过我们相处,分没分手他看得出来。” “……” 她小小地“哦”一声。 去小区车库的一路都是暖气,朱伊伊暗暗感叹,有钱人的世界就是好,走到哪儿都手不冰脚不凉。 司机早早在车库候着,见到人,打着双闪开过来,下车,弯腰恭敬地替他们开车:“贺总,朱小姐。” 朱伊伊道了声谢,上车入座,随后身边的坐垫下陷,一阵清寒气息钻入鼻腔,贺绅坐在她的身侧。 不知有意无意,捱得很近,超出正常的社交距离。 朱伊伊浑身不自在,想移,又怕他再搬出什么“提前熟悉情侣相处”的诉求堵她的嘴,想想算了,安分地坐在没动。 只是头偏向车窗,不看他。 一个月而已。 很快就过去了。 届时她肚子四个月大,也是考虑离职的时候了,天高海阔,以后怕是山水难相逢,再见一面都难- 见贺达荣的日子定在周末。 看天气预报,那天是个艳阳天,无风无雪,适合出门。 不过因着工作室的项目,朱伊伊周末不得空闲,她与邹楠最开始约好了谈下一步方案,于是只能把时间提到了周五下班后。 “伊伊姐,不好意思啊,周五下班了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工作室最近装修进度大大提升,不仅有了洗手间,连吧台和咖啡机都准备齐全了,邹楠说着,端上来一杯咖啡,“我大学在奶茶店兼职过,手艺不错,你尝尝?” 怀孕不建议喝咖啡,朱伊伊浅抿一口,眼睛亮亮地夸:“口感挺细腻的。” “是吗,”邹楠挠头笑,“你喜欢就好。” “我们聊聊上周改进的logo吧。”朱伊伊打开电脑,点进设计软件,摆出她在凌麦的初设款上加工后的一个logo,“结合戏曲工作室的风格,运营方向,以及最突出的特色,这是简化后的logo,你觉得怎么样?” 邹楠靠近看:“颜色能不能再鲜亮一点?” “你说的是透明度还是饱和度?” “边框的透明度,再高一点,中心的戏曲小人标志饱和度也再高一点。” “可以,我调下升降曲线。” “就这样!”邹楠看着一点一点完善的logo,心里满足又欢喜,像个欣慰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勇敢迈出第一步。他注视着屏幕里的logo,慢慢地,视线偏移,落在电脑屏幕倒映的那张脸上,谈不上多惊艳,但干净,恬淡,还有不经意间微笑时露出来的小梨涡。 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不懂掩饰,心跳加速间,耳根悄悄发红。 朱伊伊按他的要求一点点调整完,点击保存,导入U盘,“可以了,你回去之后拿给工作室的其他小伙伴看看,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邹楠慌乱地移开眼,直起腰,走远了些:“哦好,好,谢谢伊伊姐。” “没事。”话音将落,没什么存在感的手机接连震动几下,朱伊伊摁亮屏幕,看着消息人顶着大大的“贺总”两个字,旁边还站着一个邹楠,蓦地有些做贼心虚。 手机亮度调暗,角度对准自己,确保不被窥屏,朱伊伊点开消息框。 [下班了吗?] [有空出来的话回复一下。] [等你。] 朱伊伊回复:[下班了,有事?] 贺总:[在公司?] 朱伊伊瞥见邹楠还在等她,手快地回:[在戏曲工作室,现在准备回家了。] 那边停了停。 顶端的“贺总”变成“对面正在输入中”,一直持续了十几秒,对面的人慢悠悠、坦荡荡地回了几个字。 [等着。] [来接你。] 不是,欸,这人怎么还喜欢搞突然袭击了。 朱伊伊嘟囔一句,不情不愿地关了手机,转身对邹楠道:“有人来接我,我先走了。” “谁啊?” “一个朋友。” 邹楠悄无声息地松口气,想起什么,跑过去拿出一杯暖手的奶茶:“工作室的同事说,这是新款,口味甜而不腻,关键还暖手,最合适女孩子冬天喝,伊伊姐,你拿着吧。” 朱伊伊很明显被那句“女孩子”给乐到,眼睫弯弯,笑着接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从工作室出来,担心邹楠看见贺绅的车,朱伊伊特意绕了一个路牌,再给贺绅发了个定位。 几分钟后,车身稳稳停在街前。 门打开,男人坐在后座,深色西装,领带夹上嵌着一颗浅蓝宝石,熨烫笔直的裤腿,纤尘不染的皮鞋,衣服沾染着淡淡酒精味,举手投足间,高高在上。 看着应是刚结束某场宴席。 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望过来,从朱伊伊有些冻红的脸,再到她手里握着的奶茶,联想到什么,贺绅眼神暗了暗:“上车。” “我们去哪儿?”朱伊伊坐稳,解下包,搁置在一边。手里的奶茶也想找地儿放,又怕洒了弄脏车,只好一直捧在手心里。 贺绅抽出一张白色薄毯,搁在腿上舒展开,再一面一面折叠成方块状。他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余光仍是定格在她手心的奶茶上,嗓音淡淡:“买的?” 没懂他所问,朱伊伊怔了一下才明白:“邹楠送的。” 贺绅并不知晓工作室的领头人是谁,也不屑于查,年近而立,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刚出学校大门的毛头小子。只是在心里默默添上一笔,上次因为他被挂电话,这次又是别有用心赠奶茶。 心头不爽利,面儿上倒是风轻云淡,一手拿走朱伊伊的奶茶,将薄毯盖她腿上:“手冷就捂着,饮料没用,凉了还捧着只会让你手越来越冷。” “我还要喝呢……” “喝这个,”他事先准备了温度适中的果汁,补充vc喝免疫力,水晶杯里的液体轻轻摇晃,散发着果香,“里面加了猕猴桃。” 朱伊伊孕后喜酸,一听有猕猴桃,被抽走的奶茶瞬间不香了,接过水晶杯,唇含住,怕太甜,只小口吸溜一点。 入口却是酸味,酸而不涩,唇齿留香。 小口吸溜变成了大口吸溜。 封闭的车厢内蔓延着果香,空气里充斥着丝丝甜味。 贺绅唇角扬起,毫不犹豫把奶茶扔进车载垃圾桶,沉沉一声闷响,是胜者在摇旗鼓动。 他闭眼,小憩,身心放松。 身侧的朱伊伊喝完最后一点果汁,唇瓣晶莹,自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恍惚间,什么东西似鱼尾滑过般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手顿住。 眉心疑惑迷茫地蹙了一下。 一般人都爱吃熟而甜的水果,朱伊伊亦然,酸掉牙的猕猴桃是她孕后才爱上的口味。 连朱女士都不太清楚。 他…… 是怎么猜到的?- 不待朱伊伊想清楚,车身平稳停下,她探头看向窗外,是一家高奢店。 阖眼歇息的人睁开眼,适时解释:“见舅舅总得注意一些。” 朱伊伊眨眨眼,呆呆地低首打量自己的穿着,无言一会儿。 针织衫二百来块,裤子不到八十,雪地靴是朱女士趁店里打折捡的便宜,六十五一双,浑身上下也就她新换的手机贵一点。 这身行头见贺达荣确实不合适。 不知道得还以为贺绅多抠搜,一分钱都不舍得为女友花。 但论心说实话,贺绅很大方,恋爱时为她花钱毫不手软,名牌衣服、包包、首饰,公寓的次卧堆不下。不过,因为地下恋的关系,加上朱伊伊也不是爱招摇的性格,几乎没怎么动过。后来分手,价值千万的戒指都被她扔了,那些所谓昂贵的奢侈品更是看都没看一眼,全抛在公寓,她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 一时间让她穿得得体一点,还真算为难她。 左右都是贺绅这个冤大头花钱,朱伊伊钱包不用出血,点点头答应。 店内通知今日贺先生要来,特意清了场,灯火璀璨,音乐舒缓,点心甜品早早备好。 经理着一身职业套装,优雅走来,高跟鞋碰撞地板的脆响都能克制得不大不小,职业素养一流。俯首,弯腰,问好:“贺先生。” 贺绅解下西装外套,垂挂在椅背,端起咖啡浅饮一口,放下杯盏时,手轻扬指了下:“今天的主角是她。” 动作看似随意,却是宠纵的口吻。 职业原因,经理的情绪感知能力比常人更加敏锐犀利,回首看向朱伊伊时,姿态愈发礼貌:“这位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有合适的冬装吗?”朱伊伊把要求说得具体一点,“轻松一点的。” 其实她想说的是宽松。 别勒肚子。 “有的,您稍等。” 须臾,经理拿来一款季度最新款冬装,含笑介绍:“这是设计师本季度新创款式,温暖舒适又不失轻盈,朱小姐觉得呢?” 其外是针织开衫款,一针一线做工精细,里面搭配的是一件鱼尾连衣裙,看长度到小腿,以朱伊伊净身一米六六的高度也合适,不过搭配的是一双高跟鞋。 “能换双鞋吗?”她问。 “鱼尾裙踩着高跟鞋能走出步步生莲的效果,这也是设计师最满意的地方呢。”经理还欲解释几句,忽然听见一旁沉默的贺绅,温沉开口,“换双平底的。” 经理忙不迭说是。 朱伊伊望过去一眼,撞上他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似耐心十足的猎人,游刃有余地看着掌心的小宠物肆意作乱,他不恼,不凶,只淡淡地望着。 像看透了什么。 不会的—— 是错觉。 朱伊伊慌忙地转了头,卷翘的睫毛在绚烂灯光下,在眼睑处投出一片阴翳,如轻轻振翅的蝴蝶。 这次经理拿出了朱伊伊满意的冬装搭配。 并建议朱伊伊去试衣间看着装效果,不适合的话,还有品牌的其他款式。 至于贺绅,则是去结账。 试衣间内,朱伊伊脱去身上繁琐的毛衣、衬衣、牛仔裤,不知道是不是长胖了,平时穿起来最舒适的牛仔裤这段时间穿起来总是紧紧的,埋头看一眼侧腰,都被勒出红痕了。 换上经理拿来的衣服,虽是冬装,穿在身上却不显厚重,抬手扭腰都是轻盈的体感。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天知道朱伊伊每天为了保暖,穿得像个不倒翁有多难受! 走出试衣间,正好碰到付完款回来的经理,看见换好衣服的朱伊伊,经理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前凸后翘,曲线窈窕,果然曼妙的身材,即便是冬装都掩盖不住性感。偏她长相纯,一双眼澄澈如泉,纯和欲极度反差。 “朱小姐真漂亮。”经理由衷赞道。 “……谢谢。”朱伊伊突然被陌生人夸,腼腆地笑了笑,手摸到背后拉出两条丝带,这是她刚刚在试衣间里摸索许久都没发现用处的地方,疑惑问,“请问这个是系在哪儿的?” 经理上前:“这是长裙腰带。” 说着,走到朱伊伊侧面,一拉,一抽,双手熟悉地系紧,速度快到朱伊伊来不及阻止。 丝带收紧腰身,勒出侧腰曲线。 朱伊伊正对着镜面,寻常不觉变化,此刻却看得一目了然。 她神色微慌,伸手要去解开。 身后却响一阵脚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至停在咫尺。 她屏息,抬眸,看清背后站的人是谁,如芒在背。 正欲解开丝带的手猛地一抖,拉得更紧。 贺绅就站在她的身后。 通过镜面,男人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就像曾经数不清的那些深夜,他亲手丈量朱伊伊的每个角落,从上到下,从外到里。 最后停留在她的腰间。 那里,已经小腹微隆。 第35章 “我记得,求婚后你喊我……老公。”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 比医院里的探测仪器还要精准,直直落在她的小腹。 似是洞察一切。 朱伊伊汗毛倒竖, 大脑宕机,毫无思考能力,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蓦地侧过身去,抖着手把外面的针织外套合拢,牢牢遮住。 说不清是欲盖弥彰还是掩耳盗铃,抑或亡羊补牢? 可她现下无法想这些。 头皮在发麻,浑身血液在倒灌,肢体僵硬的像是被扔在大雪天冻了三天三夜。即便这样, 朱伊伊也只能强行自己冷静下来,暗暗呼吸,调整心跳, 闭眼,一秒后,再睁开,按捺那些恐慌害怕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静淡定:“不好意思啊, 我最近跟同事吃了好多顿火锅, 长胖了, 肠胃也胀气,这裙子……可能穿不下。” 她不说清道明肚子为什么微微隆起。 她只道身材和生病。 任何一个认为朱伊伊是单身女性的人, 都不会荒诞到觉得她小腹存在感强一些就认为她是怀孕。 毕竟里面保护的是子宫。 女性那层皮.肉脂肪本就比男性要厚、观感上存在感更明显。 冷静, 镇定。 分手两个多月成长了不少。 他的伊伊很厉害。 朱伊伊双手重新抓住丝带, 食指绕了几圈, 解开了第一层结。第二层结是环扣状,她解锁步骤有误, 不小心将活结拉成了死结,暗暗啧了一声,偷偷骂,破丝带。 “需要帮忙吗?” 背后的人冷不丁淡声开口,嗓音沉慢,咬字清晰,听起来别有一番意味。 许是她自己心虚,宛如惊弓之鸟,所以此刻不管贺绅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容易战战兢兢。 朱伊伊正欲拒绝,耳边突然传来布料摩擦声,下一瞬,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间。 手掌摸过腰线,激起一阵颤意。 朱伊伊肩膀一抖,要躲,手腕猝不及防被男人捉住,攥紧,无法挣脱。 贺绅在她颈后,温吞道:“我帮你。”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绕着滑腻丝带,左拧两圈,再往右缠绕一圈,像一簌雪花砸落冰面,啪,四散开来。 两条丝带轻飘飘地滑落在地,朱伊伊的心也随之落下,重重地、彻底地砸在地面。 解开了。 她反手就摸上小腹,微微敞开一点外套,里面的连衣裙重回最初的宽松模样。 朱伊伊却不敢当面松一口气,憋着,使劲往回憋,转身,对背后的贺绅牵出一个礼貌矜持的笑:“……谢、谢谢贺总。” 贺绅左手扶了扶鼻骨架着的镜框,微微掀开眼皮,看她,定定道:“没关系。” 朱伊伊收回目光,问经理能不能换一件长裙款式,经理欣然答应,让朱伊伊跟她去另一处。 她泰然自若地跟过去。 只有朱伊伊自己知道,她每走一步,脚都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上,虚浮绵软。 等离开贺绅漫不经心又时刻紧锁的视线时,朱伊伊才狠狠地松一口气,倒在墙壁上,背脊贴着墙,墙壁的寒意侵肌也没躲,只当是盥洗池的一捧冷水洗脸,清醒大脑。 现下独自一个人,她终于有空间镇静下来,思索刚才发生的事情。 从头到尾一点点回溯。 最后的结论是,除了丝带束腰,从头到尾她都没露出过什么破绽。 贺绅是不会知道的。 只要她不告诉他,就是一辈子,他都不会知道。 朱伊伊轻抚着小腹,自言自语:“宝,你ba……你那谁真有些可怕。” 说完,手僵住,连她自己都愣了下。 可怕,什么时候竟然用可怕这种词语来形容贺绅了? 以前在她这,他都是斯文,绅士,君子风范的代表,再不济也就床上颠鸾倒凤做狠了,他压腿狠送时,她才骂他一句。 可现在她竟说他可怕。 是什么时候悄然变化的呢,是她变了—— 还是他变了?- 最后,经理换了一款毛衣裙,版型偏正,不刻意凹显身材。 走前,还给朱伊伊配了一款冬季斜挎包,链条不是金属的,有毛绒,握在手心暖烘烘。 朱伊伊换上高奢冬装,又从外面加了一层自己的针织开衫,两手紧紧拢紧布料,把自己裹得一丝不漏。 出了店,她魂不守舍地跟在贺绅背后,一不留神,前面人一停,她直直撞了上去,鼻梁一酸。朱伊伊捂着鼻子往后躲,“唔”了声,鼻骨内的一根筋好似连着泪腺,鼻子酸,眼睛也酸的冒泪花。 这人干嘛呀。 烦死啦。 贺绅感应到脊背遭受的撞击,回首,作势要替她看看:“疼了?” 朱伊伊揉着鼻子,恨不得一步挪十米远,板着脸命令:“你站那,别动。” 贺绅:“……” “行头买完了,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见人呢,我好计划一下什么时候下班。”朱伊伊捂着脸,说话闷闷的,她把见贺达荣当成一个任务,公事公办,讲究程序。 可依稀记得,她第一次在视频里得知对面是贺绅的舅舅,是心上人的家长时,眼眸耀如星河。挂断视频后,她还小声追问贺绅,她晚上穿睡衣的样子是不是很不得体,很不端庄,他舅舅看见了会不会介意,为此,一个晚上兴奋得没睡着。 如今再看,眼底如雪水安安淌过,无甚波澜。 贺绅声线沉沉:“明天上午舅舅抵达京城,待他修整好,我来接你。” “大概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左右。” “可以,来的时候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一下,我避开我妈。” 车匀速行驶着。 零下的温度,冷雾打在车窗,没一会儿就结了一层薄冰,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内部渐渐覆盖一层朦胧水汽,朱伊伊伸出一根指头悄悄地划拉一下。 她小时候就这样,十几年前,宣州老家的农村玻璃还是绿色的、厚厚的,一到冬天室内就蒙上一层小水珠,小小的朱伊伊踮起脚,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在玻璃窗画个笑脸。外面用玉米喂鸡的外公一下子扑过来,做鬼脸吓唬她:“嘛猫,嘛猫。” 嘛猫是宣州方言,意思是老巫婆。 小孩子调皮不睡觉,大人们就爱说“嘛猫”来吓唬。 外婆就在外面拍老头胳膊,又笑又骂:“死老头,吓唬小孩儿干什么!” 屋内的朱伊伊脸颊红扑扑,肉乎乎,她扎着俩小辫,在屋内咧着嘴哈哈大笑。 朱伊伊翘了翘唇角,不自觉在车玻璃写下两个字。 写完末笔,车停,到城南了。 将腿上的薄毯归还,带上自己的东西,下了车就要走。 “等一下,”上车后一言未发的男人,这会儿轻描淡写地启唇,“还有一件事。” “你说。” “既然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有些东西自然也改变一变。”贺绅拿出手机,轻点屏幕,下一秒,朱伊伊放在包里的手机响起铃声,“没有哪对情侣连联系方式都不加,把我电话添加回去,设置原来的备注。” 朱伊伊茫然一瞬后,垂眼。 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并非什么过分的要求,朱伊伊照做,将号码添加为联系人,只是在输入备注时,停了下来。 他说设置成原来的备注…… 仔仔细细回忆了下给贺绅的备注,从最开始的仰望,到胆大的追和撩,再到成功追到手的甜蜜,大致经过几个阶段:Crush-男朋友-亲爱的贺先生-A老公 碎发下圆润小巧的耳尖微微发红,有些打不出字。 见她犹豫,就连折弯的脖颈都粉白脆弱,像溪边风压弯的一支嫩柳儿,贺绅眼神柔和下来,俯首,故意贴着她,低声问:“怎么不打?” 小姑娘愣愣的模样像个被老师抽背的小学生,他戏谑勾唇:“还是之前对我的备注见不得人?” “你胡说!”朱伊伊炸毛,转瞬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煞有其事,一本正经地说,“我做人一向光明磊落,干嘛给你取见不得人的备注,就贺绅啊,我一直都给你备注这名儿。” 贺绅似笑非笑,看破不说破。 他提起另一茬:“微信呢?” “……” 朱伊伊认命打开微信,她交际圈窄,除了关系好的凌麦和李玖,没几个人跟她聊天。不料,今晚光秃秃的屏幕倏地弹出几条消息,手滑点了进去。 [伊伊姐,我刚刚和工作的小伙伴讨论了下,希望在加点人物设计的小细节进去,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的话改天咱们面谈。] [请你吃饭!] 三条全来自同一人,邹楠。 消息提示的“3”也大喇喇地挂在主页第一行。 她把邹楠设置成微信置顶了。 可那原本是专属于贺绅的位置,是他独有,是他专享,是朱伊伊在乎他的象征。 最在乎他,只在乎他。 怎么能是别人。 贺绅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朱伊伊倒没细想,回复了个“好哒”的萌兔表情包,退出,而后点开贺绅的主页,依照他的意思改名儿,从非常官方礼貌的“贺总”,不情不愿地改成了“男朋友”。 弄完就要锁屏。 手机却被人抽走,她欸了声要拿回来,那只手成心与她作对,越举越高,举到她够不着的位置。 “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贺绅单手扬高,眼皮垂着,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一字一顿,“我们现在是恋爱关系。” “所以烦请朱小姐,”他淡淡道,“最好与其他闲杂人等保持距离。”- 周末一如天气预报,难得艳阳高照,天空湛蓝如洗。 街道积雪融化,鸟雀飞过,留有啼鸣。 朱女士与陈婶中午吃完饭就去集市备年货了,朱伊伊一个人在家正好,梳洗化妆,换衣穿鞋。出门前差点背错包,走到楼梯口才想起来周五晚上与冬装一起买的新包,朱伊伊折返上楼,边走边想果然怀孕会影响记忆力。 这种事都能忘。 坐回沙发,朱伊伊拿下旧包,要说扔掉她还有点舍不得。 这款包是一年多前买的。 彼时她刚与贺绅在一起不久,为了与他出门约会显得不那么寒酸,朱伊伊忍痛花了一个月的薪水买了这件“品牌包”,还是做活动捡的便宜。她从小穷惯了,没背奢侈品的习惯,最初也就约会时舍得背一背,每次回来都得用纸巾小心擦干净,然后跟护宝似的摆回衣柜供着。 后来,贺绅经常为她购置奢侈品。 在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的名牌包包里,朱伊伊身上这款爱惜不已的包,像是满园春色里一支枯萎的花朵,凋零,黯淡,泯然众生矣。 她不再背它。 直到分手,公寓里的东西朱伊伊一件没要,这款黯然失色的包又开始被她宠幸。背着背着就旧了,金属链条掉了色,皮革也出现裂纹,但她没舍得扔。 男人可以不要。 感情也可以抛。 自己的血汗钱可不能糟蹋。 朱伊伊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沙发上,镜子口红指甲剪钥匙圈……多是些女孩子的随身小物件儿,一样一样装进新包里。 只剩下一件东西体积稍大。 叶酸药瓶。 好在高档货就是高档货,外观美,里面容量也大,硬塞下去也没有一般劣质包包鼓起来的突兀模样。 朱伊伊背好包,出门。 晴空朗日,贺绅如约而至在城南区前等她。 车门早早打开,像是等了有一会儿。 “贺总早。”她问好。 “错了。” “?” 他微掀眼皮,提示:“称呼。” 朱伊伊今天化的是清雅淡妆,涂的也是裸色口红,微微张开时唇瓣晶莹,似花瓣末梢将落未落的朝露,说话间露出莹莹白齿,她“哦”了声,改口:“贺绅。” “你以前是这样叫我?” “对啊。” “记错了吧。”车内的男人,今日穿着正式,清隽矜雅,寡淡面容外覆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绅士斯文。 言语间,不经意露出左手中指的一抹银色。 “我怎么记得,求婚后,你喊我的那两个字——”手背翻转,摊开,掌心躺着另一枚银戒,他望过来,薄唇轻启:“是老公。” 朱伊伊瞳孔微缩,耳廓轰鸣,思绪被一只无形大手生生掐断,视线怔怔地凝视着那枚流淌昂贵光芒的圆环钻戒。 那是她亲手扔掉的Tender. 第36章 “要是朱伊伊,你也敢?” “我不是把它扔掉了吗?” 她声音低不可闻, 不似质问,倒像是自说自话。 人鱼之眼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 任何角度看都散发着细碎光芒,此刻,正注视着她——曾经的主人。 “周五那天戒指没取回来,所以没给你。”贺绅没说清在哪儿取、为什么要取,更没回答朱伊伊的问题,只轻轻执起她的手,挑起纤细白皙的中指,将戒指往上套, “我给你戴上。” 手蓦地挣脱抽走。 朱伊伊整条手臂都背到身后,胸口微微起伏,为难道:“可以不戴吗?” 他磋磨着指腹间的戒指, 触感冰凉:“舅舅知道我求婚了。” 老城区别名城中村,住在这的人多半是贫穷人,开的也是小电驴,像这么显赫招摇的黑色宾利停在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罕迹。贺绅之前送她都是在夜里, 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可这会儿白天看得一清二楚, 耽搁这么十分钟的时间已经有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了。 听见清晰地“咔嚓”一声,朱伊伊往上小区楼上看。 三楼的一个中年男人, 手伸出楼道窗外拍照, 要是条件允许, 恨不得胳膊伸到车旁边, 怼着车牌拍。见朱伊伊瞪她,哂笑一下, 悻悻地收起手机走了。 朱伊伊默然少顷,僵滞太久而开始发酸的手臂,缓缓松弛垂下,继而主动伸过去,紧绷的中指抬起,任由对方将戒指套进去,卡住,套牢,甩也甩不掉。 她一字未语地上了车- 车往月离港开。 月离港是京城有名的富豪区,独栋别墅,户主非富即贵,每栋别墅都别有风格。也是除却国外父母所住的地方之外,唯一称得上贺绅“家”的地方。 至于迦粤湾的私人公寓,不过是离公司近,通勤方便,他才常住。 沿着山道盘旋,开过打理得精致美观的绿荫路道,经过一栋别墅后院时,远远眺着,绿油油的草坪是一片宽敞平坦的高尔夫球场,佣人正尽心尽力地清扫未消融的积雪。 朱伊伊来前打听过月离港,在网上千辛万苦扒拉两张的照片里,处处做派幽雅。没想到,此时亲眼见过,才知照片里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开进最里的一栋别墅。 建筑宏伟,格调像上世纪的老钱家族,周边深幽清寂,高大漆金的远门朝两旁打开,知晓主人听不见,等候许久的佣人仍毕恭毕敬,鞠躬远迎。 停稳,车门打开,朱伊伊捻起曳地的裙摆,单脚迈下车,身体还未钻出车厢,已有一只手臂挡在头顶,避免她撞到。 她未抬眸,甚至看也没看都知道是谁。 因为男人靠近她的那一侧,垂下的是左手,中指套着与她是一对的银戒。 “贺家只有你舅舅在吗?”朱伊伊趁下车两人捱着时,小声问了一句。 “这不是贺家,这是我舅舅的私宅。” 算是回答了她这里只有贺达荣一人的问题。 哦对,她忘了,贺氏一族定居海外,严格论起来,贺家老宅应该也是在国外的。 朱伊伊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两人穿过前院,步行玻璃天桥,走到一处酷似客厅又似宴厅的地方停下。折扇牡丹屏风,雍容华贵,两旁摆着青瓷花瓶,看端庄大气的样式,是清朝老物件儿。屏风后是雕花镂窗,竹林影影绰绰,假山前围建了一座小亭,舒缓的古筝琴音自里传来。 管家微笑:“二少爷,先生在里面品茶。” 在月离港或贺家,先生不再是代指贺绅,他是小辈,佣人都尊称他为二少爷,再往上,还有一个贺大小姐。 不过这个贺大小姐,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贺绅:“辛苦周伯。” 管家礼貌退下。 贺绅迈脚踏入,朱伊伊有些发呆,见落后他了,小跑几步跟上。越往里走,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越重。 老钱风的装修令人不自觉心底生畏,屏息静气,连走姿都变得拘谨小心。 走近了,才看清正堂后方摆着一张檀木桌。桌上布满点心,各式茶盏,茶香四溢。 贺达荣不喜酒,奢爱茶。 他们来时,贺达荣正独自品茶,坐姿端方,闻声抬头,笑声敦厚:“来了。” “舅舅。” “比我想象中的还早,你还是喜欢早到。”贺达荣笑着打趣一句,随即看向贺绅右后方,小姑娘有些露怯,头低垂,只露出半个身子,贺达荣笑道:“这是伊伊吧?” 朱伊伊暗暗吐息,双拳握紧,硬着头皮上前:“舅舅好。” “躲在贺二背后,这是怕我?” “啊……” 一上来就被问得说不了话,朱伊伊有些窘,贺绅挪动步伐,站在她前面挡了挡,语调无奈地笑说:“别吓她,胆儿小。” 贺达荣哈哈大笑,一下子破了功,他本就不是端正稳重的性格,贺家人都知道他是个“老顽童”,哈哈大笑:“贺二啊贺二,你还知道护媳妇儿。” “这不是跟您学的。” “别,你舅舅我这个年纪还没对哪个女人上心过。” 舅侄一来一回,家长里短,贺绅聊着,顺带牵住朱伊伊的手,二人坐在长桌对面。 刚刚与贺达荣隔了两米远的距离登时缩短不少,朱伊伊趁着喝茶的间隙,偷偷瞄一眼贺达荣。 岁月待他不薄,年近五十的年纪,男人仍英俊倜傥,鬓角虽生了几丝华发,眼角也有浅淡皱纹,但却给这个久经上位的男人增添了一抹亲切。出乎朱伊伊意料,贺达荣名字听着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亲眼瞧见,却是一身书卷气。 不像集团大股东,倒像个文学院的资深教授。 只是,商人与虎谋皮惯了,谁知道骨子里又是什么性格。 不都这样说嘛,商人都一个样—— 停顿。 是啊,商人都一样心机深沉。 贺绅也是一个商人,曾经他为了拒绝她,还亲口承认过:“朱伊伊,我比你年长,比你理智,比你势利,也更比你现实。所以你不要喜欢我。” 当时他都坦白说了。 奈何那会儿的朱伊伊傻愣愣啊,上赶着追他,还真以为他那样的人答应与她恋爱,真的仅仅、单纯、只是因为喜欢她。 思绪回笼。 朱伊伊不敢掉以轻心,动作规矩,小口咬着点心,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安静地当一个花瓶。 出门这么久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有些饿了。 就这样,舅侄闲话家常,朱伊伊只顾吃。 一不小心,吃撑了。 贺达荣这里的中式糕点,都是为了配茶,初入口中时是甘甜清爽,尝过一阵后才觉出微苦的中药味,舌苔发麻,朱伊伊从吃第三口开始就想喝水,但不想出声打扰,就这么生忍着。 忽然,眼前斟满一杯花茶,清澈的水液上漂浮着花瓣碎屑。 “舅舅这里的茶点苦舌,喝点茶,”贺绅将杯盏推过去,像是感应到她的拘谨,嗓音温柔,“没事的。” 朱伊伊抿唇低语:“谢谢。” 拿起茶盏喝水时,中指的钻戒发出耀眼光芒。 贺达荣左手端着茶盏,眼一觑,将那耀光揽入眼底,什么也没说,只顾品茶- 品完茶,管家提醒到了午膳时间。 贺达荣回京城后修整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用午饭,“专门等着跟你们一起用。” 贺绅:“那看起来您也不饿。” “谁说我不饿,这不是特意等着伊伊,”贺达荣面容和蔼,转头,“伊伊,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没想到话茬被抛到了她这儿,怀孕不吃寒凉食物,她随口说了几个菜品,后道:“就这些了,舅舅。” 贺达荣吩咐管家下去备膳,转而对朱伊伊道:“估计还要等上一会儿,伊伊要不要到处参观参观?” 舅侄俩应有私话要说。 朱伊伊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应声说了句“好”,一个女佣人上前为她带路。 偌大的餐厅只剩下贺达荣与贺绅,说起话来,便开门见山。 “你母亲知道你提前回国很生气。” “我告知她了。” “她没答应啊,还跑我这儿来告状,说你这个儿子越长大越不听话,跟爸妈一点都不亲,也就跟我这个舅舅走的近些。” 餐厅的一面是落地窗,侧眸就能望见外面的假山和回廊,回廊弯弯绕绕,朱伊伊自刚才走出餐厅就一直在里面打转,迷迷糊糊得像个憨憨,女佣人都忍俊不禁。 贺绅唇角扬起一点微弱弧度。 “听话?”他接下贺达荣的话,喉间滚出一声轻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我以前还不够听话吗?” 他抬手抚弄花瓶里新插.进去的腊梅,娇艳欲滴,惹人垂涎。 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贺绅也喜欢,所以他从不随意折花。唯独今日,一株最高的腊梅脱颖而出,引得他注意,怎么看怎么都令人生厌。 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所以就得做到最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极致。 不然就得受到惩罚。 折断傲骨,打碎脊梁,拖到阴暗角落反省。 ——这是贺安清的育儿法则。 “舅舅,听话未必有反抗奏效,这话还是您教我的。”贺绅欣赏手心的艳红腊梅,凑近,闻香,“您忘了?” 贺达荣看着那支根茎折断、花瓣坠着水珠的鲜活腊梅:“可惜了。” “可惜什么?” 沉重的话题被贺达荣一揭而过,他笑骂:“这么好的腊梅,昨天才运来,中午才命人摆上,你倒好,手起手落就给我折了!一会儿就死了!” 贺绅摆弄手里的腊梅花:“哪里可惜了,过些时候它还是会枯萎,凋零,最后成为破败不堪的样子。还不如被折下,封存起来,成为一个永不枯败的标本,它会一如既往地美。” “我这是为它好呢,舅舅。”男人笑得温润冷矜,言辞恳切,语调却冰凉。 真是一脉相承。 贺达荣怔了怔,无声叹息:“你这样做怎么知道腊梅愿不愿意,你不过是欺负它是朵花,不会说话。它要是个人,不愿意,违背你的意愿,你还能生生把人绑了,囚了?” “嗯。” “你别跟我横,”贺达荣挑眉,“要是朱伊伊,你也敢?” 贺绅玩弄着手里的腊梅花,玩厌了,重新插.回瓶口。指腹百般无赖地拨弄其他花瓣,平静的深眸瞧不出情绪,毫无预料地转了话锋:“舅舅什么时候走?” “问这个干什么?”贺达荣见不得他糟蹋花,拂开贺绅的手,心疼地连花带瓶搬走,“国外那边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贺氏集团总部需要我顶着,就是贺家那一群不安分的小辈也得我去管,不然不得闹翻天?” 近些年,贺氏一族不太平。 小辈们一个一个地口蜜腹剑、暗流涌动,妄图争权夺位。正是如此,本在国内定居的贺达荣才会重回纽约。 在纽约的这两年,贺达荣也不清闲,忙生意,还得管着一群惹是生非的小辈。此次来京城,说白了也是为了看看贺绅,时瞬集团用不着他操什么心,所以他呆不了多久就要走。 贺达荣:“一周后回纽约。” 太快了。 贺绅:“贺米最近几天不是回纽约了吗?总部让她先看着,您不急着回去。” 不提贺米还好,一提她,贺达荣就头疼:“你那个姐姐,我真是,唉……都是侄子,怎么差别就这么大,你多令我省心,你姐就多令我闹心。” 贺米与贺绅是同母异父。 几十年前,贺安清在京城成立时瞬集团,结识了一位香港富商,两人不谋而合,选择联姻。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正是贺米。好景不长,贺安清的第一任丈夫意外车祸去世,时瞬集团还处在上坡路,生意繁忙,贺安清每日周转在各路项目里,小小的贺米被放任逐流。 之后,贺安清又很快认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正是贺绅的父亲,在贺米四岁时生下了贺绅。贺氏一族是老钱家族,重男轻女,贺安清偏爱、重视儿子贺绅,对女儿贺米依旧不闻不问,渐渐地,贺米养成一身反骨,放纵、傲然,没谁管得了她。 久而久之,与贺氏一族交往甚密的界内人士都知道,贺家有个叛逆大小姐,成天吃喝玩乐,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逍遥快乐。 就前一阵,贺绅父亲去世,明理上也算是贺米的继父,结果人家葬礼都没来参加,事情都处理完了,她才慢悠悠地飞过去。 想到那丫头的脾性,贺达荣摇头叹气。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女,心里还是疼着护着的,不忘交代贺绅:“你姐跟你不同,之前都在香港待,这两年才来内地,你平时多照拂她一点。” “她就待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不了天。” 上次贺米怀孕后人流的事,贺绅说压下就压下,不走漏半点风声。 贺达荣:“她性子骄纵,要是犯了错,你也别怪她。” “怪她?” 贺绅胸腔里溢出一声笑,意味深长道:“没准我还得感谢她呢。” 第37章 她的叶酸掉了。 另外一头。 回廊的朱伊伊终于绕了出去, 女佣人领着她在后院逛了逛,又去了花厅。 她这才知道, 贺达荣不仅爱品茶,还爱花。 真是难以想象,满厅的花海都是他一个人悉心栽培的。 佣人说前几年贺达荣与贺绅一同定居在国内,那会儿,为了照顾这些花,不论冬夏冷热,他都亲自浇水沃土。也就这两年,贺达荣去了国外, 不知做些什么,鲜少回来。 是以朱伊伊与贺绅交往的一年多里从未见过他。 朱伊伊掏出手机拍照,给凌麦发了一张。 [人间仙境!] [工作室logo的小人元素我想了下, 可以缩小比例,放大细节,就像这些花海,不用全部一股脑地往上堆,选一处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就可以。] 那边手速快到秒回, 怨气贼大。 [没爱了朱伊伊……] [放假你都不忘摧残我!人家追剧磕cp磕得好好的, 你非让我想起工作!我恨你!] [不过话说回来, 这里真的很漂亮诶,这是京城哪个新开的景点吗, 我也想去!!!] 朱伊伊打字的手一顿, 删删改改, 最后只道是“一个朋友家的”。 怕凌麦追问, 她胡诌了句睡午觉,下了微信。 女佣人一直在旁等候, 她弯唇:“不好意思啊。” “您客气了。” “室外有些冷,我们进里屋吧,穿的太薄容易感冒。” 女佣人看自己身上的薄装,意外又熨帖,语气更柔:“您这边请。” 回廊通往正厅,相比品茶的地方,正厅反而显得随和许多。 女佣人被临时派了别的事务,走前,给朱伊伊沏了杯热茶。 朱伊伊道谢接过,喝了一口驱寒,这里就她和女佣人,自在放松不少,她四周逡巡这座老钱风的别墅,“能逛逛吗?” “当然。朱小姐,我还有事,您请便。” 这几年贺达荣不在国内住,别墅也变得空寂冷清,四处一尘不染,地板干净得能当镜子,朱伊伊弯腰,小脸对着地板,眨眨眼,嘟嘟嘴。 很好。 眼线没花,口红也没掉。 她挺起腰,踏上旋转梯,径直往上。 二楼空间比想象中的要大,一路走过去,健身房、图书室、娱乐室一应俱全,最里间还有一间射击训练室。 握住门柄,推开,室内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 整栋别墅都是暖的,这处却温度偏低,朱伊伊哆嗦了下身子,两只手揣进袖口捂着。 一整墙的靶纸,电子靶,激光枪,各种消音设备,专业齐全。 手指拂过桌面,还有架起来的激光枪,没有一粒灰尘,看来是有人常常来这射击,佣人才会频繁打扫。 是贺达荣吗? 还真是身体康健,老当益壮,行行精通啊! 朱伊伊转了几圈,被侧面不起眼的一处摆架吸引住,走过去,发现是一排排的奖杯,虽然不是专业赛级,但当爱好业余赛也能有这样的水平,可见十分厉害。 视线下移,她一愣,这些奖杯竟都是十年前的了。 离她最近的一块奖杯,下面摆着一块鎏金立牌,上面写着几行字。 朱伊伊拿过来,仔细看,发现是对射击赛事的介绍:“10米气.步.枪射击联赛京城附中决赛,位于中心的10环靶心点,直径只有0.5毫米,约莫针尖大小,这是一场平衡性与耐久力的超难赛事。” 看完,她准备放回去。 忽然余光扫到一抹亮色。 立牌后面原来贴着照片,几近十年,照片保护得再好也有些褪色陈旧。照片里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朱伊伊恍然大悟,原来,来这件射击训练室的人不是贺达荣,是贺绅。 少年穿着黑白比赛服,双臂持枪,姿势标准,后方的拍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锋利冷淡。背景里,观赛的人众多,还有举旗支持的,朱伊伊几乎能想象到现场定有不少人呐喊这个少年的名字,当真是万众瞩目。 只是看着莫名有些眼熟。 朱伊伊捧着照片,思绪翻飞,似曾相识。 可贺绅比她大三岁,她十五六岁读中学时,贺绅都要高考毕业了。 他们的十五岁,是毫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朱伊伊若有所思地捧着照片发呆,正巧,屋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等走进射击练习室见朱伊伊手上拿着的东西,女佣人脚步更急:“朱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怎么了?” “怪我,忘了提醒您,二少爷的私人地界,除了让我们平时打扫,别人不能随便进出,您快随我出去吧。”女佣人低声,有些避讳,“这里是禁地。” 朱伊伊脸色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您是客人,是我疏忽了,”女佣人又道,“先生和二少爷请您去用午膳。”- 餐厅内,长桌摆满佳肴。 贺达荣坐在首位,贺绅坐在左边,按理,朱伊伊应该坐在右边。 女佣人为她拉开椅子,朱伊伊准备入座,一道声音穿过长桌:“坐这边。” 随后是椅凳滑过地毯的窸窣响动,贺绅站起来,拉开身侧的椅子,手搭在椅背,看着她说:“过来。” 女佣人退至一旁,与其他佣人安静等候吩咐。 朱伊伊稍怔愣,唇线拉紧,顶着贺达荣戏谑揶揄的眼神和贺绅理所当然的目光,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贺绅为她展开餐布,碗筷,做尽佣人该伺候的事后才入座。 将宠溺、温柔体贴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那样的佼佼者有自己的骄傲,竟会允许自己做出一些有失身份的事情,贺达荣欣慰,打趣:“怎么,怕别墅的佣人手脚不利索还得亲自服侍老婆?” 贺绅淡然一笑:“舅舅都说是老婆了,当然得用心。” “用心是好事儿,总不能处处用心,小心伊伊被你‘用心’得喘不过气,憋得慌,”贺达荣笑呵呵地夹菜,面容和蔼,却是话中有话,别有深意,“这是疼夫人,又不是管孩子。” 贺绅盛了一碗鲫鱼豆腐汤,这是他命厨房特意加的一道,鲜嫩豆腐在汤匙里摇摇晃晃,鱼肉新香软烂。他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朱伊伊面前,淡笑着接话:“我的夫人,我知道怎么疼。” 又是媳妇,又是老婆,现在又来一个夫人。 就算是演戏,贺达荣也算一个正儿八经的长辈,谁猜得到舅侄俩端的是一副斯文风度,说话这么不着调。 朱伊伊听得脸热,埋着头,一个劲儿喝汤。 嫩豆腐烫嘴,差点没噎着,她捂唇压声咳嗽几下,当真是丑态百出! 一只手慢拍她的背:“喝慢一点,烫。” 朱伊伊擦干净嘴,脸更红了,在心里偷偷给了贺绅邦邦两拳,骂他是马后炮。 贺达荣丝毫不介意,笑得更欢:“别墅的厨师是专门聘请的京城本地人,伊伊合不合口味?” 朱伊伊忙不迭:“合口味。” 贺绅:“那就多吃点。” 朱伊伊:“……”- 用完膳,贺达荣的精神势头渐露疲倦。 他身体不好,又从国外奔波到国内,到了别墅还聊了一两个小时,现下有些撑不住。 管家扶他上楼歇息。 贺绅带着朱伊伊离开月离港。 走出别墅前院大门,朱伊伊迫不及待摘掉中指的东西,“贺总,这个还你。” 纤细白皙的手掌里躺着一枚戒指。 “在你那放着吧。”他说。 “不太好吧,贵重物品你还是收回去,”朱伊伊举着手往前递,顿了顿,“放我这儿,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下次见面还是会戴上。”他双臂闲散地背到身后,没一点要伸手接的意味,眉梢一扬,“或是你不介意我每次都替你戴上?” 那还是算了。 朱伊伊蜷了蜷手指,垂手,默默放进自己包里。 上车后,朱伊伊拿出手机玩游戏,还是打消消乐,最近她进步不少,快突破1360关了。今天她运气格外好,签到得了无限精力瓶和道具,一口气通关十局,打到下一层关卡才罢休。 打完游戏刷小视频,这时候大数据的恐怖就体现出来了,上一秒才关闭消消乐,下一秒视频主页就给她推荐通关攻略。连刷上去好几个,才变回正常推送,大多是些工作上的教程,比如如何做精致小巧但风格鲜明的logo。 忽然微信弹出两条消息。 男朋友:颈椎弯曲时间过长容易的颈椎病。 男朋友:眼睛也容易疲劳。 朱伊伊:? 她不可置信地看眼微信,又看眼肃然危坐的贺绅,再看回微信。 这人没事吧。 她就坐旁边,还用手机发消息。 恰逢几十分钟的路程结束,司机停稳车,朱伊伊收好手机,张开嘴巴,“再见”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她又吞了回去,开门就走。 走到几米的距离,停下来,转身看。 果然,车里的贺绅拧着眉望着她,不懂什么意思。 朱伊伊唇一弯,眼底闪过一抹坏心眼儿,戳手机屏幕,发了一条消息报复回去。 他不说话,她才不要主动开口。 [再见。] 意外的是,车内的男人看到消息的下一秒,眉头松弛开,身子后仰,姿态随意慵懒地靠着车背,若有似无地笑。 一副胜利者心满意足的姿态。 好欠揍噢。 朱伊伊有点气闷,脸拉下来,哼了一声扭头离开。 小姑娘的身影完全消失,贺绅也未离去,仍捧着手机,眉眼含笑地看朱伊伊发过来的消息。 他给她的备注是“老婆”- 回到家,开锁进屋,朱伊伊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出门扔垃圾的朱女士,两人都吓一跳。 “妈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死丫头你又去哪儿野了?” 一惊一问异口同声。 “年货买的差不多我当然要回来了,不然杵在那干嘛。倒是你啊,朱伊伊,今早还跟我说不出门在家睡觉,你瞅瞅你现在这样儿,化了妆,还穿了新衣服——”朱女士嘶一声,疑惑,“你这身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晓得?” 朱伊伊把提前准备好的说辞道出来:“周五下班我不是晚回来了嘛,跟凌麦去买衣服去了,正好打折。” “多少钱?” “全身上下加起来二百……二百多。” “那是挺划算,”朱女士来了兴致,“看布料做工挺好的,在哪,我改天约你翠姨去买条裤子和长筒靴。” “……倒闭了。” “倒闭了?” “对啊,我去的时候正好清仓大甩卖,所以捡的便宜嘛。” 朱女士直念叨可惜,要下楼扔垃圾,走着走着突然杀个回马枪,眯眼:“那你今天穿得这么隆重干什么去了?” 朱伊伊战术性喝水:“见项目客户去了,参观人家工作室呢。” “哦这样。” 朱女士下楼倒垃圾,朱伊伊趁机闪回房间,关门,脱衣服,倒进松软的床褥。今天艳阳当空,被子拿出去晒过,呼吸间都是阳光的干冽味道。 下午吃得撑,朱伊伊伸手摸肚子,掌心下感受着微微凸起的弧度。 她月份还小,弧度不明显,视觉上与胡吃海喝撑大的没什么两样,只有上手摸,细细感受,才能发觉其中的不同。 孕肚的皮肤较紧致,鼓鼓的。 摸了几下,想起来件事儿。 下午在月离港用餐,有外人在,朱伊伊没敢吃叶酸,现在回家才记起。叶酸补充维生素,医生建议最好下午三点左右服用,这会儿都快五点了。 朱伊伊麻溜地爬起来倒水,把杯子端进屋,走到垂挂架前拿包,翻开,用手摸索了会儿。 没有。 不敢相信地再去摸索,里里外外的夹层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原本有些犯困的朱伊伊倏然清醒。 叶酸掉了。 她却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小区的楼道,还是月离港的别墅,亦或是贺绅的车里。 第38章 “跑什么,也不怕摔了。” 当晚, 确定叶酸掉了之后,朱伊伊按着回来的路仔仔细细找了一遍, 都没有。 事态更坏一步,不是掉在月离港的别墅,就是掉在贺绅的车里。 这二者都令朱伊伊避之不及。 月离港早晚打扫一回,若是掉在别墅里,百分百会被佣人发现,捡走,交由贺达荣。 一个晚上,朱伊伊都半梦半醒, 生怕半夜被月离港打来的一通电话惊醒。可提着心到了第二天上早班,手机还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陌生电话。 可见叶酸也不是掉在月离港。 那只剩下一个可能——贺绅的车里。 如果先一步被贺绅发现, 他那样头脑精明的人,只看一眼就懂得这个药的作用是什么,届时什么秘密都会败露。 她得找机会尽快捡回来- 公司。 一整个上午,朱伊伊魂不守舍,时不时看眼手机, 脑瓜子里天马行空地盘算着事情。 她这副奇奇怪怪、狗狗祟祟、手机聊天都得避着人的样子全被凌麦看在眼里。 有猫腻。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 朱伊伊在里面上厕所, 凌麦在外面等她。朱伊伊刚洗完手,人就被她扯到一边:“麦麦你干什么?” “有事儿问你。” “不吃饭了?你不刚刚喊饿吗?” “比起饿, 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要搞明白。”用来捶肩膀的小锤子, 被凌麦当作断案的法槌, 咚的一声打在台面, 她凶狠狠地问,“老实招来, 你最近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 天晓得凌麦直觉那么准。 就算不是谈恋爱,那也是跟集团负责人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朱伊伊按捺心虚:“你想多了。” 话音将落,盥洗台正面朝上的手机亮起,页面弹出一条消息。 [晚上七点,老地方等你。] 备注:男朋友。 贺绅发来邀约了,这代表朱伊伊今晚就能上他的车,一探究竟。 她心里一喜。 见她弯唇笑得那样儿,凌麦以为自己猜中了,指着朱伊伊说了句“好啊”,洗手间外就她俩,一把蹦起来:“明明谈恋爱了还狡辩!” 朱伊伊一僵,收敛笑意,锁屏,把手机扔兜里:“真不是恋爱……” “都备注男朋友了还不是恋爱?你当我傻。” “你小点儿声,”朱伊伊捂住凌麦的嘴,了了一桩心头事,她轻松不少,随口敷衍,“好吧,你就当我是恋爱了吧。” “你行啊,瞒得那么死!”凌麦暗戳戳地八卦,“什么时候谈得?” “上周。” “是公司的同事吗?Owen,小郑,章特助,还是谁谁谁?” “都不是,你歇歇吧还章特助。” “切,不说就不说。” 凌麦双手环胸,摸了摸下巴,忽然“哦”一声:“我知道你周末拍给我的那张花海照片是哪来的了,跟男友约会去了吧~” 朱伊伊顺着她的话接,生无可恋:“啊是是是,咱家麦麦真聪明。” “那当然。”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员工食堂。 走远了,没影儿了,听不见声儿了,一墙之隔的吕珮才现身,她欲去员工食堂买份轻食餐,没想到竟然听见了朱伊伊和凌麦聊天。 听内容,朱伊伊谈恋爱了,周末还与新男友约了会。 消息是好消息,可吕珮还未来得及愉悦,另一桩记忆涌来。 贺达荣上周刚回京城,听南尔说,贺绅特意赶去月离港陪叔叔吃饭。 而且,还带了一个朋友。 是巧合吗。 还是复合了。 后一个念头刚闪现,便以燎原之势在心头蹿起一股火,吕珮猛地捏紧手里的工作牌,用力,再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绝对不可以- 餐厅里,朱伊伊找到一个清净角落,今天打的菜是拔丝地瓜和炸酥肉,还有新鲜水果拼盘,不过天气冷,她只要了半块猕猴桃和一根香蕉。 “麦麦,上午我根据邹楠发来的意见小修了一下logo的细节,你看了没?” “看了,我感觉挺好,比起初版改进很多了。”凌麦打了条罗非鱼,在那小口吸溜鱼肉吃,“你跟邹楠约了哪天看终版了吗?” “约的后天,不过咱俩都确定了那就提前到今天下午吧。”朱伊伊担心改天贺绅会找他,届时抽不开身。 凌麦忙着吃饭,用手比了个“ok”。 吃完饭,朱伊伊用手机给邹楠发消息,得到对方确定的回应:“邹楠答应了,说有空。” “行,”凌麦扒拉几口饭,收拾餐盘起来,“走吧,速战速决,争取不加班!” 下午出项目需要领导审批,否则算旷工。 朱伊伊从柜子里拿出纸质版签单证明,只要领导签字许肯,她跟凌麦就能离开公司。以前Amy在可以不报备,直接出门,不过Amy最近又出差了,负责审批的就变成了夏宁西。 夏宁西是谁啊,在她眼皮子底下敢不报备就出公司,铁定被穿小鞋。 朱伊伊不敢冒这个险,都要过年了,年终奖的大红包她还记着呢。 用笔认真填写好证明单上的时间、地点、理由,包括联系号码朱伊伊都写上了,确保无误,她拿上证明单,去到夏宁西的单人工位,望着工位上的“副主管”立牌,礼貌道:“夏主管,我跟凌麦下午去出项目,这是证明单,麻烦您签一下。” “等会儿,”夏宁西不耐地瞥一眼,“没看我正在忙吗?” 朱伊伊耐着性子等候。 凌麦方才肚子不舒服去了趟厕所,等她上完大号回来,见朱伊伊还在那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着,“咯噔”一声,大事不妙。轻手轻脚走过去,低声询问:“她又使绊子了?” 朱伊伊没说话,摁亮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目光落在夏宁西优哉游哉打字的手上,浮起薄怒。 夏宁西在故意拖时间。 “夏主管,”她捺下所有不满,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方便抽空签一下证明单吗,实在不行,您也可以用电脑进入公司内部系统,最上面一层有我跟凌麦的线上申请,鼠标点一下就可以通过。我们有些赶时间,对面在等了。” 夏宁西揉揉肩,仰躺在转椅里,佯装不知情地问:“你跟凌麦去做什么?” “戏曲工作室的项目,约在对方的工作室,下午主要解决logo问题。” “几个小时?” “两点到五点半前。” “就你们两个?” “是。” 朱伊伊详尽无漏地对答如流,夏宁西才不情不愿地觑过来一眼,施舍般抬手将单子抽过来,拿起笔签字。 才画一个小点,笔停了。 “有什么能证明吗?”她好整以暇地转着笔,打着官腔,“接近年关,公司最近忙得很,上上下下每个环节都缺不了人。这种关键时刻,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跟凌麦出项目,况且,谁又知道是真的出项目还是做什么?” 夏宁西慢悠悠瞥来一眼。 凌麦是个暴脾气,忍耐几分钟是她极限,撸起袖子就怼,“夏宁西你别欺人太甚!你这副嘴脸,我恶心很久了!” “凌麦,请注意你的言辞!” 夏宁西昂起下巴,微微挑眉:“我刚刚那番话有说错什么吗?我这都是为了公司着想。倒是你,动不动上来就骂别人恶心,你给我记好了,我是你的上司,有这么对上司说话的吗?” 她话是对凌麦说,可眼睛看向朱伊伊,轻轻吐出六个字:“小心我开了你。” 朱伊伊有Amy护,那她就动凌麦咯。 凌麦攥紧拳头,恨不得当场来一架,朱伊伊怕她冲动,一手将人揽到身后,声音冷淡:“夏主管是不是打定主意为难?” 到这份上,窗户纸已经捅破了。 部门里陆续归来的同事诧异地看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假装工作,其实都在暗暗八卦。 “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除非你搬尊大佛来压我。”夏宁西耸耸肩,甩出一句无所谓又挑不出错误的话。 朱伊伊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好。” 语毕,她抽走证明单,扭头往外走。 要后台是吧。 她搬。 这下不止夏宁西,凌麦也愣了,不懂朱伊伊闹这一出是要干什么。 “伊伊,伊伊!”凌麦发誓,这是三个月以来,她见过朱伊伊步速最快的时候了,脚下生风。 凌麦在后面追,朱伊伊在前面快走,顾及着怀孕,才没跑起来。可能是因为夏宁西太欺负人,也可能是她受够了不想忍,要么是孕激素在作祟,情绪如水涨船高般快要溢出来。 她现在有些失智。 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她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个后台,为她撑腰。 也是第一次,那么那么地想去找贺绅,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甚至冲动的地步。 快步到楼梯口,朱伊伊重重地摁压着电梯键,但电梯里有人往下,一时半会儿上不来。“哒哒哒”的按键声,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助,跟上学那会儿霸凌她的同学一样,嘲她家里穷垃圾孩,讽她朱伊伊的朱是笨猪的猪,刺她就该一辈子被欺负。 凭什么。 朱伊伊死死揪住那张证明单,妄图从中攫取一丝支撑她的力量。 可电梯迟迟不来,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 还是没来。 就像她糟糕的人生,正义总是迟到,惊喜遥遥无望,意外接憧而至。 胸口酸胀爆满的情绪,渐渐地,像个被钉子戳破的气球,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回归平静。 朱伊伊浑身颓败地站在电梯口,垂着头,耷着肩,过了会儿,缓慢地转回身。 算了。 找贺绅做什么呢。 找他还不如电话call出差的Amy。 朱伊伊拂了拂散乱的鬓发,整理跑得歪歪斜斜的针织开衫,在原地深呼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往办公室走。 突然“叮咚”一声,清脆铃响,等待已久的电梯门终于打开。 只是位置有所偏移,非员工电梯,而是高层专梯。 率先走出来的人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走出“公事公办”“刚正不阿”的味道。 听上去有点耳熟。 朱伊伊稍微偏头,余光里闯入一张面瘫脸。 章特助西装板正,胸前佩戴着“总裁特助”的高层工作牌,不苟言笑的面瘫脸,此刻在朱伊伊眼里却散发着佛光。 福星啊福星。 随后,大庭广众里,那个在部门里默默无闻、走哪儿都顶着职场小喽啰标签的朱伊伊,捏紧被揉皱的证明单,身子一转,大步一迈,直愣愣地冲到章特助面前,胆大妄为地展开双臂—— 把总裁特助给拦了。 跟过来正好撞见这一幕的凌麦:“!” 不是,没人跟她说,几天不见她姐妹变得这么勇啊。 “章特助,”顶着章特助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朱伊伊有些发怵,深吸一口气,唇角弯出一个讨好笑容,声音弱弱地说,“方便稍等一下吗?” 她没那个胆量去找贺绅,但厚着脸皮找章特助,总可以吧? 就当是总裁前女友的一丢丢私权? 章航停下来,看着面前的朱伊伊,机械程序般设定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欲言又止。 脊背生寒。 他硬着头皮,背过身看向电梯里的男人,口吻斟酌小心:“贺总,方便稍等一下吗?” 朱伊伊一僵,以为自己幻听,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章特助望向电梯内,手一松,轻飘飘的纸张吹到了地上。 她记起来,同楼层的技术部今日有交流会。 他们应该是去那儿的。 电梯内站着一行人,为首的贺绅,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皮鞋,熨烫平整的西装裤腿,自然垂落的左手除了一只腕表,再无其他,更没有昨天佩戴的男士戒指。 他身侧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士,身旁驻足着几位助理和翻译,应该为集团合作商。 途生意外,被打断进度,电梯内的英国佬一脸茫然,低声询问翻译,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个不怕死的小职员拦了路。 时瞬集团有过规定,程序层层递进,不搞关系户,更不允许越级,不然人人都越过部门找高层,公司岂不是乱成一团浆糊。 况且,贺绅最不喜越级越位。 电梯内有眼尖的员工,发现贺绅眉骨微不可查地拧了下,神色冷肃,似是触了他逆鳞。 见他迈步过去,像问罪,顿时在心里为这个莽撞的小职员默哀。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却说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嗓音温柔而沉慢:“跑什么,也不怕摔了。” 第39章 她只要孩子,不要他。 自电梯蔓延到走廊, 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由愣住,像看了一场不合台本、不合场次的戏剧, 惊讶地屏息。 眼下一片诡异的安静。 朱伊伊呆了呆,没料到贺绅会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瓮声瓮气:“没跑,是走得快。” “那也不用那么快,”贺绅沉声强调,“公司地滑,容易摔。” 四周的目光全都黏在朱伊伊身上,仿佛要将她扒光, 瞧瞧她到底哪来的狗屎运能让冷肃淡漠的集团负责人停下来,一遍遍反复劝阻她当心摔了。 朱伊伊被盯得一动不敢动,耳根发烫, 心跳怦怦作响。 怕被看出蹊跷,她垂下眼,努力扮演好一个听话礼貌、与上司陌生疏离的小员工:“谢谢贺总提醒,是我太着急了,要是不小心摔倒和撞到人就麻烦了。” 他没回应。 但朱伊伊就是能感觉他一直在看她, 这样长久的凝望, 暧昧不清, 湿哒哒的拉着丝儿。心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悬起,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又怕其他人看出端倪, 口干舌燥。 终于, 对面人有了动静。 是贺绅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证明单, 铺平皱巴巴的纸张,舒展开, 扫一眼内容,淡声问:“下午出项目?” 她忙不迭点点头,“是,一个戏曲工作室的项目,跟对面约好了,下午见面谈。” “主管为什么没签字?” 朱伊伊张嘴,可“夏宁西刁难人”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过不久就会离职走人,撕破脸也无所谓。但凌麦还在,她对时瞬是有长远工作想法的,没法儿随随便便跳槽,也很难再找到比时瞬薪资和待遇更好的公司。更何况,夏宁西的刁难总是在口头上,让人抓不着切实证据,没法儿一时半会被开除,凌麦还得在她手下工作。 思前想后,她模棱两可道一句:“夏副主管不太方便,所以偶遇章特助,就想着能不能请章特助签个字。” 她这话说得荒诞又可笑。 一个小职员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让总裁特助给她签字,再说,她那是偶遇吗,明明是堵人! 周围窃窃私语,不乏看好戏的。 “她什么来头啊,让总裁特助给她签字?” “上次章特助不是给她送了回饭嘛,估计是想硬攀关系。” “想攀关系也得看时候,人家顶头上司在那站着呢!” “刚刚贺总好心提醒公司地滑,那是关心员工,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敢当着贺总的面搞越级。” “章特助肯定不会签的……” 没人敢在上司面前违规操作,章特助久久没动。 从办公室追出来的夏宁西,正好看见这一幕,心下冷笑。 上回章特助送饭,她随大流地以为朱伊伊有后台,但经观察,两人毫无交集。就说喽,朱伊伊上哪的通天本事认识高层,只要章特助不签字,朱伊伊将沦落整个策划宣传部乃至公司的笑柄。 唇角却在下一瞬僵住。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在寂静的环境内引起波澜,夏宁西往声源处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男人抽出西装内口袋里别的一支鎏金黑色钢笔,眼皮垂下,右手握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签下两个字。签完,重新合上笔盖,发出轻轻的一声噔,收回口袋里。 贺绅把薄薄的一张纸递过去。 “签好了,”他说,“我的名字。” 耳廓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下,发痒,发烫,朱伊伊大脑嗡嗡地响着,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走到他跟前,伸手,迟疑地接过那张证明单。无意间,手指擦过男人微凉的手背,似刚融化的澌澌雪水从指间淌过,下面却是只有彼此间能察觉到的暗流涌动。 “贺——” 还是理智地吞回了后一个字,朱伊伊煞有其事地鞠了一躬,“麻烦贺总了。” 小职员和集团负责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事,都是一处焦点。再有心护短,也不能将朱伊伊推向风口浪尖,贺绅没多久留,签完字先行离开,经过宣传策划部的长廊,走向隔壁的技术部。 与朱伊伊擦肩而过时,微微侧眸,留下不着痕迹又含蓄深邃的眼神。 只有她一人看得见。 脚步声走远,电梯处的人依旧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章特助还在这,能做贺绅左膀右臂的必是圆滑处世、精明老道的人,板着一张脸不过是深得上司真传,贺绅情绪寡淡,鲜少表露真心,他这些年跟着学了个七七八八。目光扫过一群看戏的闲散人群,面无表情:“看来Amy一走,整个宣传策划部就变得游手好闲,只会看戏?” 时瞬不存在法不责众,逮到一个罚一个,此话一出,人群如梦初醒,簌簌响动,脚步纷乱,作鸟兽散。 夏宁西缩着肩膀要走,忽然被人抓住胳膊,她一惊,回头看,是挑眉乐呵的凌麦,她笑嘻嘻地补刀:“夏主管这要是干什么去啊?刚麻烦您老人家签个证明单那么困难,连贺总都惊动了,也不给章特助个交代?” 夏宁西气得瞪她,咬牙:“放手。” “不放。” “我让你放手!” “我就不放,”凌麦摇头晃脑,“略略略。” 朱伊伊:“……” 章特助:“……” 夏宁西是个比石头还硬的臭脾气,攀比心重,面子大于一切,一把拂开凌麦的手,梗着脖子,“交代就交代。” “章特助,我也是一心为了公司着想,现在接近年关,各个部门的人都忙得像陀螺,万一哪个环节耽误了,后面一系列的流程都转不开,作为副主管,我当然有资格去审核每个员工的具体事务。凌麦和朱伊伊好端端的说下午要去出任务,事先又没报批,我不签字也没什么问题吧?” 夏宁西打着官腔,咬死自己是为了公司,把自己的私欲摘得一滴不剩,将自己摆在正义一方的位置,就算是贺总来,也没法指责她。如此想来,夏宁西底气足了些:“章特助以为呢?” “夏主管认真负责,当然无可厚非。” 夏宁西勾唇,昂首挺胸,朝朱伊伊和凌麦摆出胜利姿态,下一秒却听章特助幽幽道:“我会好好记下的。” 她一僵。 不是说章特助为人古板正经,从不记私仇吗? 这明明是她与朱伊伊的摩擦,如果上升到章特助,那岂不是耽误日后升职。 夏宁西气焰削弱了些,想开口,章特助却耐心告罄,直接离开,不给他一丝开口的机会。她脸一白,对上凌麦的挑衅鬼脸,第一回没了怼过去的心思,而是看着侧边一脸平静的朱伊伊。 联想到刚才那幕—— 夏宁西慌乱之余,是一丝嫉恨- 五分钟后,朱伊伊和凌麦赶去工作室的路上。 “太爽了,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凌麦想起夏宁西那煞白的脸就哈哈大笑,用食指“嗙”地弹了弹证明单,双手合拢,满脸欣羡与激动,“贺总也太好了吧,关心下属,还帮忙签字,这样通情达理又温柔体贴的上司能不能给我来一沓,我好爱啊啊啊啊啊啊!” 嚎完,没人接话。 朱伊伊在发呆。 方才的贺绅反应淡定,见到她,没有半点意外或是质问的情绪。这是不是代表,叶酸不一定掉在他车里,或许,掉了他还没发现? 是个好消息。 “伊伊,过马路了,你发什么呆啊。” “没,”朱伊伊笑着搂住凌麦胳膊,“走吧。” 下午,朱伊伊和凌麦泡在邹楠的工作室里。 他们刚到不久就开了一个半小时的会议,与工作室的其他小伙伴一起商讨最后的改定细节。后面的几个小时,凌麦负责用投影仪将电脑屏幕放大,整理意见,另外一圈人围在一起看朱伊伊操纵鼠标,完善修改。 终于在六点以前敲定了终版。 几个小时里大家说得口干舌燥,水都没喝几口,邹楠提议今晚请客:“大家今天辛苦了,尤其是凌麦姐和伊伊姐,晚上出去搓一顿火锅怎么样?” “好耶!” “我想吃个云南菌汤锅底!” “都行,大家想吃什么随便点,”邹楠难掩兴奋,眼露期待,“伊伊姐有什么忌口的吗?” “我今晚就不去了,有点私事,”朱伊伊笑了下,“祝大家吃得愉快!” 邹楠怔了怔,脸色闪过一抹失落。 他们去吃火锅,朱伊伊先行离开,拎着包,推门,顶着屋外凛冽寒风,往十字路口的尽头走去。 朱伊伊与贺绅约在七点。 老地方就是通勤车辆较少的南化街,那边最近两个月才开发,人少,清净,不怕遇见熟人。 步行个几分钟,朱伊伊经过斑马线,走到对面街道,一辆深黑色车辆停在眼前。她靠近时,车门自动感应打开,还贴心地伸出小台阶,供她踩踏。 出了公司,贺绅就换下深沉严肃的西装,只着一件白衬衫,黑裤。今日交流会持续时间长,他有些倦怠,坐在车后座,仰着头,阖眼小憩,感受到一阵冷气钻进来,眼皮撩起问:“结束了?” “差不多。”朱伊伊上车,坐稳,系好安全带,车门随之关闭,阻隔外面的严寒空气,“我们去月离港还是哪?” “回伽粤湾,舅舅在公寓。” 南化街到伽粤湾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下了车,就没机会了。 朱伊伊心下思索着办法,一边揭开包,拿出化妆镜,正要补妆,听见身边人道:“不用做那些,舅舅不是外人。” “会不会不太好?”她奔波一天,脸色憔悴,舔了下干燥的唇,“我涂个唇膏吧。” 轻轻拧开盖,对着化妆镜,按照唇形涂一圈。 朱伊伊不是薄唇,有肉,很软。尤其是中心的一点唇珠,如婵中玉,雪中梅,像极了藏珠蚌中的圆圆小小挺立出来的一颗珍珠。 她买的是有色唇膏,涂完,抿唇,让膏体润开,整个人气色鲜亮了不少。 看准车拐弯减速的时机,惯性带着人往□□,朱伊伊顺势松手,长筒唇膏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停在脚边。她悄悄抬腿,轻踢,终于滚落到了坐垫底下,不见踪影。 “唇膏掉了。” 贺绅应声看向脚下:“哪里?” “好像掉到车座下面去了,看不见,”朱伊伊皱着脸,可怜兮兮,“这根唇膏我刚买没多久呢,不会摔坏吧。” 她眨眨眼:“得快点捡起来。” 贺绅看着小姑娘拙劣的演技,唇角勾了勾。 良久,摘下鼻梁架着的眼镜,挺直腰背,挽起袖口,口吻漫不经心:“没关系,我帮你捡。” 朱伊伊瞳孔一缩,蓦地抓住男人劲瘦的手臂,掌心之下是搏动有力的血管:“我、我自己能来!” “不是说看不到吗?” “我坐着当然看不见。”朱伊伊一手撑着座椅,身体偏转,头侧弯下去,另一只手从贺绅的双腿下穿过。不知不觉,头贴着他的西装裤,随着动作起伏摩擦。 一下,一下,又一下。 这个姿势,像吞吐着什么,令人想入非非。 贺绅居高临下地俯视,眼神慢慢变得幽深,充满压迫感。 朱伊伊却浑然不觉,聚心会神地摸索着。 那天她坐的靠里,如果掉了,车的惯性一定会滚到最里面。她顺着车壁一点一点地往底处摸,指腹碰到一个圆筒状的塑料瓶子。 是她的叶酸! 朱伊伊一喜,悄悄屈手,将药瓶塞入袖子里,再装模作样捡起唇膏,起身。 遽然间车外响起一声刺耳鸣笛,嘀! 司机发动引擎,提速超车,车身随之晃动,一个不稳,朱伊伊左手打滑,整个人松了力,跌坐在了被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上。 贺绅手快地单手圈住她:“小心。” 意外来得突然,朱伊伊不经思考地抬手护住小腹,可手掌碰到的并非衣服柔软的布料,而是男人温热的手背。 他也护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处。 某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知道了。 朱伊伊心下一惊,像温驯的小鹿披上荆棘倒刺,抬眸看过去时,柔和的杏眼露出一抹提防。 男人并未发现她的打量。 贺绅神色冷厉,训斥司机:“没听到朱小姐在捡唇膏吗,超什么车?” 司机惶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贺先生!” “耳朵没用就捐了。” “我下次一定注意,贺先生,求你,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司机将车停到路边,苦苦哀求,反复保证这种事以后绝不发生。 贺绅不喜聒噪,语调冰凉:“闭嘴。” 司机吓得禁声。 “我没事,”朱伊伊趁机从贺绅腿上起来,坐回原位,不动声色地将叶酸药瓶塞进包里,“是我不小心手滑,不怪别人。”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 贺绅仍凝视着她,等了等,确定朱伊伊面色如常,没什么不适,才缓缓坐回,戴上眼镜,淡声嘱咐:“开车。” 接下来,一路无话。 朱伊伊头抵着车窗,闭眼,像在睡觉。 脑海里却一直闪过贺绅那只护住她小腹的手。 思绪纷乱,跟拧成一团的毛线似的,打着结,她想解开,又找不到源头。 ——难不成他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刚窜出来,朱伊伊登时乱了呼吸,睁开眼。 不可能。 她根本没有跟他提过。 分手前是还没来得及告知,分手后是觉得没必要。因为分手后的第二天,朱伊伊就去了医院,要把这个孩子打掉。可医生告知,她是难孕体质,这个孩子是意料之外的意外,打掉,身体损伤不可逆,且以后怀孕机率更加渺茫。 朱伊伊喜欢小孩儿,但她不喜婚姻,因为贺绅的出现,才短暂地相信和奢望过。 可他也让她失望了。 那天在医院,朱伊伊坐在就诊部楼下的长椅上,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从清晨到落日。 最后她选择留下。 但她只要孩子,不要他。 第40章 “她刚刚买什么,我就买什么。” 朱伊伊想得太入神, 直到一滴小水珠从鬓角落到脸上,冰凉凉的。 冬季气温低, 车窗玻璃内部蒙上一层小水珠,她刚刚阖眼靠了许久没注意,伸手一抹,右侧的一小撮头发都被晕湿了。 此时车正好停在伽粤湾的私人车库。 朱伊伊抓紧时间打开包,拿纸,只掏出来个空袋。 她记起来了,凌麦今天急急吼吼地说上厕所,跟个土匪似的直接往她包里钻, 攥着一包纸巾就往外冲,也不给她留一张! 旁边人伸手将纸巾递过来。 贺绅:“用这个吧。” 朱伊伊顿了顿,抽了几张, 一股脑地藏干水,正要扔掉,身边的车垫升起又下陷,清寒的气息靠近,贺绅捏着一张干躁纸巾凑过来:“后面也有。” 那只手在脑后扫来扫去, 动作轻柔, 朱伊伊忍了忍。 忽然, 男人的手指自发间穿过,自上而下, 头绳被拉下, 随意绑起来的头发全部散开。 “你解开头绳干什么?”朱伊伊腰背往前倾, 要躲, 肩膀被男人轻而易举地用手摁住。 他语调正经,严肃, 像在处理一桩棘手公务:“里面也湿了。” 她僵住没动:“湿了很多吗?” “嗯,我抓紧时间擦干。” 贺绅嘴上应得快,手上动作不疾不徐,指跟感受着发梢轻轻滑过的酥麻,左绕一圈,右绕一圈,在封闭安静的车厢内,挑弄的动作透出几分缱绻,唇角暗勾,似调情。他悄无声息地埋首,贪婪地将自己裹挟进朱伊伊玫瑰花味的发香里,唇磨挲着。 不知有意无意,车内只亮了一盏昏黄暗灯,司机屏息偷瞄了一眼后视镜,将男人阴暗卑劣行径看在眼底。贺绅似有所感,掀开眼皮,扫过去,司机登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 等了等,朱伊伊出声问:“好了没?” “好了。” 贺绅揉皱那张浸湿一点的纸巾,扔进车载垃圾桶,“你先上去,我处理点事情。” 朱伊伊看了眼前排的司机,沉默几秒,背着包上楼- 指纹解锁,进公寓,贺达荣正在阳台接电话。 闻声回头,见是她,笑着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转过去,继续倚着栏杆接电话,听声儿,像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谁:“不管怎么说,贺家都有你的一份儿,贺绅在国内那是要管理时瞬集团,你说说你在国内都做了什么,不就是天天吃喝玩乐?” “贺达荣,你别说得我天天不务正业似的,我在国内也有工作的好不好?” “贺米,谁教你这么直呼长辈名讳的,没大没小。”贺达荣懒得与对面废话,三言两语说完,“反正我还得在国内待上一个月,这一个月你就给我在纽约总部好好学学怎么管理公司,没我的命令哪也不许去。” 稍后,又补充一句:“求贺二也没用!” 电话挂断,贺达荣深深叹一口气,对上朱伊伊圆溜溜的大眼睛,笑了笑:“不听话的侄女,训两句。” 电话声量小,朱伊伊听不见,只听到贺达荣口中喊出的“贺米”两个字,问:“是贺小姐?” 贺达荣点头:“吵着闹着要回京城,一会儿说家里的猫要饿死,一会儿说她开的店没老板娘不行,尽胡诌,我没答应。” 朱伊伊惊讶:“贺小姐一直在京城?” 她明明听说贺米常驻国外的。 “几年前就回京城定居了,对外没透露消息。”贺达荣端着茶盏浅酌一口,“这些事儿估计贺二没与你提过,他就是个闷葫芦性子。贺米跟他是同母异父,姐弟俩小时候交集不多,感情也淡,没想到这些年长大了,他们两个交集倒是多了起来。贺米在京城这几年都是贺二照顾着,虽然外界传姐弟俩关系不好,其实在贺家,贺米那丫头最信任的还是贺二,一有事,就求他。” 贺达荣想到什么道:“对了,贺米她也在——” “舅舅。” 对话被一道冷隽声打断。 伴随着的是咔哒开门响,贺绅推门进来,腕肘垂挂着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沿,人走到朱伊伊身侧坐下,“在聊什么?” 沙发垫下陷,距离一下子拉进,朱伊伊稍稍不自在,屁股往外挪了挪:“聊你和贺小姐,听舅舅说,她一直在国内。” 贺绅脸上出现一抹异色,很快敛去,神色如常道:“她有什么好聊的。” 一副嫌弃的口吻。 朱伊伊:“……” 贺绅摘下金丝眼镜,腕表,搁在桌面,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推给朱伊伊,“舅舅带来的清茶,尝尝?” 白瓷杯盏中的茶叶,有“绿妆素裹”的美感,汤色清澈,茶味清醇,叶底匀嫩。 朱伊伊捧起,怕烫,只用唇抿了一点,眼睛亮亮的:“好香啊,比绿茶味浅,但比花茶味浓,喝下去后舌尖还有回甘。” “伊伊挺会品茶,”贺达荣欣慰道,“一个老朋友送的新款茶,好不好喝?” “好喝。” “好喝的话,去楼上拿一份,”贺达荣用茶盏拂开叶沫,谈及茶,像是打开话匣子,“下次我再多要一些,或者去月离港,那里存了不少别的珍稀茶,有金瓜贡,绣茶王香竹箐,还有太平猴魁……” 听着就很很很很很很贵。 朱伊伊忙不迭摇头,婉拒:“不用了舅舅,我平时不喝茶的,这些太贵重了。” “走吧,”贺绅已然起身,径直往二楼走,“舅舅特意为你备下的。” 朱伊伊这才明白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拿茶。 踩着白毯,像行走在一团团松软棉花上,走到二楼拐角,朱伊伊停下来,扒着栏杆探头探脑地张望。确定是贺达荣的视线盲区,立马伸手戳了贺绅一下。 男人立时一僵。 见他没转身,朱伊伊又戳了戳,圆圆的指腹正中男人的尾椎骨,酥酥麻麻的麻意顺着那根脊骨,遍及全身。 贺绅下颌绷紧,躲开:“做什么?” 他声音低沉,似压抑着什么,朱伊伊茫然眨眼:“我是想跟你说,这个茶太贵了,我不要。这样吧,我先假装接受,等舅舅一走你再偷偷拿回来怎么样?或者我不带走,就放在你车里,别叫舅舅发现也行。” “毕竟是演戏,”她一板一眼,“得分清楚。” 朱伊伊涂了唇膏的嘴,红润润,湿淋淋,说话时张张合合。 就是总能说出些气人的话来。 如果眼神能接吻,那她的唇必定会被吮吸地又红又肿。 这样就能堵住了。 贺绅目光从朱伊伊的唇,看回她无辜单纯的眼睛,轻嗤一声:“拿来拿去,过家家呢。” “……” 拐着弯骂她幼稚呗。 这人。 “喝茶这种事儿修身养性,我平时不用,”朱伊伊耐着性子温声解释,“再说,我还没到修身养性那个年纪呢,你自己留着喝吧。” 贺绅脸一黑。 他冷不丁问一句:“我很老吗?” 朱伊伊懵了:“没啊。” “那什么叫你还没到那个年纪,让我喝?”他胸腔溢出一声哼笑,被气的,咬着牙顿顿道,“朱伊伊,我比你大三岁,不是三十岁。” 朱伊伊微窘。 她又没那个意思,凶什么嘛。 最后,朱伊伊还是把茶抱了回去。 只不过回家前,让贺绅给她换了个包装,总不能让朱女士眼睁睁地瞧着茶名儿,回头上网一搜,看着七八位数的价格给被吓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抢银行了- 昨天为了陪贺绅去公寓,朱伊伊缺席了海底捞,因此第二天再次收到邹楠邀约的时候,没好意思拒绝。 地点是工作室的小楼台,一群人在BBQ,不过考虑在室内,没敢太放肆,打开窗户通风,散走烟雾。 烧烤用的肉串是邹楠妈妈从老家寄来的土特产,说是年关,让分给同事,搞搞关系,成年人重视交际,人心搞齐了才好干活。 邹楠摇头,无奈一笑:“我妈就这样,老一辈的思想,现在只要钱给足了,哪里怕留不下人。” “阿姨也是替你考虑,”朱伊伊避免吸了烟尘,走到窗户边,面朝着外,“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经济形势不景气,没什么比薪资更重要了。说起来,我当年投时瞬的简历,也是听说他们工资高。” 时瞬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传媒公司,邹楠脸色露出几分羡慕和向往:“要是工作室以后能有这么大的作为,死也值了。” “干嘛这样比,你今年才23岁,能跟朋友同学一起合伙开工作室,已经是同龄人里非常优秀的一批了。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成天欧巴欧尼磕cp呢。”朱伊伊被冷风吹得有些冷,说话都透着寒气,缩缩脖子,揶揄道,“没准以后我没地儿去,还得求邹总收留呀。” 邹楠愣了愣:“伊伊姐,你这是要辞职的意思吗?” “可能吧。” 反正也呆不久。 像是一口大锅砸下来,探头看,里面还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彩虹糖,邹楠内心窃喜,面儿上还是强装矜持:“其实我们工作室正好缺一个宣传方面的专业人士呢,如果,我是说如果,伊伊姐以后想来,工作室随时欢迎你。” 朱伊伊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阴差阳错为自己铺了条后路,她受宠若惊:“我真的可以?” “当然了,这段时间你跟麦麦姐的工作能力,我跟同事们都有目共睹。伊伊姐,你总让我不要妄自菲薄,说我还年轻,机会很多,你也是啊。”邹楠作出一个加油打气的手势,眉宇舒展,清冽声线少年感满满:“朱伊伊,你超棒的!” 朱伊伊,你超棒的。 她在心里默念这一句朴实无华却又充满力量的话。 “喂,你们俩偷偷摸摸聊什么呢,”凌麦举着两个烤翅,洒满孜然和辣椒粉,外皮烤的酥脆金黄,“这么好吃的烤串你们都不感兴趣,不懂生活,我深深鄙视!” 邹楠单手揣兜,笑:“没说什么,就伊伊姐说她之后可能会……” “哇,好好吃。”朱伊伊打断邹楠的话,佯装惊喜地咬了一口鸡翅,咀嚼起来嘎嘣脆,哄得凌麦去多拿几串。 随后扭头,对邹楠作了个嘘声的手势:“这事儿你先替我保密。” 白净食指与樱唇形成鲜明对比,纯洁又性感,邹楠移开眼,“好。”- 回去的时候是邹楠开车,朱伊伊在小区前面的十字路口下车,没走多久,远远地望见小区巷子口聚集一堆小贩。 前些天下雪,没地儿摆,等雪停,这边的小贩全出摊了,堵的巷子口下脚的地儿都没。 不过朱伊伊常光顾的摊也在。 她管老板叫越叔。 越叔年轻时候在工地干活,意外被钢筋扎穿了头,从下巴到头顶直接贯穿。工地老板赔了一笔钱,但没用,越叔伤到脑神经,说话做事慢半拍,眼睛半瞎,耳朵半聋,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这些年老了,就靠在巷子口卖东西赚点钱。城南小区住的这一片人,都知道他,时不时帮衬点,像朱伊伊,回回都买他自己做的手工饼子。 “越叔,”朱伊伊边打招呼边走到一块没积雪的水泥地,站稳,蹲下,在两箩筐里挑挑拣拣,说话时声量扬大,“那么晚了还出摊,不冷啊。” 男人听不清:“什么——” 朱伊伊叹气,走近点,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这么冷的天,你多穿点。” 越叔哦哦两声,行动迟缓地点点摊子上的饼子,“今天新做的柿饼,要不要?” 柿子里含有大量维生素和矿物质,孕妇可以偶尔进食一些,多了的朱女士也可以吃,她道:“要一斤。” 称重,付款,朱伊伊拎着东西离开。 越叔理了理塑料袋,拿起两块柿饼,压住。哆嗦着手掏出老年机,努力睁大眼看清时间,不早了,准备收摊。 视线中突然闯入一双笔直长腿。 夜晚的京城,寒风里夹杂着一丝松雪味道。 男人踩过泥泞沼泽,熨烫齐整的西装裤脚沾上几滴污点,他略微停顿,继续向前,越过堆积砸碎的垃圾,一步一步,直至停在摊前。 越叔手停下,抬起头,模糊不清的视力只能看清一个虚虚轮廓,像是个男人,个子高,像山。怕是晚上到处巡逻的城管,他一慌,想跑,忽然听到那人淡声开口:“买东西。” 越叔放下心:“买什么?” 贺绅眼皮低垂,以一贯俯视的角度扫过摊面的卖品,嗓音似山顶峰峦的孤雪散落:“她刚刚买什么,我就买什么。” 40-50 第41章 一次,她就试探这一次。 朱伊伊走到家门口才发现钥匙掉了, 找了一路,沿途走回摊前。怕越叔收摊, 她连走带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叔,我钥匙好像掉这儿了,能找找吗?” “在这,”越叔坐小马扎上,摊手,“刚收拾东西看见的,隔这等你。” 朱伊伊喜出望外, 接过钥匙,“谢谢叔。” 朱女士今天不在家,朱伊伊得自己弄饭吃, 寒暄几句便要走,越叔却莫名问了一句:“小朱,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城南这片的人都知道越叔行动迟缓,思维不灵敏,但他脑子是好的, 不说胡话。是以朱伊伊骤然听到时, 疑惑回首, “怎么这么问?” “有人跟着你。”他慢吞吞地说。 “跟着我?”朱伊伊抬头,朝巷口眺去。 老旧小区的灯盏摇摇晃晃, 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昏黄而黯淡, 只能堪堪照亮那一块地方。漆黑的夜色如张巨网, 将四周一并吞没,什么也看不见, 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阴森诡谲。 “没人啊,”朱伊伊盯着寂静无人的马路,“越叔,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没……没看错,”越叔难得激动,费劲地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支撑着身体站起来,颤颤巍巍指了指路灯下的空白处,“就那里,那个人买了柿饼就走了,大车子,很大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朱伊伊注意到字眼:“他也买了柿饼?” “他亲口对我说的,你买什么,他跟着买。” 越叔没理由骗她,朱伊伊抿抿唇,虽知希望渺茫,但还是期冀地问:“那你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看不清,”越叔眼球表面也覆盖着一层薄膜,眼睛都无法正常睁开,只道,“是个男人。” 朱伊伊虚虚地望向马路,沉思着过了会儿,似是恢复了思考能力。 可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怔了一下。 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 朱伊伊晃晃脑袋,把脑子里纷乱又不可理喻的思绪一齐甩掉。她提着一口气,看向越叔,缓慢地用手比划:“那个人是不是很高?” 越叔点头。 “穿一身黑?” 他接着点点头。 “声音也挺好听的,沉沉的,很有力?” 越叔耳朵不灵巧,问到这点,迟疑地思索,最后昂起头看着朱伊伊,认真地颔了一下首。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落回平地。 浑身松弛下来。 就说她想多了吧。 朱伊伊眉心舒展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突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猜测是贺绅时紧张不已,也搞不明白自己在确认不是他时又为何顿觉释然。情绪如河水涨潮般涌来褪去,直至平息。 只要不是他就好。 她唇角弯弯:“越叔,那是我工作室的朋友,今天烧烤的时候我跟他提了一嘴巷子口有卖东西的,比超市便宜,估摸着他就下车来看看了。那是我朋友,没关系的。” 越叔哦了声:“那就好。”- 虽然弄清是一场误会,但接下来的几天,朱伊伊都格外注意安全。 刚开始几天,还会特意让朱女士在楼道等她。 朱女士那会儿和面,准备过年用的萝卜丸子,听到这话,举着擀面杖就跑了出来:“我没听错吧朱伊伊,你今年二十六,过完生日就是二十七,这么大个人了还要我去接你回家?” “妈,我这不是害怕嘛,”朱伊伊挪着小碎步贴过去,抱着朱女士的肩膀蹭了蹭,撒娇,“而且……我现在揣着崽呢。” 朱女士斜她一眼:“你也好意思说。” 朱伊伊厚脸皮地笑嘻嘻:“妈妈最好啦。” “去去去,没出息。”朱女士嘴上骂着,晚上却老老实实地等在巷子口,要是朱伊伊下班晚了一点,她还打电话去查岗,为此推了好几天的麻将局,那些小姐妹都有意见了。 好在没发现什么异常,危机解除,朱伊伊没再让朱女士等她。 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生活。 那一晚,兴许只是个缥缈如烟的意外吧。 这天,戏曲app的页面设计出了点问题,凌麦用平板调出Figma设计主页,电容笔在上面明显的空白处圈圈点点:“我们之前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算是竖屏尺寸,一切排版都是按照客户端来做,但是之后开发的话还是会有变动的。” 她点了点鼠标悬停的特效,“这里,要是真做出来,效果压根看不见。” 近些年虽然推行国潮,但真讲起来,除了汉服文化,没几个在年轻群体中真正做到流行的。戏曲国粹本就相对小众,以后要是app开发出来了,大部分点受众都是中老年人居多,考虑到视力,行动力,还有反应能力这些方面的话,她们原先设计的页面根本不行。 朱伊伊也没料到千算万算会漏掉最基础的一点,还是经验缺乏,她斟酌道:“可邹楠那边在收集相关的物料了,我们是不是得通知他一下,先等等?” “尽早说吧。” “我来说?”朱伊伊有点为难。 “呜呜呜,伊宝,你总不能让我说吧,”凌麦苦哈哈,双手合十,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狗,“拜托拜托。” “……” 好、姐、妹。 朱伊伊拎着水杯去了茶水间,正值上班期,人少,她接了一杯温开水,拨通电话。 那边人在忙,响了半分多钟才接通:“喂?” “邹楠,你现在有空吗?” “有有有,”背景音里有电流声穿过,是邹楠无意中把话筒靠近音响剐蹭出来的,他飞快地出了录音室,欣喜地快要藏不住,“伊伊姐是有什么事吗?” 朱伊伊靠着吧台,浅啄一口温水:“是这样的,上次app页面设计的地方有点不太符合预设,主要是小细节得微调,改动不大但占比多。你最近要不先别准备录音的事儿了,跟同事开个会,最好是利用SPSS做一个你们工作室用户的数据分析,这样我们调整的方向好细化。” “为了这事啊,行,我一会儿跟他们说。” “嗯嗯,那打扰啦。” “伊伊姐再见。” 朱伊伊正欲挂断,可原本快要遗忘的记忆忽然再次浮现,指腹蓦地停在距离屏幕的咫尺位置,迟迟未按下操作键。反倒是嘴巴先一步操纵大脑,低声喊住人:“邹楠。” “怎么了?” “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朱伊伊搁下保温杯,大拇指周而复始地摩挲着杯口螺纹,语调缓缓,上回工作室烧烤,玩得迟,那天是你送我回的家,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那次朱伊伊坐在副驾驶,她有上车就犯困的毛病,也就那会儿工夫,邹楠才敢大大咧咧地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差点错过红绿灯,出了个糗,他不好意思地解释一句,“红绿灯是个意外,我开车技术可是杠杠的!” 朱伊伊没心思回应他的辩解,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心底即将问出的那个问题上。她没来由地紧张,一紧张,转杯口的手指也跟着加速,软嫩皮肤已经被磨出红痕,屏息问:“那天你是不是开走后又回来了,车停在路灯边,去巷子口买了一斤柿饼?” 屏幕对面的人静默一阵。 稍后,邹楠困惑的话音徐徐传来:“柿饼?我没有啊。” 抵住杯口的手指一滑。 茶水间的门开了又关,身边的同事来来去去,有人奇怪地看了眼失神的朱伊伊,耸耸肩,走开,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朱伊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全世界都仿佛成了身外物,耳廓里回荡着邹楠的那句话。 没有。 他说没有。 那晚的人不是邹楠。 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根本没有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等待一个时机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就像现在,直直劈在天灵盖,敲得人头晕目眩。朱伊伊一手扶稳吧台,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手机才没使得掉落,她略显空洞虚焦的眼神,露出几分迷茫,一个人沉浸在了思绪里,自言自语般:“那会是谁……” 不知道谁关门重了些,砰的一声响,拉回朱伊伊飘远的神智,望着仍拨通的电话,却没了聊天的兴致,草草地说句“再见”便挂断电话。 心底乱糟糟的。 这种被人时时刻刻盯着、关注着的感觉很不好受,喉咙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遏制住,一点点挤压着喘息的空隙。 朱伊伊埋首,盯着泡着花茶的杯子看。 一汪水液微微晃动时,浮叶散开,露出清澈杯底。 …… 傍晚下班时,天地都暗了下来。 凌麦戴上帽子,手套,口罩,全副武装抵抗风雪侵袭,要走,扭头一看,朱伊伊还在工位上坐着。以为她是烦心app的事儿,宽慰几句:“别想啦,明日事明日毕,咱们只是打工人,又不是卖身为奴。” “你先走吧,”朱伊伊顿了顿,“我再等等。” “等啥?” “等一个猜测。”朱伊伊对上凌麦懵懵的眼神,兀自扯了扯唇角,推着她往外,“回家小心。” “那拜拜啦。”凌麦把自己裹成了一个不倒翁,艰难地出了部门。 部门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朱伊伊仍坐在工位里,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屏幕,滑到微信,点进去,打开备注为“男朋友”的对话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着打字,删删改改,最后只发了一个字过去。 [在?] 今天有高层例会,看时间,贺绅还在主持会议,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消息。朱伊伊阖上眼,思考到底要不要对自己无端的猜测付诸行动。 嗡嗡,手机震动,消息回得比想象中快得多。 [嗯。] 朱伊伊眯开一条缝,没动,就这么盯着。仔细想来,分手以后,除贺绅父亲去世那回,他每一次的回复都特别快。 仿佛只要她需要,他能时刻待命,一分一秒都不迟。 可以前不是这样。 恋爱时的贺绅虽然事事周全、样样体贴,她生病发烧一个电话就能喊回工作出差的他。但朱伊伊能感受得到,贺绅不是爱她,是在学着“爱她”。 贺绅的感情有范围,有限定,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都充满了程序化、公式化,天下的好男人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全世界的好伴侣是什么样的他就学着什么样,所有的宠溺与呵护都在那个“刚刚好”的尺度里。 别人不是例外,朱伊伊也不是。 她只是刚好出现在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看起来合适的对象。 恋爱时尚且没多喜欢她,没道理分手了还在乎。 可万一呢? 手机被她贴在胸口,最接近心房的位置,脉搏跳动时,似步步紧逼的警钟。胸膛里长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催促她,蛊惑她:试一次。 就试一次。 朱伊伊捧在手机,唇线拉成一条直线,一字一顿地发消息:[我今晚有些不舒服,能送我回家一趟吗?]- 彼时的总裁办刚结束高层例会,除了宣传策划部的Amy缺席,其他部门都一一汇报完毕。不过公关部经理最近因为朝鸾项目忙得晕头转向,汇报时出了点纰漏,被贺绅单独留下问话。 “对影视的宣发和两位主演的营销工作,我们部门一直都在跟进,目前没有出现过纰漏。根据当前的拍摄进度,最低计划在三到五个月,昨天联系过主演的经纪人,双方都均表示档期没问题,对于公司安排话题炒作没有异议……”公关部经理一板一眼地叙述,贺绅自始至终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他人跟着放松下来,刚要挺直腰板结束最后一段的汇报—— 男人眉头清晰地拧了拧。 公关部经理一滞,以为是自己说的哪里出了岔子,登时战战兢兢:“贺总,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话音将落,贺绅蓦地起来,神色冷肃,大步流星地往外,全程没看他一眼,只是低首,视线紧锁着屏幕,似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正准备进来送资料的章特助险些撞上,忙退至一处,“贺”字还未吐出,人影已经消失在了专梯处。 他看向追出来的公关部经理:“出事了?” “不知道啊,”项目经理抹了抹额头冷汗,“刚刚我在里面汇报,贺总在看消息,不知道看见什么了,脸唰地变了,吓得我啊。” 章特助后知后觉地了然,面瘫脸有了一丝谑色:“没事,贺总这是浇花去了。” 公关部经理稀奇:“贺总还养花,什么花?” “一朵想碰不敢碰的花。” 电梯内,贺绅望着下降的楼层数字,要拨通电话,临了又想起朱伊伊平时反复强调的顾虑,最后还是选择发消息,问她在不在部门。 成功发送的瞬间,电梯正好停在宣传策划部。 一打开,就能看见墙角站着一个人,身形单薄,眼睫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电梯“叮咚”,她仰头,看过来。 贺绅迈步走近,脸色凝重:“哪里不舒服?” “腿不舒服。” “现在去地下停车场,”他拿过她肩膀上的挎包,手揽住朱伊伊的胳膊往怀里拽,口吻没半点玩笑意味,“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回家就好。” “身体为重,必须去医院。”贺绅严肃起来不容置喙,是他一贯的上位者做派,刚说完,就瞧见小姑娘耷拉的眼尾,忽地叹口气,轻哄,“伊伊,听话。” “真的不需要,”朱伊伊心下一急,反手抓住他的衣服,她果然还是不擅长撒谎,脸红心也跳,拼命按下那股子心虚,眼神躲闪,“我回家休息会儿就好了,不想坐地铁,外面太冷了,你能送我一趟吗?” 走廊半开的窗户折射进一抹惨淡月光,贺绅侧站着,正是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眉眼隐匿其中,晦暗不明。 半晌,他温声妥协:“好。” 朱伊伊紧攥着衬衫的手缓缓松力,垂落,低眸:“就这一次。” 她就试这一次。 第42章 “贺绅,我能相信你吗?” 夜色静寂, 放大彼此交错起伏的呼吸。 公司到底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朱伊伊下巴抬了抬,指着电梯:“去车库再说?” 他未动,目光下移:“哪条腿不舒服?” 朱伊伊一僵,蜷了蜷右边,觉得不习惯,又改成蜷左腿,动动脚踝,“下午倒水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 有点疼。” 所以不去乘地铁,麻烦他送一下。 这个理由看上去还可以吧。 月光的余晖落在白瓷地板,折射出清冷光线, 倒映着朱伊伊那双纤直小腿。 贺绅从上往下俯视,寸寸扫过,比枝桠消融的雪水还要湿哒哒,扯也扯不开。没人比他更清楚一层布料下遮掩的旖景,骨感, 漂亮, 像极了春日湖边的一支嫩柳, 风都能折断。 扭到,定很疼。 他不说话, 只是缄默又直勾勾地盯着, 朱伊伊那股子胆小怂劲儿上来, 身体不自觉想往后退。 忍住。 她咬住齿关, 双颊肌肉收紧,身体绷直成一条拉紧的弓。只有这样, 她才能在贺绅洞若观火的打量中,找寻一丝支撑自己的力量,忍不住提醒:“技术部一向下班晚,还有人在。” 技术部与策划部同楼层,只隔着两条走廊,眼尖的人若有心,隔着几层玻璃窗也能看见这边。再不走,被撞见了真完蛋。 须臾,男人终于有了动静,没抬脚离开,而是低睫,搓了搓指腹沾染的一滴墨,是他签字时蹭到了鎏金钢笔墨水。空旷的环境里,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一丝浅浅的书卷气息,指腹的深黑痕迹被抹的浅灰,再到干净如初。 伊伊干净,不能被弄脏。 贺绅屈膝蹲下,双臂前伸,在朱伊伊茫然错愕的注视下挽起她的裤脚,轻柔地拉下白袜,露出嫩白皮肤。骨节抵着凸起的踝骨,一圈圈地顺着周边按揉:“疼吗?” 一股酥麻感自脚底攀上小腿,从四肢百骸里贯入,到达全身。 朱伊伊要躲,又被他扯回来。 直到他重复问了一遍,她才愣愣地应答:“……疼。” 那只手沿着踝骨往周边揉了揉:“这里呢?” “也疼。” “也疼?”贺绅眉头深深拢起,换了另一个地方摁了下,“什么感觉?” 朱伊伊偏着脑袋,支支吾吾:“都、都疼。” 贺绅按压肌肉组织的手松了力,皱起的眉宇重新舒展开,眼底闪过一丝耐人寻味。小姑娘还不知自己拙劣的演技已然暴露,时不时附和他揉按的力度轻呼一声“疼”,兢兢业业扮演一个受伤的病人,贺绅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贺绅也不戳破,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他不清楚朱伊伊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乐在其中。被她利用,求之不得。 装模作样检查完,贺绅细心地替她穿好白袜,放下裤腿,没起身,而是背过去,落拓挺括背脊折弯:“上来。” 这是…… “背我?”朱伊伊不可置信。 这个姿势贺绅难以回首,只能瞧见侧脸,冷淡锋利,“不是腿疼得走不了?” 该死,撒谎忘了这一茬。 朱伊伊懊恼自己是个二愣子,迟疑地挪了下脚,半米不到的距离走得比蜗牛还慢。等她站在贺绅侧腰边,男人已经蹲了小半分钟,身形依旧稳当,长腿屈膝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自然垂落的腕骨,呈现玉色的白。 趴他背上,胸贴着,腿挂着,走路跌跌撞撞间摩擦来摩擦去。 ……怪怪的。 朱伊伊做了半分钟的心理建设,弱弱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尾音还在唇边,男人倏地站起,长腿绷直,转身望她:“不想背?” 她瓮声瓮气地“嗯”一声。 “行。” 朱伊伊惊讶他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下一秒,一双有力劲瘦的胳膊从腿下穿过,腾空失衡,天旋地转间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她毫无准备,两条胳膊下意识环住男人的脖颈,手扯着他后颈衣领不放开。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意识到这是在公司,朱伊伊压低声音,“快点松手。” 这是分手后两人明面儿上离得最近的一次。 贺绅将她慌张担忧的模样揽入眼底,为了贴合他绅士风范,斯文风度,他应该安慰她别怕,安抚她放心。可骨子里的坏劣却偏偏不合时宜地蹿了起来,想欺负她的念头上涌,他眉梢轻挑:“害怕?” 废话啊,朱伊伊暗戳戳骂他一句,空出一只手捂住脸,挡不住,索性把脸埋在他肩侧,缩成一个鹌鹑躲起来。 她耐着性子,好脾气地解释:“这是公司,还有摄像头。” 贺绅漫不经心瞥一眼:“盲区,拍不到。” “……” 不想说话了。 贺绅收敛神情,走到专梯边,指使怀里的人:“摁楼层。” 在他肩膀里装死的朱伊伊探出脑袋,额前发丝微乱,耳根发热,伸手快速地戳一下按键,很快缩回去。 他忍不住笑,胸腔震颤:“还要刷卡。” 这人! 朱伊伊露出半只眼睛,右手去摸他西装,手碰到布料发现他只着一件白色衬衫。 那卡只可能在裤子口袋里。 望着他的西装裤,朱伊伊呐呐问:“哪边?” “你看的那边。” 她右手垂下,极有分寸地停在男人裤腿边,伸出两根手指,做贼似的伸进去,小心翼翼地夹出来。 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拿到了。” “刷。” 朱伊伊握着冰凉的金属卡,捱着电梯感应处,嘀,门开了。 贺绅横抱着她进去,走路颠簸中,男人呼吸仍旧沉稳。反倒是她,气息一颤一颤的,跟猫抽气儿似的。 不是算计他么,怎么觉着她吃亏了- 城南今天有拆除违章建筑的工程,挖掘机轰轰响,机器爪一推,墙壁轰然倒塌,激起一阵尘土,路道随之堵了,司机只能将车停在巷口十几米开外的路道。 京城的天气捉摸不定,前脚起风,后脚下雪。 天全暗了。 下车时,朱伊伊坚持自己能走路,不需要抱,贺绅没坚持,跟在她身侧,递过去一只手:“扶着。” 她搭上他的手。 破败的老城区就是这样,路道两边堆满垃圾,蔓延着浓重的腐烂味道。街尾到巷口一直都有人摆摊,风一吹,烂菜叶子和瓜果的气味也飘过来,混着积水泥土,到处都是潮霉味。 巷口越来越窄,朱伊伊余光瞥见长满青苔的墙壁:“小心。” 贺绅停下步履,身体朝她贴了贴:“要我送你到家吗?” 家里朱女士在,当然不能去。 何况她要去的地方是越叔的摊子。 只是不知道这雪一下,越叔有没有收拾东西走人。 “不用,你扶我去前面巷子口就好,那里有个摊子,我买点东西就回家。”朱伊伊加快步速,“走快点吧,又下雪了。” 巷子里的过堂风呼啦啦地吹,贺绅穿得单薄,表情却没丝毫变化,唇角扬出一丝意味深长地笑:“好。” 他自愿进入她的陷阱,一探究竟。 他们去的赶巧,再迟一步,越叔就要开着小三轮走人了。风雪吹得双眼迷蒙,越叔视线范围更模糊,朱伊伊走到他前边儿都没见着,等人喊了一声才注意到:“小朱啊,买东西?” “上次买的柿饼,我妈说特别好吃,比超市的还新鲜,让我再来买一点。” “柿饼没了。”越叔慢慢揭开小三轮后车厢的桶盖,掏出几沓白纸包的吃食:“有自己家做的煎饼,糖糍粑粑,小蒜饼子,”他停了停,想起来了,又拿出一小袋黑不溜秋的东西,摊开,是一点点水果,“还有山楂,要吗?” 朱伊伊随手接过水果袋,“也行,最近胃口不好,开开胃。” 她拿出手机,要付钱,手臂却在扫码时转了个弯,一把拽住贺绅,将男人从她背后推到前面,与越叔直接打了个照面,距离相隔不到半米,无所遁形。 “贺总,你帮我扫一下吧,”朱伊伊一手抵着男人的背脊,看着越叔,语速缓慢探寻,“叔,让他来,你看看。” 越叔费劲地昂起头,怔了一下:“你……” 朱伊伊忐忑如坐过山车。 看越叔的反应,极有可能是见过贺绅,所以那天的人真的是他? 他跟踪她? 为了什么? 脑海里拉扯出很久以前,凌麦开玩笑的一番话。 她揶揄朱伊伊是不是认识食堂经理,不然怎么食堂口味都跟着她变呢,温牛奶,酸猕猴桃,突然莫名其妙换了的菜单……一切都巧合地迎合她孕后的口味。 是她想的那样吗? 朱伊伊跟随越叔打量的目光,一齐看向贺绅。 男人脸色冷淡,丝毫不察,用她的手机扫码付款,网络缓冲几秒后弹出密码输入框:“密码?” “还是以前那个。” 他打字输入。 朱伊伊就这么盯着他看,双唇翕动,就在她要问出些什么的时候,越叔突然说:“你是小朱男朋友?” 两人骤是一愣。 “好,好,”越叔自说自话,“这边治安不安生,乱七八糟的人到处都是,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晓得送她回来就好。” 贺绅:“这边治安这么乱?” 越叔:“老城区都这样。” 话毕,封好桶盖,戴上皮手套,骑着三轮车往黑暗中驶去,雪越落越大,寒风侵肌,没过一会儿,越叔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原来朱伊伊今晚让他送回家,是因为这事。小姑娘胆子小、怕看鬼片、怕黑、怕窸窸窣窣的暗响,这些恋爱时知晓的小性子,贺绅还记着,一时间觉得可怜又可爱。 他把手机还回去,嗓音温沉:“没事,我在。” 朱伊伊恍若未闻,思绪错乱得像团打结的毛线,她想要解开,却找不到跟结所在。悬起的心脏并没有因为越叔的话而落地,那股不对劲的诡异感仍盘旋着。 她把手机扔进包里,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又听到贺绅问:“最近怎么没胃口?” “吃不下。” “山楂开胃吗?” “酸的东西都开胃,”朱伊伊情绪乱糟糟的,“不早了,前面就是小区,贺总回去吧。” “我看着你走。”顿了顿,他又道,“有人就喊我。” 朱伊伊抿抿唇,没说话,扭过身,拎着水果袋,一瘸一拐地走进巷口。拐个弯,身后人看不见了,恢复正常走姿。 爬楼梯,开门,进屋,把自己甩在松软的床褥里,一路上朱伊伊都在想事儿,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告诉她,事情仍有玄机;另一个骂她犯倔,怀孕后就爱胡思乱想。 嗡嗡,包内的手机震动一下。 朱伊伊斜了一眼,不想管,抄来一个枕头捂脸。耳边还是手机的嗡嗡响,誓有她不接就不挂的架势。她深深地叹口气,伸长手指,勾住包带,掏出那块吵得令人头疼的手机,接通:“干嘛?” 她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与傍晚下班时求贺绅送她回家时简直两个样儿。 