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扮女装嫁状元》
1. 新婚
周嬗盯着凤轿上艳红的流苏,它们一摇一摆,晃得他眼睛生涩。
红盖头被他扯下攥在手里,上头绣着凤纹、鸳鸯和硕大的“囍”字。人抬的轿子难免颠簸一些,他满头珠翠随着轿子颤动,珍珠玉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他心烦。
就算他万般不愿,一道圣旨下来,哪怕皇帝让他嫁给一头猪,他不想嫁也得嫁!
周嬗的人生像个笑话。
还是皇城根下小太监扯淡时才能编出的笑话。
他母妃三年前病逝,自己在宫中无依无靠,服完孝没几日,父皇立马给他指了婚,为示体面,漫不经心给他封了个嘉懿的号。对外说嘉懿公主貌美贤淑,谁曾想这公主殿下竟是男儿身。
说到底还是当今圣上自个造的孽。
永昌帝子嗣繁多,偏偏最爱使帝王心术,引得皇子之间日日夺权争宠,连带着后宫妃子都不安分。
周嬗的母妃乃长春宫静妃娘娘,性子娴静,为保自身,和太医勾结,大着胆子瞒天过海,硬说自己生了个女儿。好在她不受宠,生下周嬗不久,母子就被迫搬出长春宫,住进人烟稀少的珍珠阁。永昌帝也不缺孩子,竟真让周嬗男扮女装在深宫中活到十八岁。
周嬗有时也会恍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母妃在他幼时,还会提醒他是男儿身;可日子久了,这如花似玉的女人越发活得不清不楚,直接把周嬗当成了女儿,直到自己香消玉殒。
许是造化弄人,周嬗到了年纪,嗓音变得不多,掐起来说话和平常女儿家没两样。身高就当随了高个的静妃,穿平底鞋也不算太扎眼。
于是自小周嬗读的是女儿书,学的是闺阁姑娘的礼仪技艺,连那些伴着他长大的宫女太监,也都快忘了他到底是谁。
他守贞、贤淑,是作为宫中表率的嘉懿公主,但也确实不受宠,不然怎会被指婚给一个穷苦出身的状元郎?
锵锵——
轿子外的玉汐姑姑敲了敲窗沿,低声提醒道:“公主,马上就要到状元府了。”
周嬗长叹一声,重新披上红盖头,视线被大红色遮挡的那一刻,他没由来生出几缕恶劣的想法,要是这位古板、清正的驸马爷得知自己是个男的,那场景该多好玩呢?
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扮演好弱不禁风的贤妻才是第一要务,书呆子不都向往妻贤家宁的白日梦么?
周嬗在宫里待了近二十年,看惯人情冷暖,也善于揣测他人心思,和一个书呆子玩你猜我瞒,他相当有自信把对方骗得团团转。
轿子晃动几下,尔后稳稳落了地,随行的乐师先奏了典雅的礼乐,又传来一阵喜庆的鞭炮声,吵得周嬗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要抬手按一按额角。
谁料此时花轿的门帘被人掀开了。
周嬗像只受惊的猫,浑身的毛都哆了起来,却还要维持着矜持的举止。他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大半,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他的面前。
那只手略有薄茧,掌心泛着气血充盈的淡红色,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的手。
周嬗呼吸一滞。
“公主殿下,轿子高,还请扶着微臣的手,仔细着些脚下。”
声音温润低沉,很是轻柔。周嬗犹豫几下,将左手搭在那只手上,借力小心翼翼下了轿子。
那只手温暖非常,彬彬有礼地虚托住周嬗,带他沿着红毯子走到厅堂。周嬗低头看着自己的下半身,霞帔上的珠花和金丝闪得晃眼,流苏和裙摆随着步伐来回摆动。
皇家的婚礼肃穆压抑,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竟无一人敢说话,只有沉闷的礼乐在周嬗耳边回荡。他既不知有哪些人在观礼,也不知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红盖头遮住他的眼睛,就这样无法回头地步入正堂。
一拜天地。
倘若天地真有道理,周嬗想质问它为何将自己生在帝王家,一生不由己,说嫁了就是嫁了。哪天皇帝要他死,他也得乖乖去死。
二拜高堂。
可惜状元郎失孤失独,高堂上坐着他的恩师——吏部尚书、内阁辅臣梅子谦。而周嬗出宫前已向皇后和众妃拜过,属于他父母的位置无人敢坐。
夫妻对拜。
周嬗在宫中无聊时,翻过这位状元郎的殿试文章,确实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玉汐姑姑也替他打听过,说状元郎俊朗儒雅,从未纳妾,洁身自好得很。
话本里常写才子佳人红袖添香,欢喜冤家锦绣姻缘……周嬗看向对面,见那人穿着大红曳撒、黑色云履,一时心里烦躁不已。
礼成。
驸马留在厅堂招待客人,而公主自然被送入了洞房。
周嬗由府中的老仆一路带进后院,进到卧房,周嬗长舒一口气,忙不停把盖头扯下来,坐到床铺上。
闷死他了!
他捏着红盖头,凉凉环视一圈,见卧房里布置得很是喜庆,窗上贴着大红的“囍”,天色渐晚,小厮们给游廊挂上灯,那昏黄的光把“囍”字照得好似用血写上去的。
周嬗盯着那抹红色,冷笑道:“这颜色可真难看。”
他才坐下,就发现被子下盖着东西,翻开一看,果不其然是花生桂圆一类的东西,看了几眼,又讪讪盖了回去。
他又不能生,放这些物什倒有些讽刺了。
“公主!”玉汐姑姑从门口快步走来。她是个年约三十的大宫女,五官清秀,穿着一身大红袄子,看起来有一种亲和的气质。
不过此时玉汐神情鬼鬼祟祟,她进了卧房,扒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窥视后,她才悄声阖上门扉,走到周嬗身边,俯下身子低声道:“药我已经下好了。”
“确定无色无味,不会让人尝出来?”提起这事,周嬗面色紧张,攥着帕子小声问道。
玉汐肯定道:“放心,我专门找李太医求的,他还说,往后公主要是遇着事了,尽管找他帮忙。”
周嬗微微松口气。
玉汐姑姑和李太医,是他为数不多能全盘信任的人了。
“再说了……公主,您稍稍宽心,今夜会平安的,我和王襄守在外面,有什么事您就大叫,我们两个还打不过那个弱书生?”玉汐安慰道。
周嬗被她的话逗乐了,扑哧一笑,他道:“辛苦姑姑。对了,宫里运来的那些嫁妆可都安置好了?”谈起嫁妆,他脸色不禁暗淡几分,那张秀气的小脸在烛火下格外苍白。
玉汐见他这幅样子,心疼不已,当即开解道:“哎哟,我的好公主!宫里那位爷儿虽然没赐给您一处公主府,但嫁妆丰厚得骇人呢……陛下还是惦记您的。”
听闻此言,周嬗也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堂堂长公主出嫁,连公主府都无,说出来难道还不是笑话?要是被状元郎发现自己还是个男的,可真就沦为大宁历史上头等的笑话。
他和玉汐又说了些别话,此时夜色已黑,前院宴席结束,王襄找人传话,说驸马爷要回来了。
周嬗立马戴好头盖,端坐在床榻的边沿。玉汐领着丫鬟们守在卧房门口,一切都如同常见的婚礼进行着。
而周嬗的心越跳越快。
不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交谈声,一个低沉的男声正在向玉汐问好,然后逐渐走近周嬗。
“公主今日可有累着?”男人语含笑意。
周嬗不打算即刻回话,他端着身子,紧张到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只嗅见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男人倒也不气恼,只是温温和和提醒道:“多有冒昧公主,但微臣要取下盖头了,还请见谅。”
说完,便拿起玉汐捧着的玉如意。
玉汐在一旁笑呵呵道:“驸马爷,掀盖头前请听奴婢说几句吉祥话:玉如意,秤起郎君意、公主情。金玉满堂好姻缘,此生相拥福禄寿——请君慢抬手!”