贺绅仿佛没听出她的不耐:“到家没?” “到了。” “发消息怎么不回?” 朱伊伊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提不上来,“懒得回”三个字快要像火星子一样喷溅出去时,话筒里传来男人低沉而关心的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 话就这么僵在唇边。 天平在不受控制地倾斜。 他关心她,她怀疑他。 朱伊伊,你好坏喔。 她编了个谎话解释:“手机静音,刚没看见。” “安全到家就好,老城区的治安的确是一个问题,政.府最近在开发隔壁的经济区,按理这边也会涉及到,”他说,“我抽空去问问,如果可以的话,会派人早早安排这边的治安管理。” 无言一会儿,她忽然低低唤他:“贺绅。” “嗯。” “我能相信你吗?” 以为她问及治安,他笑:“当然。”- 两日后,城南小区来了一批领.导,朱伊伊那会儿刚吃早饭出门,嘴里咬着一袋豆汁儿,听见声音看过去,几个穿着板正、气质不凡的人边走边指指点点,说话间谈及“改建”“管理”“安保”等字眼。 朱伊伊步履慢下,想了想,这应当是那晚贺绅说的——当然。 他真的出面解决了这一方的治安问题。 轻而易举,不费半点功夫,朱伊伊甚至能想到他与那些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的政界人士商谈时,是何等模样。一个商业翘楚,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谈吐优雅,不落下风。 说不上来是觉得该感谢还是心酸,这块地的治安问题老早以前就提了,从没被关注过。可这才不出几天功夫,负责人都来踩点考察,商量着怎么规划管理了。 权势两个字,果然就算是倒着写都有用。 朱伊伊收回视线,步行去乘地铁。 到了公司,凌麦出奇得比朱伊伊早到,头发乱得像鸡窝,随意绑在脑后,上面还插了支电容笔。 “来这么早?”朱伊伊脱下外卦,她今天穿的是米白大衣配宽松长裙,坐下前,为了不弄脏裙摆得用手提溜一下。 “还不是app的事儿,我昨晚搞了一版,感觉怪怪的,”凌麦把平板推过去,“截图,看着是不是很怪?” “比第一版好很多了。” “但还是要改的啊,”凌麦这几天在各大设计软件里来回切换,眼睛都要瞎了,顶着两个熊猫眼委屈,“人家的皮肤都焦虑差了,你看!这里还长了个青春痘!” 朱伊伊幽幽看过去:“青春痘?” “你这是在拐弯骂我老吗朱伊伊?” “怎么会,你超可爱的好不好,”朱伊伊捏了捏凌麦肉乎乎的脸,“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今天我来修改,你搞文案吧,我昨晚问了下Amy姐什么时候回来,她没说日子,但也快了,这回出差也出的太久了。” 凌麦手上还有几份Amy走前分过来的策划案,这么一说,确实得赶赶进度了:“那工作室的U盘给你了,所有的版本记录都在里面,我搞文案去。” 两人一直忙活到了中午。 凌麦早上没吃,饿得胃直抽抽,到点就要往食堂跑,见朱伊伊还在轻点鼠标改细节,哀嚎着拽她走:“吃饭去啦。” “我再弄会儿。” “不着急嘛,天天都有时间。” “我过些时候有事,得请假。” “什么事?” 朱伊伊默了默:“……私事。” 到她孕检的时候了。 凌麦幽怨:“那你还差多少啊?” “还差一点,”朱伊伊常常在小事上犯轴,碗中的最后一厘米,盘子里的最后一颗葡萄,工作上的最后一点任务,不做完她心里老惦记,为了吃饭安生,她没动,“我几分钟搞定了,等一下。” “一秒都等不了,”凌麦生无可恋,关了自己工位的电脑往外走,“我先去吃,位置占好发你,早点来啊。” “谢谢麦麦。” 朱伊伊眼睛跟黏在屏幕上似的,左手在alt和空格键来回横跳,右手点着鼠标,页面随之放大缩小,仔细修改细节。 等弄完,早过去十分钟了,凌麦在微信里丢了几个炸弹过来催她。 朱伊伊休眠电脑,拿好手机,下楼,脚步提速着去食堂。 找到凌麦坐的位置,她抬手打招呼,指了指窗口,怕人多她听不见,特意夸大嘴型说话:“我去打饭。” 凌麦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摇摇头,一边走过来一边吐槽:“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肯定拖拖拉拉,怕你来没菜,我早打好了,放在餐具处保温。” “好贴心啊,”朱伊伊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凌麦,笑着走到餐具处,跟工作人员说,“你好,取餐。” 餐盘从窗口内递出来。 朱伊伊双手去接,留有余温的塑料瓷盘碰触的皮肤的瞬间,有些烫,她嘶了下,手挪了挪,打算换个角度拿,目光却在落到那一排新鲜菜品时,顿住。 心跳骤停。 耳边是凌麦如往常般的闲聊:“公司今天上新了新菜品诶,山楂和柿饼,酸酸甜甜的,特别开胃。” 朱伊伊耳廓轰鸣,手一松,餐盘“嗙”的一下掉落在地,饭菜撒的到处都是,柿饼躺在汤汤水水里,好不狼狈,山楂像个皮球在地上弹了弹,最后偃旗息鼓地滚来滚去,直至抵住她的脚尖。 都说事不过三,当身边所有的巧合都凑到一起时,那所谓的巧合将不再是巧合。 事在人为。 温牛奶是他,酸猕猴桃是他,柿饼和山楂也是他。 全部都是他。 一开始就是他。 拨开云雾,抽茧剥丝,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汇合到一起,都指向了一个荒唐到她无法相信的念头。 那晚的话,回荡在侧。 “贺绅,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 不能。 第43章 “那张孕检报告,是你寄来的吧?” 食堂用餐的人被这声不小的动静吓了一跳, 纷纷回首,霎时,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朱伊伊的身上。 有人不高兴地撇嘴:“搞什么,吓死人。” “鬼知道。” “真浪费,今天的柿饼我抢都没抢到,她碗里三个都掉了。” “你小声点儿!她可是宣策部的朱伊伊,人家后台大着呢。” 那人八卦:“什么后台?” 隔壁人神神秘秘:“听说章特助跟她有点交集,不光这样,就连贺总都帮她签出行证明单……” 对话一字不差地钻进朱伊伊耳朵里,渗进耳膜, 她呆了片刻,缓缓偏头,望向正在谈论的两个员工, 一男一女。托着千斤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停在桌边,看着两人诧异尴尬的脸色,朱伊伊淡淡问:“你们在说什么。” 陈述而笃定的语气定是听进去了, 先行开口的女员工怂了怂, 缩着肩膀不敢说话, 另一个传播八卦的男员工有些不服气:“大家都知道的事儿,还不让人说了。” “知道什么?” 那人闭嘴。 朱伊伊左手不轻不重地撑在桌面, 恬淡随和的眉眼, 此时无甚表情, “这位先生, 我在问你的话。” “不就是说你有后台,羡慕你喽, 还能说什么,”男人紧张地摆动筷子,怕自己一时冲动真的丢了饭碗,顶着朱伊伊冷冰冰的视线,率先失了底气,“不说了不说了,吃饭,我吃饭总行吧。” “那就吃饭,”朱伊伊说,“没事可以闭嘴。” 她左手绷紧,直起腰,走回原位收拾满地狼藉。 凌麦从刚才的意外里回神,看着头一回身上冒出尖刺儿的朱伊伊,新奇又稀罕,小跑过去,蹲下,帮着一起收拾:“你怎么了?” “没怎么。” 凌麦收起嬉皮笑脸,“可是你的脸色好白。” 唇咬出了深痕,破开皮,溢出丝丝血迹。 “我没事,”朱伊伊低声重复一遍,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没事。” 她捡起一颗山楂,转了圈,揣进兜里,离开时脚步松软虚浮- 下午朱伊伊请了个假。 回家的时候,朱女士在捣鼓朱伊伊的化妆品,听到开门声,一愣,探出房门看,“不上班吗,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妈,你在我房间干什么?”朱伊伊鞋没换,包也没挂,就这么要死不活地靠着墙,看着被弄乱的梳妆台,想生气也提不起劲儿,倦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妈,你又不经过我同意乱翻我房间,我都二十六了,不是十六,也不是六岁。” “我没翻!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啊,”朱女士两手一拍大腿,扯扯身上的裙子,“这不是老年大学有个迪斯科活动吗,大家今天挑舞伴,我不得打扮得漂亮一点啊,回头没人选我。” 她努努嘴,指着梳妆台:“就想着用点你的化妆品,这都不行?” “行行行,你都拿去,”朱伊伊心里堵着哑火发不出来,说话做事都是沉着声,脸也冷,恨不得天地都毁灭的架势,“我不要了,你用还是扔掉我都不管。” “小心点啊。”这一盒东西少说也得上万块,朱女士怕摔了,急得面红耳赤,要骂人,突然扫到朱伊伊苍白的小脸,动作一停,“闺女,你咋啦?” 朱女士后知后觉不对劲来,将梳妆匣搁桌上,走过去摸摸朱伊伊的脸,“肚子不舒服?” “没,就是困了。” 说完,朱伊伊正面倒进床里,双手双脚张开,摆出一个“大”字,这个姿势,衣服都贴着身体,小腹隆起格外明显。 “那就睡,月份越大人越嗜睡。”朱女士拉过被子给她盖住,唠叨叮嘱好一会儿才出门。 不知过去多久,朱伊伊久无睡意,睁开眼,望着掉漆的天花板,边角处还结了几层厚厚的蜘蛛网。她双手撑着床褥坐起来,睨了眼乱成一团的梳妆台,走过去坐下,推开上面的瓶瓶罐罐。 自抽屉里取出一个黄色密封袋,拿出里面的一份报告单,手指抚平,视线落在几行字上。 时间:2018.xx.xx 地点:京城人民医院 姓名:朱伊伊 这是她第一次查出怀孕的孕检报告。 但不是她的那份。 是与贾皓仁相亲宴上被无名氏寄来的那张一纸报告。 不,不是无名氏。 其实在黄色密封袋的落款处,留下过一个字母“T”。 在此之前,每每夜深人静时,朱伊伊一个人打量这份孕检报告,看着字母“T”,都在往谈、谭、檀上面想,仔细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过T字母开头姓氏的人。 原来是她一开始就想错了。 谁说T就一定是姓氏呢。 黑色绒盒里躺着的那枚人鱼钻戒,散发着耀眼的光明,有它专属的名字,Tender- 翌日,食堂的事不胫而走,还传到了高层和总裁办。 彼时,贺绅刚结束跨国视频会议,各部门经理整理完材料后,带着各自的会议记录员和秘书离场。 会议室的门关了又开,紧接着响起一阵急促脚步,章特助匆匆走来:“贺总,有件事。” 贺翻开新一季度的合作协议,一目十行扫过,停在落款处,握笔签字:“说。” “朱小姐昨天中午在食堂跟人起冲突了。” 笔尖倏地用力,刺破纸张,在空白处晕染出一个墨点。贺绅掀开眼皮,眸光犀利:“怎么回事?” “不太、不太清楚,”迎着凌厉压迫的视线,章特助底气虚了虚,“只听说是朱小姐摔了餐盘,然后跟一个男员工起了争执,但具体什么原因不太明白。” “昨天中午?” “是。” 贺绅笔一扔,捞过一边垂挂的大衣,大步流星往外走,会议室的门被蹭的拉开,碰撞到墙,发出重响,会议室里里外外的工作人吓得一抖,屏息,埋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公关部经理正在走廊打电话,突然眼前一黑,是贺绅一脸阴沉地从他面前路过,步履匆匆。他愣了愣,哦了声:“贺总这是又忘浇花了啊。” 追出来的章特助:“……” 这个点人都在食堂用餐,贺绅走进电梯,准备按到达餐厅的二楼,手又停下。朱伊伊的性格他了解,不爱听闲言闲语,今天中午大概不会在食堂用餐,而是去公司对面的小餐厅。 那家餐厅是她和凌麦常光顾的一家,朱伊伊不止一次提过,价格实惠,味道正宗。 贺绅套上大衣,刷卡出行,从公司旋转玻璃门出来,漫天的寒气与风雪一齐飘来。暴露在冷空气的指骨,冻得发红,在风雪里穿梭没多久,皮肤上覆了一层雪珠。 绿灯通行,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斑马线。 贺绅走在最后,腿长,步子大,几秒便反超,第一个踏进对面街道,走向餐厅。正欲推门进去,余光瞥到一道要出来的身影时,脚步顿住。 他驻足在原地等她。 餐厅门柄垂着风铃,门一开一关,叮咚作响。 室外大雪纷飞,车水马龙,朱伊伊一身橘色卫衣搭半身裙,像是冷漠单调的画作里闯进一抹亮色,青春,灵动,有一股向上的生命韧劲儿,美得如同电影里的一帧剪影。 她手上捧着没吃完的酸奶酪,空出来的右手伸进卫衣口袋摸通行卡,时瞬是大集团,出入严格。不经意抬睫,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贺绅,怔住。 “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吃饭?”贺绅踏着雪过来,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雪地里,是明显的黑与白,薄冰层碎裂,发出咯吱的声。 朱伊伊有些恍惚。 她呆呆地望着他,心口随呼吸起伏,喃喃自语:“为什么……” 贺绅脸色闪过一丝疑虑:“嗯?” 没懂她指的是什么。 朱伊伊动了动唇,欲将所有的疑问悉数抛过去,最好将贺绅砸得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只是对视的瞬间,撞入了对方那双深邃眼眸里,金丝边镜框在雪天里折射出丝丝光芒,专注而认真。 声音哑了。 话音断在了唇边。 她藏住那些快要翻涌出来的情绪,盯着雪地:“那你大冷天又为什么出来?” “找你。” 朱伊伊鲜少与人正面起矛盾,即便是夏宁西那样咄咄逼人的,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动作。骤听闻她在食堂与人起冲突,贺绅惊愕不已,怕她受什么委屈,过来看看。他勾起的唇角溢出浅淡笑意,在只有两人的环境下,嗓音温柔:“听说你昨天在食堂差点跟一个男人起冲突,来问问。” “不算什么冲突,就是我昨天不小心打翻餐盘,吓到别人了,他说我两句,我骂回去,”朱伊伊眉眼寡淡,平静地叙述,“就这样。” 口吻露出几分疏远。 贺绅促额拧眉,隐约觉出些怪异,他推了推鼻梁架的镜框,想看得更为清楚一些,朱伊伊却轻眨眼,恢复如初。 仿佛刚才仅仅是他的错觉。 静默少顷,他找话题:“腿,好点没有?” 几天工夫,朱伊伊撒谎工夫见长,脸不红心不跳地动动左脚踝:“好很多,”接着又补充:“不过还是有点疼,可能伤到了筋骨,周末去医院看一下。” 周末,医院。 她腿又没病,去医院总不会真去看腿的。 贺绅不着痕迹地扫过朱伊伊的腰腹位置,那里被厚重的布料盖住,明眼上看不见,但他知道何总触感。那天,在车里,朱伊伊意外跌坐在他腿上,他的手掌就这么覆在上面,凸起的弧度,温热的体感,仿佛能感受到下面的一颗小小心脏在跳动。 算算时间,的确到了她下一次孕检。 贺绅颔首:“周末上午有两度,下午就到零下了,最好去早一点。” “我知道的,已经预约在上午了。” “嗯,路上小心。” 卫衣领口灌进一阵冷风,朱伊伊肩颈瑟缩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弧度:“那,再见。” 她走远了。 等身影完全消失在公司大门背后,贺绅收回目光,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喂。” 总裁办的章特助迅速接起:“贺总?” “周末上午的行程汇报一下。” 贺绅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章特助习以为常地以为他要加班,倒背如流地汇报周末上午的行程,说完,连他也稍稍震惊,这工作强度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了的,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紧张得很。 下一秒,却听男人道:“空出周末上午的时间,所有行程挪到今晚和明天。” 这个决定对于一个集团负责人而言,冲动了。 章特助震惊又迟疑:“贺总,这样一来,您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去。” 章特助应了声“是”,挂断电话,暗自唏嘘一句,动情如入深海,就连贺总也不能幸免- 周五周六两天,贺绅连轴转,总算把工作忙得差不多。 只剩下与南尔的一个局,酒局,都是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南尔让他这两天选一个女伴出席,贺绅没答应,推了。 南尔不解,周末早晨,专门打来电话:“你真不打算去?是懒得挑女伴还是什么,你要实在没空,我帮你挑。” “不用,我不去。” “公司有事?” 贺绅双腿交叠,身子往后倒进座椅里,不咸不淡:“私事。” 那边试探:“朱伊伊?” “你管的太宽了。” 反手结束通话,贺绅取下一支钢笔,揭开笔帽,翻开最后一份需要签字的合同,继续处理公务。 总裁办只剩下笔尖滑过纸张的唰唰响。 画下绅字的最后一竖,笔锋凌厉,入木三分。 停下笔,贺绅走向休息室,推开阳台的门,直通天台。 上一次踏入这里还是他父亲即将去世的那段时间,母亲贺安清逼他回纽约,国内时瞬集团暂时放一放,让贺米代管。贺米是什么性子,贺安清话都没说完,她就把电话从贺绅那里抢过来,破口大骂,说想要她管时瞬集团是做梦。她那个暴脾气本想把手机砸了,碍于贺绅在,才缩缩脖子,怂怂地把手机还了回去。 贺米不爱名利,钟爱玩男人;贺达荣年纪渐大,心有余力不足。 时瞬集团的担子全都压在贺绅一人身上,离不开国内。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 朱伊伊在,他不能走。 天台的积雪最厚,也融化得最快。 贺绅斜倚在长椅边,湿润的雪水打湿裤腿,沁骨的寒意冰的人头脑从愉悦中清醒过来。镜片上落了雪花,化开,朦胧视线,他摘下眼镜,拿出手帕擦净。 其实那天朱伊伊说去医院的话很刻意。 像是在暗示着他什么。 会是暗示什么呢。 贺绅仰起下巴,整张脸朝上,雪花将落,他闭上眼,唇角无所谓地勾起。 无所谓啊,她利用他,还是下套他,他都甘之如饴。 这不正代表着她在乎他么。 何况最开始,是他先利用她的。 也该还了。 走前,贺绅在休息室的衣帽间换了一套衣服,黑色大衣,灰色内衬,褪去工作的冷肃,多了几分闲暇时候的松散温矜- 公司楼下,司机早早在车里等候。 贺绅上车,入座,司机不等他说话,便知要去向何处,稳当地发动引擎,开往医院。 车厢温暖,蒸出人骨缝里的困意。 贺绅近日疲倦,撑着脑袋小憩,眼皮沉重地阖着,脑内一片清明。 手伸向一旁的密封袋,搁在腿上,绕开封绳,抽出封存在其中的几张的报告单,因为月份还小,在超声波影像里只能瞧见一粒黄豆大小的存在。 里面一共有三张,加上今天的,就会是四张。 须臾,车停在医院前,司机提醒:“贺先生,医院到了。” 贺绅收敛起眼底柔和:“现在几点?” “十点刚过。” 朱伊伊不喜欢排队,也不爱拥挤,习惯使然的话,大概会在早晨七点就到医院做检查,看时间差不多结束了。 贺绅小心封存密封袋,搁置在一边,淡声叮嘱:“你在车里等我。” “好的。” 周末大部分医生不值班,只有寥寥几个专家坐诊,人不多。 乘专梯直达妇产科。 贺绅轻车熟路地去到最里间的诊室。 空荡荡的诊室,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操作电脑,输入病患信息。听见响动,一看来人,立马恭敬地站起来:“贺先生。” 尹医生今年四十五岁,原是纽约贺家旗下科技中心的医学研究主任,去年才被医院高薪聘请过来做妇产科专家。至于高薪出自谁,自然是贺绅。不进如此,近一年换新的医疗设备全都是时瞬集团赞助,贺绅是医院最大合作商。 贺家人身份不同,医院人多眼杂,尹医生轻声带上门,才问:“您怎么来了?” “今天上午的就诊工作结束了?” “都结束了,周末预约就诊的病患不多,就五六个,十几分钟前都结束了。”尹医生犹疑问,“贺先生是为贺小姐的术后康复状况来的吗?” 可距离贺小姐人流手术已经过去许久。 没道理啊。 尹医生转念又想起另一个名字。 那个长相年轻,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 贺绅启唇,声线淡淡地念出她心中所想的三个字:“朱伊伊。” “她结束孕检了吗?” “朱小姐,”尹医生沉吟思考,稍后疑惑,“她是昨天下午来的。” “昨天?” “是的,做完检查就走了,我给她开的营养素都没拿。” 她果真是骗他。 贺绅眯了眯眼,敏锐的感知力告诉不对劲,事情在脱轨,往一个难以预料的事情发展。 没来由的,心口竟升起一丝慌乱。 他冷声问:“东西呢?” 尹医生忙不迭把朱伊伊遗漏的营养素递过去,里面还有一张复印的孕检报告备份。 贺绅接过,转身离开诊室。 医院里行人渐少,皮鞋磕碰地板的脆响更为明显。 他左手提着东西,右手轻按手机,派章特助去查朱伊伊昨天的行踪,经过天桥,未关紧的窗户刮进来一阵冷汽,雾蒙蒙,冰澌澌的,漫天遍地都充斥着寒意。 这时,一道最不该出现的声音传过来—— “贺绅。” 男人步伐僵住。 天桥内还在回荡熟悉的女声,刹那间,像极了幻听。 贺绅额头短发被风吹乱,迷蒙眼睑,他缓缓转身,视线范围从医院白墙,到玻璃栅栏,再到孤零零站在天桥尽头的朱伊伊。 她身形瘦削,风都能吹跑,双脚踉跄一下后,朝他走来。 每走一步,脑海里都在回顾过往的那些蹊跷,一桩桩,一件件,回顾完,人也站在了他面前。 贺绅下颌紧绷,捏紧塑料袋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竟没想到她是为了试探他。 朱伊伊静静地看着他,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一点一点地看清、看透面前这个曾与她亲密如斯的人,轻轻道:“相亲宴上的那张孕检报告,是你寄过来的吧?” 语调掷地有声,像最后一颗棋子落地,又像判官执书落下最后一笔定了他的罪。 “T先生。” 第44章 “是我不好,别哭。” “那份孕检报告我查了, 贾皓仁也查了,但查不到半点有用线索, 整个京城除了你有这个本事,我想不出别的人。可笑的是,我以前竟然从来没怀疑过你。”朱伊伊忽然笑了出来,心口酸涩地喘不上气,她停了停,平淡地问,“是你,对吗?” “回答我。” 贺绅喉头吞咽了下, 一句“是”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是我。” 是他,真的是他。 一切都清楚了。 所有的疑惑都真相大白, 一切疑虑迎刃而解,可为什么她还是不开心。朱伊伊张开嘴巴,唇干喉涩,“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分手了,分手的时候说得很明白, 以后桥归桥, 路归路, 好聚好散。你凭什么又来招惹我?”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贺绅,手臂骤然绷紧, 利落短发下的额头青筋若隐若现, 他凝视着她, 抬脚逼近, “就凭你怀着我的种去跟别人相亲。朱伊伊,你当我是死的?” “我们分手了, 你听不懂吗!” “我没答应。”他睁着眼,黑白分明的眼球里充斥着红血丝,一字一顿,“我们没分手。” “胡说八道,”她反驳,“你明明回头,对我说了一个‘好’字。” “那是你当时赌气地不听我讲话,扔掉我们的订婚戒指,”贺绅声音低沉,困顿,“我也是人,会有情绪起伏,那仅仅激动之下的口不择言。” 可他没想到,她当真了。 朱伊伊抬起冻僵的食指,指着贺绅的左心房,点了点:“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不该生气吗?我们为什么分手,没人比你更清楚。” 分手那天,朱伊伊在公寓等贺绅回来,她要告诉他一个惊喜。 他们有小宝贝了。 但她接到了一个来自国外的电话。 “朱伊伊是吗?”电话里的女人态度冷淡,声色凌厉,“我是贺绅的母亲,贺安清。” 第六感告诉朱伊伊,贺安清并不喜欢她。 “伯、伯母好,我是朱伊伊,我跟贺绅……” “你们的事我知道。”贺安清打断她,“在你们交往当天,贺绅就跟我说了。” “什么?” 可贺绅从没跟她提过。 贺安清仿佛听见她的心声:“当然不会跟你提,因为他答应和你在一起,根本不是喜欢,只是为了反抗我。” 电话里的声音时远时近。 贺安清说,贺绅不愿意联姻,比起父母安排的一个陌生女人,他更愿意亲自挑选一个合格的、满意的结婚对象。 ——朱伊伊。 彼时她正好出现在贺绅身边,性格温柔小意,没什么心机和坏毛病,除了家世差一些,怎么看都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贺绅警告过她,他比她年长、理智、势利、现实,冷声命令她不要喜欢他。但朱伊伊仍然热烈地追求,毫不退缩。 既然如此,她上赶着追,那他就顺着台阶接受。 况且,对于她,贺绅也有一丝喜欢与兴趣。 朱伊伊不是喜欢绅士吗? 他学就好了。 学着温柔,学着宠溺,学着“爱她”。 多么完美的一个绅士爱人啊。 披着伪善的皮囊虚与委蛇,是一个商人信手拈来的本事。 只不过在生意上他装一天,在朱伊伊这里装一辈子而已,没什么难的。 心如一层被巨石敲碎的冰,四分五裂,朱伊伊驳道:“我不信。” 贺安清轻轻笑了一下,似是觉得她这种傻乎乎的小姑娘可怜又可爱:“贺绅送了你一枚戒指,首席设计师独创,取名为Tender,是吧?” 朱伊伊望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钻戒闪着熠熠的碎芒。 他说过,Tender的含义是温柔、细水长流的幸福。 “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贺安清语速缓缓,“就是‘刚刚合适’。” 朱伊伊大脑宕机,脑髓似通过一阵电流,滋啦啦地响。 那霎,什么都解释得通了。 贺绅的温沉,喜欢,提出恋爱和结婚的时机,一切都卡在刚刚好的位置。 他对她,就像这枚戒指。 不多不少,刚刚好。 朱伊伊渴望一份炽热的感情,而不是贺绅这样的“精挑细选”。 所以她不要他的Tender,也不要他。 朱伊伊藏起了那份孕检报告。 贺绅前脚回到公寓,她后脚就找他对峙,恶狠狠地把戒指砸在对方的肩膀上,大发雷霆。 他们第一次发生那么激烈的冲突。 可是天下没有哪对情侣不吵架,在一起生活产生摩擦是常事。 贺绅努力地学习怎么去“爱”人,他聪明,举一反三,学会一件事就懂得其他事怎么做。但没人教他如何去哄一个吵着闹着要分手的女友,没了范本和案例,他就像一个在考场碰见棘手难题的竞赛生,思路混乱,无头苍蝇,头一回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处理的失败又糟糕。 骄矜自傲的商人不会怀疑自己。 那时的贺绅坚信朱伊伊喜欢他,怎么舍得分手,只是赌气吧。 一定是。 她舍不得离开他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朱伊伊怀孕了。 她宁愿瞒着,自己一个人做单亲妈妈,也没告诉他。 意识到朱伊伊是真的想分手,一贯冷静理智的贺绅慌了。 雪下得纷纷扬扬,混杂着雨丝和冰雹,敲打的天桥玻璃栅栏“噼里啪啦”。隔着咫尺距离,两人对视着,谁也没开口。 良久,朱伊伊率先打破这抹虚假的平静:“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怀孕的?” “你跟贾皓仁相亲的前几天。” 所以他寄来了孕检报告,搅坏了她的相亲宴。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戳破,为什么还要陪我演戏?逗我好玩儿吗?”朱伊伊视线下移,落在他手里的带子,蓦地夺过来,抽出里面的孕检报告备份,晃了晃,“还是贺总又开始打我这小老百姓的主意了?” “不是。”他很快否定。 别人都觉得朱伊伊性格软和,不,其实她内心刚柔并济。 一旦认定什么,绝不轻易放手。 她追他的时候没退缩过,同样,一旦她真心想放弃,也必定不会轻易回头。 “如果当时立马跟你坦白,跟你谈复合,你不会同意,会认定我是因为孩子才这样做,你觉得纠缠,觉得麻烦,冲动之下甚至去医院做人流。”贺绅抬起胳膊,替她挡住半遮半掩的窗户间飘进来的雪珠,“不是这样的。” “朱伊伊,那次你在天台上问我是不是在挽留你。”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是,我就是在挽留你。” “但不是为了孩子,更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他俯首,嗓音低沉,“我在乎你。”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个破风箱,在被利刃撕扯,割一下疼一下。 朱伊伊一把拂开他的手,将报告单撕碎,砸他脸上,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此刻轰然爆发:“我才不会信你,你只是想找一个结婚对象罢了,根本就不是喜欢我!贺绅,我从小到大最恐惧的就是婚姻,因为你,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有救,还有勇气去迈出那一步,可是你亲手把它打碎了。你知道吗?在跟你分手的第二天我就想把孩子打了,跟你断的干干净净,可是医生说我本来就很难怀孕,这个孩子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意外,所以我选择留下,我是为了自己考虑,跟你没关系,没有!” 她委屈地眼眶一红:“鬼才喜欢你,我现在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小姑娘泪光盈盈,顺着脸颊滑落,往下砸去。 那滴泪砸在贺绅的手背,滚烫如火,灼烧皮肤。 他手一抖,上前将人搂在怀里,不顾她反抗死死扣着,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别哭。” “你滚……” “不是说讨厌我吗,好,那就讨厌我,”贺绅任她拳打脚踢,还要小心护着不磕碰她的小腹,柔声轻哄,“一直讨厌我,好不好?” “你走开啊!” 贺绅任怀中人打湿他的衣衫,霸道又无赖,“你撵我走,我也不走。” 朱伊伊指甲长,在他脖颈挠出几条红痕后,浑身失了力气,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仿佛要把这几个月的委屈和难过都发泄出来。哭过一阵,她慢慢冷静下来,使劲儿推开面前的男人,背过身,擦了擦湿淋淋的脸。 闹了这么一阵,零星几个路过的行人投来异样目光,暗戳戳八卦着。还有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偷摸着拿手机拍,朱伊伊眉头一皱,瞪他一眼,男人脸一垮,畏缩着走开。 她抽噎着,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个大大的“窘”字。 朱伊伊,你丢死人了。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放松身体和呼吸,稍稍平静后,抬脚就走。 身后却跟着一道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她走一步,他就跟着走一步,她停下,他也跟着停。 朱伊伊蓦地回过头,横眉冷对得像个发怒的布偶猫,龇牙咧嘴,亮出锋利的爪牙,恶狠狠道:“别跟着我。” 刚刚哭闹的时候什么词都骂了一遍,现在词穷了,她在脑海里四处收刮一遍才鼻音闷重地骂一句:“……死变态。” 贺绅怔了怔,骤然听到她嘴里骂出这个词,有些想笑。 他照单全收,点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男人就会捡好听的说,朱伊伊不会再上当,她态度坚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复合,孩子是我的,你休想。”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迈入婚姻。 死、都、不、会- 当晚,朱伊伊吃完饭,洗漱结束后回了卧室。 乱糟糟的梳妆台已经被朱女士整理好了,瓶瓶罐罐摆的板正。 朱伊伊重新掏出相亲宴上贺绅寄来的那一纸报告,盯着,默默看了会儿,手心合拢,揉成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毫不留恋地甩进垃圾桶。 今天在医院又哭又闹,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回到家就感觉头晕沉沉的,现在洗澡躺回床上,身体软成一滩水,困意挡都挡不住。 朱伊伊左腿勾来孕妇枕,垫在腰侧,脸捱着枕头,闭眼沉睡。 也许是真相大白,她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一夜无梦。 同一时刻,有人却彻夜难眠。 翌日,到了周一,朱伊伊精神抖擞地起床,刷牙,换好衣服,吃早餐。忙完一切,看天气预报提示今日有大风,去到阳台,拿起撑衣架,取下一条晾干的围巾,砖红色的,正好配她今天的深黑大衣。 正准备系好围巾走人,脚却莫名顿住。 鬼使神差地,朱伊伊倾斜身子,探出脑袋,越过阳台的栏杆往楼下望了一眼。 熟悉的宾利停在巷口的樟树下。 黑色车身覆满厚厚的一层白雪,谁也不知,它停在那里等了多久。几小时还是整整一夜。 栏杆掉落一滴雪水,正好砸在朱伊伊的眼睫,她心微微乱了下,挪开眼。 管他干什么。 她脸拉得比河马还长,“啪”地一下重重关上阳台门,眼不见为净。 喝豆浆的朱女士被吓得呛住,恼羞成怒:“要死啊你,大早上吃枪药了?” “没吃枪药,”朱伊伊没好气,“见鬼了。” “什么鬼?” 朱伊伊皮笑肉不笑:“讨厌鬼。” 为了避开贺绅,朱伊伊上班没走老路,去了小区的后门,绕过一个难闻的垃圾站,拐过一条街,就是直达公司的公交站牌。 她没坐地铁,改乘公交。 投币上车,朱伊伊坐在后排的角落位置,头抵着车窗,望车外不断滑过远去的风景,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怕什么呢,他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一样。 都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公交车开门关门,伴随着投币的叮咚响,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露出惊讶:“伊伊姐?” “邹楠?”朱伊伊看过去,也觉得挺巧,“你不是有车吗,怎么也坐公交?” 邹楠还跟没毕业的大学生似的,斜背着帆布书包,一路抓着扶手踉跄地过去,坐到朱伊伊身侧:“今天出来找房子,很多小路进不去,坐公交方便。” 工作室落地京城,他也会定居在这,不过事业刚起步没钱买房,打算先找个租金便宜的房子凑合着。 “那你找到了吗?” “周末去城北跑了一圈,房租最低的也要大几千,没敢租。今天打算去城南看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边房租低一些。” “城南房租是要便宜很多,有个华远小区,环境不错,租金也不高,就是离地铁站远一点。不过你有车,这倒不是问题,可以去那边问问有没有空房子。”朱伊伊想到最近治安管理的事情,提醒一句,“这两周城南都有领导下来巡察治安,车就别开了,步行去,不然没地儿停车。” 邹楠眼珠转了半圈,抿唇,期冀又紧张:“伊伊姐,我对城南那边不熟悉,能不能麻烦你晚上带我转一转?” “可以啊,”朱伊伊答应得干脆,“下班我带你去华远小区走一趟,我还认识一个房东呢,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聊了些时候,公交停在时瞬集团的站点,朱伊伊背好包下车。 没想到邹楠也跟着下来。 “我在这边逛逛,”邹楠找了个撇脚理由,喉头滚动几下,从包里掏出一个散着香味的烤红薯,“我早晨多买了一个,吃不下,听麦麦姐说你喜欢吃烤红薯,给。” “哇,”朱伊伊惊喜地接过,“谢谢。” “你喜欢就好。”邹楠笑了笑,二十岁出头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这一幕落在远处,氛围甜蜜得堪比告白。 宾利车内,一片死寂,坐在前排开车的章特助如芒在背,通过后视镜,偷偷瞄了眼后座。 男人陷在车垫里,肩背松散,短发凌乱,被雪水打湿的大衣吹干又湿透,布料皱巴巴的,浑身透出几分倦怠和颓丧。 他长久地盯着车外的公交站牌,视线如一张大网牢牢罩住站牌下的两人,从头扫到脚,最后停在朱伊伊接过红薯时与邹楠短暂相触的指尖,醋意翻腾,胸腔升起薄怒。 贺绅冷不丁启唇:“结婚了吗?” 章特助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没。” “恋爱了吗?” “没。” “有恋爱过吗?” “……没。” 贺绅啧了一声,睨向他的眼神里赤裸裸地写着“真废”俩字,只能放低要求:“哄没哄过女孩儿?” 章特助沉吟,八十岁的外婆,五十岁的妈,也算是女孩儿吧。 他点头:“哄过。” “怎么哄的?” 章特助仔细回忆细节,后道:“买花。” 连轴转且惊风受冻的几天,饶是贺绅也撑不住,浑身高烧得头发晕,勉强支起身体,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什么花?” “这个得看贺总要送的对象是谁,每种花都有不同的花语。” 他握拳捂唇咳嗽几下,声线沙哑:“爱人。” 章特助心领神会:“那送玫瑰?” 封闭的车厢又响起一阵压低的咳嗽,贺绅遥遥望着走入公司的朱伊伊:“去花店。” “是。” 清晨的冬天,雾气朦胧,不少店都没开。 章特助绕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家刚开门的花店,老板娘笑意盈盈地欢迎进来买花。 “这位先生想买什么花?” 贺绅逡巡一周,落到橱窗里鲜艳欲滴的的花朵上:“玫瑰。” 老板娘手脚利落地包好一束玫瑰,周边插了几多其他的陪衬,在冬日的早晨,看起来浪漫温馨。系好丝带,往里放入一张小贺卡,看着落款人,老板娘停手,“先生,贺卡落款要填您的名字吗?” “我来。” 贺绅拿过贺卡,右手握住黑笔,在空白处写下几笔。 填完,付款,老板娘将玫瑰递出:“我们店提供送达服务,请问花需不需要代送?” 章特助刚准备说不用,贺绅突然道:“送。” “送哪儿?”他迟疑,“朱小姐家?” “不,”贺绅淡声道,“送去宣传策划部。” 第45章 “就这一次,好不好?” 部门内, 朱伊伊脱下外套和斜挎包,打开工位桌面的小暖风机, 一边烤手一边出神。 脑海里掠过那辆被厚雪覆盖的黑车。 今早走出楼道时,她偷偷瞄了一眼,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隐约可见车里仰躺的身影。男人斜额抵着座椅,姿态疲倦,不知道是睡觉还是病了。 她呆呆地站了会儿,遽尔间瞧见车门积雪松动,里面的人要下来, 猛地回神,拔腿就走。 朱伊伊不确定贺绅下车有没有看见她。 也不清楚他还要坚持多久这种无意义的事,要是被朱女士撞见, 得知孩子就是贺绅的,分分钟用刀架着她脖子,逼她去民政局跟贺绅领证。 又是一桩麻烦。 暖风机的高温灼了下皮肤,朱伊伊烫得缩手,甩了甩。刚关掉机器, 就听见办公室的玻璃门被人“砰”的一下撞开! 凌麦穿着橘色羽绒服, 整个人圆滚滚的, 还没坐下,一声河东狮吼飞过来:“伊伊, 你男朋友给你送花啦。” 空气中飘来一阵清新浓郁的花香。 朱伊伊疑惑地看过去:“谁, 男朋友?给我送花?” “当当当!”凌麦伸展右手, 一束花跃然于眼前, “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帮你签收的,花店的员工说是一位先生送给他爱人的, 他爱人叫朱伊伊,你男朋友真烂漫!” 朱伊伊将信将疑地抱过花束,一共九十九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染着晶莹剔透的露水,散发阵阵清香。她帮游戏公司设计角色文案的时候接触过花店,这种品相的玫瑰价格昂贵,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送出手的。 拿起花束中的小贺卡,翻开封面,空白页留有两行字:- 早安,午安,晚安- 贺绅。 目光处到熟悉的名字时,像被火燎到,朱伊伊烫得心一慌,“啪”地一声合上贺卡,惊魂未定。 这人胆子太大了,竟然明目张胆地在公司给她送花。 若是凌麦或者公司任何一个好奇心重的同事,中途打开这张贺卡,看见时瞬集团的负责人给一个部门小职员送玫瑰,还早安午安晚安的,随机吓死一名路人。 他们的关系瞬间公之于众。 朱伊伊愤愤不已,他到底想干什么。 凌麦探头:“给我看看呀~” “不行。” “为什么?”凌麦捶胸顿足,委屈控诉,“不是你太小气了吧,一张贺卡都不让我看。” 朱伊伊幽幽道:“看了怕吓死你啊。” 凌麦:“……” 九十九朵玫瑰比撑开的雨伞还大,朱伊伊艰难地把花搬到自己的工位,搁在脚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与贺绅的聊天框,正欲打字质问,瞥见“男朋友”的备注,气不打一处来,手快地换了个别的—— “邪恶资本家” 换完备注,朱伊伊出走的理智渐渐回归,没了质问贺绅的冲动。商人大道理一堆,她说不过他。 低头瞥了眼娇艳玫瑰,若直接扔掉,朱伊伊又觉得可惜。 手指滑动屏幕,在主页面的软件来回切换,突然,目光停在一个黄色软件上。 黄鱼,一款专门转卖二手闲置物品的软件。 朱伊伊微微挑眉,圆溜溜的杏眼盯着手机转了转,稍后对准玫瑰拍了一张照片,反手挂在黄鱼的同城闲置区,配文:跳楼价,250出一束新鲜玫瑰,可小刀~ 发完,朱伊伊佩戴上专业耳机,打开电脑的AU音频软件,开始剪辑工作室的戏曲合集。 手机被她锁屏扔在一边。 反正是他留的种,就当给小宝赚奶粉钱- 另一边。 贺绅买完花后,回了月离港,换身干燥整洁的西装,整理头发,又变成了集团拒人千里之外的贺总。 随后,与贺达荣一起去了公司。 今天时瞬集团要召开一次股东会议。 贺达荣是时瞬集团董事长,所拥股份最多,但他年岁见长,身体愈发羸弱,是时候放权了。本次股东大会,他将股权一分为二,大头转给贺绅,以后贺绅就是时瞬集团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另一份小的股份转给了贺米。 他坐在首位:“对于本次的股权会议,各位有异议吗?” 时瞬集团本就是贺家的产业,在座股东所有的股份加起来还不敌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贺米,谁敢有异议。 众席位的高层只能鼓掌恭祝:“贺老董事长放心,时瞬集团定会长虹,蒸蒸日上!” 贺达荣笑得亦真亦假:“有你们帮着贺二,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股东会议不过是走一个流程,举手表决,通过,签字,肯定贺绅以后是集团最大负责人,就算结束。 高层和股东陆陆续续地离开会议室,门渐渐合上。 贺绅松驰肩背,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舅舅打算回纽约了?” “不想回也得回,你姐吵着闹着要回国,一天打八百个电话。”贺达荣斜他一眼,“你怎么好好的病了?” 贺绅没回答他的问题,仍闭着眼,心下烦躁。 贺达荣一走,他与朱伊伊的约定就会提前结束,他找她的正当理由又会少一个。 烦。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贺达荣冷哼一声,靠着椅背,看的比谁都通透,“这次让我在京城待上一个月,是另有所图吧。你舅舅就算没结婚生子,那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门儿清。上回你带那个叫朱伊伊的姑娘回月离港吃饭,装的恩恩爱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情况?看小姑娘对你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样子,人家早把你甩了吧,回别墅吃饭不过是演戏给我看。” 说完,他语重心长:“贺二,我早劝过你,谈感情不比谈生意,你得用心!用心!别把你生意上与虎谋皮的那一套搬过来,现在好了,吃亏了。” 贺绅掀开眼皮:“都知道你侄媳妇跑了,也不帮帮我?” “我不帮,这感情上的罪得你自己受着,”贺达荣背着手出去,临了,停下,郑重道,“贺二,婚姻不是儿戏,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用心。还有你妈那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贺安清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必然不会任由唯一的儿子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朱伊伊,影响贺家前途。 这些贺绅都知道。 无所谓啊。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用白净手帕擦掉镜片上的浮尘,吹一吹,就没了。 大不了,贺家他不要了。 会议结束,回到总裁办,一推门,就见章特助站在桌边静待。 贺绅从他身边经过:“什么事?” “朱小姐的花。” 贺绅坐在办公桌前,翻开文件的手停顿,因病重而晕沉的大脑清醒过来,眼睛亮了亮:“她收了?” “收了,就放在工位下面,我还看见她拍照留念了,”章特助笃定道,“朱小姐很喜欢。” 贺绅翘起唇角,病重感一扫而空。 女孩子都喜欢漂亮清新的东西,朱伊伊亦然,以前恋爱时,她最珍惜贺绅送她的花束,在公寓里会专门找个花瓶插起来,一天换几次水。后来花枯萎,她还暗自伤心好一阵。 她在乎花。 就是在乎他。 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糟。 贺绅看向章特助的目光,少见地多了一丝赞许:“主意不错,今年年终奖翻倍。” “谢谢贺总!” “出去吧。” 章特助要走,又听到贺绅吩咐:“晚上的行程挪到下午,六点以后腾出来,我有私事。” 能有什么私事。 还不是追老婆。 …… 下午,暮色沉蔼。 伴随着男人冷淡的一声“over”,高清屏幕上的会议页面切断,黑屏关闭。 工作忙完,贺绅合上会议记录册,抬手,看腕表时针指向六,毫不拖延地下楼,乘专梯直奔地下车库。 车身缓缓驶出,停在公司侧门,朱伊伊每天坐地铁必经这里。 贺绅手搭着方向盘,降下车窗,远远观望。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轻点着方向盘的食指顿了顿,视线里终于出现那抹倩影。 朱伊伊下班了。 贺绅轻扬眉梢,正欲开过去,倏然间,另一辆白色汽车从旁边驰过,径直停在朱伊伊的跟前。 白色车辆下来一个人,个子挺高,长相清秀,满身的少年气。 是邹楠。 他边走向朱伊伊,边送出去一个食品袋,那个袋子贺绅常常见朱伊伊捧在手里,是烤红薯。两人笑着聊了几句,紧接着,邹楠打开副驾驶,朱伊伊自然地上了车,仿佛早就约定好。 车门甩上,扬尘而去,最后化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尽头。 贺绅冷眼注视着,唇边柔和的弧度渐渐拉成一条直线,握住方向盘的手用力,攥紧。 支撑一整天的信念突然坍塌,仅剩不多的精力被抽离,高烧灼烧着全身,骨骼像被虫蚁啃噬。 生病的不适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发动车引擎,跟了上去- 城南这片地虽然不算大,但路绕,朱伊伊跟邹楠去华远小区找房子的途中绕了几条小巷。好在最近市里看重这块治安,街边乱停乱放的车辆少了,四处乱堆的垃圾也清空了,不至于泥泞的土地一脚一个瓜果皮。 华远小区近两年翻修了一遍,整体环境好不少,邹楠本身因为房租问题捉襟见肘,跟房东商量打个折后,一次性签了两年的租约。 签完合同,两人下楼。 “伊伊姐,这次真的特别感谢你,在房租上省了一大笔钱,”邹楠双手抓住裤腿,舔舔嘴巴,试探问,“时间还早,要不我请你吃饭?” 朱伊伊傍晚只啃了个烤红薯,有点饿,刚要点头答应。 小区外蓦地传来一声鸣笛,嘀—— 震得她捂了捂耳朵。 没素质。 朱伊伊看黑透的天,想想算了:“改天我们聊工作再吃吧,我妈应该在家煮好饭等我了。” “这样,”邹楠失望道,“好吧。” “拜拜。” 朱伊伊挥挥手,回家。 她家是老旧小区,不比华远那片,走了几百米就得打开手机电筒照路,不然路上踩到狗屎都有可能。 经过巷子口,跟摆摊的越叔打了个招呼,朱伊伊走进小区。 距离楼道仅有数米距离时,她一滞,停下来。 目光直直望着站在她家楼道内的那抹黑影。 头顶的响应灯早就坏了,昏暗灯光聊胜于无,惨淡的光线投射下来,照着斜倚着墙壁的男人。 似有所感般,他转眸望了过来。 刹那间,四目相对。 如火星碰撞,擦出滋滋火花。 男人戴着深黑口罩,挡住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眉眼难掩倦意,呈现几分病态的白。漆黑的夜色中,朝她走来的身形有些不稳:“去哪了?” 朱伊伊回神:“跟你没关系。” “和谁?” “让开,我要回家。” “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小时。”他自说自话。 朱伊伊不想听,侧身,越过他就要走。 贺绅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只要想到她与别的男人走得那么近,心头的火就越燃越旺。可在触及小姑娘清瘦单薄的肩膀时,一颗心又忽然软了下来,没头没尾地问:“玫瑰喜不喜欢?” 他还好意思提。 朱伊伊火蹭地蹿起:“以后别给我送花,我不要。” “不喜欢玫瑰?”贺绅略微思考,“明天换个别的。” “贺绅!” “嘘——”贺绅伸出一根食指,虚虚抵住朱伊伊的唇,“你妈在家,小心被听见。” 朱伊伊气笑了。 他还为她着想起来了? 正准备骂人,楼道倏地响起一道拖鞋的趿拉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下一秒,传来朱女士的喊声:“伊伊?” 两人骤是一惊。 没料到这么点音量真的惊动了二楼的朱女士。 朱伊伊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贺绅的大衣,将人往外扯,在朱女士探头望过来的前半秒,躲在了一墙之外。 她屏息,耳朵竖地像个兔子,贴着墙壁听动静。 “伊伊,伊伊?”朱女士站在台阶喊了几声,没见着人,觉得奇怪,继续往下走。 只要再往外走几步,拐个弯,就能看见他们。 朱伊伊心下一慌,推了推贺绅,低声急语:“你快走,我妈要过来了。” 男人纹丝不动,隔着口罩的嗓音很沉:“我去见见阿姨。”? 朱伊伊咬牙:“你成心的吧。” 小姑娘生气的时候,杏眼瞪大,腮帮子鼓起,恨不得给他几拳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得人特逗特好笑。贺绅眼底滑过浅浅笑意,想亲她的眼睛,咬她的鼻尖,吻她的唇珠,将人尝个遍。 但他还病着,戴了口罩,也不能冒险。 “想我走,也可以。” 他说:“让我摸摸。” 朱伊伊用“你又要搞什么鬼”的目光觑他,双手握拳,姿态提防:“摸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一个念头涌入脑海。 她蓦地抬头,撞进男人深邃的目光里,像一汪水波,里面藏着一抹虔诚与小心翼翼。 仿佛她略微露出点排斥,他就立刻收回这句话。 朱伊伊挪开视线,抿唇,不说话。 贺绅慢慢地垂下脑袋,戴着口罩的脸朝外,掌心轻轻贴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喃喃:“就这一次,好不好?” 心跳怦怦。 第46章 “宝贝,我是daddy.” 贺绅何时这样放低过姿态, 就连碰一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 把主动权全全交握在她手里。 朱伊伊像风中摇摆不定的小草, 内心纠结。 她不想跟贺绅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可不管怎么说,他是小宝的daddy,摸一下,也不过分吧。 以后抚养费也算他一份的。 一墙之隔的后面是朱女士时远时近的趿拉拖鞋响,朱伊伊抵抗贺绅靠近的双手慢慢卸下力气,垂下,听话地摆在裤腿边, 脑袋偏向一侧,眼神躲闪,艰涩地从齿关挤出一句话:“你……只能摸三秒。” 好小气噢。 不过, 足够了。 贺绅视线下移,落在小姑娘的腰腹位置。 她月份小,骨架又偏瘦,加上穿着一层厚厚的冬季毛衣,外观看着平坦如常。唯有大手严严实实地贴着, 细细感受, 才能觉出布料下面凸起的弧度。 男人的手签过无数成千上亿的合同, 干脆利落,随性不羁。 这一刻, 却在触碰朱伊伊肚子时微不可查地发着抖, 谨小慎微地如碰一个易碎瓷器, 力道比风还轻地贴着肚子, 自上而下地摸了摸。 他摸了一下,不够, 又摸了一下。 软绵绵的,圆鼓鼓的。 像篮球在空中一跃而过时的流畅弧线,充满韧劲和生命力。也像冬去春来时刚冒出头的笋尖儿,小小的、嫩嫩的一个,脆弱而鲜活。 宝贝,我是daddy. 欢迎你的到来。 也许是贺绅的动作太温柔,朱伊伊起初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到最后她也跟随着贺绅掌心的动作,慢慢感受着肚子里的小生命,那是一种很柔软、很奇妙的感觉。 摸的时间早超过了三秒钟,朱女士也早就上楼回了家,但谁都没有打破这刻称得上温馨安详的氛围。 夜色浓郁的墙外,只有偶尔布料摩擦的簌簌声。 不知过去多久,贺绅启唇:“四个月零七天了?” 疑问的句式,陈述的口吻,他记得很清楚。 “嗯。” “它很好,”贺绅问,“我可以听听它吗?” 朱伊伊耳根红透,拍掉他的手:“你别得寸进尺。” 她整理衣服,赶人:“现在月份还小,没什么动静。好了,现在你摸也摸了,可以走了。” 说完,不再搭理他,率先上楼。 就在她快要消失在楼梯时,外面的男人踏着月光跟上来几步,唤了声“伊伊”。 朱伊伊步履滞住。 又听他说:“晚安。” 温吞沉冷的嗓音,似雪水叮咚,在朱伊伊心头淌过,留下一道难消痕迹- 几分钟后,朱伊伊上楼回家,刚开门,就看见朱女士一脸诧异地回头:“我刚从楼下回来,怎么没看见你?” 朱伊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太黑了吧。” “那倒是,响应灯灯坏了也没个人修。” 朱女士想起自己在乌漆嘛黑的楼道里听见的声音,嘴一撇:“现在的小年轻,一个两个不害臊,还没到家就说什么摸啊摸的,她摸过来,他摸过去,世风日下!” 还学会用成语了。 朱伊伊:“……” 今晚的晚餐格外丰盛,有小鸡炖蘑菇,糖醋里脊,蒜黄鸡蛋,还有朱伊伊最爱的鲫鱼豆腐汤。 吃完饭,朱伊伊撑得不行,拿着衣服要去浴室洗澡,路过朱女士房间看见她妈拖个行李箱收拾东西,停下来问:“妈,你这是要去哪?” “哦,你表舅姥爷家添了个孙子,我回去一趟。” 从朱伊伊高中毕业搬来京城,母女俩好些年没回过宣州了,逢年过节都很少亲戚。也就碰着谁家结婚、添孙子孙女、老人过世这样的喜白事,才坐车回去看看。 “去几天?” “起码住个三四天,回来不就正好过年了嘛。”朱女士塞了几件衣服,又包了个红包,“对了,我的票定在明天早上,那会儿票价便宜,没时间煮饭,你这两天三餐就直接在外面吃。” “知道了。” 朱伊伊折返回浴室,松口气,她妈暂时离开京城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不用担心她撞见贺绅了。 第二天起床,家里果然没了朱女士的影子。 朱伊伊洗漱,穿衣,下楼前带走浴室的垃圾,路过越叔的摊子前买了一个杂粮煎饼当早餐。 到部门上班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越接近年关,公司越忙。 复印报表的,整理一年会议资料的,整合季度项目合作资金的,连夏宁西都忙得没空找别人的茬。 朱伊伊打了个哈欠,打开电脑准备工作,隔壁的凌麦一个漂移过来:“爆款新闻,听不听?” “你有哪儿搜刮来的八卦?” “秘书部听来的,”凌麦神神秘秘,“关于贺总床上的事迹,绝对劲爆!”? 关于贺绅,朱伊伊听都不想听。 可“床上”两个字眼成功把她扯了回来,惊讶,还有点看乐子的心思在里头。 她跟贺绅发生关系的时候,都是处,第一次做的毛手毛脚。后来做多了,做熟了,做透了,彼此的敏感点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喜欢磨。 他喜欢撞。 力度,角度,姿势,时间,就连贺绅爱用哪款套,朱伊伊都铭记于心。 她还真有点好奇贺绅在床上那点儿事,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朱伊伊懒懒托腮:“你说。” “秘书部的Clin你知道吧,眼特尖,她说昨天开例会的时候,贺总不小心碰到衣领,结果露出了脖子上的抓痕!”凌麦激动不已,“一共三条,深浅程度一看就是女人的指甲,可知多么激烈!” 朱伊伊:“……” “之前大家都传贺总跟吕总监是一对,就昨天这事儿传开后,大家反而觉得吕总监跟贺总是清白的。吕总监一看就是个高傲性子,干不出来这事儿。”凌麦沉吟:“贺总背后的女人,一定是个小野猫。” 朱伊伊:“……” 她默不作声地收起自己的指甲,轻咳一声:“也不一定吧,没准是跟谁吵架,被打得呢。” 凌麦瞪眼:“你以为小学生啊,还打架,贺总的身份谁敢动他。” 朱伊伊冷不丁道:“我说我改,你信不信?” “信你——”凌麦笑嘻嘻,“我就去吃狗屎。” 无聊。 吐槽完八卦,两人开始收心工作。 凌麦怕Amy回来找她要策划案,紧赶慢赶地查资料,写文案,键盘敲得震天响。工作室那边的app页面设计落在了朱伊伊一个人身上,她大学主修的就是网络与新媒体专业,au,ai,ui等设计软件在实操技术这方面不算差,就是缺点经验,忙了一天也没能定下一个大概。 年关加班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时间在鼠标点按和纸张翻页中溜去。 傍晚,七点已过,凌麦将忙了几天的策划案发给Amy的工作邮箱,总算喘了一口气:“好想吃烧烤牛排啊。” “今晚吗,可我还没忙完,”朱伊伊用电容笔在ps界面划出特效框,做上标记,“周末再去吧。” 凌麦:“你中午就啃了一袋面包,这个点了还不饿吗?” “还行。” “你真是天选打工人,我不行了,得回家睡觉。”凌麦关闭电脑,抽了几张纸去卫生间,打算回来就拎着东西下班。 凌麦一走,办公室就只剩下朱伊伊一个人。 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腰。 怀孕就是这样,月份渐大,孩子渐长,孕妇腰间的负重感也会越来越强,她坐的又久,容易发酸。 “吱呀”,办公室门开了又关,脚步靠近,停在身后。 接着,一只手握拳捶了捶她的侧腰。 最酸胀的地方被有规律、有力道地轻轻敲打,不适感瞬间缓解,朱伊伊舒服地喟叹:“麦麦,你好会。” 那只手顿了顿,继续捶着。 “往左,再重点。” 身后人听话地加重力道。 “右边也要,”朱伊伊使唤起闺蜜来毫不留情,一边指使,一边舒服的嗯嗯啊啊,“重一点,快一点。” 身后人的气息忽然急促。 捶腰的手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长久的停顿和静默让朱伊伊后知后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正当她要偏头时,贺绅顺势靠过去,低首,勾唇,说话时胸腔也在颤动:“这么舒服的吗?” 朱伊伊肉眼可见地僵住。 不到半秒,大步向前,将自己与身后人拉开距离,惊讶错愕之后,是茫然无措:“你怎么又来了?” 自打医院坦白后,这人就阴魂不散。 送花就算了。 现在还来大剌剌地来部门找她。 “来给你送饭。” 贺绅将饭盒搁在工位桌面,淡声道:“中午不按时吃饭就算了,晚上还加班,朱伊伊,你当你是女超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按时吃饭?”她深深蹙眉,“你监视我?” “你每天去食堂用餐都是跟凌麦坐在同一个位置,你吃没吃饭,看一眼就知道。”他又道,“我这是关心,不是监视。” “不需要,”朱伊伊探出脑袋望了眼部门外的走廊,见没人,一把将饭盒塞回去,“拿走,快点。” “你怀孕了,得按时吃饭。” “我会吃,但不是现在,”朱伊伊推他,“我还有工作。” 贺绅扫了扫她亮堂的电脑屏幕,只一眼,立马发现设计bug和不合理的特效:“页面设计讲究美观,更讲究实用性和可操作性,你在特效上改动就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做出来的东西不切实际。” 朱伊伊一怔。 他这是在训她? 很快,又听男人半商量半妥协:“你先吃饭,我帮你改,嗯?” 大BOSS教改设计,集团里任何一个职员想都不敢想。 就连朱伊伊跟贺绅交往的一年中,项目上遇到困难,他这个男友也没徇私逾矩地帮她,最多提点两句。 而今却破例说出帮她改的话来。 心里谈不上开心还是难受,朱伊伊眸光滑过贺绅此时神色寡淡的脸,记起昨晚他摸她肚子时的神色,温柔,虔诚,郑重。 他做这些还是因为孩子吧。 朱伊伊垂下睫,接过饭盒,抱在怀里,下巴抬了下,指着电脑上未处理完的程序:“你打算怎么改?” 贺绅走到桌边,选定图层,导入U盘,安全拔.出,小小的金属被他攥入手里:“去总裁办,你吃饭,我改。” 白捡的便宜不要白不要,何况,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前辈的经验。 朱伊伊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下- 总裁办。 这里朱伊伊来过几回,但还是第一次在这儿吃饭。 干净整洁的长桌撤下摆件和办公文件,摆上几道菜品,不多,贵在精致,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朱伊伊没什么食欲,孕反就是这样,不来的时候吃嘛嘛香,来了什么胃口都没。拿着筷子夹了块虾滑,平常爱吃的菜这会儿成了重灾区,闻着都觉得腥。挑挑拣拣,最后吃了一块辣椒肉片,出乎意料地爽口。 随朱女士和老家宣州的传统,她不太吃辣,没想到怀孕后跟基因突变了似的,还喜欢吃上辣的了。 办公桌前的贺绅,操作鼠标改页面,余光紧锁着吃饭的人。 见小姑娘连连往嘴里塞辣椒,眉骨一拧,思前想后,还是提醒一句:“太辣对肠胃不好。” 正吃得欢的朱伊伊:“……” 扫兴。 朱伊伊给自己盛了一勺西红柿蛋汤,小口啄着,等喝到见底的时候,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下一瞬,贺绅坐了下来。 她捧着碗:“你改完了?” “改了,批注生成了pdf下载和在线阅览的模式,回去之后你可以自己看一遍。” “这么快?” “孰能生巧,”说着,贺绅取出新的一副碗筷,冠冕堂皇,“正好,一起吃吧,不麻烦章特助再去准备一份了。” 朱伊伊把自己的碗往后挪了挪,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怕什么来什么,贺绅给她夹了一筷子蔬菜,里面还有几根胡萝卜丝。 “我不吃胡萝卜。” 他耐心解释:“上回尹医生说你缺少营养素,药物补充总归对肝脏不好,我问过了,食物补充最健康。” 反正说什么都是他有理。 朱伊伊看不惯他这股淡定劲儿,有些郁闷,夹了一筷子辣椒扔他碗里:“贺总学识渊博,辣椒也补充营养素这事儿,不会不知道吧?” 来啊,互相伤害。 一根艳红红的辣椒丝躺在碗里,贺绅食欲从正降为负,唇线拉直。 仿佛看见什么倒胃口的东西。 贺绅饮食一向清淡,滴辣不沾,朱伊伊比谁都清楚,她就是气不过。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朱伊伊咬了口番茄,掀开眼帘,对面的男人还在和辣椒较劲。她叹气,吞下嘴里的食物,欲开口让他扔掉,却见贺绅抬手,执筷,僵着手吃掉了辣椒。 她往他碗里丢了四根,他就生生咽下去了四根。 朱伊伊看愣了:“你不是不吃辣吗?” 贺绅没嚼,喉结滚动,压下那股冲劲儿。 端起手边的水杯,抿了口,动作依旧慢条斯理,温雅矜持:“现在吃了,还不错。” 朱伊伊蠕动唇瓣,稍后,别开眼,闷闷地用筷子戳碗里的米饭:“你不用这样。” “哪样?” 她一言不发。 贺绅却明白,额头开始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打湿短发,胃部一抽一抽地痉挛,这些都挡不住他的笑意,眉梢轻挑,勾起唇:“怕我吃辣伤胃?” 朱伊伊也发现了他的变化,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闯祸了,着急又自责,快步到他身边,语气放柔:“你没事吧?” “有事。” 男人唇发白,眼却笑。 要没事,不就白吃了吗。 他的伊伊还是太善良了。 第47章 游刃有余地玩她的嘴。 贺绅靠着椅背, 头昂起,鬓角的冷汗自下颌线滴落。 看着一脸慌张的朱伊伊, 无声扬唇:“你是在担心我吗?” 朱伊伊没吭声,倒满水,沿着桌面推过去:“温水解辣,一会儿就好了。” 杯中的澄澈水液微微晃动。 贺绅注视半晌,伸手去拿,就在要握住杯壁时,方向掉转,忽然圈住朱伊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男人的体温烫得像烙铁, 朱伊伊抖了下,要往后缩,他握得更紧, 身体压过来,距离骤时拉短,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是不是在担心我?” “你问这个干什么?”朱伊伊从他身下逃脱,躲得远远的,板着脸, “你现在应该注意的是你的胃。” 看贺绅冒冷汗、脸发白的模样, 她神色渐渐凝重:“我记得你的胃一直很好, 不至于四个辣椒难受成这样吧?” 胃部的抽搐像是连着全身筋脉,一股又一股的灼烧感仿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整个人被架着炙烤。 贺绅短促地喘息一声, 端起水杯, 抿了口:“我能吃辣。” “但过敏, ”迎着朱伊伊震惊又愕然的目光,贺绅眉宇亦真亦假地闪过一丝懊恼, 漫不经心地斜了斜额,“我不小心忘了。” “这也能忘?!” 朱伊伊恨不得给他一拳,长长记性。 过敏不是小事,朱伊伊四周逡巡,定格在墙壁上挂着的钟表,看时间这个点秘书部应该还有人没下班,“要不要让章特助帮你喊私人医生来?” 贺绅摇头,示意不用,慢悠悠地喝水:“我过敏程度不严重,抗过去就好,”然后把自己说得像个钢铁侠:“而且半小时后还有个跨国视频会议。” 她犹疑:“就这么硬抗?” “不然还能怎么办,”贺绅浮皮潦草地觑她一眼,唇角戏谑,倒打一耙,“朱伊伊,这都赖你。” 朱伊伊不满他恶人先告状,小声撇嘴反驳:“谁让你吃了。” “你给的就吃。” “里边下毒药你也吃?” “那你会吗?” 贺绅晃了晃见底的水杯,摘下眼镜,随意搁置在一边,似是绅士褪去伪装的那层人皮,露出骨子里的恶劣,逮着一个问题刨根问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把我毒死了,它没有daddy,你也没有——” 老、公、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朱伊伊不跟他争论些有的没的,低头收拾碗筷,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拔出U盘,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椅凳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朱伊伊怕他又说些什么,脚步匆匆地离去。 乘高层专梯下楼,一路迅速地回部门,怕贺绅下来堵她,东西都收拾得飞快,一股脑往包里塞,关了灯就走。 跟后面有鬼追似的。 稍后,墙后走出来一个人。 夏宁西是回来拿东西的,临近过年,时瞬的年假又长,一般员工都在过年前的一星期陆陆续续搬东西。 却没想到让她撞见这一幕。 朱伊伊是什么身份,乘高层专梯上下楼。 不。 不对。 她更应该好奇的是,大晚上,公司里夜深人静,朱伊伊独自去高层是找谁、做什么。 章特助还是…… 谁- 昨晚凌麦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就见不到朱伊伊人影,只有一盏灯孤零零地亮着。 今早来上班,抓着人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朱伊伊打开小暖风机,插入U盘,把昨晚贺绅改好的源文件导入电脑,淡定地撒谎:“楼下咖啡馆买饮料去了。” “我说呢,等你好久都见着你,我就先走了。”凌麦扒拉椅子,屁股挪过来,“我靠,女超人啊,就一晚上你全改啦?” 宣传策划部不是研发技术部门,设计都是从文字角度、平面维度出发,主打美术观赏性,带来的弊端则是实用性和可操作性不强,受思维限制,加上朱伊伊和凌麦职场菜鸟的经验,再改也是应了她俩相互打趣的那句“屎上雕花”。 可眼前这副设计页面,居然还在弹窗添加了3D动画演示,鼠标悬停,对应的细节会进行等比放大,在页面中心播放如何操作。不协调的字体也被加入了各种元素特设,不管是青年还是老年群体,都可自由切换模式,佐之当下集团正在研究开发的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推送技术,个性化高,留存率强。 “真是一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凌麦啧啧惊叹,竖起大拇指:“伊伊,以后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个。” 朱伊伊也没料到贺绅执行力这么强,半个多小时,给她全部改一遍,磕磕巴巴:“不是我改的,昨晚请教了一个朋友。” “这种级别的得是技术大神了吧?你还认识大佬!” “什么大佬,他就是一个……”朱伊伊瓮声瓮气,“邪恶资本家。” 凌麦:“?” 不管怎样,在年前解决手头最棘手的一项工作,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凌麦联系邹楠晚上组局,商量吃火锅还是自助烧烤,庆祝大功告成。 “伊伊,晚上工作室组局,七点半。” “好。” “这次庆功宴,你别又放鸽子啊,”凌麦用眼刀杀人,“小心我饶不了你。” “不会,那么多人呢,我一定去。” 说完,朱伊伊滑动鼠标,一点一点地查看贺绅给她的批注。 某一瞬间,忽然想起来,读书时她数学成绩很拉,差点气吐血的数学老师给她改卷后,在刚及格的六十分边留下一个“朽木不可雕”。 她缓缓拉到批注最后,男人前面严谨冷肃的专业用语在最后一行字里化开:好好吃饭。 羽毛尖儿在指腹滑过,朱伊伊停下滑动鼠标,拿过手机,思来想去,还是给贺绅发了一条消息:[谢谢。] 那边的人依旧回复很快:[记得吃饭。] 朱伊伊表情柔和地戳着屏幕,“好”字还没发出去,对话框又弹出一条。 邪恶资本家:[不然下去给你送饭。]? 神金。 还威胁她。 朱伊伊熄屏,反手一个免打扰- 晚上有跟工作室的庆功宴,朱伊伊和凌麦踩着点下班。 凌麦直接去了工作室,朱伊伊中途回家收被单和衣服,京城冬日气候难捉摸,傍晚星露霜雾齐降,衣服变潮容易发霉。朱女士最近还在宣州没回来,只能她跑回去一趟。 回到家,朱伊伊第一件事打开空调,等暖气充盈整个屋子,脱掉厚重的羽绒服外套,只着一件修身衬衣。 单薄的布料勒出曼妙曲线,小腹的隆起暴露无遗。 反正是在自己家。 朱伊伊去阳台收好被单、枕套,全部叠好收进柜子里,等朱女士回来再铺。忙完,看时间尚早,边朝浴室走边拆开头绳,庆功宴那么多人总不能邋里邋遢地去。 洗头是当代年轻人最高的社交礼仪。 朱伊伊走到淋浴边,打开开关,调到适合的温度,打湿头发。不料几近站立的角度,修身的衬衣湿了一大片,水珠也全进了眼睛和耳朵。她不适地关掉淋浴,躲到一边,“呸呸呸”地吐掉水。 勉强睁开眼,透过镜面看自己被打湿的狼狈样,好气又好笑。 朱女士在家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人一走,立马显出麻烦来了。 ——她没法自己洗头。 不管是陈旧低矮的盥洗台还是淋浴,只要洗头都得弓背弯腰,折弯成一个卷曲的程度。虽然四个月的肚子不算大,但圆鼓鼓地挺在那儿,里面又是小宝,朱伊伊不敢随便冒险。 大门遽然被人敲了敲,噔噔两声响。 见没人应,又敲了几下,有条不紊,慢慢悠悠。 “来了来了。”朱伊伊随手扯下一个毛巾,包住湿哒哒的头发,弧度明显的肚子被她藏在门背后,开门时,只探出半个脑袋,“谁啊?” 楼外风雪交加,老城区没有铺设地暖,门一开,走廊的冷气铺天盖地。没得她允许,男人没有妄自踏入,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淡淡的嗓音夹杂着冬日清寒气息飘来:“是我。” 朱伊伊眨了眨沾水的眼,朦胧视线变为清晰。 看清来人,遮掩肚子的姿态放松,挡住门板的手却攥紧,作出提防姿态:“你来我家干什么?” 送饭还送到家里来了??? “围巾,”他手里抓着一团毛绒绒,“昨天吃完饭你走得急,没拿。” 贺绅昨天起身便是准备提醒她。 谁知道小姑娘跟见了鬼一样,脚下生风地溜走,生怕跟他多呆一秒。 “你怎么不给我发消息,我上班拿就行。”朱伊伊趿拉拖鞋,走到玄关,拿过围巾挂在墙壁上。 “发了。” “我没收到啊。”语毕,朱伊伊想起她给他开了免打扰。 好吧。 怪她。 看她湿淋淋的头发,贺绅眉心一皱,手臂舒展,圈着朱伊伊进门,右手背到身后一推,门“咔哒”一下关上,隔绝凛冽寒气。 “怎么没洗完?” 她没来由地窘迫:“……弯不了腰。” 贺绅眸光扫了扫她的腰腹,沉默,一句“对不起”和“辛苦”在薄唇边来回徘徊,最后喉结滚了滚,低声道:“我帮你。” 城南房子面积小,划分出客厅、卧室、阳台之后,浴室显得更小,平时朱伊伊跟朱女士两个女人在里面都挤得慌,现在贺绅一个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走进去,瞬间拥挤没地方下脚。 两人几乎是肉贴肉走。 “等等,”贺绅按着朱伊伊的肩膀,让她靠着墙,出去拿来一个藤椅摆在浴室中间,“你坐在上面,头往后,这样眼睛和耳朵不会进水。” 朱伊伊踮脚,避开水,踩着棉拖坐到藤椅上,按照他的话照做,脑袋往后仰。 贺绅拿下喷头,调节水温,他没用过这种手动的淋浴,一下子开得太大,虎口被烫的通红。他皱了下眉,没管伤口,继续调节,被烫红的地方接触到合适水温后,缓解那阵针刺般的痛意。 手指穿过朱伊伊的头发,慢慢捋直,洗发露揉搓出白花花的泡沫。 柔软又奇妙。 这就是贺达荣口中的“用心”吧。 “伊伊。”他忽然开口。 朱伊伊被伺候得太舒服,懒懒地“嗯”一声。 “我们和好吧。” 猝不及防地求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朱伊伊蓦地睁开眼,撞进头顶贺绅深邃的眼底。 她好像从没说过,贺绅其实生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轮廓完美,瞳孔清亮有神,笑时眼皮褶皱出一条浅浅的弧度,温柔绅士。 看谁都深情。 很久以前,朱伊伊沉浸在他的深情里,她也以为,他足够喜欢她。 可结果也看到了。 都是假的,都是演的。 他利用她这个事实抹不掉。 不待她说话,放在盥洗台的手机突然响起,通话页面亮起,“邹楠”两个字大喇喇地在贺绅眼皮子底下跳动。 男人面色骤然阴沉。 朱伊伊回神,一把拂开他的手,起身,拿毛巾擦头发:“邹楠来接我了。” “去做什么。” “工作室聚会,应酬。” “这么冷的天,大晚上还出去应酬,”贺绅不知道自己是看了来电人显示还是因为担心,胸腔升起薄怒,他抽走朱伊伊的手机,径直挂断电话,“晚上出行不安全,容易生病。” “你干嘛,”朱伊伊踮脚,要去抢手机,贺绅有意举高让她够不着,她气得捶他,“把手机给我。” “我说了,”他沉声强调,“不许去。” 见别的男人。 朱伊伊像个炸毛的刺猬,温软的外壳竖起荆棘倒刺,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这是我的工作。” “如果这份工作还要伴随着夜间出行的风险,也可以不做,”贺绅同样冷着脸,用着上位者的气势命令,“你现在应该做的事休息,健康排在第一位,工作可以暂时靠后,钱不重要。” “你好端端的提什么钱,想给抚养费吗?”孩子现在成了两个人的雷区,一碰,朱伊伊就炸。她瞪他,语气也夹枪带棒的:“你放心,我这个人还没圣母到那种地步,抚养费我到时候会找你要。你要怕我讹钱,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签合同,精打细算每月每年给多少。以后你要是想跟孩子见面,我也不会阻拦。” “至于其他的,免谈。” 她还是第一次为了别的男人对他这样冷言冷语。 是喜欢上邹楠了? 还是觉得他好了? 都他妈做梦。 醋劲翻江倒海地涌来,潮起潮落,贺绅心口忽然绵延一阵酸涩。 他蓦地大手一揽,将要踏出浴室的朱伊伊拽回来,死死扣在怀里,低头,肉贴肉地捱着,在她骂人之前先一步堵住她的嘴。 齿关咬住唇珠,厮摩唇瓣,攫着一股狠劲儿的吻,来势汹汹。 这样就说不出讨人厌的话了。 朱伊伊瞳孔微缩,闷闷地“唔”了声,双手尽力挣扎,被男人反剪到身后,不能动弹。他亲的用劲,像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的呼吸全部包裹,近乎窒息,朱伊伊憋得小脸通红,只能用细碎的哼声反抗。 终于,贺绅好心地松开她的唇。 朱伊伊如临大赦,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肺重新工作,她愠怒地想要破口大骂,话还没说出口,再次被男人堵回了喉咙。等她喘不上气,他再次松开,复又严丝合缝地堵住,游刃有余地玩弄她的嘴。 他故意的。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朱伊伊被欺负得眼角泛红。 他妈的。 变态。 第48章 等她乖乖钻进圈套。 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响起, 在氤氲潮湿的浴室里回荡。 没人管。 朱伊伊耳朵里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淅淅沥沥的口水啧啧声, 黏腻,湿哒哒,拉着银丝,整个人像被塞在烘烤箱里来回炙烤,脑袋晕晕乎乎。 她努力抬手去够手机,“啪”地一下,贺绅率先盖住手机屏幕,摁音量键, 减小至零。 这下全世界都清净了。 朱伊伊认命地垂下胳膊,任由唇被亲的发肿,蚂蚁啃食般的麻意遍及神经。就在贺绅偏头调换角度亲她的空隙, 唇齿艰难地吐出一句:“你觉得你这样尊重我吗?” 未关紧的水龙头叮咚一声砸落,打破静谧的环境,所有的旖旎和暧昧都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贺绅的僵硬。 他不可置信地望她。 小姑娘眼尾发红,神色却疏淡, 死气沉沉。 什么时候在她的眼里, 他的亲吻与靠近变成了勉强和不尊重。 浴室的两人像经历了一场激战, 气息仍喘着,场面淫奢, 不堪入目。 半晌, 贺绅慢慢松开对朱伊伊的桎梏, 看她唇角银丝, 抬腕,想帮她擦去。朱伊伊别过脑袋, 抗拒他的靠近,自己伸手重重地抹掉:“你不要以为你是我孩子的爸爸,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下次再这样,我就报警抓你。” 她越说越气:“说你非礼我!” 一颗心仿佛被扔进深海,起起落落,贺绅沉默地盯着她,忽然鼻尖溢出一声短促的笑:“这么狠心的吗?” 朱伊伊冷哼一声,心想,她不光狠心,她还冷漠无情。 板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赶人:“你给我滚。” 话音将落,“咚”地一声巨响打破两人争执的场面。 浴室里的朱伊伊和贺绅齐齐转头望向门口。 对上一脸惊悚的凌麦。 她手里握着钥匙,杵在门口呆愣愣地望着他们。过了会儿,干涩的眼球转了转,视线扫过朱伊伊红肿的唇,往下,扫过她隆起明显的小腹,倒吸一口凉气。 好消息,闺蜜搞到顶头BOSS了。 坏消息,肚子也搞大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凌麦自我催眠,“我得回去睡一觉,洗洗脑子。” “麦麦!”朱伊伊喊了一声,推开身前的男人就要往外冲,再次被人拽住。以为他要故技重施,朱伊伊气得想揍人,却见贺绅只是拿下一条毛巾包住她的湿发,“你先吹头发,我去追凌麦。” 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朱伊伊望着挺括落拓的背影:“贺绅。” 他停下。 “医院那天,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不是你送花送饭哄一哄就能随便和好,因为我真的没有在闹脾气,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朱伊伊沉吟片刻,声音温吞,“我承认,是我先招惹的你,当初追你的时候,我大学毕业没多久,就是个社会白痴,对家世、背景、能力、阶级没有半点概念,就头脑一热地想谈恋爱,但今年我已经快27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们之间没有一样是相对等的,根本就不合适。” 顿了顿,她道:“我们这段时间走得太近了,这跟我预想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你别找我了。” 回应她的是不轻不重地关门声。 逼仄拥挤的房子里只剩下朱伊伊一个人,她呆站了会儿,慢吞吞拿来吹风机,插上电,暖风吹着湿冷头皮。 脑海里时不时闪过凌麦那张惊愕的脸。 估计被吓得不轻。 用最快的速度吹干头发,朱伊伊撂下吹风机,捞起羽绒服,边穿边往外走,经过客厅时,突然瞥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险些刹不住脚。 “麦麦。”朱伊伊抱着穿了半边身子的羽绒度,坐在沙发另侧,唇瓣翕动,犹疑问:“他呢?” 没指名道姓,两人也心知肚明。 “甩下一句让我回来,人就走了。”大Boss的话谁敢不听,凌麦畏畏缩缩地又回了朱伊伊的小屋,瞥一眼朱伊伊欲言又止的表情,再瞥一眼她藏都不打算藏的小腹,语气幽怨,“朱伊伊,你现在在我心里就是这个。” 她比了个中指。 “……” 朱伊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经典的老套话术。 凌麦切一声,嘴巴翘得能挂油壶,“我在乎的是你骗不骗我的事吗?”她恨铁不成钢地捅捅朱伊伊肚子,怕用劲,只敢小小地捅一下,“我在乎的是你身上这块不能退货、不能甩掉的肉!看这月份跟我表姐四五个月的时候有点像,你打算怎么办?真的生下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跟贺绅在一起是去年的事,我追的他,也是我甩的他。分手后我以为彻底断了,但我没想到……他一直在求我复合。”朱伊伊陷进沙发里,仰头望天花板,“至于这个孩子,留下它不是因为贺绅,是为了我自己。我体质难孕,这个孩子是个医生都没预料的意外。” 寥寥数语,语出惊人。 凌麦一愣一愣又一愣:“贺总精子质量真好。” 这话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沉浸在伤感迷惘中的朱伊伊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你说话能不能注意一点……” 什么精不精的。 “这怎么了?你还害臊,”凌麦贱嗖嗖地撞了下朱伊伊的肩膀,“跟我说说呗,那啥的时候什么感觉?” “哪啥?” “就那啥啊,那啥!” 朱伊伊就知道凌麦会好奇些有的没的,耳根红透:“没、没感觉。” “怎么可能?贺总一看就很行。” 朱伊伊斜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这你都不懂了吧,男人的鼻子越高越挺,就越持久。”凌麦轻轻吐出,“越硬。” 朱伊伊骂她神经- 厚雪压弯树枝,簌簌散雪砸在地面,晚上七八点的城南小区只亮起几盏路灯。 贺绅沿着漆黑的夜色朝街对面的车走去。 章特助早早在车里候着,见人出来,立马下车,打开车门时吞吞吐吐地喊:“贺总。” 贺绅面无表情:“说。” 感受到了来自上司的极端低气压,章特助默了默道:“您上次送的玫瑰,朱小姐拍照不是为了纪念,是挂在网上卖了。我打听到员工手机里都有一款出闲置物品的软件,一般不需要的东西就会拍照上传,二手转卖。” 原来她根本没要他的玫瑰。 转手就卖了。 贺绅忍着太阳穴的胀疼,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卖了多少?” 章特助:“朱小姐的玫瑰花,卖了……” “250。” 声如蚊呐。 贺绅黑了脸。 过了些时候,他又问:“还有没有其他哄女孩儿的办法?” “没了,我外婆和我妈一般送了花就好了。” “?” 贺绅气得胸腔溢出一声冷笑。 “外婆,妈,”他咬牙,语气危险,“这就是你说的女孩儿?” 章特助尴尬地不作声。 贺绅幽幽道:“还有下次,非洲那边的业务,你去。” 章特助的面瘫脸有了最大的一丝起伏:“再也不敢了。” 他战战兢兢地为贺绅打开车门。 男人却没上去。 贺绅斜倚着车头,西装裤被积雪晕湿,冰凉的触感冻得人头脑清醒。他抽出一根烟,低头拢火,点烟,烟雾在空气中凝结成小水珠,出神而久久未眨的眉睫染上霜雪。 身形少有的颓丧。 章特助忍不住关心:“是因为朱小姐吗?” 贺绅没答他的问题,而是没头没尾地道:“答应跟她交往的时候,我正好缺一个结婚对象。我用挑选伴侣、情人、妻子的角度去全方位地打量和审视她,思考她的性格、家世、格局适不适合当贺太太。” “但我从没想过她要是知道真相会多难过。” “她说的没错,我跟她在一起的初衷就是利用她,就是把她当家里逼我联姻的挡箭牌。” 一根烟燃烧殆尽,烟草味遍及周遭的冷空气,贺绅用指腹生生捻灭烟:“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章特助埋头,许久都未吭声。 可能他也觉得自己的答案会让贺绅更沮丧,于是选择不说。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贺绅是什么身份,商业里年轻有为的佼佼者,能放低姿态如此求和已是极限。就在章特助以为贺绅就此算了,打道回府放手时,男人终于有了点动静,他蜷了蜷冻僵的手,骨节上的青色筋脉若隐若现,冷静地问:“集团团建的日子是不是要到了?” 时瞬集团的待遇好不仅体现在高薪资、长休假上,福利也人性化。 每年年关汇总时,会根据集团各部门业绩排名,排名前二的部门员工有一次公费团建旅游的机会,国内旅游胜地、国外名景度假区都有,为期三到四天,住五星级酒店,团建期间一切费用集团承担。 “是,”章特助回,“根据前段时间的业绩报表,今年去的是美术部和宣传策划部。” “地点选了吗?” “去年的研发部和技术部因为已婚男员工居多,所以主要是爬山、滑雪等竞技类运动。今年的宣传策划部和美术部大部分都是女员工,考虑到体力和安全问题,选的地方都是一些交通治安好的度假山庄。” 朱伊伊怀孕不能多走动。 度假山庄正好,空气清新,风光旖旎。 贺绅:“地点选近一点,山庄路要平坦,防滑保障措施齐全。另外,今年团建的场地全部清场,避免人潮拥挤。” 在旅游旺盛期包场可是一笔昂贵到咋舌的费用,但团建是走集团公款,不能随便破例花销这么大的一笔账。 章特助怔了怔:“那钱?” 贺绅:“走我私人账户。” 章特助唏嘘不已,有钱,豪啊- 那晚过后,朱伊伊和贺绅的关系斗转急下,没了联系。 黄鱼上转卖的二手玫瑰被人高价买走,app设计页面的工作告一段落,办公室也没再出现哪个大人物来送饭的惊人骇闻。 接连几天的平静,让朱伊伊觉得贺绅似乎听进去了那天她说的话,不再执着复合,不再放低姿态挽留。他那般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结婚对象没有,何必吊死在她这棵树上。 一切都恢复成她想看到的样子。 除了孩子,彼此间不再有什么交集。 这样就很好。 一直到公司团建那天。 美术部和宣传策划部的员工聚集在公司大厅,两个部门的员工加起来不多,不过公司为了旅途舒适,特意派了三辆加长版专车,车还没到,不少人已经兴奋地摩拳擦掌。 来来往往的其他部门同事欣羡不已。 朱伊伊和凌麦站在角落,检查要带上的东西,一一确定没有漏掉后,凌麦低语:“一会儿我先去占位置,你等没人再上车,别挤到宝宝。” “好。” “对了,咱们这次团建Amy姐不在,夏宁西又只是个副职,听说集团派了另一名高层代管咱们部门。”凌麦耸肩,“不过不知道是谁。” 朱伊伊不关心这些。 只要不是贺绅,是谁都行。 她从包里抽出一包纸巾:“麦麦,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车来了你就先上去,位置用手机发我就好。” “行,你快去吧。” 朱伊伊绕过人群,朝一楼大厅的女厕所走。 正值上早班的点,除了去团建的人,其他职员这会儿都在各部门工位前干活,厕所里基本没人。 上完厕所出来,朱伊伊去盥洗台洗手,烘干,怕误点,一路提速赶回大厅。 不料目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都走了??? 可她不过才耽误了十分钟。 朱伊伊走出旋转门,站在公司门口四处张望,果真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没想到第一次参加团建就出了这样的囧事,她赶忙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属于凌麦的聊天框显示“三条消息未读”。 人间富贵麦:伊伊,你快来,车要走了! 人间富贵麦:别,你别来!! 人间富贵麦:我刚听夏宁西说,代领咱们部门的高层是—— 贺 总 两个简体字闯入视线,朱伊伊眼波微动,手机戳着屏幕打字,不等消息发出去,一道清脆嘹亮的车鸣笛传来。 嘀! 一辆从未见过的迈巴赫缓缓停在跟前。 章特助从驾驶座下来,踱步到后车厢,拉开车门,对她一个职场小喽啰恭恭敬敬道:“朱小姐,请。” 现在是时瞬集团大厅入口,千万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会被传遍公司。朱伊伊被毫无征兆的这一幕打的措手不及,茫然地怔愣在原地。 须臾,她回过神,第一反应是躲开,抬脚,欲往后退。 “伊伊。” 脚生生顿在半空。 车后座的贺绅漫不经心地望过来,推了推金丝眼镜,朝她招手:“过来。” 朱伊伊心脏骤停。 她忘了,贺绅是一个出色的商人,而商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怪不得他这些天安静如斯。 原来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她乖乖钻进圈套。 第49章 当她的人形孕妇抱枕。 整栋楼都是时瞬集团的员工, 任谁往下瞭一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哪个大Boss会专门开车载员工去团建, 要有,那必定俩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贺绅就是故意的,暗来不行,索性明抢,跟个土匪一样。 朱伊伊不想上公司头条。 拿起包挡住脸,脚步飞速地走到车边,像个蹦跶的兔子“咻”地一下钻进去。车门一关,人还没坐稳, 包先被她狠狠砸过去:“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样公然搞特殊,等到了度假山庄,别人一看我坐你的车, 全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贺绅扶了扶被她砸歪的领带:“我们什么关系?” 她不说话了。 贺绅低睫,看着手心里的斜挎包,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这种款式的包,小小的,还没他巴掌大, 也不知道能装下些什么。打开包盖, 在里面翻了翻, 只有唇膏镜子和指甲剪这些琐碎物品。他无声叹息,拿出准备好的晕车贴和夹心面包, 塞了进去。 她气呼呼:“别动我东西。” 贺绅扣好小包, 还回去, 轻搁在她双腿上:“到度假山庄的车程有一个小时, 怕你晕车,准备了晕车贴, 也可以停车缓一缓。还有一些松软面包,饿了就吃,好消化。” 朱伊伊捏紧包带,想驳斥她不晕车,怀孕后更没有,但话还是偃旗息鼓地吞回肚子里。 算了。 不骂他了。 她想起手机里凌麦发来的消息:“为什么你是宣传策划部的代领人?” “度假,休息一下。” 骗子。 朱伊伊才不信他一个每天事务繁忙的集团负责人,会有这个闲心思来度假。她伸出食指,刮玻璃上冷雾形成的小水珠,画了个猪头:“Amy姐出差一个月都没回来,是不是你搞的鬼?把她调走,你就能找借口跟着我。” 就像这次,Amy姐不在,他就堂而皇之地做宣策部的代领人。 阴魂不散地监视她、跟踪她。 “她回不回来与我无关,工作出差是她分内之事。” “资本家压榨员工都有理有据,”朱伊伊在猪头边写了个贺绅,回头,坚信就是他从中作梗,板着小脸要人,“你把Amy姐还给我。” 贺绅短促地呵笑一声,也不知道谁压榨谁。 “快了,她总要回来过年。”他撑着额,看一眼惟妙惟肖的卡通猪头,沉吟几秒,“画的不错。” 朱伊伊反手把猪头擦掉:“我警告你啊,这次团建你当代领人也好,来享受度假也罢,反正别找我,别看我,别跟我说话。” 好凶噢。 贺绅扬唇轻笑,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开电脑,继续没处理完的工作,提点一句:“车程长,难受就说。” 朱伊伊不搭理,她从不晕车,孕反最多也就嗜睡腰酸腿胀,没把贺绅的话放心上。自顾自地捧着手机打僵尸,冒出一个她捶一个,冒出一对她捶一双,把对贺绅的怨气全发泄在无辜的僵尸身上,一通爆捶之下,连过五关。 新车性能比原来那款宾利还要好,途中车身平稳,隔绝噪音,暖意洋洋。 不出一会儿,朱伊伊开始犯困,手机锁屏,头歪在一边的靠枕上,眯着眼小憩。不知过去多久,车子微微晃动,胃部也跟着翻滚,她拧眉,调换姿势缓解发酸的脖子,手搭在肚子上抚了抚,咽下那股恶心感。 她未察觉此时已是正面对着男人。 “难受了?”贺绅合上笔记本,“想吐吗?” 朱伊伊颤动眼睫,没睁开,又重新扭了回去,后脑勺冲着他,不跟他讲话。 贺绅无视她耍脾气,手臂穿过小姑娘后颈,将人揽到肩膀靠着,轻拍背部:“我准备橘子和晕车贴,可以缓解,要哪个?” 朱伊伊憋了憋:“……橘子。” “好。” 贺绅剥开橘皮,掰下一瓣果肉,送到朱伊伊的唇边。她僵了僵,偏开头,自己用手拿着吃,酸甜汁水在唇齿中爆裂,清新果香蔓延至整个车厢。 她咀嚼着橘子,觉得还不够,抬手要去开窗。 “开我这边。”贺绅拦下,随后侧身,开了自己这边的车窗。怕朱伊伊受冻,他只开了几厘米的空隙。 霎时,冷风贯入。 他生的高,坐着也比朱伊伊高出一大截,开窗后的冷风直直刮着贺绅的额头与侧脸,不出几分钟,黑发凝结霜雾,镜片模糊水珠,耳根与脖子冻得呈现血红。 但一声没吭。 比起朱伊伊怀孕时的难受,他受的冻不过是毫厘之损。就算分担不了她的不适,他也得用别的方式让自己记住这份寒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就是欠她。 朱伊伊呼吸新鲜空气后好了很多,吐出橘子的细籽,百思不得其解:“我之前不晕车的。” “我问过尹医生,她说你月中期,会出现之前没反应过的孕反。” 以防万一,贺绅将团建地点选得很近,车程也从去年的航班或是高铁全改成了专车接送,一小时就到。 但朱伊伊还是出现了不适。 “只是孕反吗?”朱伊伊坐直身体,摸了摸肚子。 可是她刚刚好像感觉…… 有什么动了一下。 见她望着腹部,贺绅柔和的眼底转为严肃:“怎么了?” “没什么。” 可能是她搞错了。 才四个月呢。 朱伊伊阖眼,继续休息,保持精力。 迈巴赫再次陷入静谧之中。 此时载员工的专车却热闹非凡,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讨论度假山庄的游玩设施。 “冷杉,雪松,采茶园,还有花海!大雪天在花海里拍照想想都是人间仙境。” “冬天哪来的花海?” “人造景观,放眼望去一大片,每年都是网红打卡前几名,光是门票一个人就得大几百。这次咱们公司包场,不得可劲儿拍,要不说咱们集团有钱呢。” “可我听说包场的费用,是走的贺总私人账户啊。” “贺总好贴心啊,为了我们都包场!”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女员工压低音量,指了指前面单人座位,“我估摸着是因为吕总监。” 吕珮与贺绅的关系是个谜,什么地下恋,什么青梅爱竹马,还有离谱到传隐婚的。 公司里人云亦云,但没几个人当真,顶多算饭后谈资说笑当个乐子,可今年团建一事倒真像坐实传闻。以前每年团建,贺绅何时参加过,而今年轮到美术部团建,得知吕珮在,不仅自己巴巴地跟来,还花钱清场,生怕心上人磕着碰着。 另一名女员工点头附和:“有道理。” “好羡慕吕总监啊。” 吕珮打开化妆镜补唇色,闻声,红唇微弯,回过头,对一众议论的女员工笑了笑:“快到山庄了,一会儿我请大家喝东西。” “谢谢吕总监!” “果然贺总的女人就是大方……” 将所有话都听尽耳朵的凌麦,唏嘘不已。 这吕总监皮也忒厚了,这些福利明明跟她丁点关系没有,还假仁假义地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怪不得跟夏宁西走得近,一丘之貉。 脑子里刚跑完火车,凌麦就听见有人喊她,抬眼,一看,正是吕珮:“伊伊呢?” 车上只有朱伊伊的位置是空着。 凌麦慢半拍地圆谎:“她晕车,去第三辆了,那人少,空气流动好一点。” 夏宁西一听,跳出来指责:“一会儿下车要点名数数的,她要是自己乱跑走丢了谁的责任?” “丢不了,您放心。”凌麦扒拉个鬼脸,“下了车我就把她栓我裤腰带上,去厕所都带着,行了吧。” 夏宁西:“……” 吕珮倒没夏宁西这么大的反应,淡淡道:“确定她跟上来就好。” 随后坐回位置,眼神倏地冷下来,死死攥着口红细管,下压,再下压,直到口红被碾压成一摊烂泥。 贺绅一来,朱伊伊就不见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不多时,车停在度假山庄入口。 车上的员工陆续下车,人数清点完毕后,拖着行李箱,跟着山庄接待人员去到各自的酒店套房。 美术部的代领人是吕珮,清点完人数后,在接待证明单上签字。 落完笔,见夏宁西拿着另一张证明单过来,问她:“吕总监,贺总的车还没来,我们宣策部的单子怎么办?” 按理来说,贺绅的车早到了,可他迟迟未来。 “我来签,”吕珮不动声色地问,“看到朱伊伊了吗?” “没。” 吕珮签字的笔锋陡然凌厉,很快又听见夏宁西抱怨:“就她最麻烦。” 她手一顿,漠然的神色倏地缓了缓,唇勾起,又挂起优雅的笑:“夏主管应该不喜欢朱伊伊吧。” 夏宁西被人点破心思,惴惴不安:“我……” “不用害怕,我理解你。”吕珮收起笔,放入口袋,掩去眼底算计,语气温柔地仿佛在帮最心爱的下属打抱不平,“在时瞬工作,谁不是靠着真才实学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的?就连我,跳槽来时瞬之前,那也是做了好几年的亚洲代理人才有资格。朱伊伊她双非学历,业绩平平无奇,能力近乎没有,能有今天这样的胆量和造化,不说背后有人,谁会信呢。” 夏宁西怔了怔,更加印证心底的猜测:“吕总监的意思是……” 吕珮点到为止,不给答案,笑着说她去买饮料,先走一步。 徒留夏宁西一个人在原地困惑。 呆站了会儿,她回房放行李,忙完,抄近路去山庄后院。 寂静无声的圆拱门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车轮辗轧鹅卵石,路边薄冰碎裂,咯吱咯吱。 然后是车门被甩上的闷响,脚步声由远及近。 “还难受?” “嗯。”女人混着沉睡的鼻音吱一声。 男人沉沉叹口气,口吻掺杂一丝歉疚:“接着睡。” 越听越像事后的瘫软。 夏宁西仿佛撞见了什么大秘密,竖着耳朵,躲到墙后。 等人经过后,她才露出眼看。 冬日里男人只穿单薄的衬衫,打着矜贵的温莎结,裤腿熨烫齐整,身形修长沉稳,一贯的难以触及。可此时他怀里抱着一个人,像是不想被人窥见,走小路也得用黑色大衣外套盖得严严实实,只能凭身形看出是个女人。 走路时微微晃动,布料下面的一双小白鞋露出来。 夏宁西猛地噤声。 职场里没几个人还穿平底小白鞋,就连凌麦平时都穿高跟长靴。 只有一个人。 朱伊伊。 她果然耍了不入流的手段。 什么晕车,原来是利用身体干龌龊事去了。 看来那晚,朱伊伊慌慌张张地乘高层专梯下楼,也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怕被人撞见。 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还害她得罪了章特助! 夏宁西为之愤懑的时候,心口又酸的冒泡泡。 她怎么攀上贺总的- 朱伊伊没想到这次孕反来得那么突然,嗜睡还晕车,胃里感觉有两个小人在咚咚咚地赛跑,睡着也不安生。 到了套房内,脸刚捱着松软枕头,立即陷入沉睡。 甚至都没问一句这是谁的房间。 贺绅掸了掸刚披在朱伊伊身上的大衣,上面落了星露,有些潮湿,把衣服挂在一边的衣帽架上,扭头,视线落在朱伊伊身上。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拉开小姑娘羽绒服拉链,脱下,再去脱她的平底白鞋,扔到一边前看了下鞋底——防滑款。 心放下。 还剩下一件阔腿裤。 朱伊伊穿得松紧款,站着不觉难受,躺下很勒腰。 怕惊扰她睡觉,贺绅解开松紧腰间系带,慢慢地、一点点地褪下裤子,脱到膝盖处时,她不耐地蹬脚,踹了他一下。 “……” 贺绅摇头笑笑,劲儿还挺大。 把人剥到只剩下修身衬衣,拉过棉被,仔细盖好。 贺绅这次来跟着来度假山庄,一来是不放心朱伊伊怀孕独自出游,二来他也想出来散散心,想一想他们以后该怎么走。朱伊伊在小事上经常犯迷糊,偶尔摇摆不定,但在大事上她一向有主见。说追他就追,谁也赶不跑;说分手就分手,谁也挽不回;孩子是打是留,全在她一念之间。 他不能用生意场上那套来对付她,逼太紧,惹恼了直接消失。又不能随她去,一不留神就被别的男人趁虚而入。 贺绅长至而立之年,顺风顺水,没有一件违心的事。别人拼命争取的学位、钱财、权利、地位,于他来说,如饮水吃饭般轻而易举。 唯有面前这个人。 跟她分手后,所有的一切全部脱轨。 “伊伊。” 贺绅一手撑着床垫,俯下身,脸贴了贴朱伊伊的脑袋,唇捱着她的耳尖,低喃:“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消气,好不好?” “好不好,嗯?” 温热气息像根羽毛,挠得耳朵痒,朱伊伊被吵到,不满地躲了躲,侧过身睡。隆起的肚皮一下子悬空,不适感袭来,她习惯性地伸腿勾孕妇枕,没找到,腿在被子里不安分地蹬来蹬去。 贺绅还维持方才的压倒性姿势,静静地俯视着。 一秒后,思念逐渐战胜理智。 他摘下眼镜,褪下腕表,扯开领带,所有的东西全都一一折叠好,搁在床头,揭开被褥一角,躺了进去。 身体缓缓往前挪,直至顶到朱伊伊圆圆鼓鼓的肚子,停下,手抬起,轻轻托住。 充当一个人形孕妇抱枕。 腰腹的负重和酸胀消失,朱伊伊眉头一下子舒展开。 迷迷糊糊地想,今天的孕妇抱枕真给力呀。 贺绅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闭眼,用心感受。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同床共枕过。 第50章 老婆,求你让我抱抱。 贺绅为了空出三四天的度假时间, 最近都在连轴转,工作时尚不觉疲惫, 躺下来后,鼻尖嗅着朱伊伊头发的淡香,睡意渐渐袭来。 这是他得知朱伊伊怀孕后睡得第一场沉稳觉。 手掌贴着她隆起的小腹,抚了抚,阖上眼睫,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贺绅被什么缠人的东西蹭醒,素了大半年的男人不经撩, 更何况现在还是温香软玉在怀,他拧眉,蓦地睁眼。 撩开被褥一角, 视线下垂。 漆黑的被褥里探进一丝光亮,隐约可见小姑娘包裹在裸色衬裤下的一双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她咕哝着鼻音,迷迷糊糊地跟八爪鱼一样盘过来,两条腿夹住贺绅托着她小腹的手臂, 磨了又磨, 蹭了又蹭, 直到调整成她舒适的睡姿才停下。 又无辜地沉睡过去。 贺绅浑身僵硬,屏息不语, 被她夹住的手臂绷起青筋, 平稳的呼吸变得急促。 男人的劣根性在此刻暴露无遗。 想亲她, 想吻她, 想弄她。 情.欲翻涌,不受控制, 贺绅目光幽深地靠近,可在咫尺距离时又停了下来,只报复似地轻轻捏了捏朱伊伊的鼻子。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睡得香,让他一个人遭罪。 “你好坏啊,朱伊伊。”贺绅恶劣地倒打一耙,见她蹙眉有醒过来的迹象,立即松手,不敢动弹。 等朱伊伊继续睡过去才重新靠近,碰了碰她的鼻尖。 目光随之柔和下来。 怎么舍得吵醒她呢- 可能是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朱伊伊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再醒来时是被一阵急促电话铃声吵醒。 她颤了颤睫,手臂拿出被子,挡住上半张脸。等完全适应亮堂的光线,再一点一点地睁开。 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吊灯是特制的龙凤呈祥,点亮时,还能看见绘声绘色舞动的金色龙凤。卧室内的矮桌搁置着一个小香炉,袅袅青烟升起。 阳台白纱被风吹起一角,远眺过去,视野开阔,风光葳蕤。 员工套房可没有这个条件。 这里是贺绅的房间。 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套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手机还在催命似的响,朱伊伊循着动静在枕头底下找到,是凌麦的电话,滑过,接通:“喂。” 听出她音色里留有的睡意,凌麦一怔:“合着到了山庄的三个多小时,你都在睡觉啊?” “孕反,没劲儿。” “那你现在好点没?” “好很多了,你打电话给我是怎么了吗?”朱伊伊一边说话一边撑着床褥坐起身,掌心捱到身侧的地方,留有余温。床上还有其他人躺过,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谁。 她打开免提,手机搁一边,下床穿衣服时恍惚间意识到另一件事。 她睡觉喜欢着双腿紧紧夹着孕妇枕头,蹭来蹭去。 可山庄套房里哪来的孕妇枕头。 该不会她今天夹在腿里磨来磨去的的枕头…… 是贺绅吧? 朱伊伊羞愤欲死,没脸见人了。 电话那头的凌麦语气着急:“我们来的时候,在车里吕总监跟夏宁西就问我你去哪儿了,我撒谎说你晕车,去了第三辆。刚刚大家自助烧烤,按人头买食材数量,夏宁西又来问你人在哪,我只能继续骗她你晕车在房间睡觉,谁知道她还不信,说要去房间找你!得亏让我给拦住了,你快下来露个脸吧,不然夏宁西指不定又整什么幺蛾子。” 夏宁西不会无缘无故那么关心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朱伊伊顾不上脸红耳烫,没再耽搁,去浴室洗了把脸,整理好仪容,下楼,赶往自助烧烤的紫竹院。 山庄面积大,朱伊伊赶去紫竹院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里面搭建了烧烤架,露营帐篷,还架好了各种高清摄像设备,听说这里看星空,偶尔运气好会碰见流星。 “伊伊,这里。”凌麦坐在矮桌边招手,面前摆了一盘烧烤,等朱伊伊走过来,把清淡的那份推过去,“快吃,专门给你留的,味道一绝!” 怀孕忌口,朱伊伊只拿了串西蓝花:“你烤的?” “对呀,味道怎么样?” “超好吃!” 朱伊伊挑了几串蔬菜,洒了点孜然粉,咬了几口,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抬眼去看,是几个女员工兴高采烈地边笑边跑,手里还抱着浴巾,她问:“她们去哪儿?” “泡温泉。” “温泉?”朱伊伊来了兴致,转念又想起自己四个多月的肚子,直挺挺的,衣服一脱显眼得很,悻悻道,“算了,人多,我没法去。” “谁说的,有单人温泉池啊。” “真的?” “就知道你没做攻略,度假山庄的特色就是单人温泉池,你想去的话就去啊,两百米开外就是。不过去泡温泉得报备,不然待会儿点人头麻烦。”凌麦叼着一串鸡腿,指了指夏宁西,小声吐槽,“省得她又小题大做。” 朱伊伊点点头,擦干净嘴,走到夏宁西背后:“夏主管。” 正在品酒的夏宁西回头,见是她,眼底闪过一抹异色:“有事?” “我想去泡温泉,所以跟你来报备一下。” “现在知道报备了,刚才来山庄和买食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报备,听凌麦说你晕车在楼上睡觉?”夏宁西晃晃酒瓶,咽下一口果酒后站起来,说话间吐出酒精气息,“真的假的,不会是骗人的吧?” 怀孕最忌酒精,朱伊伊稍稍偏头。 职场呆久了,模棱两可的本事她也学了个七七八八,避重就轻道:“抱歉,之前没注意要点人数,之后不会了。” 这副温和模样堵得夏宁西有火也无处发,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朱伊伊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望着她运去的背影,夏宁西没了品酒的心情,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上午撞见的那一幕。 什么泡温泉,肯定有鬼。 她搁下酒瓶,悄悄跟了上去- 听说朱伊伊去泡温泉的时候,贺绅刚结束与章特助的视频会议。 他来度假山庄不代表是真的度假,集团的事务堆积如山,时时刻刻要与章特助联系进度。 