玉如意挑起绣着鸳鸯和囍字的红盖头,周嬗避无可避,只得迎面撞上男人乌黑的眸子。
他脸上悬着一滴泪珠,不能说是桃腮粉面的娇憨美人,反而苍白着一张小脸,厚重婚服下的身子风流婀娜,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又见他眉若细柳,眼如睡凤,樱唇紧紧抿着,也不知何事令他愁眉不展。
于是周嬗好整以暇,颇为愉悦看着那俊朗男人的脸逐渐涨得通红,嘴巴开开闭闭,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玉汐和丫鬟在一旁捂嘴窃笑,弄得男人更是臊得慌。男人原地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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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锯嘴葫芦似的一言不发。玉汐看不下去了,上前笑说:“公主从未离过宫,如今进了状元府,正思家呢,驸马赶紧去安慰安慰吧。”
男人只好上前,坐到周嬗身旁,试探着握住公主的手。周嬗也不好躲,只能随他去了,身体却绷得僵硬。
“微臣……微臣叫做张瑾为,字怀玉,出身苏州府,幼时家贫,不承想有朝一日,能迎娶公主这等灵秀的人儿……实乃三生有幸。”张瑾为一番话说得磕巴,他不敢多看公主的脸,目光落在地毯上,耳朵红透了。
周嬗也没接话,垂着一双美目也不知在想什么。玉汐见气氛不好,连忙上前打趣道:“我们公主单字一个嬗,皇爷当年取自‘嬗娟’,就希望公主觅个飞黄腾达的好夫君。看我们驸马爷少年才俊,不正应此话?”
张瑾为被这番话说得苦笑连连,他只是叹气,轻轻握着周嬗的手说道:“微臣不才,恐怕不能合皇爷当年的祝愿了。但公主请放心,微臣此生只会有公主一个人……微臣会竭尽所能保护公主,永不背叛。”
永不背叛?
周嬗抬眸看他一眼,心想,话本里那些负心郎也对妻子说过这些话……如若有一天,你发现令你神魂颠倒的女人是个男的,你还会如此笃定吗?
但张瑾为只是紧紧握住周嬗的手,他长得实在端正英俊,周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极小声地,近乎呢喃说道:“该喝合卺酒了。”
声音很是细微,但软绵温柔,听得男人脸又红上几分。
玉汐耳尖,麻利端来两杯酒,笑意盈盈地给两人奉上。
两个人双臂缠绕,行为亲昵饮了这交杯酒。周嬗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正在饮酒的男人,心里说了句抱歉。
饮完合卺酒,便是更衣……以及洞房了。
周嬗和张瑾为并肩坐在床榻旁,两相无言。周嬗在心里焦急万分,心想李太医特制的蒙汗药怎么还没起效?
“公主今年几岁?”张瑾为冷不丁一出声,把周嬗吓得一抖,他赶忙安抚道:“微臣不会对公主做任何出格之事,只要公主不愿意,微臣永生不会越界!”
周嬗惊恐未定,瞪大眼睛望着对方,等意识到对方刚刚说了怎样一番重要的话,心虚地底下头回道:“刚过了十八。”
“微臣二十有四……奇怪,是酒吃多了么,头怎么会晕成这样……”张瑾为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他猛然站起,一面喊人一面摇晃走着出门,磕磕绊绊喊道:“快扶我去西厢房!”
话音未落,就一头栽倒,所幸玉汐和王襄来得及时,眼疾手快扶住了昏睡过去的张瑾为。
周嬗只穿着里衣,赤脚走到被人拖扶着的驸马面前,回来走了几步,素白的小脸一片冷淡。最后他蹲在地上,用手轻轻戳驸马的脸,没由来一肚子火,骂道:“书呆子!”
“公主,地上冻脚,您赶紧躺床上去,可别着凉了。”玉汐无奈,她家公主乍看上去懂事贤淑,内里蔫坏得很。思及此,玉汐同情地瞥一眼昏死过去的驸马爷——
唉,以后您就要被公主折腾惨咯!
周嬗端庄了一整天,又顶着沉重的凤冠,现下是腰酸背痛,他摆了摆手,只觉自己的驸马越看越烦,赶紧让玉汐他们抬走了。
卧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红烛摇曳,他坐在铜镜前拆开发髻,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瀑落下,在烛光下仿若织金的黑色绸缎。他叹口气,把手伸进领口,捣鼓两下,从衣服里脱出一件特别的肚兜。
“烦!”周嬗头疼,他把手里的肚兜往梳妆盒里一塞,“今夜是熬过去了,往后呢?他最好自觉点睡在西厢房,省得我睡觉也要穿这个东西!”
被塞进梳妆盒里的肚兜皱成一团,但依稀能看出胸口处塞了棉絮,以充作胸脯。
当然,周嬗哪怕日日穿戴,往里头狂塞棉絮,也依旧聊胜于无就是了。
卸了妆,他躺到床榻上,偌大的床榻,盖着簇新的喜被,上头绣着鸳鸯成双,里头的桂圆花生已被丫鬟们收拾干净了。
周嬗把自己裹进锦被,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忽然感到些许的迷茫——
他真的能……顺利离开京城么?
2. 当家
“万岁爷下了圣旨,怀玉兄……你恐怕得娶天家的女儿了。”
“怀玉啊怀玉,娶了公主你前途就全毁了啊!”
“那位最恨外戚干权,尤其厌恶驸马掺和朝廷之事。怀玉,你父母早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好不容易进了翰林院,怎又摊上这档子事了呢?!”
老师、好友、同僚围着他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叽叽喳喳吵得他太阳穴胀痛。
“我娶。”
张瑾为在梦里迷迷糊糊说道。
“我要敢不娶,就是违抗圣旨,诸君推行新政本就阻力重重,若我惹恼了万岁爷,只怕让新政又受到刁难。我……”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昨夜脸色苍白的少女,眸中带泪,眉间结愁,令人无比疼惜。
他和她皆是京城风云中身不由己的棋子,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宿醉醒来,张瑾为头痛欲裂,他从榻上翻身而起,一面揉着额角,一面低声道:“我酒量向来不差,昨夜气氛庄重,老师他们也没灌我酒,怎么就昏了过去?”
他正疑惑着,忽见门口站着几个丫鬟。
她们随公主的陪嫁入府,皆是出身干净的小宫女,个个相貌端庄手脚麻利,此时正低眉顺目,等候张瑾为的吩咐。
其中一个见张瑾为看了过来,怯生生道:“奴婢们给驸马请安。”
张瑾为头疼,随口问道:“你们不去陪着公主,来我这里作甚?”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大概是在怀疑自家驸马爷睡糊涂了。之前发话的丫鬟往前迈了一步,应当是领头的,她福了福身子答道:“回驸马,公主估摸着您该醒了,特地叫奴婢们前来服侍您洗漱更衣。”
原来是这事。
张瑾为叹口气,他苦笑道:“不必多此一举,我一个人习惯了,你们去照顾公主吧。”
他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里,全看叔婶的眼色勉强讨一口饭吃。年少时他一心向学,穷得叮当响,连个书童也买不起,就这样一个人捱到高中状元。前半辈子自力更生久了,见到这乌泱泱一大群的丫鬟太监,他颇有点浑身不自在。
那群丫鬟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领头的那个斯斯艾艾道:“驸马,您身子金贵,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张瑾为登时头更疼了,他又温和地劝了她们几句,丫鬟们只好妥协,替他轻轻阖上门,任由他去了。
他一面系着腰带,一面听屋外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也不是有意要听,只怪这些丫鬟年纪不大,嘴上没把门,在主子房门口就敢嚼舌根——
“这驸马也忒奇怪……”
“我听说啊,昨夜他在公主床上直接晕了,连碰都没碰呢!”
“哎呀,怎会如此!不会是……不举吧。”
“不举”两个字压得极低,张瑾为却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他无所谓笑笑,全当听笑话了。
“你们一个个杵在门前作甚?!”院子里传来玉汐尖利的嗓音,听起来火气极大,“主子的事岂是尔等奴才能议论的?都给我到前厅去,今日的话不许再说了,若还有人敢说一句……”
那群小丫鬟连忙“姑姑对不住”“姑姑我知错了”地跑了。玉汐在外面敲门,跟换个人了似的,态度极为和蔼可亲,“驸马,您醒了么?厨房烧好好了早点,就等着您呢!”
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亲自来请,张瑾为也不好再拖下去,他赶忙出了门,对着玉汐笑道:“辛苦姑姑跑一趟,昨夜我贪了几杯酒,今早睡过头了,还请见谅。”
玉汐闻言神情不变,眼神却闪烁两下,她道:“不打紧,公主也才醒没多久,就是心情不大好,您快去和他说说话。”
心情不大好?
张瑾为想起某些从宫里流出来的秘闻,又闪过公主白芍药一般柔软娇嫩的小脸,心里不由得隐隐作痛。大抵男人见到美人落难、明珠蒙尘,总会油然生出一股“红颜薄命”的感慨。
只可惜他张瑾为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人微言轻,连状元府都是万岁爷赏的。他环顾四周,见庭院简朴得近乎寒酸,忽觉对不住自己出身天潢贵胄的妻子。
思绪翻涌之间,张瑾为不知不觉走进前厅。他抬眸一扫,目光落在桌边的那个少女身上,丫鬟和太监在她周身围了一圈,正低声说着什么。
少女身穿桃红洒金袄裙,外罩品绿色比甲,雪白的颈子围了一圈白狐狸毛;头上梳着京中贵妇流行的桃尖顶髻,佩戴金镶玉的整套头面,妆容浅淡,只微微点了朱唇、描了柳眉,和昨夜的娇贵新娘比起来,今日的少女更为惹人怜爱。
张瑾为再仔细一看,竟发现少女眼里蒙着一泓泪光。他快步上前,俯下身,轻声细语道:“微臣在来的路上听姑姑说公主不大高兴,可是在府中住得不惯?”
公主没接话,她微微仰起小而尖的下巴,猫儿一般灵动的眼睛略略睁大,抬眸凝望张瑾为。她浅叹一声,一颗泪珠倏然滚落,接着又是几颗,最后泛滥成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坠落在张瑾为的手背上,滚烫无比。
“莫、莫要哭泣!”张瑾为被她哭得手足无措,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不曾安慰过哭泣的女人,是要扯袖子糊人家脸上呢,还是干站着不动呢?
眼看公主已哭得浑身颤抖,他急中生智,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弯下腰动作轻柔给人拭去眼泪,“微臣无能,委屈了公主,实在罪该万死。就是不知公主为何流泪,也好让微臣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母妃……”公主小声嗫嚅道。
静妃?
张瑾为赶紧提起十二分精神,聆听公主的愁绪。
只听公主浅浅叹息,哽咽道:“三日后是母妃生辰,我离宫匆忙,只来得及带走母妃的牌位。寻常每逢母妃生辰,我会在宫中的佛堂念诵佛经,为母妃祈福……如今出了宫,离了母妃、也离了佛堂,竟不知该去何处祭拜!”