合上电脑,回到套房,被打扫的清洁人员告知:“朱小姐半小时前就下去了。” “去了哪儿?” “员工们在自助烧烤,朱小姐跟朋友聊了会儿天,吃了几串烧烤后就去单人温泉池了。” 贺绅不监视朱伊伊,但不代表任她独自活动,山庄里到处都是眼睛,他不必去问,马上会有人向他汇报朱伊伊在哪、干了什么、身边有没有人。 他略微颔首,看腕表时间,吩咐道:“六点半后准备一份晚餐到409房间,要清淡,营养均衡,”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别放胡萝卜。” “是。” 清洁人员离去,贺绅在套房门口驻足一会儿,折返回书房处理工作。朱伊伊不在,他一个人呆着也没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绅工作时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严肃地审核每一份策划案,通过就签字,不通过就打回去让那些笨蛋重做。 打断他进度的是一通电话,并非私人手机,而是书房的座机。 这是度假山庄内部工作人员才有资格拨通的电话,非必要紧急事件,一般不会擅自打扰。 贺绅停下笔,毫无征兆的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快速地拿过听筒,覆在耳侧,一句“喂”还未说出口,就被那边着急慌张的声音打断:“贺总,出事了!” 握住钢笔的手指骤然一缩,尖锐笔尖“滋啦”一声划破纸张。 贺绅沉声问:“什么事?” 打电话的是度假山庄的接待部经理,颤颤巍巍:“我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单人温泉池有两个女员工因为走路太急,撞到了,一个崴了脚,但另一个摔倒撞到了假山石头,磕碰到肚子还是腰,出血了……” 轰—— 如遭锤击。 耳廓一阵轰鸣,周遭一切全被抽离,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出血”两个字,在空旷的书房里不断回荡。 贺绅右手撑住桌面,细细密密的疼意自胸腔最柔软的地方蔓延开来,快要压得他喘不上气。 怎么会。 明明一小时前她还好好的,窝在他怀里睡觉,特别乖,特别听话。 话筒的声音像一把锯子,锋利的锯齿来回撕扯着贺绅的神经。 他强力保持镇定,深呼吸后再次开口询问,却没想到嗓音沙哑,断断续续:“温泉,池,哪里。” 经理迅速报上地址。 话筒被随手扔在桌面,不小心碰到水杯,杯子骨碌碌地滚到地板,霎时“噼里啪啦”地摔个粉碎。 有一小块飞溅到贺绅的手背,一滑,拉出血痕。 他浑然未觉,以他生平最快的速度地往外奔去。 去往温泉池必须经过紫竹院。 院落种满竹林,大雪初霁,压弯了腰肢的竹条随风晃动,松雪掉落,露出翠绿的根茎。竹林中间的小路全都铺了鹅卵石,石缝里还安了防滑装置,鞋底踏过,碾压出轻响。 贺绅着黑色大衣,大步流星地奔走,风拂过时衣袂翻飞。 紫竹院还有不少在自助烧烤的员工,忽然看见贺绅朝这边走,激动得不能自已,惊讶大Boss竟然也下来一起团建。 “就说贺总来山庄是为了吕总监吧,这不,都追下来了。” “还有更劲爆的!” “什么?” “贺总来到山庄后整整消失了三个多小时,吕总监中间也不在了两个小时,他俩肯定偷偷去哪约会了……” “哦~” 闻声,吕珮笑笑,余光瞥见贺绅,笑容洋溢地更大,小跑着上前,打招呼:“贺绅,你也下来了?” 男人罔若未闻地从她面前经过,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她。 吕珮登时僵在原地。 身后那群起哄的部门同事也尴尬地止了声,谁也没料到,这跟预想的发展大不相同- 温泉池在山庄最里边,那是一座半山开拓出来的,曲径通幽处,与外面的寒风凛冽不同,人一进去就立刻感受到暖意。 因为清场,偌大的温泉池洞也没几个人,但此时却围成了一个圈,被包围的是这次事故的两位女员工。 闷热的环境里,气体挥发更快。 贺绅刚迈步踏进就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像铁锈,黏答答地裹挟着鼻腔,挥之不去。 他飞快的步速猛地停滞。 原来人在恐惧时第一反应是退缩,是逃避,是不愿面对。 哗然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出声道:“贺总来了!” 集团负责人来到事故现场,即便一言未发,光是冷着脸凝视的模样,已然震慑周边,喧哗嘈杂的氛围慢慢地安静下来。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接待部经理,擦着额头冷汗:“贺总,您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这才五分钟不到。 贺绅短发凌乱,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一步一步靠近假山,步伐沉重地像吊了千斤重的秤砣。 屏息,伸手,拨开人群,看向倒在假山边的两个女人。 一个捂着脚喊疼,他有印象,似是叫夏宁西。 还有一个痛的脸发白,眼冒泪花,听见脚步声抬了抬头,是一张陌生的脸。 被一根麻绳揪紧悬挂在半空的心,陡然降落在平地。 不是她。 不是朱伊伊。 她聪明,听话,脾气温和,不喜欢跟人起冲突,连上班迟到挤电梯都不争不抢,怎么会出现这种意外。 他的伊伊一直都很小心地保护自己。 是他关心则乱,从得知出事之后都没顾得上问一句姓名。 无人得知此刻的贺绅卸下一个多重的包袱。 缓过那阵心悸后,理智渐渐回归。 迅速从混乱中跳出、冷静清晰地分析和安排事情,是一个商人的基本能力。 贺绅命人将伤重的女员工送去医院,所有医疗费用全部集团承担,唯独一个要求——务必保证人健健康康。 而后看向夏宁西,询问:“你怎么样?” 坐在地上的夏宁西已经站了起来,她算不得受伤,就崴了下脚:“我没什么事。” “事故怎么发生的?” “我准备去温泉池的,没想到这座假山太大了挡住视线,我跑得时候不知道对面也有人过来,没刹住脚,两个人就撞上了。” “为什么跑?” 夏宁西身体僵住。 她跑这么快当然是为了跟上朱伊伊,一探究竟,可愣是没料到不留神撞了别人,自己还崴一脚! 光是想想,体内就蹿起一股火气。 只是迎着贺绅审视的目光,夏宁西莫名心虚:“就是想去泡温泉,所以跑得快了点。” “这里写着禁止奔跑的提示牌,你看不见吗?”贺绅第一回声色冷厉地训斥一个女下属,“你的眼睛干什么用的?” 温润斯文的上司竟然骂出这么粗鄙的话。 在场的人全都噤声。 夏宁西也愣住了,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瘪着嘴要哭:“贺总,我不是故意的……” “把你的眼泪收起来。” 贺绅表情疏淡:“今天但凡发生在别的地方,人出了事,所有的责任都得你来担,要是被起诉赔偿,你的眼泪一文不值。人命只有一次,开不起玩笑。” 语毕,抽身离去。 但不是折返,而是深入地往温泉池走。 一场无关于朱伊伊的意外就此落幕,可一抹仓惶和抓不住的虚无感,一直萦绕在贺绅的周身。 他迫切想要见她。 迫切地想确定她什么事都没有。 于是脚步越来越快,快得几近残影,直至皮鞋硌到一颗凸起的鹅卵石,贺绅身形踉跄地停下来。 低睫,看着雾气氤氲的地面,突然沉默。 现在的他似乎有些失控。 会吓到她的。 贺绅肩膀松弛下来,脊背抵着墙,无声地冷静片刻,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嘴边。 扣开打火机盖,轻擦一声,火焰燃起。 就在幽蓝色的火光点燃烟蒂的前半秒,一扇门“咔哒”开了。 朱伊伊抱着浴巾,空出来的那只手捧着手机打僵尸,豌豆射手咻地射出一颗大炮,她也跟着“biu”一声。头发,眼睛,脸颊都沾着温泉烘出来的小水珠,亮晶晶的像小星星,走两步就掉一颗。 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像是砸在贺绅的手背,手一抖,火也跟着偏,烟没点燃,反而薄唇一松,烟径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来。 细微的声响传进朱伊伊耳朵里。 她抬头,望了过去,看清来人,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似是有些意外在温泉池碰见贺绅。 朱伊伊眨了眨眼,还没说话,便见男人突然朝她走来,而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这人! 怎么又一言不合地耍流氓啊。 朱伊伊气呼呼地要炸毛,偷偷抱怨他又在捣什么鬼,伸手去推他,却在贴上男人胸膛时,掌心下感受到一阵纷乱的脉搏。 速度快到失衡,仿佛下一秒就要负荷超重而骤停。 她有些被吓到:“……你怎么了?” “别动,别动,”贺绅想紧紧抱住她,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将人环住,低声喃喃,“让我抱抱。” 老婆,求你让我抱抱。 感受一下你平安健康的心跳。 50-60 第51章 “可以让我听一听吗?” 朱伊伊被男人圈在怀里, 感受着环住她的那双手臂隐隐发抖,渗出几分失而复得的惧意。 她呆呆地问:“你是在害怕吗?” 贺绅没说话, 阖着眼,让自己浸泡在属于朱伊伊的味道里,只有这样失衡的心率才能回归正常。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稍微动动脑袋,面朝里,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白皙的脖颈,一层皮肤之下是汩汩流动的、鲜活冲韧的血液。 他往里挪了半厘米,唇贴了贴其中跳动最有力的一根脉搏。 平平安安就是万福。 耳根附近都是朱伊伊敏感点, 一碰就痒,如梦初醒般躲了躲,抵住贺绅胸口的手再次用力, 从他严实如网的怀里钻出来,手指无意间擦过贺绅的手背,触到一滴湿热。 她低头看,是血。 朱伊伊:“你受伤了?” 她要不说,贺绅根本没注意, 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看着虚空的怀抱, 不甘心地握了握空拳。抬起佩戴着银色腕表的左手,手背滑着一条很深的血痕, 因为他一路走来都紧握成拳, 肌理一直绷着, 无法结痂凝血, 这会儿血珠还在往外渗。 贺绅用指腹抹去:“没事,不用担心。” “鬼才担心你, ”朱伊伊又在心底默念一遍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上午在车上还答应得好好的,不找我,不看我,不跟我说话。你看看你现在,不到一天就破戒,连一个商人最基本的信用都没有。” 她在背后比了个中指。 贺绅觑向地面的影子,小姑娘悄咪咪竖起来的中指,一清二楚。 他嘴角弧度上扬:“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走路慢一点。” 朱伊伊觉得他莫名其妙,一会儿抱一会儿笑,现在还对她走路都指指点点:“再慢就成蜗牛了。” “我认真的,”男人脸色倏地严肃而郑重,“就这一件事,答应我,好吗?” 朱伊伊擦了擦鬓角的水珠,揣着东西就走,步伐提起速,看上去不想跟他讲话。 走了几步,停下,别扭地答应:“知道了。” 贺绅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 自助烧烤那会儿朱伊伊只吃了几根烤串,泡温泉的时候就饿得饥肠辘辘,回去前路过几个酒楼装修的商店,进去买了一小袋零食。 回到套间,刷卡进门,跟急得团团打转的凌麦对视个正着。 “伊伊你终于回来了,”凌麦跑过去,两手抓着朱伊伊,跟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地看,“你没事吧?” 朱伊伊一脸懵:“我有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凌麦拍拍胸口,脱去刚套上的羽绒服,躺回榻榻米,“我刚听说温泉发生事故了,夏宁西跟一个人正对面撞上了,她宁西还好只崴到脚,另一个人伤得很重,肚子磕到石头尖,撞得大出血。你是不知道我吓得啊,我以为是你,魂都飞了,正要出去找你呢,你就回来了。” 听着就疼,朱伊伊忙问:“人送医院了吗?” “送了,还是贺总亲自叫人送去医院的呢,医药费也是集团付。” “贺绅?”朱伊伊怔了怔,缓缓垂下眼皮,盯着指腹上未擦净的一点血迹。眼前闪过不久前男人环抱住她时的模样,像经历一场生死劫难后想要拼命抓住点什么,以此来平复那些糟糕到近乎失控的情绪。 他不会也跟凌麦一样误会她出事了吧。 所以才会那么着急…… 害怕。 朱伊伊没撞见那场意外,却也不免心有余悸,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走路还得再慢一点,最好像只蜗牛。 凌麦长舒一口气:“反正你没事就好,伊伊,这事听着就让人后怕,你这几天去哪都跟我待在一起,别自己乱跑了。” 她乖乖点头。 “好饿啊,我们去吃饭吧?”凌麦从榻榻米上跳起来,拿上帽子和口罩要走。 “行——” 门铃叮叮两声响起,伴随着客房服务员的声音:“您好,409的房客们,这里是维挪餐厅专属定制餐,已在六点半准时为您送达,方便出来一下吗?” 朱伊伊:“你定的?” 凌麦:“那可是维挪诶,我吃得起???” 朱伊伊脑海里瞬间跳出另一个身影。 怀揣着迟疑的态度去开门,签完单,把包装精致的一整碟菜肴搁置在桌面,一一摆开,丰富而营养。 “哇哦,这些都是贺总为你准备的?”凌麦看着每个都准备了双份,一喜,“还有我的一份呢,嘿嘿,沾了老板娘的光。” 朱伊伊眉毛一竖:“胡说什么啊,谁是老板娘,我才不要当老板娘,我可是新一代女性。” 她拍拍圆溜溜的肚皮:“小宝也是。” “还没生呢,你怎么知道宝宝是女孩子?”凌麦吃得鼓起腮帮子,想起老一辈封建迷信那套,“都说酸儿辣女,难不成你爱吃辣的?不对啊,你之前也很爱吃酸的啊,那酸猕猴桃,咦,牙齿都掉了。” “不知道,直觉吧。” 想到肚子里的小宝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朱伊伊眉眼弯弯,托着脸,幸福地幻想:“要是小宝是个女孩子,我一定给她买最漂亮的公主裙,水晶鞋,星星书包,还给她编小辫子。” 都说女儿像爸爸,贺绅长得那么好看,小宝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公主。眼睛大大的,瞳孔也亮,小鼻子挺挺的,皮肤也白,关键是智商一定不差! “看你那样儿,”凌麦笑话她,“那是个男孩子呢?” 朱伊伊也想过:“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就给他买奥特曼,变形金刚,打扮成一个小王子。” “还有——”她一字一顿,“不能哄骗女孩子。” “为什么?” “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朱伊伊拍拍她的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强调,“以后记住这句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没用。” “也不一定没用吧?”凌麦贱兮兮笑,“舔舔还是阔以哒。” 朱伊伊:“……” 可恶,真不想当秒懂女孩儿。 凌麦翘脚:“那他要是上小学调皮揪人家小姑娘的头发咋办?” “揍他。” “果然,母爱会终止在一年级上册。” “……”- 另外一边的温泉池,事情了结后,围观群众熙熙攘攘地散了,各自回房。 夏宁西没走,一瘸一拐地跑去廊亭。 她进时瞬六年多,还是第一次这么丢脸。 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一向斯文体贴的上司狠狠训斥,脸都丢光了。高傲的性子一时间难以说服她去接受,捂着脸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眼泪哗啦啦地掉。 “擦擦。”吕珮递过来一张纸巾。 夏宁西抽噎地接过:“吕总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温泉池不小心出了意外,一个女员工受伤,你也崴了脚,疼不疼?”吕珮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将原本是夏宁西的锅给抛到对面身上,安慰她,“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脚步快一点算不得跑,对面的人走路应该注意听和看的。” 她帮夏宁西擦泪,动作温柔极了:“贺总也真是的,怎么能听别人一面之词就怪罪你头上。” “什么?” “从总统套房到温泉池,最快也需要二十分钟呢,贺总五分钟不到就赶了过去,”停了停,吕珮不经意道,“应该是早就听到风声了。” 夏宁西脑中灵光一闪。 是啊,她崴脚撞到人就是为了跟踪朱伊伊,笃定她不是单纯去泡温泉,而是挑个人少的地方干些见不得光的事。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否则贺总怎么会短短几分钟赶到温泉池的门口。 这一切背后未必没有朱伊伊的推波助澜。 夏宁西揉皱纸巾,指腹用力到泛白充血,胸脯起起伏伏。 这口气她咽不下。 吕珮温柔耐心地又递过去一张纸巾:“别急,慢慢来。”- 除却温泉池的插曲,度假山庄的日子安逸祥和,人一舒服起来,时间就溜得贼快。 不知不觉来到团建的最后一天。 回去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所有人准点集合,清点人数后坐专车回去。 见时间还早,不少同事都不急着收拾行李,去了度假山庄的滑雪场玩。 滑雪场在山脚,放眼望去,一片白雪皑皑。 有几个会滑雪的男员工早早穿戴好设备上了场,雪橇板滑过冰面,如离弦之箭般穿梭,身姿飒爽,衣角带风,引来一大片女员工的起哄。 朱伊伊和凌麦到的时候,热闹非凡。 “好多人啊,”凌麦蹦跶起来,指向滑雪场中心,“那是美术部的艾瑞克吧,没想到平时是个闷葫芦,滑起雪来这么帅!” 橇板激起一片雪花,似尘土飞扬,拂过的凛风都是写满自由和落拓。朱伊伊认可:“是挺帅的。” “让姐姐我去会会他,”凌麦原本以为朱伊伊跟她一样坚守单身联盟,谁知道啊,这女人背地里孩子都有了。她这些天时不时看着贺绅与朱伊伊两人藕断丝连,给她整得都春心萌动,“正好来年开春,姐也浪一回。” 朱伊伊叮嘱她:“小心一点。” 滑雪场是孕妇绝不能踏进的地方,朱伊伊等凌麦进场后,自觉地退了出来。她也喜欢雪,找了个铺满防滑毯的空地,坐在干净的长椅上,欣赏一片纯洁无暇的雪景。 旁边几个美术部的女同事在堆雪人。 她们常年跟绘画和建模打交道,各种影视服化道、游戏角色设计、卡通人物形象等等在脑子里一转就能跃然于纸上,跳动在电脑屏幕里,像堆雪人这种工艺更是手到擒来,三两下就筑了个粗糙的模型出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边堆边谈笑,不出半小时,堆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婚纱公主”。 天鹅颈折弯,长腿微曲,娇羞而圣洁。 朱伊伊没忍住夸了一句:“好好看。” 那几个美术部的女同事跟朱伊伊不熟,人却热情:“要拍照吗?一会儿太阳出来估计得化了。” 山上太阳光线强,空顶无遮挡物,这副由人工和大自然完美合作雕砌的作品,也逃不过融化成一摊雪水的结局。 朱伊伊觉得有点可惜,她道了声谢,拍了几张照片,最后一张是她和“婚纱公主”的合影。 拍完,坐回长椅,穿着雪地靴的两只脚晃了晃。 上次情趣玩具的乌龙,给朱伊伊整出阴影来了,吓得她关了一个月的朋友圈。这回久违地更新了一条动态,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简单地发了个九宫格图片。 邹楠是第一个点赞的,评论说她堆得雪人好看。朱伊伊笑着回他,是同事堆的,她蹭照片。 随后又陆陆续续地几个好友点赞评论。 在她欲退出去时,一条姗姗来迟的评论弹出。 [Sei un abito da sposa migliore della neve.] 是贺绅发的。 朱伊伊英语水平不差,但没见过这种长得不太像英文的英文,复制到百度搜索框,只要按下“查询”键,就能得到答案。 她却在那刻顿住。 那枚“Tender”的钻戒在眼前一晃而过。 有时候真相和答案未必是人想看到的,就当是一个不认识的英文句式,一个她接触不到的知识领域,不去看,不去想。 朱伊伊删除搜索框的字母,退出百度搜索,返回朋友圈,删掉了贺绅的这句“英文”。 当作没存在过。 在滑雪场玩了两个多小时,人渐渐减少,凌麦也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和朱伊伊回了房间收拾行李。 下楼前,朱伊伊电话却响了,看眼备注,她犹豫着去到阳台,接通:“有事?” 那边问:“东西收好了?” “差不多。” “那就下来。” 朱伊伊抓紧手机:“下哪儿?” “酒店后门,你下来就能看见车。”似是怕她拒绝,贺绅耐心地解释,“车程一个小时,你中途难受的话可以让车停下来缓一缓,专车不行,人多眼杂。” 这个问题朱伊伊当然考虑过:“可是一会儿点人数我又不在,太可疑了。” “你一致对外说你晕车,坐第三辆人数少的专车,至于其他的不用多考虑,我会解决。” “……嗯。” 跟凌麦说明原因后,朱伊伊拖着行李箱,先一步出了酒店。按照手机上贺绅发来的地址,绕了几圈走廊,找到了后门。 竹影婆娑,假山叠绕,车子隐在中间,司机时不时四周巡视,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见到朱伊伊,立马过来接过行李,放入后备箱,为她打开车门。 贺绅就坐在最里侧闭目养神,左手搁在膝盖处,手背上的血痕已经结痂。闻声,掀开眼,看过来:“午饭吃了吗?” “吃了,”朱伊伊坐进去,调整安全带,放好包,“什么时候走?” “十分钟后。” “这么快?” “跟他们错开,避免撞见。” 朱伊伊“哦”了声,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无聊地头抵着车垫。听说豪车都是真皮坐垫,价格昂贵,材料稀有,她一直都很好奇真皮跟假皮到底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张皮吗? 她偷偷用指甲刮了刮。 贺绅头未动,靠坐着,余光将小姑娘莫名其妙的动作收入眼底。 他表情很淡,突兀地问:“为什么删除?” 朱伊伊刮车垫的指甲差点折断,蜷起,放回腿上,装傻充愣:“删什么,不知道,不记得。” “你的朋友圈。” “你都说我的朋友圈了,删不删是我的自由,”朱伊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心虚,眼神乱瞟,“你家住海边啊,管那么宽。” 贺绅下巴昂起,一一回想起她回复每个人的句子和表情,尤其是那个叫邹楠的人,第一时间给她点赞、评论,比他还快。他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只是看到朱伊伊那条朋友圈时,恍惚间发现她的生活不再如以前那样单调,有很多同事,朋友,还有爱慕她的男人。 而他以前在朱伊伊的生活圈里占有绝对地位,但现在也不是了。属于贺绅的头像和评论淹没在她的评论区里,甚至她愿意,就可以直接抹除。 这是仅从一条朋友圈里就能窥探出的事实。 这种感觉不好受。 贺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朱伊伊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身侧的男人突然用控诉的口吻喊她:“朱伊伊。” “干嘛?” “你真小气。” “……” 后半程一路无话。 贺绅处理工作,朱伊伊安安静静玩手机,以防万一,还贴了两个晕车贴在耳根,嘴里也叼着一瓣橘子。 车程不过一个小时,睡一觉的工夫。 朱伊伊怕跟来的时候那样晕车,没再玩手机,调整好姿势,歪着脑袋准备睡觉。 意料之中的,在开了将近三十分钟的时候,胃里又有两个小人在咚咚跑步,还边跑边打架,比来前那天还要强烈。 奇怪的是朱伊伊并不想吐,而是另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受。 似有什么要冲破屏障。 她没动,也没吭声,手摸着肚子细细感受。 许是她过分安静,反而让贺绅不太放心,合上笔记本,悄悄挪近,观察她的表情。看她眉心皱起,牙齿咬着下嘴唇,似是有些难受的样子,贺绅深深叹口气,将人搂到肩膀上时,问:“不舒服为什么不说?” 她紧闭着眼,一个字也没搭理。 “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贺绅手还僵在半空,将搂未搂,被她一再推拒的薄怒终究还是被担心压倒,淡声妥协,“你不想说话我不逼你,但靠过来颠簸小点,没那么难受。” “听话。” 他无奈地哄了又哄。 朱伊伊小脸却皱得越来越紧,忽然,双睫轻颤,蓦地睁开,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新奇和激动。 她真是个大笨蛋。 这哪里是孕反。 朱伊伊反手抓住贺绅的胳膊,甚至将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抛之脑后,只顾得分享第一次当爹地妈咪的喜悦,眸底闪烁着点点星光:“……它动了。” 男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疑惑。 “哎呀你笨死啦!” 怕那点动静又转瞬即逝,朱伊伊急吼吼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掀起羽绒服和卫衣,贴在一层薄薄的衬衣上。 男人的手掌宽厚而温热,贴上去过了几秒,一直安分的小腹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春雨过后的劲草随风轻轻摇摆,蹭着人的手掌心,小小弱弱的草尖儿可怜又可爱,生怕给碰坏了。 微弱到能忽略的力道,隔着一层皮肤,与它的daddy第一次打了招呼。 贺绅怔愣一瞬,而后倏地明白跟他手掌贴贴的是什么。清隽的眉骨拧开又舒展,微微错愕的目光落在朱伊伊隆起的小腹。 他手抬起,复又放下,极力控制着想要抚摸的冲动欲,嗓音温沉:“我可以听一听吗?” 第52章 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忽然好心疼你。 贺绅的目光像很久以前朱伊伊见过的一款鸡尾酒, 深蓝色的酒液体里放着一块燃烧的冰块,破开冰冷的外壳, 往里探是炙热的火光,灼灼有神。 他在问她能不能听听胎动。 朱伊伊瞥了眼前排眼不管耳不闻的司机,刚才她光顾着开心,急吼吼地拽着贺绅的手就要他钻到衣服里听胎动,倒忘了这会儿在哪。 车上可不止他们两个人。 抓住贺绅胳膊的手渐渐松开,被喜悦冲昏的头脑慢慢清醒,朱伊伊尴尬地轻咳一声:“它就动了一下,又不会说话。” “我想听。” “它连喘气都不会。” “我知道, ”贺绅手还搭在她圆圆的肚皮上,除却一层布料,两人几近是肉贴肉, 彼此交换着体温,他语速缓慢,低沉的嗓音里隐隐窥出几分落寞,“我就是想感受一下它的存在。” 此时正值等红灯,车身随之停下, 窗外不停掠过的风景也像是按了暂停键。 朱伊伊心底的天平摇摆不定, 最终还是羞耻心夺得先锋, 她脸红地抽出贺绅的手,把卫衣和羽绒服往下拽, 理得整整齐齐:“下次吧。”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 “下次”就代表着婉拒。 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过一抹失落。 贺绅不动声色地敛去, 收回手, 坐回原位,在车重新开动呼啸奔驰而过时, 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朱伊伊假装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失意,两只手搭在羽绒服上,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圈:“这是直接回公司吗?” “送你回家。” 今天也算在团建假期里,不用上班,朱伊伊想了想道:“能送我去趟医院吗?” 贺绅斜额,疏浅道:“下次孕检还有16天。” 他记得真清楚。 朱伊伊哽了哽,两根手指绕得更快,像个呼哧呼哧地鼓风机:“不是孕检,我现在算是正式进入孕中期了,得去咨询一下医生关于孩子胎动、胎心的事情,让心里有个底。” 很多新手妈妈没经验,孩子胎心胎动出问题无法及时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上回孕检时,尹医生特意叮嘱她胎动后去医院看看,了解一些孕中期的注意事项。 正好今天蹭贺绅的车,省钱。 嗯,这样一想,他这个daddy勉强还算有点用。 贺绅食指骨节顶了顶镜框:“是我疏忽了。” 随即吩咐司机掉转方向去医院。 去医院的途中,因为得知尹医生不值班,贺绅命人预约了另一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资历老,经验丰富,评价好,是这家医院高薪挖来的高级专家。 医院就在三站后,开过去要不到十分钟。 封闭车厢里弥漫着贺绅身上若有似无的男士香水,像山巅之上的一排排冷杉,提振心神,涤清疲倦。每次朱伊伊闻到这个敦厚成熟的味道,都能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在尘世的喧嚣忙碌中寻找到一处安静独处的庇护所。 可这会儿却让她升起一丝紧张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陪她去医院吧。 还是去妇产科看孩子。 朱伊伊斜坐着,右肩膀贴着车垫,面朝窗外。脑子里突然跑起火车,要是医生问她贺绅是谁,那她该怎么说? “医生您好,这位先生是我孩子的父亲,但不是我的丈夫。”? 神金。 朱伊伊被自己清奇的脑回路好笑到。 没一会儿,车稳当地停在医院门口。 司机下车打开贺绅那边的门,男人长腿迈下,绕过车身走到另一侧,为朱伊伊打开车门,手贴着冷硬的顶部:“下来。” 朱伊伊仰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贺绅的肩膀,宽阔,落拓,像绵延山峰中的一座高脊,强大而安心。 好像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朱伊伊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做孕检时,怕遇见熟人,特意选的一家私立医院,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要么是西装革履的丈夫和雍容华贵的婆婆陪着,要么就是一二三四个家政保姆和佣人照顾着,再不济也有个家人待在身边唠嗑,只有她。 只有朱伊伊一个人孤零零的。 那会儿她怯生生地进诊室时,是一个男医生,问她准爸爸呢? 她是怎么回答的? “孩子没爸爸。” 看医生一脸沉痛,朱伊伊坚定道:“工地上给人家搬砖,死了。” 话一出,医生安慰她好些时候,朱伊伊点头附和:“我也劝过他,干活别太用力,谁知道这个死鬼。” 医生连连叹息,让她坚强,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想得入了迷,朱伊伊险些撞到人,贺绅环过她肩膀,叮嘱:“小心,看路。” 她倏然回神:“好。” 来的路上听贺绅说这是一家新开的医院,不少专家和主任都是从国外高价聘请和挖来的,不少人慕名而来,人流量有些大。 每当这个时候朱伊伊特别害怕撞见熟人,一路低着头,眼睛时不时往两边张望,狗狗祟祟地跟做贼一样。 就连坐电梯都缩在最角落。 等到妇产科楼层,贺绅右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捞,扑了个空。回头看,小姑娘跟缩进壳里的蜗牛一样躲在角落,面对他伸过去的手,犹犹豫豫半天只牵住一个衣角。 他就那么见不得人? 贺绅有些郁闷,无奈地反手扣住朱伊伊的手腕,将人拉过来,并肩走向妇产科诊室:“里面预约的是京城有名的妇产科专家,论医术,跟尹医生水平相当,进去后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 “知道了。” 驻足在诊室门口,朱伊伊挣脱开贺绅的手,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一张眼熟的脸闯入视线,“咯噔”一声。 是他。 室内穿着白大褂正经工作的男医生,竟然是她第一次去私人医院就诊时,听她胡说八道的那个。 怎么会那么巧。 朱伊伊紧绷着双腿踱步进屋,浓烈的消毒水味攥入鼻腔,她勉强淡定些许,安慰自己每天就诊的孕妈妈那么多,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医生工作忙碌,百分百记不住她。 记不住,记不住,记不住—— “朱小姐?好久不见。” “……” 贺绅侧眸,意外地问她:“你们认识?” 朱伊伊张开嘴巴,不知作何回应,半天声如蚊呐:“也许可能大概应该认识……吧。” “熟人?” “勉强算。” 一般人都有些介意熟悉的人看病,心里不自在,更何况朱伊伊还是孕诊,贺绅温声宽慰:“只是就诊一些外在情况。” 被晾在一边的商医生在两人来回扫视,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贺绅身上:“你是?” “孩子的父亲。” 商医生愣了愣,点头,了然道:“继父是吧。” 贺绅:“?” 朱伊伊忙不迭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脚尖点点防滑地板,数着一块砖到底有几个格。她能感受到身边的男人明显不悦,碍于绅士风度,仍是字正腔圆、冷矜淡然地强调一遍:“我是孩子的生身父亲。” “这位先生,为孕妈妈就诊需要全方位地了解生活情况,并非我个人窥探你们的隐私,”医生声色严肃,态度严谨,“所以请你不用为了面子扯谎,这里是医院诊所。” 他幽幽地补:“而且朱小姐丈夫去世的事,我知情。” 病房内死一般的静寂,弥漫着尴尬而诡异的气氛。 须臾,贺绅略显急促地交代医生一句“稍等”,拉着朱伊伊出了诊室,她像个被揪住叶子的柳枝,毫无抵抗能力,一路直奔走廊尽头。 两人怪异的气场和姿势沿途引来打量的目光。 直至贺绅单手推开安全门,走近空无一人的楼道,“啪”一声,门关上,隔绝所有的视线。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朱伊伊。”他幽幽地喊一声。 她一激灵,硬着头皮抬眼,底气不足:“干、干嘛?” 贺绅睨她:“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 朱伊伊紧张地吞咽几下口水,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我当时一个人做孕检,怕医生问这问那,也不想别人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我,就撒了个谎。不都说分手后就当前任死了吗,我就顺嘴一说。” 越说越小声,她自知理亏地摸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歉:“对不起嘛。” 没有得到回应。 安全通道一片静默。 实则贺绅在听到她说“一个人孕检怕医生询问、怕别人用怪怪的眼神看她”时,思绪怔了半拍。 而后如河水涨潮般,四肢像被浸泡在了深渊。 他似乎忘了。 即便他从没承认分手,即便在他意念里朱伊伊迟早都是贺太太,他们会领证结婚,会过得幸福美满。但至少在这段时间,在其他人的眼中—— 朱伊伊是一个单亲妈妈。 没有丈夫,没有陪伴她的家人,形影单只地坐在医院冷硬的长椅上,一个人默默地等待着检查报告。就连碰到好生事端诋毁她“不洁身自好”的畜生,她都无法反驳一句。 她怀孕时才刚满26岁。 大学毕业不过短短3年,职场经验尚且苍白得可怜,面对现代社会对女性一贯的苛刻与指摘,她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选择撒谎,以此来躲避那些唾沫星子。 唾沫星子不会杀人,但能在漫天四海里淹死一个干干净净的生命。 贺绅,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人言可畏的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谁都不能感同身受。 他黑白分明的瞳孔缓缓挪向她的脸,忽然道:“对不起。” 朱伊伊有些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推着往后,温热的大手托住她的背部,眼前一黑,男人身上独有的淡淡男士香水味袭来。 一瞬间她被贺绅抱在了怀里。 他还是用最熟悉、也最能将她严严实实包裹住的姿势,下巴搁在颈侧,双臂环住上身,利用躯体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的方寸之地,又郑重地说了一遍:“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去医院做孕检,一个人等报告,一个人承受着那些异样的打量和风言风语。” “真的,很抱歉。” 朱伊伊一下怔住,无法思考。 贺绅胸腔像是被一把锯齿拉拽,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滴着血。他将朱伊伊搂得更紧,嗓音低沉暗哑:“我没有怪你,我只是……” 忽然好心疼你。 第53章 “朱伊伊,你思想不纯洁啊。” 那六个字徘徊在贺绅的唇边, 化开一片歉意,他低低唤她的名字:“朱伊伊, 你一个人做孕检、拿报告、看医生的时候,有没有恨过我?” 朱伊伊呆了会儿,似乎明白贺绅情绪变化来由,眨了下眼,唇瓣翕动:“你问这些有意义吗?” “我想听一个答案。” “没有恨你。” 朱伊伊从他怀里抽身而出,平淡道:“但也不会喜欢你。” 贺绅亮起的瞳孔再次黯淡下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朱伊伊总是犯迷糊的小脸,这会儿却变得比谁都清醒理智, “但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 她是怀孕了,可没有人规定就必须得为了孩子去妥协、去进入一段她不再期冀的婚姻。单亲妈妈是会很难,可跟朱伊伊持有悲观主义的婚姻比起来,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朱伊伊有时候也会疑问,为什么恋爱时那么相爱珍重的两个人,一旦开始踏入婚姻,就变得算计,心机, 争吵, 利益至上, 彩礼、嫁妆、婚前婚后财产、孩子、家暴、婆媳相处等等各种问题纷至沓来。 婚后的丈夫宁愿去外面花天酒地,左拥右抱, 也不愿意给家里做好一桌饭等他回来的妻子买束花;宁愿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吵一架, 也不愿意温柔地抱一抱他的妻子, 轻轻问她, 宝贝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老公抱抱;婚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婚后每一个字都变成挥向她的拳头,将曾经许诺要好好疼爱的妻子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即便报警也不过得来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然后下一次,挥过来的是更重更狠的拳头。 太多了。 这样的悲剧几乎环绕贯穿着朱伊伊的前半生。 她原本以为贺绅是一个特例,所以她也愿意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跟他一起携手进入婚姻的殿堂。 可结果告诉她,都一样。 贺绅与她交往的初衷,仍旧逃不过男人的劣根性——利用她。 “贺绅,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你不用可怜我,也不用有什么负担,”顿了顿,朱伊伊清清嗓子,轻咳一声,“毕竟,抚养费我还是会找你要的。” 虽然她也很想像电视剧里的女总裁那样,袖子一挥,红唇一弯,男人你那点抚养费我不在乎。 但是—— 贺绅他是真的给得多啊。 “只要抚养费?”贺绅暗淡的瞳孔闪过一丝光亮,似是看到希望,唇不自觉勾起,循循善诱,“不要点别的?” 比如说老公什么的。 “支票吗?也行,”朱伊伊沉吟,“或者支付宝微信,转账快。” “……”- 诊室里商医生刚结束一位孕妈妈的就诊,见朱伊伊与贺绅进来,指了指一边的凳子,示意坐下。 “两位谈好了?” 朱伊伊暂时忘不了自己在医生面前胡说八道的事,露出窘态:“啊,对。” “谈好就行。” 之后是正常的问诊阶段。 医生惯例先询问朱伊伊这次来医院的目的,再是日常生活和身体情况,边敲击键盘输入信息边解释:“胎儿一般在16-18周会出现胎动,部分孕妈妈能感觉到,属于正常情况,不用太担心。” “后面几个月份胎动的频率会比现在多吗?” “并不是,胎动随着孕周变化而变化。孕中期胎儿处于发育期,成长速度快,胎动频繁,到了孕晚期,胎儿逐渐成型,由于子宫内活动范围有限,反而胎动频率会减少。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朱伊伊认真记下,手掌心贴着小腹,眼睛弯成月牙。 小宝以后经常会跟她贴贴啦。 “另外,这个阶段胎儿能感受到爸爸妈妈的存在,可以适当地进行胎教。”医生敲键盘的手停下,瞥一眼站在外侧的贺绅,有意无意地强调,“准爸爸最好一起参与,不能缺席。” 进诊室后一直未出声的贺绅,忽然问:“胎教只有妈妈一个人行吗?” 这话简直是踩着商医生的雷区蹦跶。 身为妇产科大夫,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把工作当借口、不好好照顾怀孕妻子的渣男! 商医生气的吹胡子瞪眼:“你太太怀孕那么辛苦,后面还会出现小腿水肿、腰部酸胀、妊娠纹等问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陪她!不管是作为孩子爸爸还是丈夫都要履行责任,不然你算什么男人!” 这不差似指着贺绅的鼻子骂他不算男人。 朱伊伊脊背生寒,天底下敢这么训斥贺绅的人怕是没几个,就连贺达荣也只不过是借着玩笑的口吻提点两句。 怕场面失控,她侧身偷瞄一眼。 意料之外的,男人神色淡定而专注,见她望过去,唇角弧度不减反增:“听到了?” “什么?” “胎教最好是夫妻一起进行,”他敛住一抹得逞的笑意,有意无意地提醒,“准爸爸不能缺席。” 朱伊伊一僵。 原来他刚才故意当着医生面问的,就是为了挖坑,等着她跳。 资本家的手段防不胜防。 贺绅无视小姑娘飞过来的眼刀,笑着抬手摸摸她圆圆的脑袋,朱伊伊气呼呼地躲开,不让他碰。 小气鬼。 他收回手,揣进衣兜,语调平和地追问:“还有其他方面吗?” 医生:“孕妈妈身体要是出现其他反应,准爸爸可以适当地帮忙舒缓、排解,但注意分寸。” 贺绅:“什么反应?” 医生:“想要同房。” 贺绅:“……” 朱伊伊:“……” “千万注意前三月和后三月不要同房,性高潮会刺激子.宫收缩,对孕妈妈和孩子不好。”医生跟聊家常似的交代,“其余时候,丈夫帮一帮。” 帮一帮…… 怎么帮? 用哪帮? 朱伊伊脸发烫,踌躇半分钟还是打算把实情说出来:“其实我们已经分s——” 话未说完就被贺绅打断:“谢谢医生。” 随后拿过桌面的检查单和病历卡,牵着牵着朱伊伊出了诊室。 走到玻璃栅栏的平台才停下。 下午四点的夕阳金灿灿的,透过天窗照射着玻璃栅栏,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也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拉得长长的。 即便是影子,朱伊伊也比贺绅矮一大截,还不及他肩膀。 “刚刚医生说的话,记得吗?”他问。 “你说哪句?” “准爸爸要帮着孕妈妈一起。” 朱伊伊原本盯着地板上的影子出神,听到“帮”这个字倏地炸毛,消退下去的热意和陀红再次攀上双颊,脚步也挪了挪,跟贺绅的影子拉开距离:“你想得美。” “谁要跟你一起那个,没脸没皮!” 贺绅被骂也没恼,微微错愕后戏谑地眯眼:“我指的是胎教,你以为是什么?” “……” “朱伊伊,”他挑眉,“你思想不纯洁啊。” 朱伊伊恼羞成怒地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检查单和病历卡,揣到自己口袋里:“医生也说了,是最好能一起胎教,不代表一定要。集团事务繁忙,贺总日理万机,像胎教这样的小事就不麻烦你了。” “我不认为胎教是小事。” 贺绅收敛起笑意,走近几步,弯腰,手撑着膝盖,与她保持同一水平高度,目光交汇中,一贯疏冷的眸子里隐晦露出一丝难过:“朱伊伊,你不能剥夺我做父亲的权利。”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朱伊伊的耳边。 车从医院开过时瞬集团,再停在城南旧小区,夜幕四合,霓虹闪烁,路边蒙尘的灯罩随风摇晃,飞蛾扑火,横冲直撞。 她仍在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贺绅很喜欢小宝。 至少目前来看,他算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daddy. 下车时,朱伊伊看了眼身边阖眼休憩的贺绅。 男人眼下泛着浅浅的乌青,在最忙碌的年关跟着她去度假区,说是休息,恐怕觉都睡不够几小时。 司机为她打开车门,右腿迈下,鞋点地,她停了停,突然道:“你想参与胎教也可以。” 贺绅蓦地睁开眼,望了过去,小姑娘没看他,露出的侧脸柔和恬淡:“不过只能固定一个时间段。我想了想,就中午吃饭的那会儿,公司人少,我去你办公室也方便。” 他的伊伊善良,耳根子软。 他还没求就先松了口。 “好。” 朱伊伊不再多话,利落地下了车,往小区走。 走了几步,听到一道脚步跟了上来。 是贺绅。 他追上来问:“明天开始吗?” 看他那副急吼吼生怕她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朱伊伊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昂。” 他点点头,挥手,温声道:“那,晚安。” 朱伊伊切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到一半停下来,看脚边的影子。 贺绅生的高,又跟她隔着一段距离,路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她的脚边。 朱伊伊突然坏笑一下,抬腿,然后。 一脚踩爆他的脑袋。 …… 团建离开京城三四天,今晚回家经过巷子口,朱伊伊后知后觉地发现城南这片地变化了不少。垃圾桶摆放整齐,巷口摊贩都有了规划统一的铺子,行将就木的路灯也换了新的,关键是没了烂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 两边堆积的杂货清除后,路道宽敞不少。 远远地还能望见二楼朱伊伊家的阳台,那里连着厨房,一般这个晚饭的点,她家厨房都亮着灯,朱女士做好饭等她回去吃。 只是今晚她家黑灯瞎火。 朱女士又去打麻将了? 朱伊伊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走到黑漆漆的楼道时,给她妈打个电话。 嘟,铃声却在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传来朱女士幽灵般的声音:“朱伊伊。” 她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身,看见背后跟个鬼似的朱女士,拍着胸口无奈地喊:“妈,你怎么不说话?” 朱女士穿过夜色走过来:“团建刚回来?” 朱伊伊没提医院和贺绅,点头:“对,刚到家。” “坐公司的车?” “嗯。” “一个人?” “对。” “撒谎!”朱女士看向朱伊伊的两只眼睛格外亮,像空中猎物的鹰隼,闪着精明审视的光,“我刚进小区的时候,明明看见你从一辆车上下来,后边还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你这个死丫头,又想骗你妈呢?” 要遭。 朱伊伊因为朱女士最近心思都扑在老年大学上面,没多数落她未婚先孕的事,理所当然地放松警惕。 谁料这个节骨眼上被撞见。 千妨万妨,竟然漏了朱女士火眼金睛。 朱伊伊大步一迈,挡在楼道的门口,僵硬地牵动嘴角:“你看错了,那是我工作室的合作伙伴,叫邹楠,上次跟你提过的,忘了?” “真的?” “真的,”她竖起三根指头,“我发誓。” “鬼丫头满嘴谎话,我不信你,我自己去看。”朱女士一把拂开朱伊伊,抱着势必弄清楚的决心,大步往外走,“最好是你那个叫什么邹楠的同事,要是你前男友贺绅,我这次一定要问清楚他跟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朱伊伊心头“咯噔”一声。 她妈是个死缠到底的性子,这会儿要是让她碰见贺绅,还知道孩子是他的,明天她就会被压到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台上,盖上大大的一个“已婚”戳。 天都塌了。 第54章 他的吻,扎腿。 朱女士是老年大学有名的健走达人, 这会儿卯足劲往巷子口奔,朱伊伊怀着孕不敢跑, 只能小步子追。 内心祈祷贺绅的车已经开走了。 “妈,刚送我回家的真是同事。” 朱女士充耳不闻,健步如飞地穿过巷子,四周环视一圈,视线定格在路灯下的一辆黑车。 “差点让你跑了。” 朱伊伊跟上来的时候,朱女士已经走过马路,径直跑到黑车前,用力拍着人家车窗:“出来, 给我出来!” 她心跳漏了半拍。 贺绅还没走? 朱伊伊暗叹今晚定是个不眠夜,提着步速过去,拽着朱女士的胳膊:“妈, 你冷静点。” “冷静什么冷静,我喊了那么久都不下来,肯定不是你同事!”朱女士扒着车窗往里望,百分之二百笃定里面的人是贺绅,“贺绅, 是不是你, 你给我出来——” 另一边的车门被猛地甩开, “咚”的一声重响,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手里紧紧拽着皮带, 眼露凶光:“他妈的死婆娘, 打搅老子好事儿, 欠揍?” 母女俩僵的像个木头桩子。 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男人半敞开的裤子,缕缕光线下, 黑色裤子上隐隐泛着白光,似是什么黏腻腻的液体。 一秒后明白过来,车里刚在做见不得光的事,被她俩大吵大闹一番扰到兴致,没准都吓软了。 朱女士顿在半空的手臂放下,理不直气也壮:“这是大街上,你在这干丑事,还不让人说了?” 男人被堵得哑火。 朱女士是暴脾气但不蠢,见好就收,拽着朱伊伊就走:“死丫头,你该不会是坐这车回来的吧?” “妈你觉得可能吗?”朱伊伊想想那场面都恶心。 “那倒也是。” 走到小区门口,上楼回家,进屋,关门,摁亮玄关的门灯,朱女士对看见的高个子男人仍耿耿于怀:“真不是贺绅?” “不是他。” 朱伊伊强装淡定:“我跟他早断了。” 朱女士眯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实性。朱伊伊不擅长撒谎,汗如雨下,磕磕巴巴地还没说话,忽然听见朱女士叹息一声:“算了。” “我的女儿我还不了解吗。” “不管是不是贺绅的孩子,你跟他分手,肯定是他不好。” “天下的男人都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 “坏得很。” 时隔多年,朱女士第一回在朱伊伊面前提起父亲这个“禁忌”。 “这段日子妈也想了很多,你不想结婚,最大的原因还是在我。”朱女士走到桌边倒水喝,淅淅沥沥的水响混着她不再年轻的声音,“那个死鬼抛弃咱们娘俩二十多年不闻不问,咱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我女儿照样有出息,还能让我上老年大学呢!” “你要是真不想结婚……”朱女士深呼吸,做了这辈子最大的让步,“那就不结,孩子生下来妈给你带。” 语毕,偷偷摸了下眼睛,回了屋。 朱伊伊看着紧闭的房门,慢慢垂下眼,手贴着胸口。 她妈终于不逼着她结婚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上班。 朱伊伊跟凌麦事先通了气,最近几天都不跟她一起吃午饭,凌麦撇嘴控诉:“见色忘义,旧情复燃。” 朱伊伊毫不犹豫地给她一拳。 等部门里人都走光了,朱伊伊才偷偷摸摸地去到电梯处,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后,拿出高层专梯卡,“嘀”一声,电梯缓缓下落,停在宣传策划部的楼层,感应门往两边开。 她迅速地进去,摁了关闭键。 一路直达顶层总裁办。 出电梯时,朱伊伊胆战心惊,去总裁办难免会撞到秘书部的人。 没想到踏进走廊,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所有透明玻璃门全都安上百叶帘,盖得严严实实,走廊的边缘也全部安装镂空屏风,这下就是大摇大摆走过去一头牛都没人注意。 能进总裁办的人果然不一般,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这效率也太高了。 缓步到门口,朱伊伊屈起食指扣了扣。 “进。” 她推门而入。 贺绅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工作,见她进来,翻合同的手停住,继而合上。走过去,领着她去到落地窗前的长桌,上面是两份午餐:“今天炖了黄鳝汤,尝尝合不合胃口。” 朱伊伊很少喝除了鲫鱼豆腐和玉米排骨之外的汤,听完,打开面前的汤盅,视线触及里面的一条东西,手一抖,盖子“啪”地一下砸到碗:“贺绅,有有有有蛇!” 贺绅捡起汤盅,重新盖上:“不是蛇,是黄鳝。” “那我也不吃,”朱伊伊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蛇,网上刷到都会起鸡皮疙瘩的程度,此刻头皮发麻,好脾气都要破功,忍不住想尖叫,“你快拿走。” 贺绅快速将汤盅拿到桌子另一边,觉得不够,直接端到了办公室门外。 朱伊伊一脸气闷,语气幽怨:“你故意报复我吧?” “没有。” 贺绅专门聘请了营养师,据营养师介绍,黄鳝含有丰富蛋白质和氨基酸种类,味道鲜美,适合孕妇滋补,他才会采纳今天午餐的菜单,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在爱人这方面,他好像是一个十足的差学生。 如果今天这份午餐是考试,他一定是零分。 贺绅眉头拧了拧,素来骄矜的人竟然有丝沮丧:“抱歉,是我不好。” 朱伊伊也并非真的责怪他,就是单纯被吓到。 那么一长条黄黑条纹的动物,乍一看,真的很像蛇。厨师也真是的,煲汤就煲汤,好歹切碎嘛,还非要盘成一个圈圈,吓死人。 她拿起筷子戳碗,别扭地咕哝一句:“吃饭吧。” 算是揭过刚才的小插曲。 除了膈应人的黄鳝汤,其他菜品像焗银鳕鱼、龙井虾仁、水晶肴蹄,还有清爽可口的糖蒸酥酪和栗子糕,都堪称美味佳肴。 朱伊伊吃得肚子撑得慌,倒在椅子上休息。 贺绅吃得很少,不知是不饿还是胃口不佳,挑挑拣拣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净嘴,漱完口,吩咐人进来收拾。 碗碟叮当,一番忙完,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总裁办的通风系统应时关闭,换上清新淡雅的味道。 朱伊伊望着光洁的天花板,晃了晃腿,还是强迫自己面对现实,主动问:“现在要开始今天的胎教吗?” 贺绅:“昨天我咨询了尹医生,她说,夫妻一起看胎教动画,一起听歌,一起给孩子讲故事,都算是胎教,并没有固定的形式。” 朱伊伊起身,走向沙发,歪了下脑袋:“那今天?” “先看胎教动画。” 贺绅准备了一个全新平板,递了过去:“看看哪个感兴趣。” 平板里全都是胎教相关的软件,清一色的卡通动画,古今中外种类齐全。很难想象贺绅一个集团Boss,绷着一张脸到处搜寻胎教动画的样子。 大老板就是不一样,下载动画都比普通人拼。 朱伊伊啧叹不已,挑了几分钟,选择了一个勉强看上去没那么无聊的青蛙王子。点开视频,有十分钟的时间,她抱着平板,蹬掉雪地靴,窝到沙发上看。 刚坐稳,身侧的位置跟着下陷,男士香水混着一点淡淡的墨水香味飘来。 贺绅坐在了她的旁边。 距离很近,近到朱伊伊耳边全都是他均匀清浅的呼吸声,频率快慢一清二楚。两人的大腿也将贴未贴,他稍微动一动,就蹭到她。 “喂。”她吱一声。 “嗯?” “你,”朱伊伊冷酷无情地一指,“给我坐那去。” 贺绅掀开眼皮看,是距离这边十万八千里的门口沙发,气笑了:“你打算让我八仙过海吗?” “……” 为了小宝,为了小宝,为了小宝。 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胎教而已。 朱伊伊给自己做了半分钟的心理建设,重新投入胎教动画。 看了一会儿,动画弹出提示:“现在请视频前的孕妈妈注意,把手正面朝上,张开。” 她认真地照着指示做,手掌心朝上,往右移动,再移动。 忽然,贴上男人宽厚温热的胸膛。 心跟着指腹触动了一下。 此时动画传出声音:“请孕妈妈认真观看准爸爸的眼睛、鼻子、嘴巴,用心感受丈夫的心跳。子宫内的胎儿将通过心脏、血管、精神,与妈妈一起感受爸爸的存在。” 朱伊伊久久未有反应,目光像是被牵引一般,随着动画慢慢描摹过贺绅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后是微薄的唇形。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吞咽一下。 只是忽然想起来,贺绅喜水。 无论工作还是休闲,他总会喝纯净的温水,所以春夏秋冬,他的唇都不会干燥。 一直都是润的。 亲吻和舔上去的时候都很温柔,不扎脸,也不扎腿。 唯一觉得扎的时候,是贺绅清晨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下巴处长出点点青色胡茬,亲上去,特别扎腿,嫩白的肉一下子就红了。就算嘴唇很快能被水浸润,动作再温柔,朱伊伊也会觉得扎腿,然后小小地揣他一下,让他起来。 她丝毫未察觉自己盯着男人的嘴看了许久。 久到贺绅眼神渐渐变深,呼吸变重,喉结不着痕迹地来回滚动。 “好,现在请孕妈妈收回手掌。” 机械女声倏地响起,惊扰一池春水。 朱伊伊恍然回神,情绪微乱,“咻”地一下缩回手,正襟危坐地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仅十分钟的胎教动画已经来到末尾。 青蛙王子找到了青蛙公主,互表心意,喜结连理,孕育了一只可爱的小青蛙。虽然日常觅食过程中,青蛙王子和青蛙公主总会因为一些琐事而产生分歧和吵架,但每一次都能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而小青蛙也正是在爸爸妈妈的相爱中学到为人处世的道理,成长为一只聪明优秀的青蛙。 视频末梢再次响起机械女声:“只有爸爸妈妈相爱,孩子才能感知世界的和谐。各位准爸爸们,请一定要在孕期对准妈妈多表达一些爱意,这样宝宝才能感受到爸爸的爱。” “那么现在,请屏幕前的准爸爸们对孕妈妈说一句爱吧。” 视频黑屏,标识结束。 办公室陡然陷入沉寂,仿佛触碰到禁忌话题。 朱伊伊长睫轻颤,把平板还了回去,拍拍腿,甩了甩发麻的手臂,故作轻松:“好了,今天的胎教结束,我先下去工作了。” 贺绅没接,双手搭在膝盖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伊伊心跳倏地加快,似是能预感到男人下一秒会做些什么,把平板丢在沙发上,抬脚就走,手刚握住门把柄,身后人有了动静:“还没结束。” “还有最后一项没做。” 午光微弱,深冬鸟鸣低浅,朱伊伊往下摁门柄的动作停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她偏了偏脸,面庞柔和恬淡,耳朵听见男人在逐渐向她靠近,直到停在咫尺处。 他说:“朱伊伊,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爱你。” 是一个笃定口吻的陈述句。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 温暖的办公室忽然渗透进寒冬的丝丝凉气,阒寂无声,朱伊伊胸口轻微起伏,拉开门,出去。 “我不想听。” …… 凌麦刚吃完饭回到部门,看见朱伊伊步履匆匆地从电梯里出来,大步走到工位,发了两秒的呆,一屁股坐下,把脸埋在胳膊里,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干嘛。 “伊伊,你下来啦?” 装死的人没劲地哼一声。 “咋了,蔫不拉几的?” 朱伊伊在双臂包围的漆黑空间里深呼吸数次,抬起头,恢复冷静模样:“没事,吃撑了。” “骗人,”凌麦跟她一样趴在工位上,食指点了点朱伊伊的眼角,“红红的。” 哭啦? 朱伊伊眨眨眼:“犯困,打了个哈欠。” 凌麦起身伸个懒腰,勾着朱伊伊的胳膊:“走,陪我去楼下咖啡厅买杯饮料,吹吹冷风就清醒了。” 两人离开部门。 夏宁西从一堆设计图纸里抬头,右手迟缓地转了转电容笔,眼一眯,笔“啪嗒”一下被她甩在平板上。 拿过手机,点开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喂。” “吕总监?我,夏宁西。” “有什么事吗?” “我发现朱伊伊今天有点不对劲,她像是哭了,不开心……” 电话那头的人慢悠悠地嗯了声,谈不上关心,也谈不上漠然:“夏主管跟我说这个是?” 夏宁西:“像朱伊伊这种走歪路破坏职场风气的人,谁都看不惯。难道要放任自流吗?” 就怕不出几个月朱伊伊就顶了她这个副主管的位置。 更别说还有Amy在背后搞鬼撑腰。 “夏主管的意思是?” “这样的人不该留在时瞬集团。” 第55章 白干,但有老婆,稳赚不赔。 第一天的胎教是看动画, 第二天是一起听歌,第三天则是讲故事。 不过中午因为Amy临时打来视频, 朱伊伊忙着记录和分配任务,耽搁时间很久,没去总裁办。 中午讲童话故事的胎教由此挪到了下班。 京城的天气总是一惊一乍,晌午霁阳,傍晚天灰蒙蒙的,乌云压顶。 分不清是要落雪还是下雨。 朱伊伊害怕下冻雨,整个路边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行人车流交通堵塞, 每年都得政府派人清扫街道,延迟上下班的时间。 别提她还怀着孕,担心脚滑。 等到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 朱伊伊关掉桌面的暖风机,盖上马克杯,收拾完东西,在包里摸索电梯卡准备上楼。 “叮”的一声,门先开了。 男人褪去西装, 换了一席休闲的深灰大衣, 腕肘垂挂着一条酒红色围巾, 看款式,是女人的。开门见到她, 贺绅毫不意外, 从容地举起围巾:“外面风大, 围着。” 朱伊伊没接, 望一眼电梯:“不是去你办公室吗?” “今晚临时去国外出差,航班定在七点半, 时间不够,”贺绅举着围巾的手臂在空中僵滞了会儿,收回,启唇解释,“待会可能下冻雨,先送你回家。” 集团负责人突然加班和出差是常事,这点朱伊伊理解。从公司到城南,车程大约二十来分钟,讲个胎教故事足够了。 “行,走吧。” 她没接他的围巾,直接下了楼。 宾利车平稳,因为下雨,速度甚至比平时还要慢。 朱伊伊坐在后座几乎感受不到颠簸,稳得像平地,两根手指在大腿上来回走路:“胎教故事我存到微信了,就十来分钟不到,车上解决?” 贺绅放下装有合同资料的密封袋,搁置在手边,掀开眼皮,望向前排司机。 司机心领神会地升起隔板,将封闭车厢隔绝出两个空间。 “你选了什么故事?”他问。 “小王子。”朱伊伊点开节选的一段,拧着眉,纠结得很,“你来读,还是我来读,还是一人读一段?” 小姑娘犯迷糊的样子实在可爱。 胎教弄得像上台朗诵。 贺绅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看,唇角弧度止不住上扬:“你今天上班消耗太多精力,不胎教了,你睡会儿吧。” 她确实有些累,至于睡意,则是上车就犯困的老毛病。 朱伊伊也不强求,脑袋一弯,浅眠休息。 半梦半醒间,时间走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城南。 刚停车,雨势就转急,雨珠混着小冰雹拍打得车窗滴滴答答,还真是要下冻雨的架势。 司机升起隔板,送过来两把伞。 朱伊伊撑开一把,站在雨幕下,周遭的寒气似要将她裹挟。她哆嗦着回家,没走两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灌风的脖子被毛茸茸的围巾裹住。 贺绅站在风口的位置,没撑伞,任雨打湿肩背:“这次出差是跟南尔一起去和对家公司谈判,顺利的话三天内解决。我不在京城,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得好像世界没了他就不转一样。 自恋狂。 朱伊伊切一声,在心里掰着指头数,她乖乖吃饭,安稳睡觉,每天都有做半小时的孕妇锻炼操,明明就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拢了拢围巾,撑伞的手还是往男人那边斜了点:“知道了,孩子有问题我会跟你说。六点四十了,你快走吧,一会儿误机了。” “错。” 她懵懵地“啊”一声。 贺绅将她的手摆正,确保没有雨丝飘进来打湿她,认真道:“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这次出差比平常时间还短,按理,贺绅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不知缘何,灰蒙蒙的天气,朱伊伊单纯柔和的面颊,或者是这与诀别十分匹配的寒冬腊月,让他心底,难得有一丝慌促。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朱伊伊,别怕麻烦我。” 晚上七点半,京城国际机场的一趟航班起飞,在层层叠叠的乌云里盘旋一阵,奔向遥远的国度- 翌日,整座京城依旧笼罩在乌云之下。 黑漆漆的,沉甸甸的,行走在雾霾与狂风中的上班族每个都压抑沉闷,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气洋洋。 朱伊伊也不喜欢阴雨天。 到公司,听凌麦说Amy明天就回来,还给她俩带了国外的特产,不知道是吃的还是标志性装饰品或服饰。 聊着聊着,说起了时瞬集团这几天的一场风波。 凌麦是个小灵通:“咱们集团近两年在拓展新媒体领域,尤其去年,除了几部大制作影视剧,还设计出品了一款爆款网游。这次的官司听说就是游戏出了纰漏,洛杉矶的一家老牌游戏公司,说咱们的游戏抄袭,什么角色技能,服装设计,全都抄的他们,影响可大了。” 朱伊伊回忆了下:“是那款多家联名的竞技类射击游戏吗?” “对,就那款,好多明星代言,我看啊肯定是对家公司看咱们集团利滚利,眼红,故意泼脏水。” “有道理。” 时瞬集团在业内口碑独占鳌头,贺绅又是那样一个高要求的领头人,所有项目他都会一一过目,就算有抄袭的苗头,那也会被他捻灭在摇篮中。 大抵只是一场乌龙。 朱伊伊没有把过多的心思放在这上面,兢兢业业地整理年度报表,这样Amy回来就能直接开例会,会节省很多时间。 没想到最后一步卡在邹楠工作室app设计源文件上。 “麦麦,工作室的源文件你那有吗?” “没,U盘要爆了我就没存。” 朱伊伊暗叫一声完蛋,她是这次项目的组长,所有的源文件她必须全部上交留证。但贺绅拷进她U盘里的源文件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了,反复点击,弹出的都是“底件不同”。 难道要专门打电话找贺绅? 手机在虎口转几圈,朱伊伊盯着电脑屏幕出神,须臾,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 怕打扰他工作,只发了个“在”试探。 十秒之内要是没回,她就撤回。 事实上才过去第五秒,朱伊伊就撤回了那条消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手机熄屏,被她反扣在桌面。 正打算重新调出失效的源文件检查时,手机嗡嗡震动,提示来电。 她抓起手机露出一点空隙,微弱的光芒,页面上是一串熟悉的号码。 贺绅打来的电话。 心虚作怪,朱伊伊立马按下静音键,把手机扔进口袋,去了无人处的走廊尽头,压低声音接通:“喂?” “怎么突然发消息给我?” 他看到了那个试探的“在”字。 百忙之中还打扰他,朱伊伊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事,就是上次上次你拷进我U盘的源文件失效了,我做年度汇总需要一份,你方便让章特助去你办公室传一份给我吗?” “他不在公司。” 意思是这个忙帮不了。 朱伊伊无声叹气,她猜到过这个结果。那可是总裁办,电脑里装得全是集团机密文件,除了贺绅,谁都没有资格随意进出。 她失落地耷拉下眼尾:“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密码是你生日。” 朱伊伊大脑空白一瞬:“什么密码?” 电话另一头的贺绅不知身处何地,呼哧的呼啸风将他的嗓音吹得断断续续,还伴随着空灵的回响,可能是怕她听不清,语速极为缓慢:“办公桌的电脑,密码是你的生日。打开,点进最下角的一款设计软件,密码还是你的生日。调到那天的日期,就会看到使用历史。” 总裁办的电脑密码,他竟然就这么坦荡荡地告诉她。 朱伊伊的心神似荡起微波,忽远忽近,雪地靴抵着洁白墙壁无意识地蹭,声量低不可闻:“为什么。” 为什么用我的生日。 为什么告诉我总裁办机密电脑的密码。 为什么不怕我泄露出什么。 比起贺绅的提防与猜忌,朱伊伊更怕、更难以抵抗他无条件的信任,沉甸甸的、炽热的、无惧的。某一瞬间,足以撼动她内心的那座天平向他倾斜。 “你不会,”他轻语而坚定,“我知道。” 男人的声线低沉好听得如仲夏夜的蝉鸣,驱散了寒冬腊月的丝丝凉意。 朱伊伊被他笃定的口吻说得脸热,好像她多喜欢他、多舍不得他、多为他着想似的。她恼羞成怒,故意呛他:“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小心我晚上就把你电脑里的商业机密给卖了,让你倾家荡产,以后给我打工,你当牛马,我当老板。” 她化身邪恶资本家:“月薪一毛。” 贺绅笑声清沉:“白干也行。” 白干,但有老婆,稳赚不赔。 …… 得到贺绅许可,朱伊伊没急着立刻去总裁办,怕撞到秘书部的人,等到下班的点,集团部门的灯一个接着一个关闭,寂静无声之后,才刷卡进专梯,去了顶层。 即便有大Boss的特例,她全程都没乱瞟一下,拷贝完就离开。 回部门拿包和外套,意外地发现夏宁西去而复返,坐在工位上捣鼓电脑,看见她,少有地没发难。 只是擦肩而过时,眼神意味深长。 朱伊伊没多想,落后几步离去- 一夜好梦,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离春节的日子越来越近,清晨下楼,小区街道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贴满了福字。 公司里也吵吵闹闹的,许是年假将至,乘电梯和经过走廊都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员工聚集在一起说话。 走到办公室门口,朱伊伊脱掉厚重的大衣,踏入的那一秒,喧嚣嘈杂的部门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明亮宽敞的环境透露出一股诡谲。 她奇怪地放下包,叠好衣服放进储物柜,回到自己的工位,屁股还没坐热,办公室的门被人“咚”地一声重重撞开,凌麦急匆匆跑来,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扯,气喘吁吁:“伊伊,你跟我来,快。” “怎么了?” “出事了!” 朱伊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迟钝地跟着她跑出去,怕自己弧度越来越明显的小腹暴露,边提速边拽着衣服遮挡。 从员工办公区到宣传策划部主管办公室,一路都有人指指点点,若有似无的打量如影随形。看一路拽着她的凌麦满头大汗,脸色焦急,朱伊伊再迷糊也察觉出了什么岔子。 而这岔子大概率与她有关。 朱伊伊停下步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凌麦喘了几口气:“最近集团陷入游戏抄袭风波,原本以为是对家公司眼红故意没事找事,可昨晚上高层收到消息,是咱们集团的内部机密文件泄漏!对家公司高价买走后提前开发设计出来,现在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说时瞬抄袭!” 时瞬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大集团,跟对家公司谈判或是打官司每年都有,但至今还没出现过商业间谍和机密文件泄漏的事,在年关边上发生这种意外,引起公司上下重视,无可厚非。 贺绅是一个成熟的商人,揪出幕后始作俑者,于他来说不是难事。 朱伊伊从不怀疑他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能力。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等等—— 望着凌麦欲言又止而交集的脸色,沿途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还有进办公室时诡异的氛围,一个荒诞的念头涌入脑海,朱伊伊足足僵滞了半分钟,才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现在集团上次怀疑泄露机密的人……” 凌麦:“是你。” 朱伊伊大脑轰地沉沉炸开,一片空白,寒意自脊背攀升至头皮,发麻发胀。眼球干涩地转了几圈,大脑如同锈迹斑斑的螺纹般,卡壳一阵后迟缓地继续工作:“为什么会怀疑我?” 凌麦:“有人举报你这段时间多次私自出入高层,调取的监控录像里,昨晚只有你一个人下班去了顶层,进了总裁办。” “我是去拷贝源文件,贺绅允许的。” “我当然相信你啊笨蛋!”凌麦着急地戳她脑瓜子,“关键是别人信不信,我清楚你跟贺总之间的关系,其他人不清楚啊,一会儿他们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她该怎么说。 嗯,贺总是我前任。 对,他还是我孩子的爹。 哈,我跟他一直地下恋,还差点领证结婚生娃那种,你们不知道吧,嘿嘿。? 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朱伊伊肩膀倚着墙,闭眼,一手揉着胀疼的眉心。 没想到贺绅刚走,她就引火烧身。 解释就意味着她与贺绅之间的一切全都暴露,没准还会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浪,什么勾引、未婚先孕、野种各种难听的词纷至沓来。可不解释,她得背黑锅。 一时间骑虎难下。 “伊伊,”沉默片刻的凌麦忽然问,“贺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朱伊伊怔了怔,记起昨天中午的那通电话。 她问,不怕我泄漏什么。 他说,你不会,我知道。 态度中的坚定和毫不犹豫,是不是能私心地认为,他会站在她这边。 不等朱伊伊回答,主管办公室的门先一步被人从里拉开,宽敞的办公室里站满一圈。 最外围几个身着西装、佩戴工作牌的男人,是公司总务部和治安科的,桌上摆着三台电脑。电脑屏幕分割成九宫格形状,每一块状的场景都是各个角度切入的拍摄画面。 为首的男人是治安科科长,审视门口两人几秒,最后定格在个子偏高的朱伊伊身上,神情严肃:“你是宣策部朱伊伊?” 那是一种比利爪还要攻击的眼神。 先入为主,咄咄逼人。 若是以前,朱伊伊一定茫然无措到了极点,委屈害怕,慌乱到将自己藏起来,缩进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蜗牛壳里。 读书那会儿,班里男生假借开玩笑实则戏弄她“胸大是被男人揉的”、“大腿间缝隙宽看着就不正经”;同桌丢了钱,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地第一个冷着脸问她,见没见过那笔钱;还有那群自诩成绩优异的女生,指责她的内向不合群为“故意勾男生注意”,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砸来,砸得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肩膀颤抖,两条细胳膊撑住的那柄名为“自尊”的伞,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这些年她还是有点长进的,至少这一刻,惊惶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是我。” “经人举报,你曾经多次进入高层和总裁办,并且事先没有任何报备。”科长按就近原则转过一台电脑,握住鼠标拖动时间轴,停在一个较为清晰的画面,画面中央的人正是朱伊伊,他一指,“对此,你作何解释?” 朱伊伊瞥了一眼,认出是昨晚她去总裁办拷贝源文件的时候。 她蹙了蹙眉。 要是别的时机,她还能把章特助拉出来挡一挡,可偏偏昨晚章特助和贺绅都不在。 事情比想象之中还要棘手。 见她皱眉不语,科长冷着脸呵斥:“说话!” 集团机密文件泄漏非同小可,往小了说,不过开除一个内鬼,往大了说,真追究起来,他们这群总务部和治安科的一个都逃不掉!想到人近中年还可能面临对饭碗的风险,办公室里的人没一个有好脸色,尤其是治安科的科长,先前朱伊伊是正常刷卡进出,不曾触动警报声,他们习以为常地以为是公司高层,直到今天接到举报,这个频繁进出高层、甚至随意进入停留高达数分钟的人,竟然只是一个部门的小职员! 这个疏忽他们难辞其咎,降薪还是降职都好说,要是被辞退就糟了。唯一一个补救的方法就是在贺总回来之前,先逮住内鬼,将功赎过。 科长:“你最好搞清楚现在的情况,集团的机密文件已经泄漏了,到时候一查就知道是谁在暗中捣鬼,你最好现在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为什么会出现在总裁办?” “……找人。” “找谁?” “章特助。” “找章特助做什么?” “问他一些关于工作上的事。” “你是把我当傻子吗,找章特助找到总裁办?”科长气得七窍生烟,“你怎么不说你去找贺总啊。” 朱伊伊叹气:“好吧,我就是去找贺总。” 科长气得指她:“你还真把我当傻子!” 朱伊伊:“……” 第56章 “朱伊伊,我们公开吧。” “朱伊伊, 你别在这里给我混淆视听,”科长收敛怒意, 点出正题,“我们调查过,夏副主管那边没有你事先报备的记录,你是擅自闯入高层。” 朱伊伊眼波微转:“我跟Amy姐报备的,她是主管。” “她人呢?” “出差去了。” “你现在给她打电话!” “这会儿她应该在飞机上,打不通。” 事情骤然进入僵局,科长始料不及地哑了声,回头看几眼身侧的其他同事, 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一面之词能不能信?” “确保万一,等人回来再说吧。” “只能先这样。” 话音将落,一道敲门声响起:“等一下。” 夏宁西手里举着一张银色磁卡, 夹在手指间晃了晃:“就算她跟Amy报备了,那这是哪来的?” 众人看向她扬起的手。 科长认出来:“高层专梯卡?” 集团里每位高层的磁卡用鎏金印烫了名字,这一张却没有,要么是总务部偷来的,要么就是耍了非法手段私自打造的。 不是别有用心的人谁会用得着这个。 “谁的?” “朱伊伊包里翻到的。” 仿佛拿捏到了朱伊伊的死穴, 科长竖起眉毛, 将磁卡“啪”地一下拍在桌面:“这张卡哪里来的?是不是总务部偷的?” 另一个总务部的人瞬间急了:“这可不赖我们啊, 有心偷卡,防不胜防。” 卡不卡的朱伊伊不在乎, 但她的包在夏宁西手里, 乱翻别人东西是一种很不尊重人的行为, 好脾气也愠怒:“夏宁西, 包还给我。” “急了?难道里面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东西?”夏宁西方才一打开包盖就看见银色磁卡,夹层还没来得及翻, 说着,她低下头,手伸进去掏。 朱伊伊心头“咯噔”一声。 夹层里放着一张紧急联络人卡片,那是每个孕妈妈都会贴身携带的,以便意外发生能够及时联系家人。另外,还有她记录胎动时间、频率、每次孕检日期的小本子。 还真是见不得人。 若被翻出来,之前隐瞒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 脑中瞬间警铃大作,呼吸一拍快过一拍,朱伊伊手臂护住小腹,大步上前要抢过来。夏宁西早有准备地侧身躲过,挑衅地用两根手指夹住抽出来,唇一勾,就在她要打开时—— 门外伸进的另一只手猛地攫住她。 那只手做着当下最流行的琥珀流光美甲。 与它的主人一样,美得张扬明艳,绷起来发力时,又极具攻击性。 Amy将包抢过来,扣好,背到身后,细长的丹凤眼扫了面前的一圈人,冷笑:“这是趁我不在,在我办公室里开茶话会?” 闻声,夏宁西回头,看清来人,脸上闪过意外:“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 “失望了?”Amy挑眉,“我要不早点回来,还不知道你们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呢。” 夏宁西惶恐地嗓子发干,她见到Amy就跟耗子撞到猫一样,下意识地哆嗦。可一想到如今深陷间谍风波、百口莫辩的人是朱伊伊,拔出萝卜带出泥,Amy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朱伊伊出事,Amy这个主管必定被拖下水没好果子吃。 回来了又怎样,难不成她还能翻天,让时瞬集团跟她姓? 发紧的喉咙渐渐松开,夏宁西重新昂胸挺背:“谁欺负她了?现在是朱伊伊不清不楚地拿了集团高层专梯卡,还多次擅自闯入高层和总裁办,两三样物证在这摆着。” 听到“总裁办”的字眼,Amy也怔了半秒。 而这半秒落在夏宁西眼底,已经是胜利的提前宣告:“无话可说了?” Amy护短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管黑的白的,在她这儿都不作数,全凭她心情。舒展右臂,将朱伊伊拨到身后护着:“什么叫朱伊伊擅自闯入高层?她跟我报备过了,我准的。” “撒谎!你最近都在国外,她根本没联系过你。” “她上厕所洗澡的时候跟我联系的,你知道?” 夏宁西哼笑:“知不知道,看一眼你们的通话记录不就行了?” Amy压了压眉梢,事情没她想的那么好打发。 看着办公桌上的几台电脑,还有张“铁证如山”的磁卡,她心下周旋,打了个太极:“事情还没查清,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伤了和气,贺总后天就回来了,看他怎么做吧。” 科长听到贺绅的名字就发怵,摸了摸头上的乌纱帽,愈发觉得不能拖延:“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管,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现在是我们总务部跟治安科在调查。” “就是,我们总务部的副经理还在,怎么说,还是你上司!” 夏宁西被Amy压了多年的哑火终于寻到发泄口,充斥着火药味地冷嘲:“你别以为你谁都使唤得动。” 两人在宣传策划部内斗已久,这会儿光是眼神交锋,已是火星漫天。 朱伊伊轻轻拉了拉Amy的衣角,不想她淌自己这趟浑水。实在不行和盘托出,到时候鱼死网破,谁遭殃还不一定。 “Amy姐,你别……” “朱朱,你退后。” 剑拔弩张的办公室突然死一样的寂静,气氛像拉满的弓,一触即发,昭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袭。 “什么身份才能使唤得动你们是吧,”Amy望着夏宁西和总务部治安科的一群人,倒着走路,步伐漫不经心,停在办公桌边,从抽屉里翻出一份崭新的文件,没好气地砸过去,“睁开狗眼给你姑奶奶好好看清楚了,这个够不够?” 夏宁西被砸得有些懵,气急败坏地捡起来要扔回去,余光扫到上面的“股权转让书”,手顿住。 迅速翻开,一目十行地看向最后落款签字处。 职位:Vice President(VP)行政副总裁 姓名:贺米 她骇然失色,手抖着:“怎么会……” 不可能的。 当年职位晋升,夏宁西因为与主管位置错之交臂不甘心,偷偷去人事部查了Amy。 姓名一栏填的艾米,家庭住址填得夹角旮旯的农村,父母职业写的农民,除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海归硕士学历,其他的都很普通。 夏宁西一直以为她是个村姑! 对于自己输给一个村姑,她耿耿于怀,于是这些年暗暗跟Amy较劲。 可这份股权转让书却告诉她,Amy是她仰望而不可及的千金大小姐。 夏宁西不愿意相信:“你不是叫艾米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扇了过去,夏宁西的脸被打得歪向一侧。 贺米声音淡淡:“你还没有资格这么叫我。” 艾米是她父亲去世前称呼她的小名,爸爸说艾米就是爱米,他会一直爱着他的女儿,小米。 除了爸爸,谁都不行。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谁也没料到,Amy就是贺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更想不到这个集团上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贺米,第一次公然亮相就给了下属一巴掌。 站在Amy身后的朱伊伊被吓了一跳。 在她印象里,Amy一直都是知心大姐姐的存在,面对夏宁西最多也就嘴上不饶人,其实她心底很软,要是真较真,早给夏宁西穿小鞋开了,还是头一回看她那么狠地扇人巴掌。 Amy环胸,皮笑肉不笑:“现在可以滚了吗?” 夏宁西念叨着不可能,脸色灰白,失魂落魄地跑出办公室。 “还有你们几个,看着我就倒胃口,”Amy最讨厌low男,暴露身份这事儿足以让她心烦气躁,抄起几份文件扔过去,“还不滚?” 总务部的人溜之大吉,治安科的人畏畏缩缩地往外退,留着科长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抱着三台电脑,走前,还贴心地关上门。 杂乱纷闹的环境倏地安静下来。 只剩下朱伊伊和Amy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Amy尴尬地吸吸鼻子:“我不是故意……” 朱伊伊歪了下脑袋:“你感冒啦?” 两人同时咳嗽一声缓解窘意。 Amy咧嘴笑:“我没感冒。” 朱伊伊龇牙:“你不是故意什么……” 再次很有默契地陷入沉默。 朱伊伊努力地向上牵扯嘴角想笑一笑,可笑不出来。 上司竟然是前任的姐姐。 这冲击也太大了。 她总算明白凌麦那天撞见她和贺绅接吻什么感觉了,冲击大得颅腔都能通风。 “刚才谢谢你,A……姐。” 连称呼都不会喊了。 Amy扶额,愁的啊,长叹:“这事儿还没完,只要集团间谍没查清楚一天,这锅你还得背。” “清者自清,我相信时瞬。”- 早晨的事不胫而走,一个上午传遍整个集团。 除了惊讶Amy就是贺家大小姐,更关心的是朱伊伊这个“商业间谍”该怎么处置。在京城的名利场里,得罪时瞬,必定会被行业拉黑,到时候可不仅仅是被辞退那么简单,若是追究到底,经济犯罪牢底都得坐穿。 两件事成了员工食堂中午的饭后谈资。 朱伊伊跟凌麦排队的窗口简直是风暴中心,周遭探过来的八卦眼神恨不得将她俩戳个窟窿,领餐拿菜的时候还被工作人员缺斤少两。 凌麦气呼呼:“这群人忒势力眼了吧,以前听说你跟章特助有交情,个个都扒上来。现在倒好,集团泄露的事还没查清呢,个个就跟避瘟神一样躲着,午餐都少给量!” 朱伊伊一口包下只有指甲盖大的酸猕猴桃:“谁都不想趟浑水,理解。”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吃饭。” “Amy姐亮出身份都只是把调查延后,这锅还是你背呢,你还有心思吃饭?!” 朱伊伊指了指肚子,食不知味地夹了筷卷心菜:“它不能饿啊。” 饭吃得不安稳,下午工作更难熬。 Amy暴露身份后就没出过办公室,有事儿都是叫凌麦去跑腿。夏宁西更是早上那场闹剧过后人直接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微信收不到,属于她的工作只能分配给部门其他人。 朱伊伊琐碎的任务又多了两份。 拿着设计图纸去复印室印刷备份,几个原本在说话的员工,瞥见她,立马噤声,转而窃窃私语。 “真是她泄漏的?” “不确定,真是她的话,太没良心了。时瞬对咱们员工那么好,贺总和章特助之前还帮助过她,她脑子有病吧才膊肘往外拐。” “肯定是为了钱。” “商业机密卖出去一份得大几千万,听说这次泄漏出去的虽然只是一个游戏角色的权杖设计图纸,但最低也值百万了。” “都有几百万了干嘛还上班!”寸头男员工惊呼一声,察觉自己声音大,立马压低。 另一个穿着束腿裤的男同事:“我觉得你们重心偏了……” “怎么说?” “甭管是不是她泄露的,都不干净。”他竖起文件挡住脸,“夜偷偷摸摸去高层,你觉得她去干什么?” “你们是忘了章特助跟她走得近吗?” “懂了。” “陪睡呗。” 朱伊伊愠色渐浓,柔和纯粹的瞳孔溢出几分恼意,厚厚的一沓文件被她重重磕在机器上:“长舌妇这个词说的一点都不对,应该叫长舌夫。” “男人比女人话多多了。” “也不怕烂舌头!” 朱伊伊暗暗诅咒他们得口腔溃疡,抱起文件就走,没回一样众口嚣嚣的部门,而是去了厕所,门一关,隔绝一切喧闹与探量。 全世界都清净了。 拧开水龙头,双手捧着清水冲脸,彻骨的凉意沁入心肺。静谧的环境,冻人的冰水,使得晕晕沉沉的大脑从一团乱麻中抽出来,让朱伊伊以旁观者的视角,慢慢审视。 事情还没结束。 是谁举报的不难猜。 可真的只有夏宁西吗? 夏宁西虽然是个笨蛋,但不至于如此冲动,冥冥之中,她更像一条闯缸鱼,一个马前卒,一颗被谁用来试探局深或浅的棋子- 今晚老年大学有活动,朱女士不在家,朱伊伊孕中期不敢自己做饭,怕油烟对胎儿发育不好,在家点了一份外卖。 外卖员打来电话说送到小区门口,让她下楼拿。 朱伊伊腹诽外卖员偷懒,之前分明都是送到楼下,随手捞过一件大衣罩身上,蹬掉拖鞋,踩着防滑的长靴出门。 去拿外卖的路上,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雪。 对面街停了一辆车,外壳纯黑,车型有点眼熟,不过看不清车牌。 朱伊伊步履停了一瞬,没多想,拿上外卖就走。 他人还在国外打官司呢。 冷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她拢紧大衣,余光不经意地划过楼下花坛的一抹黑影,视线骤停,脚步旋即顿住。 老小区黑灯瞎火,树影婆娑。 贺绅孤身坐在冷硬的长椅里,深灰大衣被雪水浸湿,晕出一片深沉。他两肘撑着膝盖,脊背松颓地塌了下来,指间夹了根燃烧的烟,黑暗中,一点火星明明灭灭。 他一口没抽,只是单纯而缄默地盯着。 过了会儿,烟蒂燃烧殆尽,他抬手把烟捻进雪里,漫不经心的动作攫着一股狠劲,露出几分恨意。 恨谁? 朱伊伊不知道,她更奇怪这人什么时候回的国,还出现在她家楼下。正准备走近询问,忽然看见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粉色手套,小小的一个,还不及他手掌的五分之一。 是双小孩子的手套。 粉嫩粉嫩的。 他把手套摊在自己的大手里比划,捏捏小手指,又捏捏上面的小熊鼻子,幼稚又无聊的行为,周身的戾气却莫名柔和了下来。 朱伊伊拎着外卖袋,手松了又紧,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长靴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贺绅听见声音,手僵了僵,转头看了过来。 见到冒着雪走近的朱伊伊,眉额蹙起,起身的同时把粉色小手套揣进了兜里,抄起腿边靠着的黑伞大步迈过去。 伞骨撑起,挡住漫天雪花,贺绅沉声斥她:“不是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吗?出门伞都不带。” 朱伊伊提溜手里的外卖,示意自己只出来一会儿,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问:“你不是在国外处理官司吗?” “对面公司资金链断了,这次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敲诈时瞬一笔钱。我留南尔在那边跟他们谈判,资金聊妥了就行,我只负责签字。”贺绅默了默,又道,“听说公司出事,我买了最近的一次航班回来看看。” 他是时瞬集团的负责人,不管是朱伊伊被污蔑成商业间谍,还是Amy自爆身份的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不奇怪。 朱伊伊轻抿唇:“Amy姐真的是贺米吗?” “嗯。” “贺家大小姐?”她复问一遍,“你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她是。” 朱伊伊缓慢地眨了下睫,说不上来是上司突然变前任姐姐的怪异感更强,还是明明亲姐姐就在身边,但交往时贺绅从没与她提过的失落和郁闷感更强。 “Amy姐为什么隐瞒身份?” 亲姐弟甚至装得像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贺绅口吻疏淡得像是一个旁观者:“因为想做一个普通人吧。” 在贺家每个人都得找到自己的位置。 贺达荣是上一任贺家掌权人,以前有一个心爱的未婚妻,但因为家里逼他联姻,黄了,他终身没娶,也逃不过一身都困在贺家、为贺家忙碌卖命。贺米是长女,在重男轻女的贺家,她的价值就是一个通过联姻带来巨大利益的花瓶,然后结婚生子,为贺家拉拢资源人脉。 贺米是什么性子,刀架她脖子上都不松口。 贺绅还记得贺米在纽约跟家里决裂的那天,把老宅的东西砸了个遍,珠宝首饰碎一地,红酒展柜破了个大窟窿,她恶狠狠地指着贺安清,红了眼:“逼我跟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联姻,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你根本不配当一个母亲。” 她没地去,四处流浪。 贺绅知道后在香港和京城给她置办了几处房产,贺米难得矜持害羞,推辞着不要,说弟弟养着姐姐像什么话。 贺绅睨她:“我不养闲人。” 贺米愣住:“什么意思?” 贺绅把时瞬集团的聘用书甩她前面:“给我打工。” 贺米骂骂咧咧:“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你不是人!” 原来是这样。 朱伊伊呐呐地消化了会儿,又问起别的:“那你跟她的关系——” 贺绅打断她生硬的话题:“除了贺米,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她倏地安静下来。 风雪俱寂。 “你今天很不开心,我看得出来。”贺绅主动戳破她的伪装,久久地凝望后,突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圆圆的脑袋,“是我不好,让我们伊伊受委屈了。” 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今天一整天都好好的,为什么他一安慰心口就止不住地发酸发胀? 朱伊伊像个卡壳的齿轮慢半拍地转动,压抑一天的情绪如海水涨潮般慢慢翻涌,心里在咕咚咕咚地冒泡泡。在撞进贺绅温柔的眼睛时,委屈地一下子红了眼角。 他神色微慌,抬起手就要帮她抹泪,朱伊伊先一步背过身,把那颗没来得及掉出来的眼泪使劲往回憋。 哭个屁啊朱伊伊,你丢不丢人。 没志气! 还没唾弃完自己,肩膀就被男人强硬地转了回来,一抬眼,对上贺绅深思熟虑的表情。 他淡淡启唇,说了一句沉甸甸的话:“朱伊伊,我们公开吧。” 第57章 “贺绅,我想离职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抛过来, 朱伊伊茫然一瞬后,瞳孔微缩, 像是被他的话吓到,好半天,嘴唇翕动:“公开……” “对,公开。” 贺绅按在她肩膀的手稍稍使力,谨慎和试探地捱近她:“好不好?” 温敦低沉的嗓音,强大而安心,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无声蛊惑着朱伊伊,催促她答应。 就在她快要陷入贺绅深邃的眸光中时, 寒风袭来,冻得人头皮发麻,朱伊伊蓦地清醒过来, 收紧的呼吸骤然放松,她别开脸:“公开,然后呢,以什么关系?” “已经分了手的前任?未婚先孕的前情侣?我孩子的父亲?”她恨不得给他一拳,让他清醒清醒, “我看你是疯了。” “你知道我的答案。”他略微急道。 伞面倾斜, 风雪悉数从斜下方钻进来, 迷了眼,贺绅语速转为缓慢:“只要你点头, 我们立刻领证, 结婚, 你是贺先生的妻子, 贺太太。” 贺太太。 这三个字如一击小锤轻轻敲打着朱伊伊的心,咚咚、咚咚地跳。她脸上没什么大的反应, 拎着外卖袋的手指却用力到充血:“……贺绅,我说过,我不会结婚的。” “一辈子吗?” “是。” “是一辈子不跟别人结婚,”贺绅自嘲地勾了勾唇,不死心般,俯首靠近,忽然哑了声,“还是一辈子不跟我结婚?” “你知道答案的。” 她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 朱伊伊这辈子都不会跟别人结婚。 但这个别人里包括贺绅。 男人握住伞柄的骨节霎时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望着小姑娘柔和安静的脸,翻涌的情绪渐渐收回,他牵起僵硬的嘴角,尽量维持平和的神色:“你再考虑考虑。” 朱伊伊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嘟囔:“不用考虑。” “那这次公司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释?”他道,“部门的小职员是无权私自进入总裁办的,也不会有高层专梯卡。” 朱伊伊皱起小脸,抿唇,沉默了。 她要是知道怎么解释,今天在办公室就胡诌糊弄过去了,哪还用等到Amy姐回来。 “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下一秒,瞥见男人大衣口袋露出来的一点粉色,手伸进他兜里抢过来,捏捏粉嫩小手套,无赖地甩锅:“我不管,你替我摆平。” 耍赖皮了。 贺绅溢出一声短促的笑,被气得:“朱伊伊,你土匪吗?” 朱伊伊被控诉的一脸羞愧,面上还是维持镇定,真就跟土匪一样地把粉嫩小手套据为己有,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声音像蚊子哼:“谁让你摄进去的……” 不然她就不会怀孕。 没怀孕,没孩子,就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就是怪他! 贺绅偏额,没听清:“什么?” 朱伊伊觉得自己脑子冻抽了,才会说出这么一句羞耻的话来。 “我说,我要回去吃饭了。”她提溜起外卖袋,钻出他的伞,拢紧衣服回家。 徒留贺绅独自撑伞在雪中站着。 还顺走了他的手套- 整晚朱伊伊都没睡好,满脑子都在想事。 一会儿是夏宁西受了谁的指使,一会儿是贺绅会不会突然公开他们的关系,神经活跃地突突跳。 第二天本想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上班,被朱女士揪着耳朵骂:“死丫头,上个屁班,给我好好睡觉。” 朱伊伊精神萎靡,思来想去,跟Amy请了半天假。 一上午都在睡眠中度过。 睡饱后人精神了,有劲了,朱伊伊才穿好衣服去公司。 到了办公室,小部分同事已经吃完饭回来工作。 见朱伊伊进来,气氛比之昨天轻松不少,没了窃窃私语和暗暗打量,还有几个人点头跟她打招呼。 朱伊伊错愕数秒,慢半拍地回之一笑。 放下包,打开电脑,屁股还没捱到椅子边,便见到凌麦疾步跑来,满脸喜色:“伊伊,事情查出来了!” 这下不止她,整个办公室的都都竖起了耳朵听。 朱伊伊不禁感叹贺绅光速啊:“文件谁泄露的?” “啊,不是那个,我是说查出来谁举报的了,”凌麦一字一顿地愤慨,“夏宁西!” 朱伊伊听她掰着指头数落夏宁西罪状:“她是副主管,比咱们消息灵通,那天下午就听说集团出了内奸,好啊,隔天就去治安科和总务部举报说你晚上偷摸着去了总裁办,分明就是故意的。一开始治安科的人还不信,她缠着人调监控,半个月前的监控都给她翻出来,咬死说你鬼鬼祟祟,我看她才鬼鬼祟祟吧,自己不好好干活,天天盯着别人。” 朱伊伊一早猜到是夏宁西举报,反应不大,继续整理桌面的报表后问:“她人呢?” “在法务部的会议室。” 凌麦捂嘴低语:“贺总让我通知你去一趟。” 翻开一页的报表重新合上,放回原位,朱伊伊轻抿了下唇,只身去了法务部。 时瞬集团除了顶层的总裁办和秘书部,法务部是最为严肃的地方,洁白无瑕的墙壁,冷灰色调的陈设,人一踏进去,温度都低了几度。 朱伊伊循着路牌找到会议室,与其说是会议室,其实更像询问室。 单面镜,单人座椅,一盏昏黄的灯。 除了不具有执法权,无一处不透露着法律的权威和冰冷气息。 夏宁西单独坐在椅子上,桌前有一只纸杯,热汽上涌,模糊了她一贯傲气的脸。 此刻看着竟有些苍白和颓倦。 朱伊伊推门进去。 窸窣动静引来夏宁西的视线,她先是一怔,后是强撑起通红的眼眶,不甘心地冷哼:“来看我笑话吗?” “你、做、梦。” 朱伊伊静静地盯着她:“夏宁西,我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装什么啊你,职场就是勾心斗角,”夏宁西用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瞪人,“Amy挡我升职的路,你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当然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想到什么,她眼睛更红了,抖着唇,不知是想骂人还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轻嗤一声:“贺米是千金大小姐,高人一等,我认。至于你,还不是因为抱贺米的大腿,攀上了贺总这个高枝。” 朱伊伊拧了拧眉:“你什么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知道你跟贺总不清不楚的!团建的时候你不在车上,凌麦撒谎说你在第三辆车,呸!没想到吧,我当时就在后门,亲眼看见贺总抱着你下车!”夏宁西抻长脖子,狠着声说,“你一个陪睡的婊子,床上都被人艹烂了吧,小心别把肚子搞大生个野种下来。哦不,像你这种人巴不得生个野种下来,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找男人要钱,真令人恶心!” 朱伊伊抄起水杯泼夏宁西脸上。 这是她第一回做出这么不礼貌、不尊重人的行为。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朱伊伊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生气过,胸口不断起伏,情绪一浪高过一浪。死死抓住纸杯,用力到摁瘪,深深地喘了口气:“贺绅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靠出卖身体就能博得他的青睐,集团里那么多女人轮得到我吗?夏宁西,你自诩聪明,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被泼一脸水的夏宁西正要破口大骂,听见这句,阴沉沉的脸色骤然一僵。 抓着桌面的指甲倏地绷起,剐蹭出刺耳噪音。 “你不是恶心我跟贺绅不清不楚的吗?好,我告诉你真相。”朱伊伊双手撑住桌面,起身,靠过去时弯下腰,嘴唇贴近夏宁西的耳朵,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说,“我是跟贺绅睡了,但是以男女朋友的名义。” “不仅如此,他还跟我求了婚。” “没人的时候我都喊他老公。” “你满意了吗?” 夏宁西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浑身血液倒灌,比昨天知晓Amy身份时还要惊愣。 会议室的空气渐渐稀薄,朱伊伊身体不舒服,没打算再待下去,起身,往外走:“你说得对,职场勾心斗角,在所难免,但这不是你随便害人的借口。” 如果她与Amy没多少交集,如果她从不认识贺绅,如果她仅仅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打工人,遇到这种事情,她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结果啊。 背黑锅,被行业拉黑,就算澄清所有,还是会被上司穿小鞋辞退。 “夏宁西,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明明该用骄傲的口吻怼回去,朱伊伊却忽然有些辛酸,喉头哽咽,“你有没有想过,在现在经济下行的环境里,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在过年之前丢了工作,回家看着爸妈看着孩子,有多害怕,有多无助啊。”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驻足下来,最后提醒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比我懂,别真的犯傻被人当了枪使。”- 从法务部出来的一路都有人张望,朱伊伊谁也没管,回到宣传策划部后,埋着头,一声不吭。 慢慢地,双肘失力地趴在桌子上。 朱伊伊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适合庞大的集体环境,初高中,大学,乃至如今的公司,她始终无法适应,游离在外。她是个笨蛋,不知道圆滑处世,不会勾心斗角,不会在黑锅甩来之前未雨绸缪。 没了贺绅,没了Amy,她像棵任人摆弄的小草。 承认吧朱伊伊。 你根本就不适合轰轰烈烈的职场,也许温馨团结、齐心协力一步一步打拼的小公司更适合你。 邹楠说过,他工作室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 凌麦担心朱伊伊,也不敢出声,用笔写了张小纸条推过去,跟读书那会儿同桌说悄悄话一样:- 亲爱的朱伊伊小姐,你愿意下班和聪明可爱的凌麦去搓一顿火锅吗~- 吃完去看电影呀~- 求宠幸QAQ 小纸条看得可怜又委屈,朱伊伊深深叹一口气,刚要开口委婉拒绝,手机叮铃铃地响起来,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格外引人注意。 摁亮屏幕,独属于男人的号码在视线中跳跃,挂断的手指停了又停,最后还是放弃,转而摁住音量键,调为静音。 跟凌麦说了句稍等,朱伊伊抓着手机去了走廊。 “喂。”她接通。 听出她声音萎靡,那边的贺绅顿了顿问:“在法务部没见到你。” “跟夏宁西说会儿话就会部门了,你有事吗?” “没事。”男人清沉的嗓音透过话筒和现实同步传来,带着低低的磁,伴随着越走越近的脚步,下一秒,声音自背后响起,“想问问你,新开了家餐厅,上新了一款鲫鱼豆腐汤,要不要尝尝?” 朱伊伊举着手机,隔着咫尺距离望着对面的男人:“……你无不无聊,打电话来专门说这个。” “猜你没吃饭。” “吃不吃都跟你没关系,还嫌现在不够乱吗?”朱伊伊脑海里不断闪过夏宁西说得那些话,理智告诉她不要乱发脾气,不要迁怒别人,可还是忍不住口气冲了些,“被别人看见了,除了说我偷偷摸摸上总裁办,一会儿又该说我别有用心地勾搭你了。” 她发火也是细声细气,没半点攻击性。 在贺绅看来,跟贺米养的那只布偶猫一样,深蓝色的双瞳,发起火来龇牙咧嘴,亮出两只软乎乎的爪子想要吓人。 凶凶的,很可爱。 但朱伊伊猜不透他冷淡的脸色在想些什么,缓了缓,察觉自己失态,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有点激动。” 贺绅想要拥抱的手,克制地抬起又放下:“怎么了?” “夏宁西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在担心公司机密文件泄露的事?”他语气越发温柔,在无声安抚,“朱伊伊,我在的。” 只要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朱伊伊现在像个竖起倒刺的刺猬,两手捂着耳朵,不够,又抱住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小姑娘无厘头的动作莫名其妙的,贺绅看得有些想笑,眼皮褶出一条好看弧度,唇角上扬。