其实也不是很想念。
每逢静妃的生辰和忌日,周嬗也确实会去佛堂诵经,他在宫中不受待见,总得装出孝顺贤淑的样子,省得被人挑错处找麻烦。
再说了,他母妃不信神佛,拜与不拜又有何区别?人死了就是死了,周嬗在宫中见惯生死,心已经冷了。
周嬗一大早演了出戏,叫书呆子急得团团转,他心情大好,趁热打铁往书呆子怀中柔弱一倒,凄凄惨惨道:“驸马……我想在府中修一座佛堂,供奉母妃和舅姑的牌位。”
新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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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着泪靠在自己的怀里,张瑾为登时害臊得满脸通红,他略略低头,见怀中的少女抽噎不止,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最后,他在心里说一句冒昧,轻轻拍打少女的背,给她顺气。
隔着几层布料,张瑾为也能触到少女嶙峋凸起的琵琶骨,清瘦、伶仃的身子,蜷在他的怀里,他轻声道:“公主嫁到微臣的府中的那刻起,便是张府的当家主母,修建佛堂、供奉先祖是在行孝,公主看着来就好。”
周嬗在心里得逞一笑。
他用手帕揩去眼泪,端庄坐好,小声说:“多谢驸马。”
张瑾为赶紧把人松开,同手同脚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此时玉汐和下人们正在布置早饭,陆续端上莲子红枣粥、腌白菜、韭菜花和阁老饼,又给两位新人面前摆了一杯茶,说是御赐的洞庭碧螺春。
很简单的一顿饭,但吃得出厨子下了功夫,周嬗小口吃粥,目光一直往桌上瞄,对着那糯米做的阁老饼十分好奇。
据说此物在数十年前,被一位阁老进献给了先帝,米香扑鼻,大获先帝称赞,制作秘方却不幸失传,直到数年前在江南一带又流行起来。张瑾为是苏州府人士,家中厨子擅长做江南菜系并不奇怪。
吃了饭茶,周嬗接过丫鬟手中的漱盂,简单漱口,而后浅笑着说:“府中的厨子可也是江南人士?我听闻阁老饼在江南流行,今日就吃到了,果然软糯非常。”
张瑾为道:“老姜曾是微臣的邻居,烧得一手好菜,又对我多有照拂,前几年他在苏州冲撞了人,索性叫他和我一同来了京城。公主日后有什么想吃,尽管吩咐他就是了。”
“姑姑。”周嬗轻声唤道,在玉汐耳边悄声说,“你从我账上划点银子给人家送去,就说是我欣赏他的厨艺。”
声音虽“小”,但也一字不落进了张瑾为的耳朵。张瑾为突然想起了某件事,连忙说:“公主这倒提醒了微臣,家里的账如今该让公主负责了。”
周嬗一副天真的模样,适时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心想这呆子还真要把账本给他?早知如此容易,他省得一大早哭给呆子看,哭得自己心口疼。
“微臣平日公务繁多,当个单身汉子自然不用顾及钱财进出。但公主来了,这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事项,还得公主多多费心。”张瑾为说得情真意切。
周嬗面露“羞涩”,推脱道:“我、我不太擅长算数……”
张瑾为笑笑,“不打紧,公主只需每月查阅账簿,有不清楚的地方就问管账先生,实在不行就拿来我看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嬗从善如流,应下了驸马的话,也达成他逃跑计划的第一步——取得管账权,方便他日后偷偷典当嫁妆,攒钱离开京城。
等玉汐把状元府的账本拿到周嬗跟前,他随手翻了翻,忽觉自己煞费的苦心,全喂了狗。
他不明白自己为啥要为了一本几乎空空如也的账本演这么一出大戏。
周嬗脸色几变,他捏着晦气的账本,险些骂人,却见太监王襄步履匆匆走到他的桌前,语气急切道:“宫里来人了!”
来人了?
莫非是父皇的新旨意?
周嬗提起裙摆,匆匆向前院走去。
3. 远方
宫里来的是司礼监的刘仁福刘公公。
这刘仁福在宫中权势不小,在司礼监担任秉笔一职,算是万岁爷面前的大红人,出一趟宫,排场可不小。
周嬗赶到前院时,那刘仁福正坐在太师椅上,红贴里裹着肥硕的身躯,胸前的金虎补子也跟着肥了几圈,太师椅虽宽,也差点兜不住他一身的肥油。
见了周嬗,刘仁福撑着小太监的肩膀,颤颤巍巍起身行礼。他一双冒精光的小眼睛,从上到下将周嬗打量一番,然后捏起兰花指,掐着尖细刺耳的嗓音,笑道:“咱家来替万岁爷瞧瞧嘉懿公主,到底是宫里头个住外面的女儿,万岁爷昨夜念叨了一晚上,就怕公主不习惯呢!”
周嬗换上端庄的笑容,他朝皇宫方向盈盈一拜,恭敬道:“儿臣恭请圣安。”做全礼仪,他又面向刘仁福,笑道:“有劳公公来一趟,不知是什么好消息,把您都请出来了。”
“嗳哟,确是天大的喜事!”刘仁福捂嘴一笑,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周嬗心中一喜,想着莫非是要赐他公主府,或者再送他点值钱的嫁妆?
谁知可恶的刘仁福忽然就不说话了,只一昧地笑,笑得周嬗浑身不自在。这帮权势滔天的阉人最爱拿乔,一天天嘴上绕来绕去,烦人得很。
“驸马爷!不对,应该是张大人。”
那刘仁福眯着眼睛笑了一会,直到张瑾为步履匆匆赶到前院,他才露出惊喜非常的神情,忙不迭迎上去,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
敢情和他周嬗没关系?!
周嬗冷冷睇一眼刘仁福,面子和身子却做足礼数,与众人一同跪下,聆听圣旨。他余光扫向一旁的驸马,男人跪得如松柏挺立,一派文人风骨,没由来的,周嬗那点不悦转化成了别的想法。
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看刘仁福的样子,这喜事应当和张瑾为有关,驸马在朝中得势,他周嬗也能过得好一些。也罢,且听听圣旨上到底说了什么。
只听那刘仁福缓缓展开圣旨,明黄在他两臂之间蔓延,吊着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尔前翰林院修撰张瑾为……虽因结亲天家,暂且停职,然清操素著、朕常念之。兹特加恩渥,仍复原职……钦哉!”
“臣——翰林院修撰张瑾为,恭聆圣谕,万岁万岁万万岁!”张瑾为语气隐隐含着激动,他行了礼,赶忙上前接旨,一张俊脸容光焕发,接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周嬗撑着玉汐的手臂,缓缓起身,脸上也有不少的惊讶。
“张大人年少成名,又连中三元,若真让您领了闲职,万岁爷心里过不去呀!”刘仁福笑嘻嘻道,“这不,您可是我大宁朝头一个状元驸马、也是头一个的文臣驸马呢!”
张瑾为道:“蒙承圣恩,得万岁爷的青眼如斯,张某实在……无以为报。”
刘仁福笑笑:“张大人这说的什么话?万岁爷看重您,您好生受着就是了。干好您份内的公务,照顾好咱们的公主,张大人,何愁前程渺茫啊!”
“公公说的是,张某欣喜若狂,一时脑子迂了些。”张瑾为轻轻抚摸着圣旨,神情颇为恍惚。
他是真没想到,他还能和老师、好友们比肩而立,共同推动新政。原先按照大宁的祖制,娶了公主,不论先前担任何职务,一律革职处理,尔后再授予一两个武官虚衔,仅此而已。
恢复原职……
不论宫里那位到底怎么想的,至少是给了张瑾为上升的机会,那么他的抱负,他的师友,还有他的妻子……
张瑾为恳切道:“张某必定全力以赴。”
“有张大人这一句话,咱家就放心啦。”刘仁福挤着眼睛笑,“依咱家看,大人丰神俊朗、又身怀盖世之才,公主外慧秀中、贤淑知礼,真是再相配不过了!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先走一步,不必送了。”
抬着刘仁福那头肥猪的轿子摇摇晃晃出了门,日上中天,一众丫鬟太监布置好午饭,正派人催促他们用饭。
张瑾为眉梢微微上扬,他也顾不得太多,下意识握住周嬗的手,他的手掌宽厚、骨节分明,恰恰好能包住妻子纤细的手。
这人几个意思?!
今早还一副羞涩的模样,怎么过了一个时辰,居然敢摸他的手了!
周嬗被他吓了一跳,也不好把手抽回来,他故作忸怩,手被男人紧紧抓着,手心沁出一点汗,他小声道:“驸马,该用饭了。”
张瑾为这才如梦初醒,他耳尖一红,松了手,不好意思道:“是微臣孟浪了,我……”
周嬗只是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方才被握住的那只手缩回袖子里,他趁张瑾为背过身的时机,悄悄用帕子擦了擦手。
中午饭不过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冬笋火腿汤、松鼠鱼、清炒虾仁、卤鹅掌、闷白菜,饭后还有些赤豆圆子之类的甜嘴玩意儿。厨子老姜手艺相当不赖,简单的食材也做得有滋有味,比宫中那些冷饭好多了。
周嬗再装出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也难免被勾起了馋虫,他用饭的姿势优雅,却吃得极快。张瑾为还在低头喝汤,他已经擦完嘴角,心飞回账簿上去了。
状元府的账簿虽空,却给了周嬗许多动手脚的机会。吃了中饭,周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把账簿放在自己膝上,偏头对玉汐说:“姑姑,你这几日清点一下嫁妆,挑些不显眼的拿出去典当,换成金叶子藏起来。”
玉汐应下。
“此外……”周嬗直起身子,嫌弃地扫一眼四周,“这园子也忒丑了些,张瑾为不是苏州府的么?假山扭得乱七八糟,水池还是干的!等修佛堂的人来了,你叫他们顺带把园子也重新修葺一遍。”
他正说着话,一只小巧的白蝶不知从哪飞来,在初冬的寒风中颤颤着翅膀,也不怕人,竟落在了周嬗的鼻尖。
周嬗有只漂亮的琼瑶鼻,鼻尖微微上翘,随着吐息缓缓起伏。他盯着白蝶看了好一会儿,笑骂道:“小东西还挺顽强,都这时节了居然还活着,你是觉得我今个儿擦的紫茉莉妆粉好闻么?竟敢就这样地趴在我鼻子上。”
那蝴蝶被他说话时的震动一吓,飘飘地飞起来,周嬗便起身拿着账簿当作扇子,作势要扑它。他一路追着蝴蝶的身影,在园子里提着裙摆跑动,他发上的步摇、腰间的玉带叮当作响。
那蝴蝶忽而一侧身,消失在稀稀拉拉的竹林里。周嬗登时有些意兴阑珊,他低头理了理衣裙,再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站在假山的下方。
假山间有一道极窄的小路,沿着它能登上山顶。
周嬗从没爬过假山,今日院子里只有他和玉汐姑姑,于是他索性挽起长裙,包住腰上挂着的玉禁步,踮着脚悄摸摸爬上了假山的顶部。
“唉,我的好公主!您快下来吧,上头风大,要是把您摔着了,那还得了?”
玉汐急急忙忙跑到假山下,低声喊道。她才一晃眼的功夫,她家公主就爬到了假山的上头,也不顾什么公主的礼仪,拖着繁复的马面裙在顶上稳稳坐着,裙摆下露出穿凤头鞋的双足,从假山边缘探出,此时正心情颇好地摇晃。
“我不要。”周嬗狡黠一笑,“姑姑,上头风景可好着呢!你也上来看看吧,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
周嬗托着腮,也懒得理玉汐在底下急得团团转,他的目光越过院墙,目不转睛看向远方——皇宫、皇城,熙熙攘攘的人们,飞驰而过的马车,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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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宣武门,他还能看见许多平头百姓在叫卖……
他想离开这个院子、离开皇城,带着他母妃傅凝香的夙愿,永远逃离这座吃人的京城。
可惜,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它们被皇城巍峨的城墙通通挡住,周嬗也看够了,再看下去,恐怕明日就得被锦衣卫找上门。
他从山上站起,坐久了腿麻,一时脚滑,险些从山上跌落。
“公主小心!”
只听一道温润的男声从他背后传来,周嬗结结实实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浑身僵硬。
是张瑾为。
他还想着玉汐怎么突然没了动静,原来是跑去书房找张瑾为……从小带他长大的姑姑,在他嫁入状元府的第二日,就投敌了!
周嬗慌乱不堪,他还打算装贤淑到底,可谁家的矜持闺秀会爬假山?也就只有猫才一刻闲不住,天天翘着尾巴乱跑乱跳,这下好了,他被人逮住了。
“驸马……我、我只是有点好奇。”周嬗在男人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他连忙垂下眼帘,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假山上,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是么?”
张瑾为轻轻托着住他的肩,满脸通红,带着人再次坐到假山的顶部,“我年少时,在老师府中读书,也会偷偷摸摸爬上假山,眺望京城的方向。”
周嬗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也不好甩开人的手,细声细气问道:“驸马那时还在苏州府?”
“嗯。”张瑾为道,“我爹娘没的早,在苏州府讨生活的叔父就把我接走,一直到二十岁,我都在苏州的府学里读书。”
“他们说,江南是个好地方,驸马,可当真?”周嬗被他的话挑起了兴头,忍不住主动追问下去。他在宫中读过许多文人游记,对那烟雨蒙蒙的江南魂牵梦绕——
那也是他的母妃,傅凝香的故乡。
张瑾为笑笑:“确实是个好地方。公主从京城外的永定渡口,沿着大运河坐船一个月,就可抵达苏州。那里可是个鱼米之乡,繁华至极,城中多商贾,士人多集会,有好几个成气候的书院……苏州好吃的也多,海边的鲜物几日内就能送到;河道密布,季节到了就有新鲜的野菜、菱角采摘……”
周嬗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张瑾为把妻子的神情看在眼里,他见她爱听,又细细说了许多苏州风物:苏州多才俊,士子们常常在良辰吉日开设诗会,邀请有名的歌女唱诗,盛名远扬;书院里三日便开设讲坛,不论是士人大儒,或是商贩走夫,若有口才,皆可登台批判时政……
以上是城里有钱人的事,而到了乡下,每年入冬枯水期,农夫们便挑着长杆承船疏通河道的淤泥,唱着朗朗上口的乡谣……
“公主想去看看么?”
张瑾为轻声问道。
周嬗一愣,他喃喃道:“公主不能私自出京,我……”我会在明年开春,远走高飞,然后亲自走遍大江南北,做一个无牵无挂的游者。
“我会带你去的。”张瑾为郑重道,他看着面露惊讶的妻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成婚之前,他的老师——内阁大臣梅子谦就提醒过他,嘉懿公主周嬗的身份十分特殊,具体特殊在哪,无人得知,只道万岁爷极其看重这场婚事。
经过昨夜和今早,乍一看,她似乎只是个貌美的贤淑公主,可不到一日,张瑾为就抓住了她的猫尾巴。
原来是只心野的猫。
那么,你的身份究竟有何特殊?
张瑾为扶着公主走下假山,他回头望向皇宫,只见夕阳如一滴陈年的血迹,悬在百年王朝的上空。
京城,又要变天了。
4. 落雪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落下。
天气一冷,周嬗就要赖床。一直拖到巳时,他才磨磨蹭蹭从被子里探出头,哼哼唧唧道:“姑姑,我醒了……中午厨房烧了什么菜?”