亲昵和触碰是一个人表达喜欢和宠爱最直观的肢体反应,忍了又忍,他还是抬手,摸了摸朱伊伊软乎乎的小脸。 他爱她的小梨涡。 所以幼稚地戳了一下她梨涡的位置。 朱伊伊左脸被他戳的凹陷一小块,看着,像是笑了,笑得特别甜。 “很好看。”他也笑。 “贺绅。” “嗯?” 她眼神无甚波澜,红唇张开,突然在男人柔软的心脏重重捅了个窟窿:“我想离职了。” 贺绅的手立时僵住。 心在慌乱和无措中来回撕扯。 他一定是听错了。 第58章 “抱歉,我太太身体不舒服。” 漫长的时间过去, 贺绅的手维持着原有姿势,肌肉酸疼, 血液凝结,他盯着她:“你说什么。” 坚信是自己听错了。 朱伊伊咬紧齿关,她也不懂为什么会突然对贺绅说这句话。 可能是被夏宁西刺激了,也可能是真的厌倦勾心斗角的职场,或是藕断丝连的贺绅。原本计划的一切不断脱轨,让她越来越没安全感,仿佛被谁牵着鼻子走。 “我说,”她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 “我想辞职。” 话音未落,下巴就被一只大手攥住。 那只手微抬便轻而易举地强迫她仰起头,与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男人对视。 贺绅唇角笑意消失的一干二净:“你再说一遍。” 虎口挤压着瘦削的下巴, 朱伊伊想躲,动作幅度还未展开,男人手指绷起,指腹猛地施力,下巴处的白皙皮肤顿时发红, 受了虐待一般。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刺疼, 她皱起眉头“唔”了声。 贺绅表情冷淡, 指腹上移,由唇珠一点点磨挲到唇瓣, 反反复复:“喜欢这样吗?” 不懂他在说什么。 朱伊伊吃疼地挤着小脸, 默默与他较劲, 偏不出声。 听见他自顾自地说:“你喜欢。” “以前最喜欢磨。” “还求我快一点。” “轻了还会自己动。” 她怔了怔, 刹那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立时又羞又恼, 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好端端地说什么浑话。 “你还喜欢什么,记得吗?”贺绅脸色陡然阴沉,他似乎有些失智,公然做出这样暧昧又失态的行为,无暇顾及其他,“你说比起性.爱更喜欢前戏,因为接吻的时候我很喜欢亲你的眼睛和梨涡,这样你能感觉我对你的情意。你还喜欢做.爱的时候听我讲话,最好一边讲一边喘气,因为你想看看我会不会跟平时工作的时候不一样。总裁办的椅子记得吗?你一直都想坐上去感受一下,还有天台的长椅,都没试过,你说你喜欢时瞬集团,你无比庆幸自己的第一简历就投到了这里,你还说要感谢Amy,谢她给了你机会,谢我第一次在你出丑的时候记得你名字,你喜欢这里工作,可是现在!” 你、要、辞、职。 他动作忽然温柔下来,描摹着她的五官,语速降为缓慢:“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伊伊?” 小姑娘总有点脾气的。 发泄出来,哄一哄,被她打打骂骂没什么。 老公哄着老婆应该的。 贺绅收敛着火气,喉咙在喘息每个间隙都能摩擦出火星,他还是极力克制,怕吓到她,薄唇努力牵扯出一个浅笑:“没关系,我原谅你的玩笑。” 下巴柔嫩皮肤被蹂躏得通红,朱伊伊“啪”地一下重重拍掉他的手:“我没开玩笑!” 一开始她就是因为Amy给的狗屎运进来的。 所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别人第一怀疑的就是她的能力,她德不配位,她耍了心机手段,攀高枝,走捷径。 她揉了揉下巴,下定论:“大集团不适合我。” “是因为夏宁西吗?”他满门心思都扑在“离职”两个字上,刨根问底,“还是这次集团内鬼的事?” 阶级不同,根本就是鸡同鸭讲,朱伊伊不想解释,一把拂开他:“你别管了。” 旋即大步离去。 温度骤然下降,氛围僵化得像一团搅不开的面团。 贺绅仿佛失了力气,朱伊伊微弱的一点力道也能将他推开,左边肢体狠狠撞到墙,腕表直接被尖角磕地“吱呀”一声碎裂。他什么也听不见,视线里只有朱伊伊远去的背影。 西装裤口袋的手机嗡嗡作响,屏幕暗下又再度亮起。 就这么焦灼地响了长达一分钟之久,电话即将自动挂断,贺绅终于拿出手机,没表情地接通,一字不语。 留在洛杉矶的南尔在汇报目前的情况:“情况稳住了,资金和条件都谈妥了,对面也愿意在收到资金注入后的第一时间告知我们时瞬的内鬼是谁,怎么样,你兄弟还是不赖的吧?” 南家的二公子,再贪玩,也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 南尔得意洋洋地等待被夸夸。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对面人吭一声。 他后知后觉地感应到贺绅的不对劲:”怎么不说话?“ 贺绅不自觉冷着声:“什么时候签字?” 南尔负责谈判,但话语权仍是贺绅这个时瞬集团负责人:“越来越好,早点揪出内鬼早安心,要不你今晚就飞洛杉矶?” “没空。” “那明天?”见他沉默,南尔啧了一声,“不是贺绅,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这不是小事儿,万一对家赶在我们之前又跟内鬼通气使绊子,时瞬可真麻烦了!做生意的最重声誉!” 电话里的南尔逼逼赖赖,苦口婆心地劝阻。 劝着劝着都开始骂人了。 却不知电话这头的贺绅已经陷入两难境地。 去,朱伊伊要跑。 不去,集团大雷随时爆发。 短暂停顿后,话筒传来贺绅的低喃:“她要跑。”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南尔倾诉。 “谁要跑,内鬼吗!”南尔急得声音扬大,“你已经知道是谁了啊,不早说,快逮住他,不惜一切代价。” 逮住她。 “内鬼最狡猾了,随时随地隐身,再想找就难了。” 她一跑再想找就难了。 “贺绅,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方法,留住他。” 留住她。 不计任何方法。 “你在听吗,说话,贺绅?贺绅——” 电话挂断。 雪后初霁,傍晚的火烧云红遍半边天。 宣传策划部在15层,这个位置日升日落都能穿过高楼大厦远眺地平线,光线透过窗户折射在金丝眼镜上,晃眼。 贺绅摘下眼镜,看着碎裂的腕表,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跟朱伊伊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的一本书,作者邱妙津在《蒙马特遗书》中写过一句话:性.欲、爱欲、死欲三者最强烈的时候是一致的。 “朱伊伊,你肯定想离开我。” 他喉结滚动,哑声:“我知道。” 不可能的。 贺绅不是一个好人,最后让他卑劣一次。 最后一次- 朱伊伊回到部门后,本要拒绝凌麦的说辞变成了答应,她迫切需要逃离已有的环境,那个环境里没有工作、没有职场、更没有关于贺绅的半点消息。 充满年味和人气的火锅店最适合。 吃完,两人在路边散步消食,路过一家母婴店,进去逛了几圈,各自回了家。 朱伊伊躺进床里的时候全身松软下来,柔软暖和的被褥蒸出骨头里的疲倦,她懒懒地转了个身,腿勾住孕妇枕,抵住肚子,酝酿睡意。 看来今晚散步还是有点效果,不出一会儿,朱伊伊就陷入沉睡。 只是睡得不太安稳。 记忆一下子倒退回她与贺绅的热恋期,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是贺绅第一次跟她提出结婚的场景。 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后的翌日清晨,醒来时,手边的床单已是冰凉。脑袋一偏,看见本该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孤身站在落地窗前,沉默地抽烟。 贺绅只围了一件浴巾,上身裸着,腰背遍布抓痕,还有她的唇印。 “贺绅……” 她轻轻喊了声,脸上留有事后的陀红。 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过来,眉骨清冷:“醒了。” 朱伊伊拿过床头的睡袍披上,腿还瘫软着,慢慢地挪下床。 忽然,贺绅转身,正面望着她,掸了掸烟灰,淡淡道:“朱伊伊,结婚吗?” 结婚该是件郑重庄严而圣洁的事情。 从他嘴里吐口而出时却像极了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朱伊伊愣在了当场,被心上人求婚,她应当高兴的,喜极而泣。可看着贺绅冷淡的眼神,随时能抽身而退的口吻,她竟有些难过,亮晶晶的杏眼,黯淡下来。 于是那声“好”变成了“我考虑考虑”。 时间转瞬即逝。 朱伊伊再睁开眼,已是早上七点一十,跟平时起的差不多。 她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在宁静的清晨里,禁不住想起晚上做得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梦。稍后,又想起前几天贺绅问她公不公开,以及昨天在走廊里说得近乎放浪形骸的话。 他是个理智的人,还是集团的管理者,不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的。 对吧? 秉持着人道主义的信任,朱伊伊暂时将忧虑抛之脑后,起床洗漱。 “伊伊,明天陪我跟你陈婶一块做糖糍粑粑啊,还要炸萝卜丸子。”朱女士擦着阳台的窗户,想起来说了一嘴。 “明天上班呢。” “你今天不是最后一天班吗?” “啊,是吗?” 朱伊伊半梦半醒地打开手机看日历,一愣,还真是上班的最后一天,她傻了。这可是每个打工人最期盼的一天,就跟学生在寒暑假到来前的一天放飞自我坐立难安一样。 怀孕果真影响记忆力。 …… 最后一天工作日,就算是时瞬的员工也难免犯懒,起初七点半就大部分到岗的同事,今天一窝蜂地七点五十还在挤电梯。 朱伊伊刚进公司大厅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电梯上下来回运转,一班接着一班,有几个乘专梯的高层白领看不下,好心地招呼几个同部门的职员跟他们一起,饶是这样,电梯口还是堵得跟下饺子一样。 这样排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到部门。 朱伊伊摁亮手机,看屏幕时间,已经七点五十五了。 不到五分钟就要迟到! 开玩笑,放假前最后一天迟到,全勤奖不要了? 她几口几口吸完豆浆,咕咚咕咚地吞下,把纸杯扔进垃圾桶,提着步子走过去,留了个心眼,把斜挎包挡在小腹前,避免别人撞到肚子。 拥挤逼仄人潮里,混合着各种男士香水和女士护肤品的味道,空气渐渐稀薄。气味蛮不讲理地钻进鼻腔,朱伊伊有点犯恶心,捂着鼻子,加快速度穿过人群。 终于挤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角落。 她大口呼吸清新空气。 喧哗的电梯口忽然爆发出“啊”的一声惊呼,乱上加乱:“哪个死变态摸我屁股,要不要脸!” “有病吧挤什么挤,排队啊。” “谁挤你了,明明是你先碰我的,死流氓。” “都说了排队……” 朱伊伊捂着口鼻,回头去看,乱糟糟的人群因为起了争执在相互推搡。突然,一个男人被谁踹了一脚,踉跄地朝她扑来,势头猛烈。 怀孕四个多月的孕妇被撞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大脑宕机。 朱伊伊双手不经思考已经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看着那人离她越来也近,呼吸被绳索遏制般只进不出,心速飙升,腿一软,整个人往后倒。 就在脊背即将砸向地面时—— 一双手牢牢扶稳她的腰。 朱伊伊慢半拍地侧身,偏头,闯进余光的男人西装革履,眉骨清冷,与从前别无二致。 唯独这会儿正双手扶着她的腰。 这两天关于她和贺绅的风言风语只增不减,怕谣言更盛,朱伊伊面露尴尬,有意避嫌,护着小腹要退开。 贺绅却倏地伸手一拽,众目睽睽之下,动作熟稔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死死扣住,她险些叫出他的名字:“贺……总!” 男人的大掌宽厚有力:“小心。” 不大不小的音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推搡的众人停下,纷纷转头,看清眼前一幕后,噤若寒蝉。 像是在看一场虚幻的舞台剧。 贺绅环视一圈五雷击顶的员工,淡淡启唇说了声“抱歉”,而后寻常淡漠绅士的嗓音,平添了几分宠溺:“我太太身体不舒服,我带她乘高层专梯。” 所有人:“???” 贺绅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改日赠我跟伊伊的结婚喜糖表示感谢。” 所有人:“!!!” 身处话题中心的朱伊伊心跳如擂鼓,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顾不上其他人震惊八卦的打量,她仅是怔怔地望着贺绅,不可置信地摇头。 疯了。 疯了。 无视她的惊愕与茫然,贺绅左手向下,与她十指相扣,不容置喙地侵占性:“另外,关于近期公司的一些流言蜚语,贺某以为,还是有必要向各位解释一下。朱伊伊的高层专梯卡是以我的名义从总务部取出来的,多次进出高层总裁办也是经我授允,至于愈演愈烈的间谍一事,更是荒谬。” 顿了顿,他笑:“贺太太怎么会是公司间谍呢。” 喧嚣闹杂的电梯口一片死寂。 全世界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最后,”贺绅站在朱伊伊身后,如一座绵延山峰将她牢牢罩在怀中,双手摁住她微微发颤的肩膀,别人耳里清沉好听的嗓音,在她听来阴恻恻的,“新年快乐。” 高层专梯适时停在大厅,感应门向两边打开。 贺绅牵着暗暗挣扎朱伊伊进了电梯,门缓缓合拢。 大厅外无人知晓,在门缝关紧的下一秒,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啪! 男人脸被打得偏向一侧,金丝眼镜歪斜,脸颊呈现出几根鲜红骇人的指印。 这一巴掌朱伊伊用了十成的力气,打完,手臂抽搐。 “清醒点了吗?” 贺绅顶了顶被打红的侧脸,抬手扶稳眼镜,转回头,望着她:“生气了?” “先斩后奏的公开,我不该生气吗?” “我是在为你澄清间谍和谣言,以后不会有闲言碎语,”他全然不在乎那一巴掌,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你不用再考虑离职的事。” “虚伪。” 就他今天这一遭闹得天下皆知。 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她还不知道吗? 朱伊伊心口连续起伏,咬着牙:“你明明是找我要名分来了!” 第59章 “我就知道搞大我女儿肚子的人是你!” 她扇人的手被贺绅握着揉了又揉, 另一只手也被他十指紧扣,严格说起来, 他仍然是时刻掌握主动权的上位者。 “要名分有错吗?”他淡声道,“争与抢本就是商人的本性。” “你没问过我意见!” “我问过,”贺绅停下揉捏她掌心的动作,修长分明的骨节直起,缓缓插.进朱伊伊的指缝中,指跟与指跟厮摩着,就像他们以前每夜都会做的事一样,亲昵无间, 严丝合缝,“我那天说过公开,让你考虑考虑。” “我答应了吗?不答应你就公开, 你强.权专.制啊,清朝在你这里复活了?”朱伊伊恶狠狠地骂他,“奸商,你现在以夫妻身份公开,以后怎么收场, 我在集团以后怎么自处, 你别忘了——我们是证都没领过的前任。” 最后一句话着重强调。 贺绅任她发火, 打还是骂全都受了,疏隽的脸色唯有听见“以后”的字眼变了变。 以后如何自处。 她还想着以后。 她不会辞职的。 被女人一巴掌扇红的侧脸浮起一丝悦意。 朱伊伊胸腔全是火气, 不懂他昨天好端端地说荤话, 不懂他猝不及防地公开, 现在更不懂他莫名其妙地笑。 怎么, 还被打爽了? 她没好气:“笑屁啊笑。” 男人骨头真硬,要不是她手疼, 一定再给他一巴掌。 电梯倏地“叮”一声,提示指定楼层已抵达。 朱伊伊瞥了一眼,是15层的宣传策划部,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来。以公司八卦的蔓延速度,像刚刚发生在一楼大厅的这种爆炸性新闻,不出十分钟就能不胫而走。 部门的人不会全部知道了吧? 仿佛印证着猜想,电梯门开的一瞬间,通往部门办公室的走廊站满了人。 章特助留在洛杉矶,为首的是秘书室的副室长Clin. 身后则是各部门的主管、经理、助理,全都排成一条长队。 Clin正欲问好,看见大Boss左脸通红又明显的巴掌印,呆住了,记起上回贺绅脖子上的女人抓痕。目光僵硬地挪到旁边的朱伊伊身上,暗自惊讶总裁夫人脾气不小,果然是个小野猫啊。 职业素养让她强行吞下震惊,弯腰问好:“贺总早上好,贺太太早上好。” 背后的若干经理职员很有眼力见地倾身弯腰:“贺总好,贺太太好!” 声音嘹亮,气势恢弘,几十人硬是喊出了百万雄兵战疆场的场面。 朱伊伊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脚往后退一步。 “别动。”他说。 她涣散的注意力被贺绅强行从电梯外拉回内部,还没看清,就见到眼前的男人挽了挽袖口,弯腰,蹲下,膝盖微微点地。 以一种单膝跪姿,俯首在她脚下。 那双佩戴着百达翡丽腕表和签署资金合同的手,伸向她的鞋,扯开松松垮垮的鞋带,慢条斯理地重新系好。 众目昭彰之下,一个集团负责人卑躬屈膝给一个小职员系鞋带,宛如幻境般虚假。 贺绅从不做这些不合身份的事,跌价。 但他现在做了。 是真情实感还是故意演戏? 朱伊伊不知道答案,乱糟糟的思绪搅成一团毛线,耳边全是走廊里众人像是窥探到总裁闺房事的恶趣味般,发出激动兴奋的窃笑声。 男人脸色如常,反倒是她被笑得双颊发热。 确认系紧,贺绅抽出手帕擦干净手,起身,牵住朱伊伊,走了出去。 黑色皮鞋与小白鞋同一时间踏出电梯,极不相配的两种鞋,正如它们极不相配的两位主人。不说,谁又知晓集团负责人和一个小职员在私下里会是交颈相卧、夜夜情话、甚至能名正言顺地孕育一个小生命的关系。 贺绅送朱伊伊到办公室门口,忽略小姑娘无声飞过来的眼刀,笑的绅士又温柔,动作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中午我陪你吃饭。” 吃个屁。 “工作别太累。” 要你管。 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贺绅眼底的戏谑更甚,单手将人搂过来,俯首,薄唇贴着她耳朵,当着其他人的面不知羞耻,流连忘返地像对新婚不久的丈夫舍不得小妻子:“我上楼工作了。” 朱伊伊忍到极致,降龙十巴掌已经准备就位,就在她炸毛的前一秒,贺绅终于舍得将她放开。 走前,驻足对众人道:“这些日子感谢大家对伊伊的照顾。” Clin笑:“贺总客气。” 总务部:“贺总和朱小姐真配啊。” 治安科:“是啊,我上次就想这么说了。” 朱伊伊:“……”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美术部,女士洗手间。 吕珮上午去临市见电视台的领导,举杯投箸,觥筹交错,一场衣香鬓影的宴席下来,成功在年前拿下一个大项目,光是季度利润,就足以令人咋舌。 她是吕家尽心培养出来的大小姐,学识、能力、智慧、手段,无一不超群脱俗。 吕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唇眼线,很美。但还是捧了几手清水,拿出卸妆棉将职场浓妆祛掉。 她抹上裸色唇膏,点了点轻淡的细眉和卧蚕,很清雅的妆容。 像朱伊伊。 贺绅不喜欢浓妆,那她就改变风格,他中意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她学就好了。 想到一会儿交给贺绅的策划案,会得到怎样的一番赞美与欣赏,吕珮硬生生地将不合适自己的妆容给看顺了眼。 她收好东西,拿着文件袋要上楼。 还没出门,听见几道走近洗手间的脚步,伴随着嘻嘻哈哈地谈笑声。 “救命,我现在闭眼都是贺总给老婆系鞋带的样子,救命,那手,那青筋,晚上进进出出的时候一定很爽~” “闭嘴大黄丫头!” “以前没注意,今天发现朱伊伊蛮可爱的,眼睛好大。” “她还有梨涡,好甜。” “总裁和总裁夫人,大灰狼和乖乖兔,好好磕啊啊啊啊啊……” 高跟鞋成功地在最后一句话传来时停下。 吕珮面无表情地堵在洗手间门口。 笑嘻嘻的几个女员工差点撞到她身上,抬头看是冷着脸的上司,顿时僵住,哂哂地打招呼:“吕总监好。”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吕珮走近几步,高跟鞋清脆的“噔噔”声,此刻却听着沉闷压抑。光是把贺绅与朱伊伊的名字放在一起,就能激起她的怒火,“再让我听见你们瞎传,都给我滚出集团。” 挂着组长胸牌的女人不满地顶了一句:“谁乱说了,全公司都知道贺总今天公开总裁夫人的事。” 她咕哝:“之前大家传你跟贺总的时候,怎么不说别人胡说……” 另外两个女员工也低头撇了撇嘴。 要不是今天这一出,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以为吕总监才是贺总的对象,谁知道两人压根没半点关系!贺总久居高位,听不见下面人如何传也就罢了,吕总监可是眼皮子底下、耳根边儿上听得清清楚楚,却一点不澄清,这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道? 都是职场里的千年老狐狸,玩什么聊斋。 吕珮大脑轰鸣,握住文件袋的指甲猛地剐蹭一下,刺耳至极。 她不愿相信,抖唇,冷声追问:“公开谁?” “宣策部,朱伊伊。” 那人察觉自己失言,改口:“贺太太。” 朱伊伊。 贺太太。 两个原本处于平行线的字眼,现在竟然交汇重合。 吕珮脸一白,涂着裸色唇膏的嘴褪去血色。 不可能的,计划中的朱伊伊应该受不了流言蜚语选择辞职,而不是莫名冠上“贺太太”的名头。她打探的很清楚,朱伊伊跟贺绅根本没有复合,他们还处在分手阶段! 她不信。 一定是这几个蠢女人瞎传谣言。 吕珮拂开几个女员工,大步流星地往外奔,进电梯,要去按顶层楼,手停下,转而摁了宣传策划部的15楼。 年假最后一天工作日,又是下班的点,人早就走得差不多。 宣传策划部也冷冷清清的。 沿途中零星几个职员与吕珮打招呼,她没施舍半个眼神,径直往宣传策划部的办公室走。 距离由十米往里缩短,不待走近,视线范围内闯进两道身影。 男人腕肘里挂着女人的链条小包,右手揽住女人肩膀,坦荡荡地搂着人下楼。 门合上前,还能听见他笑着问:“想吃什么?” 吕珮呆滞地停在原地。 他们真的和好了- “吃狗屎。” 朱伊伊已经词穷到搬出凌麦的口头禅,拍掉贺绅圈住她肩膀的手,抢过自己的包:“谁要跟你吃饭,我要回家。” 听她嘴里的污言秽语,贺绅拧了拧眉梢,沉声:“你这些话跟谁学的。” “跟狗屎学的。” 贺绅气得发笑,伸手捏住朱伊伊的下巴,把小姑娘的脸捏的嘟起来,她很不高兴地打他手,嘴里还在骂:“你不放开你就是狗屎!” “……” 到了人来人往的公司大厅,两人的战火暂停。 怕他又来抱她,朱伊伊腿一迈,率先出了电梯,走过旋转门,出公司的那一刹,外面的寒气直扑而来,还掺着飞扬的尘土和雾气,险些迷了眼。 京城近些年的雾霾越来越严重了。 一直到上了车,关门,打开通风换气系统,朱伊伊才松开捂住的口鼻,放松呼吸。 由于朱伊伊单方面的冷战,开往城南的一路都静悄悄的。 贺绅知她的小脾气,也不惹她,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处理公务。他没空飞洛杉矶,南尔只能妥协把和解书以及资金注入的合同,用电子档的形式传给他,先线上签署。 等南尔带回纸质合同,他再重新补签一份即可。 浏览完毕,贺绅只签了一个笔画便停下,垂下眼皮,盯着笔记本的屏幕,若有所思。 半晌,调出的一张行程图,拿出手机给章特助发了条消息:查查她。 章特助:是。 二十分钟的车程过去,这次停在城南的小街之外,对面就是庄家面铺。 朱伊伊一声再见都懒得说,拎着包下车,进了面馆。 年关来吃面的顾客少了很多,位置都是空的,她挑了离门近的空桌,照旧点了一份加辣牛肉面。 刚坐下,头顶灯光被挡住,一抹黑影投下。 贺绅坐在了对面。 “你干嘛?” “我也没吃晚饭,”他抽出几张纸巾擦净朱伊伊身前的桌面,擦到蹭亮得能当镜子照才停手,“一起吃吧,我请。” 随后侧身招呼老板加了一份清汤牛肉面,加葱姜蒜。 老板在厨房应了声,这个点人少,不用排队等,稍等片刻后老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出来。加辣的摆在朱伊伊手边,另一份清汤的面,在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贺绅后,推到了他前面。 朱伊伊乐了,说话夹枪带棒的:“庄叔看人真厉害,一下子就知道谁挑挑拣拣难伺候。” 贺绅停了停拌面的筷子,刹那后恢复如常,把碗里的牛肉夹进她碟子里。朱伊伊觉得这人好烦,抱起自己的碗,郑重无比地伸出食指,拒绝:“No.” 他作罢。 朱伊伊怀孕饭量增大,一碗面吃到见底才饱。倒是嘴上说没吃饭的贺绅,只动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盯着她吃得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看。 少顷,面馆来了一对年轻小夫妻。 丈夫手里提着公文包,似是刚下班,妻子穿着家居服,外面套了件棉袄,扶腰坐下的时候,才能看见隆起的肚子。 是一份月份很大的孕妈妈。 “老公,我想吃辣子鸡。” “不行,医生说不能吃。” “我就吃一点,”女人用小拇指比划,晃着男人胳膊撒娇,“就一点点嘛老公。” 男人无声妥协:“就一点。” 去点餐前疼惜地吻了吻女人。 温馨甜蜜的一幕,被隔壁桌的贺绅尽览于眼底。 搭在腿上的手握拳,有些失落。 “咳咳。” 一阵咳嗽声拉回贺绅的注意,立马转回头,见朱伊伊吃到辣椒,捂着嘴咳嗽,拿起桌面的水壶,到了一杯温水。起身,走到对面,坐在朱伊伊旁边:“喝点水。” 朱伊伊脸被呛得通红,端着杯子,咕咚咕咚地灌水,总算缓了过来。她砸吧砸吧嘴,喉咙管里都是辣味,不舒服,把纸杯丢给男人,颐指气使地命令:“再倒。” 一杯温水推了过来。 “还要纸巾。” 他任劳任怨地被她使唤,乐在其中。 “把包里的漱口水拿给我。” 贺绅精准地抽出一包绿色薄荷的漱口水,这个时期的孕妈妈口腔容易发炎,朱伊伊最近很注重牙龈健康。他在手里检查几遍,没什么问题,要送过去的手却停在半空。 看一直顺着她的人没动静,朱伊伊疑惑地偏了偏脑袋:“给我啊。” 他没动。 她要伸手去抢。 贺绅蓦地举高,朱伊伊扑了个空,一不留神栽他怀里,一边骂他“又要搞什么鬼”一边愤怒地爬起来,脊背却按上来只大手。 “132天。”他说。 “什么?” 他下巴搁在她肩膀,嗓音低沉而落寞:“你已经整整132天没喊过我老公了。” 老婆。 出乎意料的,朱伊伊竟然没挣扎,仍是安分地任他抱着,乖得不像话,似是不忍心推开他。 贺绅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手从背脊移到她的后脑勺,轻轻抚摸。 不够,还不够。 大手垂下,贴着她的肚子摸了又摸,他问:“孩子最近还好吗?” “我想听听它,可以吗?” 一分一秒地过去,朱伊伊仿佛睡着了般沉默不语,贺绅温柔的眼神变了变,摸她小腹的手顿住,终于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他迅速松开她,垂眼看,小姑娘满脸惊恐,像是被吓傻了。 朱伊伊战战兢兢地指向门口:“你看你后面。” 贺绅皱眉,些许茫然地回头,目光在触及拿着一把崭新杀猪刀的朱女士时,也怔住了。 朱女士笑地阴恻恻:“我就知道搞大我女儿肚子的人是你!” 第60章 “任何需求我都满足你,包括性。” 五分钟以前, 朱女士和陈婶刚从菜市场回来,买了十斤猪肉, 一块砧板,一把用来剁排骨的杀猪刀。俩人沿路商量明天糖糍粑粑加不加黄豆粉,经过庄家面铺时,陈婶拍了拍朱女士的胳膊:“你家伊伊谈对象了啊,长得真俊。” 朱女士应声看去。 身高腿长、肩膀挺括的男人将她家丫头抱在怀里,手还不老实地在肚子上摸来摸去,朱女士暗骂一声流氓,抄起杀猪刀就往店里冲。 越走越近才发现流氓有点眼熟。 几秒后反应过来, 是她的前女婿——贺绅。 与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绅士的外表,温雅的气质, 关键是钱权和学识养出来的那股子底蕴,一般人学不来。 男人摸着肚子温声问:“孩子最近还好吗?我想听听它,可以吗?” 霎时一股火直冲颅腔。 还听听孩子,我先让你见见阎王,朱女士悄无声息地靠近, 手里的刀寒光一闪, 晃了朱伊伊的眼。 小姑娘浑身僵得像块木头, 一动不敢动。 等贺绅放开她,颤颤巍巍地往背后一指, 男人循声回望, 一眼撞上朱女士蹭亮蹭亮的杀猪刀。 “我就知道你是搞大我女儿肚子的人!” 朱女士二话不说拽着贺绅的大衣往外扯:“跟我回去, 说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晨公开的事还未平息, 傍晚朱女士又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杀猪刀被她“嗙”地一声甩在茶几上。 “我家丫头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 搞这个词有贬损之疑。 况且他们之前是名正言顺要登记结婚的关系。 贺绅不喜粗鄙的语, 眉宇轻拧,坦荡荡地颔首,换了种说法:“我是孩子的父亲。” 话音将落,一抹黑影唰地落下,速度快得只见残影。等能看清时,厚实木头制成的衣架,已经狠狠地抽在贺绅的肩膀上。 是疼的。 干农活长大的朱女士,臂膀堪比一个成年男人,刚刚那下像挥舞着马鞭,在空气中划过时隐约听见簌响。 但贺绅眼都没眨一下。 反而朱伊伊被吓了一跳,从小到大朱女士都是动嘴不动手,还是头一回见她打人。 打的还是外人。 “妈,”朱伊伊急得拉住朱女士的胳膊,“你干什么。” “帮你教训这个负心汉!” 朱女士脸色阴沉:“既然要分手为什么让她怀孕,你以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容易吗?你知不知道要受多少人的冷眼?路上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戳她脊梁骨说她不自尊自爱。” 朱女士年轻时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她被男人抛弃,是她被别人辜负连累,到头来所有人指着她嘲讽:看,这个女人肯定不正经,肚子都被野男人搞大了。 “你凭什么糟蹋我的女儿?” 贺绅垂在裤腿的手攥紧拳头,每一根青色血管都似要爆裂。 不是愤怒。 是愧疚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对不起。”声音沙哑。 “不稀罕你的对不起,”朱女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甩开朱伊伊抱住她的手,指着贺绅的鼻子,“你们俩刚刚在面馆做什么,给我说清楚了,你现在跟伊伊什么关系?” 贺绅站在玄关处,门外冷风灌入,喊了声:“伯母。” “目前我跟伊伊处在已分手但求复合的状态。” 心焦气躁的朱伊伊一听,更急了。 这次她没多加阻拦贺绅跟她妈见面,就是想趁把话说清楚:孩子他有份,但和好结婚就算了。 谁知道他上来就是一句复合。 朱伊伊正准备驳斥他胡说八道,被朱女士凶狠一瞪:“死丫头,你给我回房间,没叫你不许出来。” 她偃旗息鼓地闭嘴,垂头耷耳,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卧室。 门一关,彻底隔绝所有声音。 贴着耳朵也听不见半点动静。 朱伊伊在房间里坐立难安,拿过手机想要求救,还没解锁,凌麦的一通电话先打了进来。 “麦麦?” “伊伊,我刚上集团网站看见消息,夏宁西被解雇了。”她又道,“据说她这种为一己私欲陷害下属的行为,行业内的公司都很忌惮,估计被行业拉黑一阵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啊,集团文件泄漏的事应该也快了。” 朱伊伊思绪搅拌地像一碗坨了的面,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呐声说:“我妈刚发现孩子是贺绅的了。” 那头的凌麦垂死病中惊坐起:“我靠,朱阿姨不得暴走?” “已经暴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脑子很乱。”朱伊伊把手机搁在梳妆台面,自己趴在胳膊里,“而且贺绅一定会趁机跟我妈说些复合的话。” “你的意思呢?” 她没说话。 “伊伊,这段时间贺总对你怎么样我是看在眼里的,公司食堂、老年大学、团建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儿——他很在乎你。如果你之前分手是因为觉得贺总对你没感情,只是为了结婚,可他现在对你的感情还不够深吗?” 凌麦沉默几秒:“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通话不知何时挂断。 手机与房间一并陷入沉寂。 朱伊伊对着梳妆台发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前不断闪过交往时的种种,转瞬,又浮现分手后贺绅做的事。 有危险时他第一选择会护她。 危机出现他也会无条件地相信他。 他还很喜欢孩子,记得孕期每个阶段的注意事项,不断祈求她摸摸肚子,听听小宝的心跳,偷偷买小孩子的粉嫩手套。 太多了,数不清。 可他以前装着“爱”她的时候,也是滴水不漏,亦真亦假。 她还能相信他吗? …… 朱伊伊再出房间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贺绅离开有一会儿了,朱女士在厨房剁排骨,炖了一锅玉米排骨汤,吃晚饭的时候全程绷着一张脸,对傍晚的事闭口不答。 看样子没被贺绅的“复合”言论说动。 一时间朱伊伊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悬着心,啄了口浓汤,弱弱地喊:“妈。” “闭嘴,吃饭,老娘炖汤累得半死。” 一句话就堵了朱伊伊的嘴- 那天的谈话被朱女士归为“秘密”,朱伊伊不具备知情权。 而贺绅这边也突然没了动静。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城南小区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朱女士在厨房剁肉,朱伊伊在旁边打下手,母女俩打算在除夕夜包顿饺子吃,一共准备了猪肉韭菜、虾仁玉米和芥菜三鲜的口味。 “妈,准备这么多陷?” “怕不够。” “就咱们俩吃,这么多够吃两三天了。” 朱女士不说话,蹲下来在柜台里找面粉,好不容易摸出半袋还过期了。她洗了洗手,解开围裙,下楼买面粉。 走前,特意叮嘱:“别锁门。” 朱伊伊应了声“好”,切完菜,靠着洗手池休息,捶腰的手渐渐往上,揉了揉胀疼的胸部。因为到了孕中期,雌激素和孕激素双重作用,她的身体开始出现其他反应。 小腿抽筋。 腰部出现坠感的酸。 还有发胀的胸部。 她昨晚上网咨询过医生,对方说这段时间要注重保护乳.头,避免穿硬质内衣,破皮发炎很麻烦,孕妈妈不能用药。 朱伊伊去浴室打开暖灯,撩起衣服检查,那块皮肤红得充血,有破皮的迹象了。她有些烦,大过年的遭这罪,双手背到身后,解开内衣。 束缚感消失,胀疼的地方勉强好受了些。 铁门吱呀作响,客厅传来脚步,还有塑料袋放在桌面的窸窣动静。 是朱女士回来了。 朱伊伊把内衣挂在卫生间的门柄上,拧开收龙头,用温水熨着:“妈,我床头柜还剩下两个乳贴。” “在第三个抽屉。” “你拿来一下,我胸胀得疼。” 脚步停在浴室数米之外。 顿了顿,按照朱伊伊的指示,进了她的房间,找到两个透明乳贴。 过了会儿,浴室门被敲响。 朱伊伊用洗脸巾吸掉水分,手从浴室缝隙往外伸:“给我。” 外边的人递了过来。 “怀孕原来真的长胸,我感觉内衣变紧了,要不一会儿你陪我出去买内衣吧?”朱伊伊埋着头,动作小心地往上贴,“还有泡脚桶,小腿也抽筋。” 想到什么,她脸热了热。 谈性色变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因,一开口就吃了黄连般,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我最近晚上不太舒服,睡不着,”身边只有朱女士一个过来人,这些又都是孕期必须面对的问题,就算朱伊伊脸红得像蒸熟的虾,也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说,“总是很想……很想那个。” “怎么办啊?” 声音小的像蚊子哼了。 门外久无回应。 朱伊伊停住贴乳贴,偏头望了过去。 只一眼,便停下。 隔着朦胧的磨砂玻璃门,男人驻足在那,身影修长而挺括,缄默地不知站了多长时间。 隐约可见他脊背僵直。 是他吗? 她对贺绅的行程轨迹还停留在前天看到的公司官网——贺绅与律师团队飞往洛杉矶。 他之前所谓的“资金和解”不过是缓兵之计。 拿到对面经济犯罪和刑事犯罪的证据后,第一时间告上法庭。至于集团内部泄漏文件的人,竟然是技术部的副经理。区别以往保护隐私而不公布处理结果的做法,这次时瞬发布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将全责人的信息全部公开,让行业引以为戒。 所有人都得牢底坐穿。 事情落下帷幕,告一段落。 身在洛杉矶的贺绅忙完就会直接飞纽约,回贺家陪长辈。 年前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再见面。 他怎么会在她家? 似是察觉她的视线,外边的人启唇:“是我,贺绅。” 朱伊伊呼吸慢了半拍,在她家里看见贺绅不差似撞见鬼,前几天那场硝烟弥漫的大战,现在还留有阴影。她匆匆忙忙地穿衣服,顾不得被他听见那些面红耳赤的话,赶人:“你有病吧,来我家干什么,快走,我妈一会儿回来了。” 语毕,猛地拉开门,与男人对视了个正着。 外面下着星露。 他衣服和头发上都沾上湿润的雾气,眼神扫过她的小腿,往上,掠过没穿内衣的上身,最后定格在小姑娘绯红的双颊,他淡定回答:“伯母让我来的,她在楼下跟阿姨聊天,让我把面粉带上来。” 他还看她的胸? 朱伊伊骂他不要脸,双手环抱:“我妈让你来有事?” “伯母说一起吃饺子。” “听错了吧,”她撇嘴,“别是吃棍子。” 贺绅溢出一声轻笑:“这么想看我挨打?” 想到朱女士把他往家里请,指定是有什么事,朱伊伊脸拉得比河马还长。她胸胀得厉害,光是环抱着,衣服摩擦也疼,皱着脸走到客厅桌边,把面粉拎进厨房。 刚想倒水和面,忽然听见他一本正经地问:“胸很胀?” 朱伊伊冒着热气的脸隐隐发烫,就知道刚才那些话他指定全听见了。 她装死听不见。 “胀疼感强烈吗?” “……” “乳.房胀痛还是哪里?” “……” “应该是雌激素影响,身体没有得到一定的爱抚和排解。” “……” 这话就差把“她、想、要、同、房”几个字挂出来了。 朱伊伊你丢死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闭眼,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稀里哗啦,和面搅拌地时候力气也很重,乒铃乓啷。 以此来盖过背后的声音。 许是半天没得到她的回应,贺绅没再开口,抬脚离开厨房。 陀红的脸慢慢冷却,她暗呼出一口气。 突然,皮鞋踩在地板的磕碰响重新靠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朱伊伊的耳朵上,越来越近,直到停在她的背后。 水流淅淅沥沥。 “朱伊伊,怀孕很辛苦。”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声线低沉而歉疚,像是在冷风里穿梭了一晚,寒风刮得喉咙沙哑:“不管我们是复合还是分手,至少在你怀孕、生产、恢复这段时间,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事。” 每一位丈夫,在胚胎在妻子子宫里着床的时候,他就欠她了。 十月怀胎,开膛破肚,鲜血淋漓。 这是一份需要终生来铭记和偿还的债。 就在她出神的一瞬之间,贺绅轻轻地、试探地牵住她的几根指头:“所以只要你有需求,我都有责任满足你。” “包括性.爱。” 60-70 第61章 “年后,你搬去贺绅那里住。” 朱伊伊搅拌面粉的筷子劈了个叉。 满足她的性.爱? 他怎么能讨论财经术语一样说出这么羞耻的话。 长睫蝴蝶振翅般隐隐扇动, 她羞恼地把自己的手指挣脱出来,“贺总的好意, 我心领了,”然后板着脸,冷酷无情地一指,“现在请你出去坐着,不要打扰我和面。” 觑过灶台上的锅碗瓢盆。 贺绅:“这是饺子馅?” “昂。” “几种口味?” “你自己不会看?”她故意呛人,“没事就出去。” 贺绅看小姑娘恨不得跟个鼓风机一样哼哧哼哧和面,摇摇头,无声笑笑。没再惹她, 去了客厅。 新年将至,朱伊伊家虽是老房子,母女俩却打扫地干净整洁, 沙发倚着墙的上方挂了新的十字绣,听朱伊伊说过,朱女士年轻时是纺织厂的工人,手巧得很,后来年纪大眼睛出了问题才辞掉, 不过闲暇时候绣一绣还是可以的, 这副“家和万事兴”应当是出自她手。 小而温馨。 走了几步, 皮鞋的方向倏地对准浴室。 磨砂玻璃的浴室门内部垂挂着一抹白色,蕾丝款, C罩杯。 他了然于心。 这是朱伊伊半年前买的, 买回来的第一晚, 就穿给他看。 他很喜欢。 摘掉眼镜, 解下腕表,扣开皮带, 白衬衫的领带从他的脖子到蒙上她的眼,交颈相卧时,一度为她痴迷。 但因为是聚拢款,朱伊伊穿上后挺翘的胸部更加完美,她觉得太过招摇,走路都不好意思,上班很少穿。 贺绅推开浴室门,踏进,弯腰,微微抬手,捏着那根细细的肩带,握在掌心。指腹滑过内衣底部,没有钢圈,质地却很硬,容易磨得疼。 放回内衣,看眼腕表,想起上楼时朱女士对他说的话。 “我不是给你机会,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丫头考虑。” “我在下面聊会儿天,你先上去。” “等到十二点我再回家。” 彼时仅过九点,时间尚早,贺绅生得高,站在客厅眺望阳台便能看见外面的天气。 树叶簌簌晃动,有风,薄雾弥漫。 他倚着厨房门框,盯着朱伊伊和好面,把面团用保鲜膜盖住发酵,把准备好的馅料放进冰箱,再用温水清洗黏糊糊的手指。 等她洗完,贺绅适时开口:“去趟西街吗?” 西街是新开的商业街。 印象最深的是这两天跟政府报批后,在春节夜晚有焰火表演。 朱伊伊疑惑睨他:“有事?” “买点东西。” “贺大老板有车有钱,叫个跑腿的不就行,或者自己开车去。” “买你的东西。” 她一怔。 贺绅蹲下扯了扯她上褶的裤腿,指腹探进去一摸,穿了棉裤,放心拿出。起身,抄起客厅沙发上的米白色羽绒服,罩在她身上:“去买舒缓小腿抽筋的泡脚桶。” 眸光扫过朱伊伊轮廓有些明显的胸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霸道地拉上拉链。 觉得不够,一下子拉到顶。 不叫外人窥探半分。 “还有你的乳贴。”- 腊月二十八,街上车水马龙。 考虑到人流和安全性,贺绅开卡宴的车速,比之前的宾利和阿斯顿马丁都要慢许多,二十多分钟才到西街,停在一家母婴店门口。 是一家品牌连锁店。 价格高昂,光临的顾客少,等了半天才进来一对夫妻,导购双眼放光,热情地招呼:“先生,女士,有什么能帮助你们的吗?” 朱伊伊没应声。 这次款不是她付,物价又贵得不差似买黄金,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稍后,听到身侧的男人问:“有孕妇泡脚桶吗?” “有的,还具有按摩足疗功能。” “还需要几款孕期穿的内衣。” 导购手脚利落地将物品取来,呈在水晶台架上:“先生,店内还提供推揉的手法学习,这样您太太胸部肿胀时候,您可以帮忙缓解。” 胸部推揉几个大字砸过来,朱伊伊听清后立马拒绝:“不用!” “女士,课程学习只需要五分钟,另外也是免费的,您不用担心。”导购微笑,“您先生很疼您。” 朱伊伊眼珠子突然滴溜溜地转。 她摸着肚子,咬唇欲哭:“他不是我先生。” 贺绅幽幽瞥过去:“……” 朱伊伊长叹一声:“我对不起太太。” 导购一僵:“啊这。” 贺绅发出一声短促的气笑,挽救他的名声:“抱歉,我太太调皮,爱开玩笑。” 恶作剧得逞,她捂唇偷笑。 坏得不行啊。 买完东西,正欲离开,贺绅忽然看中一款电子产品。 导购取来后看是一款胎心检测仪。 朱伊伊疑惑:“为什么买这个?” 贺绅平声道:“橱窗里有,所以就买了。” 就像上次在洛杉矶买的粉色小手套。 那是贺绅在洛杉矶赶去机场的路上。 车速飞驰,所有景物都被甩在身后,唯独这双体积小到能忽略不计的小手套,直直地抓住他轻飘飘滑过的视线。 他吩咐司机停车,走进店,买了下来。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 只是一个初为人父的daddy,看到一件不错的商品,所以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孩子买了。 就像在贺绅夜夜的幻想中,孩子出生、一岁、两岁、三岁……十八岁,二十八岁等等,他能倾尽资源为它铺路,教它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商圈里游刃有余,教它热爱比擅长重要。只要它想,贺绅这个名字可以是任何一个阶级的敲门砖,他所在的圈层将会成为它出生就能踩踏的阶梯,只要想要,就能轻易拥有。 人生苦短,他和朱伊伊万分珍重的宝贝,不需要经历磨砺和苦难,生来享福。 “女士是新手妈妈的话,建议买一个,随时观测胎心。”导购贴心地指了指后面,“那里有休息室,可以去试用一下。” 监测胎心到挺实用。 朱伊伊接过,往里走。 品牌连锁店的服务周到,休息室宽敞,私密性强,还有不少孕妈妈偏好的果盘吃食。 进来前导购教了操作方法。 朱伊伊坐进软榻里,取下包,解开羽绒服,掀起衬衣的时候手停了下来。她迟钝地抬眸,正对上贺绅直勾勾的眼神,羞耻欲作祟,她张嘴想要他转过去,医生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准爸爸多跟胎儿互动。” “胎教很有必要。” 仔细想来,胎教至少耽搁了一周时间。 朱伊伊:“你过来帮我。” 贺绅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惊喜与错愕相互交织,精明如斯的商人在此刻也变得稍稍笨拙,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屈膝蹲在她的腿边:“需要我做什么?” 朱伊伊把胎心检测仪和耦合剂塞他怀里:“先涂这个,然后把探头放在肚脐下方的三指位置。” 他嗯了声。 表情冷静而清隽,跟谈一桩生意合同没什么两样。 朱伊伊紧张的情绪莫名平和了下来,拽住衬衣的手缓缓松开,须臾,她撩起衣摆,径直卷到胸下,没有任何布料遮挡,一览无遗。 除了孕检,她第一回当着外人的面露出孕肚。 朱女士没见过,凌麦没见过,谁都没见过。 只有他见过了。 肚皮圆鼓鼓的,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小姑娘皮肤又白,像是一块无暇的白玉。 而里面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他温声说:“大了点。” “孕中期孩子发育快,肚子当然也长得快。”她小声催促,“你快测。” 贺绅将耦合剂涂抹在探头上,他之前了解过,孕早、中期胎心靠下,指腹轻点在朱伊伊小巧的肚脐口,往下丈量三指,停住。微凉的指腹在温热的肚皮上点来点去,朱伊伊皮肤忍不住颤栗,她强忍住躲开的冲动,任由男人换上更为冰凉的探头,轻轻贴着小腹。 胎心要自己寻找。 探头在肚皮上滑来滑去,如玉珠滚盘,突然,检测仪发出类似马蹄响的细微动静,指节倏地攥紧。 胎心就在他掌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安静下来。 胎心检测仪工作后平稳均匀地发出“咚咚”声,一下又一下,微弱但有力。 正常胎心在110-160/分,孩子心跳在120. 一个非常非常健康的数字。 朱伊伊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知到小宝的存在,耳边咚咚的震动声,是她的孩子的心跳。 突然肚皮被小家伙轻轻顶了一下。 朱伊伊的眼睛“咻”地一下亮起来,惊喜地想要跟它贴贴,手却被贺绅握住。男人看起来比她更小心,更宁静,呼吸清浅到近乎听不见,喉结滚动几下,他抬头,用仰望的角度看她,声音很低,像是怕吓到谁:“我可以听听吗?” 不知道是他第几次提了。 也许是没有任何阻隔地看到胎动,初为人父的喜悦达到顶峰,比签署上亿的合同还要令人难以自持。他握住朱伊伊的手,又低喃一句,眼底露出半分祈求:“可以吗,伊伊?” 心口就这么被羽毛拂过。 朱伊伊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贺绅拿过纸巾擦干净耦合剂,光溜溜的肚皮还有些湿淋淋的,闪着细碎的光。 他伸手摸了摸,长腿前倾,脊背侧弯,附耳靠近,如接一通生意电话。无人知他心速微乱,暗自握拳,比年轻时第一次遇到集团资金链断裂还要神经紧绷。 隆起的弧度之下,是一个脆弱的、鲜活的小生命。 肉贴肉的那刻,似一阵电流激过。 像是感知到外面世界的喜欢,肚子里的小宝很给面子地又动了一下,乖乖地跟爹地妈咪打招呼。不知道是小手还是小脚,或是其他的地方,贴了贴贺绅的耳廓,告诉它的daddy,它超乖的。 朱伊伊要被萌化。 呜呜呜她的小宝太可爱了。 她腾出手拿过包,取出夹层里的一个小本本,翻到记录胎动频率的第三页,在八个“正”字后面又画了个“一”。 笨拙而细心的每一笔,都是她一颗一颗攒起来的糖,甜滋滋的。 不管以后是不是单亲妈妈,朱伊伊都会让她的宝贝明白,它的出生充满爱和期待。 爹地妈咪超爱的- 回家那会儿,朱女士已经在厨房忙活一阵了。 香味从厨房遍及客厅。 听见开门声,朱女士正好关火,盛了三碗饺子端到桌上,见朱伊伊和贺绅一同进屋,不冷不热地问:“去哪了?” 朱伊伊把购物袋甩沙发里:“买东西去了。” 朱女士走到沙发边,手扒拉开购物袋,往里瞥一眼,嫌弃撇嘴:“就这几样东西能花几个钱。” 朱伊伊听完咳嗽一下,最凑近她妈耳朵,低语:“光那个能按摩的泡脚桶就三万五。” 什么桶三万五?! 金子做的吧! 一向热衷于省钱的朱女士差点嚎出声,零点零一秒后又憋了回去。 肯为她家丫头花钱是好事。 别说三万,就是三千万也得花。 嘴巴不说,朱女士面上和善不少,招呼着坐下,另外给朱伊伊盛了一碗浓汤:“玉米虾仁馅的,你少吃饺子多喝汤,这个月份最怕积食。” “好哒~” “你多补补,怀孕都瘦的像个麻杆。” “医生说要控制体重。” “也是,吃太多对身体也不好。” 母女俩旁若无人的说话,将贺绅晾在一边当空气。 男人似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用餐,一碗饺子吃得比谁都慢。虽不说话,观察力比谁都强,朱伊伊喝汤的碗刚放下,他后秒就接过,帮她重新盛了一碗,还捞去浮沫。 搁她手边,嗓音敦沉:“小心烫。” 朱伊伊僵了僵,饺子吃得香,倒忘了他还在。 朱女士趁机用汤匙敲敲碗:“说个事。”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朱伊伊霎时没了胃口,悬着的心怦怦跳,不知道她妈打的什么主意:“什么事?” “前两年正月咱们娘俩都没回宣州,今年你大姨小姑特地说了让我们回去看看,住些时候再回来。你马上五个月了,坐车不方便,回去也容易被那些好事的说闲话,就留在京城。” 朱女士说话突然大喘气,有意无意扫了一眼放下碗筷认真听她说话的男人,一锤定音:“过完年,你住贺绅那里。” 这是要同居??? 筷子“啪嗒”一声脱手,朱伊伊睁大眼。 她条件反射地去看贺绅,怀疑是他捣鬼,可男人脸上的震惊与她别无二致。 他也不知情。 朱伊伊手忙脚乱地捡起筷子:“妈,我住他那里干什么?” 朱女士脸色严肃:“这几天跟我嚎胸胀腿抽筋的是不是你,肚子五个月大的人是不是你,死丫头,我不在家放心你一个人?” “那也不用住他家。” “为什么不用?”朱女士想发火,但看着小姑娘困惑的迷糊样,心又软了。到底就这么一个丫头,想到她怀孕遭罪,心里就难受,伸手摸摸朱伊伊脑袋,“现在给你花钱,伺候你是他该做的,等十月份你去医院生孩子,剃毛导尿管通乳陪产都得他来做,还要帮你找月子中心,帮你照顾孩子,这是他推脱不掉的责任!” “这是他的种。” 朱伊伊被她妈一长串的话说懵了,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落脚点。 之前她总想着小宝长大后的抚养费,与父亲一周见几次面合适,贺绅结婚有了孩子后小宝该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却从想过医院生产的事。 她妈说的没错—— 肚子里的孩子是贺绅的种。 这些事只能他来做,她必须适应。 饭桌上温馨的气氛斗转急下。 朱伊伊埋着小脸,一口吸溜一个饺子,片刻后盯着空空的碗底闷声说:“我妈说的话你听见了,怎么想的?” “还记得我上午说的话吗?” 她颤了颤眼睫。 “伊伊,怀孕很辛苦,”他对她的回应,也是对朱女士的承诺,“所以不管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在你怀孕这段时间,我都会全心全意照顾你。” 日盼夜盼,求之不得- 第二天贺绅买了下午的航班,直飞纽约,同行人还有Amy。 往年都是Amy先飞,贺绅后几天随行,曝光身份之后不再顾忌,姐弟两人第一回乘同趟航班。 VIP候机室内,Amy欣赏新做的美甲:“好看吗?” 贺绅坐在沙发里,长腿交叠,翻着财经报纸,看都没看:“嗯。” “敷衍。” Amy撇嘴:“也不知道朱朱看中你什么。” 对于朱伊伊与贺绅的事,Amy还真不如外界所传的那般了如指掌。 她与贺绅交集甚少。 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又把藏锋敛芒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只要他不想,谁都窥不见半分。 Amy也怀疑过贺绅金屋藏娇,譬如偶尔柔和的眼神,沾在衣领的半点口红渍,还有那枚突然戴在无名指又突然消失的戒指。 但没想到那个“娇”是朱伊伊! 想到这Amy就来气:“你们两口子打过游击战吧。” 贺绅给她一个“没吃药”的眼神。 “不然怎么这么会藏,半点风声都不漏。”Amy两手一摊,红唇轻嗤,“集团里你瞒着,南二和吕珮你倒是公开,还撺掇他们别告诉我。贺绅,你就这么防着我?” 被她吵得额头疼,贺绅合上杂志,压了压眉梢:“真没脑子假没脑子?” 每次他骂人的时候,Amy都想用手机录下来,然后公布,让所有人都看看贺绅虚伪的嘴脸。什么绅士,嘴毒起来毫不留情,气得她够呛:“你骂谁呢,没大没小!” 她惯会玩些“倚老卖老”的把戏。 朱伊伊偶尔板着脸训人的样子,估摸着就是跟她学坏的。 贺绅淡淡反问:“你要是知道了,贺安清会不会找你?” Amy愣了愣。 他们的母亲是个什么人,彼此心知肚明。 贺安清逼迫她嫁给大她二十岁的老男人,自然会强迫贺绅与门当户对的女人联姻。而家世平庸的朱伊伊,自然不在联姻行列,贺安清当然反对,还耍手段。 如果得知她也知情,很难不把手往她这伸。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贺绅也是为她考虑。 Amy双臂环胸,傲娇地昂起下巴,她是大小姐,才不会低头给他说谢谢。 “为了我好就直说,藏着掖着做什么,”她嘲讽他是闷葫芦,“怪不得追不到媳妇。” 贺绅脸一黑:“闭嘴。” Amy对自己的红唇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随后举起手机,对着他唰唰唰连拍三张。在他忍到极限要发火时,很有眼力见地收了回来。 “拍什么?”他冷声问。 “拍咱们温润斯文的贺总,私底下脸黑成阎王的样子,”她坏笑,“给朱朱看看你邪恶的嘴脸。” “……”- 晚上是一年一度的春节。 朱女士一早跟姐妹几个搓麻将去了,说大过年手气好,一定要大赢特赢,没准还能把回宣州的车费给赚到。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消食,春晚无聊得像催眠电台,困得她头一点一点的。 凌麦有她家备用钥匙,开锁进门,就见到朱伊伊小鸡啄米。 她一巴掌直接呼了过去—— 朱伊伊“嗷”了一声,捂着胳膊:“好痛。” “少来,压根没用力。” 她笑嘻嘻:“你怎么来了?” “西街今晚有焰火表演,去不去看?”凌麦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怕她顾虑,一边用手指戳她肚子一边说,“我姐和我姐夫半小时前就开车去了,停在珠峡大桥边,占据了一个绝佳地形,到时候你就坐车里边,挤不到肚子,还能录像!” 京城早些年就禁止烟花燃放了。 这两年稍微宽松一些,能放,但得提前报批。 错过今晚这次,下次遥遥无期。 朱伊伊被她说得心动,摸摸还有些撑的胃,点头:“走吧。” 万家灯火,熠熠生辉。 珠峡大桥是海港路,京城本地人平时很少来这,因为今晚有焰火表演,人山人海。 到了桥边,朱伊伊跟凌麦的姐姐姐夫打了声招呼,年轻的小夫妻甜甜蜜蜜,说话时都要搂着抱着。 凌麦小声说:“看到了吧,我年夜饭就吃的他们俩狗粮。” 朱伊伊笑:“撑不撑,我摸摸。” 她们去的迟,打闹不到一会儿,熙熙攘攘人群蓦地哄闹起来,小孩子来回穿梭,险些撞到朱伊伊的腿。不想喜庆日子出意外,她避开三三两两的行人,老实地上了车。 她坐的靠外,头抵着车,焰火绽放那刻,印在她的眸底。 砰—— 天空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朦胧的夜色将这座繁华城市笼罩,倏然炸开的焰火像是破开黑色帷幕的一道光,撕开黑暗,迎接光明,火除邪祟。 朱伊伊坐在车里遥遥望着,刚准备掏出手机录像,浓重的火药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口罩也挡不住。她只好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录制,但效果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车外的凌麦激动地蹦跶起来,全然把手机录制的任务抛之脑后。 眼睛看到的才漂亮。 朱伊伊也不打算拍,退出相机,准备收起时,界面没有任何提示地弹出一个电话。 是身在纽约的贺绅。 她怔怔地盯着,指腹在挂断和接通之间徘徊。 想挂断,又怕他是有正事;接通,又怕他说些有的没的。 “伊伊!”车外的凌麦忽然拍打车窗,指了指一束银色的烟火,在空中炸开时,比星河还要璀璨,“你看那个,好漂亮。” 她隔着车窗回:“我看到啦。” 凌麦捂着耳朵继续喊:“我姐和姐夫要去桥对面,那边的湖心亭有火壶表演,你去不去?” 朱伊伊急道:“你等等。” 凌麦在外面朝她比了个“ok”。 车外喧嚣热闹,活跃的人气像点燃的爆珠,这个点本该睡觉的朱伊伊都精神焕发,就是吵得耳朵疼。 她升起车窗,隔绝外边的轰鸣声。 掌心的手机仍在震动。 对面的人一直在等她接电话。 朱伊伊舔了下干燥的唇,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看了眼外面等她的凌麦,选择速战速决地接通:“喂。” 听出她话音里的愉悦,贺绅明知故问:“这么开心?” “在珠峡看烟花。” “一个人?” “废话,”朱伊伊用两根手指头在大腿上走路,这是她的小习惯,“当然是跟麦麦一起,他们在外面看,我坐在她姐夫的车里。” “嗯,”他又问,“吃团圆饭了吗?” 朱伊伊知道她猜对了,他打电话来就是说些有的没的。大腿上走路的两根手指头一跃而起,在空中劈了个叉,然后落在隆起的肚子上,她无聊地走啊走:“吃了。” 电话那边的贺绅仿佛能看见她无厘头的动作,唇角勾起,胸腔溢出一声笑。声带振动间,似是连着心脏,透出几分低低的磁:“看焰火的时候记得看路,小心一点。” “知道了。” 看外面越发拥挤的人潮,朱伊伊没再耽搁,戴好防尘口罩,拉开车门,举着手机下车,准备挂断:“你有事没事,没事我挂了,麦麦在等我。” “去吧,新年快乐。” 朱伊伊耳朵尖发痒,呐呐地“哦”一声:“你也新年快乐。” “还有——” 他略微停顿:“初三我去接你。” 正月初三到初十,他们要同居七天。 第62章 贺绅在给她洗内裤! 国内的新年夜喜气洋洋, 纽约正值青天白日。 因为在国外,贺家过新年也冷冷清清, 在老宅各处装扮一些传统福字和窗花,旋转梯的壁画换成辞旧迎新的主题,金发碧眼的佣人端来沏好的一壶茶,小心谨慎地斟满。 棕暗沙发中心的女人浅啄一口,余光里贺绅迈着漫不经心地步伐下楼,她吹口浮沫:“用餐了吗?” 他换了一身家居服:“佣人送了冰糖雪燕。” 贺安清本吩咐下佣人准备午膳,没想到贺绅和贺米迟迟未到,一问, 才知道改签了航班。 “你们今年回来的很迟。” “国内有事耽搁。” “什么事?”她问。 贺绅刚坐下,佣人就为他呈上杯盏,茶香混着热气, 操着娴熟标准的中文:“二少爷。” 他接过:“换了?” 贺家定居海外许多年,除了自己人交谈,多半是讲外文。 老宅的佣人亦然。 没想到今年竟然换了。 贺安清淡淡说:“过段时间我要回趟国,许多年没接触中文,提前适应适应。” 对于她突然回国, 贺绅似是不关心:“去洛杉矶解决集团文件泄露的事情, 耽搁了三四天。” 算是回答她方才问的回纽约迟了的问题。 “是真的有事耽搁, ”贺安清放下杯盏,“还是有人。” 贺绅转动杯盏:“您不是清楚吗?” 这是敷衍都懒得了。 贺绅年纪越长, 越有主见, 这两年跟贺安清唱的反调不比贺米少。贺米是嘴上不饶人, 他倒是一言不合先做, 做了也不说,等着别人发现, 气急败坏又怎么样,照样改变不了他的主意。 贺安清重重地磕下杯盏:“那个叫朱伊伊的女人有什么好。” 默了默,她抚平膝盖褶皱的中式旗袍,心生薄怒也按捺下去,维持一贯的优雅做派,“你第一回做父亲,舍不得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我理解。” 最近国内发生的事情还是传到了贺安清耳朵里。 儿子身边的女人怀孕,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他们这个阶层里的私生子数不胜数,不管将来贺绅是有一个私生子还是几个私生子,都无伤大雅。贺家有资本将每个人都安排在合适的位置,私生子也能为以后的掌权人卖命效力。 “阿绅,你得明白,想成为贺家的掌权人,听你舅舅的可不够,”贺安清看着他,“你得听我的。” 在贺家,女人不能掌权,贺安清对于自己争夺半生得来的权势就此半途而废,怎会甘心。于是她费尽心思扶持了自己的弟弟——贺达荣掌权。现在贺达荣年纪大了,慢慢放权给贺绅,贺安清的心思又全放在了自己儿子身上。为他算计,为他铺路,为他物色各路旗鼓相当的女人。 贺安清才是真正掌权贺家的那个人。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贺绅想要继承下一任掌权人,那也得经她的手,而她的条件是——与她满意的女人联姻。 对于贺安清来说,不对朱伊伊动手已是她的让步,“跟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才能帮衬你的事业,让贺家的地位更稳固。在外面你喜欢哪个女人,用钱养着谁,这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管。” 茶凉的快,入口泛苦,贺绅面无表情地喝着,饮尽后在掌心把玩白瓷杯盏,对于贺安清的话,他垂眼不语。 似是懒得搭理。 又似是默认。 贺安清私心以为这是听进了她的话,弯了弯唇。 “你比小米听话。”她偶尔几个瞬间也会露出母亲的温柔,执起贺绅的胳膊,为儿子拉了拉袖口,“妈不会害你的。” 贺绅眼微抬,望向二楼的人。 贺米换了一件真丝睡裙,站在旋转梯中层,倚着墙,冷嘲地看着这边。听完贺安清说的话,嗤了一声,踏着正红地毯上楼。 恶心至极- 很快到了正月初三。 朱女士一早定了上午十点的高铁票,坐六个小时,下午五点多就能到宣州的大姨家。朱伊伊担心她坐的腰酸背疼,要给她买机票,朱女士一听往返机票来回五千多,吓一跳,说她就是一二一走回宣州都不坐飞机。 朱伊伊拗不过,只能随她去。 朱女士走后,家里瞬间冷清不少。 楼上楼下的几乎邻居家里来了亲戚,大人嗑着瓜子聊天,小孩儿跑来跑去,还恶作剧地敲朱伊伊的门说“狼来喽”。 朱伊伊被一群小家伙耍了两次。 第三次门响的时候,她窝在沙发里揉胸。 换了贺绅买的孕妇内衣后,□□没再被硬质布料摩擦,确实不疼了,但胸还是会由于孕激素不稳而发胀。这种胀疼很像女生来生理期前的感觉,整个胸部涨的像石头子。 门哒哒哒地响着,外面的一群小坏蛋坚持不懈地敲。 “别敲了,”她懒懒地打哈欠,“羊已经被灰太狼抓去涮火锅了。” 还在敲。 朱伊伊被吵得烦,把电视机声音开大,去了浴室。 盆里丢着一条她昨晚换下的内裤,还没洗。 拧开水龙头,到了点洗衣液,布料浸湿后在手心里搓揉,薰衣草的淡香味充斥在空气中。 搓了几下,突然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 下一面,铁门被拉开。 朱伊伊手一顿,她家外面放着备用钥匙,没想到被这群捣乱的小混蛋找到了,还开她家的门。赶忙甩下手里的内裤,趿拉拖鞋去打客厅,脚步未停稳,视线里倏地闯入一个修长的身影。 男人黑发凌乱,像是刚下飞机,浑身泛着几丝风尘仆仆的味道:“怎么不开门?” 朱伊伊没回他,视线看向他怀里。 贺绅左腕肘里抱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几岁大的小孩子脸红扑扑的,圆溜溜的眼睛布灵布灵地眨着,坐在他的胳膊里,晃了晃小腿,不哭不闹,特别乖。 见朱伊伊盯着她,歪了歪小脑袋。 朱伊伊愣了:“……这谁家小孩儿?”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抱?”她恨不得给他一拳,急得团团转,“你怎么还拐人家小孩儿啊。” “没拐。” 贺绅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出身后的空间,朱伊伊循着他的动作往外望去,好家伙,她家门口站了六七个小萝卜头。 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儿手里拿着一把枪,对着另外几个小孩儿“嘟嘟嘟”打枪,听到动静,看向这边。对于朱伊伊惊讶的眼神,小男孩坏坏一笑,把玩具枪对准她:“嘣嘣嘣!” 朱伊伊:“……” 小男孩:“你死啦。” 朱伊伊:“?” 小男孩跺了跺脚:“你现在要躺在地上装死。” 朱伊伊一脸无奈:“……” 明白了。 这些就是刚刚恶作剧敲她家门的小坏蛋,正巧被上楼的贺绅撞见。 朱伊伊扭回头,觑见贺绅肩膀处蹭到墙皮掉落的白灰,习惯性地去拍,手指碰到他衣服时,她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手就这么顿在半空。 半晌,她蜷了蜷手指,佯装云淡风轻地拍了拍,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好喽。” 这算是小姑娘对他没那么排斥的信号吧。 贺绅眸底闪过一抹笑意。 改签最早的一趟航班,昼夜颠倒地赶回京城,强撑着倦意和困意来见她,都被这不经意的动作轻易化解。 足够了。 “我今天来接你。”他说。 “来接你。”他怀里的小丫头跟着讲。 “东西收好了吗?”他问。 “好了吗?”小丫头咿咿呀呀地跟着学。 朱伊伊还没回答就先被逗得咯咯笑。 她想抱抱小女孩,碍于肚子,只能捏捏她的羊角辫,小丫头很喜欢她的亲近,主动伸出小手抱了下朱伊伊的脖子,“吧唧”一下亲她脸上,软乎乎地说:“姐姐香香。” 仿佛还没亲够,小丫头从贺绅的怀抱了挣脱下来,一把抱住朱伊伊的腿。小孩子的第六感很准,像是感知到朱伊伊怀孕般,耳朵轻轻贴上去:“姐姐有小宝宝了吗?” “对呀。” “好厉害!”小丫头嘟起嘴巴亲了下朱伊伊的肚子,“那小宝宝要乖乖的喔,我妈妈说我在她肚肚里面超级乖。” 心都被萌化了。 到底是谁发明这么可爱的小萝卜头的。 朱伊伊爱不释手地对小孩儿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才依依不舍地放她出门。 楼上邻居站在楼梯间喊吃饭,小孩子一窝蜂地回了家,走廊重回平静。 贺绅带上铁门,防止暖气走空,又问:“东西收了吗?” “还没,”她看了眼钟,才是十二点不到,“没想到你来的那么早,以为你半夜才回京城。” “嗯?” “我查了纽约回京城的机票——”话音戛然而止,朱伊伊猛地闭嘴,一不小心把自己观察他行程的事说漏了。 贺绅在客厅漫无目的地转,闻声,步履调转方向,侧头望着她:“我可以当做是你在关心我吗?” 她别过头不说话。 他偏要走过来,屈膝,手撑着弯下腰,平视的角度凝视她,勾起的唇角戏谑:“是不是伊伊?” 朱伊伊在心里骂他烦人精,想起他讨厌她说脏话,坏笑一下,故意堵他的嘴:“狗屎才关心你。” 贺绅脸一黑。 薄唇抿成了条直线,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朱伊伊得逞,大摇大摆地去卧室收拾行李。 只住七天,带去的东西很少,朱伊伊推出一个小型行李箱,把洗漱用品和衣物装进里面,扣好盖,竖起拉杆,用脚踢到客厅。 贺绅却不在。 她奇怪地往阳台和厨房张望,还是没影,忽然耳朵听见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她试探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呼吸屏住,脸颊迅速蹿红。 浴室暖黄的一盏小灯下。 将近一米九的男人,站在不及他腰间的盥洗台前,弯下腰,垂着头,骨节分明的双手在温水下搓洗着一件内裤。薄而透的布料在他笨拙的动作下来回拉扯,频率时快时慢,白色泡沫被水流冲掉,小小的一块布料在男人掌心翻滚。 青筋若隐若现的指节绷起,拧干内裤的水分。 他找来衣架,晾在一边。 挂好后,继续清洗手腕残留的泡沫,洗完手,放下袖子,去抽纸巾擦干手。 一瞬间,他的脸擦过晾着的那块布料。 金丝眼镜,高挺鼻梁,薄唇,全都不留缝隙地摩擦过。 贺绅全然不在意,毕竟他亲手脱过、吻过许多回。 不曾想,一转头,撞上朱伊伊通红的脸。 她羞耻地指他:“你怎么能洗我的内裤?” 第63章 “今晚就开始。” 拧到半干的内裤还在“滴答滴答”地滴水。 面对朱伊伊炸毛的质问, 贺绅淡定地拿起晾着她内裤的衣架,从她面前经过, 去到阳台,他长得高,不需要撑衣架,抬手,直接挂在架子上。 “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不能洗的。” “这不是普通衣服,这是我的……”她喘一口气,声如蚊呐, “我的内裤。” “我知道。”他泰然自若。 转而,贺绅倏地摘下眼镜擦掉水雾,戴上, 眸光直接落在她的胸前,又问:“没穿内衣,胀?” 他话题转的太快,朱伊伊呆滞两秒才反应过来,咬了咬牙。 从下面问到上面。 这人真是! 她避开与他对视:“有点。” “款式还是尺寸不合适?” 口吻严肃地像讨论数学题该用哪种解法, 不刨根问底, 不罢休。 朱伊伊摇头:“都合适, 就是穿上去感觉更胀,我看在家里就脱了。”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这么麻烦, 就是孕激素的问题, 去医院的话医生也不会开调激素的药物的, 孕妈妈不能吃药。” “可是这样你只能——”他顿道, “难受下去。” 朱伊伊张了张嘴,犹豫片刻, 还是把现实又残忍的话说了出来:“怀孕就是这样的,腰酸悲痛,腿抽筋,胸胀,孕反恶心,还有一些孕妈妈因为体质或体重原因长妊娠纹,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 虽然很残酷,但谁都不能因为残酷而故意去抹除、去淡化怀孕的辛苦,真理和真相就是需要说出来的。如果觉得这里不好就藏起来,那里不好也藏起来,这跟诈骗有什么区别。 孕育生命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但生与不生更是个人的意愿、自由与权利。 不想气氛变的僵滞,也不想提一些无法避免的问题伤春悲秋,朱伊伊主动拉过行李箱,走到玄关换鞋:“趁着现在中午温度高,出发吧,出门暖一点。” 没走两步,另一只手接过行李箱,贺绅略微沉闷道:“我来。” 长腿走路就是快,三步并作两步的,朱伊伊刚锁完门,他已经回到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链条斜挎包,贺绅又解下大衣,披在她身上,拢了拢她没穿内衣的胸口:“挡挡。” 朱伊伊这下倒是没拒绝他的好意。 城南筒子楼多得是一些不怀好意的老男人,没钱,没出息,吃喝嫖赌,成天无所事事地蹲在小区的各个角落看来来往往的女人。朱伊伊就被一个老男人看过,盯她的胸,还盯她的屁股,特别讨厌! 她不经意往男人挺括的肩里靠了靠- 伽粤湾的公寓,朱伊伊已许久未来过。 车驰进小区,划过熟悉的绿化与高楼,穿着警服的保安依旧像一年前那般笑得狗腿又讨好:“贺先生,朱小姐,新年好。”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朱伊伊对他点了个头,算作回应。 保安嘴咧得更大。 在车轮彻底漂过前,朱伊伊收回视线,盯着前方,遽然觉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没那么糟糕。 公寓请了新的家政阿姨,叫李嫂,照顾孕妇方面经验丰富,嘴也严实,负责一日三餐和日常清洁,非规定时间不用踏入公寓。 在朱伊伊和贺绅到达的半小时内,李嫂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先生,太太,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语毕,李嫂离开公寓,等到晚上六点再过来准备晚餐。 朱伊伊听到那声“太太”,入座的姿势僵了僵,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反正就一周工夫。 李嫂的手艺没得说,光是小米山药粥和花蛤蒸蛋,朱伊伊就吃了一大碗。贺绅手边的焗银鳕鱼和番茄牛腩也被她夹了好几筷子。 吃完饭,贺绅去书房处理公务。 朱伊伊在客厅瞎转悠,边走路消食边跟凌麦聊天。 对面听说她住在贺绅家,连发一串表情包轰炸,后是直接一通语音电话拨了过来。 凌麦:“你怎么住贺总家了?” 朱伊伊在做孕妇操,把手机搁在电视柜台上,打开免提:“我妈今天回老家,担心我一个人出意外,就让我帮来贺绅这里住一个星期。” 记起聊天时谈及的腿抽筋、胸胀、不能做饭的话,凌麦这波很赞同:“朱阿姨想的周到,你一个人确实不方便,没法洗头,没法擦脚,就连手机掉地上,都捡不起来。” “哪有那么夸张,”朱伊伊哭笑不得,“捡不起来手机这得孕晚期。” “反正你住贺总家放心一些。” 聊了一会儿,孕妇操跟练教程也结束了,朱伊伊关掉平板,忽然听见凌麦问:“伊伊,你跟贺总现在算是什么情况?” 伽粤湾是一体式隔音装修,平板音乐声关闭后,公寓冷清又安静。 凌麦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客厅。 朱伊伊低垂眼睫:“没什么情况。” “啧,狗屎女人!咱俩谁跟谁,你对阿姨有顾虑,对贺总有顾虑,Amy姐也有顾虑,我这个局外人总没有吧。”凌麦收起嬉皮笑脸,“真不打算给贺总一个机会?” 沉默。 直至语音电话挂断,朱伊伊也没回答。 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次的沉默,到底是拒绝还是犹豫。 但在楼梯间驻足许久的贺绅听来,更倾向于第一个答案。 她还是拒绝了。 他的伊伊,还是不肯原谅他- 晚饭过后,尹医生来了公寓一趟。 彼时朱伊伊在客厅看胎教动画,刚看完,门铃响起。 觑眼阳台,贺绅在那与国外合作商通电话,看架势还有一会儿。 朱伊伊起身去玄关,开门,看清来人有些惊讶:“尹医生?” “朱小姐,好久不见。” 尹医生随她进屋,关门,讲明来意:“贺先生让我来的,给你看看身体情况。” 朱伊伊怔了怔,这是知道他们的关系了。 尹医生看透她的想法般,笑了笑:“我从纽约科技中心调回国内是贺先生安排的,为的就是全程负责朱小姐孕期检查和生产恢复。对于你与贺先生之间的事情,朱小姐不必对我有心理负担,我只是一个妇产科医生。” 能当医生的人大抵都心如明镜。 一眼看出朱伊伊的顾忌,也能寥寥数语消散她的难言。 两人坐到沙发检查。 尹医生询问朱伊伊最近的生活状况,最后着重检查她小腿抽筋、胸部发胀的问题,定论道:“是孕激素影响。” “我最近每晚都泡脚,腿抽筋要好了一点,但胸还是很胀。” “胸胀一般推揉可以缓解。”尹医生拿出事先准备的孕期备用小册子,递给朱伊伊,“上面有三种推揉手法,稍后朱小姐可以让贺先生看看,学起来很快的。” 朱伊伊看着上面的图画教程,呆了。 没听错吧。 让贺绅给她揉胸…… 她头摇的像拨浪鼓:“我自己学可以吗?” 一直很好说话的尹医生却摇头:“推揉的手法贺先生是必须要学的,不仅仅是帮助朱小姐孕期缓解胸胀,将来生产后的通乳也是丈夫负责的。女性乳.房很脆弱,持续胀疼的话对乳腺有害。” 僵持一分钟,尹医生叹气,退一步道:“朱小姐实在不愿意的话,也可以找孕期理疗师,一般都是女性,她们的手法也非常专业。” 陌生女人给她按揉私密部位? 也很奇怪啊啊啊啊啊。 朱伊伊条件反射地抱住胸,羞耻感从脚底攀升天灵盖。 她偷瞄了眼阳台。 伽粤湾楼层极高,视野开阔,放眼望去,笼罩在夜幕下的京城星罗棋布,不远处伫立着这座繁华都市最高的一座大厦,霓虹闪烁,直入云霄。 照射的光线正好落在阳台。 贺绅不知何时结束了通话,双肘倚着栏杆,背对着她,指间夹着一根烟,青雾在冷空气中化开,掸了掸烟灰。 背影比夜色还要沉默。 他心情似乎有点不好。 朱伊伊没来由地想。 转念,思绪又被拉回尹医生说得按揉的事,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比起别人,好像还是贺绅好一点,一点点点点点。 毕竟她只跟他同床共枕过- 尹医生明天要去医院坐诊,没待多久便离开。 朱伊伊上楼洗澡。 一下午的时间,她把公寓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在照顾人这方面,贺绅绝对是no.1. 年前到初三短短几天工夫,公寓重新装修一遍。只要能落脚的地方全部铺上防滑地毯,尖锐的边角区也镶嵌一层厚厚的软绵垫,刚刚朱伊伊偷偷摸摸用脑袋碰了一下,一点都不疼。 浴室是着重改变的地方。 专门安了防摔架,她站进弧度凹槽区,只要不在里面蹦迪,百分百摔不了。 洗完澡,一身的疲惫都被冲淡,朱伊伊神清气爽地走出浴室。 泡脚桶已经装满适量的水摆在软榻边。 她走近坐下,看电子屏显示的水温,处于合适的32℃。 孕妇不能按摩足底,这款泡脚桶按摩是在小腿肚位置,力道类似人手轻捏,调整好后,两只挂着水珠的脚放入泡脚桶。 热水和揉捏的力道舒服得她眯眼。 孕妈妈泡脚时间严格规定在20分钟内,时间一到,闹钟响起。 朱伊伊抬起一只脚,一句“妈”喊出来,立马噤声。 忘了,她现在是在公寓。 这个点,贺绅多半在书房处理公务,年假谁都放,唯独大Boss不能放,集团运作离不开他。 要喊他吗? 朱伊伊在水里踩了几个水波,犹豫片刻,作罢。 身体歪倒在榻上,伸手去够洗脸巾,抽出两张,有些笨重地翘起腿擦脚。到底还是高估了四个月的肚子,没敢挤压,腿没放稳,重新砸回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迅速蹲下。 应时赶来的贺绅来不及躲闪,水花溅了他满脸,鼻骨的水珠滑落到人中,薄唇无意间放松,那滴水珠在他唇齿间,消失不见。 这是她的泡脚水,朱伊伊一僵,忙不迭把纸巾塞他手里:“对不起,快擦擦。” 他接过:“没事。” 只是泡脚水而已。 潺潺春水都饮过无数回。 贺绅接了纸巾,没去擦脸,手伸进水里捧起朱伊伊的左脚,踩在他宽厚温热的掌心里。朱伊伊愣了半秒,不自觉地绷起肌肉,抖了一下,他瞬间收紧手指握住。 男人手腕冷白的肤色,与小姑娘被热水泡过的血红色小腿,形成强烈反差。 贺绅用纸巾擦干左脚,又伸进水里捞出她的右脚,怕打滑,这次直接就近地搭在他的膝盖上,留下一块圆圆的湿迹。 寂静无声的夜里,做什么都暧昧。 朱伊伊蜷了蜷腿。 贺绅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眸底闪过一丝逗戏的心思,故意借着穿鞋的动作,点了点她珠圆玉润的脚指头。 她蜷得更厉害,像蜗牛缩进壳。 “好了。”贺绅将泡脚桶端进浴室,等明天李嫂过来清理。 “谢谢。”她呐呐回。 澡也洗了,脚也泡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完成。 朱伊伊吃了一粒尹医生嘱咐的营养素,上床睡觉,被褥刚盖好,端走泡脚桶的贺绅去而复返。 他没走。 还坐在了床边。 床垫下陷。 朱伊伊零星点睡意消失地无影无踪:“你还有事吗?” “刚尹医生打来电话,”他刚开口,朱伊伊的脸色变了变,贺绅继续说,“他交代,在你每晚入睡前,我都要替你按摩一次。” 朱伊伊登时遍体紧绷。 她本想再准备个一两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今晚就、就开始吗?” 卧室内亮着星星夜灯,昏暗,暖黄,映衬着贺绅的眼神比任何时刻都要深邃。面对她迟疑的表情,他撑着床垫靠近:“嗯。” “今晚就开始。” 沉沉的嗓音似安抚又似蛊惑。 第64章 如果她想结婚,我希望做她的第一顺位 胸部按摩有利于缓解胀疼。 ——尹医生交代的。 一个合格的孕妈妈应该听医生的话。 朱伊伊躺在松软的被褥里, 口水疯狂分泌,喉咙情不自禁地咽了又咽, 半分钟的心理建设过去,终于说服了自己。良久,自暴自弃般一把掀开被子,露出因为睡倒而歪歪斜斜的真丝睡衣,皙白的肩颈就这么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中。 “按吧,”她别过头,声音很小,“轻点, 别弄疼我。” 卧室与黑夜一般静寂。 在至少数分钟的时间里,谁也没动。 过了会儿,朱伊伊终于听见布料摩擦的细微动静, 她脑袋朝里侧偏,又是躺着,半眯的眼睛余光什么也看不见。没了视觉,整个人的听觉和触觉顿时发达数倍,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扣得严实的真丝睡衣被轻轻扯了下。 最顶上的珍珠扣开了。 又被扯了下。 第二颗扣子开了。 睡衣不停地被男人的大手拉扯, 从气管到锁骨, 再到沟壑的前沿。 突然, 那只手停了。 她缓缓转头,看过去。 贺绅右手还拎着那颗雪白的珍珠纽扣, 在他指腹间显得特别珠圆玉润。他没看她, 而是盯着地板, 呼吸清浅平稳, 脸上表情冷淡,与平时签合同谈判时别无二异。 唯有垂在膝上的左手死死攥拳, 血管凸起,突突搏动。 像捕捉到猎物的鹰隼拼命收起獠牙与利爪,在压抑内心最原始的欲望。 她紧张得浑身紧绷,他比她更紧绷,更难以忍受。 朱伊伊生无可恋。 这到底是在折磨她,还是在折磨他?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你还好吗?” 尾椎骨是男人的情欲开关。 微微一碰,所有的理智轰然倒塌,分崩离析。 他蓦地回头看她。 金丝镜框后的眼睛隐约充斥着一点血丝。 一直攥拳的左手松开,伸到她睡衣前,挑开那颗掩住所有风光的纽扣,冰丝般顺滑的布料受重力朝两边掉落。 一阵急促铃声响起! 朱伊伊蓦地从失神中惊醒,拢住睡衣,摸索枕边的手机看,是朱女士打来的微信视频。她赶忙系好扣子,撑着床垫坐起身,接通的那刻,除了朱女士的脸,还有一众亲戚,看界面下角露出的麻将桌,应该是在搓麻将,怪不得大晚上还精神抖擞地打视频过来。 “妈,大姑,小姨。”朱伊伊乖乖地挨个叫人,打完招呼,脸都要笑僵了。 “伊伊丫头还没睡啊?” “准备睡了。” “九点半了,是该睡觉,那挂了。” 一个寒暄的电话聊不了几句就要挂断,突然,一向眼尖的大姑眯眼问:“伊伊,你这是住在酒店?” 伽粤湾的装修偏北欧建筑,公寓内又是简约大气的冷色调,床背上方挂着价值千万的西方油画,只露出半角的花瓶是无价的清朝老物件,但凡眼不瞎的,都能察觉出不对劲来。 对面的朱女士显然被问愣了。 母女俩只记得打招呼,倒是忘了身边一群听风就是雨的亲戚。 朱伊伊也“咯噔”一声,心虚地瞄了眼坐在床边的贺绅,生怕他发出动静来,笑得越发牵强:“没,刚看完电影就来闺蜜家住了。” 怕多说多错,语毕,反手结束通话。 贺绅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架势是要继续刚才未完成的按摩。朱伊伊捏着手机,逮到一个用来搪塞的好理由:“到睡觉的点了,明天再弄吧。” 她堂而皇之地躺进被子里。 “贺总,晚安。” 贺绅拧着眉梢,只差一点就能触碰的渴望被生生掐灭,心口点起一窜未名火。幽深晦暗的视线地看了会儿,背过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小姑娘又软软地叫住他。 黯淡的瞳孔亮了亮,贺绅转过身,望她,唇角还未勾起,又听朱伊伊礼貌道:“出去把门带上,谢谢。” “……”- 第二天公寓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当时朱伊伊正在刷凌麦分享给她的小视频,清一色的腹肌男大,高,瘦,腿长,薄肌,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青春洋溢。她本来是不感兴趣的,但欣赏漂亮的事物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刷着刷着挪不开眼。 凌麦发来语音:“好想摸摸。” 朱伊伊:“摸什么?” 凌麦:“腹肌啊,你看到胯骨那边的青筋没,我靠,看着就很有力。根据我看动画和韩漫多年的经验,一般像这样年轻又青涩的男大,都是粉粉的。” 桌面摆着李嫂早晨备好的新鲜果盘,朱伊伊捻了一粒车厘子,咬开,汁水爆裂,乍一听凌麦的话,没懂:“什么粉粉的?” “jiji啊。” 朱伊伊险些被口水呛到。 凌麦笑得贱贱的:“听说前几次都是粉粉的,后面做多了才是深红色,像车厘子。” 朱伊伊一口车厘子吐出来:“……” 她换了块猕猴桃吃。 听见脚步声从吧台传来,朱伊伊连忙退出与凌麦的对话,一抬眼,对上走近的贺绅。 男人一眼看见她衣服上掉落的果渍,坐进沙发,抽出纸巾帮她擦了擦,擦到鼓鼓的肚皮时,动作慢了些。 朱伊伊想说她自己来。 公寓的大门就在这时传来输密码的声音,嘀嘀嘀一阵后,门开了。那人没直接走进来,熟练地换拖鞋,还吐槽:“有个洁癖发小就是处处都得伺候着。” “贺绅,你出来,我问你个事儿——” 是南尔。 听语气有点冲。 朱伊伊心一提,下意识地想要躲,屁股刚离开沙发,腿上就传来往下压的力道,身旁的男人淡定地将她拉回沙发:“还没擦完。” 话音将落,玄关处的南尔听见动静看了过来。 霎时四目相对。 朱伊伊飘忽的眼神对上南尔惊愕的目光,他足足愣了半分钟,眼球转动,从朱伊伊的脸,过渡到她弧度明显的小腹,再到贺绅放在她小腹上的手。 一切都静悄悄的。 南尔张口结舌:“所以你们真的复合了?” 时瞬集团机密文件泄漏,导致新上市的游戏被污蔑抄袭,除了贺绅重视,身为第二大投资商的南家也重视。这事爆出来后,南尔就被派去了洛杉矶,贺绅以负责人的身份出面将对家公司告上法庭,南尔则作为代表进行后续收购,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春节那晚,也仅仅是飞回来吃了顿团圆饭,很快又飞往洛杉矶。 今早他刚落地京城就听说贺绅公开的事。 秘书跟他说:“贺总公开了贺太太的身份,小南总,需不需要我为您准备一件贺礼?” 南尔就这么愣在了机场出口,以为自己幻听,再□□问:“贺绅公开贺太太?” “是的,”秘书道,“贺太太您也认识。” “谁?” “朱伊伊小姐。” 南尔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俩人复合的事,还是震惊朱伊伊瞒着怀孕的事,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喃喃地问:“孩子是谁的?” 朱伊伊幽幽道:“你说呢。” “贺绅的?” “嗯。” “我不信。”他斩钉截铁。 贺绅脸一黑,用看智障的眼神睨他,冷声问:“找我有什么事?” 南尔没回答他,还陷在愕然中无法自拔。 上回见朱伊伊是贺绅父亲去世,他替贺绅去集团取合同,着急进电梯,险些撞到她。当时朱伊伊有些恼火,怪他走路不小心,他靠近些想问她有没有事,她连连后退,生怕谁碰了她的肚子。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时她就已经有了。 短短数月竟已天翻地覆。 南尔的目光跟黏在朱伊伊肚皮上似的,眼皮都没眨一下。 朱伊伊被他看得不自在,往贺绅背后躲了躲。感应到她的动作,贺绅望向南尔的眸光冷冽而锐利,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服往楼梯扯。 “上楼。”- 书房内。 贺绅旁若无人地打开笔记本办公,慢条斯理地敲击键盘,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对方开口。 南尔自知耐心耗不过他。 坐在书架边的沙发里,手机在虎口像个永动机似的旋转不停,忽然手一松,砸进松软的地毯里,他没话找话:“刚进来发现公寓里里外外都铺了地毯,洁癖升级了还是怎么。” 问完,他就慢半拍地懂了。 朱伊伊怀孕,怕她磕着碰着。 靠。 南尔捡起手机,仰躺,斜着眼问:“你跟朱伊伊复合是不是……因为孩子?” 一直懒得搭理他的贺绅停止滑动鼠标,掀开眼皮,不带半点玩笑情绪道:“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见这句话。” “有没有孩子,”他一字一顿,“我跟她都会复合。” 空气再次陷入凝固中,南尔说不上来心里那点郁闷的感觉从何而来,可能太微弱,微弱到连一点尾巴也抓不住。他也没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道:“你跟朱伊伊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看好,觉得你俩不配。说心里话,我也没觉得你多喜欢她,无非就是你妈天天用联姻的事逼急了你,于是你迫切想找个女人搪塞她,当挡箭牌。” 他昂起头,像是在回忆:“就像你俩分手那天,你也就冷着脸跟我打了一下午的台球,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你没谈成一桩生意。” 除却通风的阳台,室内任何地方都不能有烟味。 贺绅抬脚迈近,夺过南尔手里的烟,反驳他的话:“那是因为我认为我跟她只是吵架。” 产生摩擦与争执,是在一起生活的情侣间无法避免的事。 争执,磨合,再争执,再磨合。 然后找到彼此相处的最佳方式。 “我从没想过要跟她分手。” “南二,你知道我确定朱伊伊是真的想要跟我断干净的时候,”贺绅点了点左心口,白衬衫凹陷下去一小块,“这里什么感觉吗?” 燃烧的香烟被他摁近桌面的白色纸张,灼烧出一个火星燎原的洞。 “就像这样,”他说,“疼得说不出话。” 一门之隔的外面。 朱伊伊停下回卧室的脚步。 就站在半开的门缝边,里面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全听进耳朵,长发披散下来挡住大半张脸,眼睛虚焦地盯着地毯。 贺绅想跟她复合真的不是因为孩子,不是因为她怀孕而想负责。 这个困惑她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答案。 可以走了。 可以回房了。 可以去睡觉去发呆去打游戏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朱伊伊的双腿挪动不了半分,谁在操控着她的身体,往书房走了一步。 透过半遮半掩的门缝,隐约窥见南尔坐在沙发里。 贺绅站在书桌边,持续燃烧的烟蒂将白纸灼烧地只剩下半个角,他甩了甩,灭掉一点火星,将烟蒂与白纸扔进垃圾桶。拉开抽屉,里面备着随时可用的男士香水,往腕肘间喷了点。 是冷杉的味道。 “南二,以前我没对谁动过感情,比起做生意,在爱人方面,我是一个天赋极低的差生,”贺绅微微停顿,“但如果对方是朱伊伊的话,我希望能拿到满分。” “让她觉得,如果她想结婚的话,我会是她的第一顺位。” 心再次被抛进深海,浮浮沉沉。 第65章 做老公就要会哄老婆。 在朱伊伊离开后的须臾, 贺绅站直腿,侧过身, 才发现书房门开着一指粗细的缝隙。担心残留的烟味漫延进走廊,打开一体式通风系统,换成清新空气后关闭程序,他看回南尔,话里含有赶客的意味:“还有没有事?” 他这一提,南尔才想起自己回国找他真正的目的。 谁料在机场被秘书一番话打乱阵脚。 南尔撑着脑袋,懒散地开个话锋:“洛杉矶的游戏公司我以南家的名义收购了。” “可以。” “到你嘴边的肥肉被我抢走,就这么大方?” 贺绅一手解决对家公司, 论收购,也应是时瞬集团。不过他并未多在意,游戏只是时瞬未来发展趋势的一个垂直方向, 一家游戏公司有或无意义不大。他回到办公桌处理公务:“你想要就收走,就当感谢你这短时间为时瞬劳心劳力的报酬。” 南尔腹诽他打官腔一套一套的,翘起二郎腿,两手一摊,半认真半开玩笑般带出正题:“对了, 集团内鬼不是查出来是技术部的副经理吗, 证据确凿, 人都进去了,你怎么好端端的还让章特助去查——” 话音戛然而止。 他没提那个名字, 希望只是自己搞错了。 贺绅替他开口:“吕珮吗?” 南尔怔住, 疑惑在心头盘旋一阵后转为震惊:“你真的查珮珮?不是, 机密文件泄露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咱们三个可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从纽约到国内二十多年的交情, 知根知底,你查她干什么?” “我只是在做一个集团负责人该做的事,”贺绅揭开一支钢笔,行云流水地写着字,“谁有嫌疑,查谁。” 三人里数吕珮年纪最小。 长这么大,南尔一直把吕珮当妹妹,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吕珮喜欢贺绅,绝对不可能做出有害时瞬集团的事情。 “珮珮有什么嫌疑?她是美术部的总监,跟技术部完全搭不上边。再说,文件泄露的那段时间,她人都在外地出差,还给时瞬拿下一个超季度利润的项目,你怀疑谁不行怀疑她?”南尔的视线落在他签字的地方,字迹工整,如他此时的态度般云淡风轻,看地人一肚子火,“难不成以后出点什么事你也会怀疑我?” “如果你有嫌疑的话。” “你就一点都不相信她吗?” 贺绅只淡淡地抛出四个字:“清者自清。” 这话真给南尔气着了,他看重三人二十多年的情谊,贺绅却无动于衷地仿佛只是怀疑一个毫无交集的下属。 他猛地拉开书房门,想要狠狠地摔上泄愤,转念想到朱伊伊或许正挺着肚子站在公寓某个角落,听见砰响会吓一激灵,南尔再吊儿郎当也知道孕妇不禁吓,容易出事,戾气化作哑火全部吞了回去。 只是走前,他失望道:“贺绅,你做生意可以,重利益也随便,但人不能太冷漠无情。珮珮不是外人,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书房的硝烟战火并未弥漫至次卧。 朱伊伊下午跟凌麦约了一起看春节档的喜剧电影,她早晨吃得多,晕碳,怀孕又容易嗜睡,必须趁现在补个午觉,不然下午没精力。只是头捱着枕头过去许久,仍是毫无睡意。 活跃的神经在突突跳动。 耳廓不停地回荡贺绅说的一番话。 在床上烙煎饼般辗转反侧,最后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 午觉没睡好,下午下楼时,朱伊伊精神萎靡,趿拉拖鞋的声音都充斥着一丝怨气。贺绅问她是不是出门有约,她不咸不淡地“嗯”一声:“跟麦麦去看电影。” 贺绅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无措。 他惹她了? 朱伊伊两手揣着兜,低头数雪地靴上到底有几根毛,这跟大晚上要数几颗星星一样天方夜谭。贺绅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清奇的脑洞,只是目光所及之处是小姑娘圆圆的脑袋,中心有个小小的发旋,她故意不看他,不跟他讲话。 尹医生说过,孕激素影响人的心情起伏。 每当这个时候,丈夫应该给足妻子情绪价值,夸她,赞她,哄她开心。 做老公的就要会哄老婆。 “什么电影?”他主动找话题。 “喜剧片。” “人多吗?” “怎么,”她闷闷道,“人多难不成你还把电影院买下来?” 贺绅食指勾住车钥匙,沉吟半秒,一脸虔诚:“如果你开心的话。” 朱伊伊莫名其妙地看他:“神经。” “……” 伽粤湾到电影院有段路程,年初马路上车流多,贺绅放慢车速。 朱伊伊到影院的时候,凌麦已经等了她一会儿。 她们买的第二场次,马上就要开场,凌麦一手抱着特大桶爆米花,另一只手拽着朱伊伊就往里闯。 这部喜剧电影讲的是一个特工奶爸。 对于朱伊伊来说,还蛮应景,在里面她学到不少照顾小孩子的知识,什么拍奶嗝,冲奶粉的温度,换尿不湿的方法,还有宝宝各种哭声意味着什么。整部影片节奏紧凑,情节令人捧腹大笑,只是结尾奶爸为了执行任务、拯救自己的孩子车祸身亡。 朱伊伊想闭眼躲过屏幕血腥的一幕,还是晚了,车辆支离破碎,鲜红的血液遍及马路,哀嚎声和碰撞声响彻耳畔。 震得她心速过快。 凌麦吐槽影片烂尾:“什么嘛,皆大欢喜多好。” 朱伊伊捂唇低语:“结束了,我们先出去吧。” 一会儿集体散场人多容易撞到,凌麦点头,拎着包,跟朱伊伊提起出了观影室。从观影室到影院大厅的走廊,凌麦都在愤愤不平:“大过年的,阖家团圆多好,非要给观众整个BE结尾,看得人心里闷闷的!” 朱伊伊想快点忘记脑海里血腥的一幕,没多加评价。 两人走到影院门口,停下。 年初人流量大,来前,贺绅特意交代朱伊伊电影看完给他打电话,他来接她。 朱伊伊换了个人少的地方,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对面像是掐准了她会在电影结束前出来,弹出一条消息。 [来接你了。] 她怔了怔,想问他多久到,对面又紧跟其后地发来。 [十分钟内到。] 这人大抵是属蛔虫的,朱伊伊戳着屏幕打字,要问自己站在哪里等他,那边再次先一步发来。 [影院门口,别乱跑。] 朱伊伊打字的手停下,对话框的字被她逐一删除,锁屏前,手指停在屏幕上方半寸位置,缓慢地打了四个字过去:路上小心。 这次贺绅回复的是一串语音。 影院嘈杂,怕听不清,朱伊伊按大音量,抵在耳侧听。 男人嗓音清沉带笑:“等我。” 迎着凌麦贱兮兮的起哄眼神,朱伊伊不自禁听得脸热了热,佯装淡定地“切”一声,很是高冷地没有回复。 十分钟转瞬即逝。 凌麦中途肚子痛,怕来大姨妈血崩,去了趟厕所垫卫生巾。朱伊伊一个人等车,看眼手机,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却迟迟没见到贺绅的车来。 仔细回忆他常开的迈巴赫,宾利,阿斯顿马丁,朱伊伊踩下台阶,走近街道,脑袋左右逡巡,仍未看见熟悉的车牌。 心底倏地涌起一丝慌乱。 她摸出手机拨了贺绅的电话。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直至电话因为长时间未接通而挂断。 贺绅不会不接她电话的。 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可他说过十分钟内就能来接她的。 月份渐长,肚子里的小宝已经能清晰感知到母亲的情绪,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家伙突然很强烈地踢了下。 所有的紧张和惊惧都被强行切断。 朱伊伊的注意力被拉回肚子里突然不安分的小宝,伸手摸了摸,视线仍望向川流不息的马路。 路上的行人不停地从她身边穿梭。 三两成群的年轻人咬着奶茶聊天:“酒驾吗?” “听说是。” “被撞到的车主也真是倒霉,大过年的。” “还是辆巨贵的宾利,酒驾那男的要赔死……” 朱伊伊迷茫地眨了眨眼,反应慢半拍地扭头看着走远的几个年轻人,酒驾和豪车的字眼在耳廓来回拉扯,空白的大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迈出脚,要追上去。 “伊伊。” 男人喊她名字的时候,音量很轻,在凛冽的冬日里,掺着独一份的冷静和沉稳。 朱伊伊猛地顿住,以为是幻听,在原地驻足许久。 她缓缓转身。 贺绅拎着两份烤红薯走来,看她被冷风刮红的脸,微微发白的唇,想着小姑娘不抗冻,把手里暖热的一份烤红薯塞她手里:“暖暖?” 她没接,呆呆地望着他:“你迟到了。” “路过看见有卖烤红薯的——” “你迟到了三分钟!”朱伊伊突然变得很凶,把烤红薯扔回去,胸膛连续起伏,别过有些发白的小脸,微不可查地吸了吸鼻子,“你这个不讲信用的骗子。” 再迟一点她就以为他出事了。 贺绅是什么人,生意场上如鱼得水,为了签署一桩合同没日没夜连轴转照样能工作,开个车而已,他能出什么事。这些道理朱伊伊明白,可光凭他是她孩子唯一的父亲这点,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朱伊伊冷着声:“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没电了,”他耐心解释,“所以才会提前给你发消息。” “没电不知道充吗?” “走得急,忘了。” “你吃饭怎么不忘,喝水怎么不忘?”她脸拉得比河马还长,“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如果朱伊伊手头有一份贺绅的考试卷,她一定用红笔在他卷面分上画个大大的零蛋! 她满脸都写着“我现在很不高兴”。 对于朱伊伊没来由的发脾气,贺绅不明所以,但照单全收。 他的伊伊向来温柔又乖巧,不会随便发火,是孕激素作祟,她怀孕那么辛苦,发发小脾气怎么了。 尹医生说了。 老公就是要哄老婆的。 贺绅认错态度良好:“抱歉,以后出门前我一定充好电,出门接你也一定准时到。” “真的很抱歉。” 朱伊伊心底突然蹿起的火苗还未爆发,已然熄灭。 也许连火苗也算不上。 只是担心和焦灼作祟时,情绪难以受控地波动,语气冲了点。 贺绅拢了拢她灌风的围巾,帮她剥开烤红薯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肉,低声询问:“这个可以赔罪吗?” 见她不吭声,他弯下背脊,额头轻轻抵了一下她的额头,不过半瞬便撤离,继续低喃祈求原谅:“可以吗?” 她往后躲了下。 “可以吗?”他得寸进尺,每问一句就抵一下,“可以吗?” 朱伊伊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不让他碰,也像是把自己藏进了保护壳,在松软的毛茸茸里,深深地喘了口气。再出来时,脸憋得通红,没好气地接过烤红薯,深渊巨口地咬下一大块:“勉强原谅你。” 她只是站在小宝的角度担心他。 没有别的- 回到公寓已经五点半。 李嫂早早地备好晚餐,酸汤黑鱼片,鸡蛋卷,花甲汤,还有爽口的四色山药清蔬。 朱伊伊只喝了几口花甲汤。 今天中午没睡好觉,下午又强撑着看了两个半小时的电影,腰酸背痛。影院里充斥着爆米花和各种零食味道,油腻腻的,闻着人反胃。许是激起了孕反,她今晚胃口不佳,喝完汤,再吃了点蔬菜,放下碗筷。 “菜不合太太胃口吗?” “没有,”她牵牵嘴角,“我今天不饿。” “要不要切点酸橙开胃?” “算了。” 朱伊伊回到次卧,打开胎教音乐和孕妇操,简单地跟练一会儿,身体微微出汗后,去了浴室洗澡。泡脚,吃营养素,乖乖搬来孕妇枕头,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准备睡觉。 房门就在这时敲响,而后是门把拧动,有人走了进来。 一步一步,停在床沿。 朱伊伊还维持着“大”字,鼓起的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没睁眼,将睡未睡,带着鼻音说话:“李嫂,我真的不饿,你回家吧。” 说完,吸了吸鼻子。 孕妇睡觉也不好受,对光敏感,鼻塞也会比常人严重。 良久,床垫忽然下陷,他开口:“是我。” 聚集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朱伊伊迷糊的大脑重新开启,眼皮下的瞳孔转了几圈,她睁开眼,男人穿着深色睡衣,头发半干,鬓角残留着水珠,看样子刚洗完澡。一时间警铃大作,她不自觉往被子里缩了缩:“你有事吗?” 一滴水珠砸进洁白床单,似是一颗石头投入平静湖面,荡起微波。 “昨晚不是约好了吗,”他伸手抹掉那滴水渍,稍后直视她的双眼,“给你按摩。” “……” 现在装睡还来得及吗? 四目相对间,朱伊伊率先挪开眼睛。 时间在沉默和僵持中一点一滴流逝,老半天,她终于有了动静,这次她选择自己解开扣子。 白净的指尖一颗一颗地挑开珍珠纽扣。 与上次贺绅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肩头,到锁骨,到沟壑,她停了停。只一瞬又继续,越往后越快,最后一刻珍珠扣从洞里逃脱,拢紧的睡衣往两边滑落。 开了。 夜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人总是在未知时刻无比紧张,破罐子破摔之后,反而卸下肩头沉重的包袱和担子。朱伊伊咬着腮帮子,强行压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吞咽一下,尽量维持冷静的声线:“你快点,我今晚很困,九点半要睡觉。” 她一直没看他。 不知道男人是否盯着她看,看的话,又是盯着什么地方看,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会想些什么。 其实朱伊伊羞耻地不是要让贺绅看胸。 交往时他也没少看。 让她真正介意的是,因为孕激素,孕妈妈的乳.晕颜色会加深,从粉红色变成车厘子般的深红,临产时还会偏黑。 她的已经是深色了。 不好看。 至少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不能称为“漂亮”的变化。 而此刻,她必须在除自己之外的人面前,暴露这种难言的隐私。 人总是有虚荣心的。 更何况,贺绅见过它漂亮的样子。 等了等,朱伊伊今晚格外发达的听觉终于听见了细微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男人温热的大掌盖在了她的肚皮上,摸了摸,他声色听起来没什么变化:“不用解这么多。” 贺绅替她扣好扣子,一直扣到能遮住孕肚,又捻来被褥盖住肚子及以下的位置:“小心着凉。” “朱伊伊。” 他每次干什么事情的时候,总喜欢连姓带名地喊她。 她涣散的思维被他扯回:“嗯?” “这只是一种自然变化。” 朱伊伊怔了怔,没懂他突兀的话锋指的是什么,还未张唇,身前感受到轻微的推揉力道。 他来前一定用滚烫的热水泡过双手。 因为很烫。 他也有很认真学习尹医生给的小册子,从腋下开始每寸胀疼的位置都被轻轻揉压。 因为一点都不疼。 想象中的尴尬与难堪好像都不存在,朱伊伊发了会儿呆,扭头,看了过去。 贺绅垂着眼,专注地盯着收下按揉的地方,他有意避开脆弱的位置,只根据册子里教的主要点揉压,动作不带一丝情欲和黠弄。 她好像有点误会他了。 “疼吗?” “有点。” “那我轻点。” “好。” 对话平和而宁静,好像只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朱伊伊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眼皮也随之变重,她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二十分钟的按摩过去,分针刚好走到九点半的位置。 贺绅停下按摩,视线从朱伊伊睡熟的脸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身前。 她皮肤白,光是揉按也布满指痕。 他低下头,渐渐靠近。 薄唇吻了下深晕的位置。 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介意。 第66章 “你之前买的,我没舍得扔。” 帮朱伊伊扣好睡衣, 掖好被褥,贺绅留下一盏孕妇专用小夜灯后离开了次卧。 此刻才九点半, 还是工作的时间。 走近书房,打开工作模式,办公电脑和巨大的高清屏幕相应启动。 贺绅坐回办公桌前,眼底的温柔敛去,神色疏淡而严谨。点开集团工作邮箱,接收到来自章特助的邮件,均是贺绅吩咐他去查在文件泄露期间各高层的行踪轨迹。 最上面的是美术部总监——吕珮。 鼠标还未移入,一则远洋电话响起。 来电人显示贺米。 过完年后, Amy与他一同离开纽约,他飞京城,她则飞回了香港玩乐。她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 每次都是闯了祸才会打电话来寻求庇护,贺绅看见她的来电就头疼,揉了揉眉心。 挂了。 书房门应声响起,是李嫂:“先生,咖啡给您端上来了。” “进。” 李嫂全程低着头踏进书房, 恭敬地把咖啡搁在桌角, 放轻手脚要离开。没走几步, 听到手机嗡嗡震动,一个合格的佣人是不能听主人通话的, 李嫂加快步速出去, 门关紧的前一秒, 贺绅接通了电话, 那边传来一个娇蛮女声,听起来脾气爆的很:“你敢挂我电话?” 李嫂在数任有钱人家里工作, 见过不少明面上令人唾弃的秘密,一时间意识到自己险些撞破先生的秘密,吓得噤声退下。 下楼时摇摇头,叹气:“还以为是个例外。” 贺绅对朱伊伊事无巨细,是个少见的好丈夫。 李嫂平常看着心里也高兴。 没想到还是逃不了男人的劣根性,家中妻子大着肚子,外面彩旗飘飘。 书房内,贺绅言简意赅:“什么事?” Amy语气也没多好:“再过些时候就上班了,宣策部走了个夏宁西,职位肯定会有所变动,我是想问你朱朱怎么办?” 朱伊伊怀孕快五个月,肯定不能再上班。 按照惯例,她若是休产假,这次职位变动相当于将她排除在外,但下一次职位变动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至少近三年她都不会有升职的机会。重要的不是这点,朱伊伊现在仍坚定不与贺绅复合,在她心底,工作就等同于赚孩子的奶粉钱,突然告知这个消息,心里难免多想。 电话那头的Amy犹豫道:“要不我打个电话直接问朱朱?” “她睡了。” 贺绅定声道:“这件事我会找时机跟她说。”- 这一觉朱伊伊睡得格外沉,再醒来时,光线刺眼。 手从被子里抽出,搭在眼上,等适应卧室内的亮度后再缓缓睁开。 摸索过手机,11:40几个数字冲击得余下睡意烟消云散,猛地弹起来,她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 贺绅给她下安眠药了吧。 下床,趿拉着拖鞋进浴室洗漱,之后在衣帽间挑了一件毛衣裙和淡蓝色针织开衫。 换衣服时,余光瞥向镜面,顿住。 白皙的胸前布满指痕。 要不是清楚昨晚是按摩,还以为梦游鬼混去了。 望着其中最完整的指痕,鬼使神差的,朱伊伊伸出手指覆在上面比了比,沉默。 男人的手好大啊。 竟然能一整个包住。 恍惚间她记起昨晚男人粗粝的指腹,摩擦过皮肤时激起的电流般触感,痒意与酥麻似乎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遍及全身。他手大,挤压时,软乎乎的肉像白色海绵从指间溢出。 说件很羞耻的事。 要不是她昨晚真的很犯困,不一定……不湿。 朱伊伊头摇地像拨浪鼓,搓搓发烫的脸,强迫自己遗忘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她可是正经人。 怎么能色色! 下楼时,李嫂正在厨房忙活:“太太起床了?” 朱伊伊不好意思地龇牙笑。 想到她才用早餐,问了一嘴:“贺绅呢?” “先生一个小时前出门了。” 朱伊伊“哦”一声,大老板总是有客户要见的。 没再多问,去餐桌用膳,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甜味,她孕后嗅觉也敏感不少,拱着鼻子闻了闻,还没问,便见李嫂从厨房端出一盘由草莓、车厘子、猕猴桃制成的糖葫芦串,看得人垂涎欲滴。 “听说太太喜欢吃糖葫芦,外面的不干净,我就自己在公寓做了点,尝尝?” 朱伊伊惊喜地“哇”了声,眼睛亮晶晶的,拿起一串草莓,咯嘣一声咬开表层的酥脆薄糖,里面的水果爆出甜蜜汁水:“好好吃,李嫂怎么知道的?” “听先生提过一嘴。” “谢谢。” 小姑娘唇红齿白,声音也甜甜的,比起以前伺候的阔太太,面前二十来岁的朱伊伊显然要平易近人太多,笑嘻嘻的,露个梨涡,李嫂打心眼里喜欢。只是想到昨晚的事,要说的话在嘴边来回滚了数回:“太太。” “啊?” “我昨晚给先生端咖啡,”李嫂尽量用委婉的语句暗示,“听见先生在跟人打电话,声音是个女人。” 朱伊伊包了一嘴草莓,她不傻,能听懂李嫂是在说什么。 ——你老公出轨啦! ——你老公在外面有别的狗啦! ——大馋丫头你还在这里吃吃吃! 且不说分手,就是没分,在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朱伊伊还是深知贺绅脾性的。 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李嫂嘴里的“女人”多半是客户。 朱伊伊咕咚一声把水果咽下,眼珠子转了一圈,还没想好是告诉李嫂真相还是假模假样地演戏,就听见一阵开门响。 门开的刹那,传来一高一低地争执声。 “上次的事我还没消气,要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你请我我都不来!” “那你可以滚。” “贺绅!我好歹是客,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南尔声色并茂地控诉,“冷漠无情。” “……” 贺绅懒得搭理他,在玄关换鞋时,瞥见餐厅用餐的朱伊伊,转头冷声警告喧哗的南尔:“小声点。” 南尔循着视线望过去,见是怀了孕的朱伊伊,吃瘪地降低音量:“凶得要死,你对朱伊伊也这么凶吗?” 贺绅给他的回应是甩了一双男士拖鞋过去:“换上,孕期注意卫生,伊伊免疫力差。” 南尔:“……” 餐厅与客厅离得近,两人的对话朱伊伊听得断断续续,估摸着是谈生意。涉及商业上的事,她一直有分寸地避嫌,听见也当没听见。 因为有客人来,李嫂除了准备朱伊伊日常的孕期用餐,还有待客的宴席,餐厅的长桌摆满佳肴,香味扑鼻。 很快,贺绅与南尔相继踏入餐厅。 南尔是客,自觉坐在右侧第一把餐椅中。 朱伊伊坐在他对面。 至于中间的主位自然是贺绅的。 当李嫂要为贺绅拉开餐椅时,被他挥手挡了下。 之后坐在了朱伊伊的身侧。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朱伊伊铺垫餐巾,给她盛汤,亲自夹了两个水晶饺子放她碟中,低声嘱咐:“小心烫。” 朱伊伊一看见他,就不自禁想起昨晚他一本正经给她揉胸的样子。 也是如同现在这般,神色冷隽,眉骨清淡,那双握笔签字还是执筷吃饭的手,揉她跟揉面团一样。 蹭地一下,脸就红了。 她蓦地埋着头,嗫嚅道:“好。”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他启唇问:“好点没?” “……昂。” 贺绅凑近:“昂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 南尔就坐在对面,他还问这么隐私的事情,朱伊伊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咬牙:“你成心的?” 贺绅眸底划过一丝笑意。 逗逗老婆什么的最有趣了,他抬手摸了摸朱伊伊的脑袋:“吃饭吧。” 朱伊伊腹诽他是坏男人。 食不言寝不语,贺绅重规矩,南尔虽是公子哥,用餐这方面也如出一辙地话少。 三人差不多同时用完膳。 南尔打开手边的文件袋,翻了翻,过些时候年初复工,这是南家和时瞬下个季度的合作合同,今天他就是为这来的。翻来翻去也没翻个所以然出来,闲着无聊,视线乱瞟。 瞟着瞟着就回到了朱伊伊身上。 他冷不丁问:“几个月了?” 朱伊伊在喝汤:“四个多月。” “就是快五个月了,”他扫一眼藏在衣服下的肚子,“怎么这么小。” “我骨架小,医生说十个月也没多大,这样也好,孩子个头大反而不好生。” 南尔还在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海了两顿火锅。” 朱伊伊:“……” 突然,餐桌发出碗筷碰撞的一声脆响,贺绅眉头拧紧,脸色锋利,寡言少语的人说了吃饭以来第一句话:“收回。” 南尔:“?” 贺绅:“不许看。” 南尔被他的霸道气笑了- 吃完饭贺绅与南尔去了书房生意。 朱伊伊搬来小熊软椅,踢到阳台落地窗边,一边坐上去一边拿来胎心检测仪。昨晚小宝胎动频繁,夜里把她闹醒好几回,以防万一,测测胎心——116. 处在合格健康的区间。 孩子没问题。 朱伊伊拍了拍肚皮,那它昨晚一直动什么? 新手妈妈最怕孩子突然来的动静,想起尹医生提过的宫内缺氧和胎停,怕生意外,朱伊伊打了个电话过去。 尹医生今天没值班,电话接的快:“朱小姐。” “尹医生,孩子胎动突然很频繁,应该没事吧?” “胎心测了吗?” “测了好几次,都是正常数值。” 尹医生接着问了昨天的行程,朱伊伊着重说了电影院和车祸:“也就心速快了一点点,没有实质性的惊吓,会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 事关胎心,尹医生态度严厉许多:“孕期母体和胎儿是一体的,朱小姐任何情绪反应子宫内的胎儿都能具体感受到,这也是为什么孕期时,多数医生让孕妈妈保持身心愉快的原因。” 朱伊伊一听,呼吸都紧了紧,抱着肚子的手也收起力,生怕小宝有事:“我需要做什么吗?” “目前不用,只是夜间睡眠会受影响。” 顿了顿,尹医生轻声建议:“归根结底还是孕激素不稳定,必要的话,朱小姐可以和贺先生适当地、把握分寸地亲密一点。” 亲密。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耳边的手机登时如烫手山芋,朱伊伊确定孩子没问题后光速挂了电话。 而后长长地喘一口气。 只是睡不好觉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用不着跟他做-爱- 晚间,朱伊伊顾及尹医生的警示,睡前练了两套孕妇操,多听了半小时的胎教音乐。 在卧室里待着渴,下楼喝水时,经过书房,里面的灯依旧亮着。 隐约传来谈话声。 自下午南尔与贺绅进去后,门只开过几回,看样子两人还在谈。 现在已经快八点,等他们谈完岂不是很晚? 朱伊伊眼睛亮了一下。 要是过了九点,她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拒绝贺绅的按摩了。 一路哼着小曲回卧室,洗澡,泡脚,闲情雅致地躺进被子里,孕妇枕头被她垫在腰下,手机打开游戏界面,开始玩消消乐。 贺绅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小姑娘翘着白嫩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她游戏音效开得大,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坏毛病,输了就输了,还要骂一句“狗屎”。 是他之前训过她不要说的污言秽语。 不乖。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床沿,视线一寸一寸地往下扫,直到停留在骨感的脚踝。因为刚泡过脚,白净的皮肤上还挂着水珠,晶莹剔透,像晨曦的花露。 贺绅惩罚性地捏了下:“不怕着凉?” 冰凉的指腹捱上去时像一块冰,与略带沉压的嗓音一同传来,朱伊伊抖了一下,手机掉进床单里,她瞪着眼:“你怎么就来了?” “就”字加了不可置信的重音。 贺绅握着她的脚,虎口撸掉挂着的几滴水珠,顺势坐下,将她的腿塞进被单里。他的手却没拿出来,还摁在她的小腿上,劲瘦匀亭的骨节磨挲着,微微挑眉:“什么叫‘就’?” “看来伊伊巴不得我晚点出来。” 游戏音乐还在响,朱伊伊晃了晃神,猛地把自己的腿挪开,捡回手机,继续消除剩下的冰块,佯装镇定:“我才没那个意思。” “你忙完了?”她问。 “嗯,”贺绅的手还在被单里,说话间,慢慢往上走,碰到睡衣角停下,“看时间快到九点,怕耽误你睡觉,先来给你按摩。” 说得多为她着想似的,朱伊伊没理反驳。 把手机举高一点,音乐声调大一点,最好盖住贺绅的所有存在感,她语调平平,装得不在意:“哦,那按吧。” 小姑娘比昨晚还要豁达。 就是装得不像。 贺绅没戳破她的假淡定,兢兢业业地解开睡衣,与昨晚一样把控着力道替她按摩。一回生二回熟,手掌托住水球一般,慢慢往内旋转,这种时刻讲究臂力,手腕不能转动,而是腕肘带动方向。 他脸色冷隽,目光专注,怕托手,在转换方向时选择全部握住。 五指牢牢包裹。 这个动作昨晚做过很多回,半梦半醒的朱伊伊毫无察觉。 但这会儿的她清醒地颅腔能通风,几乎是在贺绅握住的那瞬间,浑身紧绷,不受控地“唔”了一声。 很小很低的声音。 但他听见了。 孕期按摩最忌讳用力,贺绅当即停下:“疼了?” 朱伊伊抿着嘴,没吭声,奋力压下那股子怪异的感觉,呼吸却在男人坦荡荡的注视下越发急促。她清清嗓子,别开脑袋,望着一边的花瓶念清心咒:“没、没有,你继续。” 他没动。 金丝眼镜后的眸子眯了眯,洞若观火。 朱伊伊他盯得心虚:“看什么看,还按不按了——” 贺绅猝不及防按了一下。 她“啊”了一声。 朱伊伊义正言辞:“我是疼的。” 骗鬼。 贺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狡辩的样子,脸红扑扑的,唇也润,说话时张张合合。喉结滚动,温醇斯文的外表背后,无人知他想些什么。 “你给尹医生打电话说的问题,她半小时前告知我了。” 突兀的话题像是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惊涛骇浪。 朱伊伊倏地抬起眸。 他知道了! “你孕激素一直不稳定,这两天胎动才会频繁,孩子没什么问题,你不用过于担心。倒是你自己,睡眠质量不好,很影响你休息。你怀孕辛苦,我能帮到你一点,很开心。”贺绅停下按揉的动作,人往下压,迎着朱伊伊讶然的眼神,唇若有似无碰了碰她耳尖,温柔安抚,“你要是想做的话,现在就可以。” 朱伊伊气急败坏:“你——” 贺绅像个面面俱到的好学生,在这邀功:“有套。” “你之前买的,”无视她的羞恼,他低笑,“我没舍得扔。” 第67章 “明早别顶到我肚子。” 男人笑声低沉如夏夜蝉鸣, 薄荷般的淡雅气息,谁又想得到他嘴里说得是些什么荒唐浑话。他说的“套”, 不会是当初她在书房抽屉拉翻的那七八上十盒吧? 还没扔? 没准当初她出糗就是他有意为之。 事先把避孕套全放在书房抽屉,故意让她去拉抽屉,让她想起他们之间做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坏事。 男人心海底针。 贺绅的唇还贴着她耳朵,有渐渐往后的趋势,要碰不碰地亲她耳根敏感区:“做不做?” “不做。” “不做你难受,”他松开替她按摩的双手,转而去托她笨重的腰腹,掌心顺着睡衣下摆钻入, 动作温敦耐心,仿佛只要她不愿他就立刻收回,“尹医生说同房后你会睡得好一点。” 一米九的男人背脊挺括, 往下压时像一座山笼罩着,挡住全部光线,雄性荷尔蒙混合着冷杉雪松的男士香水,属于贺绅的味道蛮不讲理地侵袭过来,漫天遍野地将她包裹住, 朱伊伊脸憋得通红, 呼呼吐息, 用手推他:“我不相信尹医生了,她是你的眼线, 我说的每个字她都汇报给你, 她跟你穿一条裤子!” 他笑:“冤枉。” “冤枉个屁。” 朱伊伊两条腿伸出被子, 踹在他腰腹间, 毫不留情地开始乱蹬:“怀孕睡觉质量本来就很一般,跟做不做没关系。而且尹医生说的是适当亲密, 亲密,谁说亲密就是要做了?” 她一脚踹过去:“反正我不跟你做。” 贺绅一把圈住她不老实的腿,摁在西装裤前,靠近坚硬而滚烫的热源,她一下子僵住,骨感的脚踝正正抵着它。 以前也用过这个姿势。 那时他出差半月回来,想做,她生理期来了,他便作罢,给她冲了杯红糖水后打算去浴室洗冷水澡,朱伊伊心疼地不让,用脚帮得他,最后弄了她一脚,小腿上也溅得到处都是,后半夜两个人一起洗的澡。 贺绅还撑在她上方,四目相对:“不跟我,跟谁?” 朱伊伊觉得他在找茬:“反正不跟你。” “就会气人。” 就气你。 朱伊伊“咻”地一下缩回腿,趁机拢紧睡衣,冷着脸一指:“我现在困了,请贺总左拐出门,顺便把门带上。” 贺绅望了眼墙壁上的钟,已经快到九点半,是她睡觉的点了。穿过朱伊伊的胳膊给她系扣子,没系两粒被她拂开,坚决自己来,他只好捻来被褥给她盖上。 走前,不放心地叮嘱一句:“难受就喊我。” 朱伊伊皮笑肉不笑:“晚安。” 然后果断翻身,用后脑勺和拱起的屁股对他- 书房内,南尔撑着脑袋小憩,听见开门响,睁眼,满腹怨气:“不是说去看朱伊伊睡觉没吗,你看现在几点了,十点,都过去一小时了!朱伊伊的房间住在太平洋吧,去看她还得坐个船再搭个飞机。” 贺绅松了松领带,解开,随意扔在桌边:“有事耽搁了。” 南尔扫他褶皱的衬衫和微松的皮带,立时不痛快,冷哼地撇嘴:“能有什么正经事。” 肯定耍流氓去了。 夜半十点,看时间不早了,南尔强撑起精神坐直身子。 在做生意这方面,他就服贺绅。 一下午,两个人为了利润点争论不休,他各方好赖话都说尽了,贺绅就是坚决不让,他气得骂他你钱这么多怎么还这么小气?贺绅倒好,气定神闲地说他一个铜臭商人当然爱钱。 看他那样,没准还有耐心和时间耗呢。 南尔打了个哈欠,不爽地点了点文件袋:“怕了你了,那百分之一的点让给你行了吧。你快把合同签了,我回去好跟老爷子交差。” 他把密封袋扔了过去。 贺绅接住,摆在桌前,拆开拿出合同,执笔要签字,转瞬又停下。 南尔气笑:“不是,我都让给你两个百分点了,你还不满意?抢劫吧你。” 这可是单位为亿的合同,再让,南尔保证他一回家就得挨打。 这妥妥地给贺绅送钱来。 生意还做不做了? “贺二,你别太坑了。” 贺绅脸上却没得逞的春风得意,钢笔在指节转了一圈,还是放下,双手交握,仍是谈判姿态:“南家跟时瞬继续贺总,是我的荣幸,让我签合同也可以,不过得先给你打一剂预防针。” “什么预防针?” 书房内的投屏还在循环播放季度合作报表,贺绅缓慢开口:“时瞬要从贺氏旗下独立出来。” 此话一出,无疑是埋了颗地雷,南尔惊诧地滞在原地。 时瞬集团能在京城的地位举足轻重,少不了背后定居纽约的贺氏集团总部的帮衬。一棵直入云霄的参天大树,挖去它植地最深最后的一根,还能如从前那般葳蕤存活吗? 能存活又能保证丝毫不损失吗? 时瞬不是小集团,丁点失误,那也是滔天的代价。 “怎么突然要独立?”南尔皱眉,“贺绅,这可不是动动手指的小事,一有纰漏,集团上上下下的人都完了。” “不算突然。” 贺绅把玩着银灰色钢笔,是朱伊伊赠他的那支,因为常用已经有些磨损,他仍旧爱不释手,不管做什么这支钢笔都是第一首选。他理解南尔的震惊与反对,不过,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三十年顺风顺水的日子也厌倦了。 总得换换。 他道:“时瞬集团和纽约总部分离是我早先做好的决定,之前只是没在明面上提过。看进度,今年年中时瞬集团就能独立出来,届时,不再属于贺氏旗下。” 贺绅是个沉稳的商人,做起生意来,险中求稳。像这般冲动冒险的事,南尔第一回看他做,还是不留后手不计代价地去做。 只能是一个原因。 “因为朱伊伊吗?” 贺绅长腿一迈,转椅调了个方向,他背对着外侧,头仰起,淡淡的嗓音里露出一丝疲倦:“我只是厌倦被谁控制的生活了。”- 南尔走后,公寓重回安静。 书房灯火通明,直至凌晨两点已过,月明星稀,整座城市陷入沉睡之中。 贺绅回了主卧洗漱,忙完,几近三点,躺进床里休息。 睡前,隐约听见对面的次卧有声响,是朱伊伊起夜的时间点,她孕后夜晚会上两到三趟厕所。有时候肚子饿,还偷偷摸摸地去厨房啃面包和巧克力饼干,咯吱咯吱地响。 寂静的深夜里,半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明显。 贺绅躺在床上,胳膊枕在脑后,听着次卧和走廊的脚步声,判断朱伊伊现在在干什么。 咔哒,开门出房间。 咚咚咚,是下楼了。 哒哒哒,是拿了什么东西上楼,不出意外是在吃东西。 又饿了。 贺绅眼皮褶出浅浅弧度,翻了个身,屈腕继续枕着侧颈,眼睛望着主卧的门。呼吸清浅均匀时,睡意袭来,就在意识快要消散时,房门突然被拍响。 ——砰砰砰! 贺绅觉浅,蓦地掀开眼皮,聚集的睡意在听到拍门声时烟消云散。 翻身下床,迅速地走到门边,拉开门。 一眼对上嘴里叼着袋面包的朱伊伊。 左手拉着孕妇枕头,右手摸着肚子,小脸皱得很紧,看到他第一时间松嘴,面包掉在地板上。 她往里走一步,眼神幽怨:“你的种一直踢我,管不管?” 说完,把孕妇枕头砸他怀里。 贺绅接住软绵绵的枕头,目光应声下移,落在朱伊伊不停抚摸的小腹上,她舒展开五指,肚皮里细微的动弹带动她的腕肘轻轻抖动。 小家伙今晚很不安分。 朱伊伊入睡后被胎动闹醒几回。 第一回侧躺着被踹了肚皮,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抚了抚,困乏地咕哝一句“乖乖”。不出几分钟,肚子里的小家伙又踢了一下,这次是小脚,仿佛一脚揣在肋骨上,疼得她直抽气,梦中惊醒。 “它今晚一直动吗?”贺绅屈膝蹲下,用手背贴了贴肚脐下方的位置,不消片刻工夫,手背隔着鼓胀胀的肚皮被顶了一下。 “对。” “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朱伊伊吸了吸鼻子,缓解鼻塞:“不知道。” 贺绅扫过她单薄的睡衣,敞开房门,将人往怀里带:“先进来,别冻着。” 主卧门关紧。 朱伊伊完全进入了属于贺绅的领地,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尽数钻入鼻腔,困倦的大脑终于清醒不少。往里走的步履停住,她坐在外间的沙发里,“你把胎心检测仪拿过来。” 贺绅替她涂好耦合剂。 朱伊伊自己动手检测,耦合剂冰冰凉凉,她嘶了声,探头在肚脐周边位置滑动。这种时候肚皮偶尔也会鼓一下,不知道是小手还是小脚,很不老实,测胎心的探头被迫移到角落位置。 一只手夺过她手里的检测仪。 “我来。” 在探头再次被迫挪歪,冰的朱伊伊龇牙咧嘴时,贺绅眉梢压低,绷着下颌线,冷声训斥:“你今天真的很不听话。” 她一僵。 “睡前才看过好孩子要听话的胎教动画,但你现在一点都不乖,你影响了爸爸妈妈夜间休息。”贺绅动怒的时候面无表情,声线比平时沉几倍,“我对你很失望。” 朱伊伊呆滞地眨了眨眼,慢慢看过去。 他是在训小宝吗? 她试探:“它还没成型听不懂吧?” 毕竟五个月连“人”都算不上。 下一秒鼓来鼓去的肚皮陡然安静。 里面的小家伙不知道是真的听懂被吓住,还是闹腾这么久累了歇一歇,总之蓦然偃旗息鼓,风平浪静。 朱伊伊怀疑人生:“它听懂了?” 五个月大的胎儿只是能听见和感知外界声音,怎么可能听懂人话。 只是动了太久累了。 也许是他的靠近,安抚了朱伊伊的孕激素,胎动有所缓解。 但贺绅什么也没说。 检测完胎心,又拿来一件绒毯盖在朱伊伊身上,唇角扬了扬:“听得懂吧。” “那为什么能听懂你的,听不懂我的?” “可能比较喜欢我?”他笑着逗她。 “做你的春秋大梦!”朱伊伊很有危机感地抱紧肚子,这可是她的小宝,以后生出来可是要跟她姓朱的。 “你最好别觊觎小宝,它是我生的,你没有抚养权。” 他深深地盯着她。 朱伊伊打个哈欠:“当然了,抚养费你还是要给的。” 贺绅胸腔溢出一声笑,气的,一晚上被气了两回。 壁钟已经指向三点半,看朱伊伊耷拉眼皮的样子,手臂环住她的双肩,要将人送回次卧睡觉,刚走一步,又听她懒懒地问:“它不会还动吧?” 再动就是一个不眠夜了。 男人没有镜片遮挡的双眼,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贺绅握住朱伊伊肩膀的手倏地抓紧,稍微用力,将人往怀里扣,她小小地惊呼一声,他顺势低头:“要不今晚跟我一起睡?” 朱伊伊两手环住挺起的肚子,手指在上面叮叮咚咚地敲,耳后还传来男人温热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扑过来,痒。 她一瞬间揪紧衣摆。 尹医生说过孕激素不稳,可以适当和贺绅做一些亲密的事。 做-爱肯定是不行。 盖着被子纯睡觉应该可以吧? 贺绅也不催,耐心地等,手臂悄悄伸过去,替她托住下腹,减少负重感:“我不做别的。” 朱伊伊斜他一眼:“你的话能信吗?” “快四点了,你需要休息,我明早七点也有一个跨国会议。” “勉强信你。” 朱伊伊抖落他扶住肚子的手臂,自己趿拉着拖鞋去到床边。以前她也常睡这里,习惯性地睡在里侧,躺进去后,又地把孕妇枕摆在床中间,隔出一个三-八线出来:“楚河汉界,谁也不越。” 谁越谁是狗。 贺绅揭开被褥,从另一侧躺进去。 大半年没有同床,朱伊伊早已习惯一个人睡觉。 在清醒的时候,身边骤然躺下一个男人,还是让她怀孕的前任,浑身都不自在。她翻过身,背对着,只是这样一来凸起的孕肚又悬空得难受。 叹口气,又重新转了回去。 朱伊伊面朝着贺绅,见他看过来,嗫嚅命令:“你转过去睡,没我的允许,不许转过来。” “朱伊伊,你是霸王吗?” 她咬了咬唇,为自己强盗般的行为理亏。 索性不再说话,默默地把孕妇枕拉过来,垫在腰下,刚调整好睡姿,一道黑影靠了过来。 贺绅大手一揽,越过孕妇枕,直接将人搂进怀里。 咫尺距离间,彼此呼吸交错,体温交换,朱伊伊抵在他胸口的手甚至能感受到他搏动有力的心脏,察觉她她有反抗的念头,他又搂紧了些,脸埋进她的肩颈里:“抱着睡,它就不动了。” “我不做别的,真的。” 他低低地哄:“伊伊乖。”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主卧快要融进寂静浓郁的夜色中时,朱伊伊忽然闷闷地喊:“贺绅。” 他带着睡意“嗯”了一声。 “你明早不要升旗。” “?” “不然会顶到我肚子。” “……” 第68章 “我爱你,这是客观事实。” 清晨, 天还没亮,光线暗幽幽的。 朱伊伊被戳醒了。 近四点才睡着, 这会儿正犯困,半梦半醒间觉得肚子硌着石头,她嘟囔一句“不舒服”,手动了动,往下探,抓住了什么。质地绵硬,手感很特别,但又莫名地好捏, 像凌麦送的蓝海豚,不过这个比蓝海豚温度高一丢丢。 这是个会发烫的蓝海豚。 能吃吗? 朱伊伊在睡梦中饿得饥肠辘辘,手捏了好几下, 再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套-弄几下。 仿佛以前她常做这个动作。 身边人气息陡然急促。 她浑然未觉,仍然我行我素。 贺绅倏地睁开眼,未休息好的眼眶中充斥着红血丝,此刻眸色渐深。大早上的男人不经撩,风吹草动都能升旗, 更何况面对温香软玉, 浑身肌肉绷紧, 早早升起的旗只会举得更高更挺。 男人的劣根性在此刻暴露无遗。 明知她在睡梦中,明知此刻的举动无疑是煽风点火, 她要是醒来看到会羞耻地抬不起头来。 但他没阻止。 任由她胡作非为。 朱伊伊好像梦见蓝海豚游走了。 她还没吃到蓝海豚的肉, 依依不舍, 不甘心地追上去, 双手用力一抓。 贺绅瞬间额头青筋暴起。 “松开!” 绷紧的手臂似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可目光触及小姑娘黑黑圆圆的脑袋时, 那股得不到满足的戾气又强行柔和下来。 怕吵醒她,他克制地压声,低哄:“松开好不好?” 朱伊伊没一点反应,她只知道自己好像抓住蓝海豚了,她好厉害,一下子就逮住了美味佳肴,红唇微张,梦呓:“想吃。” “想吃。” “想吃……” 她贪心地过分。 逮到了还不松手,念念不忘地要吃蓝海豚的肉,可惜没吃到,因为蓝海豚好像发火了,浑身都像工匠在淬火流星中千锤百炼的铁剑,苏醒后的富士山内淬炼的高温岩浆。 好凶噢。 不吃了。 朱伊伊委屈失落地松开手,抓握的姿势改成推攘,让发火膨胀的蓝海豚离自己远一些。 她调整睡姿,将自己蜷缩起来。 贺绅就这么看她动来动去,最后把脑袋埋进被褥里。 她睡觉有个小毛病,无论春夏秋冬,总爱把脸埋在被子里睡。曾经贺绅提醒过她,说这样对鼻腔不好,还容易窒息。朱伊伊说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改不掉,因为小时候一个人睡觉害怕,只有把自己藏进被子里才敢闭眼。后来贺绅每次都会将人圈在臂弯里,强制她露出小脸睡觉,但没想到两人分开大半年,朱伊伊又变回来原来埋着脸睡觉的姿势。 缓匀呼吸,理智渐渐回归,将冲动压了下去。 贺绅伸手将她脑袋捞出来。 朱伊伊脸捂得红扑扑的,她睡得很熟,眼底还有淡淡的乌青。 这些天真的没休息好。 他描摹着她的眉眼,长睫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手指往下,最后戳了戳小梨涡。 如果肚子里的是个女孩,一定继承朱伊伊的梨涡。 笑一笑,心都会化。 摁亮手机,微弱光线显示已经六点多,再过一会就是会议时间。 贺绅将手慢慢从朱伊伊脖颈下抽出来,还没起身,怀里的人有些被吵醒的迹象,皱着脸不满地呜咽几声。他立时停止所有动作,僵持着,手伸向朱伊伊的背脊,轻轻拍拍:“睡吧。” “乖乖。” 确保怀中人再次沉睡过去,他才起床,离开主卧- 这两天累极,朱伊伊一觉睡得不醒,过了晌午十二点,李嫂敲门。 “太太?” “到补充营养素的时间了。” 喊了几声,朱伊伊悠悠转醒,胀疼的神经突突跳动,缓了一会儿才睁眼。盯着天花板,被褥尚且温热,鼻腔里满是男人的味道,迟缓的大脑重新启动。 她忙应一声“起了”,下床去洗漱时,感觉掌心黏腻腻的。 还有点用力过度后的软乏。 沉默。 朱伊伊一直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怀孕后,朱女士夜间不放心会起好几趟来看她,不是给她盖被子,就是给她垫孕妇枕头。 她还喜欢抓着被单睡。 她是不是干坏事了…… 下楼后,朱伊伊去餐厅用早膳,见李嫂备了两份餐具,有些惊:“贺绅还没吃早饭?” 李嫂摇头:“先生只喝了一杯黑咖,进书房工作到现在。” “这么忙?” “到年后复工上班了吧。”李嫂的儿子儿媳昨天就去了临市上班,把小孙女也带走了。 这么一提,朱伊伊记起来,的确接近时瞬年后上班的时间了。要不是今年她怀孕养胎,往年这会儿,她跟凌麦已经提前海了几顿火锅,为未来一年当牛马的日子做准备。 她喝了杯温牛奶,桌边的手机突然响起。 看屏幕,来电人竟然是有段时间没联系的邹楠。 项目结束后正好是春节,邹楠回了老家过年,他们之间没再联系过。 “邹楠?” “伊伊姐。” “你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她疑惑,“工作室的项目不是结束了吗?” “我不是为了项目找你,”邹楠的声音听来有些消沉低迷,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年前回了老家,我妈不小心摔了腿,我忙着在医院照顾她,京城的事情一点都没关注。直到今天回京城才听同事说你跟、跟时瞬集团的贺总公开了。” 他默了默:“是真的吗伊伊姐?” 过去小半月的事猝不及防被提起,朱伊伊愣在当场。当天公开被全集团围观起哄,也没有被朋友打电话来问的冲击大。 否定还是承认? 否定吗,可她都肚子都快五个月了;承认吗,他们并未复合。 就在她走神的工夫里,楼梯间下来一道身影。 李嫂本欲问好,被贺绅挥手打断,他摇头,示意别出声。 男人踩着地毯悄无声息,越走越近,直至停在朱伊伊背后,脸色淡漠地弯腰,唇贴近手机话筒,一字一顿:“起床了?我还以为你累到四点会多睡一会儿。” 寥寥数语引人遐想。 朱伊伊一激灵,差点没把手机掉地上:“吓死人了。” “睡得好吗?”他问。 “还行。” “我看比你一个人睡得要好,”贺绅有意停顿,眼睛瞥向界面,“今晚再一起睡。” 电话对面的邹楠像是哑巴了般。 见他还没挂电话,贺绅眼神冷了冷,从朱伊伊手里抽出手机,径直挂断:“吃饭吧。” “诶你——”朱伊伊夺过手机才发现已经挂了,她啧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吃饭。 眼睛却不受控地瞥向男人的西装裤。 裤链拉得严丝合缝,皮带也系得一丝不苟。 一盯再盯,从两边盯向中间,又从中间挪到两边,莫名其妙地猜测他把东西摆在哪一侧。以前,有左也有右,好像没有固定位置。 所以他早上升旗了吗? 戳到她没? 朱伊伊摸了摸肚皮,想起自己晨起时黏腻腻的掌心,心虚地握了握筷子。 “看什么?”贺绅冷不丁地问。 她蓦地抬眸,撞进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朱伊伊脸热,装淡定:“你裤子真不错。” 他挑眉。 她龇牙:“我也想买一条。” “……”- 用完膳,李嫂端走餐盘去厨房清理。 贺绅用纸巾擦嘴,慢条斯理地漱完口,回来时,朱伊伊还在小口小口地喝酸溜溜的果汁。 他坐下,提起几天前与Amy通话的事:“时瞬要复工上班了。” 朱伊伊“哦”一声。 “宣策部走了一个副主管,内部职位会相应有所变动。你这次怀孕养胎会一直休假到年末,考虑到工作量,升职调动暂时不会将你考虑在内。”怕小姑娘因为错失升职机会难过,贺绅尽量放低声线,温醇安慰,“只是暂时而已,你休假完继续回时瞬上班还是会有升职机会的。” 见她埋着头,他心软了软:“要是你不想在宣策部工作,我可以把你调到总裁办,待在我身边,嗯?” 不想在总裁办也没关系。 财务部、人事部、公关部、秘书室等等,哪里都可以。 总之她开心就好。 朱伊伊缄默几秒:“没事啊。” “真的不在意?” “昂。” 敏锐的直觉告诉贺绅不太对劲。 错过升职机会是每个职场人的遗憾,更何况朱伊伊去年为之付出不少,可此刻她表情轻松,全然不太关心的样子。 仿佛她本就没想过升职,没想过上班,没想过—— 继续留在时瞬。 “朱伊伊。”他忽然唤她。 不等她抬头作出回应,贺绅猛地伸手拽住她胳膊:“你是不在意错过升职的机会,还是有别的想法?” 话音停顿。 他靠近,直视着她的双眼:“比如离职。” 朱伊伊松开杯口,嘴唇翕动却没说话。 不知是被猜中找不到理由糊弄,还是觉得糊弄没意义,索性默认。 半晌,她低低道:“我说过大公司不适合我的。” 猜对了。 她还是要离职,还是离开时瞬,要离开他! 近几天的暧昧与甜蜜顷刻间化为乌有,她只言片语就能轻易击碎贺绅努力营造的一切温馨。 朱伊伊的确变了。 她还是那个闷闷的性子,但对自己说出的话、作出的决定更加坚定和有执行力。 说离职,不是开玩笑。 就像她说跟他分手,也从来不是赌气和冲动。 说了,就真的做了。 面对逐渐有主见的朱伊伊,贺绅心口划过一丝慌乱:“为什么?” 这些天的接触,他能察觉出朱伊伊态度的松动,不再距离排斥他的靠近,他可以摸她的孕肚,光明正大地脱去她的睡衣,肉贴肉地帮她按摩,就在今早他们还交颈相卧。 他以为他们已经在慢慢修复了。 朱伊伊饮完最后一口果汁,水晶玻璃杯被她放回桌面:“时瞬的职场太复杂了,我弄不来那些。我不求升职,也不求高薪,就想简简单单的上班。” “简单的上班。”五个字在男人唇齿间咬过,贺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去哪?邹楠的工作室吗?他是你的后路?” 胸腔燃起薄怒,他反而笑出了声,声带振动都掺杂着火星:“一个刚出大学的蠢货而已,能给你开多少工资。” 朱伊伊睁大眼:“你怎么还骂人啊。” 骂人? 他没打人就不错了。 贺绅深深喘一口气,克制脾性,冷静分析:“去年你的月薪涨到一万五,加上年终和提成,总共在三万以上,去了别的地方重头再来,工资没那么多。” 他循循善诱地引导:“你不是说过要争取高薪工作养孩子吗?” 朱伊伊:“可是你也答应过我会给抚养费的。” 贺绅开出的抚养费,每年最低也是以百万为单位,对朱伊伊这种普通打工人来说,已经是天价。 她根本不用担心养不活孩子。 “那我要是不给呢?” 贺绅捏住她下巴,淡淡道:“我不签合同,你一分都没有。” 朱伊伊怔怔地望着他,错愕过后,涌上一丝愠怒。 有钱了不起啊。 她胸口起伏几下,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你凭什么管我离不离职,你算老几啊!” “我不算老几。” 贺绅面色阴沉,失而复得的惧意却一阵高过一阵。看着挺着肚子的朱伊伊,怒火蹿起也被强行压下,耐着脾性,放低姿态:“我也没有非要阻拦你离职,更没有束缚你、把你绑在我身边当金丝雀的想法!” 他扶镜框的手都在颤抖,一下子哑了声:“我只是怕你又不要我。” 从前朱伊伊担心害怕的事情,现在轮到贺绅战战兢兢了。 乃至险些令人以为他失控地红了眼。 “我爱你,无关你信与不信,”他说,“这就是客观事实。” 朱伊伊颤了下眼睫,心跳刹那间失衡。 这是贺绅第一次袒露心声地告白。 第69章 求你,不要那么快地拒绝我。 在他们交往一年中, 贺绅不曾对朱伊伊表露过爱意。 每一次,她说喜欢, 他总是一笑了之。 朱伊伊第一次表白,贺绅回的是“我们交往吧”;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隔天清晨,贺绅也不过是抽完烟,深思熟练后,淡淡问她一句“要不要结婚”;分手的时候他也以为她是发脾气,理智又清醒地叙述“朱伊伊你不要闹”。 没想到头一回还是他们分手后。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还有迟来的一抹酸涩。 他爱她, 很了不起吗? 可她以前也很爱他。 朱伊伊起身,滋啦一下挪开餐椅:“你说你害怕我又不要你,你也会怕?我呢, 我当时就不害怕吗?跟我求婚的男人,我口口声声喊老公的男人,结果只是把我当一个联姻的挡箭牌,我还怀孕了——贺绅,我那个时候比你害怕多了。” 而他现在不过是听说她要离职就要死要活。 恨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坐着, 她站着, 朱伊伊鲜少用俯视的角度凝睇男人:“你爱不爱我, 对你来说是客观事实。但在我这里,只要我不承认, 永远都只是你一个人的唯心主义。” 语毕, 男人眸底明显闪过浓浓的挫败, 似是再重一点, 就要将他击垮。 朱伊伊才不心疼他。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上有朱女士要孝顺, 下有孩子要养,男人的爱又能真心到几时。她已经过了恋爱脑的年纪,婚姻可有可无,想要她重新踏入一段感情,没那么容易。 她现在把金钱排在第一位。 就冲贺绅方才威胁她不给抚养费那句话,甭管是真心还是赌气,反正这笔账朱伊伊记在小本本上了:“你抠搜地连抚养费都不给,没有金钱支撑的爱都是画大饼!钱你爱给不给,我就是去砸锅卖铁捡垃圾也不用你施舍。” 她转身往公寓外走。 贺绅一把拉住她,嗓音沙哑:“去哪。” “捡垃圾。” 他还拽着她,喘息沉重:“捡什么垃圾。” “捡垃圾养孩子。” 望着她决绝的背影,一种强烈的失去感告诉贺绅—— 朱伊伊这次走了就真的不回来了。 她不会再要他了。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贺绅眼角赤红,气息重重地喘着,握拳的手臂青色脉络下一秒似要爆裂。只有他知晓,心口最柔软的地方酸胀难忍,疼意细细密密,绵延不绝。 忽然,他径直将朱伊伊打横抱起,往楼上走。 无视从厨房出来询问发生什么事的李嫂,进了书房后,一脚踹上门,巨大的震响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朱伊伊吓得怔愣半分钟,在被放进软榻的下一秒,就要挣扎着往外跑。 却被男人蓦地捏住下巴。 “没有不给你抚养费!” 贺绅取出保险柜里的一沓文件,厚到数不清,似是想证明什么,尽数塞进朱伊伊怀里:“这些合同都是我名下的个人资产,很早之前就拟好了,只要你签字,全部是你的。” 不管将来贺氏一族兴或衰,时瞬集团在不在,他贺绅本人生还是死,这些资产都只属于朱伊伊。 能保证她和孩子终生无忧。 朱伊伊有想过贺绅会开出天价抚养费,千万或是亿,但等一切全部落在她手里,却没胆子要。 “太、太多了,”她抖了抖,“我不要。” “不多,一点都不多。” 贺绅单手桎梏住她,摘掉眼镜后随意扔掉,再无阻隔的瞳孔比任何时刻都要深沉如墨。过度激动的情绪刺激得脖颈不断升温,直至充斥着贲红色,朱伊伊第一回见到这样失控的他,身体往后缩,眼神惊惧,想骂他别发疯时,男人却失去所有力气般,一把颓丧地趴在她肩膀上。 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丧家犬。 大雨滂沱,泥泞的马路,被淋得狼狈不堪,所以看见任何一条像极主人的腿后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卑微地乞求。 “这些换一个你重新考虑我的机会,够吗?” 朱伊伊呆滞地一动未动,嘴唇嗫嚅,声音还未发出,就被贺绅轻轻用食指抵住“嘘”了一下:“伊伊,我不乞求你的原谅。” “但至少,”他嗓音微哽,“不要那么快地拒绝我。” 求你- 晚上,朱伊伊有意避开与贺绅一起用餐,早早吃完后回了卧室。 洗漱,泡脚,睡觉。 还特意下床锁了次卧的门,今晚过后,贺绅别想靠近她。 她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去冷静,去思考。 白天情绪消耗大,朱伊伊体力严重透支,刚躺进床单里睡意汹涌袭来,眼皮子重到吊了十斤秤砣。但她顾忌着昨晚胎动频繁的事,手不停抚摸着肚子:“小宝乖,今天不可以再踢妈咪了。” 摸了几下,人就这么睡了过去。 深夜的京城,寒意彻骨。 贺绅在阳台吹了几小时的冷风,一直等到十点,确定朱伊伊睡熟了,才迈着沉重的步伐上楼。 拧了拧次卧门把手,果然锁了。 他在门口静立了片刻,回房拿了把备用钥匙,开锁进房,走到床沿边停下。 借着小夜灯的黯淡光线,贺绅就这么望着床上的人。 他的视线太过强烈,灼灼如火,睡梦中的朱伊伊不太安稳,动了动身子,稍后蹙着眉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明,修长的身影跟个鬼一样杵在床头,要不是她早有预感,估计被吓死。 “有病。”她咕哝地骂了句,翻身接着睡觉,但睡意却全跑光了。 身后人一声不吭。 不说,也不动,跟被定住了似的。 朱伊伊懒得搭理他,强迫自己睡觉,可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感受到父亲的存在,突然咚咚动起来。她气呼呼地拍了下肚皮:“你给我老实点!” 刚拍完,被褥就被掀开,略带寒气的身体覆了上来。 贺绅手穿过她的腰,搭在她小腹上,一下接着一下地给她摸孕肚,对肚子里的小家伙道:“乖,别闹。” 又讨好地对朱伊伊说:“睡吧。” 朱伊伊气不打一处来,用腿踹了下他,刚要让他滚,就听见他低声道:“我明早出差去海市,你睡醒就看不见我了。” 惨兮兮地跟谁赶他走似的。 朱伊伊没什么好脸色:“你能不能现在就走?” 他一僵。 “你今天问的问题,我没考虑好,现在不想看见你。”顿了顿,她幽幽道,“不过,如果你现在就想知道答案的话,我也可以立刻拒绝你。” 更僵了。 须臾,确保身体完全暖和后,贺绅迟疑地贴过去,肌肉绷起的小腿将朱伊伊冰凉的小脚夹住,没头没尾地说:“那我也不结婚。”? 朱伊伊蹙眉,没懂他又搞什么鬼,可贺绅却点到为止,不再越界地靠近,只默默地给她摸孕肚。 摸着摸着,朱伊伊眼皮又重起来,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身旁的温度已经冷却。 朱伊伊下楼用早饭才从李嫂那里听说,贺绅早晨五点不到就出门了,还特意交代李嫂这几天都住在伽粤湾。 她“哦”一声,漠不关心。 李嫂叹口气,也不好说些什么,端着碗去了厨房清理。 朱伊伊打开手机,看见属于贺绅的那栏对话框里弹出几条消息。 [尹医生这几天也陪着你。] [好好照顾自己。] 朱伊伊不想看他,烦,特别讨厌,反手就把他拖进黑名单。 电话也关了小黑屋- 三天后,年初九,时瞬集团复工上班的日子。 朱伊伊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凌麦就在手机里哀嚎牛马要出栏上班了,等她醒来,手机全是轰炸消息。 [唉,没有搭子的上班生活真枯燥。] [伊伊,要不你替我上班,我替你养胎吧?] [就不能来个人莫名其妙给我一百万吗……] 朱伊伊回复她一个“摸摸”的表情包。 用完早膳,尹医生去医院坐诊,李嫂回了趟家拿换洗衣物,公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门铃就在这时响起。 朱伊伊刚准备测胎心,闻声放下仪器,走到玄关开门,见到老熟人,有些惊讶:“章特助?” 章特助也有些意外:“朱小姐。” “章特助来公寓是有什么事吗?”朱伊伊让步,“快请进。” “不了,我是来给贺总送东西的。”他一板一眼,很是有分寸,“这里是吕总监在集团文件泄露时期的行动轨迹,比上回邮箱里的那份更齐全,每个时间点我都查清了,全在这。等明天贺总回来后,麻烦朱小姐帮我转交,我一会儿赶巴黎的飞机,下周才回。” 注意到个中字眼,朱伊伊迟疑了下。 吕总监? 从团建回来后,吕珮被派去海市谈项目,就连她和贺绅公开时都不在京城,一直到年前放假才回集团参加年会。 集团文件泄露的事,还有她的参与吗? 事情虽已过去小半月,但朱伊伊记得清楚,她是被夏宁西举报擅自出入高层后,紧随着的就是集团出现内鬼泄露文件一事,所以人都理所当然地怀疑她。那些天,审视避讳的眼神,窃笑打压的行为,就连食堂阿姨都缺斤少两,逼得朱伊伊恨不得撂挑子不干走人。 如果不是贺绅强行公开,她早离职了。 那时朱伊伊就怀疑过,不止夏宁西一个人。 现在看来她猜得没错。 还有吕珮。 只是她没想到贺绅竟然还在查这件事,朱伊伊眼睫下垂,接过档案袋,正准备关门,又见章特助欲言又止:“时瞬是大集团,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本来揪出内鬼就算了了,但贺总坚持往下查,是因为不想委屈朱小姐,即便有人没参与,但只要隔岸观火置之不理的都会受到惩处。” “对于您,贺总很上心。” 朱伊伊:“……” 什么时候以“铁树”著称的章特助,还学会帮人说好话了。 贺绅还真是有一套,调教出来的下属对他马首是瞻、忠心耿耿,还操心他的感情生活- 第二天大清早,朱伊伊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初三她带来的东西不多,现在初十回去也只有半个行李箱。 李嫂今早才知道朱伊伊不住这里,她跟贺绅也并非夫妻,不过两人之间究竟什么关系她也不敢妄加揣测。见朱伊伊没吃早饭就要走,试探地问一句:“要不要等先生回来说一下?” 章特助说贺绅是今天回京城,但时瞬最近刚复工,他身为大boss肯定忙,回公寓不知道要等到几点。这么想着,朱伊伊还是摇摇头:“不用了,我联系了司机,马上过来接我了。” 跟李嫂道完别,朱伊伊联系司机上来拿行李。 她站在电梯口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见司机还没上来,有些担心是不是门口保安把人拦了,朱伊伊点开打车软件就要拨电话。 还没拨过去,电梯先开了。 男人西装革履,似是刚离开哪个商圈宴会,额头碎发少见地全部梳起,露出下面锋利的眉骨,几日不见,面容愈发寡淡疏漠。 走过来时,刮来一阵掺着淡淡酒精的风。 他怎么就回来了? 朱伊伊呆呆地站着,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贺绅将行李箱搁置在背后,生怕人抢了似的,主动解释:“上来之前碰见司机,让他先回去了。” 她急了:“我付了钱的。” 贺绅:“退回来了。” 那可是一百六十块大洋,朱伊伊点开微信,果然一分不少地退回来了。还没抬头,就听见头顶一道淡淡的、掺着一抹控诉的声音砸下来—— “微信拉黑我。”他忽然提起。 “……” “电话也屏蔽我。” “……” 贺绅嘴上控诉,金丝眼镜后的思念多得快要溢出来。 短短分离四天,他已经难以忍受。 他托着行李箱走近,声线温沉:“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给你发了多少消息,打了多少电话?” 朱伊伊扯了扯针织开衫的牛角扣。 “我发了一百多条消息,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他又道,“你一条没看,一个没接。” 拽扣子的手微不可查地停了下,松开,牛角扣弹回针织衫里。 力道重得仿佛弹了下心口。 朱伊伊终于肯施舍般地与他说两个字:“是吗?” “是。” 说得好像世界没了她就不转一样,朱伊伊撇嘴:“嘴上说的深情谁不会,怎么不见你回来,还不是工作重要。” 这话在贺绅听来,像极了老婆问老公工作重要还是她重要,是道稍不留神就会送命的题,顿时如临大敌。他薄唇紧抿,思考足足有半分钟,斟酌道:“什么工作都没有你重要。” 朱伊伊惊奇地觑一眼。 他这是在说情话吗? 电梯门开了又关,朱伊伊注意力被拉回,她收回眼,刚要走,想起另一件正事来:“昨天章特助来送档案,我放你书房了,他说是文件泄露时期高层的行动轨迹。” 贺绅点头示意知晓。 等了等,见他没什么问的,朱伊伊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你就不怕我偷看?” 他笑:“你想看吗?” 久居上位使得男人气质比常人冷淡,梳起额头碎发后五官更加冷锐,不易接近。但他微微笑起时,锋利的眉宇倏地柔和下来,目光和语气毫不遮掩地露出宠溺,仿佛只要她想,什么都可以给她看。 也对,毕竟上回,他连自己全部身家都捧出来给她了。 贺绅是个生意人,最精明的就是头脑,稍微思考就能从细枝末节猜测朱伊伊偷没偷看。 但他选择不猜。 他给予她无条件的信任。 朱伊伊陷入沉默,她想起昨天的档案—— 在集团文件泄露前后期,本应该在海市出差的吕珮先后飞了洛杉矶和京城,而她之前也与夏宁西走得近。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她必定也跟污蔑她是内鬼一事脱不了干系。章特助说了,时瞬集团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吕珮背后是吕家,辞退打就是打了吕家的脸,更何况吕珮与贺绅还是世交发小。 贺绅真的会为了帮她出头,而像辞退夏宁西一样辞退吕珮吗? 那可是吕家,一朝得罪不知道损失多少利益。 贺绅是个头脑精明的商人。 而商人最重利。 她抿唇不语,表情也有些严肃,就连贺绅也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他忍不住朝她靠近些,又怕从宴席上沾的酒精味冲到她,指腹磨挲着拉杆,喉头吞咽,自己都意识不到话音的沉抑:“为什么拉黑我的联系方式?” 发现朱伊伊拉黑他是在大前天的傍晚。 彼时的贺绅在会客厅,与合作商谈判遇阻,中途出来透口气。跟在一旁的项目经理很有眼力见地为他递烟,他没接,挥挥手去到无人的地方,给朱伊伊发微信,想问她吃饭没。 发出去才看见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转而换成电话依旧打不通。 她拉黑他了。 这是分手后朱伊伊都不曾做过的事。 她性子软和,没做过这么绝。 慌乱感止不住地弥漫,她这算是拒绝他吗? 这个念头才涌入脑海就被贺绅否决,不顾经理阻拦也要回来,却又在临门一脚抵达公寓时退缩。手机不停亮起,是被抛在临市的经理在给他打电话,贺绅一脚刹车停在伽粤湾前的十字路口。 他急促地喘息,十指紧攥方向盘,脸埋下时唇勾起,自嘲:“你也会有这一天。” 因为一个人患得患失至此。 后半夜他原路返回,继续第二天的谈判,生意场上贺绅游刃有余,觥筹交错,将前一夜的激动与偏激全部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知晓。 朱伊伊也不知。 他口中说的“工作没她重要”,是真的,他也愿意放下一切来找她,就为了问她几句话。 第70章 贺绅的种就只有朱伊伊肚子里这一个。 朱伊伊没回答他为什么拉黑, 拱了拱鼻子闻:“你喝酒了?” 除非必要,贺绅宴席滴酒不沾:“没有。” 她凝睇他两眼, 确认话属实后,趁电梯门还未关紧,走了进去:“那你送我回家。” 男人怔了怔,眸底闪过一丝错愕,仔细想来,这似乎还是分手后朱伊伊第一回主要他送。睿智活跃的脑神经在此刻罢工,贺绅甚至无法深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先拉黑他, 又使唤他。 虽然在贺绅这儿,朱伊伊的使唤就等同于“接吻”,老婆使唤也是甜的。 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吗? 一路无话, 车驰到城南。 朱女士还没回来,不晓得是在高铁上信号不好还是如何,大半天没一个电话打过来。 家里没人,朱伊伊一个孕妇不能拎重物,贺绅把东西给她送了上去。回到家, 男人又蹲下来, 打开箱子, 任劳任怨地把里面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一一归位,孕妇枕头也摆在了床头。 忙完, 又迅速地下楼。 朱伊伊在厨房给自己热了杯温牛奶, 回到自己家没李嫂照顾, 她还有些不习惯, 真是由奢入俭难。她肚子饿得咕咕叫,里面的小家伙也有意见地用小手拍她, 像是在喊妈妈要吃饭饭。 她捧着温牛奶去客厅,正准备点外卖,就见拎着饭盒的贺绅进门。 “让司机从公寓送来的,里面是李嫂备好的早餐。”他边说边摆好碗筷,“快来吃饭,别饿着。” 朱伊伊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眼睛偷偷瞄一眼,回来时还神色沮丧的男人,这时反而精神抖擞,翘起来的唇角露出一抹愉悦,跟碰着天大的喜事似的。 精分啊。 察觉她的打量,贺绅望了过去,朱伊伊立马猫躲老鼠地埋下头,不咸不淡地吃着饭。他敛下睫,作出要走的架势,脚步已经迈到玄关,朱伊伊还是努力干饭,腮帮子吃得鼓鼓的,丝毫没有跟他讲话的兴致。 贺绅攥了攥空拳:“伊伊。” 她筷子一顿,夹住的丸子啪嗒一下掉碗里。 “至少保留一个可以吗?”他说,“这样你有事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 朱伊伊放空的脑袋缓了缓,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让她在微信和电话中至少保留一个。嘴里的四喜丸子特别大,她努力嚼嚼嚼,空不出嘴说话。 他一直等着她回复。 只是朱伊伊持续地沉默,让贺绅期冀的心落了下去。他再不想承认,也逃避不了朱伊伊这种态度就是拒绝给他机会的意思。 喉咙忽然就哑了。 他深吸几口气,背过身,耷拉着肩往外走,像是不想听见她嘴里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脚步越走越快:“我先回去了。” “要拒绝你,我那晚就会直接拒绝。” 身后的小姑娘终于开口。 贺绅定在原地,大脑空白一瞬后,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逐渐清晰。他茫然地眨了下眼,怀疑,愕然,再是止不住地惊喜。他蓦地转过头,视线紧锁着她,声音压得特别低,像是吓到她后改变想法:“你的意思是?” 朱伊伊却点到为止,没再说话。 她之所以拉黑他,不过是想把贺绅这个名字连同过往的那些全部遗忘,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去考量他。 没想到平时那么聪明的人,连这点都想不清楚。 还可怜兮兮得跟路边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朱伊伊在心里骂他是二愣子,不过她没打算把真实想法一五一十说出来。 二十六岁的年纪不允许她再随意踏入一段感情,贺绅想追回她,可以啊,那就等他把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让她看见,让她摸得到,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 来自贺绅的、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独一无二的爱。 但她接不接受,另说。 “我不是给你机会,”朱伊伊淡淡地凝睇他,“我只是在考虑现在的你值不值得让我给一个机会。” 贺绅呢喃:“够了。” 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离开朱伊伊家后,贺绅在空旷落尘的楼道里站了会儿。 冷空气无孔不入地往他单薄的西装里钻,暴露在外的皮肤不消片刻已经冻得通红,他毫无知觉,背抵着墙消化朱伊伊刚刚的一番话。 半晌,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胸腔震动时连着声带,楼道里回荡着男人清沉的笑声。 青天白日里小区人来人往,不出一会儿,一个女人拽着小丫头上楼,猝不及防看见站在楼道里的贺绅。男人冷淡的眸子扫过她牵着的小丫头,小孩子不怕生,眼睛滴溜溜地转,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贺绅微怔,却不反感,初为人父的喜悦星星点点地溢出来。以后他和朱伊伊的孩子也会这么喊他,爸爸或是daddy. 他轻笑了声。 女人却是一僵,警惕地抱起孩子,边上楼边教育:“瞎喊什么爸爸!宝,你可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那个叔叔吗?” “小心是人贩子,卖你。” “噢,人贩子叔叔。”小丫头笑嘻嘻,“我刚刚是想说人贩子叔叔比爸爸帅!” “……” “不过还是我麻麻最好看~” 下楼时,贺绅西装裤内的手机震动,页面显示“南二”,这人上回还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话也是阴阳怪气,打电话来不见得是好事。不过他赶上了好时候,今天贺绅心情好,接通:“有事?” 南二愣了下:“这么开心?” “嗯,喜事。” 不等南二回话,贺绅春风得意:“你没老婆孩子,不懂。” 南尔气笑了,这个神经病。 但偏偏贺绅的话也算是歪打正着,他今天打的这通电话还真是为了朱伊伊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少在这显摆,我打电话找你是有正事儿。” 难得听他没阴阳怪气,贺绅耐心稍长:“说。” “我今天回了老宅陪长辈吃饭,吃完饭我就麻溜地准备滚。” “滚这么快?” “还不是怪你上回坑我的合同,让你两个百分点,老爷子恨不得揍死我!我去车库提车,回头看见老爷子还是吕伯父两个人在前院下棋,结果你猜怎么着——” 贺绅最烦南二吊儿郎当地混样,说话大喘气。 他打开车门,系上安全带,心中倒数三秒对方还不说正事,他就挂电话。车引擎刚发动,就听见那边幽幽开口:“我看见贺伯母了。” 车身轰轰响着。 贺绅敛去眸底的笑意:“确定?” “去年飞纽约还拜访过你妈,我眼瞎才认错。说起来,你妈怎么突然回国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贺绅当然知道,但没想到这么快。 年初三他回国前有意探过口风,最快也会在月末,现在却提前了半个多月。 食指在方向盘上敲击着,后视镜里反射出男人寡淡的一张脸。 他不自觉冷着声:“知道。” “贺绅,别怪兄弟没提醒你,你妈好多年没回国,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回国,来者不善。” 时瞬集团股权已经全落在贺绅手里,但总部的贺氏集团,贺安清才是那个真正掌权的人,贺达荣坐的也是第二把交椅。时瞬集团说白了,也不过是贺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贺绅只要在贺家一天,他就始终受制于贺安清。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在贺安清的亲自培养下,贺绅的人生一帆风顺,别人仰望的地位、圈层、权势、名利他唾手可得。这也意味着他注定拥有不了普通人的生活,在贺安清的育儿观念里,她的儿子必须是所有人里最优秀的一个,无论什么,贺绅必须站在最顶端的位置。 他就像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读书,毕业,继承贺家,联姻生子。没有温暖陪伴的亲情,也不会有相濡以沫的爱情,只有利益。 贺安清给贺绅提供了一切。 前提是,服从她。 贺绅已到而立之年,读书、管理公司、继承贺家都是迟早的事,顺着贺安清的计划一步步来。 唯有一件事脱轨。 贺绅拒了联姻选择了朱伊伊。 南尔:“你最近把朱伊伊看紧点,她大着肚子,跑路都不方便。” 贺绅:“为什么要跑路?” “你妈回国了朱伊伊还不跑路?”南尔收起不正经的强调,口吻严肃,“贺伯母年轻时候的手段比你不知道狠辣多少,你就不怕她对朱伊伊肚子里的孩子下手?” “她不敢。” “你确定?” “我只会有一个孩子,就是朱伊伊肚子里的。” 南尔刚要问他怎么就那么确定,是套黏你棍上面了,还是萎了支棱不起来,听见贺绅冷冷道:“我结扎了。” 即便朱伊伊是不孕体质,这胎生下来以后都不会再有怀孕的可能,但是零点零一的几率贺绅也要杜绝。 他不可能让朱伊伊再受第二次怀孕的苦。 贺绅的种就只有朱伊伊肚子里这一个。 70-80 第71章 “贺先生,请拿出你的诚意来。” 像是听到什么惊天耸闻, 南尔不敢置信地问:“结、结扎?你没开玩笑吧。” 贺绅打开储物格,拿出许久未碰的烟和打火机, 指节轻扣,打火机盖轻擦一声燃起幽蓝色火焰,唇衔住烟,低头点火。听出电话里南尔的惊讶,他淡淡回:“这种事有开玩笑的意义吗?” 这倒是,哪个男人喜欢在自己身上挨一刀,南尔瓮声:“那要是朱伊伊这胎是个女孩儿,集团以后怎么办?” 贺绅降下车窗, 透过副驾驶座,正好能望见朱伊伊家二楼的阳台,隐约见到她用晾衣架晒衣服。他盯着她隆起的小腹看, 冷厉的眉骨倏地柔和:“女儿一样可以接管集团。” 这些年贺绅见过太多有本事的女人,母亲贺安清,就是第一个。 在贺家向来都是强者生存。贺家上两辈顽固不化,女儿不具备继承资格,贺安清能力出众却早早被排除在外。 那又如何, 别人不给, 她就自己抢。 一手把自己的弟弟贺达荣扶上贺家掌权人的位置, 如今贺达荣退位,依旧有本事送自己的儿子贺绅上位。 吐出烟圈, 青雾弥漫, 贺绅话音又起:“我跟伊伊的孩子, 肯定聪明, 做生意这种事一教就会。” 南尔撇嘴:“就不怕你女儿被凤凰男给盯上了,到时候给你气吐血。” 贺绅脸一黑。 反手把电话挂了。 另一边被挂掉电话的南尔气急败坏, 文件啪地甩桌上,吓得一旁的秘书额头冒冷汗。 南尔烦躁地倚坐着办公桌,手机在虎口转圈。 之前朱伊伊跟贺绅交往,他不看好,后来俩人藕断丝连,他也不看好,觉得贺绅总归是在乎朱伊伊肚子里的种。可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贺绅,谁知道啊,冷情冷性的人竟然还是个情种?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独立时瞬集团,把自己从贺家的控制之下摘出来,不可能屈服贺安清指定的联姻。 母子相争,最近京城免不了要起一场风雨。 南尔:“失算。” 以为是工作失误,秘书紧张地接话:“小南总失算什么了?” “我有罪,牵错姻缘线了。”南尔重重叹口气,当初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朱伊伊觊觎贺绅的钱权,她不适合他们的阶层。比起朱伊伊,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吕珮与贺绅更相配,他明里暗里也给吕珮制造不少机会,这才让贺安清把联姻的目光定在吕珮身上。 贺安清这次来,指定是要给贺绅和吕珮牵线的。 怪他,是他起的头。 这回他是想不掺和也不行。 原来不是工作失误,秘书松口气:“既然牵错了,这简单,小南总咔嚓一刀剪掉不就行了。” 南尔刚要骂他驴脑子,一顿,想想有点道理,睨他一眼。 秘书顺杆爬:“这姻缘线有两头,中间剪不断,就从两边下手,随便砍掉一头这事儿就完了。” 话糙理不糙,南尔是是晚辈,没资格干涉贺安清,但是能在吕珮这头下功夫。他们发小多年,交情匪浅,说话总有些分量。 “帮我约一下时瞬集团的吕总监。”- 南尔是圈内有名的公子哥,衣香鬓影或是声色犬马,总能窥见他的身影。也就最近,他被家里人抓回自家公司,学着怎么做生意、如何谈项目,玩乐时间少了,吕珮有些日子没与他联系,乍一听助理说有小南总的工作预约,还有些诧异。 下了班,吕珮赶往南尔常去的会所,侍者领着她进入包厢。 高级会所的包厢类似雅间,宽敞明亮,浅灰色沙发里只坐了一个人。南尔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晃了晃,见吕珮进门,一下子坐直身体,罕见地正经和拘束:“珮珮。” 南尔一改从前的标新立异,穿得西装革履,还真有几分上层社会的精英风范,沉稳内敛。 她走近坐下,打趣:“几天不见,该喊小南总了。” “别别别,咱俩那么多年的交情,你喊我哥都成。” “说吧,约我什么事?” 吕珮扭头吩咐侍者要了一杯美式,抬起杯盏浅啄几口,喝完,很快拿出梳妆镜补口红。她今日画的是淡雅妆,温柔知性,见长辈最合适。补完妆,她看眼腕表:“最好快一点,我一会儿要去见贺伯母。” 谈及贺安清,面露喜色。 南尔心头“咯噔”一声,贺安清这回归国,果然是为了吕珮和贺绅的联姻。他舔了舔干涩地唇,心直口快的性格此刻竟有些难以张口:“你见贺伯母做什么?” 南尔最清楚吕珮对贺绅的心思,先前还想尽办法帮她撮合,她便没瞒:“聊一聊联姻的事。” “贺绅不是已经拒了吗?”南尔笑比哭还难看,“再说,贺绅跟朱伊伊都复合了。” 提起这件事,吕珮悦意淡了些。 上回想借文件泄露的由头,让朱伊伊主动离职,谁知道贺绅会为了护她猝不及防地公开。什么贺太太,一张法律效应的结婚证都没有,不过是朱伊伊会耍手段。 “复合也可以再分手,拒了的联姻也可以重新接受。” 在朱伊伊还没出现前,贺安清就属意她作为贺绅的联姻人选。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读书时贺绅就是个冷性子,不爱玩乐,交谈的女生更少,只有她、唯有她能靠近他身边。他们有着同样高雅的爱好,淘书品画拍卖古董等等,能就一场哲学电影讨论很久,贺绅也会对她笑。 他们是发小,本就比别人亲密。 即便年少时的他们从未越界,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顺着长辈的意思,步入婚姻。这是他们这个阶级里心知肚明的潜规则,世交联姻,两家得利。 谁又想得到一穷二白的朱伊伊会扑上来,死咬不放。 出身吕家的大小姐,打小就是争强好胜不服输的性子,吕珮看中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南尔看她坚定的神色,心里一时发虚,担心自己说不动,艰难道:“珮珮,你还是算了吧。” 吕珮蹙眉:“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谁也不站!” 南尔拍了拍她的胳膊:“珮珮,我一直把你当妹妹,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护着你,你喜欢贺绅,我就帮你追他,为此没少挨他骂!但这事儿太大了,真不是我动动嘴皮子一句站你这边、支持你就能解决的,贺绅不可能跟朱伊伊分手的。”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她冷了冷,“朱伊伊本事那么大,连你都笼络了?” “朱伊伊怀孕了,五个月。”南尔表情冷淡,收起长腿,背弓着,没有耍人的意思,“贺绅孩子都有了,你还要跟他联姻吗?” 包厢内有少顷的死寂,酒精味刺得人头脑发昏。 吕珮表情有过一瞬的茫然,几秒后,冷嗤声低不可闻。 她早猜到朱伊伊不简单,有本事勾的贺绅再三与她牵扯,藕断丝连——原来是珠胎暗结,还藏得滴水不漏。 这个手段耍的比谁都高明。 “谁家没有几个私生子,我家了上不得台面的弟弟妹妹多了去了。到头来,我爸不还是只尊敬我妈,因为我妈是他光明正大的太太。贺绅不是普通人,成为贺太太当然得看得开。” 她转了转左腕的卡地亚手镯,这是除夕时贺安清赠她的新年礼物:“我不介意他有一两个私生子。”- 晚上朱女士来了电话,说有事耽搁,第二天才回家,不忘叮嘱朱伊伊在贺绅公寓多住一晚。 已经窝在自家沙发上的朱伊伊:“……” 挂断电话,乖乖地等朱女士回家。 她人都在家了,自然不会再跑去公寓,太麻烦,洗完澡吃饭后上床睡觉,凑合一晚上。 没想到第二天朱女士还是回不来。 那会儿已经是下午,朱伊伊在手机上刷城南西街的餐馆,朱女士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大姨看她一年到头就年初回趟宣州,舍不得,硬是留她再多过几天。 朱伊伊一下子弹起来:“留几天是多少天?” “这我一下子也说不明白,我尽快回来。” 朱伊伊觉得她妈怪怪的,说话也是躲躲闪闪:“妈,你没骗我吧?” 怪不得她多想,上回宣州出差就碰见了林海富,鳖孙没养过她一天,却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女儿,恶心至极。 “没有没有!”朱女士又恢复河东狮吼,“死丫头问东问西,怎么着,要我把你大姨拉过来给你做个演讲啊。” 朱伊伊瘪嘴,小小地哼了一声:“凶死了。” 计划意外被打乱,外面还下着小雪,出门就被簌簌冷空气包围,她懒得走远路,最后折中去了庄家面铺。 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期,店内人不多,朱伊伊月份大后越来越闻不得油烟味,坐在靠门的位置。 老板一眼看见她,热络地过来:“小朱来吃面?” “庄叔面好吃,”朱伊伊嘴甜,“几天不吃特别想。” “就冲你这句话叔要多给你加肉。” 老熟客一般都会客套,朱伊伊没当真,权当是开玩笑。不料,老板将一大碗牛肉面端上来的时候,旁边桌的顾客眼睛都瞪大了,望望自己碗里又望望朱伊伊碗里,很是幽怨。 朱伊伊也被堆成小山包一样的肉给惊住:“叔,我以为你开玩笑,你还真给啊。” “你是我老熟客,有什么不能给的。”老板看着与半年前大不同的店面,内心感慨,这会儿难得清闲,坐下来聊,“小朱啊,我这店当时要不是亏了你,早倒闭了。” 朱伊伊搅拌面的筷子顿了顿:“我?” 半年多钱庄家面铺落魄得近乎倒闭,一天到晚没几个客人,就朱伊伊每晚下班来吃个宵夜。那会儿她与贺绅来过一次,她点的还是没肉的清汤面,4.5一碗,贺绅跟着她吃,他挑食又有洁癖,筷子都没动一口。 当时朱伊伊担心面铺倒了可惜,谁知道隔几天后面铺重新装修店面,似乎那次之后,面馆生意突然就好了起来。 而她每回碗里的肉多得吃不完。 一个不敢深想的念头涌了上来。 碗里的面热气腾腾,刹那间朦胧了视线,朱伊伊呆愣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是不是有人对面馆做了什么?” “半年前,有个人看你喜欢在我店里吃面,便宜路也近,就给我了一笔资金把店盘活了,要求是多肉不涨价。” 贺绅和朱伊伊一起来面馆多回,每次老板都暗地观察,这么多回下来,越发觉得两人应该是情侣。男朋友照顾女朋友是好事,行动上要做,嘴里也要说,不说谁晓得。 厨房里的老板娘在喊人,老板忙不迭应一声来了,朱伊伊立时喊住他:“谁——” 她复述一遍:“是谁?” “每次和你一起来的个子高高的男人,你男朋友吧?”老板用手比划,笑着竖了个大拇指,“他很疼你。” 个子高高的男人。 是他- 一碗面吃得奇慢无比,朱伊伊在店里发了将近半小时的呆,盯着黑屏的手机看,打开,点进微信黑名单,一眼见到被她关了几天小黑屋的名字。 贺绅这次足够安分。 朱伊伊不主动把他从小黑屋里放出来,他也不强行骚扰她,听话地当个背景板。毕竟只要他想,可以换各种号码、用各种见光的、见不得光的方式联系上她。 她给他的备注至今还是“邪恶资本家”。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个破折号和几个阿拉伯数字,改成了:邪恶资本家——10/100. 这是贺绅在朱伊伊这里的计分表。 改完,继续关小黑屋。 外面天色昏暗,暮色四合,冷风簌簌地吹。 朱伊伊扫码付款后离开了面馆。 她今晚本想吃碗面后联系凌麦,请她陪她住几天,结果被老板的话打猝不及防、心不在焉,想起来要找凌麦时,人已经走回小区单元楼了。 时间过了六点半,凌麦应该下班了,朱伊伊停在台阶边,掏出手机要拨电话。还没拿稳,险些被楼下奔来的身影撞到,她急忙往旁边一闪,对方更快地拉住她胳膊,扶稳。 “去哪了?”男人音色沉沉,挡不住的焦躁与担心。 朱伊伊抬眸,望着脸色凝重的贺绅,一怔:“你怎么来了?” “伯母刚打电话来说她过两天才回来,让我好好照顾你。”他语速很快,“我来找你,但你不在。” 接完电话,贺绅立刻驱车离开公司,朱伊伊一个孕妇独自在家,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他一路疾驰来到城南,拍了几分钟的门都无人回应,电话和微信又联系不上,慌乱和焦灼几乎压倒性地战胜理智。他跑了几楼,挨家挨户地敲门问见没见过朱伊伊,筒子楼的人提防心高,看见陌生的贺绅一个字没说就“啪”地甩上铁门! 每一次的碰壁都在告诉贺绅,有钱有权又如何,只要朱伊伊想走,走得天高地远谁也不告诉,他根本找不到她。 朱伊伊不是风筝,他才是,她稍稍一松开风筝线,他就会被大风席卷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黑暗像怪物一样铺天盖地袭来,将人拖进不见天日的地狱里,最后苟延残喘。 贺绅强压下那些吞噬理智的情绪,面无表情地下楼,每下一步台阶都在算计朱伊伊会去哪里、做什么、见谁,越往楼下走光线越暗,阴森森的夜里像一层保护膜,引诱着本就算不得好人的贺绅心里生出卑劣的想法。 他阴沉沉地想,可不可以把朱伊伊锁起来,用最华丽昂贵的钻石笼子,用金灿灿的链子,但她肯定不愿意。还会很生气,对他拳打脚踢,用巴掌扇他,让他清醒点,然后委屈地掉眼泪。 还是不锁了。 说软话求她好一些。 贺绅还没想好要怎么求她,朱伊伊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低着脑袋,手机屏幕折射的一丝光亮照着她的小脸,被外面的冷风吹得红红的。 看见他,很是意外。 朱伊伊眨了眨眼:“我出去吃面了,不在家,你到处找我了?” 贺绅还是冷着一张脸,沉默地拍掉朱伊伊身上的浮雪,过了会儿,喉咙干涩地否认:“没有找你,刚到。” “噢。” 不信。 朱伊伊瞥他凌乱的头发,褶皱的裤腿,猜测这人肯定急坏了到处找她,就是嘴硬不说。 贺绅久居上位,混迹虚虚实实的名利场,养成一副内敛的性子不奇怪,但朱伊伊不喜欢只付诸行动的爱,他一味地不说,她只能迁就着去猜,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万一她累了,不猜了呢? 他们还是走不长久。 朱伊伊态度倏地冷淡下来,拿锁开门,头也不回:“我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你回去工作吧。” 赶完人就要关门,就在门缝快要合上时,皮鞋忽然抵住门板。 “我到处找你,楼上楼下找了很久。”他承认。 借着一点空隙,贺绅顺势挤进去,反手关上门,盯着她的背影说:“因为很担心你。” 朱伊伊板着的脸色缓和了些,大摇大摆地坐进沙发里,打开电视机,调到少儿频道,看正在播放的熊出没。 贺绅亦步亦趋地靠近沙发,像犯了错的学生,兀自沉寂地站了会儿,又去桌边倒了杯热水,推过去。朱伊伊翘着脚,看了几分钟的光头强砍树,才伸手接过杯子抿了口。 他绷起的肩背松了松。 想了想,又道:“你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我联系李嫂来照顾你几天,她的衣食住行我会派人安排好,你不用担心,好吗?” 她不吭声。 见朱伊伊没反对的意思,贺绅去阳台打电话,脚刚迈出,衣角被微弱的力道拽住,后方传来声音,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要李嫂来,你不可以吗?” “说要好好照顾我的人,是你。” 贺绅肉眼可见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手机还举在耳边,甚至忘了放下,目光略带惊讶地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人。 朱伊伊揪住他衬衫衣角的手指,缓缓下滑,蓦地拽住他的皮带,坦荡荡地望向他:“贺先生,请拿出你的诚意来。” 第72章 狗男人还敢跟她生闷气。 朱伊伊再次见识到贺绅的效率, 半个小时的工夫,人已经把办公电脑和换洗衣服全部搬到她这儿来。 本就狭窄的屋子瞬间挤得挪不开脚。 客厅的长桌成了贺绅临时办公室, 至于他睡哪儿,朱伊伊挑眉:“你晚上真睡这?” 男人办公也不忘抬头回应:“嗯。” 朱伊伊乐了:“我家没客房,你要睡只能睡沙发,或者嫌挤得话——” 他瞳孔闪过一丝光亮,朱伊伊下一秒冷不丁道:“躺地上也行。” “……” 家里突然多了个男人,朱伊伊有些不自在,快速地洗完澡,拎着泡脚桶进房间, 添好水,调节温度,刚要放下脚, 忽然想起自己换下的衣服还落在浴室。 贺绅一会儿也要洗澡。 朱伊伊麻溜地打开房门,客厅有没有人她没看,直奔浴室,拧住门把手直接打开。 顿时僵住。 里面的人刚褪下衣服,即便洗澡, 衬衫和西装裤也叠得整整齐齐, 与腕表一起搁置在盥洗台。朱伊伊推门进来的时候, 贺绅刚拧开水龙头,细小的水流从淋浴中洒下来, 打湿半边身子。听见开门声, 手停住, 扭头望向门口, 与傻眼的朱伊伊四目相对。 他看起来淡定如初:“怎么了?” 朱伊伊瞬间回神,不自觉地瞥一眼他的禁区, 没挪开,而是继续盯着他的左手。他掌心的浅蓝色布料,单薄而小块,塞在男人宽大的手里毫无存在感,他整个手包住,往下滴着水。 她倒吸一口凉气。 面前的一幕怪不得她瞎想,实在太容易引人误会,谁家好人洗澡拿别人的内裤—— “你拿我内裤干什么?”朱伊伊羞耻地原地暴走,眼睛都不挡了,大喇喇地指着他挺起来的旗,气呼呼,“你再冲动也不能拿我的……干这种事。” 零分。 不对,给他减到负分。 贺绅怔了怔,手里的布料因为掉进水里而湿淋淋,迎着朱伊伊幽怨的眼神,他走了过去,抬起左手,捏着内裤的指节收紧力道,瞬间拧出一股水,滴滴答答。 朱伊伊一僵,像是明白了什么。 刚才还觉得无所谓,现在瞄一眼都让她浑身冒热气,脸蹭地一下红了。 她转身就要走,贺绅一把拉住她,像个被老师误会的好学生,一字一顿地耐心解释:“你误会了,我看它掉在地上被水打湿,所以捡了起来。” “我没有干坏事。”他说。 朱伊伊瓮声瓮气地“嗯嗯”两下,要走,他不让,好像得不到她的回应心底多不安似的,靠过来,低低地道:“真的没有,你相信我。” 哎呀烦死啦,朱伊伊脸热:“信了信了。” 说完,咻地溜了出去,顺带抢走了自己的内裤。 看着她落荒而逃又逃不快的背影,贺绅戏谑地勾起唇,往回走,继续洗漱。 昏暗逼仄的浴室没有公寓环境宽敞明亮,却到处都是朱伊伊的味道。 贺绅单手撑着墙壁,右手调大水流,头垂下,兀自笑了笑。就在这四处充斥朱伊伊味道的地方,时快时慢地动作着,冷白皮充斥着贲张的血红色,直至浴室墙壁上绽放出朵朵白色雪花,被淋浴冲过,化成澌澌水流淌进下水道。 这下浴室里都是他跟朱伊伊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等贺绅洗完再出浴室时,朱伊伊脚都泡完了,站在桌边补充营养素。听见开门响,她淡定地瞥一眼,男人换上深色睡衣,头发半干,裤腰处平平整整。 她心底腹诽,洗澡洗半个多小时,一猜就知道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撸呗。 贺绅坐回沙发,用干毛巾擦头发:“要睡了吗?” 朱伊伊看眼钟,九点了,她点点头,不过还有件事要问。 “你明早几点上班?” “七点半。”贺绅是负责人,一天行程很赶,上班时间也会比一般员工要早。 “好早,”朱伊伊皱了皱小脸,“能不能迟些,八点?” 贺绅停下擦头发的手:“怎么?” “明天我也去一趟公司,蹭你的车。” 但过个年假她已经养成了早睡晚起的性子,每天赖到太阳晒屁股才悠悠转醒,七点半她还在梦游。 “没关系,你不用起早,我明天中午回来接你。”他去阳台晾好毛巾,回来问,“你去公司做什么?” 他之前已经帮朱伊伊请了产假,一直休息到年尾。 朱伊伊说:“辞职。” 贺绅松弛的双腿登时滞了片刻,两天的安生日子过得他险些忘了朱伊伊是要辞职的。他耷拉下眼皮,默不作声地合起笔记本,厚厚的几沓合同摞好摆在桌角,坐回沙发后,倒头就睡。 还特意翻个身,不看她。 朱伊伊:“?” 还不搭理她。 朱伊伊冷哼一声,管他是不是生闷气,门一关,回了卧室睡觉- 第二天醒来,家里只剩下朱伊伊一个人。 不过桌上倒是有备好的牛奶和面包,还有一张便签:吃点东西垫垫,醒来后给李嫂打电话,她会送饭来。 ^_^ 字写得多好看,表情包画得就多抽象。 “真丑。” 朱伊伊把便签揉皱扔到一边,她没打李嫂电话,大冬天的麻烦人家跑来跑去,换好鞋后直接下楼吃早饭,吃完直接去公司。 这是朱伊伊年后第一次进时瞬。 虽然知道贺绅给她批假的名义是“度假旅游”,没人会往怀孕养胎上想,但还是在进公司的那一秒心跳加快。 肚子里的小宝感应到她过于激动的情绪,开始动来动去。 遮在羽绒服下的肚子并不明显,与常人无异,但还是让本就紧张的朱伊伊更加心虚,脚步都快了不少。 偏偏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 她吓了一跳又一跳,肚子里的小家伙也动地更厉害,朱伊伊脸都笑僵了才抵达人事部。 出电梯前安抚地拍拍肚皮:“乖乖。” 人事部听说她是来辞职的,吓得从椅子里弹起来,煞白着一张脸:“朱小姐,您辞职的事贺总知道吗?” 朱伊伊知晓自己现在跟贺绅绑在一起,全集团的人都认定她是“贺太太”,贸然听说自己要辞职,免不了往些离谱的方面想,什么情感破裂离婚啦,什么感情结束工作也结束啦。时瞬集团的八卦速度,朱伊伊可是有幸见过的,笑了下,宽慰道:“他知道的,你直接给我通过就行。” 敢开除总裁夫人?疯了吧。 负责工作的小伙子哂笑:“朱小姐,光我这里通过不够,最后还是会递交到总裁办。要不,您直接去找贺总?” 朱伊伊:“……” 好嘛,踢皮球。 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昨晚上直接把辞呈交给贺绅,让他当着面通过。他知道这些却不说,明明就是故意的,狗男人。 出了人事部,朱伊伊准备乘电梯去总裁办。 她没带专梯卡,只能等员工电梯,隔壁的高层专梯跟计算好了一般打开门,朱伊伊应声侧眸,视线范围里走出来一个人。 职场里的高知女性约莫都是吕珮这样的形象,气质优雅,办事利落,还有雷厉风行不服输的气场。无论何时,她总是端的冷静自持,这种模样还挺像贺绅的,毕竟他们是同一圈层的人,就像吊儿郎当的南尔,正经起来,姿态比谁都傲。 说得难听点,她跟朱伊伊是互不入眼的情敌,但她还是能扬唇笑:“来公司了。” 彼此早就撕破了脸,朱伊伊自认没那么大度,视而不见。 擦肩而过时,吕珮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她小腹位置:“你就是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上位吗?” 她停下。 “听说阿姨年轻时也是未婚先孕,宁愿背着十几年的骂名也要生下你、养大你,后来你们母女俩处境艰难才迫不得已搬来京城。以前吃的苦头,你现在是一点记性没长,你就这么想当谁的妈?”她一口一个阿姨,喊得亲昵礼貌,吐出来的字句又充满了可笑,“——还是说这套法子年轻时阿姨没耍成功,现在又来教你,削尖了脑袋也要让你给有钱人的私生子当妈?有数不尽的钱财够你挥霍?” 别的事朱伊伊懒得费口舌,但说她妈不行。 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蓦地蹿起。 “我妈生我光明正大,她未婚是不屑于跟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抢一个烂男人。我的孩子,也一样光明正大。”软乎乎的刺猬也会在愤怒时竖起全身倒刺,扎的敌人鲜血淋漓,朱伊伊说着恶毒的话,“倒是吕总监,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做的却是知三当三的事。” “你说谁是第三者!” “我说的就是你。” 朱伊伊没什么温度地盯着她:“以前我跟贺绅交往的时候,你耍的那些小心机我不过是不想计较,真以为我看不出来?还有上回,文件泄露的事除了夏宁西,你也在后面捣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优雅的脸面再也维持不住,吕珮眼神一凛:“是我捣鬼又怎么样,你以为这些事逃得过贺绅的眼睛吗?他什么都知道,我不还是好好的在集团上班,没有受到任何惩处!你以为你在贺绅心里有多重要?” 朱伊伊缩在袖口里的拳头渐渐握紧,愠怒在胸口聚集化作一头小兽,横冲直撞着要出来大声嘶吼,可她却紧抿唇,无法反驳。 贺绅一早就知道吕珮与内鬼一事脱不了干系,可她还是好好地当她的总监,没有任何影响。 他根本就没有动她。 是还没动,还是不会动? 朱伊伊的突然沉默,就像生意场上那些被吕珮踩下去的失败者,可怜又可笑,只有用沉默来作为自己的保护壳。吕珮打心底不相信贺绅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忠贞爱情:“朱伊伊,在我们这个阶级里,永远利益至上。”- 总裁办。 巨大的高清屏幕对面,是在巴黎跟进项目的章特助,面瘫脸多了丝忧虑:“贺总,巴黎这边不顺利。” 时瞬集团近两年在不断拓宽领域,雄厚的资金,过硬的实力,任何投资商都放心地加入与合作,这次法国巴黎的是时瞬老牌合作商,本该一如既往地续约,却在得知时瞬集团将会独立时,犹豫了。续约流程也是一拖再拖,章特助急忙飞往巴黎处理,依旧停滞不前,这才大清早就视频来电,询问贺绅下一步该怎么做。 贺绅坐在长桌前:“Andrew怎么说?” Andrew是项目负责人,近几年都是他负责跟时瞬交接,这一次同样是他中断续约仪式。章特助脸色凝重:“我先后跟Andrew先生谈过几次,时瞬集团独立之后,股市和利润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他坚决不信,并且直接表示如果没有纽约总部贺氏集团的支持,他选择不续约。” 时瞬集团最早做大做强,背靠地就是纽约总部,十几年来内部利益网盘根错节。一朝想摆脱纽约总部的控制,谈何容易。 屏幕外的贺绅久无回应,十指交握的双手轻轻敲击手背。 章特助:“贺总?” “知道了,续约仪式先终止,你尽快从巴黎回来,我有别的事交代你。” “好的。” 会议结束,漆黑的屏幕倒映出男人冷淡的神情,眉骨拧紧。 他必须尽快摆脱贺家的控制。 朱伊伊还在等他。 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敲了敲,贺绅撑着额,眼都没睁,摁了下办公桌上的通知铃,门外电子屏显示“禁止打扰”的提示。 不知道是不是新来的秘书,蠢笨如斯,还在敲门。 一下比一下敲得重! 没等贺绅发火,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直接开门进来,男人睁开睫,脸色冷沉地抄起文件就要扔过去,一道试探的轻声传进来:“贺绅?” 朱伊伊扒着门框,探出半颗脑袋:“我可以进来吗?” 文件僵在半空,原封不动地被摆了回去,贺绅立时起身,走过去,声线柔和:“抱歉,不知道是你。” 朱伊伊莫名地乖巧:“没关系。” 声音一下子甜甜的。 她态度转变的太快,贺绅受宠若惊地怔了怔,男人大抵都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货色,朱伊伊不过是说话对他软了些,他已经控制不住地去抱她,摸了摸她的脑袋,手往下,熟练地要往她衣服里钻,就在要碰到挺挺的孕肚时,被她猛地抓住。 朱伊伊笑容僵硬,咬牙切齿:“你是打算让我一直站在门口被人当猴子看吗?” 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下一秒,贺绅倏地拉开门,与外面一众八卦的秘书对视。 霎时一阵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 众人见大boss冷着脸,干巴巴地笑了下,瞬间作年兽散。 关上门,朱伊伊立刻推开贺绅的手,态度又变成不冷不热的样子,她刚刚是装的,男人表情闪过一抹失落。 贺绅:“怎么不等我中午回去接你?” “太麻烦了。” 他停顿:“那你是来……” “我有话问你。” 朱伊伊双腿并拢地坐在沙发里,板着脸,有些严肃。 每次她摆出这副姿态,都会说一些令贺绅难以接受的话,第一次是分手,第二次是她要离职,这一次又是什么。 无人窥探得到,男人瞳孔黯淡了些许。 朱伊伊垂着脑袋,声音很低:“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会视而不见吗?” “不会。”他不假思索道。 贺绅不懂她缘何问出这句话,但还是蹲下来,给她扯了扯褶皱的袜子,往上拉盖住小腿:“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如果结果你不满意,那就不是最终结果。” 他撑着膝盖,仰望她:“伊伊,你信我吗?” “我能信你吗?”她反问。 “能。”他笑。 好。 那她信他最后一次。 既然在考虑给他机会,那至少在结果出来之前,不要先判他死刑。 就拿对他的最后一点信任,抛出去,赌一把,信他,只信他。 看着男人温柔的轮廓,贴心为她鞋袜的手,朱伊伊胸口张牙舞爪的怒兽缓缓平静下来。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冷不丁地喊:“贺绅。” 贺绅看她的小梨涡,唇角扬起:“嗯?” “我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吗?” 他眼神温敦:“嗯。” 朱伊伊一秒收起笑,把辞职报告推他手前:“来,签了吧。” 他一僵。 “忘了说,我是为了辞职的事上来找你的。” 朱伊伊懒懒打了个哈欠,见他不动,挺起肚子威胁地碰了碰他胳膊,催促:“快签。” 第73章 “用我,”他笑,“我比它舒服。” 凝睇手边的辞呈, 贺绅眼皮耷拉下来,眼神冷淡, 钢笔在虎口转了几圈,墨水在纸张空白处晕开一个黑点。 “你在装死吗?”她问。 “……” 朱伊伊用肚子怼了一下:“快点。” 钢笔受到撞击自指间掉落,贺绅薄唇紧抿,闷声不语。 “你不签?”朱伊伊皱着脸看他,僵持一会儿,说了个“好”字,蹬掉鞋子,躺进沙发里。 然后, 慢悠悠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黑名单,上面的备注是“邪恶资本家——14/100”。 担心来找她:+2 坦诚说出在乎她:+2 所以加起来比上回多了4分。 但他今天装哑巴:-2 现在备注变成了“邪恶资本家——12/100”。 朱伊伊重重地戳了几下屏幕, 心里的小恶魔在张牙舞爪,嚷嚷着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多少分及格?” 背后传来一道欲言又止的声音。 她顿了顿,也不藏,大喇喇地给贺绅看见,他默了默道:“是60分吗?” 朱伊伊锁屏, 重重地翻了个身, 不理他。 用昨晚他生闷气的方式报复回去。 贺绅坐在沙发沿, 看着拱个屁股对他的朱伊伊,沉吟片刻, 俯下身子靠近:“如果我签了你的辞呈, 能加多少分?” “你先签。”她闷闷道。 还真是一步不让。 贺绅既高兴于她给他弄了一个打分表, 这代表着他还是有很大希望追回她, 又失落于她还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他身边,奔赴其他的地方。 她还是在乎他的, 只是这份在乎比不得从前,贺绅这个名字也不再是她的第一顺位。 朱伊伊特别好,好到跟谁在一起都会幸福。 但贺绅不一样,他只有跟朱伊伊在一起才会幸福,所以从头到尾他才是那个死缠烂打、自私自利的人。 他想象不出来没有朱伊伊的日子。 “我签。” 朱伊伊听见身后人的妥协声,诧异于他这么好说话,翻过身来,穿好鞋子,疾步到办公桌边,贺绅已经签好了名字,只剩下最后一步盖章。 他停下:“你还没告诉我会加多少分。” 商人就是会算计,朱伊伊伸出一只手,贺绅黯淡的眸子闪过一丝亮光:“五十分?” “你想得美啊,”朱伊伊晃了晃五根手指头,“五分。” 贺绅艰涩地滚了滚喉结,死心般地往下盖章,红印戳上去,心口忽然被一直无形的手揉皱,微微发酸。 她又离他远了些。 他刚盖完章,朱伊伊就等不及地把辞呈抽了过去,看了又看,护宝似的折叠好塞进小包里。再抬头时,男人已经撑着额头,认真审核起其他文件,像是在忙工作。 只是肩背颓丧,捏住文件一角的手许久都不曾翻动一下。 “伊伊。” 她要离开的步伐就这么停下。 “不管如何,还是祝福你找到适合自己的职场。”贺绅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镜框,镜片后的目光强大而安心,嗓音哑着,心却是真的,“只有一件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是你的后台。”- 朱伊伊把辞呈交给人事部,还没离开,收到Amy发来的消息,让她去一趟主管办公室。 新年过后,两人许久未见。 “Amy姐,新年好。” “朱朱!”Amy新年换了栗色卷发,眼一眨,笑得明艳,从抽屉拿出一个巨厚的红包,“来来来,新年红包。” 朱伊伊不敢收:“不用不用。” Amy强硬地塞她包里:“给你和我侄儿的见面礼。” 朱伊伊红着脸收下:“谢谢姐。” “要不是系统里弹出你的离职提醒,我还不知道你来公司了,”说到离职,Amy竖起食指往天花板指了下,“你辞职的事,他知道没发疯?” 原来除了她还会有人觉得贺绅偶尔抽疯,朱伊伊感觉找到了知音:“疯过了。” “怪不得同意得那么快。” Amy竖起大拇指:“朱朱,你是这个。” 聊了没几句到时瞬午饭点,Amy索性拉着朱伊伊去员工食堂吃饭,顺便叫上了凌麦。 三个人走进员工食堂,打菜,落座,一路吸引不少人的打量。 Amy生来就是一朵娇艳玫瑰,习惯被人用眼光捧着,如常地用饭。朱伊伊肚子里揣了个崽,时不时动两下,心虚得很,干什么都埋着小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跟凌麦聊天。 “伊伊,你真辞职了?” “嗯嗯。” “唉,那我岂不是没有上班搭子了。” “要不你也辞?”朱伊伊揶揄完,挨到凌麦的一记眼刀,她嬉皮笑脸,“好啦好啦,是我先背叛组织,改天请你吃饭。” “这还差不多,”凌麦嚼嚼小酥肉,“那你辞职后去哪上班?” 朱伊伊想了想:“邹楠的工作室到时候去试试看。” 话音将落,身边突然投下一道黑影。 坐在对面的凌麦和Amy同时僵住,而后以十米为间距不断往外扩散,乃至整个员工食堂陷入诡异般的安静。 空气中飘浮着熟悉的男士香水。 朱伊伊后知后觉地扭头,还没看清,男人已经坐在了她的身侧,还端了一份员工餐,看架势,要与她们一起吃饭。 “你、你来这干吗?” “用餐,”贺绅抽出筷子,将自己打的小酥肉拨到朱伊伊盘中,“让人多加了点孜然,是你喜欢的口味,吃吧。” 他大方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亲昵,让所有人眼睁睁瞧着,难以接近的顶头boss还有这么温柔体贴的一面,隐隐窃笑和羡慕声传来,朱伊伊“轰”地一下,脸通红。 她磕磕巴巴又不敢大声:“你别,我自己有!” 贺绅选择性耳聋,瞳孔在暖灯下熠熠发亮,用指腹擦掉朱伊伊嘴角沾到的油渍,用仅彼此能听见的声量说话:“才加5分,太少,让我讨点利息。” 在别人面前炫炫老婆。 朱伊伊不懂他哪来的怪诞分享欲,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敢轻举万动,偷偷瞪了眼他,让他别太过分。 好在贺绅没打算干什么。 也就朱伊伊喝水他擦嘴,朱伊伊捶肩他揉腿,看她小脸红红还矜持一笑,温醇地问:“脸怎么红了,热?” 她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 贺绅不允许她有鸵鸟行为,硬是把她提溜起来,轻拍着背:“这样吃,小心呛。” 对面的凌麦和Amy:“……” 来用午饭的员工越来越多,无一不把目光投向此处,默默数着几人的身份。 总裁、总裁夫人、总裁姐姐……and小喽啰。 表情也是惊讶、惊讶、再惊讶……然后忽略。 凌麦筷子一拍,岂有此理! 为了凸显自己的地位,凌麦特意给朱伊伊夹了个鸡腿,见朱伊伊懵懵地看着她,啧一声:“快点夹个菜给我。” 朱伊伊不懂,但照做,夹了块排骨。 凌麦心满意足地吃着,挺起胸膛,满脸都写着:看到没,老板娘是我闺蜜,尔等羡慕去吧! 朱伊伊摇头笑笑,殷勤地夹了好几筷子,给足凌麦威风:“快吃吧~” 凌麦感动:“呜呜呜伊宝你真爱我。” 贺绅:“……”- 下午,贺绅特意将会议挪到了第二天,跟朱伊伊一起开车回了城南。 路上,朱伊伊见有两天没联系朱女士,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秒接,但不是朱女士,是大姨:“喂,伊伊?” “大姨,我妈呢?” “啊,你妈她打麻将呢,没空接你电话——”大姨背景音嘈杂,滴滴呜呜,吵得朱伊伊把手机拿远了些,还没说话,大姨又道,“那什么,你妈说电话要欠费了,先挂了。” 朱伊伊失落地捧着手机。 贺绅旋转方向盘:“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怪怪的。”这么多年母女俩一直生活在一起,还没分开过那么久,朱伊伊叹气,“也可能是想我妈了。” 提及此,贺绅忽然想起朱女士说话一向是连珠炮,骂起人来更是河东狮吼,按理来说,朱伊伊是朱女士的亲生女儿,多少有些随妈。然而跟朱女士的性格相比,朱伊伊软的像个白面团。 他随口聊起:“你性格不太像伯母,是随父亲吗?” 朱伊伊从未提过她的身世,贺绅只清楚她是单亲家庭,至于有没有父亲、父亲生或是死却不知。他更不知几个月前在宣州出差时,他以为骚扰朱伊伊、被他打进派出所的“流氓”,就是她的父亲。 那样的不堪。 比肮脏污秽的烂泥还要令人恶心。 小姑娘捏着手机的手指一紧,不动声色地揭过话题:“可能吧。”- 昨晚因为内裤的插曲,两人谁也不记得按摩这一茬。 今晚是一个平和安静的夜,到了八点多,朱伊伊泡完脚,刚上床,贺绅就跟掐着秒表一样进了她的房间。 她捏着被子的动作不上不下,眼珠子转了一圈,定格在贺绅被滚烫热水泡红的双手,明白他是来做什么。 按摩了好几回,朱伊伊没刚开始那么介意和拘谨,自觉躺下来,解开睡衣扣子到孕肚之上,整个人躺的像条砧板上的鱼,两臂一展:“来吧。” 颇有英勇就义的志气。 贺绅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小夜灯下,男人坐在床边,挽起袖子,双手包裹住,按照顺时针的方向,控制力道按摩。尹医生的话还是正确的,自从朱伊伊跟贺绅相处的时间增加后,雌激素稳定了些,胸也没那么胀了,所以贺绅按揉的位置也从中心往两边扩散,触摸她腋下的痒痒肉时,朱伊伊“啊”了一声,躲开。 他问:“疼?” “不是,”朱伊伊难为情,“我怕痒。” “那我注意点。” 朱伊伊躺回原来的位置,张开双臂,这次贺绅力道更轻,但越轻越痒,跟羽毛尖儿在那撩拨似的,她憋不住地叫。 “啊好痒。” “哈哈哈。” “疼啊啊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干什么坏事。 贺绅暗暗滚动了下喉结,气息悄然急促,无奈停下。看她又痒又叫的样子,有些好笑,手放回她的柔软上,捏了捏:“还按不按?” “不按了不按了。” 朱伊伊感觉再笑她就要岔气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也被她笑得不好受:“小宝都踹我了。” 贺绅收回手,要去给她系扣子,听见朱伊伊使唤:“今天还没测胎心,你把胎心检测仪拿过来。” “放哪了?” “就床头柜,”朱伊伊懒得动,脚丫子戳了戳,“最上面一层,你拉开就能看见。” 床头柜里堆满了琐碎物品,光头绳发卡就多得眼花缭乱。 贺绅伸进去搅了搅,掏出来一个蓝色电子仪器。外形很Q,质地绵软,除了中间用来吸小豆豆的嘴巴,活生生一个漂亮小海豚。 他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也非清心寡欲毫无经验,拿起来在掌心转一圈,就知道是什么了。 贺绅记起一个多月前朱伊伊发的朋友圈。 虽然她事后很快锁了,但他早看见了,她去了京城最大的一个国际品牌连锁成人用品店,这个应当就是那会儿买的。 看着中间的按键,他摁了下去,小海豚顿时嗡嗡震动。 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明显,朱伊伊扣睡衣的手一抖,斜眼看过去,贺绅光明正大地拿着她的情-趣用品,隔几秒按一下,研究震动频率和模式,震感时强时弱。 他在研究她的小玩具。 朱伊伊傻了。 贺绅无视她的呆滞,撑着床垫俯下身,明知故问:“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 拒绝他什么? 朱伊伊生了锈地脑子转了转,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一再跟她提过,如果她有需求的话,他会随时满足她。 但她一再拒绝。 他误会她是因为用小玩具才会不用他。 朱伊伊羞恼地想要抢,他先见之明地躲了躲,挑眉,恶劣地又按了下操作键,这次是震动和吮-吸的混模式,听得人面红耳赤,朱伊伊炸毛,理不直气不壮:“不、不行吗?我觉得用小玩具挺好的。” 她昧着良心:“比、你、好。” 诋毁一个男人的性能力是最大的侮辱,何况于贺绅来说,朱伊伊这番话简直是无中生有。他冷冷地笑了一声,两指捏住朱伊伊的下巴,将小海豚贴着她的脸,嗡嗡声简直要震动到她脑子里:“你确定?” 不等朱伊伊说话,小海豚突然没声了,死地透透得躺在贺绅手里。 他掂了掂:“没电了。” 朱伊伊看男人轻挑眉梢,眼里露出“就这”的轻蔑意思,她感觉到一股奇耻大辱,要咬牙,贺绅却将自己的指节送了进来。 无论他白日里多伏低做小,到了床上就原形毕露。 牢牢地掌握主动权。 “用这个纾解每晚的欲望,太委屈我们伊伊了,”贺绅眼神幽暗,喘息着,“我比它舒服,用我,好不好?” “用我。”他亲了她一下。 朱伊伊推开他:“别……” “用我,”贺绅又碰了碰她的耳朵,咬了咬耳尖,厮摩低语,“用我,用我。” 每说一句就碰一下。 朱伊伊脸都憋红,双手将他撑起一点,事情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她浑身都在发烫。 “用我,包你满意,”他笑,“加我10分,好吗?” 第74章 做一次2分的辛苦费。 这人简直了。 都这种关头, 竟然还想着在她这里要分数,真是资本家死性不改。 朱伊伊想张嘴骂人,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无力,温度持续上升,她不禁怀疑空调是不是坏了,暖得她像被包裹在火笼里。很快她就发现了高温来源,男人就算没抱她,体温也透过空气渗进她的皮肤里,他稍微俯下身,朱伊伊感觉全世界都暗了下来。 她视线范围内全是贺绅, 都是贺绅,只有贺绅。 刚才按摩时朱伊伊已经有了感觉,但她没说, 强装淡定,就是不想出丑。孕激素却又在隐隐作祟,她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在分泌,在融化, 变得与外面的雪水一般。 她蜷起双膝, 想藏起些什么, 可又因为肚子重新放平,可怜兮兮的。 贺绅看出她的难言之隐, 手臂支起上身, 他悬空地看她, 与朱伊伊想象中的不同, 他眼底有克制,有失控, 更多的是思念。 真心爱的人会不自觉想要触碰。 他无时无刻不渴望与朱伊伊的接触。 理智像一根绷紧的弦,摇摇欲坠。 贺绅的目光落在朱伊伊明显失神的脸上,迎着她茫然、拒绝、又渴望的眼神,缓缓低下头,亲在了她的下巴。 他知道她现在受激素影响才会需要他,等她清醒过来,是不会喜欢他的吻的。 他还没有吻她的资格。 所以贺绅只能亲她的下巴,即便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求而不得。 贺绅闭眼,近乎虔诚地亲吻她。 朱伊伊眼睫轻颤,气息不稳,她一激动,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老实地动来动去,小手小脚乱扑腾,踹地她肋骨都疼。 她皱了下眉,要伸手,男人已经率先盖住她的孕肚,轻轻抚摸,隔着一层皮肤,小宝仿佛感受到父亲的安全感,慢慢地乖了下来。 而他还在吻着她的下巴。 朱伊伊浑身似经过一阵细微电流,意志在沉沦,推拒的手在松力,整个人都要窒息在属于贺绅的躁动因子中,心底涌出一个小恶魔,在张牙舞爪地呐喊: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他说的,随便她使用。 他现在就是供她娱乐至死的玩具。 把他当一个玩具,没关系。 朱伊伊心底的那杆天秤摇摇晃晃,最终彻底倾倒,抓住贺绅衣角的手指渐渐松开,最后砸落进洁白的床单里。 这是妥协的信号。 下一秒,男人宽厚温暖的手覆过来,与她十指紧扣,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与从前的每一次那般,熟练地、精准地、兢兢业业地为她服务。 时间滴答滴答。 朱伊伊下了一场丰沛而漫长的雨季。 “不过是在外面玩就不行了,”贺绅胸腔溢出一声笑,“你要不缓缓?” 男人低沉的嗓音似夏夜蝉鸣,好听极了,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朱伊伊水汪汪地睁开眼,久逢甘露,她有些疲倦。白皙的小手抓住贺绅的胳膊,无力地摇摇头,声音低低的:“够了。” “才一次,就够了?”他笑。 贺绅恶劣地贴着她耳朵:“以前最低两次的。” 朱伊伊清醒了一点,漫天的羞耻快要将她裹挟,她重重地拍了下贺绅还在作乱的手:“快拿开,不然我扣你分了!” 他动作顿住。 对于她爽完就扔的行为,贺绅眯眼,控诉:“过河拆桥?10分还没给我加。” 朱伊伊怔住,一脚蹬开他的手,急吼吼地把小裤往上提:“谁说加10分了,你抢劫吧。” 他握拳抵着下巴笑,手指却湿淋淋的:“那打个半折,5分?” “你想得美。” “这么小气。”他恶趣味地伸手。 朱伊伊“啪”地一下拍掉,翻脸不认人,躺下,翻个身,闷闷道:“2分,再多也没有。” 唉。 也算是一笔辛苦费了。 争取下次再接再厉。 贺绅将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盯着朱伊伊幽怨到想打人的眼神,他耐心解释:“去洗个澡。” “不想去。” “那就用纸擦干,不然容易滋生细菌。”他冷不丁补一句,“湿了,还要换条内裤。” 朱伊伊炸毛:“知道了。”- 睡了一觉起来,昨晚的事仍历历在目。 早晨,朱伊伊去浴室洗漱,经过客厅,本应该起早去公司上班的贺绅还留在家里,男人处理公务,见她出来,抬眸,朱伊伊立即头一扭,装得冷酷淡定。 浴室门一关,小脸微微发烫。 洗漱完,朱伊伊打算在浴室里把昨晚换下来的湿内裤给洗了,到处搜刮一遍也没看见。 有猫腻。 客厅里,贺绅已经把饭菜摆好在餐桌。 看她来了,拉开椅子:“在你起床十分钟前李嫂做好送来的,有你喜欢的鲫鱼豆腐汤,来吃饭。” 朱伊伊捧着汤碗坐下,逼问刑犯的语气:“我内裤不见了。” 贺绅给她夹菜:“洗了。” 朱伊伊喉咙一哽,侧身瞄向阳台,粉色的小块布料就晾在头顶上。阳台窗户钻进来丝丝凉风,吹过来,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她坐直身子,筷子戳碗里的鱼肉,反复鞭尸:“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癖好?” 他掀开眼皮。 “不然怎么老揪着我内衣不放,”她用筷子指他,眯着眼,自带柯南的光芒,笃定道,“你就是。” 朱伊伊自认占了上风,先凶恶地恐吓一番,再是冷冷淡淡地提起正题:“昨晚的事是你单方面求我用你,我虽然同意了,但也不能代表什么。你自己说的,要为我分担孕期的辛苦,帮我稳定雌激素也是其中一项。” 贺绅慢条斯理地用餐:“说完了?” “昂。” 男人没了眼镜遮挡的眉骨,溢出点点戏谑:“你是不是害羞了?” “谁害羞了!”她梗着脖子。 贺绅点点头,声线敦厚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很软。” “……” 一餐早饭用的聒噪不已,朱伊伊闷着头吃饭,拒绝跟他说话。 他也不惹她,默默给她盛饭夹菜。 忽然,桌面的手机亮起,是贺绅的手机。 他瞭了一眼,神色冷了冷。 [我来公寓找你,你怎么不在?] 来信人是贺安清。 他长久地凝视,周身气息降了几个度。 就在朱伊伊感觉奇怪投去目光时,贺绅熄屏,手机揣进衣兜。 “我去公司了,你在家好好休息,李嫂就住在旁边,有事联系她。” 她点点头。 出门前,男人拎着黑伞,走到玄关处又停下来:“朱伊伊。” 温醇而正式。 朱伊伊放下筷子,跟着严肃起来。 “那2分别忘了给我加。” “……”- 贺绅开车回伽粤湾的路上,月离港的管家来电,说贺安清在公寓没找到贺绅,人已经回了月离港,在老宅布置早膳等他。 车头瞬时掉转。 抵达月离港已是一个小时后,高大漆金的院门朝两旁打开,等候许久的佣人恭毕敬,鞠躬远迎。 管家接过贺绅手里的外套和车钥匙:“二少爷,夫人在餐厅等了。” 随后补充道:“还有吕小姐。” 贺绅步履只停了半秒,置若罔闻地上楼。 另一边,餐厅内已摆好佳肴,由于贺安清的到来,再加上吕家小姐作客,即便只有三个人的宴席,也准备地格外隆重。 “珮珮,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贺安清坐在主位,拉着侧边吕珮的手:“贺绅性子闷,有什么话都憋着,越长大越有自己的主见,我的话也越听不进耳朵里。本以为贺家和吕家联姻是好事,贺绅也会同意,谁想到他竟然拒了,这事伤了你的心。但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对那个叫朱伊伊的女人没多少真心,最多也就舍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 好话铺垫这么多,贺安清笑容淡了些,声色多了点厉色:“不过成为贺家的太太,心胸自然也要宽广些,你说是不是?” 听这话,是不打算动朱伊伊肚子里的孩子了,毕竟是贺绅的第一个孩子。 贺家有钱有势,养一个或养几个都养得活。 谁愿意自己的未婚夫婚前就有了私生子,吕家大小姐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再委屈,也得打碎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这样才能如愿和贺绅在一起。 “伯母,你放心,我都懂的。” 吕珮拿出自己早就备好的礼物,是一套罕见的祖母绿宝石,雍容华贵,适合贺安清的年纪和身份,她笑得乖巧又温婉:“伯母,这是我爸妈特意拍卖下来的,让我拿过来给您瞧瞧。” 这话说得投机取巧,既表达了吕家夫妇对贺安清联姻心思的积极回应,又表达了吕珮这个小辈的心意。 贺安清喜欢聪明的女人。 她收下,亲昵地拍了拍吕珮的手:“跟贺绅慢慢来,贺太太的位置迟早是你的。外面的女人和私生子,你不必在意。” 话音将落,换了身家居服的贺绅已经来到餐厅。 静候在两旁的佣人立即上前为他拉开餐椅,备餐具,贺绅淡淡地接过,道了声谢谢。 这样好的绅士教养,看得吕珮心跳怦怦,贺安清也欣慰不已,到底是她费尽心思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 “阿绅,”她有意拉近母子距离,“工作累不累?” “还好。” “哪里还好,你都瘦了。”她看了吕珮一眼。 吕珮心领神会,立即盛了一碗汤:“知道你喜欢清淡的口味,伯母特意招呼佣人煲的清汤,你尝尝?” 贺绅眼都没抬:“多了。” 吕珮会意地换了小份的碗:“这样呢?” “莲藕多了。” 她慌了慌,又按照他的指示才盛好一碗汤,忙得满头大汗,用心准备许久的白裙都沾了汤渍。都这样了,贺绅清隽的五官都无甚变化,看不见她的忙碌,也看不见她的用心,仅仅接过来时略显敷衍地道了声谢谢。 吕珮有些难堪地坐下。 她是小姐,在家里素来都是别人伺候她的份,没想到进了贺家,就是她伺候别人。她恍惚间想,如果以后真的与贺绅结婚,按照他说一不二又金贵的性格,她少不了要伺候、服从他的大男子主义。 她咬了咬牙。 罢了,她妈不也是这么服侍她爸爸的吗? 如果对方是贺绅,她这个妻子服侍丈夫也愿意。 