玉汐走到床边,顺手系起幔帐,低头就见公主殿下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周嬗头顶的发旋,“嬗嬗都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
“姑姑!”
周嬗刚醒不久,鼻音浓重,不满地撒娇道:“我又不是……”他忽然顿住了,神情一瞬变得落寞,他从榻上爬起,青丝流泻而下,掩住一半素白的脸,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地毯。
他究竟是谁?
怎么连姑姑也要忘了他是男是女?
玉汐自觉失言,连忙转了话题:“说起来,今早下雪了,还好驸马爷五更就出了门,雪是两个时辰前下的,驸马爷应该不会淋着雪。”
周嬗顺着话问:“今早有大朝会?”
玉汐道:“正是,我听回来拿伞的小厮说,万岁爷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呢!”
“哦?”周嬗挑挑眉,他起身走到火炉前,拨弄那哔剥作响、烧得火红的炭,企图让它更暖和些,“又是我的哪位好皇兄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玉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无妨,姑姑待会叫王襄进来见我。”周嬗吩咐道,“对了,今日……梳个堕马髻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服侍周嬗更衣梳洗。周嬗在她们进来前,就已穿好了银红洒金大襟袄、翡翠云凤纹马面裙,再由丫鬟们协助穿戴比甲、云肩等物件,最后才是梳头妆饰。
铜镜前摆着几只精致的宫花,应天府织造局上个月才进贡不久,当作嫁妆给了周嬗六只。周嬗在其中挑挑拣拣,选了只粉芍药,颤巍巍地缀在堕马髻上,尤其娇美可人。
他正描着眉,太监王襄脚步轻轻进了屋,他挥挥手,丫鬟们便躬身退下,屋里只剩下他和王襄两个人。
王襄是个奇人。这太监生得清俊,年约四十,眼尾早已生出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曾得过万岁爷的重用,在司礼监做事,还差点当上了秉笔太监。可惜伴君如伴虎,一朝口误,被万岁爷重罚三十大杖,险些死在宫里。后来王襄便沉寂了下来,跟在不受宠的傅凝香身边,教导周嬗读书识字。
此人奇就奇在对朝廷之事有着非常敏锐的探觉,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十几年来为傅凝香母子规避掉许多麻烦。同时他对周嬗很好,几乎是周嬗的半个老师,四书五经、时政利弊,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给公主请安。”王襄笑眯眯道,“今个儿早上雪下得不小,不知簌簌雪声可是扰到了公主的好觉?”
周嬗描眉的手一顿,他道:“我倒是没什么,一觉到天亮,不过听说父皇今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怕我那几位皇兄今夜要辗转反侧了。”
王襄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他嘴角微翘,却连连唉声叹气:“唉,那可不是!还是为了去岁的那桩山西舞弊贪污案,牵扯的官员实在太多,大理寺马不停蹄查了一年,嘿,您猜怎么着?”
“听公公的语气,不会我的某位皇兄胆子太肥,私下掺和了此事吧?”周嬗画了好几遍眉,仍有些不满意,他随手把眉笔一丢,转身看向王襄。
王襄笑道:“正是二皇子。涉案官员有几个与他私下传过不少密信,被人抖了出来。今日早朝,被三皇子抓住此事大书特书,两位皇子吵翻了天,您说万岁爷能不生气么?”
周嬗的二哥和三哥自小不对付。二皇子周璜乃皇后的次子,大皇子病逝后,皇后可谓是对周璜倾尽心血,满心盼望周璜入主东宫。三皇子周琮由沈贵妃所出,沈氏乃朝中大族,背靠母家的周琮自然嚣张得很,整天盯着那东宫不放,和各位皇子都不对付。
说来也讽刺,永昌帝至今未封太子,美其名曰怀念早逝的大皇子,实际上对哪一个皇子都看不顺眼,冷眼旁观他们为一个太子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血浓于水哪比得过权势滔天?更别提生在帝王家,骨肉相争只会更残酷。
但又与周嬗何干?明年开春天气回暖之时,他会布置好一切,远走高飞。
“两位皇兄也真是的,明知父皇身体不好,还闹成这样。”周嬗心里冷笑,面上还是那副贤淑的样子,语气含嗔带怨。
“临近年关了,大家心思浮动,公主久居后宫,鲜少到前朝走动,不知这朝堂就是一滩浑水啊!”王襄摇摇头感慨道。
“浑就浑点吧。”周嬗抱起手炉,起身向门外走去,“省得那帮皇兄一天天对我疑神疑鬼,烦人得很。”
他走到门前,抬眸静静凝望,见天地素白、落雪纷纷,青瓦、枯枝、地砖上皆覆着一层绒绒的细雪。有丫鬟掬了一把雪,朝熟人身上扔去,几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忽见周嬗站在门口,立刻低着头走了。
这样的雪,周嬗看了十八年。
“公主,说起来还有一事……关于驸马。”
王襄跟在他的身后,臂弯里挂着一件内里缝着狐狸皮毛的大红斗篷,随时预备给周嬗披上。
“何事?”周嬗伸出手,让雪落在他的掌心,晶莹的雪一触到温软的肌肤,即刻化成了水,凉丝丝的。
王襄的神情一瞬变得欲言又止,他沉吟片刻,然后道:“自公主嫁入状元府,已有半个月,外头最近总有些风言风语。”
周嬗问:“什么风言风语?”
“他们说……公主与驸马分房而睡,而驸马素来不碰风月之事……”王襄眼观鼻鼻观心,“于是就有些嘴碎的说驸马不是断袖……就是不举。”
周嬗:……
他差点捧不住手炉,淡定的神情一瞬变得无比尴尬,甚至轻微带了点恼怒。
不论张瑾为到底是断袖之癖、或是不举,周嬗嫁给了他,两人的名声就息息相关。此类传言对他周嬗的名声实在不好,公主下嫁穷小子就算了,要再是房中不和,那传出去多丢人?
“我晓得了。”周嬗暗暗磨着牙,他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遭!不过……他稍稍冷静下来,语气冷冷道:“又是哪个爱嚼舌根的太监丫鬟?给我找出来,好好罚!”
王襄应下,顺手把斗篷给周嬗罩上,想了想,还是劝道:“奴才知道公主有难言之隐,但事已至此,驸马也是个真君子,依奴才看,您二位好生商量一下,今后尽量同居一屋,也免得外人议论。”
“你又怎知张瑾为会不会动手动脚?”周嬗神色复杂,“我还不想轻易露了身份,他那副样子,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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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就对男人没兴趣,我……”
王襄严肃打断道:“公主,凡事只有试试才能摸到结果。”
周嬗不说话了,他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到了傍晚,小雪下成了大雪。周嬗在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乏得很,便倚在门前欣赏初雪。
不多时,张瑾为踏着满天的飞琼碎玉,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白雪落在男人的帽檐与肩上,像是细碎的银箔,给男人举伞的小厮个子太矮,只得打着伞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张瑾为一踏入屋子里,玉汐和丫鬟们便凑上去接过披风,露出底下绣着鹭鸶的青色朝服。
他身上的雪一进屋就融成水往下滴,却没急着换衣服,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食盒,放到桌上,笑着说:“微臣退衙后正好路过景春阁,他们家的苏式点心做的地道,便带些回来让公主也尝尝。”
遇上好吃的周嬗可就不困乏了,他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低声道:“多谢驸马。”尔后他矜持地打开食盒,一股特别的味道蔓延而出,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是这股香气。
甜丝丝的味道必然是绿豆糕、米糕之类的甜食,可那浓郁至极的鲜味……是蟹?