吕珮一边想一边垂睫用餐,不知对面的男人将她的心思尽览于眼底。与波澜不惊的脸色相同,在贺绅心底,没有感动,也谈不上嘲讽,只有一丝可笑的悲悯。 男人的劣根性与生俱来。 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没有疼惜与怜爱,洗手作羹汤也好、温柔小意捶肩揉背也好、伏低做小地照顾也好,男人只会冷眼旁观,计算着她的价值。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就是掉滴眼泪都不舍得。 男人都是下等货色。 贺绅也是下等货色之一,他早说了,他并非好人。 一时间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 对于联姻,贺安清在吕珮面前说的话,没有贸然在贺绅面前抬起。 他翅膀硬了,有些事不能逼太紧。 贺安清没明面上提“联姻”二字,从工作小事上开个话头:“珮珮现在也在时瞬集团工作,任美术部的总监,这工作累,我想着要不把珮珮调去总裁办?” 贺绅恍若未闻般继续用餐,嘴里的东西咽下,又喝了几口汤。过长时间的静默,就在餐桌气氛快要僵滞时,他几个字又轻松拉回局面,看向吕珮,勾唇:“你认为呢。” 男人笑里透出一丝凉意,吕珮到嘴边的答案哽住:“我……” “不着急。”他像是为她着想般,恰时打断,语气无甚波澜,“再想想。” 到手的机会就这么跑了,吕珮脸上划过一丝不甘心,暗自攥了攥掌心。 贺安清有午休的习惯,先一步用完膳上楼,腾了一个二人空间出来。 餐厅只剩两人,吕珮反而底气不足,搅拌了几下汤匙,突兀又不算太突兀地提起:“朱伊伊怀孕了。” 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不清里面什么意思。 贺绅也不屑于猜,没有一丝心虚地补充:“五个月。” 毫不遮掩的春风得意的口吻,令她紧了紧手指,很快,贺绅又替她问出了心里话:“介意吗?” 即将成为自己未婚夫的男人有了私生子,是个女人都会介意,可想到贺绅对朱伊伊孩子的在意,吕珮只能妥协:“你要是放不下的话,也可以接过来养,我跟你一起。” 联姻还没定下来,她已经拿出了未婚妻的架势,要与未婚夫商讨他的“私生子”该怎么办。 令人发笑。 贺绅食不知味地用完餐,漱口,擦嘴,动作斯文有度。起身要走,经过吕珮身边,他停下,弯腰。 他从未这么近地靠过来,吕珮心跳慢了半拍,忍不住要闭眼,男人却停在她的耳畔,本该温润的嗓音阴恻恻的,说出最恶毒的话:“你就这么上赶着想给人当后妈?” 她脸一白。 贺绅家居服也懒得换,一秒都不想多待,以公司开会为由驱车离开了月离港- 南尔最近被家里老爷子逼着出来做生意,谈完合同,人累得不行,去了常玩的会所放松。 刚坐下就被贺绅找上,问他在哪。 他回了个“会所”。 那边没声儿了。 再有动静是在半刻钟后,看着被侍者领进来的贺绅,南尔一度怀疑自己幻视,揉了揉眼眶:“你不是从来不到这种地方的吗?” 贺绅有洁癖,又忙,很少来这种玩乐场所,来了也是独自坐在角落,不参与世俗玩闹,像尊佛。这次差不离,坐下来,敞开长腿,弓着背拿过桌面上的红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南尔:“我的酒。” 贺绅睨他一眼,冷冰冰的视线里写着“你玩真的”,大有南尔点个头,他就拨来十倍的资金把这瓶普通红酒给买下。 怒火中烧的男人不好惹,南尔有眼力见儿地往后躺,示意贺绅爱喝多少喝多少,他请。然后给自己也倒了半杯,晃了晃:“看你这心情,你妈又提联姻的事了?” “明面上还没提,”贺绅咽下甘涩的酒精,“但快了。” 贺安清精得很,笃定提出来会被他拒,便迂回着来,这倒是长辈们一贯的法子。南尔挑眉:“那你这是拒还是没拒?” “她不提,我也不提,”装傻充愣还是敌不动我不动这套,贺绅也没少玩,磨挲着高脚杯,弹了下,叮咚脆响,“我现在需要时间。” 在时瞬集团和所有资金链没独立出来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他要保证的不是一两年的优渥生活,他必须保证朱伊伊一辈子的优渥生活。 她跟着他是要享福的。 “你真打算跟你妈对着干?”南尔脸色很淡,“为了朱伊伊连贺家都不要了,值得吗?” 贺绅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他会饮酒,只是少饮,真喝起来不要命。冰凉的酒液入喉,刺激的酒精味贯穿神经,他呵笑:“你到现在还以为是朱伊伊对我死缠烂打不放吗?” 空空如也的酒杯被他抵着胸口的位置:“这里已经被她扔掉好几次了。” 他捧着真心,朱伊伊不要随时可以扔掉。但他扔不了,因为朱伊伊把她的心早收了回去。 联姻的事就是一颗地雷,随时都会一脚踩爆。 南尔没法置身事外,也跟着发愁:“你妈让你跟珮珮联姻这事,朱伊伊知不知道?” “不知道。” “你就不怕联姻这事传她耳朵里?” “怕。” 风雨欲来前最怕的就是突然的平静,贺绅瞳色深沉,里面藏着隐隐蹿起的火苗,冷着声:“所以我得尽快解决,不然她肯定会跑。” 跑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着。 第75章 好老公就是要给老婆买小玩具。 白天在月离港和会所耽搁不少工夫, 贺绅下班时间才回公司处理工作,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左右。按以往的习惯, 通宵都可能,但朱伊伊一个人在家,他会赶在她睡觉之前回去。 黑色的阿斯顿马丁疾驰在夜色中。 路过一家成人用品店,特大招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在飞快的车速下转瞬就被甩在了身后。 贺绅却一脚踩住刹车,将车停靠在路边,冒着寒风进店。 店内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女人,听见“欢迎光临”声, 强行打起精神,蔫蔫儿的眼睛在触及身高腿长的男人时,一下子亮了:“先生, 您需要什么?” “指-套。” 女人茫然地眨了下眼,一秒后才记起自己在情趣用品店兼职,脸通红,指了指里面的货架。 贺绅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排指套前挑选,分别拿了超薄、螺纹、凸点三种款式, 随后, 目光又落在一个粉色小鲸鱼上, 看外形和功能跟朱伊伊的蓝色小海豚是同款。 他一并带走。 好老公就要学会用各种手段伺候老婆。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结账前,他问:“孕期可以使用吗?” “可以的。” “谢谢。” 贺绅付完款, 拎着包装盒, 缓步进浓郁的夜色里, 背影宽阔挺直。 店员羡慕又感慨:“果然好男人在市场上是不流通的!”- 城南筒子楼没有停车场, 阿斯顿马丁停在单元楼的花坛边。 贺绅下车,一抬头, 就能望见二楼朱伊伊家的阳台,小小的一隅之地,点着暖黄色的灯。 万家灯火中,也有这么一盏是为他亮的。 开锁,进门,贺绅在玄关换好鞋,客厅里空荡荡的没人影,只有卧室里传来叮铃哐啷的窸窣响,还伴随着朱伊伊的疑惑声:“放哪儿了,我明明记得放在抽屉的……” 朱伊伊觉得怀孕真的影响记忆力。 上午刚找不见手机充电器,现在又是找不着小海豚的充电器,虽说小海豚她很少用,但电子产品不充满电,长期的话容易坏,大几百呢。 最重要的是,得趁着贺绅回来之前找到。 她跟鬼子进村似的,开始翻箱倒柜。 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浅浅的酒精味,与此同时,头顶的灯光被阴影遮挡,一道身影俯在她的上方,说话时胸腔连着声带一齐振动:“你在找什么?” 朱伊伊头皮一紧,蓦地转过身,看着忽然出现的贺绅,一把将手里的小海豚藏到背后:“你是鬼吗?走路都没声儿。” “是你找东西找的太专注。” 怀孕影响记忆力,嗅觉倒是提升不少,朱伊伊拱拱鼻子:“你喝酒了?” “生意应酬。” 他只字未提及今天发生的事。 朱伊伊不疑有他。 贺绅生的高,眼皮低垂,随意扫一下就知道她后背藏着东西:“找什么?” “手、手机充电器。” “是吗?”他一眼看穿小姑娘撒谎,戏谑地看了圈卧室,不动声色地绕到朱伊伊背面,手伸过去,点了点她藏在掌心的小海豚,“是在找它的充电器吧。” 手一抖,小海豚就这么掉在地上,滚了滚,抵着贺绅的拖鞋。 朱伊伊:“……” 贺绅弯腰捡起小海豚,眉梢轻扬,语气带了几丝玩味:“想给它充电,是想做什么吗?”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像是一个求贤若渴的学生。 朱伊伊脸热,咻地一下抢回来:“你管我。” 她脸皮薄,惹恼了直接炸毛,哄都哄不好,贺绅见好就收,从购物袋里取出一个包装盒:“用这个充。” 朱伊伊将信将疑地接过,看清盒子上的字时,脑袋“轰”地一声,直接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粉色小鲸鱼,女性优选” “吮-吸,震-动,加强款” “混合模式,夜晚伙伴,秒-潮高手” 她呆愣在原地,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地指着他,羞愤欲死:“你怎么能去买这种东西!” 面前的男人西装革履,金丝眼镜,领带腕表,用出入上市公司高层的皮鞋踩进情趣用品店,当着别人的面买女性小玩具,现在还一脸淡定地看着她,理直气壮地反问:“不可以吗?” “小海豚电量不持久,加个小鲸鱼,来回换着用。” 他话里全是对她的体贴。 还变成为她着想了? 朱伊伊眼前一黑。 她在贺绅眼里到底是有多饥渴…… 最后还是用了贺绅给的的充电器,朱伊伊拿进卧室给小海豚充电。 一手捏着小鲸鱼,一手捏着小海豚,俩凑一对,要是凌麦看见了指定打趣她“实现玩具自由”。 刚刚贺绅手里的购物袋很大,不止装了一个玩具的样子,难不成他还买了别的成人用品? 朱伊伊偷摸着打开房门,露出一只眼睛往外望。 男人已经洗完澡,坐在客厅沙发,正对着她,头低着,不紧不慢地剪指甲。 贺绅手也生的好看,又长又直,还很灵活。 他有洁癖,平常注重手部卫生,指甲修剪得很齐整,朱伊伊不懂他好端端地又剪什么指甲,而且只剪中指和无名指,还小心翼翼地打磨平滑。 他并拢中指和无名指,随意往上挑了下。 做这个动作时,骨节分明的手背牵动着青色筋脉,若隐若现,肌肉之下蕴藏着无尽的爆发力,他又聪明,一下子就能找到最精准的坐标。 就像昨晚那样。 朱伊伊耳边仿佛又响起小海豚的震动声,隐约明白贺绅剪指甲是为了什么。 她面红耳热地关上门。 要死啊- 夜里朱伊伊睡前锁了门,贺绅不知是因为没她房门钥匙还是真就老老实实,一晚上都很安分。 第二天大清早就去了公司上班。 朱伊伊睡到中午才起,吃饭时,手机嗡嗡震动。 今天是元宵节,以为是朱女士的消息,她忙不迭地掏出手机看,发消息的人却是“邹楠”。 [伊伊姐,有空请你吃个饭吗?] 朱伊伊捧着手机看。 她之所以坚定从时瞬离职,是因为她缺乏经验、能力不够,大公司不会让她接触核心项目,给的都是些苍蝇蚊子腿,没什么锻炼和挑战能力。除此之外,即便将来她作出了一番成就,但只要人在时瞬,她永远摆脱不了贺绅,无论如何,所有人都会在介绍朱伊伊时,或前或后地添一句——贺总的太太。 可朱伊伊就是朱伊伊啊。 她才不要成为谁的附庸。 贺绅也不行。 至于邹楠的工作室,虽然刚起步,不大,业务也小,工资稍低,但很有发展前景,是一支潜力股,未来有多大作为谁也不知。与其再投简历进一家勾心斗角、将她边缘化的大公司,与邹楠一起共事、创业也挺好,没准以后她还是元老级别的白领呢。 朱伊伊打字回复:[好啊。] 邹楠立即发来地点,就在城南西街的一家咖啡馆。 …… 路不远,乘几分钟地铁就能到,元宵节不放假,出行的人不多,朱伊伊没一会儿就到了。 进店的时候,靠窗位置坐着一个人,正是邹楠,他早到片刻,坐在那搅拌咖啡。 朱伊伊走到他背后:“发什么呆呢?” 邹楠回神,抬眼,人已经坐在了他对面。 朱伊伊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长袖毛衣裙,上面配的应该是一件针织开衫,但她没穿,搭得反而是略显厚重的羽绒服,拉链拉得很紧,像是有意藏着什么。 盯着她的小腹看两秒,邹楠黯淡地垂下眼。 服务员适时走过来,问朱伊伊需要什么,她准备摆手,邹楠先开口道:“给她一杯温牛奶,什么东西都不要加。” 顿了顿又道:“孕妇不能喝。” 朱伊伊手僵在半空,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迎着她愕然的眼神,邹楠颓下肩膀,声音有些萎靡:“麦麦姐前天打电话问我工作室缺不缺人,说你想来我工作室应聘,她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 闺蜜好啊,还是个漏风的小棉袄。 不过出了时瞬集团,朱伊伊肚子越来越大,原本也没打算再藏。 况且,邹楠是她的朋友。 “我的确是从时瞬离职了,之前听说你的工作室缺人,就想着去试试。不过我现在怀着孕,产假一直休到年尾,那会儿不知道你的工作室还缺不缺人。” 职场对女性一向抱有歧视,听到怀孕、产假什么的就跟踩雷似的,立马翻脸。邹楠的工作室才刚起步,时间紧任务重,朱伊伊也摸不清他什么想法,笑了下:“要是不缺人也没关系的,我去投投其他公司。” 邹楠沉默倒不是要拒绝朱伊伊的求职。 而是因为自己第一回喜欢的姑娘,已经名花有主,不仅如此,孩子都有了。 心里堵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 他情绪低迷:“伊伊姐,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辞职吗?” 既然都是朋友,以后也可能成为同事,朱伊伊也没想瞒着:“其实我跟贺绅是分了手的前任。” 他一惊,勺子“叮咚”一声砸进杯里。 “孩子是他的,但我跟他没结婚、没领证。”说到这,服务员正好端来一杯温牛奶,朱伊伊接过后喝了一口,口感甜得发腻,还泛着一丝腥味,在嗅觉放大的孕妇面前,简直是腥气冲天,几欲作呕,“上次公开是迫不得已,我离职就是不想把自己跟他捆在一起。” 她抿了口立马放下,腥味冲的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 邹楠仿佛被当头一棒。 没结婚,没领证,但怀孕,还强行公开身份将两人绑在一起。 看着朱伊伊发红的眼眶,摇摇欲坠的眼泪,邹楠艰涩地咽下咖啡,喉咙苦,心里苦,之后是更大的愤怒。骗身骗心、搞大人家女孩子的肚子就算了,还要把她绑在身边当菟丝花,逼得朱伊伊为了逃离控制,怀着孕也要在他这里找工作。 都委屈哭了。 邹楠紧了紧拳头。 朱伊伊已经让服务员换了杯温水,冲淡嘴里的腥味,丝毫不知道此刻她在邹楠心里变成了惨兮兮的小可怜,而贺绅已经叠了心机男+烂人渣+阴湿鬼的三重buff。 “伊伊姐。” 刚刚还萎靡不振的人突然义愤填膺,邹楠拍着胸口,一脸坚定地当护花使者:“工作室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等你休好假就来上班。” 求职比想象中顺利太多,朱伊伊眨了眨大眼睛:“好!” 她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啦- 时瞬集团,总裁办。 一场长达数小时的跨国会议结束,巴黎合作商代表人Andrew最终选择续约,巴黎方的年度合作算是稳住。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时瞬集团还未完全独立,接下来每一步都得稳住。 办公室里十年如一日的冷清,孤寂,静下来的时候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外面下着簌簌小雪,天台的长椅覆满白色,整个京城都雾蒙蒙的。 推开门,天台冷风呼啸,温度骤降,贺绅走到栏杆边,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忽然,西装裤内的手机响起。 来电人是李嫂。 刚接通,就听见她小心地汇报:“先生,我今天给太太送汤圆,可家里没人,等了半小时也没见太太回来。” “打电话了吗?” “打了,没打通。” 朱伊伊不见了。 这六个字现在就是贺绅的雷区,只要听到,立刻触发情绪开关,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全部成了摆设。神色冷峻,唇线抿直,就在眼里快要聚集一场风暴时,又因为李嫂一句话而轻飘飘地偃旗息鼓。 “太太会不会是跟朋友一起出去玩了?”李嫂猜测,“今天元宵节。” 朱伊伊注重过节仪式感,元宵节出去逛街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还会买一碗汤圆带回家吃。 她给他制了一份打分表。 她有很认真地在考验和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就在前天夜里,她还那么享受他的手指,像汤匙轻轻搅拌杯中的奶油,绵软香腻。为此,给他加了2分。 她不会随便丢下他的。 确认朱伊伊不是玩消失,贺绅阖上眼,双手撑着覆盖一层冰的铁栏杆,刺骨的寒意钻入皮肤,头脑冷静下来后,唇自嘲地勾起,笑话自己这副生怕被朱伊伊一脚踹了的德行。 今天是元宵节。 他可以送她一束花,哄她开心。 她开心了,晚上用他,唇或手或是哪里都行,还能挣2分的辛苦费。 挂断李嫂的电话后,贺绅通知章特助余下的行程挪到明天,说完,拎着外套就要离开。 “贺总!”章特助及时喊住。 “还有事?” “月离港那边打来电话,说夫人准备了元宵节的晚宴,嘱咐您下班后回老宅。” 晚宴比家宴隆重许多,贺绅是主角不能随便缺席,缺了就是不知礼数,目无尊长,传出去有损贺家的名声。且贺绅并非冲动之人,再不愿,表面功夫还是会做做的。 就在章特助这么想时,贺绅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送爱人什么花最好?” 他一愣。 贺绅睨他一眼,哦了声:“忘了,你没爱人。” 突然被戳一刀的章特助:“……” 贺绅还在沉思这个问题,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边走边懒懒地甩了句话过来:“回电话,跟老宅说我不去。” “那您?” “回家,”他抬起手指随性晃晃,“陪老婆过元宵。” “!” 章特助心里咯噔一声,老宅那边怕是要雷霆震怒了。 第76章 “朱伊伊,过来,哄哄我。” 贺绅驱车回城南的路上, 定了一束新鲜洋桔梗,又名无刺玫瑰。 包装花束时, 店员问他:“先生,您送女朋友吗?” 他说不是。 贺绅抱着一大束洋桔梗:“送给我爱人。” 即将下班高峰期,城南马路川流不息,道路拥挤,贺绅买个花的工夫车就被堵在店前出不去。手边的洋桔梗鲜艳欲滴,还有两份汤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路上不断传来车主暴躁的鸣笛声, 他闲情惬意地等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 漫长的十来分钟过去,马路终于疏通, 车流散去。 贺绅发动车引擎,就在车身即将随波逐流疾驰离去时,冥冥之中,他偏过头,望了眼窗外。 一眼, 刹车停住。 花店隔壁是一家咖啡馆, 透明的玻璃窗, 一览无遗。 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衣着时尚潮流, 像个刚出学堂门的大学生, 女人穿着温柔恬淡, 长相年轻, 偶尔露出侧脸的小梨涡。 二人像多年认识的老友,交谈甚欢。 贺绅对那个男人有印象, 朱伊伊上个项目的合作人,叫邹楠。 也是她离职后一心想共事的人。 车内,贺绅平静地坐在驾驶座,面上波澜不惊,探不出半点喜怒,半晌,胸腔溢出一声没什么温度的呵笑。 原来她出来玩,是这个玩法。 相隔十米,贺绅也能将二人的相处细节全部盯得清清楚楚,但凡邹楠靠近朱伊伊半点,抓握方向盘的指节立时绷起。终于,在看见邹楠抽出一张纸巾,要去帮朱伊伊擦脸时,他倏地摁响车鸣笛—— 嘀!!! 嘀嘀嘀!!! 车门被大力甩上,磕碰出一声“嗙”响,伴随着贺绅踏碎冰层的脚步,逐渐靠近咖啡馆。 此时朱伊伊和邹楠已经起身往外走,邹楠这方面很有男士风度,为朱伊伊拉开玻璃门,等她先走自己再随行,周遭有进出的顾客,他也伸手小心护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护着自己怀孕的老婆。 两人还在说着工作的事,朱伊伊邀请道:“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伊伊姐,你不用跟我客气,咱们是朋友,只要你想来,我随时欢迎。”说完,邹楠看了眼她的肚子,“我开车送你回家?” 不等她回答,一只手忽然横着穿进朱伊伊和邹楠的中间,将两人隔开,腕肘一弯,顺势将朱伊伊揽入怀中,淡淡嗓音传来:“不需要。” 贺绅挡在前面:“我的人我来送。” 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朱伊伊怔了怔:“你不是在公司上班吗?” “今天元宵节,李嫂给你送汤圆,看你不在,跟我打了电话,”他有意停顿,眼睛看着朱伊伊,宣誓主权的话却是对邹楠说的,“你怀着孕不方便,我接你回家。” 朱伊伊还真忘了李嫂送汤圆这件事,蹙眉,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点头应:“好。” 却不知这一幕落在旁边的邹楠眼里,又是另一番味道。 朱伊伊连出个门都被管着,去哪里都会被监视,超过时间就要被带回去,没有半点人身自由! 不尊重女人的男人跟畜生有什么两样,邹楠心头一阵火起,碍于朱伊伊夹在中间不好做,他强忍着愤怒,越过贺绅,走过朱伊伊面前,安慰地笑了一下:“那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朱伊伊下意识回:“好——” 贺绅打断并拒绝:“不用。” 她茫然地望男人一眼,“好”字吞了回去:“那就不用——” 邹楠委屈:“伊伊姐。” “……” 朱伊伊险些抓狂,她就跟夹在两块石头中间的小草一样,风吹两边倒,偏向任何一边都不好,索性闭嘴。 她对自己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邹楠也不气馁,他年轻又阳光,笑起来满是男大学生的单纯无辜:“那刚才的事就说好啦,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噢。” 听到最后一句,贺绅冷冷睨他一眼。 又是伊伊姐,又是秘密,恨不得叫全世界都知晓他们关系不一般,就连说话都要凑得那么近。 明显越过正常的社交距离,已经踩中了贺绅的底线,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邹楠的衣领丢开,声线冷沉地警告:“说话就说话,不需要站那么近。” 转瞬,他又笑得温矜斯文:“要是耳朵不好,我可以帮你请医生。” “不用了贺先生,”邹楠冷不丁地哼笑,“我耳朵好得很,毕竟我才二、十、出、头!” 最后一句字字重音。 贺绅罔若未闻,笑意浅淡,说话慢条斯理:“这位二十出头的先生,你再不去挪车,交警要替你拖走了。” 邹楠大惊失色,一转头,果然看见交警在给他的车贴罚单,急急忙忙地跟朱伊伊告了个别就跑走了。 战火终于消停。 朱伊伊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再迷糊也能察觉出来两个男人之间的敌意,邹楠对人一直亲和礼貌,贺绅也素来端着一副绅士风范,谁知道今天这俩人跟吃了枪药一样,言语间火星四溅。 她无力地扶额。 端水大师也是一门技术活啊。 “什么秘密?”静默的男人倏然开口。 听他捉奸一样的质问语气,朱伊伊皱起小脸,莫名不爽:“我的事都要一一向你汇报吗?” 对于她,贺绅多半都是一笑置之地宠着,再不高兴也就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双目对视,看他的眼,感受他的情绪,暗示自己在生气。 这一回,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片刻后,偏头,视线虚无地落在远处,他低低道:“嗯,你确实不用向我汇报,我没资格。” 语毕,率先转身朝车方向走。 朱伊伊怔了一下。 风撩起西装下摆,勒出劲腰,男人的背影肉眼可见地比半年前瘦了许多。 这还是他第一回不等她一起上车。 …… 车停在花店前。 从咖啡馆到车辆的十几米距离,贺绅走的很慢,每走一步,理智都在渐渐回归,醋意催生的薄怒也随之压下。 朱伊伊那么好,有男人觊觎她很正常,这不是她的问题,这恰恰代表着她的优秀。 他不能生她的气。 好老公就要学会大度一些。 长劝短劝地将自己哄好一点,贺绅已经走到了车边,摁了下车钥匙解锁,来到副驾,正要打开车门,忽然听见跟上来的朱伊伊说:“我坐后面吧。” 拉住车门的动作蓦地僵住。 贺绅维持着开门的姿势,一动未动,没回头,也没说话,就这么背对着,锋利眉骨下的双眼看向后视镜。镜面倒映着朱伊伊打开后门,坐上车,利落地关上车门隔绝一切视线。 他站在原地,一言未发。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拉住车门的手已经冻得通红而麻木,凸起的骨节被冷风刮成贲红血色,贺绅握了握拳头,手在一点点地恢复知觉,从刺痛到酸涩。 回城南的车途里,一路无话。 洋桔梗不比玫瑰和其他花束,香味很浅,在车内果香味的香氛下几乎闻不到。车内灯光昏暗,方才鲜艳欲滴的花束因为得不到主人宠幸,此刻黯然失色。 后座的朱伊伊昏昏欲睡,她出来一下午,跟邹楠有说有笑的,现在安静下来只觉精力透支。副驾空间拥挤,不好睡,她一个人坐在后排宽敞舒服,歪倒身子躺下来,转眼睡了过去- 车上补了会儿觉,朱伊伊醒来后精神不少。 她身上沾有咖啡馆那杯腥牛奶的味道,尤其嘴巴,吞口水都是甜腻腻的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拿了睡衣进浴室洗漱。 刚穿上睡衣,盥洗台的手机亮起。 朱伊伊摁了静音,没震动,只有屏幕一闪一闪的,她擦干拿起手机,联系人弹出“李嫂”的名字,屏幕显示同号码在下午有一个未接电话。 “喂,李嫂。” “太太您终于接电话了,”老人家都看重过节,李嫂心心念念地说,“我又做了一份汤圆,够您和先生两人吃的,我现在送过去吧。” 朱伊伊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里,去到客厅,准备喊贺绅下楼去拿,走了一圈都没瞧见男人的影子,不知道这么会儿工夫去了哪里,快要说出口的话又被她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不用,我正好下楼扔个垃圾,我们在路上碰头。” 京城的夜晚湿漉漉。 单元楼亮着一盏路灯,外面的灯罩蒙了一层雾气,光线愈发黑森森的。李嫂听说朱伊伊要扔垃圾,特意站在花坛边等,看见她过来,挥了挥手:“这里。” 朱伊伊笑着拎过饭盒:“李嫂,这么晚还辛苦你来送汤圆,不好意思啊。” “太太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工作。” 朱伊伊下午到现在一点东西没吃,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饭盒里的汤圆散发出丁点香味,引得味蕾不停分泌口水:“闻着就好香啊。” “一点手工汤圆,算不得什么。”李嫂指了指旁边的垃圾桶,小声说道,“那边扔掉的汤圆才贵呢,是味仙居推出的元宵节限量新品,一碗难求,我先前服侍的一任太太最爱吃这家的点心,买都买不到。” 朱伊伊循着方向看了过去。 脏兮兮的垃圾桶里,东西堆得像小山包,两份包装精致的汤圆就滚落在一边,汤水洒了出来,混合着泥泞发臭的污水。还有一束漂亮新鲜的洋桔梗,被主人抛弃在腐烂的泥土里,变得蔫蔫儿的。 鬼使神差地,朱伊伊踮起脚,踩着垃圾的缝隙走到那束洋桔梗前,拨开包装,里面有一张小票订单。 熟悉的名字就印在最下角。 朱伊伊失神地盯着,须臾,心口划过一分浅浅的酸胀- 另一边,二楼的楼梯角,贺绅站在锈迹斑斑的栏杆旁,掌心的手机屏幕闪烁着通话页面,时常显示一分钟。 然而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只字未语。 筒子楼信号不好,对面的吕珮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章特助说你是因为晚上要跟巴黎合作商开会,所以没法赶来老宅的晚宴。我知道,是骗我,我查过公司的行程,会议早在一两个小时以前就开完了……贺绅,你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才不过来?”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问。”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可这是贺家和吕家一起举办的晚宴,商圈名流来的人很多,贺伯母很重视。”她态度软了软,声音委屈又不甘,把自己的姿态放的一低再低,“而且你跟我是主角,你不在,我一个人怎么应付?” 贺、吕两家举行晚宴的目的,是为了之后顺理成章的联姻做铺垫,商圈里人人心怀鬼胎,谁会看不出来。 贺绅自然也看得出来。 若是他心情好,还愿意披上几个小时的绅士皮囊周旋一番,但他今晚状态糟糕透顶,懒得陪玩。 “那是你的事。” 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分钟,贺绅耐心告罄:“至于我去不去,我之后会向老宅交代。” 电话被掐断。 贺绅在原地抽了两根烟,烟雾与冷空气混杂在一起,尽数沾染在西装上,散发出令人厌恶的味道。 回到家,推开门,走在玄关处,一眼望见浴室里已经熄灭了灯。 朱伊伊已经坐在饭桌上吃东西。 看见他进屋,鼓鼓的腮帮子顿了顿,用筷子戳了戳碗:“李嫂说今天元宵节,刚送来的汤圆,吃吗?” 贺绅抬脚走近,想起什么,又忽地停下。顾及西装外套上的烟味,他没再动,也没回答她的问题。 手机在虎口转了几圈,冷不丁地问:“年纪大好还是年纪小的好?” 朱伊伊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个,看具体情况吧。” “不过三岁一代沟这个说法倒是真的,两个人只要相差三岁以上,总感觉聊不到一起。”她支着下巴想,她跟邹楠就是这样,除了工作方面的事情,只要涉及兴趣爱好什么的,他俩完全聊不到一块! 上回朱伊伊帮他修门说要油,他说是菜籽油; 今天邹楠兴致勃勃地跟她说冷笑话,讲眼镜蛇到底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自己在那笑地肚子疼,她只能干巴巴地哈哈两声。 朱伊伊似乎忘了,她跟贺绅就是差三岁。 男人斜着额头,不动声色地盯她,像草丛中潜伏许久的猎手,目光幽深,探不清喜怒。 朱伊伊包了一嘴汤圆,越吃越香,抬起下巴示意手边的另一个碗:“你真不吃吗?” “我不饿。” “你吃过了?”她惊讶。 “没吃,”他松懈肩背上的力气,倚坐着玄关的台架,有意无意地扫她一眼,“气饱了。” “?” 门啪地一下甩上,力道不轻不重地,但就是能从里面听出点不痛快的味道。 贺绅进了屋。 男人今晚格外沉默,没什么表情变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种名为“不爽”的情绪状态里。他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沙发里,身上只有一件深灰衬衫,在行李箱里捞出睡衣,看架势,是要去洗澡。 朱伊伊眼神跟黏在他背上似的,一路盯着他进浴室,就在他快要关门,而她也要收回目光时,男人又停住,喊她:“朱伊伊。” 她咬着半块汤圆重新看了过去。 贺绅一边解下腕表,一边慢悠悠地跟她讨债:“我今天被你伤透了心,你也不哄哄?” 真是天大的一口锅,朱伊伊差点没被砸晕,想要反驳,垃圾桶边的两份汤圆和洋桔梗再次闯入脑海,脏兮兮的,狼狈不已。 她一下子哑了声。 商人最会审时度势、得寸进尺,贺绅轻易就让自己占了上风,斜靠在盥洗台上,单手往后撑,朝她勾了下手指,笑:“过来。” “哄哄我。” 第77章 “可不可以请你只看我,别看别人?” 男人只身站在浴室内, 隔着灯火,熠熠地望着她。 好像有羽毛轻轻扫了下朱伊伊的喉咙, 有些痒,逼迫她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微颤嗓音:“哄什么哄,我伤你什么了?” 贺绅轻描淡写,气都不喘地开始数。 “你背着我跟邹楠见面。” “你还跟他有秘密不告诉我。” “你不坐副驾。” “回来也不跟我说话。” “你还说我年纪大。” “暗指我们年龄不合适,聊不到一起。” 他一条接着一条的控诉,好像只要她不打断,他就能说上一天一夜,关键是贺绅表情正经严肃, 没有半点戏谑玩笑的意味,他是认认真真地在跟她算账。 朱伊伊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一口接着一口的锅快要把她砸死。 她冤枉啊。 “等一下!”她注意力全部放在倒数第二句话上, 拧了拧小脸,“我什么时候说你年纪大了?” 她27,他30,哪里年纪大。 “刚刚,你说三岁一代沟, 聊不到一块。” “我又不是说你——”朱伊伊话一顿, 眼睛骨碌碌地转一圈, 明白了什么。原来是那会儿邹楠“二十出头”四个字给他刺激着了,怪不得半夜发疯, 她无奈, “我那就是举个例子而已。” 他坚持:“已经被你伤到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贺绅缓缓闭上嘴, 耷拉下眼皮, 没什么表情,一副被她伤透了的样子。 像垃圾桶边那束落败的洋桔梗。 朱伊伊扯了扯睡衣角, 低下头,闷闷道:“大男人还要我哄。” 她撇嘴,小声吐槽:“我又没说错,本来差三岁很多话题聊不到一起,很多事也干不到一起。” 最后一句话从贺绅左耳贯穿到右耳。 他从始至终都维持一个姿势,唇齿间慢慢品着那句“很多事干不到一起”,指甲剪得齐整平滑的双指轻点着台面,一下又一下,频率时快时慢,时轻时重,仿佛在提前练习着一场还未开启的性-爱游戏。 他轻呵一声,好。 好样的。 他会努力把这句话让她吞回去,再换个方式说出来。 “那你哄不哄?”他嗓音淡淡的,姿势也一成不变,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着她。他坏就坏在这,清楚朱伊伊吃软不吃硬的个性,故意演出一副伤心欲绝的颓废模样,嘴里要她哄,肢体上倒是很有原则性,没有半点强迫她的意思。 搞得不哄他,就罪孽深重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绅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朱伊伊有意拖也拖不了多久,别开脑袋,瓮声瓮气:“怎么哄?” 蜷起的脚趾头暴露出她的紧张。 “现在八点。”他说。 朱伊伊错愕地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又见他一字一顿道:“半个小时后等我。”- 八点半一过,贺绅准时从浴室出来,他傍晚抽了烟,洗澡时候冲了几遍清水,身上混杂着沐浴露和洗发露的香味。 打开门,就看见朱伊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懒懒打个哈欠:“你快点,我困了。” “困就去睡。”他将换下来的衣服放进阳台衣篓,等第二天李嫂过来清理。 朱伊伊耳朵竖起来:“真的?” 不要她哄了? 贺绅站在桌边倒水,灌了一口,吞咽时喉结滚动,有几滴清澈水珠自下颌线滚落,“滴答”一声砸进地板里。 也好像砸在了朱伊伊的手背。 握住遥控器的手一抖,她也跟着吞咽一下,慌乱地移开眼睛,压下身体里隐隐的悸动,趿拉着拖鞋去睡觉。 进屋前,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眼客厅。 贺绅没空理她偷偷摸摸的眼神,兀自蹲在行李箱前翻翻捡捡,看样子是在找东西。他背对着她,搭在膝盖上的手肘偶尔动几下,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朱伊伊又打了个哈欠,进屋,关门,躺进被褥里,头捱着松软的枕头,一手摸着孕肚,放松神经入睡。 忽然,想起今天元宵节一过,明天就是她孕检的日子。 原先计划的是朱女士陪她一起孕检,但她妈还在宣州没回来,这几天打电话过去,问她什么时候回京城,就是俩个字“快了快了”。她叹口气,她妈是靠不住了。 还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办,背后的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她一僵。 床垫微微下陷,男人沐浴后的身体透着阵阵湿气,掺着各种淡香,蛮不讲理地悉数钻入朱伊伊的鼻腔。 他靠近了些,低问:“睡了吗?” 大半夜摸进她房里,指定没安好心,朱伊伊闭着眼,没吭声,兢兢业业地装睡。 身后人也没了动静。 不清楚是跟她较劲还是在做些什么,片刻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声,下一秒,被褥被掀起,温热的躯体贴了过来。 手臂环住她的腰,宽厚的掌心盖在孕肚上。 装睡的人蓦地睁开眼。 “半夜爬床,也不怕我把你分扣光?”朱伊伊恐吓一番,说着就要把他的手抬起来丢开,男人的手臂倏地翻转,与她十指紧扣,摁地老老实实不能动。 他有理有据:“刚不是说要哄我?” “……” 贺绅搂着她笑,掌心摸着她隆起的肚皮,没头没尾地问:“要试试吗?” “?” “小鲸鱼。” 朱伊伊的脑袋像卡了壳的转盘,咯吱咯吱地响动后,脸蹭地红了,贴在她背后的男人还不依不挠:“比小海豚舒服。” “不用,拿走!” 就算要用,也是她自己用,要他献什么殷勤。 朱伊伊就知道男人都是一个货色,给点阳光就灿烂,蹬鼻子上脸,她肚子大了不方便用脚踹,只能用胳膊肘怼他。贺绅生生受了她几下,力道很重,明早起来身上指定多了几块淤青,都这样他还是没躲,反而说起另一茬:“之前给你买的玫瑰,你是不是转卖了?” 她怔了怔,动作停滞。 那会儿两人刚捅破孕检报告的窗户纸,贺绅为求和,送了一束玫瑰去公司。99朵,朵朵娇艳欲滴,朱伊伊没舍得扔,放在一款黄鱼二手软件上在同城转卖了,卖了多少来着…… “250。”他替她说。 朱伊伊尴尬地咳嗽一声,当初她定这个价确实是拐着弯骂他,这都陈芝麻烂谷子了有什么好提的。仿佛回答她的问题般,被褥里倏地传来嗡嗡震动声,很轻,很细微,比小海豚的声音少了几倍。 “什么东西?” 贺绅熟练地调试着模式,顾及她今晚是第一次,调的是最轻柔的第一档。在朱伊伊问完这句话时,动作代替了他的答案。 小鲸鱼直接贴了上去。 睡衣布料单薄,聊胜于无,跟贴着皮肤没什么区别,朱伊伊几乎是立即开始发着抖,眼睫不停地颤动,眉心又痛又快活般地皱起和舒展,人类的身体很奇妙,每每这种时候完全不受她控制。 尤其是声带与喉咙。 她使劲咬住唇,避免发出不入耳的声音:“你……拿走。” 他偏不。 “叫出来,”贺绅来到她耳边,“很好听。” 朱伊伊想骂人,可不能松开齿关,一松,那些面红耳赤的声音就会充斥整个房间。她还想打人,也做不到,一个劲儿地抖筛糠,楼外在下着簌簌小雪,卧室内也在下着一场瓢泼大雨。 拳头松了又紧,下次松开时,被男人强制地塞了个玩-具进来。 是今晚的主角——粉色小鲸鱼。 “你自己玩。”他说。 人性大抵都是贪恋且无可救药的。 这一刻的朱伊伊也是,要了,就要更多。那点微薄的意志力跟一层薄薄的报纸一般,笔尖一戳,就破了。 贺绅在帮她安抚肚子里偶尔动弹的胎儿,告诉它,妈妈在做游戏,不要打扰她。朱伊伊听了,又羞又恼,骂他在小宝面前瞎说什么荤话,也不怕带坏小孩儿。 他笑了笑,像学校里最负责的老师,循循善诱:“性-爱是大自然的唯美馈赠,是人类在繁衍中的浪漫相遇。乖乖,别害怕,也别觉得羞耻。” “放轻松,享受它。” 温醇安心的嗓音是仲冬里的一抹暖阳。 朱伊伊开始尝试着拿稳小鲸鱼。 她在男人缓而轻的嗓音中慢慢放松下来,小鲸鱼贴紧的力度却越来越大,贺绅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尽心尽力,由老师蜕变为温柔耐心的daddy:“很棒。” “对,就是这样。” “乖女孩儿。” 小鲸鱼今晚工作了半个小时。 结束工作后,用来咬小豆豆的嘴巴像开水壶一样发着余热,倾斜时,也会像开水壶一样倒出淅淅沥沥的热水。 朱伊伊四肢瘫软,困倦疲乏的神经不足以做任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觉。呼吸由急促恢复为清浅,就在她快要沉睡过去时,男人贴在她的耳畔,声线沉沉:“伊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她有气无力:“什么……” “可不可以请你只看我,别看别人?”他虔诚地亲她的耳朵,侧脸,还有梨涡,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地祈求,“好不好?” 她困得不知所云,迷糊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疑问还是答应。 贺绅心脏酸涩而充盈:“我就当你答应了。”- 此时的月离港堪堪结束晚宴。 宴席原定主角是贺绅与吕珮,两家世交,二人又年纪相仿,这次晚宴说白了就是为之后的联姻铺垫,商圈的人都是人精,更有甚至直接带了贺礼来,那是与吕珮在读书私交不错的几家千金小姐,私下里打趣她:“贺太太。” 宴席开始前,吕珮梳了编发,妆容清淡,礼服精致却不招摇,像一朵开在盛夏之际的栀子花。一身装扮优雅不失大气,很有贺家未来当家女主人的风范。 是贺绅喜欢的恬淡风格。 听到朋友们的揶揄,她羞涩一笑,却也没反驳。 可谁没料到从宴席开始到结束,另一个主角迟迟都未出现,在场所有人包括吕珮连贺绅的影子都没看见。 几家小姐问她:“贺绅呢?” 吕珮僵硬地握着手机,像被推至台中央的小丑,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而台下那些欣羡她的人个个嘴角带讽。 其中一个与她关系亲密的小姐,将她拽到角落私语:“这场晚宴可请了不少人的,贺绅不出现,就你一个人,这不是白白闹笑话。他人呢,快把他喊回来呀!” 他人? 正在哪个破落户里陪他的情人、陪他的私生子吧。 这话吕珮说不出口。 因为主角之一迟迟不曾出现,怕生事端和传出风言风语,原先计划好的宴席只能提前落幕,宾客陆续离场。 晚宴从头至尾都是吕珮一人招呼,等到最后以为宾客离席,她才能撑着墙壁缓一口气。修身礼服勒得胸闷气短,高跟鞋踩得脚踝磨破了皮,鲜红的血珠染红了白色礼鞋。 神经一跳一跳地胀疼着。 吕珮压下透支精力后的疲惫,去到会客厅,见到沙发里坐着的贺安清,勉强笑了笑:“伯母,宴席的宾客已经送走了,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等等。” 贺安清知她今天不好受,拍了拍她的手:“今晚委屈你了。” 强撑着一天的笑脸就这么垮了下来,吕珮头回当着外人的面红了红眼圈,垂下头,摇了摇:“没事……他工作忙,我理解。” 是不是因为工作彼此心知肚明,贺安清没挑明,派佣人将她送回家。等人一离开月离港,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整个老宅坠入冰窖。 老钱风的装修压抑沉闷,肃穆庄严,佣人安静地退至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今晚这场宴席是以吕家和贺家的名义邀请,话一抛出去,是个人都能摸出里头有些门道。 可从头到尾都只有吕家小姐一个人,贺绅鬼影都没出来晃一下。 这下不只是把吕家得罪了,贺家面子上也落不得好。 贺安清一言不发地品茶,脸上无甚波澜,只有离得最近的佣人知晓,这位贺家夫人快要气得说不出话。 没一会儿,出去办事的管家急匆匆进屋,衣服上落得雪都来不及拍,弯下腰小心喊:“夫人。” “查到了?” 与其说是查,不如说贺绅本就无意遮掩,差人去看一看,就知道他不在公司。 “二少爷下午就离开了集团,去了城南筒子楼,一晚上都在那,”管家战战兢兢地看了眼贺安清,头埋的更低,“想来是陪那位朱小姐。” “还真是去陪那个女人。” 贺安清将杯盏重重磕在桌上,冰凉到泛苦的茶水溅了出来。 怒气蹿到头顶,她已有好些年没动过这么大的火气,上一回,还是贺米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死都不去联姻。她生的这一双儿女还真是好,大的宁愿出去讨饭流浪也不嫁给她选中的丈夫,小的更是越长大翅膀越硬,给他选的联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她这个妈当摆设。 管家:“夫人,今晚的宴席您事先没跟二少爷商量,二少爷恐怕有些不太高兴。” 贺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逼的性子,今晚的事,是她操之过急了。 贺安清想起什么问:“那个女人住在城南筒子楼?” 筒子楼就是老旧小区,那种地方贺安清几十年都不曾踏进过一回,听说里面人都不大正经,治安差,环境脏。那种破败地方走出来的女人,本事倒是不小,勾得男人的心黏她身上起不来。 先前贺安清没把朱伊伊当一回事,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 今晚她倒是改变了想法。 得去见见- 用玩具娱乐后的一觉睡得很沉,沉到朱伊伊甚至不记得贺绅昨晚是睡在她屋里,还是回了客厅。 也忘记跟他说一件事。 今天是她孕检的日子,朱女士不在,他必须陪她去。 孕五周做的检查项目较多,还会抽血,需要空腹,朱伊伊只抿了点水润润嘴唇。回到房间,把就诊卡和各种报告叠好塞进包里,换上厚实保暖的外套和鞋子,朱伊伊坐回了床上,打开手机。 点到微信的黑名单。 定汤圆、买洋桔梗:+4 昨晚小鲸鱼服务费:+2(她很爽,再+2) 朱伊伊正要改分数,耳边倏地响起昨晚隐约听见的低喃,他求她,多看看他。 她昨晚其实听见了。 既然那么可怜,那就给个可怜费,+1分。 现在已经是“邪恶资本家——29/100”。 改好,朱伊伊时隔这么久,终于把贺绅短暂地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现在已经上午九点多了,不能再耽搁,她直接拨通了对方的微信电话。 预计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贺绅是集团负责人,公务繁忙,手机不会一直放手边,接的慢很正常,朱伊伊这么想着,乖乖地等。 铃声却在响到第五秒时就被接通。 话筒里传出男人意外的、不可置信的、小心谨慎的声音:“伊伊?” 朱伊伊没料到他接的那么快,实则,她更不知道的是男人在她拨来的第一秒就已经拿起手机,剩下的四秒都在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境。 直至听见她的声音,贺绅才确定这不是梦,惊喜降临的同时又怕她是出了事:“怎么了?” 朱伊伊反应了会儿,回过神:“啊,我打给你是有事儿跟你说……你现在忙不忙?” 她试探地问。 “不忙。” 那边随即传来一声扬声鸣笛,划破街道,带起阵阵呼啸风声,他说:“我在开车回去。” “回、回这吗?”她茫然地眨眼。 “嗯,开车回来接你。” 贺绅语速缓慢:“我记得今天是你孕检的日子。” 这次他会跟她一起去孕检,以孩子父亲的名义,以朱伊伊丈夫的名义。 不会再有人说她闲话。 不会再发生她独自坐冷板凳等报告的窘境。 他会在医生每句话后面跟上一句“朱女士的先生记住了”。 “五分钟后到。”他说。 朱伊伊捧着手机,轻轻地说:“好,我等你。” 贺绅开车很准时,说五分钟就五分钟,不多不少,朱伊伊收拾东西出门,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他把车停在路边等她。 眼见着要到再迟就要到十点,朱伊伊提着步速往车的方向走,就在最后一步要靠近时,下意识地,抬起眼,往前方看了一眼。 目光就这么顿住。 贺绅的阿斯顿马丁斜对面,停着一辆暗色的加长版林肯,只露出一角,那片角落的后窗打开,雾气朦胧的空气里,女人的脸若隐若现,过了会儿,朱伊伊才看清那是一张岁月不败美人骨的惊人皮囊。 美,特别美,上了年纪也遮不住的惊艳。 脸多美,看向她的目光却没多少温度,像寒冬腊月天的草丛里竖起脊骨的美人蛇。贺安清优雅地撑着额头,居高临下地睨过来,目光好像在说着“久闻大名”,而后,朝朱伊伊弯了弯唇。 算是打过招呼了,朱小姐。 第78章 “那满分呢,”他笑,“结婚吗?” “在看什么?”驾驶座的贺绅看她站在原地发呆。 “啊……”朱伊伊回神, 摇摇头,上车, “没看什么。” 人坐进车里,底盘变低,她再透过后视镜望向方才的地方时,那辆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兴许只是碰巧路过吧。 副驾驶座换了孕妇安全带,朱伊伊系了半天才扣好。 坐稳后,拿出手机给尹医生发消息,问她上午值不值班,对面回复说专门腾出了时间给她做孕检, 不用排队预约。 朱伊伊松了口气,回了句谢谢。 退出聊天框,刚要锁屏, 驾驶座的男人倏地贴了过来,一手撑着她大腿的坐垫,一手撑着侧边车门,将她包围在狭小的一隅之地,看着她说:“29。” 她晃了晃神, 半晌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立即把手机反扣在胸口盖住:“偷窥别人屏幕, 我鄙视你。” 她朝他竖了个中指。 贺绅没窥屏的癖好,只是他还沉浸在被朱伊伊从小黑屋里放出来的喜悦中。看她捧着手机聊天, 眼神不自觉地瞥过去, 果然看见了自己的那一行消息栏。 几分钟前的那通语音电话, 让他排的很靠前, 就在消息框的第二位。 他坦荡荡地看见了阿拉伯数字——29/100. 贺绅用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手指头:“比我预计中长得快一些。” 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配上他沾沾自喜的口吻, 朱伊伊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面地打击:“才29分你得意什么?你离及格还差31分,远着呢!” 原来真的是60分及格。 小姑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信息点,还在那龇牙咧嘴地恐吓,贺绅心底又开始盘算:“如果我及格了,你是不是能给我那个机会了?” 复合的机会,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握住她手指的力道紧了紧。 朱伊伊:“昂。” “那满分呢?”他瞳孔清亮,像清水中浸泡后的黑曜石,“可不可以结婚?” 60分是及格,她给他机会。 70、80、90乃至99分,她会如他所愿破镜重圆。 那100分呢。 等满分了,他们会怎么样,结婚吗? 朱伊伊好似被他问住了,又或许她还没有想得如此长远,卷翘的长睫颤了颤,她挪开眼,弱弱道:“我要不结婚呢。” 男人比想象之中还要干脆,他笑着说:“那我等你。” “等你愿意松口的那天,而在此之前,贺太太不会是任何一个人。”- 上午九十点是人流量高峰期。 抵达医院后,朱伊伊被贺绅牵着乘专梯上楼,直达妇产科诊室。尹医生就在里面候着,见他们来了,按例问询就诊,开了孕五月要做的一些检查。 饶是有专属号不用排队,检查也耗了一个多小时。 为了节省时间,朱伊伊没拿纸质报告,直接回了诊室,尹医生的电脑端可以查看电子版。 尹医生盯着电脑看了会儿:“这段时间朱小姐的孕激素、雌激素都稳定不少。” “是的,我胸胀,小腿酸缓解了很多。” “您和贺先生多亲密些总是好的。” 这话就差明说让他俩多做些不可言说的事,朱伊伊咳嗽一声,羞窘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尹医生皱了下眉,来了个回马枪,“因为孩子是意外怀上的,会有些影响。” “意外”两个字同时闯入朱伊伊和贺绅的耳廓,刹那间,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是他们的禁区。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孩子是个意外,即便它的存在与到来都备受爱与期冀,但始终改变不了它是一个意外的事实。 就像朱伊伊提过,如果不是体质原因,在与贺绅分手的第二天她就会流掉它。 贺绅脸色凝重了些。 尹医生点了点屏幕上的数值,又道:“贺先生和朱小姐事先没有备孕,尤其是朱小姐,体制方面缺乏营养,怀孕以前作息颠倒,所以现在孕中期会有各种不良反应出来。” 月份越大,朱伊伊嗅觉越敏感,比孕前期的反应还要大。上次跟邹楠一起喝的牛奶,腥得她几天都没碰奶制品。她有些紧张,背后的贺绅安抚地摁了摁她的肩膀,启唇问:“很严重吗?” “严重倒不至于,但我建议朱小姐时刻注意稳定激素。” 朱伊伊急了:“我跟贺绅已经按照那个做了,还不能……” 迎着尹医生无奈又看透的眼神,朱伊伊话原数吞了回去。 好吧。 比起别的小夫妻,每夜同床共枕亲亲摸摸睡一睡,她跟贺绅更像是为了稳定激素“逢场作戏”,根本没落到实处。 走前,尹医生打印了一份纸质报告,递过去:“如果朱小姐有什么不舒服的话,记得随时联系我。” 出了诊室,朱伊伊还在研究刚拿到手的纸质报告。 因为能在图像上清晰地看到“它”。 孕五月,胎儿发育初具人形,比之前的四次孕检报告都要清晰几倍。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像田野里窜来窜去被人逮到的小垂耳兔,小腿并拢,两只小手挡住眼睛,仿佛发现了医院的仪器探头,在故意躲猫猫。 古灵精怪的。 贺绅跟在她的身侧,朱伊伊忍不住扒拉下他的袖子,指着报告上的图像,“尹医生说它现在还很小……”她想了想,用手比划,“就我买的夹心脏脏包那么大。” 贺绅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五个月已经能看清楚胎儿的小胳膊小腿,还有被手挡住的小脸,它很听话,也很健康。他伸手摸了摸,第一次对生命有了奇妙的体验,这是他跟朱伊伊的孩子。 像他,又像她。 但它仍旧是一个意外。 如果没有“它”,贺绅跟朱伊伊早就在分手那天走散,她会相亲,认识一个适合的人;也可能拒绝相亲,在未来遇见一个特别爱她的人;要么终生不婚,做一个单身独立女性。 什么都有可能,唯独跟他不会再有可能。 贺绅很喜欢“它”,不仅仅因为是他跟朱伊伊的孩子,更因为它给了自己一个靠近和挽留朱伊伊的正当理由。 如果“它”不存在呢? 想到这个念头,走廊的空气都开始稀薄起来,墙壁惨白,消毒水味直冲颅腔。贺绅敛下眼,看着朱伊伊捧着报告满脸悸动好奇的样子,心底忽然涌出一个疑问。 他暗暗喘了口气:“你怪过我吗?” “啊?” 她没听懂,贺绅弯下腰,直视她,尽量用平和的嗓音明明白白地问:“我让你怀孕,你有没有怪过我?” 朱伊伊怔了怔,稍后,长睫簌动:“……怪你干什么。孩子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 如果孩子是个错误,那他们都是犯错的人。 毕竟有孩子的那次,谁也想不到。 那晚,贺绅刚结束长达半个月的出差,开了荤的两个人头回素这么久,他想,她更想,两人天雷勾地火,干柴从客厅烧到卧室,又从卧室烧到浴室,套换了不知道几个,朱伊伊只知道每次停下来的间隙,她一回头,都是男人把套子摘下来打个结,扔进垃圾桶,每一次她都以为是最后一次,但是永远会有一双手在她冒出这个想法时,折弯她的膝盖。 那天搞得很晚,搞得朱伊伊已经不知南北西东,整个人都像在坐云霄飞车,她像个八爪鱼缠着贺绅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不肯。 男人在这档子事上都是行动大于言语,朱伊伊也不乐意了,分开半个月她就这么一个要求,她很不高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把他踹开,贺绅对她不设防,也没想到搞她搞了那么久,这小姑娘还有力气蹬他,人往后倒,贺绅跌进床单里,隐约间感觉什么破了。 不等他深想,朱伊伊已经跨坐他身上,开始掌握主动权,这个姿势他们很少用,因为朱伊伊力气不够,每次都是动了差不多二十几下就嚷嚷腰酸背疼。这次她是抱着报复他的决心,打脸都要充胖子,断断续续地过了半个多小时,就在朱伊伊感觉自己脊背都要抽筋时,贺绅忽然抱紧她,迅速翻了个身,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思念到底有多浓。 卧室里黑漆漆的,两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开灯。 贺绅乘了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又在倒时差,有些倦,朱伊伊倒是正常作息,可这会儿她比贺绅更累,两人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睡醒了又接着厮混,没完没了,中途停下来就吃了两顿饭,年轻就是无极限,跟两堆柴火似的,一个眼神都能擦出火星。 真正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 朱伊伊清醒过来是第三天的早晨,她要去上班,卧室里到处都是她跟贺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着人脸红心跳,她没好意思让家政阿姨收拾,红着脸把装满套的垃圾袋收拾了下,拿起来,准备带走,发现有一抹白色如澌澌雪水般流淌出来。 一定是贺绅太激动,拿下来打结,没有打好,漏出来了。 她脸烫得像蒸熟的虾。 直到一个月后查出怀孕,朱伊伊才意识到,那是他俩太疯,套都搞破了。 这怪谁啊…… 谁都怪。 又谁都不怪。 朱伊伊把孕检报告一一折叠好:“其他事上我是怪你,单单你把我当联姻挡箭牌这事儿我到现在还怪你。但,怀孕这事,我没怪过你。” 她扬起脸,第一回主动地用手指点了点贺绅的心口:“你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贺绅长久地凝睇她,喉结吞咽,随后,夺过她正准备塞进包里的一沓报告,从里面抽出那张有图像的,折叠好,揣自己大衣兜里:“借我一晚上。” “干嘛?” “回去复印一份。” “?” 他一脸正经:“收藏。” 朱伊伊:“……” 这人简直了,孕检报告收集癖- 忙碌过后终于到了休息日。 当了一周牛马的凌麦把朱伊伊约出来吃饭,两人饭量都大,点了大份铁板烤鸭,两份蛋羹,还有一大盆红枣卤蹄。 朱伊伊怀孕不能喝奶茶,只能偶尔吸溜一点柠檬水解腻,从坐下来吃饭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听凌麦愤愤地念叨:“女人不结婚是会死吗?” 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幽怨地问这个问题。 朱伊伊默默数:“第二十九遍。” “那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嘛!”凌麦自过年后就陷入了七大姑八大姨为她介绍对象的窘况,说她今年二十七老大不小,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她爸妈也开始张罗相亲。她重重叹口气,“伊伊,我算是明白你当初被朱阿姨逼着相亲的滋味了。” 然后瞥一眼朱伊伊的孕肚说:“羡慕你。” 朱伊伊吐出鸭骨头:“羡慕我揣个孩子?我看你是脑子坏了。” “这不是羡慕你揣了贺总的崽吗,不想结婚就不结,还有天价抚养费。想想好爽啊,没用婆媳烦恼,不用伺候老公,有自己的小宝贝,还有花不完的毛爷爷,人生巅峰啊朱女王。” 听她越说越离谱,朱伊伊没忍住给了她一拳:“说得这么好,肚子里这块肉传给你好不好?” 凌麦哂笑地摆手:“别了吧,我家里人得对我混合双打。” 节假日的店内气氛火热,人生喧哗,混合着各种烧烤饭菜味道,朱伊伊吃了没一会儿就孕反,小脸皱得挤在一起。凌麦看正好也吃完了,麻溜地去结账,出了店,外面空气清新。 朱伊伊大口呼吸:“麦麦,下次别喊我吃饭了,好想吐……” “那么难受啊?”凌麦着实没想到怀孕的人对气味那么敏感,着急地在原地转两圈,抓耳挠腮的,“伊伊,我去给你买瓶水,你在这等我。” 朱伊伊晃晃胳膊示意不用,喘了几口气,一抬头,人已经没影儿了。 川流不息的车辆因为红绿灯被逼停,车声喧嚣和鸣笛噪音一瞬间消失,她又看见了那辆林肯车。 同样位置的车窗降下,依旧是上回看她的女人。 黑车从车流中开出来,直到停在她跟前,驾驶座的司机下车,恭敬地给女人打开车门,一副高门大户的做派。 朱伊伊只在去月离港的时候见过。 女人穿着中式旗袍,深灰貂毛披肩,没下来,就这么坐在车里,偏过头看了过来。贺安清目光无甚波澜,从朱伊伊的脸渐渐移向她的小腹,不大,但足以孕育一个胎儿。 她淡淡启唇:“朱小姐。” 仅仅三个字,声音却与记忆中的某个人渐渐重合,朱伊伊慢半拍地认出了面前的女人是谁。 ——贺安清。 朱伊伊没见过贺安清,但打来公寓的那通电话,她永远记得她的声音。 风轻云淡中的一抹刀。 贺安清记得当初那通电话里,小姑娘接了之后惊慌失措,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天倒是出乎她意料,朱伊伊对于她的出现,情绪没多大的起伏,呆愣几秒后点头:“贺夫人。” 半年不见,胆量和气度长了不少。 贺安清显然是有备而来,手一挥,示意车里测的位置:“朱小姐,我们聊聊吧。” 嗡嗡,手机震动两声,是凌麦发来的消息。 [伊伊,我找到柠檬水啦!] [我现在给你买回去!] 看着车里耐心等她的女人,朱伊伊抿了下唇,匆匆打了行字回复:[麦麦,我临时有事先走了,一会儿联系你。] 来不及看对面回复,朱伊伊锁屏,摁灭手机,隔着几米距离道:“好。” 第79章 “不相信全世界,也不会不相信你。” 车门“嗙”的一声关上, 隔绝所有喧嚣。 朱伊伊坐在里侧,余光还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买了两瓶柠檬水的凌麦走了回来,站在原地望了望,没见到她,失望地回了家。 她收回了视线。 前排司机自觉降下隔板,留下一个绝对安静的谈话环境。 贺安清像唠家常般开启话头:“我查过朱小姐在医院的就诊记录,体质难孕,有的人喝了十几年的药也怀不上。朱小姐是个运气不错的人。” 朱伊伊心想这个运气她不敢当,主要还是您儿子是个神枪手, 一次就中。她刚吃了油腻的东西,胃不舒服,从包里拆了颗汽水糖, 果香味自口腔蔓延整个封闭车厢:“贺夫人找我,想聊什么?” 贺安清开门见山:“我在城北购置了两套房产,金融街附近的一套公寓,方便你上下班,以后孩子生下来也方便上下学。另外一套是樟域山庄的别墅, 近湖, 清净, 你要是不想工作了,可以带着孩子住那, 佣人管家司机都会有。” 这两套房产都是堪比月离港的物价, 是朱伊伊这种普通老百姓努力几辈子都肖想不到的东西。她该欣喜若狂, 该激动得不能自已, 或者畏畏缩缩地在贺安清面前伏低做小,侥幸又担忧地收下。 朱伊伊含着汽水糖:“我不明白贺夫人的意思。” 贺安清降下车窗, 冷风灌入,有片刻的时间沉默。 等车内空气换了一番,她重新升上车窗,轻轻抬眼:“贺绅要联姻了。” “咯嘣”一声,汽水糖在齿关四分五裂,酸梅的汁水充盈味蕾,涩得人牙齿发麻。 心脏一瞬间收紧。 贺安清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子:“贺绅的联姻对象,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再过不久,我会让他们完婚。今天找朱小姐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位置。” 联姻。 朱伊伊清明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什么时候?” “这个你无需知道——” “我问,”她冷着脸直视贺安清,一字一顿,“联姻是什么时候。” 贺安清拂了拂貂毛上的浮灰:“很快,最迟年中。” 朱伊伊低喃重复着“年中”的两个字,像是蜗牛缩进了壳里,即便是贺安清,也猜不准她此刻的想法。她怔怔地透过车窗望着外面滑过的车流,滑过第29辆的时候,哑着嗓子:“我不信你。” “我只信他。”她倔强道。 “信他什么,信他履行对你的承诺,还是信他有本事逃脱得了我的掌控?”贺安清心平气和地取出一份密封档案,纡尊降贵地拆开,推至桌面,“你看看再说。” 管理情绪的大脑彻底罢工,朱伊伊茫然空白地坐得身子发麻,过了会儿动了动,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第一页。她不懂什么控制股,直到看清最后一行字,才明白这份文件的意思。 心一提,呼吸乱了半拍。 时瞬集团归纽约总部贺氏集团控股。 最大持股人不是贺绅。 是面前这个叫贺安清的女人。 “朱小姐,实话与你说,贺绅能有今天的位置,也是我一手扶持上去的。他能给你的优渥生活,每一分钱都离不开我。说白了,只要我断掉贺绅的资金链,他一无所有——”贺安清淡淡地望着她,“你也一无所有。” 这一刻朱伊伊才明白贺安清的可怕。 在贺家,她就是一个造物主,她能给予一切,也能随时收回,所有人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包括贺绅。 剥茧抽丝般,朱伊伊隐约明白了,贺绅当初为什么找她结婚。 他前三十年的人生没有自由,就像他的名字——绅。 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贺安清已经提前决定了他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削去棱角,砍掉锋芒,套在定制的躯壳里,一步步地长成贺安清期待的样子。这样还不够,他共度余生的妻子,他也无权选择。 在贺安清心里,在贺家人心里,贺绅早早就与“利益”二字绑在一起,他想要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霎时,朱伊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针尖扎了下,从胸腔最深处,蔓延出一道细密而绵长的酸疼。 原来这些年你也过得不好啊。 “我相信朱小姐是个明白人,上要养母亲,下要养孩子,你跟贺绅在一起,无非图的就是他身上的钱权。但别忘了,他身上的这些价值,全是我赋予他的。与其跟我唱反调,什么东西都得不到,不如接受我的条件。” 贺安清慢条斯理地笑:“只要你安分,不觊觎贺太太的位置,你不仅拥有房产和无限额的卡,你的孩子以后生出来也是贺家的一份子。而你也能一直跟在贺绅身边,除了不能给你名分,他疼你宠你还是把你当宝贝供着,我都不会干涉。” 谈话谈到这种程度,贺安清自认已经妥协不少,若是她年轻时候,手段不会这么温和。 桌上又摆出一份具有法律效应的合同,一张无限额的卡,只要朱伊伊签字,立马生效。 “怎么样,朱小姐?” 朱伊伊长久地凝睇桌面,垂在膝盖上的手抖了一下。 视线有过一瞬的模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厢内寂静无声,不知过去多久,她缓缓抬手,伸向那张合同,就在手指快要捏住时,方向调转,朱伊伊拿了那张无限额的黑卡。 “我只要这个。” 贺安清静静地盯着她:“可以,但还是要签合同。” “朱小姐可以把你的诉求说出来,我尽量满足,商议好我立马派律师拟合同。如果违约,将以千倍的金额赔偿。” “我……” 话未说完,一阵急促铃声响起。 在沉寂的车厢里像是来自地狱的警钟,一遍遍地敲响。 朱伊伊下意识地翻开手机,看谁的来电,屏幕上显示“朱女士”三个字,眼睛亮了亮。很快,屏保再次弹出十几条微信消息,数量不算多,只有几条,全都是文字。 可朱女士不认字。 她上了年纪,眼睛和记忆力都不好,上了半年的老年大学,学的字也没认识几个,平常聊天都发语音条。 这不是她发的。 朱女士排斥别人碰她手机,嘴里嚷嚷着怕骗走她的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别人用她的手机发消息? 联想到她妈最近的奇怪,朱伊伊一下子慌了神。 出事了。 顾不得贺安清还在等她的答复,朱伊伊晃了晃手机,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往外走:“贺夫人,卡我先收了,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聊,我有急事。” 不等对面如何回应,她疾步离开。 在贺安清面前,朱伊伊还太嫩,怕自己耍的那点小心机被看穿,她走得又急又快,背后的凝视始终如芒在背- 一路走到一家水果店前,拐个弯,立牌挡住可见范围,朱伊伊才停下来,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前一秒接通。 “喂,妈?” “伊伊啊。” 马路上喧闹嘈杂,朱伊伊一手堵住耳朵,一手握紧听筒,缓了缓,忽然反应过来:“大姨?怎么是你,我妈呢?” 心被高高悬在嗓子眼,第六感告诉朱伊伊不对劲。紧接着,话筒那边传来大姨的焦急声:“你妈晕倒了!” “什么……” “你妈让我们瞒着你,现在也瞒不住了,”大姨重重叹气,“你妈碰着你爸了。” 手机的微弱电流在脑海里不停撕扯,朱伊伊呆滞地站在马路边,在凛冬的寒风里,身体坠入冰窖。 电话里大姨说,朱女士初七的时候就撞见了朱伊伊的父亲,林海福。当年的负心汉抛弃母女俩后,也没过得多好。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一个成天无所事事、作奸犯科的儿子,林海福这个老子也没多好,酗酒,还好赌成性,父子俩把家底败了个底朝天。 朱女士心底埋了将近三十年的恶气终于出了。 报应啊报应! 但出得不够彻底,朱女士不解恨,她这一生都被这个烂男人毁了,还害的她家伊伊小时候吃尽苦头。管它三七二十一,那会儿林海福正好喝的烂醉躺路上,附近没人,也没摄像头,朱女士管它三七二十一,路边抄起一个棍子就是砸,打得负心汉蜷缩在地上哭爹喊娘。 他哭,朱女士也哭:“我打死你个畜生!” 打完,眼泪水一擦,脚底一抹油跑了。 过了几天都安生无事,朱女士渐渐把这件事遗忘在脑后,她心里惦记着朱伊伊,没到初十就吵着要回京城。谁也没想到,人都到要坐上去车站的出租了,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朱家大门口。 林海福穿着一身糊满水泥的工装服,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烟,看见几十年没见的朱女士,眼里闪过一抹惊讶。 他朝她笑,喊她名:“盼弟。” 朱女士逢人就说喊她婶、阿姨、堂客都行,唯独不爱别人叫她名字。 她讨厌朱盼弟这个名字。 尤其是当最厌恶的人喊出口时,心底的火一下子蹿到了天灵盖,朱女士行李一丢,装着土特产的腌萝卜的玻璃瓶摔得粉碎,她抓起来就扔。 场面一度闹得不可开交,嗓子都骂破了。 后来林海福不依不挠地缠她,为了不让朱女士回京城,还找派出所的民警说她故意杀人。 朱女士一口气没上来,气晕了。 母女俩相依为命几十年,朱伊伊是朱女士的心头肉,反过来也一样,朱女士去哪朱伊伊都牵挂着。 一朝听到她妈出了事,朱伊伊急得不可开交。 没时间来懊恼和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朱伊伊第一时间回家,匆匆收拾两件衣服就往高铁站跑,票都是路上订的。 好在宣州不远,就在临市,高铁四十分钟就到。 下了高铁站,大姨早早就在站口等着,两年没见朱伊伊,大姨愣是瞧了半天没认出来。比起前年见面那会儿,朱伊伊还要年轻,皮肤白皙,眉心紧蹙,眼睛还有红血丝,瞧着就可怜。 “伊伊丫头,胖了些,”大姨心疼地抱了抱,“原先太瘦了,胖点好看。” 朱伊伊按压羽绒服遮了遮肚子,没说自己是怀孕了:“大姨,我妈现在怎么样?” “还没醒,你妈有高血压,气狠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我去医院看看。”- 医院病房消毒水刺鼻难闻。 朱伊伊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戴口罩了,小步子奔向病床,朱女士就躺在上面,脸色有些苍白。那么多年了,她妈少有得这么憔悴,朱伊伊沉默地给她掖了掖被褥。 大姨家里有小孙女要带,为了送朱女士来医院,孙女被她临时放在邻居家,心底不安生。现在朱伊伊来了,着急忙慌地回趟家,等晚上再来。 “伊伊啊,我晚上来送饭,有什么想吃的跟大姨说。” “好,谢谢大姨。” 送走大姨,朱伊伊也没闲下来,她刚问过护士,说她妈过些时候就会醒,她得去打点热水来。住院部病房到处都是刺鼻气味,冲的人胃部翻江倒海,朱伊伊捂着鼻子接完水,脚步匆匆地回病房。 路上险些撞到一个跑路的小男孩。 她抱着肚子躲了躲,贴着墙站稳,手机啪地一下滚落台阶,骨碌碌得像个皮球,撞到一面墙才停下来。 小男孩儿自知闯祸,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捡起来,弱弱地道歉:“姐姐对不起。” 屏幕摔碎了大半。 这是今年新买的手机,朱伊伊心里堵了一口哑火,想着病房里只有朱女士一个人在,没跟一个几岁小孩计较,揣着手机回了病房。 忙完一切,关上病房门,耳根终于清净下来。 朱伊伊长长地喘了口气。 她坐在病床边守着,赶来宣州的时候满心焦急,注意力全部牵挂在朱女士身上。现在静下来,才发觉自己小腿发胀。过年休假后,她没走过多少路,今天匆匆忙忙地奔波,腿酸,头也晕,神经困倦。 一天之间事情接二连三,朱伊伊根本腾不出时间去深想。 现在静下来,趴在床边,脑子还没转两下,睡意先一步袭来,眼皮越来越重地黏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夜幕四合。 耳边若有似无地听见碗筷碰撞声,之后是护士的推车叮铃哐啷响,几声交谈后,病房重回宁静。 朱伊伊撑起厚重的眼皮,抬眸,对上夹了两根土豆丝的朱女士。 筷子一僵。 “醒了?看你趴床边睡,没喊你。”朱女士没提朱伊伊为什么会来宣州,也不提她知道多少,恨不得三言两语揭过去,敲敲大姨送来的饭菜,“还是热的,吃点?” 朱伊伊板着脸,语气严肃:“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什么好说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二十七岁,又不是七岁,我有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你被林海福缠着回不了京城为什么不跟我说?他能报警,我就能帮你请律师,请最好的律师,送他进去吃牢饭。” “我就是觉得没必要——” “为什么没必要!”朱伊伊突然吼了一声,发完火,眼圈一下子红了。 林海福缠着她妈回不来没必要告诉,贺绅被家族掌控要联姻没必要告诉,就她跟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朱伊伊知道,是因为她怀孕,担心她焦虑伤神,所以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把她当个宝贝一样圈在象牙塔里护着,所有的风浪都不让她经历,恨不得比避风港都只有她一个人,搞什么啊,她又不是个一碰就碎的花瓶! 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崩塌。 视线渐渐朦胧,鼻酸到无法自抑,她咬着唇,强忍不要掉眼泪,可一张嘴,咸而苦涩的泪就落了下来。 朱女士被她吼得一愣,平常泼辣的性格这会儿像是吞了黄连,跟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地捧着碗筷,嘴唇嗫嚅:“丫头,妈错了,别哭啊。” “骗子……” 朱伊伊红着眼,哽咽:“你们都是骗子。” 第80章 “原谅我吧,宝贝。” 京城, 雨丝蒙蒙。 还未到傍晚,天边已经暗了下来, 今天是休息日,除了自愿加班的几个部门亮着灯,只有顶层总裁办还灯火通明。 时瞬集团开始独立之后,各方面的项目合作都受到了一定阻碍,贺绅加班加点地处理公务。到了七点,是朱伊伊用晚膳的时间,手头没忙完的项目暂时停下,拷贝进U盘, 带回城南晚上再继续。 乘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 解锁,上车,发动引擎, 贺绅今天开的是一辆黑色的柯尼塞格,副驾驶座还有半小时前派人订的一束玫瑰。 车是过年时贺米送的新年礼物,说感谢这一年他的庇护,特意选的这辆黑色限量款,车身黑亮,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色泽永远是最耀眼的一个。贺绅不喜欢, 觉得招摇,但贺米说女孩子都喜欢这种酷酷的车, 朱伊伊肯定也喜欢, 开起来特别帅特别拉风, 贺绅要拒绝的说辞又停在了嘴边, 最后扬眉,觉得试一试也可以。 黑色的柯尼塞格, 最浓烈的红玫瑰,独有一番味道。 车开出停车场,驰过时瞬集团门口,贺绅不经意侧眸,意外瞥见凌麦站在路边不停地张望,像是在等人。 他记得,朱伊伊今天跟凌麦约了一起吃饭。 方向盘掉转,车身停在路边,车窗降下,贺绅转头喊:“凌麦。” 脚都蹲麻了的人猛地弹起来。 凌麦一个下午心底都不踏实,尤其是联系不上朱伊伊后,更慌了,她不知道找谁,想打给贺绅又没联系方式,只能在集团大门口蹲着,希望能撞见这位逢年过节都加班加点的大boss,没想到,还真给她等着了。 “贺总。” 看她脸色不对劲,贺绅惬意的心情缓缓凝滞:“有事?” 凌麦一向都很怵上司,缩了缩肩,弱弱地说:“那个,我今天和伊伊出去吃饭,我去买水的时候伊伊突然说她临时有事,待会儿联系我,等我回去店门口找她,人就不见了。我回到家几个小时,给她发消息打电话都没人接……” 在凌麦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贺绅已经拿出了手机,朱伊伊前两天把他从黑名单放了出来,他可以联系她。在凌麦声如蚊呐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手指滑动屏幕的速度越来越快,选择拨通。 冬雨顺着车窗飘了进来,打湿屏幕。 对面响起冰冷的机械女声,提示“对方已关机”,结果与凌麦说的无异,男人攥住手机的力道登时收紧。 不会的。 可能是与前几回一样,出去玩了,她就是一个爱玩的性子。 贺绅把手机扔在一边,望着漫天雨丝席卷,在车里拿了一把伞伸出窗外:“撑着吧。” “谢谢贺总。” “要派人送你回去吗?” 凌麦头摇地像拨浪鼓:“不用不用。” 贺绅颔首,要驱车离开,却又在下一秒扭过头,低声道:“如果伊伊有联系你,希望告知我一声,谢谢。” 凌麦忙不迭地点点头。 男人最后一点冷静快要消耗殆尽,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状态与凌麦道别,在关上车窗的那一秒,贺绅脸色瞬间冷漠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珠拍打着车身,滴滴答答。 就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贺绅一个人,他听不见其他声音。人在极度安静的空间里,思维要么彻底罢工,要么疯狂活跃,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是后一种。 朱伊伊是谁?是他的人。 她要去见谁、干什么不可以吗?可以。 但不能玩消失! 躺在坐垫里与尸体无异般的手机,倏然惊起,铃声中带着一丝期冀与希望,却又在贺绅看见来电人时,再次陷入晦暗与失望。 他接通,一个字也懒得说。 章特助感受到这边的低气压,吞咽一下,迅速道:“贺总,刚刚收到消息,下午夫人来找过朱小姐。” 贺安清。 贺绅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面的马路,车辆一下接着一下地滑过,他沉默着。所有的个人情绪全被他压制下去,全身只有一个念头,回月离港。 见他的好母亲。 柯尼塞格狂奔在雨幕中。 大雨滂沱,路面积水,车轮碾过,激起一阵水花- 月离港的会客厅,灯火熠熠。 长桌前,贺安清坐在主位,律师正在根据她的意见拟定合同,还差最后一项内容时,管家步履匆匆地进厅:“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贺安清用丝帕擦着手腕的玛瑙珠串,闻声,停下,抬眼示意律师先去偏厅候着。后者点了下头,快速地收起一沓文件就要离开,还未起身,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 贺绅冒着风雨回月离港,一路上伞也没打,短发,肩头,镜片淋湿不少雨珠。 他没动,也不会说话,就这么森森地站着。 受惯性作用,门大力撞击两边的青花瓷瓶,“砰”的一声,瓷瓶滚落地面,摔得粉碎。 会客厅众人噤若寒蝉,僵在原地。 贺安清斜眼看过去,只一瞬便明白了什么,唇角闪过一抹讥讽。 倒是紧张那个女人。 她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退下,贺绅倏地开口:“都站着。” 上位者动怒从来不歇斯底里,寥寥三个字的命令,冷肃而不容置喙。众人畏惧贺绅,又不敢不听贺安清的话,一时间,各个杵着像块木头。 贺安清蹙了蹙眉:“大晚上来月离港,还淋成这副样子,贺家教导的规矩你学到哪里去了,你的修养呢?” “不成体统!” 贺安清鲜少说这样的重话。 贺绅没有半点反应,发梢的水汽凝聚成一滴水珠,砸在锋利眉骨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会客厅的所有人,管家、佣人、律师、贺安清——最后回到律师身上,没有温度的目光紧锁着他:“你来干什么?” 这是贺家的律师。 曾为贺绅置办老宅事务时见过几次。 律师没想到火药一下子冲到他头上,两边都不好惹,寒毛直竖:“我、我是夫人喊来拟合同的。” “什么合同。” “……不动产和一些资金转让的合同。” “给谁。”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律师战战兢兢地张合嘴唇,想说,又不敢说,贺绅明知故问,他就是盯着,阴恻恻地威逼。这种时候身上哪还有半点斯文样子,抬脚走近,夺过律师手上最上页的合同,睨一眼,就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名字。 贺绅永远能在漫天四海的文字中,精准地找到朱伊伊三个字。 商人手里过遍的合同成千上万,只需一眼,就能懂得这份合同什么意思。 两栋房产,一张无限额的卡。 条件是朱伊伊不能干涉他的婚姻,如果违反合同,将以千倍的金额赔偿。 贺绅轻呵一声,合同页像垃圾一样弃如敝履地扔在桌面:“您凭什么觉得这么点东西就能打发她?” 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就想这么轻飘飘地被赶走。 荒诞。 “她在我这里的价值还不如这些,给她开出的条件,不过是看在她怀孕的份上。”彬彬有礼的儿子为了个女人犯混至此,贺安清愠火翻腾,强压着情绪,睇一眼过去,“看样子下午的事你知道了,她跟你说的?你这幅怒气冲冲的来月离港,是想帮她做主?” 贺绅平淡地望着她:“为什么?” “我是为了你好,你终究是要联姻的,难不成你真打算娶朱伊伊?” “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好似他问的不是联姻这回事,或者说,不仅仅是联姻,而是这些年来她的所作所为。 凛冬的京城,寒意遍及四处。 大大敞开的门,碎裂一地的瓷片,顺着风钻进来的雨丝,黯淡又冷冽的水汽几乎要将贺绅裹挟。垂在裤腿边的手动了动,冻红的骨节握紧,又松开。 “贺米总跟我抱怨,说您不重视她这个女儿,眼里心里只有我这个儿子。其实,也不。” 她还说,贺安清爱的只有自己。 对的。 贺绅道:“我只是你掌管贺家的工具。” 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场的人都吓得低头装聋作哑,贺安清震惊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 贺绅垂下睫,背过身,兀自朝雨幕中走去,下了最后定论。 “想我联姻,等我死了再说。” 贺安清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只是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品茶:“你猜我为什么要连夜拟一份新合同出来。” 男人迈出的脚步停在青石板的间隙中。 “当然是朱伊伊收了我的卡,签这份合同是迟早的事。你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能有多真?”贺安清讽刺道。 贺绅站在雨雾中,默默数着屋檐滴落在地板的水珠,数到第29颗的时候,嗓音穿过雨雾飘过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坚定:“我不信你。” “我只信她。”- 雨夜奔波数小时,回到城南已经有些晚了,这样的暴雨天,家家户户早早熄灯睡觉,一片漆黑。 只有二楼朱伊伊家的阳台,亮着一盏小灯。 家里有人。 贺绅刚停车就看见阳台的昏黄灯光,钥匙没拔,门也没锁,不经思考地大步奔去。去到二楼,一眼望见朱伊伊家的铁门没上锁,门框边还挂着一柄挂着水珠的雨伞,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真的有人在。 贺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边,要推,手又停住。 惊喜和失望只有一念之差,这一刻他竟然会害怕不是她,或者,这一幕只是因为他太想她而出现的幻觉。 走廊的空气中泛着雨汽的潮霉味,泥土的腥松味。 贺绅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远远地望见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正在急急忙忙地收拾被雨打湿的衣服和鞋子。听见声音,那人意外地回头:“先生?” 是李嫂。 心彻底跌入谷底。 “看见太太了吗?”贺绅站在走廊里问。 李嫂看他浑身湿透,再惊诧也不敢多嘴问,摇摇头:“中午送饭的时候,太太说她下午要和朋友出去玩,我就没来了。这几天都是阴雨天,太太元宵节那天让我养的花有些蔫了,我就想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太太,问问扔不扔掉,打不通,就只好过来看看。” 谁知道两个人谁都不在家,阳台窗户还大开,雨水全部打进来都快成游泳池了。 贺绅一潭死水的眼睛有了点点波澜:“什么花?” “元宵节,太太在垃圾桶边捡了一束洋桔梗,还是新鲜的,就让我拿回去养着了。”李嫂去阳台端来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枯萎的洋桔梗。 她见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忙完就离开了,家里只剩下贺绅一个人。 洋桔梗是贺绅是元宵节晚上扔掉的那束。 包装里有实名订单,一翻就能看见是谁买的。朱伊伊肯定也看到了,但还是把花捡了回来。 她连他扔掉的花都偷偷捡回来养着。 不可能狠下心走人。 朱伊伊一定是听说他联姻的事有些生气,所以躲起来了。 贺绅给花换了新鲜的水,再小心翼翼地摆在客厅茶几上,等着朱伊伊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然后打开了微信聊天框。 明明知晓她收不到,贺绅还是点开了语音键,屏幕显示开始录音,却是一阵漫长的、无休止的安静。 第一条:“我错了。” 第二条:“联姻的事我没有答应,也没想过答应,我只是想在摆脱贺家控制之前拖延一点时间。没有跟贺安清表示明确拒绝联姻,是怕她动怒,一气之下对你出手。今天得知贺安清用房产和钱来找你签合同,我竟然有一丝庆幸。我想,还好,她没对你怎么样。” 第三条:“但我还是错了,我应该对你坦诚。” 第四条:“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生气到不想理我?” 第五条:“你生气可以,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不能不要我。” 第六条:“我给你买了最好看的红玫瑰,还有贺米送的柯尼塞格,她说女孩子都喜欢这种很酷的车……我以后不会再管着你熬夜,你吃路边摊,吃零食,说一些奇怪的话,我都不会管,你要是想,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怎么样都行。” 第七条:“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以后都改,一点一点改,全部改成你喜欢的样子,改到你满意为止。” 第八条:“朱伊伊,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原谅我吧,宝贝……” 最后一条发送过去。 世界全部昏暗下来,男人颓丧地耷拉下肩膀,脸埋进胳膊间,肩膀抖了下,通红的眼角阖上时坠落一滴泪,所有的骄傲跌进尘埃里。 80-90 第81章 来自贺绅的“99+”消息——我好想你。 不知过去多久, 贺绅复抬头,沉默地盯着洋桔梗, 记忆被拉回元宵节那晚。 眼前浮现出一个名字,邹楠。 元宵节那天,邹楠的各种反应,贺绅全部看在眼里,他很确定那个毛头小子没对朱伊伊死心。 而朱伊伊对他的态度很友好,一度坚定去他的工作室谋职。 仿佛溺水的人看见最后一根浮木,顾不上是真是假,有用无用, 一旦抓住点边角就死死不松开。 最后一丝希望- 工作室今晚在录制一首戏曲,负责黄梅戏板块的女生最近得了流感,嗓子哑, 反复录制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时间已经走到半夜了,邹楠先让几个女生结伴回家,剩下的音频他来调。 没会儿工夫,录音棚外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门被人往外推开,系在把手上的风铃随之摇晃, 以为哪个同事望拿东西, 邹楠笑:“小周, 又忘带钥匙?” 没人回。 只有皮鞋踩在冷硬地面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仿佛来自地狱的警钟。 邹楠嘴角的笑容僵住, 电脑屏幕里折射出背后的人影, 修长高大, 是个男人。 熟悉的、他讨厌的男人。 他头都不想回,没好气地继续工作:“贺先生有事?” “朱伊伊不见了。” 电脑前的人一蹦三尺高, 蓦地回身,上下打量完贺绅淋湿的狼狈样,肯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邹楠想起上回咖啡馆,朱伊伊提到她与贺绅之间藕断丝连,尤其是贺绅变态的控制欲,还红了眼。现在她不见了,谁能保证她不是故意的?没准朱伊伊就是受不了贺绅偷偷溜走的。 他心里悄悄盘算着。 邹楠“哦”一声,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但他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像是有意掩盖。 贺绅冷声地询问,却是陈述句的语气,似是笃定了人在这:“她在哪。” “我怎么知道?”邹楠继续坐回电脑前,“我还有工作要忙,贺先生没事就走吧。”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彻底点燃怒火。 背后的贺绅突然爆发,一把揪住邹楠的衣领,阴沉沉地问:“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你他妈发什么疯?”邹楠受不了地飙脏话,“朱伊伊不在我这里,你是不是有病!” 攥住衣领的手背筋脉贲起,微微发颤,男人面无表情地逼视着邹楠,似是斟酌他的话是真是假。良久,他缓缓松开,不等邹楠站稳,一把将人推远,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最好是这样。” 失望的同时又不免松一口气。 如果发现朱伊伊真的躲在这里,贺绅不愿深想他会对邹楠做些什么。 贺绅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大步流星往外走。 在邹楠看来,他这雷厉风行的速度就是奔着找朱伊伊去的,誓有找不到人就翻天的架势。邹楠心里慌得打鼓,一边想朱伊伊到底去了哪里,一边想他该怎么阻止贺绅。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 烂人渣。 “你非要缠着她做什么?”邹楠一脚踹翻凳子,竹筒倒豆般全部吼出来,“伊伊姐她烦你,厌你,要不是有个孩子拴住她,她早就跑了。今晚她莫名其妙的消失,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她就是故意离开的!恨不得离你远远的!” “你放过她吧。” 贺绅回首,淡淡望着他,离开的步伐重新折返回来,脚步停在邹楠跟前,不紧不慢地摘掉眼镜,然后一拳挥了过去。邹楠毫无防备地被打倒在地,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挥了过来,正中他的鼻骨,痛的他眼冒金星,“你他妈……” 一拳。 “贺绅你敢——” 又一拳。 憋了许久的哑火终于找到出口,贺绅冷冷掐住邹楠的脖子,力气不受控地越来越大,掌心下的人因为窒息开始脸色发紫,拍打他的动作慢慢减弱,呼吸也渐渐只进不出,他仍旧没有松手,腕肘肌肉抽搐,嗓音出奇的平和:“我跟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在邹楠快要窒息晕死的前半秒,桎梏气管的手指终于松开,他大幅度地喘着气,咳得肺部隐隐作痛,都这样了,还不忘沙哑地骂一句:“疯子。” 贺绅置若罔闻地离去。 只有他自己清楚,邹楠那番话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在来工作室之前,贺绅还有一丝意念笃定朱伊伊不会离开他,可听了邹楠这么一说,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崩塌。 夜晚的京城像一颗明珠,沿着海港路有一座座灯塔,亮着点点星火,是夜间航行者的指明灯。黑夜,渐大的雨势,马路边还未消融的积雪,稍有不慎,每一样都是送命的推手。 他要死也不是死在这种时候。 贺绅坐在车里,打着双闪,两手攫紧方向盘,不断加速。 他要找到她。 一辆黑色的柯尼塞格在京城各条马路穿梭,碾碎积水倒映的月光,一路疾驰,从黑夜到白昼,不曾停歇。 朱伊伊像是消失在了贺绅的世界里- 昨夜京城风雨交加,第二天的宣州晴天艳阳。 宣州市人民医院。 病房内,朱伊伊垂头丧气地捣鼓手机,指纹解锁没反应,开机键摁了也是黑屏。原以为一晚上手机没动静是停电关机,她去护士台借了一条数据线,充了半小时,手机还是打不开。 小男孩那一撞彻底摔坏了。 至于朱女士,昨天朱伊伊发完火后,一句话没再跟她说过,任凭朱女士怎么说软话道歉也不好使。一个老好人生气,后果很严重,朱伊伊现在就是一个屏蔽所有人的机器,谁也不理,最多也就摸摸肚子里偶尔动一下的小宝。 直到刚刚给朱女士办理出院手续,朱伊伊才肯施舍般地跟她说几个字,都是“嗯哦好”这类。 朱女士不服气也只能忍着。 大姨开着小车来接,降下窗户满脸喜色:“老二,派出所那边来电话了!说这事差不多查清了,就是林海福那鳖孙胡说八道,跟你没关系。” 朱女士家里排老二,亲戚们都知道她不爱别人喊她名儿,都是唤她老二。一听这话,还有些苍白的脸立马恢复血色,喜出望外:“那我是不是能回京城了?” “快了,这两天再做个笔录,走个流程就能走了。”大姨下车接过朱女士的出院行李,转过身,拍了拍朱伊伊的肩膀,劝了劝,“别生你妈的气了,她也是不想你担心。这两天你们俩都在我家住,咱们几个不常见,正好呱呱淡。” “呱呱淡”是老家方言“闲聊”的意思,朱伊伊听完绷不住冷脸,笑了一下。 母女俩算是讲和了- 大姨家在农村,为了带小孙女才在市中心住。 这几天因为朱女士和朱伊伊的到来,直接把车开回了农村,老家空房间多,也清净。 一路上苍翠欲滴,枝繁叶茂,京城的寒冬似乎并没有波及宣州,这里已经是初春,风光旖旎。 下了车,鸡鸣狗吠,院前的池塘里游过一排小水鸭,两边栽着四季青和紫红色月季。往上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座名叫清平庵的庙,还在正月,不少人去上香,袅袅青烟起。 屋里,朱女士拿着数据线给自己手机充电。 她高血压昏睡了一两天,电量只有可怜的百分之几,在昨天大姨打给朱伊伊后就关机了。这会儿刚充上电,缓了缓,刚开机,一通来自京城的电话掐着秒表似的弹了出来。 看着来电人,朱女士怔了怔,喊:“伊伊,你电话。” 院子里“嘬嘬嘬”逗狗的朱伊伊,抽空问:“谁?” “贺绅。” 被她遗忘了一天的名字蓦地闯进耳廓,她逗狗的手一抖,肉骨头被小黑狗猝不及防地叼走,尖尖的牙齿还刮了下她的手背,疼得她嘶了一声,缩手,摸了摸,生怕破皮。 她电话打不通,就打到她妈的手机上了。 朱伊伊洗了洗手,往屋里走,接过手机,等朱女士走了,她也没接,仍是表情寡淡地盯着屏幕,反手挂了。 那边停了足足有一分钟,像是在猜是朱女士还是朱伊伊,试探地又打来一通电话,再次被朱伊伊毫不留情地挂断。她这副泄愤的行为太过明显,另一头的贺绅转瞬就猜出了是谁,开始了电话轰炸,誓有她不接他就把电话打爆的劲儿。 僵持了十几分钟,给男人狠狠长了个记性,朱伊伊自己也理顺了一口气,才缓缓接通。 她没说话,他也不说话,话筒里是一阵无声的寂静。 “朱伊伊。”男人嗓音病态的沙哑。 “嗯。” “你去哪了,跟谁在一起,为什么关机?”贺绅声音冷得像寒潭里浸泡的冰,挡不住的怒火,找她找了一夜也没半点线索后,那点理智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他死命攥着手机,额头青筋暴起,已经在失控的边缘,可只要想到朱伊伊会生气、会放弃他,所有的怒火都在零点零一秒全部噎住。 他缓慢而长久地喘出一口气,慌乱彻底击溃防线:“我错了。” “不管你在生气什么,都是我错了,”太多想要说的话最后只凝成一句祈求,“你回来好不好?” “我在宣州。”她平声回。 那边的人默了默,气息陡然变快,紧接着是细碎的动静,门嗙地被推开,行李箱轮子骨碌碌地滑动,他深吸一口气,就在要说话时,朱伊伊预料到他要做什么般,道:“不要来找我,贺绅。” 他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孩子很乖,我也很安全,宣州这里一切都很好。你来这里,除了惊动我妈和让亲戚发现我未婚先孕以外,没有任何意义。”朱伊伊听见电话那头的哗啦啦雨声,语速很慢,到了这一刻,反而情绪平静了下来,“是,我生气,但不是因为你联姻,而是你瞒我联姻这件事。” “我知道你没拒绝联姻是有难处,瞒着我也是不想我怀孕伤神,你考虑的这些我全部都懂。但是,贺绅,我不是菟丝花,不需要你小心谨慎地护在背后。如果你是打定主意跟我往下走……” “是,我打定主意了。”他说。 “那就把你的烂事一件一件全部解决好!”朱伊伊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微末酸意憋了回去,“我来宣州是因为我妈有事,这边忙完了自然会回京城。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见到我之前,让我看见你的态度。” 跟不跟贺绅复合,这是她自己的事,任何人都干涉不了。 她不想,全世界挽留也没办法。 她要想,一个贺安清又算得了什么- 在宣州待的两天半,朱伊伊除了跟姨夫出去逛自家的鱼塘,无聊时候打牌摸麻将,走前的下午,还背着朱女士去了一趟派出所。 是去见林海福。 林海福嗜赌成性,还酗酒,经常喝醉了在街上闹事,派出所抓他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派出所民警见他头顶一个大血窟窿,才不情不愿地信了他的话,误以为朱女士真的要杀他寻仇,谁知道啊,又是林海福这个鳖孙胡说八道! 朱伊伊进怕派出所拘留室的时候,林海福不着三不着两地躺在椅子里,工装服上的水泥已经干涸结团,一动,掉的地上到处都是,不服气地骂骂咧咧:“你们这些警察就是有色眼镜看人,朱盼弟就是故意想杀我,你们不抓她,反过来抓我?有没有个警察的样儿?” 站在前边的警察上了年纪,五十多岁,长着络腮胡。 林海福讥笑:“朱盼弟几十年都不显老,好看吧,以前是我搞得老婆。你不抓她,是不是看上她那个半老徐娘了?” 啪,一记重重的巴掌抽过去。 声音响亮得整个拘留室都在回荡。 林海福愣了下,恼羞成怒地要骂人,扭过头对上一张年轻又酷似朱女士的脸时,呆了呆。 反应了会儿,才记起这是朱伊伊。 他的女儿。 脸上火辣辣的痛意袭来,林海福火冒三丈,拍桌而起:“你个不孝女敢打你老子?” “你算什么老子,”朱伊伊护着小腹退了几步,屏息忍住他身上的熏天酒气,“林海福,上回我在宣州出差你骚扰我,我没跟你计较。你这回还敢骚扰我妈,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们母女俩,还是几十年前你想扔就扔的玩意儿?” 面对这个人渣,朱伊伊向来不介意摆出最尖酸刻薄的嘴脸,“我已经请了律师,过些时候就来,你等着进看守所蹲隔十天半个月吧——”她恶狠狠地指他,“别让我再看见你。” 朱伊伊出了拘留室,和外面的民警商量律师的事。 宣州温度高,她穿了件宽松毛衣裙遮肚子,外面套件浅棕大衣,脚踩防滑马丁靴,腕肘挎着小包,浑身上下都是京城人才有的气息。怀孕后,她被贺绅养得很好,像一颗雪水里浸泡的圆润珍珠,瘦削的脸多了点肉感,更显靓丽。 拘留室的林海福上下扫视着这个陌生的女儿,转念又记起同样留有风韵的朱女士,他眼珠子贼溜地转一圈,明白了什么。 他女儿身边肯定有一个有钱男人。 林海福笑了笑。 老天总算没断他后路啊- 一场冬末的雨下完,整座京城的温度都在回暖。 朱伊伊回京城时,天已经晴了。 家里属于贺绅的东西全部清空,丁点不留,但家具厨灶干净的一尘不染,朱伊伊猜是李嫂事先来打扫过。 朱女士离开京城太久,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陈婶和翠姨两个人左拉右拽地去唠嗑,留下朱伊伊一个人在家。 在宣州农村住的这两天,去趟镇上不容易,朱伊伊忍着没买手机。今天回到京城,第一时间找了家手机店下单,几个小时后送货上门。 拿到手机的那一刻,朱伊伊猜到会有不少消息和电话,却没想到,插进电话卡恢复通讯功能时,新买的手机硬生生卡了几分钟。 她傻眼地看着微信“99+”的消息提示。 还有数不清的未接电话。 而最多的全都来自贺绅。 朱伊伊晃神地盯着看了许久,指腹慢腾腾地点开聊天框,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在断联去宣州的那天开始发送,直到她与贺绅接了那通电话后结束。 有文字,也有语音。 即便已经预料到,朱伊伊还是手指颤了颤。 她把屏幕往上滑,一直滑一直滑,却怎么也找不到起点,仿佛划拉了将近一个世纪才看到贺绅的第一条消息。 她静静地点开。 从第一条开始听他忏悔、挽留、乞求。 前半段的消息在前天零点结束。 隔了几个小时,在前天凌晨四五点,男人不知道找了她多久,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是以何种情绪状态发了一个长达半分钟的语音过来。 那是他发来的最后一条语音。 点开,只有一阵只有雨声的沉寂,直至语音条快要结束,才响起微末的哽声:“……我好想你。” 消息结束。 他何时这么狼狈卑微过。 朱伊伊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挤压,将里面的酸涩全部挤出来,鼻腔也跟着发酸发胀,眼角红了红。前面成千上百的深情告白,似乎怎么也比不过这一句话来得冲击大,眼泪不听话地掉一颗下来,朱伊伊把脸埋进枕头里,心疼又心酸。 “笨蛋。” 第82章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今夜愉快 既然如此,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骂完贺绅,朱伊伊抽了抽鼻子, 偷摸着给男人改了个分数。 看着几个阿拉伯数字,哭完的眼皮越来越重,她有择床的毛病,在宣州老家睡得不安生,回到自己房间,深处的睡意和疲倦渐渐涌了上来。 再醒来时,是朱女士用锅铲敲碗喊她吃饭。 客厅到厨房蔓延着玉米排骨汤的浓香,还是朱伊伊爱吃的鲫鱼豆腐, 亮晶晶的汤面飘着几根翠绿色的青菜叶。 朱伊伊肚子咕噜噜叫:“好香啊。” “香就多吃点,五个月了肚子还那么小。”朱女士拍了拍朱伊伊的肚皮,圆圆的, 鼓鼓的,但是不大,比起她当年怀孕的时候还要小不少。 “医生说我骨架小,孩子个头也小,正常, ”朱伊伊皮笑肉不笑, “再说, 我要肚子大我还不敢去宣州接你回来呢。” “……” 朱女士悻悻地闭嘴,连忙岔开话题:“上午回来的时候客厅摆了一束花, 都蔫了, 我就扔了。刚买菜回来, 家门口又摆了一束花, 你新买的?” 朱伊伊啃排骨的动作停下,顺着朱女士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客厅的玻璃瓷瓶中插了一束新鲜洋桔梗。 瓷瓶是元宵节她给钱让李嫂买的, 花也像极了她捡的那束,不过看花瓣的成色,应该是刚刚定的。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送的。 朱伊伊垂下眼:“不是,贺绅定的。” “那要吗?”这几天,朱女士隐约察觉出朱伊伊和贺绅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可她没问,也不再像之间那样发表意见。 经过宣州一事,朱女士打心底觉得朱伊伊长大了。她不再是以前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不知不觉中,朱伊伊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出落得亭亭玉立,有自己的主见和思考,很多事情考虑的比她要周全。 她老了,不能再自以为是地用长辈的思维施压。反正她就这么一个女儿,结婚不结婚,有钱没钱,有多大的出息都无所谓,朱伊伊做什么选择,她支持就好了。 “要,养着吧,”她埋进碗里喝汤,“浇水什么的我自己来。” “好。” 没想到接下来的每天都有一束花。 洋桔梗、满天星、红玫瑰,还有小雏菊。小雏菊是最丑的,参差不齐,一看就不是花店专业的手艺,朱伊伊一猜就知道,这肯定是贺绅自己包的。 他惯会玩些幼稚却又不引人反感的小把戏。 贺安清还在京城虎视眈眈地盯着,稍有不慎就在背后捅刀子,朱伊伊让他把烂摊子收拾完前不要来找她,他就真的不来,但心底肯定郁闷,还不服气。集团和贺家的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他想她,特别想,还害怕她把自己忘了,于是就搞这些幼稚的小把戏,借着花在朱伊伊面前随时随地刷存在感。 她吃饭看见洋桔梗会记起他,客厅看电视瞥一眼小雏菊会记起他,就连早晨打个喷嚏后闻到一丝玫瑰香,还是第一时间记起他。 别的男人来她家里,他也能借着一束又一束的花宣誓主权。 这人简直了。 但朱伊伊还是把每一束花抱回了家,好好地养在阳台- 这天,朱伊伊下楼扔垃圾回来,短短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门前靠着一束曼塔玫瑰,水粉渐变色,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旁边还挂了一件小孩子的连体睡衣,毛茸茸的,垂耳兔款式。 朱伊伊习以为常地把东西收回家,正准备关门,楼梯传来脚步声,随后听见有人喊她。 “伊伊姐。” 她关门的动作顿住,抬眸,还没叫出名字,一眼看见邹楠嘴角的淤青,更骇人的是他脖子上的紫红色掐痕,根根分明,周遭的血管撑破皮肤似要爆裂,可见当时出手之人下了多大的狠劲。 “你怎么受伤了?”朱伊伊吓一跳,连忙开门让他进屋。 邹楠今天路过城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瞭了一眼,结果真的看见朱伊伊的身影。 她在下楼扔垃圾。 她离开又回来了。 那晚贺绅发疯的样子,谁也无法揣测他是不是对朱伊伊做了什么,又或者不顾她怀孕的身体和想要逃离的意愿,把她强行困在了京城。 邹楠一着急跑了过来。 他一寸不落地扫过朱伊伊,眉毛缝都没放过,看她脸色红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摇摇头,示意不进去,低声说:“……我就是来看你好不好。” “我好得很啊。”朱伊伊最近胃口好睡得饱,回到京城一周就胖了一斤。她上下打量邹楠的颓样,凄凄惨惨戚戚的,欲言又止,“倒是你,怎么搞成这样?” 邹楠眼神晦暗,喃喃自语,“你好我就放心了……”他扭头就要下楼离开,走了没几步又停在台阶处,“伊伊姐,我虽然没多大本事,但你要有什么难处,我一定会尽力帮你。” 他背对着,双拳紧握:“会打架算什么,我不信他能在京城只手遮天,警察来了也奈何不了他。” 朱伊伊眉心蹙了蹙,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邹楠的伤也许跟她有关。 “等一下。” 朱伊伊扶着栏杆走下去,拽着邹楠的袖子,把人从左到右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不可置信:“你跟谁打架?” 他别过头,因为自己是被揍的那个,说出来觉得很损男人尊严:“贺绅。” 其实问出口时,朱伊伊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只是邹楠真的说出那个名字时,还是不免惊诧了许久,倒吸一口凉气:“你们为什么打架?” “你前几天背着贺绅跑了,他以为是我把你藏起来,凌晨找到我工作室来质问。果然穿西装的男人没一个好的,霸道无理,控制欲强,就是一变态,伊伊姐,我知道你不想跟他在一起才会离开,我让他别缠着你——”停了停,邹楠为自己挨揍委屈,又为贺绅的卑劣无耻而愤怒,他一个劲儿地告状,“谁知道他跟疯狗一样,上来就咬人,听完一拳揍我脸上!” 电闪雷鸣的夜晚,邹楠敢肯定,要是贺绅手里有一把枪,他指不定就把冰冷的枪口对准他,一颗子弹爆头。 一言不合打架,这是小学生才会干的事,朱伊伊想象不出来两个成年人,竟然因为她互殴。看着邹楠这副惨状,仿佛能预料那晚的战况多么恐怖激烈,她紧张地揪住衣摆,犹豫片刻,弱弱地问:“他呢,也受很重的伤了吗?” 怪不得隔天打电话给她声音都是哑的。 他还有低血糖。 淋了雨,还被打,低血糖发作,越想越担心…… “是我被打。”邹楠一句话打断朱伊伊的脑补。 他眼神幽怨地控诉:“是我被打,我连他一根头发都没碰着!” 朱伊伊绷起的双手刚松开,又很快攥紧。 一面对于贺绅的失礼有些生气,一面对于挨打的邹楠有些愧疚,况且他还是为了她着想,尽管是他无意中误会了。 “邹楠,那晚的事是个误会,我没偷溜逃跑,是因为我妈在老家临时有事我急着去接她,手机又坏了联系不上。”她边说边回屋掏了几盒药膏出来,内心满是歉意,“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向你道歉,我替贺绅向你说声对不起。” 她肚子大不能弯腰,还是尽力鞠了一躬,诚意十足。 邹楠连忙扶住她,心里却不免因为朱伊伊站在贺绅那边而有些失落,他也隐隐察觉出了什么,强撑的眼睛布满红血丝:“伊伊姐,你喜欢他吗?” 空旷的楼道寂静下来,空气的浮尘缓缓流动。 朱伊伊呆滞须臾,倏然明白了邹楠的奇怪之处。 她忍不住后退一大步,一手摸着五个月肚子,一手捂着罪恶感满满的胸口,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 惹谁不好,偏偏惹了一个刚毕业的纯情男大。 怪不得元宵节的时候,贺绅火药味这么冲,原来早看出来邹楠对她隐晦难言的心思。 “邹楠,你对我有好感,可能是我没掌握好分寸,让你错了一丝错觉。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很高兴能认识你,真的!”朱伊伊大学毕业后就没遇见过追求者,拒绝起人来磕磕绊绊,“但我们也只是朋友。” “那贺绅呢?” “我跟他之间不是你误会的样子,贺绅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对我挺好的。”朱伊伊脸有点发烧,垂下眼。 在昏暗逼仄的楼梯间,邹楠的角度只能看见朱伊伊半边侧脸,她不停地颤着眼睫,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郑重地说:“如果我会重新恋爱结婚的话,那个人只会是他。”- 邹楠垂头丧气地下楼了。 等他彻底离开小区,从他去找朱伊伊那刻起就紧锁在他身上的望远镜才移开,挪回了黑漆漆的楼道,观察的人物变成了朱伊伊,确保她安全到家关门,望远镜的工作才结束。 “当完快递员,还要当盯梢员。” 章特助眨了眨干涩的眼球,想他堂堂一个秘书室室长,正事不干,天天掐着秒表给人送花。送花就算了,刚刚他发现邹楠来找朱伊伊,立马通知贺绅,对面当机立断甩来一句“盯着”,他又光荣地多了一桩“盯梢”的工作。 他感慨生活不易,一边把望远镜收起来,一边拿出电话,任劳任怨地跟自家老板发消息:[贺总,邹楠已离开。] 对面几乎是秒回:[她呢?] [朱小姐回家了。] [嗯。] 看着老板的回复,章特助面瘫脸也不禁涌出一丝美滋滋,终于可以下班了,发麻的腿还没抻直,对面又发来一条:[继续盯着。] 章特助生无可恋地缩回草丛,随手捡了根树杈,在地上画圈圈。 …… 时瞬集团,总裁办。 得知邹楠又去找朱伊伊之后,贺绅手头的工作都停了下来,望着手机屏幕,专注认真的思绪全部飞远,恨不得代替章特助亲自盯着。 可他不能。 眼下时瞬集团独立的进程已经走到最后关头,每一关卡,都要他亲自监督。 办公桌边的座机忽然响起。 座机是总裁办专用联系设备,一般情况下除了章特助,很少有秘书敢直接打进来,避免打扰贺绅工作。如今章特助不在,敢公然打过来的只有一个地方。 贺绅摁了接听键:“说。” 月离港的管家道:“夫人今晚举行晚宴,说二少爷务必出席,务必。” “不去,没空。” 上回在月离港,贺绅说出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把贺安清气得好些天食不下咽,母子俩这些天一句话也没说。 管家为难道:“夫人已经把邀请函散出去了,这个点,不少人已经在会客厅等着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 贺安清从不问别人意愿,她想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旁人没有半点周旋的余地。今晚的晚宴说得好听是给贺绅一个台阶,以此来缓和母子之间的僵硬关系,可又何曾不是贺安清以母亲的身份,来逼迫他低头认错。 初中时,贺绅前脚还在与好友商量下周的竞赛,后脚就被贺安清猝不及防地送往国际中学就读,她说,我的儿子不需要参加那些华而不实的竞赛,你一毕业就会接管家里的集团。 高中时,贺绅获得不少射击比赛名次,他不爱射击,但他疯狂迷恋子弹从枪口-射出去的那一瞬间,自由,无拘无束,它想往哪个方向飞就往哪个方向,即便是狂风骤雨也控制束缚不了。 彼时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千万重压力下,那是唯一得以放松的方式。 但贺安清摔了他的奖杯,锁住了所有的射击练习室,告诉他,不要玩这些浪费时间的玩意,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心力,每分钟都是以百万计算。 那是贺绅第一回反抗。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被强行削平棱角,他连愤怒都只是扯掉脖子上系得规整的领带,脱下贵族学院的校服,然后狠狠扔在地上。严格到苛责的教养使他无法说出难听的话,他仅是安静地、难过地看着他的母亲。 希望换来一丝她的疼爱与歉意。 可贺安清只是挥手让管家帮他重新穿好校服、系好领带,从始至终没碰他一下,冷冷地告诉他:“贺家的接班人没有任性的权利,你唯一的选择是,服从、听话。” 每一次都是这样。 电话另端的管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二少爷?” 年少时憎恨厌恶大过天的事,在如今而立之年的贺绅眼里,不过是如同一只蚂蚁蛰了下。他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忽然很想知道十七八岁的自己反抗失败,如今的自己再坦坦荡荡地反抗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成功也好,失败也罢。 就像朱伊伊说得那样,至少让她看见他的态度——他就是非朱伊伊不可,打定主意跟她过一辈子了。 贺绅翻了一页合同,在末端签名,写完绅字的最后一竖,钢笔尖点在空白处。 “我准时到。”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傍晚六点的月离港,灯火通明,宴会厅里高朋满座,宾客盈门。 “贺家最近晚宴举办得真是勤快。” “还不是因为上次搞砸了。” “啊?” 一身白色丝绸水裙的女人招招手,示意其他好友附耳过来,抹着鲜亮口红的唇张张合合,说着听来的八卦:“贺、吕两家要联姻的消息早放出来了,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上次晚宴说白了就是两家长辈为了宣布联姻走个过场,谁晓得贺家二少爷根本没出席,就留吕家小姐一个人傻傻招待,个中缘由不清楚,但听说当晚贺、吕两家长辈发了好一通脾气。” “那这次的晚宴是为了……” “肯定是为了宣布上次没宣布的事情喽。” 将这番对话听进耳朵里的吕珮抿唇不语,她是这次晚宴的女主角,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最优雅完美的模样。 上次闹出的笑话,引来不少非议,还有说她在外面养了小白脸被贺绅发现,他一生气才不出席晚宴的。吕珮听完,登时气得面色涨红,分明是她的未婚夫在外面养了情人,还有了私生子,到头来骂名都扣在她头上。 今晚的宴席,贺、吕两家比上次更重视,商圈出席了不少长辈,贺安清再三与她保证,今晚贺绅一定会来。 只要他来,就会借机公布联姻的喜讯,这婚,贺绅非结不可。 高脚杯中的酒液抿了一次又一次,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七点晚宴开场,现在已经六点四十七。 不到十五分钟就要开场了。 可贺绅依旧没来。 吕珮紧张地握紧杯盏。 人群倏然一阵喧哗,散落在厅内各处的宾客开始聚集在两边,视线不约而同看向推门进来的人,就在吕珮看过去的那霎,听见有人惊道:“是贺二少爷来了。” 胸口悬了一晚上的心忽地放了下来。 她松口气,笑着走了过去。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吕珮却想了很多,她不祈求贺绅多浓烈的爱意,只需要从朱伊伊那里分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朱伊伊终究只算个外室,她的孩子一样上不得台面,而她与贺绅联姻后就是光明正大的贺太太,光这一点,她就赢过了朱伊伊。 够了,够了。 贺绅这个名字在吕珮齿关徘徊数秒,在她要带着欣喜和愉悦的语气喊出来时,男人步履的方向突然掉转。 他没来她身边,而是自己先去了晚宴中心台,而后一脚踏了上去。 中心台上立着话筒,等到七点,主持会场的司仪会上台讲话,后续贺、吕两家还会公布联姻的事。 可现在贺绅却只身站在上面。 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抬手握住话筒,手腕的百达翡丽腕表在灯光照耀下折射出一抹光,刺了吕珮的眼。 她一眼就看见贺绅脖子上的领带,那是朱伊伊跨年夜送给贺绅的,过季的、店内最廉价的一款。 今晚这么郑重的日子他竟然戴这条。 是公然挑衅,还是已经全然不顾她这个未婚妻的颜面! 贺绅一一扫过台下众人,最后定格在正前方的吕珮身上,这个打着他未婚妻名义的女人:“大家好,我是贺绅。” “非常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贺家的晚宴,来会厅的一路,我听到不少关于宴席的议论。现在是六点五十九,还有三十秒的时间即将开场,在这三十秒的时间里,由我来告知各位本次宴席举办的目的——我的确在不久的将来会步入婚姻的殿堂。” 吕珮怔怔地望着他,预料到什么,心脏快要跳出喉管。 下一秒,她就听到男人淡淡宣布:“我的太太,是朱伊伊小姐,她与我一同在时瞬集团共事,日久生情。这一点,吕小姐是最了解的,对吧?” 全场哗然。 吕珮呆滞在原地,所有的一切全部脱轨,她傻傻地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听贺绅继续冠冕堂皇地说:“不过近日我太太朱小姐身体抱恙,不适合出席宴会,所以今日由我代她出席发言。” “最后,再次欢迎各位参加贺家的晚宴。”贺绅淡定地下了台,与震惊到红了眼的吕珮擦肩而过。 “那么,今夜愉快。” 他一如既往笑得温润斯文,不顾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扯了扯领带,严谨规整的温莎结变得松松垮垮,似是褪下了几十年来的绅士皮囊,回归恶劣的本性。 他跟朱伊伊不痛快,那就所有人都别痛快,一起下地狱吧。 Bless you. 第83章 “朱伊伊,我只有你了。” 得知宴会厅出事时, 贺安清刚化完妆。 她七点有喝参汤保养的习惯,用汤匙喝了几勺, 整理旗袍,起身要往外走,突然见到管家匆匆赶来:“夫人,出事了。” 不待她问,身后跟着进来的吕珮踉踉跄跄,走到贺安清身边时,强忍的委屈彻底崩溃,忍不住啜泣出声:“太过分了, 贺绅他太过分了,伯母,他今晚这么做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半点, 为什么……” 她揪着最接近心房的布料,里面如硫酸腐蚀般涌出艰涩的疼意。 她真的那么不如朱伊伊? 他们几十年的发小交情,他竟然丝毫不顾。 寥寥数语就让她成了圈内的笑话。 可明明许多年前他们也是众人眼中最亲密、最适合的一对。 “珮珮,”贺安清扶她,“怎么了?” 管家浑身冒冷汗, 谁也没想到贺绅直接先斩后奏, 宁愿公然跟贺安清对着干, 也要把自己的婚讯公布,可对象不是吕家小姐, 是别的女人。 这下商圈的人全部知晓。 将来即便贺、吕两家联姻成功, 也会落人话柄。 “二少爷把朱小姐的事说出来了, ”他战战兢兢, “当着全礼宾的面。” 贺安清捏着手里的玛瑙珠串“啪”的一声断裂,珠子滚落遍地。 反了天了。 她这个儿子翅膀硬了, 就开始逃之夭夭造反了- 月离港的别墅遍布恒温设施,四季温暖。 只有二楼的射击练习室,空气清冷阴寒,窗面蒙上一层湿润水汽。 射击练习室的门没锁过,只是关上,除了打扫的佣人鲜少有人踏足。今夜却大大打开,里面时不时传来激光枪穿透靶纸的微末声音。 贺安清进去的时候,贺绅正背对着她射击。 室内阴湿寒气迅速将人裹挟,她拢了拢披肩,正欲质问,男人如有所感般,握抢的手指扣动扳机,在她声音泄漏出的前半秒开出一枪,“咻”的一声,激光子弹划破空气,发出指甲剐蹭黑板一样的刺耳噪音,听得贺安清顿了一下。 并非吓到,而是看着面前这幅景象,竟觉有些熟悉。 很快,她记了起来。 在很久以前,母子俩也成这样对峙过一次。 贺安清厉声禁止他玩射击,摔了他的奖杯,砸坏他的枪。 在他发脾气反抗之后,她勒令管家关他半个月禁闭,除了日常起居,不能出禁闭室一分钟。 彼时尚且清瘦单薄的少年,也是这样背对着她,置若罔闻地拿起那柄被砸坏的仿真训练枪,手臂伸直,扣动扳机,嘴型喊出一个无声的“砰”,子弹却永久卡在枪管内,再也打不出来。 没有人看得见少年的表情。 只有贺安清,只有他的母亲看见,少年眼角一闪而过的红。 可她都是为了他好! 如果没有她这些年的悉心栽培,哪来今天的贺绅,可如今他非但不感谢她这个母亲,还为了一个筒子楼里的落魄女人再三与她唱反调。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给贺家捅了多大的篓子?”贺安清话里全是对他的失望与愠怒,“台下这么多贵宾看着,你一番话说出来,把珮珮的颜面置于何地,把贺吕两家的脸面置于何地?谁给你的胆子先斩后奏!” “您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贺绅稍稍斜额,瞄准靶心,“您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蓦地打出一枪:“您说的那些后果,我一个都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啊?”贺安清的怒火彻底点燃,表面的优雅再也维持不住,顾不上身后还有一大群佣人和管家,几步上前,一把夺过贺绅手里的枪,如十几年前那般,再次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在乎那个叫朱伊伊的女人吗?你的理智呢,你顾全大局的能力呢,你是不是非要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跟我唱反调,跟整个贺家对着干?” 训练室的气氛冷如寒潭,随行的一众佣人大气都不敢喘。 谁也不敢想短短半个月贺家天翻地覆。 贺绅漫不经心地盯着地板上的枪。 当年身陷囹圄的少年没能力反抗,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摔坏的枪,如同看着自己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一声不吭。这次,他不再像十几年前那般沉默不语,无视母亲的雷霆震怒,贺绅弯腰捡起,在手心把玩,他直勾勾地盯着贺安清,淡淡回了一个字:“是。” “我可以不要贺家,但我要她。” 一记耳光啪地一声甩过去,贺安清冷下了脸:“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蛊。” 消耗殆尽的母子情分,在这一巴掌之后彻底打散。 贺绅胸腔里有一股火,他拼命压,拼命压,这一压就压了几十年。所以这一刻骤然爆发时,嗓音似是利刃在火石上一滑,溅出火星:“我心甘情愿。” 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火烧光的荒原,面对贺安清,只剩下了陌生和疏淡。 他平声告知:“时瞬集团已经从贺氏集团旗下独立出来,不再属于纽约总部的控制,我也不会再做您控制贺家的工具。” “以后你是你,我是我,贺夫人。” 他连一声装模作样的母亲都不喊了。 先是女儿跟自己断绝关系,现在悉心栽培的儿子又犯混,贺安清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她多想跟以前一样,命令管家将不听话的孩子拉入禁闭室,关上几个月,等他们害怕了,软了膝盖,听话服从命令了再放出来。 可她不想这么做了。 贺米和贺绅流的都是她身上的血,越长大,脊梁骨变得越硬,碾碎了都不肯折弯一下。 她要他们乖乖地、主动地过来认错。 “好,你好得很。”贺安清抚了抚鬓角弄乱的头发,戴好玉扳指,眼里的泪意转瞬即逝,“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时瞬集团的资金硬。”- 今晚的月离港风起云涌,城南朱伊伊家一样不太平。 下午,邹楠走后没多久,凌麦就来了,打开门,鞋子一脱,包一甩,抱着朱伊伊就痛哭,嚎得楼上楼下都能听见,温热的眼泪珠子跟下雨似的落个不停,朱伊伊肩膀被她打湿一片。 “怎么了?”朱伊伊着急地给她抹眼泪。 凌麦抽噎得话都说不清:“我不活了,天天就知道催婚催婚!女人不结婚怎么了,是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死罪,要被拉出去枪毙吗?” 催婚这事没人比朱伊伊更懂,轻声细语地拉着凌麦往客厅走,朱女士不在家,两人说话没什么顾忌:“老一辈的人都是这种想法,觉得儿子女儿结婚生子了,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搞不懂他们到底有什么任务。” 凌麦眼睛肿得像被蜜蜂叮了两个大包:“我现在一回家,我爸妈开口闭口就是这个公务员见不见,那个老师会计相不相,你知道最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 今天下班,凌麦路过一家卤菜店,记起爸妈叮嘱她晚上舅舅来吃饭,让她带几个凉菜。她兢兢业业地每个买了一份,兴高采烈地回家,看见的不只是舅舅,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瘦高个,不年轻,手边牵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一看就是性子顽劣的,见着凌麦第一眼就略略吐舌头:“胖妹!” 这一句没给凌麦气炸。 没想到更生气的在后头,舅舅苦口婆心地劝:“小张开了个加工产,一年赚个百来万呢!他今年三十六,也就比你大九岁,离异带个四岁儿子。麦麦,他这条件别家女人都抢着要,舅舅是心疼你才先介绍给你的,你俩今晚先聊聊,明天下午两点小张在品茗居定了位子,你俩再好好处一处?” “处个屁处,脑子糊屎了吧!”凌麦抽抽搭搭,“我骂完就哭着跑来找你了,伊伊。” 她呜呜呜地哭,委屈得不行。 凌麦父母比朱女士更难说话,还管的严,朱伊伊也垮着小脸:“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明天下午我去是要去的,拒绝也得当面拒。”说着,她又耷拉着眼尾,“可是那个男人肯定很难缠,不然也不会直接上我家来。想想我就来气,有时候我真恨不得……” 话音戛然而止。 凌麦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目光移向朱伊伊隆起的小腹,欲言又止的。朱伊伊眨了眨眼睛,以为她是想剑走偏锋,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屈起食指重重地弹了下凌麦的脑袋瓜:“我警告你啊凌麦,怀孕这事不是闹着玩的,千万不要因为不想相亲、不想结婚就去搞个孩子出来,这可不是七天无理由退货的快递。” “我不是那意思。”她吃疼地捂着额头。 “那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我一个人底气不足,你明天陪我。” 朱伊伊肩膀松了松:“行,你要实在不敢见他,我替你出面说。” “好。” 凌麦今晚不敢回家,怕被爸妈逮着又是一顿训,朱伊伊让她住自己这,在柜子里搜罗一件闲置睡衣拿给她,凌麦接过来去了浴室洗澡。 朱女士还在陈婶家学酒酿圆子,没回来。 方才喧闹的客厅骤然安静下来。 朱伊伊怀孕后神经敏感很多,听着凌麦哭,她太阳穴也跟着胀疼。坐在沙发里缓了缓,安静下来的思绪一件一件梳理今天发生的事情,顿了将近一分钟后,空白的大脑慢慢记起另一个人。 差点忘了邹楠今天告的状。 浴室里稀里哗啦地流水,凌麦边洗澡边放“铿锵玫瑰”,有些吵。 朱伊伊握着手机去了房间,边走路,边发送两条消息过去- 此时的月离港还未结束晚宴,厅内沸反盈天。 管家和佣人进进出出,看架势,是在为七点时的那场发言找补。 贺绅一眼都懒得施舍,出别墅,去地下车库,一脚油门,驱车离开。 没回伽粤湾,也没去公司,他本想开车去城南小区在朱伊伊家楼下坐着,但怕被她撞见,也怕这一举动更加激怒贺安清,只能作罢。沿着海港路开了会儿,降下车窗,咸湿的海风钻进来时,他侧头看去,远远地望见一座最高最亮的灯塔。 黑色宾利停在了灯塔的平地前。 呼啸的海浪如嘶吼的怒兽,不停拍打着礁石,远处还有渔民在摆弄着小船。 贺绅坐在灯塔下的长椅中。 今晚的他如愿以偿地报复回去,做了年少时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心里却没多痛快。贺安清面目可憎的模样不停在眼前闪过,他低下头,摁亮手机,指腹不停地在微信和电话来回切换。 这个也是朱伊伊,那个也是朱伊伊。 只要拨过去,就能联系她。 但小姑娘三令五申警告过,让他把烂摊子收拾完前再联系她,贺绅有认真听她的话,再想也忍着。他叹了口气,准备把手机收起,眼不见为净时,“嗡嗡”震动声袭来。 下一刻,手机亮起。 [你跟邹楠打架了?] [两个二三十岁的人还打架,幼不幼稚?] 压抑整晚的低落心情,在看见这两行字时烟消云散。 贺绅漠然的双眼多了一丝温度,像大海里快要溺毙的人抓到一根浮萍,迅速地打字回复。打完,准备发送过去时,又停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最后回了条没头没尾的消息过去,就一个字,但意图很明显。 [疼。] 卖惨。 …… 朱伊伊收到他消息的时候,在整理墙边的榻榻米。 她月份大了,跟凌麦睡在一起怕碰着孕肚,就在床边给她捯饬一个小窝出来。铺好被褥和枕头,她才拿过手机,看对面惨兮兮地发来一个“疼”字,怔了怔,随后是哂笑。 邹楠分明说了他连贺绅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这明摆着是在骗她。 朱伊伊坐在榻榻米里,翘脚:[真的假的,伤得那么重?] 邪恶资本家——39/100:[嗯,很疼。] 骗鬼。 朱伊伊陪他演:[伤哪了,好了没?] 邪恶资本家——39/100:[脸,手,身上都伤了,还没好。] 嚯,还来劲儿了。 朱伊伊才不信他,懒得陪他玩些卖惨的小把戏,正欲拨打视频电话过去,她倒要看看伤得有多重。 没想到对面先一步发了条消息过来。 邪恶资本家——39/100:[他跟你告状了?] 朱伊伊打字回:[昂。] 邪恶资本家——39/100:[那你帮谁?] 这个时候他还要拈酸吃醋,朱伊伊哭笑不得,手指戳着屏幕打字,“帮你”两个字刚跃然于屏幕,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挨个删掉,最后打了“谁也不帮”四个字。 男人仿佛预估到她要做端水大师,赌气,不想看,于是直接发条语音过来。 只有短短的数秒。 朱伊伊愣了下,顾及凌麦在家,她减小几个音量后,将手机贴到耳侧,轻轻点开播放。 “帮我。” 男人声带溢出一声短促的笑,他在笑,嗓音里却满是千帆过尽只剩他一人的孤立无援:“帮我吧,朱伊伊。” 朱伊伊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她缓慢地颤了下眼,这一刻,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贺绅的颓倦与落寞,心蓦地揪了一下。 “我只有你了。”他低喃。 第84章 不要Tender,那就送她一个新的Fire. 贺绅今晚有些不对劲, 朱伊伊本想揶揄他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耳边回响着他说的话, 定下心神,一个视频电话拨了过去。 对面人没立刻接,估计是没料到朱伊伊会打过来。 他不接,她也不挂,就这么耗着。 终于,在微信视频电话即将自行挂断时,另一端的人终于接了。 手机卡顿一秒后进入视频界面。 朱伊伊这边灯火通明,安安静静, 贺绅那头黑漆漆的,阴森森的,时不时伴有乌拉乌拉的鬼叫声, 听得人瘆得慌。 浓郁的夜色似要将男人吞没,他轻声开口:“伊伊。” 朱伊伊把手机挪远了点:“你这是在哪,乌漆嘛黑的。” “月离港外的灯塔。” “大半夜的去灯塔干什么?”朱伊伊努力睁大眼睛,借着一点昏暗光线和惨淡的月色,大致看见男人冷白的肤色, 没伤, 但冷湿的海风吹得他脖颈都是贲红色, 被冻得,她声音闷闷的:“穿这么点衣服吹海风, 你也不怕生病。” 朱伊伊在关心他。 贺绅凝滞干涸整夜的心, 忽然充盈一丝甘泉, 他深深地凝睇她, 目光灼灼,底处的思念满的快要溢出来:“不冷。” 心口热热的。 两人隔着屏幕无声对视着, 朱伊伊本欲询问他今晚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男人炙热的眼神盯得人脸发热,她刚垂下脑袋,就听见贺绅说话:“我想看看孩子。” 孩子还在肚子里待着,这要怎么看。 朱伊伊心想这人要么就是醉酒昏了头,要么就是明目张胆耍流氓:“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 他认真地说:“看不到,就让我听听。” 朱伊伊默默谛视着,不到半个月,贺绅明显又瘦了些,清隽的五官愈发锋利。 尽管他已经极力掩饰周身若有似无的戾气,但言语神态间攫着一股狠意,暴露出他今晚状态的糟糕。贺家与集团的双重担子压着,他不是无坚不摧的铜皮铁骨,自然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累。 “值得吗?”她没把话说清楚,但彼此间心知肚明她指的是什么。 “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就值得了。”他答。 朱伊伊抿了下唇。 浴室里凌麦还在洗澡,她把房门悄悄关上,解开针织衫,撩起衬衣,露出白净的圆圆孕肚。肚子里的小家伙整天都很安静,一动不动,这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反应,朱伊伊轻轻拍了拍肚皮,尝试唤醒它:“小宝,小宝。” “……” “起来跟daddy打个招呼。” “……” 反复唤了不下十次都无果,朱伊伊放弃,摊手:“这可不是我不让啊,它睡觉呢,喊不醒。” 视频里的贺绅双腿敞开,胳膊搭着膝盖:“把手机拿近点,话筒贴着。” 朱伊伊挑了下眉,她不信贺绅有这个本事。 她照做,把手机贴在肚子上,视频另头的贺绅启唇说:“看来你最近真的很听话,没闹你妈咪。” “乖孩子。” 他笑了下,声音穿过话筒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拂过朱伊伊的皮肤,激起一阵颤栗。她脸有些烫,想要把手机移开,冷不丁地又听男人欠揍地补一句:“睡眠质量这块随你妈,真好。” 这话朱伊伊就不乐意听了,她眉毛一皱,凶:“你什么意思啊,拐着弯儿骂我?” “不敢。”他笑。 笑屁笑,朱伊伊想往他脸上怼一拳头,还没付诸行动,平静的肚皮突然被里面的小家伙轻轻顶了一下。她立马顿住,屏息,在感受到第二次胎动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它醒了。” 朱伊伊把手机立稳摆在桌面上。 小小的屏幕正好将她上半身全部框进去,焦点定格在孕肚上。 新买的手机摄像头很清晰,孕肚随着小姑娘的呼吸慢慢起伏着,一下又一下,肚皮上的轻微动静也能捕捉到。 贺绅唇角勾起点微末弧度:“宝贝。” 肚皮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醒了吗?” 又动了一下,这次幅度大了些,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兴奋地举上来贴贴。 “轻一点,”贺绅靠近屏幕,“别弄疼妈咪。” 互动还没结束,客厅先传来咔哒一声门响,紧接着是拖鞋的踏踏声,是凌麦洗完澡出来了。朱伊伊立马拉下衣服,整理好:“不早了,我要睡了。” 通话不过才十分钟。 分开将近半个月,他只看了她十分钟。 男人眸底闪过一抹失落。 眼看着凌麦要进屋了,朱伊伊着急挂断,又听见他试探地问:“明天能来找你吗?” “明天不行,我有事。” 默了默,他嗯一声。 房门被推开的前一秒,朱伊伊手指戳了下屏幕的挂断键,扔掉手机,凌麦正好走了进来:“又降温下雨了,伊伊,明天相亲你穿什么——” 网络卡顿三秒,接收到来自凌麦的半句话后,视频通话结束。 “相亲”二字在房间和话筒里回荡着- 灯塔狂风席卷,海浪翻涌,盖过了视频里最后飘来的半句话。 不知是“想请”,还是“香气”,或是“相亲”。 相亲—— 贺绅眉额拧紧,神经因为过度活跃而胀疼,他按了按眉心,认为还是听错了的可能性较大。 朱伊伊已经孕五月,他们的感情也在慢慢修复,距离复合只一步之遥,这个时候她相什么亲。 怀着他的种跟别的男人相会? 做、梦。 即便说服自己是听错了,心脏仍没有安全感地高高悬起。 贺绅读书时上过半学期的心理学课程,记得有一种名为“弃猫效应”的心理,简易来说是指一个人被抛弃过一回,当再次回归这段关系时,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理所当然和胸有成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斤斤计较,一个表情乃至一个词都会产生应激。 在他与朱伊伊这段关系里,他早早陷入了弃猫效应。 每当联系不到她,便开始听风就是雨,觉得朱伊伊会消失,跟别的男人跑路,带着他们的孩子躲到天涯海角,让他再也找不着。 报应吧? 在他们分手以前,朱伊伊曾笑嘻嘻地与他说,“你好忙呀,也不爱跟我说话,感觉你就跟风筝一样,稍微松手就跑掉了”,那时的小姑娘就连委屈也只敢借开玩笑的形式说出来,她故意嬉皮笑脸,好像不在乎,只是她自己不知晓,说出来的那瞬间,她眼底不经意露出来的深深失落。 现在轮到他来一点一点地来体会。 如果这是挽回朱伊伊的代价,那他甘之如饴。 贺绅从冰冷潮湿的长椅里起身,往车走,坐回驾驶室,从储物格里摸出一盒烟。还是许久之前的那包,里面还剩下大半,随意抽出一根,衔在嘴边,翻出打火机,轻擦一声燃起火焰,低头拢火。 点着后,连烟带盒扔进海里,他没扔打火机,舍不得,那是朱伊伊交往时送的礼物。烟盒扑通一声落进水里,随海浪漂浮,像是将裹挟他一晚上的糟糕情绪一齐卷走。 抽完一根烟,贺绅驱车离开。 明早,津市会举行一场拍卖会,是南家与合作商一手置办的,会上的压轴拍品是一颗名为“Fire”的稀有钻石。 拍卖还未开始,已经喊出天价。 南尔昨天还发来消息,说不少多金收藏家甚至动了提前高价买走的心思。 那颗钻石贺绅已经盯了很久,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抵达津市。 以前送给朱伊伊的Tender,她肯定不会要了。 她说过,讨厌“温淡如水夹杂算计”的爱情,自然也不会喜欢寓意为“合适”的Tender。 不管朱伊伊愿不愿意结婚。 不结,也没关系,那他们就谈一辈子的恋爱,她只需要爱他,他会负责给她同等法律效应的感情与生活。 如果结…… 那就重新送她一个炙热的、滚烫的、独一无二的婚戒- 第二天,津市。 南尔最近几天都在筹备拍卖会的事情,个别藏品还是从国外空运过来,他忙得昼夜两边倒。 直到拍卖会开场前半小时,他才从别人嘴里听到贺家翻天的消息。 贺家翻天? 多么荒诞又可笑的四个字,南尔一笑而过,没当真。 可当助理掏出手机,把昨晚贺家晚宴不慎流传出来的视频给他看时,整个人都傻了。贺安清步步紧逼,贺绅不会忍太久,两人迟早会内斗,南尔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距离晚宴过去不到一天,月离港那边肯定还没太平。 比起贺绅在台上公然说出的话,南尔更担心的是他私下里与贺安清的对峙。母子俩一脉相承,贺安清心硬,贺绅骨头硬,想要和解只能是另一方先低头让步,但在他们这儿不可能,完全是个悖论。 还有视频内刚刚一晃而过的吕珮,镜头摇晃不稳,但还是能捕捉到她微红的眼。 南尔叹了口气,他早劝过她多回,可就是不听。 越想越乱,他走出会场,刚要拿出手机给贺绅打电话,忽然见到后台私人休息室的侍者匆匆走过来:“小南总。” “什么事?” “贺总来了,在休息室等您。” 南尔一怔,好家伙,他着急担心地想要去找后台帮忙,贺绅倒好,还有心思千里迢迢赶来津市拍卖? 他真服了。 后台休息室是私人区域,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进出需要核验身份,整条走廊都寂静无声。 南尔进去时,里面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嗅了一下,品出是Black Russian。鲜红如血色的酒液,一杯下去后劲很强,酒力不胜的会产生猛烈重击般的眩晕感。 台球室隐约传来球体碰撞响。 南尔走过去,皱眉:“贺家晚宴的乱子传了个遍,你把事情闹这么大,还有空来津市?” 贺绅背对着他打球,神色淡淡:“那颗钻石还在不在?” “在啊——”说完,南尔就懂他为什么连夜都要赶来了,合着还是为了讨朱伊伊欢心,“钻石就在那,没人动。倒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把话挑明了,时瞬集团已经分离出来,以后她是她,我是我。”贺绅左手撑着球台,细长的球杆自屈起的指节中穿过,来回滑动几下,砰的一声撞出去,打散一桌台球,各色球体骨碌碌地滚动,落入网中,“我不会再受贺家的控制。” 近乎断关系的程度了。 贺家伪装出的几十年平静一朝粉碎。 南尔准备一车轱辘的安慰或劝说的话,全被贺绅这几十个字给堵了回去,一时间拿不准该说贺绅是情种上身,还是他被怒火冲破了理智:“贺绅,你太冲动了。” “贺伯母什么性子,你最懂。她动起真格来,时瞬集团大批项目和资金全都得夭折,关键是没一个人敢帮你,我也不敢!到时候你不光要赔死,你还得把自己搭进去……”他随手拎起一根球杆,指着贺绅的目标白球,轻轻一推,白球不受控地晃动,“就像它一样,你扛得住?” 白球像黑暗吞噬的巨浪中的一叶孤舟,孤立无援,摇摆不定,只要风浪再高一点,就能将它完全吞没。 周遭只有台球骨碌碌的滚动声。 “不试试,怎么知道扛不住。”他回。 贺绅俯下背脊,手肘发力又是一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生意人最懂,贺家和朱伊伊我只能选一个。我既然选择了朱伊伊,所有的后果我就是混着血也会吞下去。” “……你玩真的?” “玩真的。” 贺绅淡淡地望着他说:“南尔,我玩就要赢。”- 一场拍卖会结束,拍出天价的钻石“Fire”被贺绅收入囊中。 其他失之交臂的买家唏嘘不已。 拍卖会结束还有一场宴席,这是商圈心知肚明的潜规则,拍卖不是重点,交际合作才是真正的目的。 时瞬集团近些年在京城地位举足轻重,宴席上不少人明里暗里欲与贺绅攀谈。以往这种场合,他都会提前离席,但他今日心情不错,有那么点耐心跟这些人虚与委蛇。 有人谈及那颗钻石:“听说贺先生是专门为‘Fire’来的?” “是。” “这颗钻石色泽质感都是最为上层,”那人笑着试探,“要是制成婚戒应该很合适吧?” 贺家晚宴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商圈都知道贺先生身边有一位捧在心上的太太。二人一起在集团共事,日久生情,相濡以沫。 贺绅抿了口红酒:“合不合适不重要,我太太喜欢就好。” “那是,那是。” “不知道贺太太还对什么钻石感兴趣?”那人讨笑,暗里抛出钩子,“我家夫人在南非有交好的开发商,那块对钻石一类很有研究,要是贺太太得空,不如让我家夫人陪着玩一玩?” 贺绅假意听不出弦外之音:“不了,我家伊伊喜静。” 道完一句“失陪”便离开了宴席。 出了喧嚣纷闹的宴会厅,去到走廊,周遭安静下来。 津市的天要比京城好,多云转晴,万里无云,晌午时分,橘黄色的暖光洒在厅外的廊道上。 这个点朱伊伊一般起床了,在吃饭。 贺绅心情也跟津市的天一样多云转晴,扬起唇,拿出手机,找到在助理封存钻石之前拍的一张照片,点开朱伊伊的对话框,邀功似的发了过去。 打字时,手速忽地慢了下来。 慢慢腾腾的过去几分钟,他才斟酌地敲出两行话过去。 [新拍的钻石,叫Fire,] [你喜欢吗?] 预计的回复却迟迟未收到。 钻石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求爱”,怕她有压力,误会他是逼婚不开心,贺绅眉额拧了拧,快速地打字在后面补了一句。 [不喜欢也没关系,扔首饰盒里,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仍旧得不到回复,手机安静的如一具尸体躺在他的掌心。 不知怎地,贺绅突然想起了昨晚视频掐断前,听到的半句没尾的话。 相亲。 勾起的唇角一僵,神色半秒内冷了下来,弃猫效应再次将他包裹在一种名为“忐忑不安”的情绪里。 第85章 “不生气了,抱抱。” 津市正午的光线刺眼, 再次确认已经过了朱伊伊起床的时间,拨了两个电话也没人接后, 贺绅缓缓垂下眼皮。 南尔从宴会厅找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男人晦暗不明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误以为是贺家又生出了乱子,他忍不住扶额,念叨今年的年生真他妈差劲,疾步过去:“这副表情几个意思,京城出事了?” 贺绅在廊亭下站着,神色冷沉:“不是。” “吓得我, 还以为你妈这么快就出手了。” 南尔随口地一句话倏地掀起波澜,贺绅握住手机的指节收紧,无人知晓他平淡的脸色下, 已经生出几分慌悸。 比起相信朱伊伊大着肚子去相亲的荒唐鬼话,贺安清在背后出手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她还怀着孕,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这个念头涌上来,津市半秒都呆不下去。 贺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无视南尔在后面喊他, 只身快步地去向停车场, 司机早早在车内等候, 见他来,恭敬地打开车门:“贺先生。” 津市还有合作商要见, 司机正欲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便听见男人沉声吩咐:“回京城。” 平和的声线下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司机暗自惊讶, 点头应声“是”。 年后复工的车流量大得很, 公路上川流不息,司机怕生事端, 车速一降再降。贺绅在后场拍卖会喝的Black Russian开始发挥作用,眩晕感一阵高过一阵,呼吸之间溢出浅淡酒精味,他单手撑着额,阖眼忍耐,察觉车速慢下来,掀开眼皮:“再慢,你下午不用上班了。” 在又一辆车提速开至前面挡路时,男人冷声命令:“超车。” 而后找到另一个人的号码,拨了过去- 同一时刻,在城南的章特助接到贺绅来电,登时慌了神。 他中午掐着点来送花,还带上了贺绅预订的新款包包,跟之前一样挂在朱伊伊家门口。城南筒子楼多得是手脚不干净的扒手,毕竟是名牌包,怕被偷,他走前还特意敲了敲门,等朱伊伊或是朱女士出来拿。 这一等就是等了两个小时。 贺绅不在,集团的其他事宜需要过一遍章特助的手,眼看着快到返回公司的时间,他撤下望远镜,丢下手里的树杈,从草丛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尘,脚步飞速地往楼道走。 来到朱伊伊家门前,章特助敲了敲门,没人应。 这下是真确定家里没人了。 正思考着门外的花与包包怎么办,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径直从面前路过,最后停在朱伊伊家隔壁,用方言问他:“你找谁?” 两家是邻居关系,章特助打了个幌子:“阿婆,我来送快递的,找朱伊伊签收。” 老人热情地把东西抱起来,放自家门边:“她们母女俩都不在家,她妈去庙会了,晚上才回来。伊伊丫头好像是……” 章特助一声“谢谢”已经要说出口了,又被阿婆两个字堵了回去:“相亲。” 他一僵。 章特助面瘫脸露出一丝惊诧:“相亲?” “十一点多出门的。”阿婆说完进了屋。 章特助恍恍惚惚地下楼,开始预想自己把这个消息汇报给贺绅后,会被发配到非洲还是哪个子公司的犄角旮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通催命电话打了进来。 一时间还以为手机上装了窃听器。 “喂,贺总。”章特助底气有些不足。 “在哪?” “城南小区。” “花和包送了吗?” “送了……吧。” 静默。 模棱两可的态度在职场是大忌,贺绅对下属的态度一向严苛:“送了就送了,没送就没送,什么就送了吧?” 章特助紧着呼吸:“送是送了,朱小姐家没人。” 贺绅:“原因。” 问出这两个字时,他心里已经在盘算贺安清的行动轨迹,以及她会耍的一些手段。京城不比纽约,国内方方面面都有约束,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将朱伊伊如何,至多就是请去月离港谈话,与上次那般,开出各种条件引诱或逼迫。 还来得及。 降下点车窗,津市晌午的风潮湿而闷热,贺绅压着翻涌的心绪吩咐司机“再快点”,一边启唇,欲让章特助回月离港盯着—— “相亲。” 章特助猝不及防的两个字打断了一切。 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秒被迫按下暂停键,车流和人潮全部消失,潮热的风倏地吹得人浑身发凉。 封闭的车厢内只有这句话在回响。 章特助犹豫再三,秉持着说实话才能拿工资的信念,战战兢兢地把消息传递了过去:“据隔壁邻居透露,朱小姐似乎可能是相什么亲了。” 一句话里全都是小心用词。 说完,内心忐忑地等待贺绅回复。 通话却在这一刻陷入了沉寂。 许久许久以后,话筒才传来沉甸甸的一个字。 “嗯。”- 京城天气回暖不过几天,又开始有下雨的征兆。 品茗居在城北商业街,从城南打车过去有四十多分钟的路程。 路上凌麦一直在唉声叹气,朱伊伊在小憩,她孕后嗜睡的反应在车上尤为明显,几乎是上车就眯眼犯困。 下了车,风呼啦啦地吹。 朱伊伊拢了拢大衣,缩着脖子,跟在凌麦身后进了品茗居。 品茗居是一家有名的酒楼,价格昂贵。 包厢订在三楼,靠马路的一间,落地窗装修,坐在餐桌前能清晰地俯瞰下面的车水马龙。 凌麦进店后就哆哆嗦嗦的,站在包厢外停滞不前。 朱伊伊安慰地拍了拍她胳膊:“没事,你进去以后就实话实说,你跟他年纪不合适,强扭的瓜不甜。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说你在公司有中意的同事,年纪小,三观合,过段时间就会跟家里坦白。” “这么说好使吗?” 上回贺绅被邹楠“二十出头”四个字气了一晚上,还要她哄,可见用年龄当打击武器还是很管用的,朱伊伊用力点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好使。” “好,”她支棱起腰背,“我信你。” 凌麦憋着一股劲儿进了包厢,门砰的一声关上。 朱伊伊收回视线,没走远,就坐在包厢外的公共休息区,歪倒在沙发里想事情。 这半个月贺绅不好过,她也没多好过,虽然生活平静如初没出什么岔子,但宣州发生的事始终是根刺,戳她心窝正中央。上回她花钱请了律师,把林海福送进拘留所关了半个月,算算时间,他这两天就会出来。 出来以后他会不会找来京城,谁也不知。 这段时间贺绅忙着周旋贺家,如果她这边又出了事,肯定会影响他分神。只能希望林海福没钱没权,不敢来京城闹事,以后他这个人就当死在了宣州,别再来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 这么想着,朱伊伊眼前又闪过昨晚视频中男人消瘦的一幕。 她拉开小包,掏出手机,刚摁亮屏幕,就看见屏保上弹出来的几条消息和未接电话。 都是来自贺绅。 她蹙了蹙眉,正准备指纹解锁,距离最近的包厢忽然走出一个人,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过去,是红着眼睛的凌麦,双手握拳,气得恨不得捅人。 “麦麦。”朱伊伊连忙起身走近。 “不好使,我好赖话说尽了都不好使。” “为什么?” “哪有相亲就直接带着孩子去人家女方家里的,他敢,因为我家里人几天前就收了他的礼,五万块,连我的意见问都不问就收,他们这是干什么啊,嫁女儿还是卖女儿!”凌麦哽咽一声,“我刚跟他说五万块一个子不动全退给他,他说不行,我舅舅在外面欠了债,还跟他借了不少,所以才撮合我跟他,敢情我就是他们用来送人情的……” 朱伊伊太阳穴一跳,这太过分了,她面含怒气:“我帮你进去说。”- 包厢里,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像是预料到凌麦走不掉,还在那不紧不慢地翻菜单。看见朱伊伊坐在凌麦的位置时,也只是讶异了会儿,道:“你是麦麦的朋友吧,陪着她来相亲的?” 朱伊伊言简意赅:“相亲讲究你情我愿,麦麦说了不合适,张先生何必强逼。” “她家里人收了我的礼,舅舅借了我二十万。” “收的礼可以退,欠的债可以还,一码归一码。”朱伊伊调出自己在宣州请的律师照片,“如果张先生执意不答应,那就走法律程序。” 男人今年三十六,先前相亲的都是些同龄女人,那些女人个个都惦记他的钱,还年纪大,身材走形,他看不上。所以看见二十六七岁还没谈过恋爱的凌麦时,长得年轻,人还单纯干净,心一下子就痒了。 男人都喜欢雏,这是上不得台面的真话。 面前的女人比凌麦要纤瘦,眉眼温柔,说出的话倒是强硬。 他忽然起了点兴趣,“我听麦麦家里人提过她有个好朋友,叫朱伊伊,是你吧,”望着她空荡荡的无名指,又笑,“你俩年纪相仿,看样子你也没结婚?” 朱伊伊努力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我有老公孩子。” “哦,”男人压根不信,笑得眯眼,倾斜着身子靠近,趁朱伊伊没注意,手摸了摸她无名指,“嫁人还没戒指,你老公对你太小气,我不会,哪个女人跟了我,钻石戒指想要几克拉都行——” 这人还敢揩她油,朱伊伊缩回搭在桌上的手,愠怒攀满双颊,没等她一巴掌甩过去,前方忽地传来一声重响。 宛如山雨欲来前的一抹惊雷。 就在朱伊伊抬眸看去的刹那,关紧的包厢门朝两边大开,走廊的人声喧哗与潮湿雨汽一齐飘了进来。 还有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朱伊伊怔怔地望着半月未见的贺绅,男人如从天降般,霎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无视她的注视,贺绅自顾自地走进,径直停在桌前。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会儿陌生的男人,稍后,漫不经心地抬手,拽住衣领,一把将人拎起来。 神色意外地平静。 来的路上,京城下起蒙蒙雨丝。 司机刚把车停稳在品茗居,贺绅就下了车,冒雨赶来。 从门口到包厢这么几十米的距离,每走一步台阶,他都在劝自己,也许只是错听。在没见到朱伊伊之前,他要冷静,要给她足够的耐心和信任,他的宝贝怀孕已经很辛苦了,他要很疼很疼她才可以。 所以直到这一秒,他都没有做任何冲动的事。 贺绅自认为已经足够理智,可当他偏头看向朱伊伊时,所有的平静突然破出一道口子。沾着水珠的长睫颤了一下,水珠叮咚一声砸在镜片上,晕花视线,他摘眼镜的手都在发抖:“你是不是一定得相这个亲?” 怪他这段时间松懈露了本性,让她见多了他无赖又无理的样子。 怪他,怪他。 心脏像一块不停渗着酸水的海绵,他深深喘了口气,很快,重新披上那副绅士皮囊,笑得温柔而诡异:“没关系,你跟我相。” “我可以继续伪装成你原来喜欢的样子。” “哪怕装一辈子。” 楼外雨势渐大,敲打的窗户噼里啪啦。 室内沉寂无声,气氛像一团怎么搅也搅不开的面糊,朱伊伊呆滞半天,卡壳的大脑恢复思考能力,茫然地眨下眼,明白了什么。 真是天大的一口锅。 她幽幽地瞥了眼揩她油的男人:“解释啊。” 刚不还嘴皮子很溜嘛。 男人一脸懵地瞄了眼朱伊伊,又悻悻地瞄了眼贺绅,感觉拽住自己衣领的手像一把贴着喉管的利刃,稍有不慎就会刺破颈动脉。他额头冒出冷汗,没想到一场相亲宴而已,竟然这么倒霉。 哆哆嗦嗦地扯回自己的衣领,他一边哂笑,一边指向门口吓呆了的凌麦:“这位先生,你误会了,我是跟她相亲……” “是我。” 凌麦弱弱出声:“贺总,是我,伊伊她陪我来的。” 一场误会。 仅仅是一场误会。 但气氛仍僵滞着,男人额头冷汗滴落,就在要砸到贺绅腕表上时,他蓦地松了力,退开,淡声致歉:“失礼。” 男人从他桎梏下逃脱,心有余悸地连连后退,顾不得找谁的麻烦,小心翼翼地拿过公文包,脚下生风地往外跑。 啪一下地带上了门。 各种看热闹的目光被阻隔在外,纷乱的包厢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 贺绅发梢坠着雨水,肩背也打湿不少,朱伊伊想帮他拍掉雨无从下手,只能从包里抽出几张纸巾:“怎么搞成这样?” 她伸手要给他擦掉,男人却一躲,避开了她的手。 她怔住。 贺绅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平静,不怒,也不质问,只是淡淡地凝睇她。 “朱伊伊。”他喊得特别轻,好像最后一点支撑力已消耗殆尽,所有的情绪全部如河水涨潮后褪去的空荡一般,什么都没剩。 “啊……” “你不想结婚没关系,有没有那两张纸无所谓,我不强求你。”他似乎没想过要听她的回复,一股脑地、气都不喘地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嗓音自始至终都没变化,“我们只用谈恋爱,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法律上的责任,我是生是死都跟你没关系,我作奸犯科也跟你没有任何牵扯,你要还是不放心,孩子生下来我也可以不当它名义上的父亲,它跟你姓,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未来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哪怕是下半辈子我也不贪心妄想地祈求了——” 声音越说越小,直至彻底噎住:“……就这五年,这五年你跟我好好在一起,别看别的男人。” “算我求你。” 语毕,拿过她指间的纸巾,率先转身下楼。 “外面降温了,我送你回去。”- 从品茗居出来没一会儿,凌麦就接到家里来的电话。 一听,竟然是男人因为今天这事上她家要说法去了,登时气的七窍生烟。今天这篓子全都是他搞出来的,她还没找他算账,他倒好,恶人先告状了。 跟朱伊伊匆匆打了声招呼后,凌麦冒着雨打了辆出租车离开。 朱伊伊站在酒楼大厅门口跟她挥手,侧身,就看见黑色的宾利车停在街前。 驾驶座的司机撑着一把伞走过来:“朱小姐。” 弯腰,扬手,要为她撑伞。 等了许久却没有动静。 朱伊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厅外,蒙蒙雨丝飘进屋檐打湿她的鞋,她也没躲,直直地望着车内的男人。从出了酒楼以后,他就先一步上了车,坐在里侧,头偏向另一边,不跟她说话,也不理她。 “不用你,”她对司机说完,挺着肚子往前站了一步,提高声音喊,“贺绅!” 轻浅的声线穿透雨幕闯进车内,男人冷硬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僵了僵,只有一瞬,还是没看她。 闷闷地生着气。 朱伊伊知道今天这事把贺绅吓着了。 她刚看了微信,发现贺绅是从大老远的津市赶回来的,因为微信和电话联系不上她。有了上回宣州的教训,他心底更不安生,第一时间紧赶慢赶地回到京城,都没坐一会儿,又听说她是相亲,急得不顾礼数直接闯包厢。 即便澄清是一场误会,他还是用心了。 才会跟她说出那样一番赌气的话来。 “今天这事儿我的错。”朱伊伊站在走廊里说。 她两只手扯了扯小包的链条,“我最近神经很敏感,一点声音都不能听见,不然心脏就突突跳。睡觉的时候手机放枕头边,一响我就被吵醒了,所以我设了静音,你的消息和电话我没看见,不是故意不回。” 这一点朱伊伊真的没说谎。 她神经敏感到戴了耳塞也无济于事,晚上,朱女士冲马桶的水声,壁钟指针走路的哒哒声,就是楼下的泰迪犬吠一下,她都能瞬间惊醒。 可男人还是扭头不看她。 朱伊伊瘪了瘪嘴,有些丧气:“我都认错了,你怎么这么难哄……” 小姑娘声音里有些委屈。 车窗外的雨下得又急又快,豆大的雨珠在地面积起一摊水。 想着朱伊伊穿得单薄,挺着孕肚站在走廊里,贺绅阖了阖眼,暗自叹息一声。心坎再难受还是转过身,下车,接过司机手里的伞,一步一步朝着走过去。 “上车,春雨凉。”他说。 朱伊伊站着没动,招手:“过来。” 他听话地走过去。 “再近一点。” 又近了一步。 “低头。” 贺绅脸色疏淡,气还没消,但还是听她的话低下了头。 朱伊伊久违地、主动地一把抱了过来。 她踮脚,张开双臂,纤直的胳膊圈住贺绅的腰,把自己塞进他温热宽阔的怀抱里,脸贴着他扑通扑通跳的胸口,隆起的小腹捱着他绷紧的大腿,小宝隔着一层皮肤也在轻轻贴着父亲。 “不生气了,抱抱。”她软软地哄。 一瞬间,跌至谷底的心飞上云霄,贺绅仿佛置身于一场名为朱伊伊的风暴,周身未消的戾气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向来都懂什么最能哄他。 心口热热的。 第86章 他碰碰她通红的耳尖,笑:“大了。” 这是时隔半月两人头回线下见面, 司机很有眼力见地放下隔板,隔出一个二人独处空间。 朱伊伊歪倒在坐垫里, 头抵着窗户,上车就犯困的毛病这会儿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清醒得能做心算。昨晚视频中的呼啸海风。还有稍显落寞颓倦的男人,再次浮现在眼前,犹豫着问:“昨晚出事了吗?你状态不对劲。” “贺家举行了晚宴。”他回。 朱伊伊不懂他们这些阶级中的弯弯绕绕,但对宴会有所了解,想到另一个人,她猜到些什么, 贺绅几乎与她心中所想的同一秒道出:“为了宣布我跟吕珮的联姻。” 她呼吸慢了一瞬:“那你?” “拒了。” “……你妈是不是挺生气的?”朱伊伊埋着头,想他在海边的模样,应该不只是生气, 没准还骂他了。 “嗯,大发雷霆到动手了。” 她蓦地抬头,望向他。 今天雨雾蒙蒙,车内光线也暗淡不清,朱伊伊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来回扫视贺绅全身, 最后视线定格在他的左脸。 她曾经打过的同一个位置。 没什么变化。 只是靠近他耳根的地方有条浅淡红痕, 一看就知道是被女人尖锐的指甲划的。 朱伊伊搭在小腹的手握了握空拳。 被亲生母亲压制逼迫, 很难受吧。 以前朱女士性格强势,千万个理由压着朱伊伊结婚相亲, 但在心里永远都把她这个女儿当心头宝, 即便她未婚先孕闯了祸, 朱女士气得骂骂咧咧, 可别人是万万不能说朱伊伊半个字的,不然朱女士能驮着杀猪刀跟人家对着干。 可贺安清不会。 比起其他人, 她更像是悬在贺绅头顶的一把锋利钢刀,时时刻刻地束缚、禁锢、威胁。一旦发觉她的孩子有丁点不听话的迹象,那把刀毫不留情地劈下来,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她才会高抬贵手地收回。 她张合双唇半天才轻声问一句:“是不是挺难受的?” 在公然反抗贺安清后,所有人都在顾虑他能否扛得住,在这场母子相争的局势里他是输是赢。只有朱伊伊懂他,比起生意场上的争斗,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母亲。 贺绅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伸手从储物箱里捧出一个黑丝绒四方首饰盒,问她:“看看喜不喜欢?” 朱伊伊想起他在微信里发来的那颗钻石。 叫Fire. 与以前他送的Tender是两个极端,一个温淡如水,一个炽热如火。 想想还挺像贺绅对她的感情。 以前平平淡淡里夹杂一丝算计,现在轰轰烈烈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 虽然她今天的确是个让他无端两头奔波的“罪人”,错也认了,哄也哄了,但复合这事上朱伊伊还是很有原则性的。 她没接,直白地问:“送钻石什么意思?” “婚戒。”他毫不遮掩。 下一刻,又道:“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想法,现在只是一个单纯的饰品。我觉着色泽好看,配你,所以拍下了。” 听到只是饰品没其他意义,朱伊伊原本该松气的呼吸却莫名堵了下。她把盒子接过来,捧在掌心,打开,是一枚耀眼的钻石,在车内灯光下,微微旋转,还会散出不同颜色的细碎光芒。 “好看,多少钱?” “不贵。” 朱伊伊睨他,在贺绅那儿便宜就是不要钱,说出不贵两个字价格应该顶破天了,她试探:“单位是什么?” 百万,千万,还是? 说真话她指不定会推拒,贺绅随口应了一个中等价格,朱伊伊听完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城北金融街的几套房啊。” 她默默地把小盒子塞在包包最里层。 一夜奔波,匆匆赶去拍卖会,还饮了些高浓度酒精,贺绅额头隐隐不适。他弓着脊背,双肘撑着膝盖,单手扶额,闭眼休憩。 车内只有滴答雨声,朱伊伊偶尔偷瞄他一眼,就在她以为男人已经睡过去时,脸隐藏在阴影中的人忽然开口,提起包厢内的一番话:“刚才的话是赌气……” 他低语:“别当真。” “我没当真,”朱伊伊摸着孕肚,小宝在里面不老实地动弹,“我知道你不会。” “不会什么?” 她嗫嚅双唇,没回。 心底涌出一股悸动,贺绅睁开眼的刹那,人就靠了过去,一手撑着坐垫,另一只手撑住车厢,将小姑娘严实地罩在怀里。目光从朱伊伊的眉眼描摹到红唇,她涂了少量润唇膏,晶莹剔透得像水蜜桃。 在她的凝视下,缓缓低下头。 只要她有一点推拒的意思,他都会及时停止。 但她没有。 朱伊伊心脏扑通扑通地乱撞,红着脸,在贺绅的唇近在迟尺时,自觉地闭上双眼。想象中的吻并没有落下,一个微凉的触感印在了脸颊,是她的梨涡位置。 他稍稍用力,脸颊凹陷,露出小梨涡。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很快离开。 朱伊伊略显茫然地抬眼,见男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羞恼:“耍我?” 贺绅握拳抵唇笑:“我喝酒了。” 唇齿相贴,舌尖吮-吸时免不了交换口涎。 孕妇不能碰酒精。 朱伊伊冷哼一声。 搞得好像她求他接吻似的,路过这村还没这店了! 快到城南时,雨已经停了,京城的天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多变作怪。 不过司机还是升起隔板,递来一柄伞。 朱伊伊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记起上午章特助送花扑空,贺绅在下车前提醒:“今天的花和包放在邻居家,回去记得拿。” 这半月以来,除了各种各样的新鲜花束,还有许多小礼物。有时是小孩子的连体睡衣,也有孕妈妈防辐射服,还有从各地淘来孝敬朱女士的茶叶,听说今天是包包,朱伊伊如常地收下:“记得了。” 贺绅低下头给她摆弄伞骨,避免尖锐的伞角划伤皮肤。 男人低头专注地一点一点检查伞,指节修长,肤色冷白,与纯黑色的伞形成鲜明对比。 朱伊伊盯了会儿,想起另一件事,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看着贺绅的备注,编辑出“43/100”的打分数。 送钻石:+3(超漂亮,酌情再+1) 比上回39多了整整四分,这可是泼天的富贵。 刚要退出,想起他刚刚那要亲不亲的欠揍样,朱伊伊报复心大起,坏笑地偷摸减了一分,变成“邪恶资本家——42/100.” 正在摆弄黑伞的身影僵了僵。 趁小姑娘没注意,悄悄贴近,在她耳边控诉,语气里透出一丝幽怨:“没及格就算了,怎么还掉一分?” 朱伊伊把手机扣在怀里,瞪他:“偷窥狂。” “没偷看,把伞给你不小心瞥见了。”他把边角都检查一遍的伞搁她腿上,不死心地追问,“所以为什么扣一分?” 朱伊伊掷地有声地狡辩:“考生没资格了解老师改卷规则。” 贺绅:“……”- 当晚,凌麦又回了朱伊伊家,眼睛红通通的,嗓子也哑了,一看就知道是跟家里大吵了一架。 朱伊伊心底也不好受:“钱还回去了吗?” “五万块还是还了,我舅舅借的二十万没法还,太多了。”凌麦坐在床边,抽搭两声,“我妈说这事委屈了我,他们也没想真让我嫁给那男的,就是想借相亲的由头缓一缓,让我舅舅好筹钱。可我还是很难受,他们根本没考虑我的想法……” “这些说白了是你舅舅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如果他们再提出要你相亲的话,直接拒绝。”朱伊伊坚定地站在凌麦这边,“别想太多,这几天你就住我家,大不了不理他们。” 凌麦抽噎地点了下头:“主要是我爸难说通,家里数他最顽固!我妈还没说话呢他就先骂我一顿,整个一大男子主义!” “伊伊,真羡慕你只有朱阿姨。” 朱伊伊拍她肩膀的安慰动作停了停。 其实凌麦不知道的是,少时的朱伊伊最羡慕的就是别人有爸爸妈妈,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唯独她是个特例。 年纪小时,一些不懂事的男孩子故意取笑她:“猪伊伊,你爸爸呢?猪伊伊没爸爸,她爸爸在猪圈里嘻嘻嘻。” 为此她暗暗打听过很多次自己的父亲,可不管是外公外婆,还是朱女士,都为此避而不答。 后来长大,渐渐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畜生,朱伊伊由过往的遗憾渐渐转为庆幸,她开始觉得有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也没多重要,与其有一个像林海福那样不负责任、狼心狗肺的父亲,那还不如没有。 听着凌麦的感叹,她微微失神:“……也许吧。” 凌麦哭得太狠,澡都没洗就在榻榻米上睡了过去。 朱伊伊却一下子没了睡意,在床上摆了个“大”字,脑袋里一会想林海福,一会想贺安清,忽然觉得她与贺绅在某种意义上倒是同类人。 过了会儿,她闷闷地翻了个身。 有朱女士就够了。 她才不要什么爸爸,呸! …… 凌麦在朱伊伊家龟缩了几天,为了清净,还专门把手机关机。 两天后才敢开机,一打开,全是电话轰炸。 她耷拉着脸,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象牙塔,躲了几天还是得面对现实,上午吃完饭,就收拾收拾自己东西,准备回家。 朱女士在陈婶家学了酒酿圆子,朱伊伊怀孕不能碰酒精,她就专门做给凌麦吃,听到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个劲竖着大拇指说好吃,朱女士笑的跟朵花似的,骤然听她要走,还有点舍不得,拿了盒酒酿圆子塞过去:“正好我早上做了点,你带回去吃。” 她叹气道:“你爸妈跟我一辈的,心思是有点犟,你跟他们好好说说,别吵。” 凌麦忙不迭点头。 出了门,朱伊伊跟她一起下楼:“我电话通着,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算了,你怀孕本来就休息不好,”看着她眼底的乌青,凌麦还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睡觉还喜欢打呼噜。” 她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戳戳朱伊伊隆起的肚皮:“小宝,姨姨最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朱伊伊:“它睡得跟小猪一样。” 目送着凌麦走出小区,朱伊伊出门前带了一袋厨余垃圾,走到花坛边的垃圾箱,扔进去,扭头要回家,余光倏地瞥见一道身影。 最近都是阴天,树影婆娑,光线昏暗,朱伊伊有些看不清。 只能隐约辩清是一个身高中等的男人,短发,有些发福,身上那股黑漆漆的,在朱伊伊望过去且盯着他打量超过一秒后,他一躲,跟一根离弦之箭般销声匿迹。 她眨了下眼。 静待一会儿,朱伊伊往家走,边走边掏出手机点开大姨的微信,发了条消息过去。 [姨,林海福出来了吗?] 手机嗡嗡震动一声,前些天出了相亲宴的误会以后,朱伊伊都会在不睡觉的时间段,把手机调成震动,以免错过消息。 大姨:[出来了。] 大姨:[我今天还看见他去工地干活了。] 前一秒高高悬起的心脏,在看见后一句补充时又落回了平地。 林海福还在宣州干活,没来京城。 刚刚只是看花了眼- 最近几天,贺绅明显忙碌了起来,除了定时定点给朱伊伊发来晚安,其余的时间很少发来消息。 这天,凌晨三点,朱伊伊起夜上厕所,回来准备继续睡,突然瞥见睇见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勾来孕妇枕头垫腰,捞起手机看了眼,是贺绅发来的一句“晚安”。 朱伊伊一下子惊醒:[凌晨三点睡觉,你熬鹰吗?] 那边人似乎没想到这个点能收到她的回复,发:[在国外出差。] [刚吵醒你了?] 吵醒倒不至于,朱伊伊到了孕中期晚上都睡得不踏实。 她昨天还问过尹医生,说自己肚子不明显,体重变化不太大,到时候生产会不会体力不支,因为孕妈妈怀孕后补充营养、适当增加一些体重是必须的,这样才健康。 但尹医生说她是胎盘后壁,所以不显孕肚,不过容易压迫脊柱造成腰酸,睡觉有些不适。 她懒得打字,摁着语音条说话:“没有,月份大,睡眠质量不好。” “它闹你了?”男人嗓音低沉温柔,静谧的夜色中,听起来像睡前的安眠曲。 朱伊伊回了句“没”,接着没头没尾地道:“想听你的声音。” 很快,那边拨来一个语音电话。 她接通,把手机摆在耳边,话筒传来他的询问:“想听我说什么。” “财经新闻还是什么都随便,实在不行,你背乘法口诀。” 他沉默。 朱伊伊啧一声,催促:“快点。” 那端隐约传来一句无声叹息,她憋着笑,自己不好受,就要拉着贺绅一起出洋相。男人刻意放轻的清沉声线,这会儿认命地跟她背口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朱伊伊的身体渐渐放松,由于怀孕而负重过快的心率平和下来。 背到九乘九,贺绅顿住,听见这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声量慢慢压低,直至低不可闻:“九九八十一,还有……” “晚安,宝贝们。” 通话掐断,屏幕熄灭,房间重回一片漆黑。 无人窥见睡着的人露出一点小梨涡- 下午。 凌晨三点多醒了一回,为了睡饱,朱伊伊一觉睡到现在,还赖了会儿床,捧着手机跟凌麦聊天,问她相亲的事处理得怎么样,那边罕见地回了个笑脸,比想象中的顺利。 朱伊伊舒了口气。 走到衣柜边,伸进里面翻出几件衣服,一件加绒半身裙和红色卫衣,往身上一套,手突地硌到一块质地冷硬的东西。 从卫衣口袋里摸出来看,是一张黑色的卡。 贺安清的卡。 回宣州前那天,贺安清找上她谈条件,面对一个混迹商圈几十年的老狐狸,她怀着孕,不敢硬碰硬,只能顺势拿了张卡作为缓兵之计。回到京城后,她本以为贺安清还会找上她,并没有。 猜测是贺绅暗中派人拦住了。 贺安清是个狠角色,朱伊伊不会傻到跟她正面交锋,这张卡交给贺绅,让他去处理最为稳妥。 而她最近得花功夫盯着宣州,时时关注林海福的动静。 翻了翻掌心的黑卡,朱伊伊将它压在首饰盒最底下。 洗漱完,接着吃了饭,母女俩一起窝在沙发里。 朱女士在看电视,从回家的诱惑换成俺娘田小草,看一会儿就怒其不争,恨不得钻进去替人家骂回去。 朱伊伊默默戴上隔音耳罩,乖乖地看胎教动画。 许是气得心肝疼,朱女士关了电视,去冰箱拿出一袋茶叶,给自己泡了点,闻着清雅的茶叶香,整个人都舒坦了,重新躺回沙发里,嘬一口茶,磕一粒瓜子,惬悠悠道:“这女婿还是有点用的。” 朱伊伊正好看完胎教动画,摘掉耳罩,幽幽地看过去:“你管谁叫女婿。” 朱女士笑而不语,架着二郎腿,那姿势要多悠闲有多悠闲,看的朱伊伊莫名想犯欠。她从沙发里起身,顺走朱女士手前的一盘瓜子,端着就往自己卧室跑,欠嗖嗖地笑:“嘴巴都溃疡了,还吃。” “朱伊伊,你造反啊!” 她扒着门,略略略几声,笑嘻嘻:“没收。” 趁着朱女士骂骂咧咧地赶来前,啪一声关上门。 过了会儿,房门被敲响,朱伊伊没开,她在换内衣。 这两天她称了重,好消息是可喜可贺终于长胖了些,坏消息是胖的是胸。都说怀孕时会二次发育,之前朱伊伊还怀疑,没想到是真的,怀孕五个月以来,光是看内衣的尺寸都能察觉出胸长大了不少,上回贺绅给她买的孕妇内衣又小了。 她一边脱掉卫衣和胸衣一边回:“敲门骂我没用,瓜子是不可能让你吃的,上火。溃疡从过年到现在都没好,回头我去楼下给你带瓶桂林西瓜霜喷喷。” 又敲了敲,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稍后,门把转动。 朱伊伊反手在背后扣胸衣扣,有些紧,扣不上。 闻声,她索性停下,等朱女士进来帮她,只是等了等,人还停在门口。 不待她回头,那人往里走了一步。 周遭的环境全部静寂下去,只有这一声不紧不慢、进退有余的步伐。只走了一步,让退,可以全身而退;让进,一步就能进入她的世界。 熟悉的感觉铺面而来。 只一瞬朱伊伊就认出了是谁,她扬眉,有些意外。抓紧胸衣扣子的手顿了顿,没动身子,只转了转眼珠子。 余光闯进几天未见的身影。 这些天男人国内国外两头奔波,风尘仆仆,又多了丝沉稳内敛之外的桀骜。三十岁的男人不再是二十岁的青涩,在生意场中打磨,在生活经历中沉淀,眉骨冷沉,线条锋利,海边视频那晚过后,他身上仅剩不多的温润气质也褪得干干净净。 现在的贺绅是无拘无束的上位者。 他不再是贺安清手中的风筝,线在他手里。 朱伊伊对于他的忽然出现,自惊讶到接受只用了不到五秒,反正他总是能在各种奇怪的时间地点冒出来。准备拿起卫衣遮挡的动作倏地停顿,她背对着他,站直身子,这一刻,朱伊伊也不清楚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听见自己轻声说话:“进来。” 停顿。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 “关门。”她又说。 咔哒一声,门关了。 卧室寂静无声,朱伊伊还没转身,一双微凉的手已经伸过来,替她捏住胸衣扣子:“我来。” 她缓缓松手。 背后的男人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她松,他也跟着松,内衣一下子弹开,跟着肉弹了弹,朱伊伊小声惊呼一下,问他干什么,贺绅不答,只是用劲瘦匀亭的手指,顺着内衣下摆一点点地滑到前端,微凉的指腹摩擦到皮肤时,像是滚烫的火被冰澌澌的雪撩了下,惊起细微的战栗,她忍不住抖了抖。 将她的柔软尽数兜住,双手又沿着内衣边缘从前端滑到后面,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给她扣好内衣扣。 扣完,他碰了碰她发烫的耳尖,笑了声:“大了。” 第87章 你渴望却缺失的爱,我一一补给你。 “大你个头, ”朱伊伊撇嘴骂他,内衣一扣好, 人往前跨一步,捞过卫衣就往身上套,穿好衣服才正面看他,“我妈在家,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小心我妈揍你。” 贺绅唇角勾起的弧度淡淡的,又变回正人君子了,想起小姑娘背后被内衣勒出的红痕:“内衣小了, 一会儿给你重新买。” “改天吧,今天不想出门。” “你待在家里休息,我跟伯母一起出去。”话音将落, 客厅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声,朱女士在换衣服换鞋,站在玄关喊贺绅,让他快点,现在下午了, 一会儿菜市场要关门。 “你跟我妈出去买菜干什么?”她疑惑。 贺绅掷地有声:“伯母见我刚下飞机没吃晚饭, 留我在这, 晚上一起吃。” 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前俩月朱女士恨不得用杀猪刀伺候他, 现在都能好得一起买菜了, 朱伊伊震惊地上下扫视他:“……你什么时候跟我妈关系那么好了?” “有吗?” “有啊!”说完, 朱伊伊想起朱女士喝茶时说得那句“好女婿”, 眯了眯眼,好啊, 他还背着她拉拢她妈。 男人心海底针。 “可能伯母比较喜欢女婿。”他笑。 朱伊伊用嘴型对他说了句“狗屎才信”,见朱女士又开始敲门催了,她也不耽误,脚快地走到梳妆台前,抽出下面的一张卡,递给他:“这个给你。” 目光下移,落在掌心里薄薄的黑卡上。 贺绅一眼认出是贺安清口中的“卡”,当初,她振振有词朱伊伊图的不过是他身上的钱权,这张卡就是铁证。 他不信。 至于朱伊伊为什么接这张卡,有一万种可能,也许是不想与贺安清正面交锋而退其次拿了卡;也可能是贺安清说的话吓到了她,在他们的感情中选择退缩和自保;或者真如贺安清说得那般,她图的就是贺绅身上这些价值。 贺绅也一次没问过。 因为无论哪一种可能,于他来说都无所谓,冰雪消融还是狂风骤雨,尽头都只会是朱伊伊。 只要是她,过程不重要。 可她今天坦荡荡地把卡放入他的手心,抬眼,澄澈的双眸里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轻声细语却又坚如磐石:“你妈看起来蛮狠的,上回她找我,不敢跟她硬碰硬,就拿了张卡缓一缓。” “既然现在你回来了,这张卡就交给你处理。”她一根一根地合拢他的手指,包裹的不仅仅是张卡,还有沉甸甸的信任。 就在她要缩回手时,贺绅反手握住,指根强势地侵入,穿透,最后与她十指紧扣。 其实刚才他说谎了。 他还是希望她是第一种,诚然,她是- 喜龙菜市场是朱女士每天必去的地方,早晨五六点,那会儿菜市场刚开门不久,可以抢到最新鲜的蔬菜。到了下午,就只剩下没卖完的肉类和海鲜。 城南不比城北,菜市场的环境要差许多。 空气中漂浮着腐烂味和潮霉味,斧刀剁肉和吵架吆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几家肉摊的玻璃罩上还有苍蝇在横冲直撞。 朱女士挎着菜篮,走到常光顾的鱼摊前,老板认得她:“又买鲫鱼炖汤?” 朱女士特意挑了条大的,滑不溜秋装进袋子里,正准备掏出钱包,旁边传来手机转账成功的一声“嘀”,接着伸来一只手,拿过她手里的鱼袋和菜篮,贺绅适时出声:“伯母,我来。” 老板注意到朱女士身后站着的男人,一身深色高定西装,裤腿熨烫得无一丝褶皱,出入高层和宴会厅的皮鞋踏入污秽的水泥地,像是沙粒中的一颗黑曜石,格格不入。 上层社会的精英怎么还跑菜市场来了,老板问:“你家亲戚?有出息啊。” “不是,”朱女士大方地说,“追我家丫头的人。” 还没复合,算不得男朋友。 老板惊讶:“他追你家丫头?” 一句话断几个重音,表示深深质疑,朱女士拉下脸,捯饬手腕上的纯金手镯:“我家丫头孝顺又懂事,追她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挑来挑去都定不下来,也就这个孩子我看的入眼。” 老板悻悻地没说话。 朱女士还板着脸,走前冷哼一声:“下回不来你家买鱼了!” 站在半米之外的贺绅,注视着面前的一幕,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稍作回想,才发觉朱伊伊炸毛的模样,与面前的朱女士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弯了弯唇角。 下午的菜市场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朱女士只要了几斤排骨和平价牛肉,她拿什么,贺绅紧随其后拎什么,两人时不时就着菜品聊几句。朱女士也是个人精,她就是故意借着买菜的工夫,考察考察这位未来准女婿,她虽然文化不高,细节见人品这道理还是懂的。 一个小时过去,对贺绅甚是满意。 买完菜,又去西街购置几件孕期内衣,贺绅驱车回城南小区,车停在老地方。 两人进巷子口,路上撞见一个小丫头,朱女士忽然停了停,一指:“伊伊学煮饭的时候也就这么点大。” 贺绅循着方向望了过去。 是个不到他大腿高的小丫头,齐耳根的直顺短发,蹲在石墩旁帮她母亲摘菜。 他听朱女士说,许久以前,朱伊伊外公外婆还没去世,一家人都在宣州农村老家住。每当夏秋“双抢”之际最忙碌,日出而作日落却不能息,忙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家。那时候的朱伊伊几岁大,但特别懂事,小小年纪就自己学着做家务,自己还是个小萝卜头就去地里拔菜,劲儿没菜大,菜没拔出来自己先摔了个屁股蹲儿。 当时还没到零零年,农村家家户户都是用灶台生火煮饭。 朱伊伊小小的个头还没锅台高,就踩着个小马扎,小手抄着锅铲做菜,忙活了一个多钟头也只炒出一锅糊糊白菜,饭也夹生,吃起来像石头子。 朱女士和外公外婆从田里劳作回来,刚进家门,就看见小姑娘坐在地上哭,眼泪珠子像下雨,脸也蹭到火灰脏兮兮的。家里人着急地问怎么了,朱伊伊以为自己闯了祸,不知所措地指着糊糊菜和生米饭,说自己搞坏晚饭,浪费粮食。可那晚一家人都特高兴,外公外婆一个劲地夸朱伊伊是个做菜小能手,朱女士什么也没说,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小姑娘紧紧搂在怀里,喊她乖宝。 后来再长大些,朱伊伊在外面受了委屈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报喜不报忧。 讲到这,朱女士倏地停了话头,背过身抹掉眼泪水:“我这个人最喜欢钱,房子车子黄金越值钱的我越喜欢,你是个有钱人,我家伊伊嫁给你吃穿不愁,没走我年轻时候的老路,这点我放心。” “不过男人都是些有钱就变坏的货色,”朱女士骂起人来不嘴软,哪里最戳心窝子她就往哪里捅,“贺绅,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以后要是敢欺负我家伊伊,我肯定会找你算账!你有钱,我有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转瞬,又压低声音:“对我家伊伊好点。” 男人西装笔挺,五官清隽,语速极慢:“不会有那一天。” “我保证。”- 此刻二楼阳台,朱伊伊懒洋洋地两手托腮,无聊地看着楼下朱女士和贺绅聊天,她听不见,只能瞎猜两人说的话题主角是自己,拍了拍肚皮:“宝,你爸跟你姥好像统一战线了。” 里面的小家伙顶了顶。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眨眨眼,忽然升起一点恶趣味,“跟我站一边,还是跟他们站一边?” 默了默,不动了。 朱伊伊嘶一声,不乐意了,重重地戳了戳孕肚:“你妈问你话呢,这样吧,你要是站我这边,你就动一下,你要是站他们那边,就动两下,怎么样?”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毫无动静,小家伙是彻底不动了。 朱伊伊叹息一声,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到爆才会玩这种幼稚游戏时,肚皮轻轻地鼓了一下。 她惊喜地亮了亮眸,管它是不是巧合,满意地笑了:“乖宝贝。” 话音将落,家里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朱女士满脸喜滋滋的,在玄关换鞋,说今天低价捡漏了排骨和牛肉,省一大笔买菜钱。 贺绅后一步进屋,左手拎着菜篮,右手拎着购物袋,朱伊伊走过去,扒开一看,是几件柔软纯棉材质的孕妇内衣,她随口问:“大一码吗?” 没回应。 她奇怪地抬眸,正欲复述一遍问题,却无端撞入男人深晦的眼中。 黯淡一晃而过。 朱伊伊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贺绅已经恢复平时的疏淡脸色,仿佛刚才那瞬只是她晃眼。他解下外套搭在沙发边,将购物袋立正地放在茶几上,回她:“大两码,问过店员,说你孕晚期也能穿。” 她慢半拍地“哦”了声。 这会已是下午四点半,没过多久就到了晚饭点,朱女士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厨房剁完肉,抄起筲箕去阳台水池清洗蔬菜。 没洗两下,旁边磨磨蹭蹭地挪过来一个身影。 “妈,我帮你洗。” 朱女士斜过去一眼:“洗什么洗,去客厅坐着陪贺绅,人家是客人。” 朱伊伊幽幽道:“你下午不还喊他女婿吗?” “……” 朱女士讲不过就动手,紧赶慢赶地把朱伊伊推回客厅,以防万一她又溜进来,还特意“嗙”的一声关紧阳台门。 朱伊伊认命地找走回客厅。 狭窄逼仄的空间点着一盏白炽灯,男人就坐在沙发里,弓着背,双肘撑着膝盖,垂着头,没什么表情。见她走来,坐到身侧,也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很快收回,随意拿过茶几上的小摆件,默不作声地把玩。 朱伊伊这下是真确定他心里藏着事,蹙了蹙眉:“你怎么了,出去跟我妈买个菜还买emo了?” “没有。” “骗人,”她悄摸地问,“我妈骂你了?” 她这样跟哄小孩似的,贺绅鼻尖溢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掌心里的小摆件是个巴掌大的小红帽女孩,他点了点鼻头和嘴巴,指腹轻轻磨挲,没回答朱伊伊的问题,而是把小摆件举起来给她看,没头没尾地说:“像你。” 这是凌麦前几天逛街买的,回去的时候忘了带走,就搁在朱伊伊家了。看着小红帽的蒜头鼻和咧到耳后根的大嘴巴,她不高兴地板着小脸:“哪里像了?” “不像吗?”他笑。 朱伊伊觉得他笑得贱贱的,恼羞成怒:“一点都不像!你是不是在骂我?” 她咬牙切齿。 上一秒与她开玩笑的男人蓦地沉寂下来。 “我只是很心疼你。”他望着她说。 朱伊伊表情讷住。 贺绅没有将楼下朱女士与他说的话一一讲明,仅仅是把握得暖暖的小摆件塞入朱伊伊手心,像一股暖流,直达她心底:“朱伊伊,我用生命跟你保证,我们的孩子从它出生那刻起,我会让它无限趋近于幸福,不用小小年纪学着洗衣做饭,更不用受了委屈没地说只能自己扛。你的遗憾,它一个都不会有,好不好?” 朱伊伊细微地颤了颤睫毛,隐约猜测出贺绅回来后心情低落的原因是什么。心脏好似被一个小锤轻轻敲击,下一秒,鼻子一酸,她别开头,闷闷道:“好。” 朱伊伊小时候渴望却缺失的爱,他会一一补给她,千言万语的安慰全浓缩为一个动作,贺绅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哭,乖乖。” …… 朱女士厨艺娴熟,没多久一餐晚饭就端上了桌。 满屋香气浓郁。 买完菜回来,朱女士对贺绅的态度亲近不少,搞得跟女婿上门一样,连连夹菜给他:“伊伊说你口味清淡,这个肉丸子我特意少放盐,你尝尝?” 贺绅吃完由衷赞美:“好吃。” 朱女士一听,乐呵得眼睛弯成月牙:“那是,外面五星级酒店的师傅都不一定有我做得香。” “伯母手艺很好。” “多好?”朱女士追问。 “特别好。”他真诚。 朱女士笑得捂脸,头一回被夸得不好意思:“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实话。” 俩人一唱一和跟捧哏似的,朱伊伊没搭话,努力干饭,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碗的蛋羹。 看她鼓起来的腮帮子,贺绅抽空给她剥了点无刺的鱼肉,筷子刚收回,摆在桌面的手机突地亮起,屏幕弹出两条紧急信息。 章特助:[贺总,出事了。] 章特助:[总部那边抢了下个季度的合作商。] 执筷的指节绷起,连着手背数根青色血管,餐桌温馨的气氛骤然被打破,贺绅凝睇手机的目光冷了冷。 贺安清出手了。 第88章 涨价的辛苦费。 时瞬集团, 会议室。 事情紧急突发,半小时内, 章特助已经以总裁办名义召开高层会议,所有人一齐商讨处理方案。贺绅赶来集团,踏进会议室时,章特助和Amy刚否决了几套备用方案,听见声音,不约而同看向推门而入的男人。 贺绅言简意赅:“汇报。” 章特助疾步上前递上文件:“贺总,季度合约临时被中断,对方承诺会给双倍违约赔偿金, 但对时瞬这边影响太大,垂直链条下的相应合作项目都会受到推迟,结合各高层的意见, 一致认为极力争取继续合作较为稳妥,这是商讨出来的六套方案。” “前四套我都pass了,你看后面两个。”Amy脸色严峻。 男人翻着文件,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的簌簌声。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老板一个不高兴, 一个个全摘了乌纱帽滚蛋。 煎熬了半晌, 文件被合上, 贺绅脸色无甚变化,他不开口, 其他人依旧悬着心脏。 后面两套方案Amy扫了几眼, 除了风险较大, 方法却可行。比起集团大部门运作都受阻, 那点风险算不得什么,不过做生意嘛, 就是海上行舟,怕什么。贺家人的字典里就没有怕字,自小接受的教育也是打碎脊梁骨都不屈服认输,就在她认为贺绅会在两套方案中二选一时,男人掀开眼皮,逡巡一圈办公室的人,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启唇说了句“pass”。 还不行。 Amy和章特助对视一眼,大boss的标准果真严苛。 两人扭身,预备筹备下一场讨论会,背后响起皮鞋磕在地板的脆响,慢而沉稳,男人一锤定音的嗓音也在同一时刻飘过来:“各部门及时调整项目进度,七点之前,我要你们每个人交一份调整方案给我。完不成的,走人。” 在场人不由一惊。 这一番话的意思是,到嘴里的蛋糕被人抢了,不抢回来直接认栽? “散会。” 高层陆续离开,群英荟萃的会议室转瞬变得空荡,章特助最后一个出去,望了眼仍站在会议室里的Amy,没说什么,小心地带上了门。 “章特助说你下午三点就回了京城,怎么这个点才来公司?”Amy吐槽,“还有什么事比集团出乱子重要?” “在伊伊家吃饭。” 一句话就堵住了Amy的嘴,陪老婆孩子还有岳母大人吃饭这事,似乎也很重要。她唉一声,点了点桌面的策划案:“时间太紧张了,大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情有可原,你也不至于直接宣布各部门调整工作进度吧,那上半年大家的努力不全白费了?” 让她生气的不止这个,贺绅方才那番话摆明了对这次合作被抢的事不予追究,这也太窝囊了吧。之前的每次商战,他哪回不是釜底抽薪,无任何顾忌。 凭什么这次对手是贺氏集团,是贺安清,他就忍气吞声。 贺绅站在落地窗前,透过天台,望向远处星罗棋布的高楼:“她要抢,那就给她。” “你疯了?你之前对抗贺安清的气势呢,她这才刚出手,你就认输了?”她气得讲粤语骂他是衰仔。 贺绅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痴线。 说她是二百五。 Amy胸口不断起伏,扭头就走,啪地一声甩上门,暗暗发誓要去朱伊伊那里告状。 气死她啦啊啊啊- 朱伊伊收到Amy消息是在两天后。 阴雨蒙蒙后京城迎来一波温度回暖,今天气温有14℃,橘红色的太阳光钻进阳台,晒在客厅的地板上。 忽然“啪嗒”一声砸落了块麻将。 朱伊伊稍微弯腰,捞起那块麻将,推出去:“八万。” “胡!”朱女士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一副好牌,今天朱伊伊醒得早,母女俩闲着没事,喊了陈婶跟翠姨来家里搓麻将。上午十点多到现在,她赢了不下□□局,把把自摸,手气好得能去买彩票。 翠姨吐出瓜子皮:“又胡了?” 陈婶啧一声,抱怨自己手气臭:“倒霉催的,输掉一百多块了。” 几个年纪大的长辈你一嘴我一嘴,朱伊伊不参与,她是佛系打麻将,能赢就赢,不赢拉倒,主打一个陪伴。麻将桌在洗牌,她无聊地支着下巴发呆,余光滑过一抹亮色,转着眼珠睇过去,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个有段日子没联系的聊天框。 Amy:[你老公骂我。] Amy:[你管不管?] 朱伊伊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 那边当即甩来几个“怒气冲天”和“崩溃大哭”的表情包。 再是一通电话拨过来。 麻将桌面升起码好的麻将,陈婶和翠姨作为上家已经摸了牌,就等着朱伊伊,她扬了扬手机,示意自己有个电话要接,快步地去了阳台,关好门,接通:“喂。” “朱朱,贺绅太过分了。”Amy一字一顿地控诉。 “发生什么事了?” “时瞬的季度合作被抢了,对面赔偿违约金也无济于事,时瞬不缺资金,怕的是相关的业务会被打乱进程,亏损不可计量。集团高层都商议怎么把合作抢回来,贺绅这个负责人倒好,说抢了就抢了,毫无作为,他是疯了还是没吃药?”那天从会议室离开后,Amy本以为贺绅只是一时措手不及说的糊涂话,谁知道两天过去了,一手忙集团内部调整项目进程,合作被抢的事不闻不问,真就打算这么放过,Amy这才气得找人发泄。 时瞬在京城地位举足轻重,别家公司上赶着攀关系,谁家傻到公然做出抢生意树敌的事。 还有贺绅的做法,这完全不符合他的处事原则。 朱伊伊疑虑:“哪家公司?” 话筒来传来Amy更恼怒的声音,说出名称的几个字时恨不得咬碎嚼烂:“贺氏集团。” “总部为什么这么做?” 时瞬集团归属于纽约总部的贺氏集团,这算什么,虎毒食子还是一家人内斗。 Amy噎住片刻,不可置信反问:“时瞬集团独立的事,贺绅没跟你说吗?” 空气静默,朱伊伊一下子哑了声。 手机对面的Amy终于意识到什么,捂住嘴。贺绅没说肯定是觉得时机未到,她倒好,提前说漏了,支支吾吾半天找不到借口圆谎,唉一声,和盘托出:“上回月离港举行晚宴,逼着贺绅在宴席上接受联姻,他不干,贺安清哪那么好说话,逼着他在你和贺家之间做选择,贺绅把时瞬集团从总部独立分离出来,然后……” 停顿。 “他选了你。” 朱伊伊脑袋在刹那间按下暂停键,眼前不受控地闪现那晚视频中的狂风巨浪,海在嘶吼,浪拍打礁石,贺绅孤身坐在灯塔下,在那样一种众人欢独他悲的情境下,黑暗近乎要将他吞噬,可再孤立无援,男人也只是隔着屏幕对她说一句:朱伊伊,我只有你了。 这一刻,朱伊伊心里也在席卷一场暴风雨,胸腔最深处像被寥寥数字狠狠撞了下。 这段时间贺绅的忙碌和瘦削有了合理解释。 原来,原来。 一通电话结束,朱伊伊还捧着手机在阳台出神。 陈婶和翠姨看到了午饭点都回家做饭了,朱女士也收拾收拾洗菜,来阳台拿晾干的围裙,看着傻站的朱伊伊问:“发什么呆?” 她沉默地摆摆头。 “菠菜炖豆腐吃不吃,再加点前两天剩下的肉丸子,”朱女士边系围裙边念叨,“你多吃点肉补充营养,怀孕不能瘦。” 朱伊伊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往客厅走,朱女士跟在她后面,唠嗑似的随口道一句:“贺绅跟我上回看见的时候比起来,也瘦了不少,一看就是只知道工作不记得吃饭。” 她步履就这么驻足。 “妈。” “什么?” “你中午多做一份吧,”朱伊伊低睫望着脚尖,“我送一份去公司给贺绅吃。”- 吃完午饭,朱伊伊拎着朱女士装好的饭盒出了门,到了巷子口,约好的出租车已经在等着,朱伊伊上去后坐稳,车缓速开向通往城北的马路。 一段车程过后,到达时瞬集团,车停在路边。 朱伊伊扶着车门下去,食盒挎在腕肘间,快要进集团大厅时,抓紧身上的中长款黑色风衣,尽量低调地通行。没料到才通过旋转玻璃门,远处的两三个保安眼尖地发现了她,个个笑着迎上来。 “朱小姐。” “贺太太。” “您来了。” 一人一个称呼,弄得朱伊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疾步进了电梯。 与此同时,公司大厅外走近一道身影,隔着玻璃门探头探脑,口鼻呼出的混浊气息模糊视线,他不耐烦地抬手一抹,留下脏水泥的痕迹,鬼鬼祟祟的样子很快引来保安的注意。 瘦高个保安瞪了两眼,作势要走过来赶人。 林海福吓得脸色一白,悻悻地用手势示意自己马上离开,临了,不死心地回头:“兄弟,刚进去那女的是谁啊,那么大架子。” “你管得着吗?” 保安嫌恶地看他狼狈穷酸样,赶人:“走走走,什么身份还敢打听咱们总裁夫人。” 总裁夫人。 林海福像根木头般呆滞地杵在门口,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那四个字,贫瘠苍白的眼界和见识让他想了好了一会儿,才明白总裁夫人这四个字代表什么。 就像他水泥厂的老板娘。 他抬头,双目圆睁地仰望这座气势恢宏的高楼大厦,全是那个有钱男人的。 而那个有钱男人,是她女儿的。 林海福突地猖狂大笑,激动地拍着大腿,干涸的水泥块掉落一地。 他在保安凶狠骂声中将每一片水泥捡回自己兜里,脸上满是疯狂的笑意,仿佛他捡的不是水泥,是遍地黄金。 …… 正值午饭后,不少员工还在餐厅没回来。 朱伊伊特意挑的这个时间段,除了门口几个保安,一路直达总裁办也没碰见人。敲了几下门没回应,她握住门柄,推开一点缝隙,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办公桌。 没人。 走进来,把饭盒搁在桌上,逡巡一周也没见着贺绅的影子。 只有休息室若有似无地传来淅沥水声。 她朝休息室走,抻着脖子往向浴室的方向,忽然门咔哒一声打开,只用浴巾围住下半身的男人恰时走出来,清澈的水珠自皮肤滚落,最后没入裤腰,如有所感般,他顿了顿,抬眼,霎时四目相对。 空气有一秒的凝结。 朱伊伊怔愣过后脸倏地一热,慌忙背过身,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妈让我来给你送饭,我敲门你没应,就走进来看看,不知道你在洗澡。” 贺绅丝毫不在意她的“冒犯”,围着浴巾靠近:“回头替我谢谢伯母,你吃了吗?” “吃了。” “都有些什么菜?” “菠菜豆腐,小炒牛肉,酸辣土豆丝,”她停了停,“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 “没外人,我不介意。”他道。 朱伊伊被他身上的沐浴露香熏得脑袋晕乎乎的,隐隐感觉体内的孕激素又开始作乱,她咬牙:“我、介、意。” 洗过澡后的身体还散发着水汽,留有余温,他有意无意地贴着她,唇捱着朱伊伊的耳根:“我发现了一件事,分手之后,你脸皮都变薄了。” 之前恋爱时她很主动,现在,主动方倒是换成了他。 朱伊伊皮笑肉不笑:“你怎么不说是你脸皮变厚了?” “……” 聊了几句,贺绅被赶去换衣服,朱伊伊跟着去了休息室,她吃完饭后不久,胃部消化,人忍不住犯困。看到休息室整洁宽敞的大床,一句话没说就躺了上去,三两下脱掉外套和裤子,蹬掉鞋子,往被褥里钻,一扭头,对上略显错愕的男人,她凶:“看我干什么?” 小姑娘娴熟钻被的动作像个蚕蛹,贺绅勾了勾唇:“没什么,你睡吧。” “你吃完别喊我,”朱伊伊困倦不已,拿过一个枕头放在肚子下垫着,“我要午睡。” “好。” 朱伊伊困得眼皮都黏在了一起,说完,很快陷入沉睡。 再有意识时是肚子里的小家伙踹了她一下,力气稍重,她直接惊醒,皱着小脸,伸手要去安抚。 另一只手先穿过棉被轻轻搭在孕肚上。 残留的睡意立时跑光,朱伊伊彻底苏醒,略微动了下腰身,察觉背后贴着一个宽热胸膛。 贺绅在抱着她睡觉。 又偷偷爬床! 准备怼人的胳膊肘都抬起来了,可当男人均匀的呼吸扑在后颈时,联想到他这些他的疲倦和忙碌,朱伊伊又停住。就这么一动未动地睁眼发了会儿呆,身后的男人动了下,更紧地贴了上来,睡醒后的嗓音留有沉意:“醒了?” “……嗯。” “它把你踢醒的,”不等她的回答,贺绅一下又一下地给她摸肚子,胎动有些频繁,他教训似的轻拍了下,“安静点。” 朱伊伊嗫嚅道:“别摸了。” 她挣扎着要起床,肚子下的枕头倏地被抽开,取而代之是男人毫无阻隔的环抱。虽然嘴上没说,但朱伊伊挺享受贺绅给她摸孕肚,这样能减少胎动,她也能安稳睡觉,现在却推拒,以为她是孕反不舒服,贺绅撑着床垫,支起上身,掀开被褥,观察几眼她的孕肚,又看回她微红的小脸,稍一思忖就明白。 “懂了。”他笑。 朱伊伊看他那笑就觉得不老实。 “伊伊,”他忽地转了话锋,“商量个事。” “什、什么?”她将信将疑。 “涨涨价。” “?” 贺绅悬空在上方,手还搭在她肚子上:“2分太少了,一次辛苦费涨到4分。” 脸色升温,朱伊伊忍不住蜷起双膝,拖着笨重的腰身要逃离:“耍流氓还跟我谈条件,除了你也没谁了,果然吸血是资本家的本性。” “我想你了。”他骤然地道出一句情话。 朱伊伊动作慢了几瞬,就在这点空隙里,男人像是抓到了争取的余地,双臂环上去,手试探地移了移,见她没有抵抗的意思,更大胆地挑开,抹了抹。 怀中人在微微发抖,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两个字。 湿了。 “是激素,不关我的事。”她犟嘴。 水是自己流出来的,确实不关她的事,贺绅一副朱伊伊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一边回应她,一边伸手拉开床头柜,取出几盒小东西。方才为了睡觉,没点灯,窗帘也拉得一丝缝隙没留,整个空间都黑漆漆的,看不清他拿的是什么。 只能听见塑料被撕开的声音。 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浅浅的果香味。 朱伊伊皱了皱眉,视线受阻,心跳得更快,她紧张地揪住衣摆,意志和身体的本能反应在疯狂拉扯,犹豫了半分钟,她还是决定想逃。一只脚都要迈下床了,又被他抓回来,正好合他的意,顺势捞到臂弯上勾着。这下是真的城门敞开,抵不住敌军侵袭。 衣服被褪下,叠好,放至一边,在这档子事上,贺绅出奇的仪式感十足。随着那股果香味愈发浓郁,朱伊伊噎了噎:“什么东西?” “套。” 她没听懂。 贺绅把三盒指-套一一摆开,螺纹、凸点、超薄,最后选了螺纹款。他一边慢悠悠地戴上修长的指节,一边淡淡说:“指-套。” “给你玩的。” 过度紧张致使口水加速分泌,朱伊伊喉咙小幅度地吞咽了一下,准备咽第二次口水时,男人故意使坏,来了个猝不及防,冰凉的润滑剂混着人体36℃的恒温,奇异的、熟悉的舒适。 贺绅盯着她看,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她从脸红变为隐忍。 在最后关头,他俯下身,亲了一口她的唇,将朱伊伊拼命忍住的细微声音收入耳廓,再低笑着肯定:“很好听。” 第89章 “……我想你了,贺绅。” 之前几次都是用小鲸鱼和小海豚, 只有这次贺绅是自己来,还用了准备许久的东西, 一看就是贼心已久。朱伊伊起初的羞耻心和推拒,在十分钟后就妥协了,意志沦丧,任由自己沉沦。 半小时过去,在第四次结束。 贺绅擦干净手,背靠着床头,将细汗淋漓的小姑娘搂在怀里。孕妈妈不能太过兴奋,不然会抽搐, 他重新抽了五六张纸巾帮朱伊伊擦干净,扔掉纸团,掌心放在被褥里捂得温热, 再贴在她孕肚上轻轻抚了抚:“放平呼吸,减慢呼吸频率。” 朱伊伊无力地阖眼,缓了缓,绷直的躯体渐渐放松:“什么时候买的?” 她指的是那几盒套。 “买小鲸鱼那天。” 原来是那么久以前。 朱伊伊费劲地掀开一丝眼缝,眼角湿淋淋地泛着红, 嗔他一记:“就知道你死性不改, 到了床上原形毕露。” 典型的过河拆桥, 贺绅挑了挑眉:“你没爽?” 他又悄悄与她耳语了一句话。 性-爱时说dirty talk是免不了的,用来调情很奏效, 个别词语特别有感觉。但一旦过了那种时机, 他再说, 朱伊伊就容易恼了, 狠狠捶他一下,背过身, 不理人了。 登顶四回的身体又觉疲倦,前不久睡饱的午觉直接清零,朱伊伊脑袋一偏,重新睡了过去。 贺绅没再吵她,穿好衣服出去工作。 一直等到下午六点半,时瞬集团下班的时间,贺绅暂时搁置公务,走进休息室,唤醒睡得差不多的朱伊伊,帮她穿好衣服鞋子:“六点半了,送你回家。” 朱伊伊点点头。 中午朱伊伊来时是饭点,人都在餐厅,此刻却正值下班高峰期,人来人往。几乎是在她与贺绅走出总裁办的刹那,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凝缩成一道,眨眼间全部锁定在她身上,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睇得人不知所措。 她不禁一顿,原本与贺绅只隔着半寸的距离,也被她悄无声息地拉大。 细微的动作在男人眼里无限放大,贺绅面无波澜,却在下一步跨出去时,伸手,绕过朱伊伊纤细的手腕,十指紧扣,亲密非常。他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并肩而行,让所有人看着他们多般配。 “怕吗?”他问。 两人往高层专梯走,就在踏进电梯的前一刻,被贺绅牵住的那只手挣脱了下,他微微松开,那只手立马抽回。男人眸中划过一抹失落,扑空的手掌像胸腔深处的心脏,空落落的,可很快,一只手再次攀了上来,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这次换成朱伊伊主动牵住他。 “不怕。”她回。 贺绅率先走进电梯,摁了地下停车场的按键,朱伊伊进来后站在他身侧,在电梯门关紧之前,忽然抬眸望向外面,对或熟悉或陌生的员工笑了一下,露出小梨涡:“下班啦,拜拜。”- 接下来几天,朱伊伊每天中午都会送饭去时瞬集团,贺绅派来专车接送。有时候是煲汤,有时候饭菜,她会跟贺绅一起吃,吃完犯困就去休息室午睡,醒来后就在总裁办待着,贺绅工作,朱伊伊坐在沙发里看胎教动画,闲的无聊还能下去宣传策划部串个门,跟Amy和凌麦聊个几分钟的天。 这天下午。 在上次季度合作被抢之后,海市的一个项目又突然出了问题,贺绅临时决定去海市出差,预计三四天才回来。章特助订了傍晚五点的航班,在三点的时候,贺绅派司机将朱伊伊送回家。 地下停车场内,分别停着两辆车,一辆开回城南,另一辆即将驰往京城国际机场。 朱伊伊坐在车内,等贺绅给她一点点系好孕妇安全带后,倏地拉住他的袖口,他从车厢内离开的动作停下:“怎么了?” 没怎么。 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朱伊伊眸中露出一丝茫然,说不上来是孕激素作用,还是因为突然分开而不开心,紧抿着唇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看得人心里发软。贺绅摸了摸她的小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别胡思乱想,乖乖等我回来,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伊伊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将人往下拉了拉,在他错愕的注视下,给他重新系了个温莎结:“等你回来,给你加4分。” 前天辛苦费涨价到4分,他现在已经46,再加4分,就是50。 离及格线指日可待。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 “为什么?”他扬眉问。 “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好。” …… 将朱伊伊平安送到城南,司机与她道别。 京城温暖回暖后,天也黑得晚,三点多的太阳金灿灿的,朱伊伊走回小区的路上,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掏出手机,还没摁亮屏幕,巷口骤地传来几声剧烈犬吠,汪汪汪的一声高过一声,吓她一跳。 转头,望了过去。 一个鬼都没。 怀孕后心脏负荷过大,一点动静都能心速飙升,朱伊伊拍拍胸脯,低头,看微信,是大姨发来的几条消息。 点开,扑通乱撞的心跳停了半拍。 大姨:[你大姨夫刚去工地说没见到林海福。] 大姨:[工友们说他好些天没去上班了,不知道去了哪。] 大姨:[伊伊,他身上背着赌债,又是个地痞流氓样,你跟你妈在京城当心点。] 寥寥几句话朱伊伊却盯着看了许久,久到眼眶充血发涩。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动作迟钝地收起手机,脑子里的神经却活跃地一突一跳,思考着接下来去哪打听林海福的动静。 不,不用打听。 只要他不来京城,不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就行,至于他是死是活,缺胳膊少腿还是进局子蹲牢狱,都无所谓。 朱伊伊闭了闭眼,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正抬脚欲上楼,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伊伊。” 沧桑又浑厚的男人声音。 不到一秒她就认出来是谁。 大脑宕机,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朱伊伊久久未转身,双目无光地盯着掉在地上的手机,想捡,却因为鼓起来的孕肚而无法动作。只能呆站着,眼睁睁地看着一身污垢、满脸蜡黄的林海福走近,捡起她的手机,在手里捣鼓两下念叨是个贵牌子,然后笑着递过来,用父亲的慈祥嗓音喊她:“伊伊。” 恶心感爬满全身。 朱伊伊抢过手机,避如蛇蝎般后退几步,不动声色地拢紧外套遮住孕肚:“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上回宣州的事是个误会,我一直都想跟你们母女道歉,所以找到京城来看看你们。”林海福挤了挤眼睛,有两滴泪从布满褶皱的脸上滑落,情真意切。 “不需要你假仁假义。几十年过去了,你不是有老婆有儿子吗,现在来缠着我们干什么?” “爸爸是觉得亏欠你。” “你才不是我爸爸!”朱伊伊柔和的声线陡然变得尖锐刺耳,过激的情绪波及肚子里的小宝,一跳一跳地动弹,她深吸一口气,“林海福,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抛弃我妈抛弃我,转头娶了别人,让我妈背了十几年的小三骂名,我也被人说是野种,那个时候你跑哪去了?” 林海福丧着脸哭:“那时候我做生意亏本,欠了钱,走投无路才娶别的女人……” “伊伊,爸爸还是很想你和你妈的。” 这个男人就是自私自利,狼心狗肺,他的话朱伊伊半个字都不信。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她转身就要走。 林海福却抻开双手,又哭又求地拦着:“伊伊啊,怎么说我都是你老子,女儿养爸爸天经地义。你看你现在过得那么好,还跟了个有钱男人,我不贪心,你只有拨十四万给我养老就够了。” 朱伊伊捕捉到个中字眼:“你跟踪我?” “我是天天看你往那座大楼里跑,里面的大老板是你男人吧?他有钱,十几万不算什么的。” 大姨发来的消息历历在目,林海福酗酒赌博,身上背着债,什么悔过道歉都是幌子,追来京城就是为了讹钱。人气急时反倒冷静下来,她面无表情:“想我给钱帮你还债?给你养老?” 他咧开嘴。 “做梦。” 林海福僵了僵,随后,又听到朱伊伊一字一顿冷着声说:“林海福,如果可以,我第一个把你送进监狱蹲到死。” “我的钱,你一分都别想。” 没想到外表软和的女儿能说出这么一番绝情狠话,林海福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摆出长辈的架子,“朱伊伊,你是我的种,女儿养老子天经地义,十四万一个子儿不能少……”反正他是地皮无赖,做事不讲究道不道德,软的不行来硬的,“不然我就在你家小区、到你男人公司楼下闹事,派出所抓我无所谓,放出来我接着去闹,闹到你给钱为止!” “你有本事就去闹。” 在京城,朱伊伊不信林海福还能翻天,不过是个病老虎逞威风。 “好,好——”林海福要不到钱,也恼了,暴露青面獠牙的真面目,像个恶鬼,“你给我等着。” 他扭头往小区外走。 林海福欠了十几万的债,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也不争气地欠高利贷,在他走投无路时撞见朱伊伊,简直是老天赐给他的福报。这么一颗摇钱树,他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这回来京城,他做足了准备,就算是躺几个月公园长椅他也得要到钱。 出了巷口,又碰见亮着獠牙的恶犬,俯前肢,弓后腰,一副攻击姿势。林海福啐了一口,上去就是一脚,大黄狗被踹的奄奄一息,他泄了那阵邪火才继续往外走。 林海福抽着烟,计算着今晚睡哪块。 忽然,眼前停下一辆长车,他不认得什么牌子,不过光是看看就知道很贵。 车门缓缓打开。 里边端坐着一个姿态优雅的女人,衣着华贵,转头淡淡看向他。 “林海福,”她说,“朱伊伊的父亲。” 