秋蟹已经退市了,哪来的蟹味?
周嬗抱着疑惑打开第二层,两只讨人喜爱的橙子在食盒里摇摇摆摆,还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蟹和橙子混杂的奇异香气。
“蟹酿橙?”周嬗有些吃惊。
张瑾为笑道:“本以为秋蟹早已退市,不曾想景春阁里居然还有售蟹酿橙,也赶巧了。微臣问掌柜的可否还有活蟹出售,谁料掌柜的说这一批的已经买完了,年前或许还能上新一批满膏的冬蟹,到时微臣让扫砚他们去拿点回来。”扫砚是跟在张瑾为身边的小厮。
蟹味过鲜,饶是周嬗这等爱吃的人,晚饭也少吃了一些。等到临睡前,他坐在铜镜前卸妆,腹部突然发出一声鸣叫,竟是饿了。
他踮着脚,悄悄挪到门前,打算一个人去堂屋里偷点糕点吃。玉汐姑姑虽然宠着他,但也不允许他吃宵夜,美名其曰“保持体形”。他却觉得自己倒是瘦过头了,可时下贵族女子追求“楚腰纤细掌中轻”,即便他已有弱柳扶风之姿,也免不得被人挑刺。
掀开暖帘,周嬗轻轻推开门,昏黄的光从门外沁入,还没来的及落入卧房内,就被一个黑影挡住了。周嬗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急忙后撤几步,正欲溜回床榻上躺着,那门直接被人打开了。
张瑾为手提食盒,里衣外罩一件大氅,颇为无奈地看着他。若周嬗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男人手脚冰凉,竟是在外头反复徘徊了一刻钟,不敢贸然入内。
男人苦笑道:“打扰公主了,微臣想和公主谈谈……”下一刻,张瑾为的话语卡在喉间,尔后转为一声长叹。
他道:“微臣很可怕么?”
周嬗撞撞跌跌逃回床榻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像只被人吓到的猫,蜷在被子里,似乎张瑾为再靠近一步,他就要蹦上房顶了。
当然很可怕。
周嬗默默地想。
他已经把肚兜脱了,现下胸前一马平川,被人看到可就露馅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屋外飞雪飘落。
5. 共枕
流言如草生,一旦有了苗头,那便是野火也烧不尽。
起初张瑾为并不在意。
他照常点卯放衙,临近年关公务繁忙,多的是册文、祝宝文以及诏书要他们这群翰林修撰。他每日勤勤恳恳,偶尔去梅府见一见老师,回家和公主两相无言,日子也就勉勉强强的过下去。
这些年朝中党派之争愈发激烈,以朝中官员来看,大致分为以陈仪父子为中心的陈党、以梅子谦为首的清流一派、还有象征皇帝的内廷阉党。加之皇子夺嫡风波不断,朝中又隐隐浮现各皇子的派系,总而言之,近二十年来的朝廷就是一滩浑水!
偏偏万岁爷对此缄默不言,任凭朝中风浪起,谁也不知他到底支持哪一党,更不知他到底想让哪个儿子当皇帝。
张瑾为是梅子谦的得意门生,三元及第,又娶了公主,万岁爷亲自提点让他官复原职,一时间各党派的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于是半个月来朝中议论纷纷、流言四起,他皆一笑了之。
直到好友给他引荐了一位男科圣手。
这日放衙,雨雪霏霏,他接过小厮手中的伞,正欲回府,忽见好友崔怜生鬼鬼祟祟凑到他的身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张瑾为笑道:“子悯兄,你不回去陪着夫人,在我这磨蹭什么?都是要当爹的人了!”
提起自己的妻子,崔怜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说道:“大夫说就这个月了,等拙荆生下孩子,也正好过完了年,到时我请你们吃酒。”
张瑾为应下:“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子悯兄,一定要是上好的佳酿,不然我可不吃!”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崔怜生笑着笑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他收起笑容,目光幽幽看向张瑾为,语气严肃道:“怀玉,你和公主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张瑾为险些转身就走,这下他总算明白了好友的来意——敢情也是被流言影响、误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张瑾为无奈道:“我成婚不到半个月,和公主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如何要孩子?这事急不得。”
“我懂你的苦衷。”崔怜生面容隐隐含着几分哀痛,他快步上前,凑在张瑾为耳边悄声道,“怀玉,你也不要藏着掖着,这种是能治的!我认得一位大夫,叫作孙逸,他尤其擅长诊疗此类隐疾,就住在宣北坊那块,你找个空子去看看。你这事可千万拖不得,二十四岁的年纪放普通人家,早该儿女双全了。”
张瑾为:……
他颇为哭笑不得,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拍拍好友的肩膀,说道:“子悯兄,多谢你的好意,我的身子真没问题——”
崔怜生抓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郑重塞了一张纸条,道:“不必解释了,怀玉,不管有没有,去看看总是好的。时候已晚,家里那位又要念叨我了,先走一步!”
这可恶的崔子悯说完转身就跑,徒留张瑾为捏着纸条愣在原地,搞得他一晚上都在惦记此事,想来想去,决定和公主好好沟通一下。
世上同床异梦、盖条被子纯睡觉的夫妻多了去了,多他们这对陌生的夫妻又如何呢?只看公主愿不愿意了。
于是他顶着寒风、提着食盒,在公主门前转悠了足有一刻钟,打过腹稿几十遍,依然不敢推门而入,生怕冲撞了公主。
结果还是把公主吓到了。
烛火微微抖动,窗外的飞雪簌簌作响,张瑾为浅浅叹气,提着食盒走到床榻边,轻声问道:“微臣很可怕么?”
少女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张瑾为,乌黑的眸子映着细细一道烛火,好像猫儿警惕时的竖瞳,她嗓音发颤道:“驸马大半夜的……有事找我?”