林海福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看得出来上了年纪,但那皮肤雪白又紧致。听见女人喊他名,又喊朱伊伊名,有些懵,不过见女人有钱有势的架势,立马摆出谄媚地笑:“我是林海福,朱伊伊的爸。” 贺安清:“你欠了赌债,十四万。” 他一愣。 “我可以帮你还,还能还清你儿子的高利贷,给你们父子配置几套房产,宣州、京城还是其他地方都可以。” 林海福眼睛亮了。 “不过我有条件,”贺安清坐回身子,“上车,我们谈谈合作。”- 另一边,朱伊伊回了家。 开锁进门的时候,朱女士在阳台洗衣服,两手拧干,支着晾衣杆晒好,毛绒绒的布料挂上去“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珠,听见开门声瞄过去一眼:“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四点没到呢。” “饿不饿,”她笑,“妈给你煮点肉丝面?” 狭小的阳台照进一缕橘黄色的太阳光,朱女士站在那,染黑的头发里露出的几根白色,长出皱纹的眼角笑弯成月牙。头顶上方晾着小孩子的连体睡衣,是上次贺绅送的垂耳兔款,两条长长的柔软耳朵拖到背后,他说,他们的小宝贝裹在里面,一定很暖。 朱伊伊站在玄关,包没放,鞋也没换,就这么痴痴地望着。 她的母亲过得很幸福。 她的孩子很快就会出生。 她结识了很多朋友。 还有贺绅,她的恋人,他已经一点点地改掉自己在感情中的坏毛病,学会爱,学会坦诚,努力把一颗真心捧给她看。他们在慢慢修复,不久的将来,也许会步入婚姻的殿堂。 她的生活一步步地走向温馨圆满。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年少时的遭遇与恐惧早就化为泡影,再也伤害不了她,谁都不能破坏她已有的平静生活。 林海福也不能,他不过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无权无势,无异于一只嘴里会放狠话的纸老虎,没什么威胁的。 朱伊伊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闭了闭眼,长长地喘一口气,在朱女士皱眉快要察觉出她不对劲时,朱伊伊勉强扯了扯唇角:“不用了妈,我不饿,在贺绅办公室吃完没多久。他今天出差去海市了,提前送我回家。” “又出差啊,真忙。” “忙完这一阵就好了。”她轻声道。 是劝慰,也是祈祷- 如朱伊伊想的那般,林海福就是个病老虎,只会嘴上耍威风。 那天在楼下撞见以后,不知是怕她真报警又把他关进拘留所,还是别的原因,林海福没再来找过她。他人不知道躲在哪里猫着,只敢用手机给她发信息,一天发个好几条。 前天。 [伊伊,我总归是你爸爸。] [我欠债是为了做生意,没想到亏了本,债主前天还放话说我三月末必须把钱给还了,不然就砍手砍脚,我就这一条命。] [那十四万就当我先借你的,行吗?] 昨天。 [当年的事都是误会,我迫不得已,你找个机会让我跟你妈好好谈一次,把所有的误会都澄清,行吗?] [爸爸总是想着以后再见到你,一定给你攒大批嫁妆。] [伊伊,我真的没办法了。] 朱伊伊刚开始还会回复他一个“滚”字。 可看着林海福装模作样地扮演好父亲的角色,一口一个爸爸,她厌恶至极,直接拉黑。 他换一个号码,她拉黑一个,眼不见为净。 今天不知是换的第几个号码,又开始字字泣血地卖惨,变本加厉地由几句话演变为长篇大论。 也不晓得他没念过书上哪认识这么多字。 朱伊伊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实在忍不住了,趁着朱女士吃完晚饭下楼散步的间隙,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那边刚接通她就耐不住骂:“林海福,你是不是有病?” “伊伊。” “别喊我的名字!” “爸爸想你们……”他又是那副可怜样。 “电话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装什么可怜老好人?”朱伊伊气极反笑,搞不懂他突然装可怜是想干什么,一身好脾气全消耗了个精光,“不要再给我发信息,也别打扰我跟我妈的生活,你是死是活欠多少债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吗——”她声音陡然阴沉下来。 这一刻,几十年受的委屈、愤怒、怨恨全部化为一棵嗜血藤蔓,从心底深处生长出来:“比起你活着,我更想你死。” 嘴里说着最恶毒的诅咒,可眼圈还是悄悄红了。 “林海福,这一切都是你活该,不要逼我请律师告你。” 电话掐断。 卧室里静悄悄的,朱伊伊眼神虚焦,握着手机发呆,直到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鼓了一下,小小软软的力道,好像在哄她不要生气。 凝滞的气氛倏地柔和下来。 朱伊伊绷直的嘴角弯了弯,拍拍肚皮,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走到床边,拿过只有10%电量的平板,插上数据线充电,她今晚还没看胎教动画,屏幕亮起的那瞬间,同步登录的微信也弹出一个对话框。 是贺绅发来的。 [图片] [朋友家的小外甥女,她睡的小床喜欢吗?喜欢的话我派人去订制一张。] 朱伊伊点开图片,是一张手工定制的宝宝床,小婴儿安详地睡在小床里,肉乎乎的小手搭在枕头边,皮肤白嫩得像块奶糕。照片是别人拍的,一群人围在宝宝床边傻笑,只有贺绅站在角落位置,只露出半张脸,他没看镜头,而是看向小床里的孩子,冷淡的五官在此刻格外柔和,仿佛在透过婴儿看小宝。 缺了一块的心脏好像被什么填满。 暖暖的,热热的。 朱伊伊捧着平板,手指悬空在语音键上,摁住,等提示录音时,嗫嚅双唇地轻语:“……我想你了,贺绅。” 语速温吞,听起来像告白。 男人却转瞬察觉她的情绪,几秒后也回了条语音,温柔耐心地问:“是发生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吗?” “就是想你了。”她咕哝。 “嗯,宝贝想我,”他笑,“那我现在回去陪你?” 第90章 “我家伊伊受委屈了,老公抱抱。” 听见男人因为她一句话就说要回来, 朱伊伊从酸胀又感动的情绪里骤然清醒,一慌, 连忙用语音拒绝:“不用不用。” 贺绅没回。 拨了个语音电话过来,等朱伊伊接起,他笑着问:“不是说想我?” 他还准备充足地将她语音转文字,截图后发了过来。 让她好好看看“证据”。 “……” 朱伊伊脸热了热,有些懊恼自己冲动之下说出这么两句话,现在好了,让他抓住小辫子可劲儿借题发挥。她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心底一座名为“坦诚”的天秤在倾倒, 在歪斜,就在朱伊伊准备把这几天林海福骚扰她的事情跟贺绅告状时,那边传来一声轰响。 砰, 门重重撞到墙壁又反弹,再是皮鞋踩着地板飞快赶来,紧接着是章特助略显着急的汇报声:“贺总,谈判开始了。” “知道了。” “贺总,”章特助为难道, “对面说让时瞬让利两个百分点。” 话筒里忽然一片死寂。 朱伊伊做过财务报表, 懂得让利两个百分点意味着什么, 时瞬都是大项目,巨额利润, 这跟抢劫无异。 看来海市的麻烦有些棘手。 她抿抿唇:“你快去吧, 挂了。” “等等, ”贺绅温敦的声线传来, “你还没说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他察觉到了。 即使她仅仅只说了一句“想他”。 朱伊伊一直紧提的心情缓和下来:“事情有些复杂,等你谈判完给我回个电话, 慢慢聊。” 贺绅不知道林海福的存在,之前在宣州出差时还因为她的避而不答,感到介意和不满。 等他回电,她会把一切告诉他。 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下去,那就要学会一起面对。 “好,等我。”贺绅似乎很满意她这句承诺,语气都露出一丝悦意,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老婆”。 朱伊伊要挂断的手一顿,脸发烧:“你喊谁老婆呢,没脸没皮。” 她红着脸挂了。 只是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五六个小时。 这次麻烦是关于产品营销,对家公司在海市地位不容小觑,能使唤得动这种公司与时瞬叫板,背后推手只可能是贺安清。有人唆使,一场谈判下来对面死咬不放,进展停滞不前。 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夜色浓郁,对面代表人哈欠连天,眼圈熬得通红,见贺绅与身后的时瞬团队依旧脸色严肃、严阵以待的架势,有些担忧抗不住,单方面叫停谈判。 “时间有些晚了,要不明天继续?”那人并非真心要与时瞬为敌,言语中都在打太极。 章特助停止记录,看向贺绅,询问他的意见。 男人自坐在会议室后就很少说话,深邃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室内的每一个人,在漫不经心地落回对面代表人身上:“好。” 像是在透过他与背后的贺安清说话,她要出手,那他奉陪到底。 那人脸色一僵,悻悻地低头。 贺绅起身,率先走了出去。 章特助挥手示意其他几个秘书整理文件,自己跟了上去,低声问:“贺总,对面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谈判,反而像是为了什么事情拖延时间,我们还要跟他们耗下去吗?” 这一点贺绅从谈判时就注意到了:“不。” 随便找个人陪他过家家一样地谈判,不是贺安清耍出来的小儿科手段,恰恰说明她真正的目标不在这。 不知怎地,贺绅想起了不久前朱伊伊的那条语音。 短短几个字却透出一丝委屈和无措。 “我回京城,你在这边跟他们周旋。” 章特助应了声“是”。 “还有——”他停下,见贺绅眼神柔和下来,嗓音温醇地交代,“去定制两张婴儿床,蓝色和粉色各一张。” 章特助暗自啧叹,有了老婆孩子就是不一样,以前只会签字出差开会的工作狂,现在走哪都惦念着家里。 羡慕得他都心猿意马了- 昨天与林海福那一通电话对峙,朱伊伊情绪起伏过大,一晚上胎动了好几次,睡得不安稳。早上七点多又被肚子里的小宝动醒了,上了一趟厕所后,彻底没了睡意,认命地撑着床垫坐起来,左手抚着孕肚,右手摸索枕头下的手机。 一夜过去,手机只剩下微末电量。 微信有两条消息,都是贺绅在凌晨三点多发来的。 [刚结束。] [晚安,明天等你睡醒再说。] 朱伊伊昨晚破例等到十点半,结果一直未等来贺绅电话,猜出他还在忙,就去睡了。 没料到他竟然忙到三点。 这会儿八点不到,他应该还在补觉。 朱伊伊没打扰他休息,手机留在卧室充电,吃完朱女士下的一碗肉丝面后,拎着厨房的垃圾下楼,顺便去小卖部买点纸巾。 怀孕后她许久没起早,都快忘了清晨的样子,走在路上,呼吸一口清新空气,肺部都爽快不少。 买完纸巾和一瓶镇江香醋,朱伊伊掏出口袋里的五十块现金结账,老板笑着说很少见年轻人不扫码付款的,她笑嘻嘻地回手机没带。 等老板找零的过程中,碰见了一个熟人,叫袁湘宁,就住在朱伊伊家隔壁,是阿婆的孙女。她在城南一家报社当文编和记者,日常就是拟拟新闻稿,搞新闻的注重实效性,什么时候有新闻什么时候就上班,作息颠倒,今天她难得起早,来小卖部买两袋面包填肚子。 “小袁。” “伊伊姐,你不是休假了吗,怎么还起这么早?” “今天睡不着,出来转转,你呢?” “唉,上班喽。” 袁湘宁撕开面包咬一口:“我昨天本来就倒的夜班,新闻稿写到早上六点,刚睡下,主编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今早京城本地爆出了一个实时热点,让我去附近走访。” “什么热点?”朱伊伊接过老板找的零钱,想了想,“不会是前天那个酗酒父亲殴打女儿的社会新闻吧?” “那个热度早下去了,今早这个才叫引发众怒,发出来不到半小时热度就破千了。”她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才建立几天的公众号,账号内只有这一则帖子,但因为热度高,关注人数已经大几百了,“就这个,女儿勾搭上京城本地富豪,一跃成为有钱人就拒绝赡养父亲,还说要报警抓他,搞死他。” 朱伊伊蹙了下眉额。 她狐疑地凑过脑袋去看。 公众号名字叫“说点真事儿”。 帖子标题是“势力女攀上京城富豪后抛弃父亲,还扬言要弄死他”,词汇偏激,指向性强,信息浓缩度高,一看就是专业新闻写手拟的,抓人眼球。 贴子内容主要是父亲单一视角叙述,讲自己一路艰辛来到京城投靠女儿,却被女儿无情抛弃,不仅不赡养自己,就连向她借钱也一分不给,还扬言要报警请律师让他吃牢饭,更令人痛心愤怒的是这位父亲借钱是为了还债,而欠债是因为给女儿攒嫁妆,做生意不小心亏本…… 全贴长篇大论,字字诛心。 为了证明帖子内容全部属实,还放了短信、通话内容、录音各种证据,起初摇摆不定的网友此时全部一边倒,在网上口诛笔伐,誓要为这个可怜的父亲讨回公道! 【不敢置信,这真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不能称作人了吧,畜生都比她好】 【凭我看人的经验,这女的连亲生父亲都敢抛弃,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干净人,攀上富豪肯定也是卖-肉呗。】 【有钱人都是包养,没准还是小三小四小五呢哈哈哈哈】 【好恶……】 【只有我一个人好奇富豪到底是谁吗?】 【+1,我也好奇】 【京城能有几个富豪,说得上姓氏的不就那几个。】 【圈内的姐妹告诉我这富豪是谁了,而且早就有风声传出来,悄悄提示一个姓——H】 【我靠,我秒get】 发帖人故意马赛克了名字,录音也调了音频,在帖子末尾放话,傍晚前公开所有人的信息。 有急性子的网友在下面顶帖,问能不能现在就公布。 袁湘宁:“这个发帖人很会利用舆论,全篇下来一个身份信息的点都没透露出来,让网友自己猜,舆论效应发挥到最大,以我的经验,这个人肯定是个专业狗仔。” 朱伊伊大脑宕机,五官丧失感知能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些锋利钢刀般的文字在脑海里不停回想。垂在裤缝边的手指死死攥住,回帖内容没翻到底,她已不敢再看,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寒意袭来。 再看不出来贴内忘恩负义的女儿、可怜悲惨父亲是谁,那她就是白痴。 怪不得这些天林海福在短信和电话里卖惨,原来是跟她玩这一手。 他无权无势,又不识字,上哪去找这么专业的狗仔团队。 背后肯定有人唆使。 是她,贺安清。 比起之前私下用房子和卡谈条件,这次贺安清直接用舆论来警告,让朱伊伊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帖子一经转发引得无数关注,热度再发酵就会登上社会新闻热搜,一旦她公布身份信息,再躲在背后砸钱找几个意见领袖搅混水,网络风评全部一边倒,届时,朱伊伊与贺绅必定深陷舆论漩涡。 傍晚前公布身份信息的时间限制,贺安清不是设置给网友看的 是给朱伊伊看的。 贺安清要她在这场舆论的游戏里做选择。 选择离开,帖子立即删除,舆论消失,其他人不过是当个乐子看,转眼就忘;可如果她选择贺绅,信息公开,两人一起陷入舆论风波,本就身陷囹圄的时瞬集团也会受到重创,波及甚广。 至于林海福,不过是大浪滔天的一粒浮尘,无人在意。 “伊伊姐你怎么了?”袁湘宁吓一跳,“你脸好白。” “……我没事。”声音却哑了。 朱伊伊抖着唇反复念叨“我没事”,脚步虚浮,转身,缓步往小区的方向走。 每走一步,都在回忆她与贺绅的来时路。 几年前,是她强行闯入他的生活,用尽力气终于把贺绅从拉下神坛,拽着他坠入欲海,两人谈了一场喜欢夹杂算计的恋爱,即便分手,两人也像解不开的毛线球,藕断丝连。起初朱伊伊以为是命运,后来,她后来才知道,是贺绅努力在与她撞见,在各种凑巧不凑巧的地方与她产生交集。 他怕她真的只要孩子不要他。 他已经努力地朝她走近了九十九步,留下最后一步,让她主动走过来。 就只差这一步了。 要放弃吗? “朱伊伊。”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忽远忽近的喊声。 有人在叫她。 在朱伊伊呆愣的片刻,又听到背后的人唤了声:“伊伊。” “回头。” 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刻凝聚,最后全部注入心脏,发烫发热,热得朱伊伊在扭头看见贺绅的那一秒,眼圈倏地红了。 她的倚靠回来了。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公路边,喧嚣与浮躁悄然褪去,她眼中只倒映着男人一个人的身影。看到几天未见的贺绅,朱伊伊护着小腹急匆匆地疾步过去,却又在临近时一下子顿住,生怕是幻觉,只敢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靠近。 风一吹,衣服勒出腰身,小姑娘挺着的孕肚又大了一些。 看得男人心口特别软。 贺绅风尘仆仆地从海市赶回来,一身奔波疲倦也精神奕奕,张开双臂:“过来。” 这下深信他不是幻觉,朱伊伊一下子撞入他的怀里,连日来的坚强和平静就这么破了功,小声哽咽:“贺绅……” “我知道,我都知道,”贺绅安全感十足地将小姑娘搂在怀里,摸她的脑袋,亲她的额头,低声喃喃,“我家伊伊受委屈了,老公抱抱。” 朱伊伊揪住他的衣摆,把自己塞得更里面,像是乌龟躲进了坚硬的保护壳里,周遭全是他的气息。 这么好的贺绅,她才不要放弃。 他是她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别人凭什么来指手画脚,温吞柔和的躯体突然生出反骨,朱伊伊不懂自己哪里蹿出来一股倔劲儿,贺安清和林海福非要来破坏她的生活,她就偏不如他们的愿。 她就是要跟贺绅在一起,就是要过得幸福美满。 京城的三月,清晨刮着风,朱伊伊穿得单薄,贺绅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手拍着她的背,等怀中人整理好情绪才说:“外面冷,先回家。” 朱伊伊红着眼眶望他:“那你呢?” 生怕他要走,手立即扯住他的衣服。 “海市那边只是贺安清的一个幌子,为的就是把我骗过去,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在京城这边对你出手。”贺绅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包裹在掌心捂热,“我现在回了京城就不会再走。” “海市的麻烦怎么办?” “章特助留在那,他会处理,”他道,“我还让他去定制两张婴儿床,粉色蓝色各一套,这样以后孩子生出来,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可以睡。” 朱伊伊破涕为笑:“你审美真差,什么颜色啊丑死了。” 他俯首贴了贴朱伊伊的脸:“嗯,老婆说得对,你喜欢什么颜色就改成什么颜色。” 她垂下微红的眼尾,却没反驳。 随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回家的时候,朱女士在剁排骨,中午打算炖一锅玉米排骨汤。 看见贺绅跟朱伊伊一起进门还以为看花了眼,直到听贺绅说他刚结束出差从海市赶回来,才了然地噢一声,女婿上门,丈母娘当然高兴,乐呵呵地留贺绅一起吃午饭。 贺绅是开车来的,上楼前拎了一盒护肤品:“伯母,这是给您带的礼物。” “来就来,还带这些。”朱女士乐得合不拢嘴。 朱伊伊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怕朱女士看见担心,回家后第一时间就是去浴室洗脸。刚关上门,朱女士就悄悄招手,对贺绅说:“伊伊今天睡不着才起得早,我让她再睡会儿也不听,你待会儿劝劝,让她补个觉,正好起来的时候吃午饭。” 刚出了公众号的大事,朱伊伊肯定不愿睡,这个任务有些艰巨,贺绅想了想,道:“我一会儿哄哄。” 如他所料,到了卧室内,朱伊伊不是发呆,就是这里动动那里走走,忍不住想摸手机查看帖子的热度现在涨到多少、舆论散布得有多广。 贺绅不让,还特意锁了她的手机,藏自己西装裤口袋里。 朱伊伊要想看,得把手伸进他裤子里拿。 她又气又无奈,不懂这男人上哪学来这么流氓的方法,偏偏还特有效,朱伊伊偷摸地抢了两次,一次摁他大腿上,一次摁他禁区,抬眸撞入他危险的眼神里,登时慌乱地缩回手,像个鹌鹑似的躲老远,不敢再乱摸。 “……我就看一眼,一眼就好。”她弱弱地挣扎。 “半眼都不用看,我已经派人去处理。”贺绅牵着她往床上带,脱掉外衣,将她塞到被褥里,哄了几句:“你睡一觉起来事情就结束了,我保证,好吗?” “真的?” “信不信我?”他反问。 床榻间小小的一隅之地,只能听见彼此的交错呼吸声,男人双臂撑着悬空上身,像一个宽厚盾牌将朱伊伊牢牢护在其中,她微不可查地点头:“信。” 他夸了她一声“乖”。 朱伊伊努力放松身心,阖眼补觉,可一闭上眼就能听见各种声音。 心脏咚咚地在身体各处乱撞,耳边不停地摩擦枕头,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存在感极强,到了孕后期,加上贺安清和林海福的刺激,神经敏感到一种变态的地步。 “太吵了,我睡不着。”她睁开眼。 “有声音?” “不是噪音,是我自己的问题——”话只说了一半,一直俯身盯着她看的人忽然压下来,微凉的唇瓣贴住她的,轻轻厮摩,贺绅耐心地劝慰,“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怀孕的正常反应,不要怪自己。” 亲吻停顿,他说:“觉得吵得话,那就听点别的声音。” 朱伊伊茫然地欲问什么声音,下一秒,男人重重地吻上来,来势汹汹,唇齿相接,他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口水声潺潺,响彻整个卧室,大得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全世界只剩下他们在接吻。 朱伊伊红着脸,由被动变为主动,两条胳膊慢慢环住男人的腰身,察觉他要捱近时,推了推:“别压着肚子,小宝在动。” 贺绅小心地挪开一些,大手贴在她隆起的小腹,摸了摸。 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可以亲一下吗?” 她被吻得头脑晕乎:“亲哪?” 贺绅用动作代替回答,弯腰,低首,脸靠近隆起的孕肚,姿态虔诚地落下郑重一吻。 “亲它。” “我们的宝贝。”他笑。【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95 第91章 等我向你奔来,我的爱人。 长达十多分钟的接吻, 亲的朱伊伊头发晕,唇发麻, 浑身战栗,耳边回响得都是啧啧水声。 怎么接吻也这么累。 她果真是素太久了。 贺绅衔着她的唇一寸一寸地、细细密密地亲着,察觉到小姑娘蠕动的唇瓣慢慢停了下来,呼吸的幅度和频率也在减弱,亲吻的动作随之变缓、变轻,最后停止。 放开她,悄声起身,离开房间。 朱女士在厨房忙活, 看见贺绅出来,用手指了下卧室:“睡了?” “睡了,给她定了一点多的闹钟。” “那就好, 这丫头还得你来哄。”朱女士舒了口气,接着回厨房炒菜- 贺绅出了客厅,下楼,走到车边,坐进驾驶座。 封闭的车内只有他一人, 面对朱伊伊和朱女士的温润神色褪去, 表情冷了下来。 仪表盘“滴答滴答”作响。 回京城的路上, 他已知晓一切。 章特助查到贺安清动向后,第一时间跟贺绅汇报, 说她结识了一个叫林海福的人, 照片和详细资料已发到贺绅工作邮箱。贺绅没听过林海福这个名字, 可点开图片看到的那瞬间, 记忆仿佛坠入深湖,浮浮沉沉, 紧接着就认出了是谁。 半年前他与朱伊伊去宣州出差,走前,有一个地痞无赖骚扰她,他出手相护并报了警,被抓起来的人就是林海福。那时他看朱伊伊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吓到了,原来不是。 ——那个叫林海福的人,是她父亲。 亲生父亲骚扰亲生女儿,朱伊伊觉得恶心,不齿,难堪又窘迫,所以才故意隐瞒。 就在前几天,林海福找来京城,三番两次骚扰朱伊伊,资料写着他欠债未还,找朱伊伊这个女儿只可能是为了要钱。他没要到,即便他要到了,盯他许久的贺安清同样会在巷子口等他,坐在车内,高高在上,用钱和房子或是任何一种值钱的条件,诱惑林海福为她做事。 今早帖子里的内容全都是蓄意谋之。 对贺安清的恨意像只膨胀的气球,三十年的时间,从拇指大小逐渐涨到一个宛如囚笼的空间,黑暗,吞噬,窒息,头顶时刻都悬着一把名为掌控的利刃。 如今那柄利刃的一角驾到了朱伊伊头上。 手伸进兜里,下意识想要摸烟和打火机,扑了个空,他忘了,海边那晚就已经彻底戒了烟。指节往外抽,却碰着另一个圆碌碌的东西,长条形状,掏出来看,是一根橘子汽水味的棒棒糖。 男人怔了怔。 遥远的回忆袭来,那会儿才交往数月,朱伊伊还很害羞,看他工作烦闷时抽烟,想劝又不敢,只会偷偷地往他西装口袋塞了几根棒棒糖。在他面前,小姑娘一直都因为二人地位悬殊而自卑,说话都会下意识低头,垂眼,声音慢吞吞的:“抽烟对身体不好。” “下次不开心的话,可以咬一根棒棒糖。” 还有一个原因,她不喜欢烟味,怕他不开心,她没说出口。但贺绅知道,于是在那之后,每次抽烟都会避着她。 这应该是朱伊伊刚才在卧室里,趁他不注意偷偷放进去的。 贺绅拆了包装,棒棒糖衔进嘴里,咯嘣一声,汁水爆开,酸涩而甜蜜。 嗡嗡震动,手机屏幕亮起。 南尔:[帖子的事你知道吗?] 南尔:[上面说的是不是你跟朱伊伊?那老男人真是她爸?] 南尔:[是不是你妈出手了?] 屏幕上方一直都在输入,贺绅静静地盯着,只字未回,等到南尔的消息轰炸结束,才编辑一则消息过去。 [出来见个面,有事拜托你。]- 贺绅典型的不信神佛只信自己,贺家也没求人的习惯,南尔看见对面发来的一行字时,愣了半天。 他自己都不清楚能帮贺绅什么。 最近京城风雨交加,哪哪儿都不太平,晚宴的事还没结束又整出这么一遭。南尔心烦意乱地翻开合同,三两下签完字,交给秘书:“待会的例会延后,我有私事。” “好的,小南总,”秘书接过文件,“那为您延后多久?” 这次的事可大可小,他也说不准,正准备说一个小时,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男人踏进的同一时刻给出回答:“很快,十五分钟。” 从贺绅给他发消息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人已经到眼皮子底下了,南尔震惊:“你坐火箭来的?这么快。” 说完,挥手示意秘书出去。 门轻声带上,办公室内只余两人,南尔说话没了顾及,开门见山:“最近时瞬集团不少项目和合作都出了岔子,是你妈干的吧,还有今早,你人在海市忙项目,后脚就爆出帖子,也是你妈在背后指使?” 贺绅绕过沙发,走到落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答,反问:“帖子你看了多少?” 南尔还真没看多少,光着急了。 听贺绅这么一问,立马掏出手机,打开公众号的帖子,热度已经破万了,还有人搬运到其他软件上,热度同样居高不下。不敢想傍晚身份信息全公开,这件事得爆成什么样儿。 往下翻了翻评论,除了开始为林海福打抱不平的一群人,评论又莫名涌现另一批关心“富豪身份”的网友。这群人南尔懂得很,不可怜穷人,单纯仇视富人,但凡有风吹草动,所有的帽子全扣在有钱有权那一方头上。况且做生意的难免树敌,谁又知道里面没有对家公司买水军拱火,南尔在评论里瞅见各种商圈里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物,但万幸—— 还没人猜到眼前这位姓“贺”的人身上。 也算是唯一一件好事了。 “网友们都在瞎猜,暂时没人注意到时瞬集团和你身上。” “知道为什么吗?”贺绅望着鳞次栉比的大厦,淡声说,“因为贺安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我拉下水。” 南尔晃了下神。 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 帖子中的重要角色有三个,女儿和父亲成为焦点,可京城知名企业家这个人物却鲜少被网友提及。 归根究底,贺安清就没想过把火线往贺绅身上烧。 他是她唯一的儿子,是贺家下一任掌权人,更是贺安清掌控贺家唯一的工具,她怎么会动他。“京城知名企业家”在贴内的存在,不过是用来吓唬朱伊伊,也是在警醒贺绅—— 跟朱伊伊在一起,只会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连累自己名声,连累集团,得不偿失。 他如今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尽快与朱伊伊划清界限,跟贺安清这个母亲低头认错,服从她的联姻决定,回归贺家,回归属于他的阶层,从前的一切,就当是黄粱一梦。 帖子也会立即删除,轰轰烈烈的热点新闻转眼就被抹光痕迹,沉寂个几天,没人会记得。 届时皆大欢喜。 “你来之前我就给老爷子打过电话了,问他能不能去跟贺伯母谈谈,长辈们说话分量总要足一些,没想到老爷子不去,还关了书房门不见我……”南尔心有余力不足地叹口气,“你说有事拜托我,我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帮你。” “时瞬集团的公关部有贺安清的眼线,我不能用,你帮我找一个靠谱的公关团队,这忙能帮吗?” 时瞬集团正处于下风口位置,不管事情最后爆没爆发,未雨绸缪准备一个公关团队维护形象倒是必要的,南尔松了口气:“这事容易,一会儿让人联系你,你告诉他们怎么拟集团形象的通稿就行……” “不是。”贺绅忽然打断。 背对着落地窗的男人转过身,脸色淡然:“我要他们删除所有关于伊伊的负面评论,将舆论的讨论点引到我身上来。” 南尔微微错愕:“你说什么胡话……” 谣言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样一来时瞬集团必遭重创,贺绅的名声也会毁了。 “贺安清怕什么,就越要让她看见什么,”贺绅瞥了眼腕表,十五分钟正好结束,“还记得拍卖会后场你问我的话吗?” 他说,这场游戏他玩了,就要赢。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擦肩而过时拍了拍南尔的肩膀:“谢了。” 离开南家的公司,贺绅驱车去了一趟时瞬集团。 各部门的员工还不知情,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处理完海市工作的章特助已经赶回了京城,高效率地准备了几套集团公关策划案,在总裁办等着。 等到贺绅出现,将手里的策划案递过去。 他接过,掠过几眼便合上,指节点了点桌面,倏地交代另一句:“筹备一下记者招待会。” 章特助面露意外:“那时间?” “下午。” “……好的。” 事情也该做个了结了- 朱伊伊一觉睡到闹钟响。 迷迷糊糊睁开眼,关掉床头柜的闹钟,适应了会儿光线,撑着床坐起来。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静悄悄的,扭头看向时钟,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余光扫到床头柜贴着的一张蓝色便签,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睡醒起来吃饭。 是贺绅的笔迹。 睡着的几个小时,帖子的事被短暂遗忘,现在清醒过来,不免重新记起。网络传播速度快到难以企及,短短数小时足够帖子热度由千破万,说不定还被搬运到其他软件登上热搜,身边熟悉她又直觉敏锐的朋友,没准已经怀疑到了她身上。 偏偏手机不在身边,面对未知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整个人都像是一根绷紧的弦,胸口堵着一股郁气。 打开房门,一股饭菜香飘过来。 朱伊伊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朱女士跟算计好时间似的,端着几盘菜到餐桌上:“醒了,过来吃饭。” 她扭头看几眼:“贺绅呢?” “他打电话来说公司有事,赶不上吃午饭,晚上来一趟。” 这个节骨眼上说公司有事,约好的午饭也不来吃,朱伊伊很难不联想早晨那篇帖子,握着筷子的手一抖,排骨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汁,弄脏了胸前的雪白卫衣领。朱女士一看急了眼,赶忙抽来几张纸巾让她擦擦:“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他不在,你还吃不下饭了?” 朱伊伊像丢了魂的木偶,垂下眼:“……没,我就是想到手机被他带走了。” “手机?”朱女士指了指,“不在那充电呢嘛。” 朱伊伊倏地抬头,侧身,四四方方的板砖安静躺在茶几上,连着数据线充电。 他没把她手机带走。 这是不是意味着帖子的事已经解决了? 无视朱女士的疑惑眼神,朱伊伊蹭地一下站起来,疾步到桌边,数据线都没扯,直接指纹解锁进入主界面。 早晨她留意过公众号的名称,点开微信搜索就能找到。 手指戳着屏幕打字,有些紧张,激动地打错好几次,等到输入正确的名称准备摁下“搜索”键的那秒,蓦地停了下来。 这一刻她竟有些退缩。 就像一个被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生怕一不留神,撞见自己不愿看见的差错。 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她伸手,迟疑地点了进去。 与朱伊伊设想得差不多,帖子热度早就破万,转发和评论次数也是早晨的几十倍。 事态完全没有得到控制,反而愈演愈烈。 评论区的风向却是大相径庭。 攻击和猜测她身份信息的评论全部消失,顶上来的全是揣测京城富豪和知名企业家是谁。 而她一眼注意到贺绅的名字。 第92章 “我爱你,我只爱你。” 【有人透露这位可不是一般的小老板, 后台硬着呢,看过财经采访的肯定知道。】 【……不会是我猜的那位吧, 姓H?】 【这年头打中文是犯法吗各位,急死我了!!!】 【有这么难猜吗?京城几个知名企业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有两位爷爷辈退休了,还有两个,一个去年病逝,一个已婚,就剩下一个了,傻子都能猜的出来吧, 楼上智障……】 【不是,你们真没听说贺家晚宴的事吗,闹这么大。】 【我上回听到点风声就被压了, 这位贺先生原本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都要订婚了,结果突然悔婚,跟这个女的在一起了,只能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别对资本家滤镜太厚。】 【我靠, 女的抛弃爸爸, 男的抛弃原配。】 【男人有钱变坏是真理啊。】 【这不是上回把我简历拒了的时瞬集团大Boss吗!】 评论区与之前已是天差地别。 随便翻翻都能发现与贺绅相关的字眼,那些所谓的“悄悄提示”实则指向性极强, 钓鱼放长线般一点一点地抛出钩子, 目标明确地把线索引到时瞬集团、再引到负责人的贺绅身上。 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 这种关头本该第一个怀疑贺安清, 可这会儿, 朱伊伊却首先将她排除在外。贺安清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逼迫贺绅与她分手,不会对贺绅的名誉和集团的前途置之不顾, 那又会是谁—— 一个荒谬的可能渐渐浮上来。 不可置信却又莫名合理。 磨挲手机外壳的手指,移向屏幕,最后点点了评论区字里行间有意无意暴露的名字。 贺绅。 餐桌的朱女士看朱伊伊饭也不吃,跟鬼上身一样捧着手机发呆,啧一声,放下碗筷走过去就要拽着朱伊伊回桌吃饭,没想到对上小姑娘微红的眼眶:“这是怎么了?” 她后知后觉地问是不是出事了。 朱伊伊张口结舌地不知从何说起,声音卡在喉咙里,滚了几个来回,终于要挤出半个字:“林……” 砰砰砰,铁门被人大力拍响,打破一室寂静。 客厅的母女俩一齐看了过去,透过铁栏杆的缝隙,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在外面晃动,随后传来凌麦的焦急喊声:“伊伊,你在家吗?” “开门!我有事儿。” “麦麦这孩子今天不是上班吗?”朱女士念叨着一个比一个奇怪,准备去开门,身旁的朱伊伊比她更快,脚下生风地去到玄关,一把拉开门。望着门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凌麦,虚焦的眼神晃了晃,如同拨开迷雾后看见一道曙光。 不待凌麦说话,朱伊伊先道:“是不是贺绅让你来接我?” 凌麦僵了僵,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后面一脸担忧的朱女士,慢半拍地圆谎:“啊对,今天搞联谊活动,挺好玩的。” “好,等我一会儿。”朱伊伊撑着墙穿鞋,朱女士蹲下来帮她拔后跟,埋怨小年轻想一出是一出,饭白做了- 楼外起了小风,树影婆娑。 昨日才过春分,本以为是晴空暖阳,没想到天还是灰蒙蒙的,京城这一年好像时常阴雨天,不知道何时才会真正放晴。 走出小区,朱伊伊褪下牵强的笑意:“麦麦,你是不是知道帖子的事了?” “不止我,集团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她喘着气,拂开跑乱又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碎发。 晌午之前,帖子都是网友自娱自乐,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一堆水军,统一话术,目的性强,一连套地节奏带下来,整个评论区的风向彻底扭转,从女儿与父亲的道德制高点转为贫富阶级的争吵,接着自然而然地引出本市富豪和企业家的话题,再加上有人搅混水,怀疑对象很快锁定在了贺绅身上。 时瞬集团最近处在风口浪尖,稍有波澜,股市动荡。 这下惊动了管理层。 等公司想干预时已经晚了。 不少人将股市动荡与早晨爆出来的社会热帖联想到一起,短短半小时,传遍整个集团。 “Amy姐被喊去召开高层紧急会议,只能让我来找你。”凌麦牵着朱伊伊出小区,巷口停了辆大奔,是Amy派来的专车,两人边谈话边走近,“评论区的水军目的性太统一了,跟商量好了似的把透露的信息点往贺总身上套,关键是……” 朱伊伊接话:“每一个信息点都非常合理,是吗?” 她愣了愣。 “因为这批水军是贺绅自己砸钱买的。” 时瞬集团旗下业务甚广,先后对接过不少演艺团队,公关这套贺绅比谁都熟。 朱伊伊扶着小腹坐上车,系安全带,一手往后垫住笨重的腰身,事态越紧急,心绪好像越发平静:“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从里面摘出去。” “这么说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啊,”凌麦刚坐稳就听她这么一说,瞬间急了,“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嘛。” “他要是真不想我知道,你来找我的路上就被人拦了,”她侧对着车窗,说话时气息扑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雾,“他知道我会去找他。” 车速稳而快,窗外风景很快被遗忘在了后面。 街边有家玩具店一晃而过,门口垂挂着一只小垂耳兔的毛绒玩具,水汪汪的眸子清澈透亮,朱伊伊痴痴地眨了下眼。 分手后贺绅朝她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她会主动朝他奔去- 驰往时瞬集团的车还没开到门口就被迫停下。 司机扭头说:“朱小姐,凌小姐,前面路堵了。” 城北道路宽敞,最多也就上下班高峰期堵一会儿,可现在正处于工作期,车流量不算太大,哪来的堵车。 朱伊伊降下窗,探出头,睇见时瞬集团大门口一字排开几十辆汽车,车牌都是京城本地,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一行人,男女都有,年龄不均,个个穿着正式,脖子上挂着蓝色证件,有的肩扛支架,手拿话筒和台本,不约而同地都往集团走去。 凌麦琢磨了会儿:“好像记者啊。” “是媒体记者。”朱伊伊肯定。 “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都是财经年会的几倍了,不会全是为帖子的事来得吧?” 位居京城龙头的集团股市动荡,集团负责人深陷舆论风波,光这两点足够一大波财经记者蜂拥而至。 都是来堵贺绅的。 贴内评论区的难听话语再次浮现在眼前,朱伊伊心一提,手快过大脑下一步握住车把,要拉开,想冲下车,却被凌麦拽住胳膊:“伊伊,人太多了,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我不过去,我就远远地看一眼。” “狗屎才信你啊,”凌麦抓地更紧,“你想想贺总把帖子的火力全往自己身上揽,是不是为了把你平安干净地摘出去,你现在冲上前,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她让朱伊伊再等等。 封闭的车厢像一个囚笼,死死桎梏着朱伊伊,她不停地挣扎,“麦麦,就在早上,贺绅跟我说,他保证我睡醒过来所有的事情就会结束,还问我信不信他,我信了。可我没想过他是用以一换一的方式,他这样跟自毁有什么区别。我真的没想往里冲,我就是想看的清楚一点,离他近一点……” 所有的话音哽住,她忽然哑了声:“我不想他一个人面对。” 凌麦着急地不知如何是好,突地瞪圆眼,手往外指了一记:“贺总出来了。” 揪住衣服的手指跟着松了松。 趁势,朱伊伊猛地挣脱开,快速拉开车门,往大厅望向走。沿路冷风灌入领口,遍体生寒,她却越走越快,目光自始至终都紧盯着一个方向。 可视线中闯入一道熟悉身影时,步履一停。 大厅走出十几个保安,围出一个保护圈。 稍后玻璃门旋转一圈,贺绅走了出来,男人换了身高定西装,金丝眼镜架在高挺鼻梁上,暴露在光线下那刻,无数媒体记者举着长枪利刃般的话筒,闪光灯不停咔嚓地响着,人潮似乎要将他吞没。 “各位媒体记者朋友,大家好,我是时瞬集团负责人,贺绅。” 嗓音传出时,周遭奇异地安静下来。 面对一众媒体记者,贺绅神色淡淡:“今天请各位来,是想澄清一件事情。” 站在几十米外的朱伊伊,捕捉到各中字眼,手揪住裤腿。 是贺绅自己请来的媒体。 他想干什么? 呼吸在此刻止住。 她停驻在原地,看男人紧抿唇线,严肃开口:“今天上午七点,一篇以女儿抛弃生父为噱头的公众号帖子发布,后转载于各大社交软件,短短数小时引发热议,贴内用词偏激,证据移花接木,评论混淆视听,对我太太的个人名誉和时瞬集团的股市先后造成严重影响。在此,我向各位媒体记者朋友以及网友澄清,发帖人歪曲捏造事实,贴内描述的可怜父亲实则是一个独播酗酒、抛弃妻女、利欲熏心的地痞小人,稍后我会将所有证据一一公布。” “贴内中伤我太太的不实言论也会相继追责。” 话音不大不小,顺其自然,毫不刻意,却震慑力十足。 停顿。 男人冷淡的眉眼倏地温和下来:“我太太她是一个善良勇敢的人。” “原生家庭致使她童年不幸,成长环境的压抑和少时遭遇的冷眼,让她的性格存在一些缺陷。 软弱,逃避,害怕,不够果敢等等,可在我看来她也是勇敢,坚强,乐观,善良的。她不是众人眼里最闪耀的一颗星星,也做不到让每个人喜欢她、满意她、肯定她。 那又怎么样?人无完人。 没有谁生而完美,那只存在于神话之中,而神话却是出自人手,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我与我太太相识于几年前,我们曾经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因为我的问题让她伤心失望,于一年前分手。 是,我们又复合了。 许许多多的外人一致认为,在这段感情里,因为我所处的阶级与身上附带的价值,用尽手段、死缠烂打的一定是我太太。 并非如此。 我太太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她跟谁在一起,都会人生圆满。 但我不一样,我只有跟她在一起才能体验人生圆满,从头到尾我才是那个死缠烂打的人。” 男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不失力度,更不失风度,在场的人无一不面露错愕,谁都没有猜到是这种走向。 比起是澄清,更像一场盛大告白。 全场哗然。 只有朱伊伊,只有她安安静静地站在最边缘位置,心跳如擂鼓,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听完只属于贺绅的表白。 “最后,我想对我太太说一声谢谢。” 贺绅抬眼,偏过头,隔着几圈人望向一侧的朱伊伊,在这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城市中,独他轻轻淡淡的嗓音,穿过人群,撞进她的耳廓:“谢谢你的出现与到来,让我明白,原来生活与爱情不是为了合适。” 幽暗灰蒙的天空爆出一声轰鸣,乌云散去,罅隙破开曙光。 两人隔空对视,这是一次在喧嚣纷乱的世界里,不掺任何杂质的精神接吻。 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这辈子。 记者招待会结束前,有人大胆提问,对于这次无妄之灾,贺绅后续将如何处理,还加了个敏感话题,敢与京城数一数二的集团玩舆论战,询问他是否知悉发帖人的身份背景。 最后一句话才是媒体想抢的热点。 男人一笑置之:“这是话题之外的事了。” 跟贺安清的账,他自会一笔一笔地还回去。 “再次感谢各位媒体记者朋友。”- 一直等到门口记者和车辆散去,朱伊伊才从角落里走出来。 外面人多眼杂,她没走太近,隔着几米距离:“怎么突然想到开记者招待会?” 他没应。 扭头对保安抬了抬下巴,对方立即会意地招呼一圈人褪下,眼力劲高的还讨笑地送来一把伞。贺绅接过,单手撑开,缓缓朝她走来,伞面挡住春分过后仍留有寒意的风,与此同时,低下头回她:“因为不想你被人误解。” “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推出来给我挡枪,这样我会……”噎住,她眼角后知后觉地红了红,“我会心理负担很大。” “我没那么傻,”他说,“公众号背后是贺安清,她想毁了你,却又怕毁了我。我这么做就是要告诉她,舆论谁都会玩,只要她有怕的,我就能反击。” “……事情还没结束吗?” “法务已经在处理林海福了,不出半小时,派出所就会抓住他。” “然后呢,会坐牢吗?坐多久?”朱伊伊只要想到林海福又会在某个时刻冒出来,打扰她的生活,她整个人都不安生。 她有善,但也狠。 她巴不得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那个畜生。 贺绅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些你不用管,不管是林海福还是贺安清,我都会妥善处理。接下来我还会去见贺安清一面,忙完,等结果出来,我会告诉你。” “好。” 贺绅撑伞的手往下压,伞面也跟着下压,小小的一隅之地将两人笼罩在里面。外面风声簌簌,行人路过,若有似无的打量全被隔绝在外,只有他亲了亲朱伊伊微红的眼睛,亲完,他忽然笑了一下。 这男人每次一笑都没好事。 朱伊伊双手揪住他的西装纽扣,刚哭过,混着鼻音,说话慢吞吞的:“笑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帖子里曾经有一条被顶得很高的评论,里面写着,若非贺绅有钱,他在朱伊伊眼里、在任何一个女人眼里也不过尔尔,全世界几十亿人,比他优秀耀眼的人多了去了。 那时,她还会不会选择他。 “朱伊伊,”他轻声喊,“如果我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你还会不会选我?” 如果设想成立,他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想了一下:“那你凭什么让我选你?” 凭不了。 但他还是扬眉,一本正经地为自己争取:“就算一穷二白,我也会最快地攒够资产,权势名利,优渥生活都是迟早的事,你跟我在一起……” 戛然而止。 分明只是做个假设,贺绅这个提问人却先一步哽住,看着她的眉眼,接下来的一番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没钱没势,生活处处掣肘,没法儿给你托底。富贵是免不了意外,但贫穷事事哀。” “算了,那时候你就别选我了。”他笑。 “说完了?”她斜他一眼。 “嗯。” 朱伊伊歪了下脑袋,笑嘻嘻:“可我还是想选你怎么办?” 他怔住,心口泛起一丝甘涩的甜蜜,哑着声:“为什么?” “因为——”她踮脚,双手勾住贺绅的脖子,温软的唇轻轻印在他的嘴角,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他没听见,俯首,贴着她的鼻尖:“再说一遍。” 朱伊伊笑着说了声痒,往后退,一手拉住男人的手掌,贴在隆起的肚皮上抚了抚,凝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 “贺绅,我只爱你。” 时许半年,她重新开口对他承认了久违的爱。 第93章 “朱伊伊,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记者招待会结束后的两个小时, 视频公布到全网,还有贺绅给出的其他证据, 一一证实贴内的言论造假。京城本地记者报带头转发,以官方的名义批评现当代网络环境的匿名性,严厉谴责部分网友借着网络不透明度影响公共秩序。 事件热度上升的同时,评论区的风向再次倒戈。 【这种人怎么配当爸爸啊,几十年对原配和孩子不管不顾,没人给他兜底养老就开始打女儿的主意,凭什么???】 【怪不得短信会打码,其实连着看就会发现是在威胁。】 【这种老男人能不能去si……】 【u1s1, 这个社会蛮不公平的,凤凰男费尽心机往上爬就叫知上进,女人不过是找了个有钱男人当老公就被说卖-肉,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生殖器崇拜……】 【不幸的童年真的需要一生去治愈,贺太太加油啊。】 【令人羡慕的神仙爱情!】 【呜呜呜错怪了,在这磕个头~】 评论区攻击朱伊伊和贺绅的字眼,已然消失,大部分都在为他们鸣不平。 朱伊伊收起手机, 熄屏, 反扣在胸口, 不再看了。 经过这次事件,她起码好几天都不敢上网冲浪, 一打开软件, 总能联想到那些攻击自己的恶评。 一只手从肩侧穿来, 贺绅轻易抽走她胸口的手机:“伯母打电话来说, 中午你看了手机就慌慌张张的跟凌麦出门,饭也没吃。” “我妈跟你告状了?” “没有, ”避免她心烦,贺绅将手机没收,揣进西装裤口袋里,“就是让我提醒你吃饭。” 朱伊伊看他又故技重施,没好气地小声呐呐:“……别以为我不敢摸。” 两人孩子都有了,她有什么不敢摸的。 小心给她惹急了,别说手机,别的东西她也给摸出来! 那点报复的小九九被朱伊伊全写在脸上,贺绅忍俊不禁,一手将人搂怀里,贴着她耳朵低语:“改天。” 朱伊伊:“?” 贺绅笑而不语。 朱伊伊不懂他又在笑什么,碍于是往总裁办的路上走,没好太过分,悄悄拧了他一下- 之后的事朱伊伊没再管,全程交给贺绅处理。 网上或好或坏的风评,她一字未看,不是在家陪朱女士唠嗑,就是偶尔跟凌麦和Amy出去小聚一下,渐渐地将帖子的事遗忘在脑后。 再次听到帖子的消息是在三天后。 这天公安局来了消息,林海福除却帖子造谣、威胁勒索朱伊伊之外,警察还查到他多次盗窃抢劫的犯罪事实,在京城待的这些天,所有费用无一不是偷与抢,数罪并罚,量刑很重。 朱伊伊作为被他威胁勒索的主要对象,去了趟警局配合做调查、做笔录。 一番流程下来,终于结束。 随行的女警察得知她怀孕,出询问室时扶了扶她,两人谈论着后续问题往外走,突然,隔壁的一件审讯室“吱呀”一声打开门,几道人影走出。 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双手双脚戴着镣铐枷锁,脸色蜡黄得像枯干的老树皮,被警察压着出来,瞥见站在一旁的朱伊伊,瞬间张牙舞爪:“你这个不孝女,不养老子就算了,还送老子去坐牢,你等着,出来我一定找你算账——” 话没说完,被警察强制堵住嘴。 朱伊伊眼中一潭死水:“你出不来了,你这辈子都得牢底坐穿。” 林海福最怕什么,她就故意说什么。 男人一听果真双目赤红,浑身哆嗦,涕泗横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被警察压走,镣铐拖拽在地上摩擦出刺耳噪音,足足响了一分多钟。 在这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朱伊伊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朱女士被人戳脊梁骨说是不要脸的小三; 她整个学生时代都被人说是野种,被孤立,被嘲笑; 哪怕是年仅二七,也被亲身父亲骚扰。 煎熬又漫长的一切都结束了。 造成她不幸的根源从此陨落深渊,再也不会出现了。 公安局门口,停着一辆白色布加迪。 贺绅作风低调,开的车也多是黑色为主,这次破例新提了一辆白车,说是洗尽铅华,从头再来,朱伊伊那会儿打趣他说自己只听过火除邪祟,照这么说,不得来一辆会喷火的车,然后他就堵她的嘴,说想尝尝伶牙俐齿。 朱伊伊走出公安局大厅时,贺绅坐在车头,侧身背对她打电话。 “股权合同拟好了吗?”他问。 “拟好了,总部那边的律师说不只股权,董事会也做了相应调整。贺夫人很快不会是贺氏集团最大董事。” “……他呢?” 话筒对面的章特助反应了会儿,明白是指贺达荣:“贺老先生没有异议。” “嗯。” 贺绅启唇说出最后决定:“新闻发布安排到明天。” 电话挂断。 一转身,朱伊伊就站在旁边:“什么新闻发布?” 帖子的事给她整出心理阴影,听到类似的话就忍不住应激问两句。 “时瞬集团从总部贺氏分离出来的事,只有内部人员知晓,这次新闻发布是要告知外界,以后时瞬集团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手机在虎口迟缓地转动一圈,他说,“还有总部贺氏股东大换血的事。” 朱伊伊不懂其中缘由,拧着眉,心跳了跳:“……怎么回事?” 难怪这些天贺安清都没有动静。 贺绅默了默道:“当一个人站在塔尖,想要拉她下台的人,永远不止一个。” 贺氏集团是家族企业,内部股东都是贺家人,贺安清这些年来才能稳稳拿捏一整个家族。她掌权,又坐稳集团第一把交椅,说话做事无人不从,贺绅执意将时瞬集团独立出来,她一个不高兴,便三番两次出手争锋相对,而贺氏总部的股东没一个人敢站出来置喙。 像这样的事,比比皆是,自然有人不服,暗中蠢蠢欲动。 一个家族企业,心不合,就是崩塌的开始。 早年贺绅被定为下一任贺家接班人,贺安清培育,贺达荣扶持,委以重任,他不负众望做出一番成绩,贺家的小辈不敢跳出来指摘。 但现在他不要那个接班位置了。 在贺家蛰伏多年的小辈,野心如洪水翻涌,一浪接着一浪,贺安清也压不住。 贺绅:“贺家水深火热,外面看着风光,底子都被虫蛀空了,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时瞬独立出来,不蹚那趟浑水。” “舅舅呢?他不是在纽约吗?”她问,“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管吗?” 小姑娘一连三个问题,小嘴跟连珠炮一样突突突,贺绅勾了勾唇:“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快告诉我啊!”朱伊伊急了,“不然哪天又是公司这个合约被抢,那个项目中断,你忙得到处出差,我也跟着担心。” “那你想想每次出问题集团受到影响了吗?”他冷不丁地问。 朱伊伊愣住,哑了声,顺着他的话仔细回忆。 ——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时瞬的口碑和股市像弹簧一样,不停打压打压,之后是更迅猛的涨势,比之前还要高。 相反,一向稳如泰山的贺氏遭到反噬。 “你……”她说了半个字就顿住。 “贺安清被架空,舅舅并非袖手旁观,但他年纪大了,想管也管不动。半个月前,他来京城把股权转给我,也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让我防患于未然。” 贺绅二十一岁接管时瞬集团,这些年摸爬滚打,贺氏内部纷乱错杂的股权关系他都摸了个遍。 先前时瞬集团遭到的重创,不过是顺着贺安清演戏。 他无权架空贺安清,他只是在别人架空贺安清的背后,再添了把柴火。在这场商战游戏里,玩了,就要赢- 第二天,时瞬集团独立、股市飞涨以及总部贺氏股东大换血的新闻,传得沸反盈天。 贺绅驱车回月离港时,整栋别墅空荡荡的。 前院停了一辆加长版林肯车,管家在吩咐几个女佣人搬行李,时不时催促快些,要赶回纽约的飞机。管家一抬头,看见下车往老宅这边走的贺绅,疏淡的眉眼与贺安清有七分像,不禁想起近些时间母子相争的商战,要么是贺安清威逼利诱,要么是贺绅破局重生,与利益挂钩的任何事情都残忍且无可避免,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二少爷。” “夫人呢?” “夫人在卧室收拾资料,一会儿去机场,”管家无声叹气,“纽约那边出了大乱子,夫人很是着急。” “怎么现在才走?” 按照贺安清的性子,在总部集团初现端倪就会有所动作,不会等到今天东窗事发才匆忙赶回。 管家再三犹豫:“夫人昨天下午就要乘私人飞机出国,没想到大小姐来了趟月离港,耽搁了。” 贺米不会轻易让贺安清出国补救,她没本事囚人,但她有的法子缠人,堵的贺安清错过已经申请好的私人飞机航线,不得不延迟回纽约。 贺绅微微颔首,走进前厅。 厅内没有一丝人气,鞋面踩着光洁地板上的回响,由远及近。 坐在沙发里的女人动了动:“舍得回来了?” 即便受挫,贺安清依然挺直腰背,穿着旗袍,戴着祖母绿的玉镯,捧着杯盏的姿势雍容温雅。 “贺米昨天来过了?” “她不认我这个母亲,来月离港能做什么,你不知道?”当然是来冷嘲热讽,笑话贺安清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忙着回国逼迫贺绅联姻,却疏忽了贺家那边一群野心勃勃夺权的小辈,现在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活该。 贺安清吹了吹热茶:“你今天来,也是要学她?” “来看看您。” 浅浅淡淡的四个字像是一击大锤粉碎平静,贺安清强撑的冷静破了功,握住杯盏的手指猛地用力,起身,一把将热茶摔了过去:“白眼狼,贺米且不说,你是我苦心栽培几十年的儿子,到头来倒是你反咬我一口。” 玻璃摔个粉碎时,这个坚硬如铁的女人倏地红了眼角。 “逆子!” 贺绅弯腰捡起破碎的杯盏,静静地盯了会儿:“妈。” 近乎凝固氛围忽然被搅了搅,某个瞬间,像是听见了很久以前少年略带笑意地喊了一声“妈”,这个称呼消失太久太久,久到贺安清甚至记不清贺绅到底是什么时候改叫她母亲的。 “十七岁,您摔碎的那把枪,是我觉得我唯一活的像个人的信念。”贺绅把玩着杯盏走近,“我一直记得,一直。” 最后两个字时仿佛咬碎了恨意。 “三十岁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找回了那把枪,她让我重新活了过来,可是您再一次想把她摔了。”贺绅握紧掌心的残缺杯盏,刺破皮肤,溢出鲜红刺目的血,“一次又一次。” 十七岁的少年,永远失去了那把寄托所有的枪。 三十岁的贺绅,不可能再次失去承载一切意义的朱伊伊。 贺安清不可置信地红着眼问:“你恨我?我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你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恨我?” “是!你是我的母亲,血缘关系一辈子无法解除,只要您活着,我跟贺米都不会推辞赡养您的义务,但是——”停住,泄露出来的微末脆弱被贺绅很快收回,他将染着血的杯盏放回桌上,转身往外走,“其他的,以后就当陌路吧。” 来时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坚硬的石头好像也裂开了一条缝,贺安清突地弯了腰,苍老十岁般哑着声:“还回去吗?” “贺米今年在京城买了两套别墅,一套是她自己的,以后她会在京城定居,另一套送给我和伊伊做婚房。” 贺安清闭了闭眼。 自此再不相见- 得知贺绅去了月离港的时候,朱伊伊刚选完两张电影票。 最近上映了几部萌犬题材的影片,有一部类似忠犬八公备受好评,凌麦在微信给朱伊伊甩来一个链接,标题是“最适合情侣/夫妻看的电影”,说昨天她姐姐姐夫看完回来直呼给力,让朱伊伊跟贺绅抽空去尝试尝试。 仔细想来,她和贺绅一起看电影的次数不超过三根指头。 一回看到中途临时要开会,走了;第二回贺绅面无表情地看完,朱伊伊兴高采烈与他讨论谁是凶手时,才发现这狗男人两个小时都在想投标;第三回是在分手前的一星期,他出差回来,两人小别胜新婚,看电影时一句话没说,但一直牵着朱伊伊的手。 这几天朱伊伊偶尔走神,想着,如果当初没有贺安清打来公寓的那通电话,没有告知贺绅联姻以及利用她的事情,他们之间最终会走向哪里,走多远……他会不会真正爱上她。 不知道。 没再乱想,朱伊伊手快地抢完最佳观影区的票,付款完,家里的门下一秒从外面推开。 一晚未见的贺绅出现在眼前,今天没上班,他穿得休闲居家,拎着一盒点心站在玄关:“伯母不在家,我来陪陪你。” 男人脸色平淡,语速温润,没什么异常。 可朱伊伊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眼神来回扫视贺绅,最后定格在他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左手,她不动声色地起身,明知故问:“买的什么?” “给你填肚子的水果蛋糕。” 她“噢”了声,作势要去接,又蓦地转了个弯,一把扯出男人藏在衣服内的手,掌心包了一层白色纱布,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朱伊伊眼睫颤了下:“怎么弄伤的?” 小姑娘的敏锐度超出贺绅预料,他稍怔,淡笑着回:“刚从老宅出来,跟贺安清见了一面,我有些失态,不小心弄伤了。” 她抿唇,垂睫。 两人谁都没再多说一个字,朱伊伊捧着他受伤的手,沉默了会儿,忽然埋下脑袋吹了吹,然后轻轻地放回,抬头,望着藏起一切脆弱情绪的男人:“我定了两张电影票,一个小时之后开场。”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她软软地环住贺绅的腰腹,笨拙又温柔地安慰他。 贺绅绷紧的左手缓缓松弛下来,头埋进她肩膀里:“好。” 电影是两点十五分开场。 这部影片已经上映了一周,不少人都看过了,朱伊伊定的这场观众很少,她和贺绅坐在第五排的中间位置。 前面是一对小情侣,女孩撒娇:“老公我想吃爆米花。” “蛀牙不能吃甜的。” “爆米花是电影标配!我就要吃,就要就要……” 女孩上去就是对着男孩的脸颊猛亲几口,啵啵啵地响,男孩儿被哄得嘴咧到耳后根:“行吧,女朋友想吃,男朋友怎么着都得满足。” 没过多久,男孩抱了一桶爆米花进来。 贺绅拨弄着左手纱布,忽然看了眼朱伊伊。 他不说话,就这么盯着,盯得人不自觉脸发烫,朱伊伊嗫嚅:“看我干什么。” 他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孕肚,扭回头,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要多愁有多愁。 给朱伊伊逗笑了:“几个意思啊这位先生?” “没老婆。”他突然说。 “?” “也没女朋友。” “?”她一脸懵。 停顿,贺绅悄悄握住她的手,电影开始播放,全场灯光一瞬间暗下来,唯独他一人目光熠熠:“朱伊伊,我们现在是以什么关系一起看电影?” “回答我。”他说。 原来又是作妖要名分来了,她故意道:“电影开始了。” “那就看完告诉我。” 语毕,之后贺绅真的没再出声,影院里开始响起片头音效,不知道介绍到第几个广告公司,朱伊伊被摁在男人掌心下的手动了动,从他桎梏里钻出来,他眉额拧了拧,还没望过去,大腿上传来异样触感。 两根手指头跟做贼似的,一步一步地在他大腿上来回走路,知晓这是公众场合他不敢乱来,变本加厉地撩拨磨挲,朱伊伊坏笑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撩拨了句:“你想是什么关系呢?” “这位跟我连孩子都有了的贺先生。” 第94章 “贺绅,我们抽空去领证吧。” 小手像根羽毛不停在敏感区撩拨, 黑暗中,隐秘视线盲区里, 她更坏地往上移动,卯足了劲挑衅他,直至电影已经进入开头,见状,朱伊伊才有所收敛,脸色正经了些要把手收回去,贺绅一把摁住,不让她惹火上身还想溜之大吉。 朱伊伊心跳扑通撞了下, 要缩回,被男人死死牵住。手掌被翻到上面,他不语, 一笔一划地写字回复她。 睡-觉-的-关-系 朱伊伊愣了愣脸蹭地红了,大庭广众之下,这人竟敢说荤话。 没脸没皮。 她抬手打了他一下。 两小时后,影片结束。 电影确实如网上所说质量过硬,尤其最后小狗在桥头等主人那幕, 温馨悲情的氛围一渲染, 不少人偷偷抹眼泪, 前排的女生直接埋进男朋友的肩膀里呜呜哭泣,朱伊伊动了动坐久发酸的腰, 别过脑袋, 悄悄吸了吸鼻子。 下一刻, 肩膀被一条胳膊揽住。 朱伊伊整个人向左边倾斜, 撞入男人宽厚的怀里,揽她的那只手抬起, 用虎口给她抹掉眼泪:“靠这。” 她觉得有点糗,在贺绅准备低头观察她时,小声威胁:“不许看!” 像只炸毛的猫。 他偏不,不仅一览无遗地将她的哭脸收入眼底,还扬唇笑了一声:“哭很正常,电影挺感动的。” 朱伊伊嗔他笑得欠欠的:“那你怎么不哭?” “……” 她揪住这点不放,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不哭,是不是压根没看,顺带着还翻起旧账,控诉贺绅以前跟她恋爱的时候看电影都是敷衍。 小姑娘得理不饶人,贺绅被她念经念得头疼,等她喘口气的工夫,先发制人:“你还没回答我。” 方才耀武扬威的朱伊伊登时僵住。 “我们分手了。”她几分钟才憋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 “既然分手了,那就是单身啊,”她挺了挺圆鼓鼓的肚子,“怀孕了也可以单身。” 周遭的人陆续离场,很快,附近只剩下他们,贺绅捱近:“那我现在算是追求者?” 她掏出手机,点开备注:“看见没,你现在才50分,离及格线还差10分,当然只能算追求者。” “好。”说完,贺绅便起身,拿起朱伊伊的小包,牵着她往外离场。 朱伊伊怔了怔,本以为会缠着她要名分的男人倏地没了下文,她没动,板着小脸,有点恼:“你怎么不继续问了?” 问啊。 不问她怎么给名分笨蛋! 两人站在座位中央,背后是闪着帧帧动画的大荧幕,星星点点的光芒,在众人欢独二人静的另一个空间里,贺绅抚了抚她光秃秃的无名指:“再想要名分也要选个正式点的场合,你以前扔掉的,我之后都会一一捡回来。” 影院外车流多,贺绅先去提车,朱伊伊站在门口等。 两个多小时的观影,她一口东西没吃,水也没喝,嘴巴干燥得起皮,在前台买了瓶小罐纯净水润口。走前,看着一排排圆咕隆咚的棒棒糖,抽了几根,一起结账。 上了车,朱伊伊头抵着座椅,捧着手机填写观后感。 她最近没剪指甲,粉白色的指甲盖从肉里冒出小尖儿,打字时,敲得屏幕哒哒响。 贺绅让她坐稳:“在看什么?” “给影片打分,”朱伊伊懒洋洋,点击五颗星,“100分。” “评价这么高?” “我所有的打分都是满分啊。”朱伊伊就是典型的互联网懒人,外卖快递还是其他从不多评价一个字,一律五星好评,就算卖家用优惠券诱惑,她也不鸟。 缄默。 方向盘转了几圈,车拐过两条街,遇见红绿灯,贺绅踩住刹车停下,侧过身看她:“那为什么我只有50分?” 话里露出一丝不理解。 还攀比上了,朱伊伊憋住笑:“你知足好不好,要不是我给你多加4分,你现在还只有46呢。” 上回贺绅临时去海市出差,分别前,她说等他回来给他加四分。 但原因她没说。 为了加分无所不用其极,贺绅推了推镜框,严阵以待:“为什么多加?” 知道缘由他可以再努力些。 争取早日拿到满分毕业。 朱伊伊打字的手停了停,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原因,不过是那天两人在总裁办的床上亲密过后,加上孕激素影响情绪,她对贺绅产生了戒断反应,贪恋他的吻和在水中来回划桨的手。 当时她无力地睁开一条眼缝,瞥见男人握笔签字的手,中指和无名指在水里浸泡太久,皮肤泛白,生了褶皱。 空气里残留着她和润滑剂混合的味道。 狭窄密闭的车厢内,他还无声地凝视她,朱伊伊眼神躲闪:“那天你服务态度不错,就当给你的小费。” 这话在贺绅听来跟点鸭子似的,脸一黑:“……” “别的追求者会有小费加吗?”他幽幽道。 绿灯倒计时五秒,朱伊伊在最后一秒结束前,弱弱出声:“别的追求者当然不行,只有你可以。” 这话明显给男人爽到了,唇角弧度加深。 车身飞驰出去时,他送来一句“荣幸之至”- 回来的路上,朱女士来微信说今天留贺绅吃晚饭,车直接开进小区楼下。 停车,熄火,两人准备往单元楼走。 突然迎面开来一辆白色迈凯伦。 正正堵住前方,停在那,几秒后驾驶座门打开,走下来一个人。 晚宴过后,朱伊伊再没听过吕珮的消息。 只听说被贺绅拒了联姻后,商圈内不少人笑话吕家。 朱伊伊晃了下神的工夫,人已经走到她面前。比起往日的光鲜亮丽,吕珮优雅的面容过后露出几丝憔悴,眼角充斥着红血丝,无声地扫了眼朱伊伊隆起的小腹,又看回她的脸:“能聊几句吗?” 贺绅揽住朱伊伊肩膀的手收紧,要将人拨到背后,朱伊伊拦了拦,正准备说行,吕珮又低哑着声说:“我是问贺绅可不可以跟我聊几句?” 感情上的事总要说开,躲不掉的。 她抿了抿唇:“可以。” 朱伊伊先回了家,给他们留下一个绝对安静的谈话空间。 单元楼外蹲着两只猫,细弱地喵两声。 吕珮双目失神地盯着,半晌后,轻声说:“我记得十八岁成人礼,你也送了我一只猫。” 吕家家教严,父母不允许她养宠物,亲戚朋友送她的都是漂亮首饰,只有贺绅送了她一只小猫。 只有他明白她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从那之后她更加认定了面前这个男人,是她一生所求,喜欢他喜欢到快要丢失自己本该有的骄傲,心思用尽,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跟别的女人越走越近。 “我今天找你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你当时为什么送我猫——”顿住,稍后是更加哽咽的声音,“想问问你,我跟朱伊伊比,到底差在哪里。” “你不用跟她比,也不用较劲自己差在哪里。” 贺绅眼神清疏如看萍水相逢的新人:“只是我不喜欢你而已。” 听见血淋淋的事实,吕珮原以为自己会落泪,实则没有,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着的,接着,她又听见男人说:“你对我的心思,我一直知道,十七岁乃至更早以前,我就知道。” “……你对我从来都没动过心吗?” 冒出绿意的枝桠传出鸟鸣,与男人残忍又理智的声线混在一起:“没有。” 贺家没单纯意义上的好人,对外一致讲究利益至上,为了维护两家利益,他可以装聋作哑,绅士斯文地看别人演戏,自己始终置身事外,仿佛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所以他最初与朱伊伊恋爱时,没人相信他会爱她。 可偏偏他爱的就是她。 “我追你,不行,她追你,你答应,”吕珮死死盯着他,提着最后一口气,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她就可以?” 这个问题贺绅思考过很多遍。 遇见朱伊伊以前,向他示好的女人有很多,或真心或利用,他没动过心思,为什么朱伊伊可以。 后来,他恍然间记起他与朱伊伊第一次认识,不是在她摔倒出糗的会议室,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也并非是那天。 最早员工培训时,人事部一个个叫名字,叫到朱伊伊,贺绅路过,他朝内望了一眼。小姑娘脊背瘦削,垂眼下台间,让他恍惚一瞬,像是在哪见过。 可也仅脚步微顿,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谁也没有察觉出异常,包括当时的贺绅,只有许久以后的他才想明白,半秒的停顿足以使得冰山消融,掀起惊涛巨浪。足以说明他不是毫无兴趣,至少那会儿,他对朱伊伊已经产生了探索欲。 而探索欲是爱欲的第一步。 在别人眼里朱伊伊“追”他的时候,他也在朝她一点一点地走来。 “可能区别在于,在朱伊伊认识我之前,我就先一步记住了她的名字。”- 那天之后吕珮从时瞬集团离职,回了吕家。 不过听说她没做回原来的代理人,而是买了一张环球旅行的机票,奔赴机场时,是南尔送的她。 时瞬集团和总部贺氏的新闻热度也在慢慢下降,一周之后,当红男爱豆官宣恋情的娱乐新闻冲上热搜,前段时间的风波彻底销声匿迹,网友的饭后谈资换了一茬又一茬。 进入孕五月后,朱伊伊的孕肚终于明显了些。 之前最遮肉的雪白色羊绒裙和淡蓝色针织衫,腰腹位置也会隐隐鼓起来,她上称一看,胖了好几斤。 天知道这几斤肉她长得多辛苦,开心的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朱伊伊这两天腰酸,贺绅给她预约了腰部相关的检查和按摩,上午忙完一段工作,驱车来了城南。 刚进屋,就被朱伊伊趿拉着拖鞋拽到电子秤边,得意洋洋地显摆:“我胖了!” “很棒。”他真诚地夸夸。 “这次长肉终于不是往这长了。”朱伊伊伸手掂了掂胸脯,旁边的男人扯下她的手,阻止她做些撩拨他的行为。 还要做检查,两人没耽搁,朱伊伊换好衣服跟鞋子,准备出门。 走前,忽然被贺绅拉住,男人牵着她坐回客厅沙发,去浴室拿了把梳子,又去卧室搬来朱伊伊的首饰盒:“帮你梳个头发。” 她早晨随便用了个发圈挽到颈后,乱糟糟的。 贺绅撸下发绳,黑顺的头发散落,分手时还是齐胸,现在已经快及腰了。 “长了很多。” “没工夫剪,想以后去烫个大波浪卷。”朱伊伊一直没试过这种发型,每次看Amy飘着一头大卷发魅力四射,都眼馋得不行。 “你长发短发都好看。”他紧跟着说。 又是帮她梳头又是张口情话,朱伊伊撇嘴,“今天那么殷勤?”想到什么,她清清嗓子,“事先说好啊,这不加小费。” “……” 贺绅手很巧,也可能是专门练习过,给朱伊伊编了一个发型,温柔,亲和,衬她孕后的小圆脸。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朱伊伊眼睛亮了一下。 月份越大她行动越不便,至少从孕四月开始就很少抻肘扎头发。乍一眼看见精致的发型,有些挪不开眼:“你哪学来的手艺?” “你怀孕后就学了。” 她奇怪地扭头。 贺绅牵着她往外走:“如果是女孩,爸爸要学会给女儿扎头发。” “要是男孩呢?” “也可以扎。”他一本正经。 “……你够了。” 医院检查流程一个多小时,取到报告,尹医生看完说没什么问题,腰酸大概率是睡姿不妥,建议朱伊伊重新换一款托腰的孕妇枕。 担心其他人买的孕妇枕不合适,出医院后,贺绅载着朱伊伊去了附近商城,逛了几家母婴店,最后选择三款最适合的孕妇枕头,分别是孕中期、晚期和生产恢复期。 逛完,离开商城。 朱伊伊上车后小憩,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她能补个觉,这样回家就不用睡了。 没想到半梦半醒间嗅到了一丝咸湿味。 车身稳当停在海边。 不知过去多久,朱伊伊悠悠转醒,睁开眼,望了望周围无边无涯的深海,还有高高伫立的白橙双间色的灯塔,睡意一下子跑了个精光,支棱起腰背:“这是哪?” 没回应。 她扭头,贺绅不在驾驶座上,车内只有她一个人。 怀孕后她老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朱伊伊敲敲脑袋,确定自己醒了,皱着脸打开车门,试探地绕着车转了几圈,边走边喊:“贺绅,贺绅?” 刮起的海风吹散她的喊声。 金灿灿的夕阳余晖缓缓落至地平线,橘黄色的晚霞光照过来,将灯塔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朱伊伊顺着方向看去,那里是浅滩。 一大片礁石挡住海浪,只有金黄色的柔软沙滩,每到夜晚,尤其是春夏之际,附近的居住民会来这边席地而坐,看潮起潮落。现在太阳还没落山,没过晚饭点,海边几乎没人,只有几艘渔船在忽远忽近地航行。 可她遥遥眺去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绅穿着白色的衬衫,短发被吹得微凉,头顶飞过一片惊鸣海鸥时,朝她招了招手:“朱伊伊,过来。” 每次他会做些什么、问些什么郑重的事情时,就会连名带姓地喊她。 朱-伊-伊 一字一顿,嗓音坚定。 朱伊伊面色镇定地走过去,只有她自己知晓,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腔,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松浮的。走到男人面前,她才停下,说出的第一个字都带了颤音:“贺绅……” “嘘,先别说话。”他用食指抵着她的唇。 海边的湿风使得镜片蒙上一层雾,贺绅松了松领带,手在空中停顿须臾,往上,缓慢地摘了下金丝眼镜。 他不近视,却自十七岁戴上后就极少摘下来。 每取下来一点都是在与过去剥离,直至全部取下,将多年的伪装与束缚彻底脱掉,剖出最原本的自我,眼镜被塞进了朱伊伊的手掌心。 男人眉骨清隽,没有任何变化。 嘶吼的海浪和席卷的海风忽然消失,全世界都在这刻安宁下来,朱伊伊压制着激动的呼吸,静静地听他说话:“分手后我想了很多,欠你一个告白,欠你一个真心实意的求婚,在挽回你的这大半年,我把你曾经对我做的事全部做了一遍,把以往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也全都体会了一遍。你跟别的男人走太近,没安全感,听说你要辞职,心慌的没法工作,哪怕是你半天没跟我联系上就开始患得患失。” “分手的时候,你说我不是真的喜欢你,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每晚每晚都回响。 失眠都耳鸣头疼发作时,比针扎刺痛,酒精也麻痹不了。 “挽回这半年以来,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也求自己给我一个机会,我希望能像你证明……”停滞一瞬,又响起,“我爱你。” “朱伊伊,我爱你。” 他郑重地复述一遍,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丝绒盒子,打开,是一枚闪着耀眼光芒的钻戒,比Tender纯粹,比Fire炙热,是一颗世所罕见堪比流星划过坠着满面星光的钻石。 朱伊伊眼睫簌动,随之变得湿润。 海浪在翻飞,海风在吹袭,漫天的火烧云下,贺绅单膝下跪,举起那枚明亮闪烁的钻戒:“朱伊伊小姐,你愿意让贺先生成为与你共度一生的伴侣吗?” 不是嫁,不是娶。 可以不领证,可以不结婚,可以丢掉一切世俗的眼光和禁锢,只有对面是她,终点是她,就够了。 狂跳的心脏在刹那间停顿,又在一瞬间后更疯狂地跳跃,朱伊伊眼角止不住地溢出盈盈泪光,一滴两滴三滴,顺着下巴砸在贺绅的手背上,滚烫如火,她听见自己哽咽的泣声:“我愿意……” “再说一遍。”他仰视她,以绝对臣服的姿态。 朱伊伊吞下哭腔,笑,露出小梨涡:“我说,我愿意。” 圆润的银环钻戒戴在了无名指上。 光芒万丈。 贺绅维持跪姿将她拉近,吻了吻朱伊伊的无名指,脊背折弯,又吻了下她的肚皮,微哽地低喃:“谢谢。” “谢谢你让我找到生活的意义。” 求婚成功,50+10=60. 分数及格,顺利毕业。 回去的路上,朱伊伊告诉了贺绅这个好消息,他现在是毕业生了,身份从追求者一跃成为朱伊伊小姐的人生伴侣。 求婚成功的男人满面春风,听到自己堪堪及格,一僵,慢吞吞地问一遍:“满分是六十?” “不是啊,是一百。” 贺绅读书到工作都是佼佼者,任何一份考卷和项目到他手里都游刃有余,没想到有天会栽朱伊伊手里,从顶级优等生变成踩线及格的差生,他蹙眉,沉吟:“那我求婚了也才刚及格。” 满是失落和挫败感。 看他那样儿就知道是误会了,朱伊伊扑哧笑出声,得到男人一记幽怨的眼神。等到下车,她一把拽住贺绅,轻轻将唇贴在他的唇上:“剩下的四十分是下一阶段的考试。” 他错愕地低头。 朱伊伊借势吻得更深:“是老婆对老公的考试。” “贺绅,我们抽空去领证吧。” 第95章 老公,老公。 求婚成功的第一个夜晚, 朱伊伊没回家,跟贺绅一起吃了烛光晚餐, 吃完,两人一起回伽粤湾。 路上经过一家大型超市,见贺绅停车,朱伊伊疑问:“你要买什么吗?” “你太久没回公寓住,家里没有准备东西,晚上你饿了没得吃。” 说的好像她八辈子没吃过饭。 不过上回朱伊伊在伽粤湾住,的确每晚都要下楼觅食,好几回被贺绅撞见, 这男人不知道有什么怪癖,看她偷吃不说话,也不动, 就抱臂倚着墙,静静地盯着看,默默地数她到底拆了多少袋小面包! 然后第二天在朱伊伊吃饭时,提醒她:“十个小面包容易积食。” 狗。 朱伊伊哼一声:“那买啊,买十袋小面包。” 今晚就给你通通炫了。 男人睨她, 数秒后挪开:“只买三袋。” 朱伊伊抬起的脚僵在半空, 落下的时候, 一把踢在男人的小腿上:“三袋哪里够,我在家一晚上都要吃五个大脸饼!”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比划。 看小姑娘气呼呼的样子, 奋力张开的五根手指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招呼到他脸上, 贺绅自觉地后退半步, 拉下她的手, 包裹在掌心:“那就四袋,不能再多了。” 朱伊伊冷笑地甩开他。 进了超市, 贺绅推着车走在前面,选购了些日常用品。 朱伊伊亦步亦趋地跟在背后,手也不让他牵,每路过一个零食货架就控诉一句:“你虐待孕妇。” “我鄙视你噢。” 贺绅气笑了:“……” 还是坚决不让她多买多吃。 眼看着要下楼,朱伊伊不死心,眼珠子贼溜溜地转几圈,一咬牙,上前勾住贺绅的胳膊:“再多买一袋,凑个五。” 贺绅拒绝:“孕期消化功能减弱,不能吃多了。” 到时候胃疼又不能吃药,只能硬抗,普通人都疼得全身冒冷汗,朱伊伊一个孕妇哪里受得住。 她板着脸:“真不买?” 他冷酷无情地点点头。 朱伊伊眯了眯眼,渐渐松开他的胳膊,收回的手掉转方向,一把拽住男人的领带,扯了扯,贺绅随之低下头,她踮脚,一把亲了上去,重重的、响亮的一声“啵”。 “再多买一袋,就一袋,”她昧着良心撒娇,“好不好?” 贺绅看她软着声的模样,莫名想起了电影院坐在他们前面的那对情侣。女生想吃爆米花,男生认为她有蛀牙劝着别吃,女生也是这般撒娇。 喉结明显地滚动一下。 贺绅移开眼,叹息:“就一袋。” 朱伊伊立马咧开嘴,去旁边的货架拿了袋面包,趁着贺绅没注意,还一下子偷摸塞了三袋巧克力球。反正现在拿了,待会儿排队结账,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非要,他总不好不让。 晚上购物的人有些多,收银台排着长队。 贺绅排在第六个,一只手搂过朱伊伊的腰,避免前后有人碰撞。等到他们结账,朱伊伊挣脱开他的胳膊,殷勤地站在前面结账,贺绅无奈地看她手快把所有零食全结了,包括多出来的几袋巧克力球。 他摇摇头,这护食的劲儿。 收银员一一录入,显示屏弹出总额,示意可以支付。 贺绅却顿了顿,伸手,众目睽睽之下拿了一盒超薄冈本套:“稍等,再加一款。” 朱伊伊看清他拿的什么,一僵,脸唰地通红。 贺绅睇了她一眼,转回去,神色淡淡地又多拿了两款:“一共三盒。” 朱伊伊热着耳朵先远离了收银台。 狗男人肯定是报她偷拿三袋巧克力球的仇- 回到伽粤湾的别墅,李嫂竟然也在。 朱伊伊问起时,她笑得慈祥:“太太越往后越不方便,先生又要上班,想着太太要是住这边的话,我在好照顾一些。” 怪不得不让她多买零食,原来是李嫂在,饿了她能做些小点心。 李嫂住在一楼的保姆房,见没有什么吩咐,先去睡了。 贺绅回公寓后上了楼,朱伊伊一个人待在客厅,半倒在沙发里,望着光洁的天花板,脑海里回忆着今天海边的求婚。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夜晚,更像一颗流星,微微晃动,折射出渐变蓝光。 他以后是她的贺先生了。 手机突然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抓过来,摁亮,全是凌麦的表情包轰炸,轰得整个屏幕都在晃。 发完疯,她才发:[刚忙完,一打开手机就看你说贺总求婚!] [迟来这的一刻好感动呜呜呜] [快,给我看看钻戒!!!] 朱伊伊对着手背拍了一张,发过去。 人间富贵麦:[好闪] 人间富贵麦:[我之前还说钻石没黄金实用,现在发现我是真装啊,这他妈也太好看了吧,感觉像是戴了几套房在手上……] 人间富贵麦:[快告诉我什么价?] 看着对面发来的最后一行问题,朱伊伊愣了下。 放下手机,转动戒指,银色的圆环光彩熠熠,价格不知,她也没问。 不等她回复,凌麦又甩来一个奸笑表情包,跟着发:[说起来,今晚岂不是你跟贺总的新婚夜?] 朱伊伊戳屏幕:[思想不纯洁,我替党和人民批评你!] 人间富贵麦:[我不信你俩今晚纯盖被→_→] 紧跟着一个涩涩表情。 朱伊伊被堵得哽了一下,正要反驳,忽地想起收银台的三盒套。 顿住,眼睑轻轻簌动。 她以为他只是单纯报复她。 原来他是真的想…… 心口点起一撮火星,渐渐地蔓延一层接一层的火焰,势不可挡- 结束会议,贺绅回主卧准备睡觉,推开门,室内灯火通明。 新买的孕妇枕头摆在一侧,朱伊伊换上睡衣坐在床头,双手捧着平板玩消消乐,听见开门声,抬眼,又很快垂下,继续她的消冰块大业:“忙完了?” 男人眸底闪过一丝意外:“怎么来这了?” “我一个人待着无聊,”她抱着平板,“想让你陪我打游戏,没想到你不在。” 小姑娘胡诌的借口有些扯,贺绅也不戳破,走近,坐下:“现在忙完了,陪你。” 朱伊伊当即把输了几局的游戏塞他手里,指使他帮她通关。 玩了几局,她换了个坐姿,伸手拿了根床头柜摆着的一根棒棒糖,拆开咬进嘴里,时不时嘬嘬啧啧,在寂静的深夜里引人遐想。 通关三局,贺绅停下,目光落在棒棒糖上,倏地问:“什么口味的?” “葡萄。” “橘子吧。” “葡萄,”她无奈,“我自己嘴里吃着我不知道?” 贺绅恍然地“哦”一声,唇角勾起:“我尝尝。” 两唇相贴,交换口涎,心无旁骛地接吻,亲密又令人脸红心跳。 “伊伊。”他意味深长地唤一声她的名字。 像是在问她,可不可以。 都是成年人,谁听不懂那点暗示,朱伊伊心不在焉地抱起平板,作出要继续打游戏的架势,平板猝不及防被人抽走,男人温热的呼吸凑上来,拖长尾音:“嗯?” 轻轻的一声“嗯”惊扰一池静水。 心跳如擂鼓,朱伊伊今晚来这就没想走出去,双手抵着男人的胸膛,迎上他的眼,像是要将猎物拆吞入腹的捕猎者,心慌之余,又涌出一股隐秘的悸动,她小声地“嗯”了一下。 答应了。 刚刚点到为止的吻瞬间收也收不住。 男人浑身都压着一股劲,像揭开瓶盖后控制不住散发的醇香红酒,亲的朱伊伊醉醺醺,她抚了抚肚皮,安慰里面的小宝乖一些。 贺绅松开小姑娘被亲红的双唇,俯身,亲了亲她的孕肚:“宝贝乖,爹地妈咪要玩个很久没玩的游戏。” “时间会很长。” 下了两个小时的雨,京城的夜更湿了。 …… 垃圾桶里多了两个灌满白色的塑料。 朱伊伊缓了缓,精力回来了些,失神的双眼渐渐聚焦:“好多。” 背后的贺绅擦去她额头的细汗:“什么?” 她努努嘴,示意罪魁祸首去看自己的东西。 空气里飘着浓郁的味道。 禁欲太久后都这样,贺绅不反驳,任她笑话:“还要吗?” 朱伊伊条件反射地推开他,头摇地像拨浪鼓。 怀孕的腰腹很笨重,只能仰躺,整个过程都像是在击鼓奏乐,受力点时最均衡也最重,一分的鼓槌敲下来,也是十分的效果。又因为她怀孕,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谨慎,贺绅击鼓的频率很慢,朱伊伊被撩烦了,蹬了他一脚,问他能不能快点! 他亲她:“你以为我不想?” 等真随了她的愿,敲鼓敲得快准狠,她又像猫似的抽噎。 两场奏乐下来,精疲力竭。 比起奏乐的过程,朱伊伊更享受温馨浪漫的余韵,窝在贺绅的肩膀内,这个曾经被她枕过无数回的位置。想起什么,抬起右手,转动一圈戒指:“它有名字吗?” 贺绅左手有一款同样的对戒,圈住她的:“没有。” “你这么讲究的人竟然没让设计师取名字?” “因为无名,所以无名。”贺绅与她十指紧扣,“人生最重要的不就是无拘无束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因为它是婚戒去套上一层枷锁。” 婚姻也一样,有没有那两张纸,依旧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她永远自由- 在伽粤湾住的几天,贺绅格外忙,各种会议不间断地开。 昨晚两人干柴烈火到一半,手机就响了,朱伊伊喘了口气,让他接电话,以免公司的事耽搁了。他悬空一点距离,平复着呼吸,没抽离,就这么看着她笑了一声:“这会儿接电话忙不过来。” 两只手都不在他身上,没空。 朱伊伊捶了下他,男人床上就是这副无赖耍浑的德行,红着耳朵拿过贺绅的手机,接通,帮他覆在耳边,那边很快传来章特助的汇报声。手机话筒里传出严谨冷肃的投标估算,话筒外时不时响起水波荡漾,一浪高过一浪,电话挂断时,朱伊伊双手抱着孕肚,红着眼尾骂人:“变……” 态字没骂出声,就被贺绅吻进嘴里。 亲她,一直亲,边亲边混蛋地笑,纠正她:“这叫情趣。” 朱伊伊腹诽他是歪理歪脑筋。 在公寓的第五天,朱女士一通电话把朱伊伊喊了回去。 贺绅结束工作后,中午开车陪她一起回家。 午饭是朱女士做的,做了一大桌子菜,隆重的像是过年。 朱伊伊吃了一大碗米饭,没饱,又叼着大鸭腿啃:“妈,你今天喊我回来有什么事吗?” “前些时候去庙会找大师祈福,求了两个平安福,一直挂在寺庙里受香火,今天才拿回来。”朱女士掏出一个密封黄包,小心取出两个三角福,“开了光,很灵的!” 朱伊伊两手油,贺绅伸手接过:“谢谢伯母。” “还叫伯母?” 朱伊伊啃鸡腿的嘴一停,余光扫过去,男人笑了笑:“妈。” 不咸不淡的嗓音听的人甜滋滋的。 朱女士大笑地“诶”一声,一个劲儿地说改天把贺绅带出去转转,让她那些小姐妹看看,她也是有女婿的人了。朱伊伊咬掉最后一块鸭肉,喝口汤,抽纸巾擦嘴,慢悠悠地对贺绅说一句:“你完蛋了。” 他挑眉看过来。 “我妈喊你出去,她姐妹肯定要拉着你陪她们打麻将。”朱伊伊笑得欠欠的,“她们没赢够,是不会放你回来的,对吧妈?” 朱女士拉着脸:“死丫头!” 贺绅很有女婿的觉悟:“陪妈出去转转也挺好,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朱女士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 朱伊伊:“……” 资本家的嘴也是一流,想讨好谁马上立竿见影。 饭吃到末尾,朱女士放下碗筷,脸色正经地拿来日历,上面用红笔画了个圈圈:“今天去拿平安福,我还请大师帮我算了个好日子,良辰吉日,最适合领证。” “你俩看看。”她把日历推到桌上。 领证这话还是朱伊伊主动提起的,可没想到,离这一天这么快。空白纸业上的小圆圈,很有可能以后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贺绅。” 她主动贴过去,倚在他肩膀:“这天你有空吗?” 这句话的背后代表着的意义,比山重,比海深。 贺绅启唇,挤出一个沉甸甸的字:“有。” “我们就这天去领证吧。”- 领证那天,晴空万里,春和景明。 为了避免人多排队,贺绅和朱伊伊起了个早,在家匆匆用完早膳,两人换上定制的衣服,开车去了民政局。这天是个好日子,来领证的小夫妻很多,来得早也无济于事,两人还是在大厅排了会儿队。 不少新婚夫妻进去时有些紧张,手牵着手。 朱伊伊看着,突然问:“紧张吗?” 意料之外的,贺绅颔首:“紧张。” 还有让他紧张的事,朱伊伊乐了,坐起身子,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假的?就填表拍照盖章几个流程,这不比签合同要简单的多?” 他扬唇说这是两码事。 看他还笑得出来,朱伊伊切了一声,才不信他真紧张。 直到两人被工作人员喊去填表,她填女方,贺绅填男方,不经意抬眼望去,男人握笔签过无数张合同的手,竟然有些晃抖。握住笔杆的无根指骨绷起,连着几根青色血管,无人得知他隐忍克制住多大的情绪起伏。 她后知后觉,贺绅是真的紧张。 朱伊伊先一步填好表,垂在台下的手悄悄伸过去,握住男人搭在膝盖上的右手背,温度隔着一层皮肤传递过去:“慢慢写,不急。” “我急。” 朱伊伊奇怪地啊一声,他正好填完最后一笔,半开玩笑道:“怕证没领,老婆先跑了。” 工作人员八卦地看来一眼,以为吃到大瓜,眼睛都亮了。 朱伊伊尴尬地咳嗽两声:“别乱说话,回头人家还以为咱俩强取豪夺。” 小姑娘嘴里总是蹦出稀奇古怪的词汇,贺绅抱着认真求学的态度问她什么意思,朱伊伊抿唇,耸肩,最后装聋作哑。 她总不好说是关小黑屋狠-干吧。 后面拍照盖章的程序走得很快。 走程序时朱伊伊心里没什么波动,就像是为一段新的人生旅途办理签证,只有真看见两个红本本时,那是一种爱与法律相融的冲击感,直击心底,看得人眼眶微微发酸。 她用力眨了下眼,轻唤:“老公。” 与她一同下台阶的男人步履僵住,一只脚悬在半空不上不下,须臾,贺绅缓缓放下,不可置信又深信自己没幻听地转过头:“……你喊我什么?” 双颊与结婚证一样红扑扑的。 她低头不再喊了。 贺绅从她手心里接过结婚证,护宝似的揣看了几遍,磨挲几下后揣进自己兜里,牵住朱伊伊的手,回应她:“老婆。” “回家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完结】 第96章 那是一场预料之外的意外。 文/行止将至 白天民政局那声老公, 贺绅没听见,深表遗憾。 晚上铁了心要朱伊伊再喊一声。 怀孕诸事皆小心, 敦伦的姿势也比平常讲究。 朱伊伊这两天都是后背位,她弯着腰,两条胳膊撑在枕头里,力度稍大撑也撑不稳。望着壁钟,已经指向九点,她有些犯困,身体和意识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快点。” 她想睡觉。 背后人顿住,过了会儿, 停下,攀过来,亲她:“确定?” “对。” “叫老公。” 朱伊伊费劲地扭头, 嗔他一记:“你有本事就一直别动。” 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贺绅抖着肩膀笑,说他没本事,然后老太太散步似的慢悠悠地折磨人。没几下朱伊伊就知道他故意的,两只手顺着床头柜,扶稳, 直起腰, 笨重的腰腹往前一躲, 反骨生起地要跟他对着干。男人发现她的意图,下一秒, 环住隆起的孕肚, 将人扯回来, 朱伊伊惊呼一声, 只觉闯缸鱼击破了那层玻璃罩,她又羞又恼地让他收着点! 他压低声:“五分之二在外面。” “……” 说得跟委屈他了似的。 朱伊伊皱着小脸, 率先软下嗓音,喊了声他一直想听的两个字。 贺绅阖眼,将耳朵覆在她唇边,又听她喊了声:“老公。” 瞬间,闯缸鱼的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一池清泉都被搅浑了- 虽然领了证,但考虑婚礼繁忙、程序繁琐、婚纱适配还有朱伊伊体力不支等问题,一家三口商量几天,打算把婚礼延迟,推到生产恢复之后。 孕六月,肚皮隆起弧度愈发明显。 朱伊伊抽空去拍了一套孕期照片当作留念。 场地和摄影师是贺绅专门预约的,他们去时,整个团队的人已经做足准备。 造型师分为妆容和服侍两批人,将各种风格的孕期写真照拿来供朱伊伊选择,叫阿美的女人推荐:“这两年国风潮热度高,很多孕妈妈拍古代写真,唐宋清的妃嫔妆造还是汉室我们都能做,贺太太的意思呢?” 朱伊伊对古风不太感兴趣,挑来挑去,最后选了港风和现代风。 Amy在微信里听说她要拍港风照片,激动地立马派人送来几大盒夸张又莫名适合的首饰,尤其是素圈耳环和深红发箍,配上港式明艳张扬的妆容,整个人大变样。 “好不像我……”朱伊伊盯着镜子里的女人惊叹。 “贺太太五官偏淡,偶尔试一试浓妆,效果很不错的。”阿美给她涂抹口红,“抿一下均匀些。” 朱伊伊照做,抿唇,发出“啵”的一声。 对面在沙发上翻看财经杂志的贺绅,动了动,浮皮潦草地看过来一眼。 淡淡的一眼,只有朱伊伊察觉暗流涌动。 昨晚她也做过类似的动作,嘴巴张得特别大,空气来回流通时就会发出“啵”的一声。那会儿贺绅正头朝下,对她做着她对他做的事,不知有意无意,她啵一声,他那边也会传来啧一声,空气流通地速度比她这边更快。 此时谁也没说话,却心知肚明。 朱伊伊臊得慌,先挪开眼。 拍照过程里,朱伊伊被十几个人注视着,肢体僵硬,笑容也不自然,刚开始反反复复拍了十几张也没达到想要的效果。见状,阿美上前宽慰:“要不让贺先生陪您一起?” 她怔了怔。 “我们这边也有配套的男士服侍。” 朱伊伊摸着存在感日渐强烈的孕肚,喊了声:“贺绅。” 人群之一的男人从始至终都在紧盯着她。 听她喊,走过来,身上的高定西装和条纹领带,与一袭红裙的朱伊伊意外得登对。听着摄影师的建议,贺绅半蹲下来,腕肘搁着膝盖,左耳倾斜到隆起的孕肚上,贴住。 熟悉的触碰像是一记定心针,朱伊伊松弛地露出小梨涡。 一家三口完美合照留念- 日子一天天过,京城迎来新的仲夏。 七八月的城市,蝉鸣聒噪。 温度持续上升时,朱伊伊也正式步入孕晚期。 在怀孕到八个多月时,她的肚子就不怎么变化了,里面的小家伙胎动也比孕中期减少一些,问尹医生,得到的回答是胎儿快要发育完成,宫-腔内活动体积减小,胎动频率相应比中期少。 尤其越靠近临产的这半月,小宝动的次数不算频繁。 偶尔举起小手小脚鼓起肚皮时,朱伊伊都会惊喜地拍一拍,拉着贺绅,夫妻俩逗小孩儿。逗久了,小家伙长了记性,开始使坏,专门挑没人管它的时候动来动去,一旦有人回应它,立马缩回小手小脚,躲起来,任凭朱伊伊怎么拍孕肚也不理人。 朱女士乐了:“这娃娃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朱伊伊:“?” 她不服气:“怎么不说它随贺绅呢,没准他在他妈肚子里就喜欢这样恶作剧。” 被点名的人正坐在沙发里削苹果。 银色水果刀在指节里来回穿梭,贺绅抽空回一句:“随我。” 朱伊伊昂首挺胸:“我说的吧。” “——大概不可能。”男人慢悠悠地补充后半句。 “……” 朱伊伊一把夺过苹果,狠狠啃了口,留下一块像被兔子咬过的苹果:“我的孩子当然像我,才不要像你。” 没理她就倒反天罡。 贺绅把她手里的苹果掰过来,切碎,用牙签戳着递过去:“孩子一点都不准像我,这么狠的心?” 朱伊伊冷哼一声地吃苹果,不想搭理。 贺绅在旁边任劳任怨地喂,她吃一块,他递一块,吃到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朱女士出去上厕所,贺绅将苹果衔在唇边,朝一脸惊讶的小姑娘挑了挑眉,而后迎着她迟疑的目光,吻了上去,二龙戏珠般的苹果辗转数回,最后被瓜分得稀碎,吞进了朱伊伊的肚子里。 亲吻是最好的抚慰剂,朱伊伊那点气消失不见,接完吻,顶着发麻的唇瓣,没头没尾地问:“小宝会不会不喜欢朱这个姓。” 临近生产的这些天,两人就这孩子的名字讨论了几回。 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大名和乳名都取好了,没想到最后却在最早决定好的姓氏上卡壳。孩子从怀上那刻就决定随妈妈姓“朱”,本来没什么,直至最近,朱伊伊想起小时候自己被一群男孩嘲笑。 “朱伊伊的朱是笨猪的猪。” “猪伊伊你爸爸呢?” “猪伊伊都姓猪了,她爸爸当然在猪圈里哈哈哈哈!” 年少不知事的几岁孩童随口开的玩笑,却在无形中对幼年的朱伊伊施加了偌大的语言暴力,乃至多年后她也忘不掉。 抚上圆鼓鼓的孕肚,朱伊伊叹口气:“它会喜欢吗?” “它还没生出来,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孕后期激素影响心情,贺绅尽量宽慰,“你的姓氏很好听,这些都只是你的童年阴影在作祟。” “真的吗?” “姓名无所谓,身份不会变。”贺绅拍拍她圆溜溜的孕肚,啪啪的轻响,像拍超市货架上的圆西瓜,朱伊伊听得脸热,打掉他使坏的手,在名字的事情暂时妥协:“行吧,等小宝长大后再说。” …… 真正生产的日子是在一个清晨。 那天朱伊伊挺着腰漱口,她没法弯腰,唇角溢出几行清水,顺着下巴和脖子流进衣服里,贺绅拿干毛巾给她擦掉,擦了几下,她皱眉说了声“疼”。 贺绅手轻了些:“我去拿纸。” “不是……”她声音尖锐。 男人步伐猛地停驻,在听见朱伊伊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时,迅速转回身,他喘息的频率在一瞬之间比朱伊伊还要快、还要重,扶住她腰的手臂青筋暴起,嗓音一下子哑住:“是不是宫-缩?” 她白着脸点头。 贺绅喊来尹医生和护士,朱伊伊被小心安放在病床上,车路滑动,她被推往待产室。贺绅陪产要穿无菌防护服,换好后,走到床边,握住小姑娘微微发凉的手,单膝着地,俯首,亲了下她的额头。 她鬓角疼得湿润,他眼角心疼慌乱得充血。 “伊伊,”这一刻,喧嚣褪去,他找不到一个词汇能精准表达他的情绪,只能将那句说了无数遍的三个字搬出来,“对不起。” 没谁知道他在胡言论语什么,朱伊伊也不知道,她只是虚弱地抬起手,像他平时那样摸了下男人柔软的短发:“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 男人挺直的脊梁骨在这刻彻底折弯。 发寒发冷的额头抵着朱伊伊,低头的姿势像是在祈求神佛,他尽力在她面前扯了扯嘴角,眼泪和笑同一时刻印在她的唇角。 佑她顺遂。 熬过漫长的等待,一声婴儿的啼哭如金鸡破晓,象征着新生破局而来。 阴霾褪去,黎明将至。 生产过程顺利,母女平安。 因为是女孩,大名朱斯淩。 小名兔兔。 肚子里古灵精怪的小家伙,生出来后变得特别乖,窝在保温箱里,瘦瘦小小的一团。白净柔软,皮肤嫩得像纯白棉花,奶呼呼的小肚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小胳膊小脚被包裹在被褥里。 贺绅隔着玻璃罩看她时,觉得朱女士说得很对。 孩子特别像朱伊伊,连小脸上的梨涡都复刻了下来。 “朱斯淩。”他喊。 “欢迎你被妈妈带到这个世界。” 在这个蝉鸣不歇的仲夏,多了一个叫斯淩的小朋友。 像她,也像他。 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朱伊伊都在恢复期。 在朱斯淩小朋友快满两月时,出了月子,尹医生让她抽空去医院检查子-宫、盆底肌等等的恢复情况。 检查完,报告显示恢复得很好。 从医院出来,贺绅驱车载朱伊伊回了趟城南。 之前为了坐月子,朱伊伊住在伽粤湾,朱女士和贺绅也住那儿,方便照顾她。现在朱伊伊出了月子,婚房那边开始布置起来,接连几天都从伽粤湾和城南筒子楼里搬行李过去。 公寓还好,她东西不多,城南这边就麻烦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琐碎物品眼花缭乱。 刚上车,朱女士就来了电话:“伊伊,检查做完没?” “做完了。”她扣好安全带。 “医生咋说?” “恢复得很好,月子算坐完了,现在跟贺绅回城南收拾东西。”朱伊伊听见那边咿咿呀呀的声音,弯了弯唇,“兔兔呢?” “刚睡醒,在这里喝奶粉。” “我听听。” 朱女士把话筒靠近婴儿床,不满两月的小婴儿只会哼唧,哼哧哼哧地用力喝奶,偶尔溢出小猫样的细碎吞咽声,听得人心里特别软。 朱伊伊点开扬声器,摁大音量,覆在开车的贺绅耳边:“兔兔醒了,在喝奶粉。” 小家伙不停地吸溜奶嘴,咕叽咕叽地响。 贺绅转着方向盘,嘴角提起一丝弧度:“饿着了,喝得这么快?” “小孩子就不知道饱。”话筒那边的朱女士插嘴。 说完,轻摸了下小孩儿软乎乎的小肚,鼓起来像个小皮球。 贺绅笑:“随她妈。” “喂!”朱伊伊挂断电话,打了男人一下,扬起手机威胁,“得罪老师没好下场噢,小心我一个不高兴给你扣大分。” 领完证后,打分表就被朱伊伊改了名——好丈夫手册。 满分是100,求婚后以60分成功毕业的贺绅,在这段时间里已经长至78分,分数可观。 “朱老师不画考纲就算了,还随便扣分,”他呵笑一声,“就不怕我找校长告状。” 她纳闷:“哪有校长?” 他启唇:“妈。” 朱伊伊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她要是随便扣分,他就去找朱女士告状说她欺负人!她斜了他一眼,为他告状的行为感到深深不齿:“幼稚,以后肯定不能让兔兔学你。” 红绿灯交换期,车停在中央,贺绅侧身望她:“伶牙俐齿。” 他尝了个遍。 从孕晚期到现在,两人已许久未深入交流,开过荤的成年人欲望随时随地像火星碰撞,亲一亲都能擦出一片火花,惩罚地咬了口朱伊伊发红的唇珠,他喘着气息:“想你。” 朱伊伊低睫,红了脸:“……想哪儿。” 他贴在她耳尖说了几个字。 又补:“很想。” 红灯跳跃出的那一秒,贺绅坐直身子,留下朱伊伊绯红的双颊和颤动的眼睫- 到了城南,找来的搬家公司正在往楼下搬箱子。 这次搬家,朱女士和朱伊伊的东西全都会挪去婚房,以后一家四口都住那儿,除却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再断舍离,工程量也是巨大。 搬家公司的几辆大货车在小区门口堵着,贺绅车开不进来,去找附近空荡的停车位,朱伊伊先一步进小区,还没上楼,看见货车后面堆的八个大箱子,吓了一跳:“这么多?” “大物件差不多搬完了,”搬家师傅擦汗,“还有房间床底下翻出来的一些小玩意,不知道要不要,没搬。” “我上去看看。” 楼道的罅隙照进来一束太阳光,空气中的浮尘缓缓流动。 朱伊伊跟碰见的几个搬家师傅打了声招呼,捂着口鼻进家门,朱女士房间搬空了,只有她卧室里床边摊着一堆破烂。 破烂里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小木箱。 破败陈旧,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只一眼她就记了起来。 高中毕业后,朱伊伊拿到来自京城的大学通知书,朱女士索性卖了宣州老家的地基,在城南筒子楼置办了现在这座房子当家。初到京城时,面对一个陌生嘈杂的环境,十八岁的少女像被放在地面上的缺水鱼,半夜经常惊醒。那时,她常常把从宣州带来的东西拿出来翻翻看看,看完,收好在床底下。 后来她渐渐融入了京城,宣州的一切都在悄然淡化。 好的坏的,都被遗忘。 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朱伊伊没去翻床底,年少时离不开的回忆彻底尘封在角落,再没打开。 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年。 木箱子外围被虫蛀空,一碰就散架。 朱伊伊小心打开,翻了翻,里面都是些读书时的小册子、试卷袋、笔记本,时间太久加上筒子楼阴暗潮湿,纸张腐烂得看不清字迹。 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依稀辨清模样。 “这是你?”停好车的男人突然出现在背后,冷不丁问了句。 朱伊伊瞪他一眼:“鬼啊,走路没声。” 说着要把照片藏起来。 贺绅手快地夺过来,似笑非笑:“我看看你小时候什么样。” “初三时候拍的,十四岁,有什么好看的……”朱伊伊不好意思。 他偏要看。 手举高,不让朱伊伊抢,走到窗户边,借着暖黄色的光线看清了那张小小的一寸照。女孩儿留着齐肩短发,黑顺乌亮,五官偏淡,没笑,即使拍照,眼睫也习惯性地下垂。 他想看朱伊伊也不拦着,去衣柜里挑挑捡捡,聊起自己读书时代的事:“别看我长得瘦杆样,我还胆子大得逃过课,买了盒烟和打火机去公园,想学班里坏学生抽烟,没抽成。” “为什么?” “……不会抽,还流鼻血了。”朱伊伊没提自己哭成花脸猫的事,她也要面子的。 “然后呢?” “然后遇见了一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张纸。”时间过去太久,她记不清了,“应该比我大,高中生吧,校服特别白。” “看着就贵气。” 最后一句话才是她记住的重点,十几年前的宣州就是个小县城,骑个小电驴都能逛一圈,喊得上名的学校不出六七个,校服都是灰不溜秋的。朱伊伊没见过白衬衫、左胸还印着金色徽章的校服,在夜晚,金灿灿的。 贺绅缓慢地磨挲了下照片。 静静地盯着。 一段遥远到印象极浅的记忆涌来。 十八岁以前的贺绅没出过几次京城。 唯有反抗贺安清那一回,他任性妄为,没带钱,扔了手机,随意上了辆车,去了一个不知地名的地方。那夜,他逃离京城这座囚笼,同样遇见了一个痛哭流涕的女生,瘦弱,颓丧,与他一样像是在地狱里求生,苦苦挣扎不得出。 他捡起了她掉落的烟,扔进垃圾桶,转头,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没说话,很快离开,不出几分钟就被贺安清派来的人抓回京城,关了半个月的禁闭。 那晚很快被少年遗忘。 直到今天,揭开岁月的蒙尘,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 原来他第一回觉得朱伊伊眼熟,是因为,他们真的早就遇见过。 他们一起从囚笼里挣脱,去到光明的地方,迎接属于他们的曙光和未来。 “伊伊。” 朱伊伊翻出来一沓孕检报告,叠好,收入文件夹,男人手中的小小照片也被她夹入其中:“嗯?” “我们抽空回趟宣州吧,”他说,“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她微怔:“好。” 贺绅笑:“也许下次我们回宣州的时候,它也能变成一座浪漫的城市。” 没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只有你我初遇的意外。 那是一场预料之外的意外-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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