张瑾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量显得自己态度温和。他拉过一张紫檀木圆凳,端端正正坐在上面,一副促膝详谈的姿态。
他试探说道:“近日微臣在外头听见了几个流言,有关微臣和公主的私事。虽说清者自清、淫者自淫,但总归对名声不好……”
实话说,名声这种东西,在大宁朝的官员里还真不算事。今日谁娶了第几房姨太太、明日谁又夜御几人……下三滥的私事被官员们拿来互相攻讦,张瑾为倘若脸皮厚点,自然不必在意。
但他娶的是天家的女儿。
而另一边的周嬗也烦此事。那几个嘴碎的丫鬟太监都罚了月银,但流言依然止不住。他实在不想和张瑾为睡一张床,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但不能立刻答应。
周嬗垂下眼睛,小声说道:“传流言的下人,我都罚过了。”
“辛苦公主。”张瑾为语气温柔,他打开手里的食盒,笑着说,“晚饭时,我见公主吃得不多,可是蟹酿橙过鲜了?想来公主或许饿了,我让厨房做了些好克化的消夜,公主用来垫垫肚吧。”
食盒里的香味诱人无比,不断飘出醇厚的奶味,勾着人的食欲。周嬗咽了咽口水,心道这张瑾为居然懂得拿吃的诱惑他,实在可恶。
但对周嬗很有效。
他的肚子又传出咕噜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他瞄着张瑾为,见那人的嘴角居然往上翘了几分!
周嬗心里冷哼一声,缩在被子里,一点一点挪到榻边,然后伸出手,从食盒里拈了一块奶糕出来。
“公主是冷么?”张瑾为一面问道,一面起身拨弄火炉。
不冷。
周嬗面无表情吃着奶糕。
还有点热。
张瑾为弄好火炉,没回圆凳上坐着,而是径直走到榻边,俯下身轻轻道:“虽说冒昧,但止住流言的方式很简单……只是不知公主愿不愿意配合微臣。”
周嬗一口吃得急了,险些呛着。他闻言登时睁大双眼,用一种非常无辜的眼神看向张瑾为,泪水随时准备落下。
他匆匆咽下奶糕,明知故问道:“什么方式?”
张瑾为道:“微臣待会让人再抱一床被子来,公主睡里头,微臣睡外头,往后早起也不打扰到公主,可好?”
明明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却说得理直气壮。
“我……不习惯和人同床共枕。”周嬗稍微垫了肚子,也不敢多吃,重新挪回床榻的最里头,目光幽怨非常。
张瑾为又哄道:“微臣睡姿端正,也不打呼,不会惊扰到公主的歇息。”说完,这人竟然大着胆子坐到了床榻上,还伸出一只手,像招呼小猫那样,朝周嬗招了招手。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嬗的戏也该收尾,“羞涩”应下驸马的要求才是。但周嬗还需要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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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起细柳眉,可怜巴巴看着张瑾为,哼哼道:“我讨厌那种事,你真的不会……吗?”
那种事。
哪种事?
张瑾为耳尖一红,面上却十分坚定道:“若我张瑾为有任何不端的行为,任凭公主处置。”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然后张瑾为就看见少女轻轻点头,就当作同意方才他的那番话,就着被子挪动几步,凑近张瑾为看了片刻,抱起自己的枕头,睡在了床榻的最里面。
这便是谈妥了。
……
周嬗睡不着,哪怕旁边那人的呼吸再清浅,他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一会想到话本里糟糕的内容,一会又担心男人突然变卦。
他自周岁起就一个人睡,宫女太监都守在床帷外,乍和人同床共枕,实在不适应。他把枕边人的呼吸听得一清二楚,又加上担忧身份露馅,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榻上,眼睛直愣愣盯着上方的幔帐。那幔帐绣着鸳鸯戏水,白日里看着喜庆,到了晚上反而变得有些恐怖。
“公主睡不着?”张瑾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正发呆的周嬗吓了一跳。
周嬗闭上眼,实话实说道:“嗯,我从小习惯了一个人睡。”
“微臣以往睡不着的时候,会默默背诵四书五经,背着背着,就昏了过去。”张瑾为语含笑意。
书呆子!
周嬗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但他表面上却软软说道:“我试试背诵佛经,说不定佛祖听见我的祷告,就让我立刻睡过去了呢。”
张瑾为笑笑,不再说话。
明日是十五,上头有阁老下来巡查,他得赶早在翰林院点卯。
一夜无话。
张瑾为到了点就醒,他从榻上爬起,身子起到一半,忽然感觉不太对劲,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扫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痒意。
他低头一看,见少女将自己蜷成一团,头靠在他的肩头,睡得很是安详。她把被子全踢散了,露出一节足踝,上面戴着缀有铃铛的金足环,显得肌肤越发洁白细腻。
“驸马爷,您醒了?”玉汐的声音从幔帐外传来,她和丫鬟们系起层层叠叠的纱帐,脸上露出拘谨的笑容。
她扫视一圈床榻,见驸马衣衫整洁,而自家公主睡得毫无顾忌,就知昨夜一切平安,总算松了一口气。
驸马是个正人君子,她家公主……睡得两颊通红,乌黑的长发从瓷白的脸上滑落,很乖、很讨人喜欢。
张瑾为忍不住摸一把少女的发顶,少女的头发细软、顺滑,她似乎感觉到男人掌心的温度,误把他当做玉汐姑姑,轻轻蹭了蹭张瑾为的手。张瑾为心头一软,转头轻声对玉汐说:“你们小声一些,我先起了,别扰到她。”
玉汐笑道:“公主也得起了,他嫁入状元府已有半个月,今日得回宫面见皇后娘娘。”
张瑾为有些惊讶,问:“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吗?”
“正是。”玉汐答道,“娘娘前个儿让人传的口信,我们也吓了一跳呢,不过既然娘娘想见,公主也得回去看看,就当回娘家吧。”
张瑾为闻言缓缓皱起眉。
据他所知,皇后郭氏曾经非常讨厌静妃母女。
他看向睡成一团的少女,突然心生不妙。
6. 归宁
周嬗快走在朱红色的宫墙里,脸色冰冷,一言不发。玉汐和王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个人也不说话,只一昧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
前几日皇后派人传了口令,说久不见嘉懿公主,甚是想念,便让周嬗在十五这日回宫,与妃嫔公主们说说体己话。
也真是奇了怪了,皇后郭氏过去十八年恨不得彻底遗忘静妃与周嬗,如今倒是处处念着他这个嫁给穷状元的公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思及此,周嬗冷冷抬眸,用手理了理鬓角。他今日一身规矩的公主常服,华贵端庄,偶有一些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路过,见了他,连忙弓身请安,面朝宫墙跪下,等他走远后再起身离开。
“我没嫁出去之前,这些人可不会这样给我让路。”周嬗淡淡扫了太监宫女一眼,用帕子掩住唇,轻轻嗤笑一声,“要不是父皇一道圣旨,非要把我嫁给张瑾为,谁又记得皇宫里还有一个叫傅凝香的女人呢?”
玉汐知他心烦,低声安慰道:“宫里头的人拜高踩低惯了,公主您又不是不知道,等往后……”
她原本想说等往后周嬗带着傅凝香的牌位走了,就不必再为深宫往事神伤,可她余光瞄见一旁的太监王襄,连忙住了嘴。
——周嬗要逃一事,只有她和公主两个人知道,再多一个人,只怕泄露。
宫道漫长,似乎永无尽头。周嬗估摸自己走了一刻钟,在寒冬里额角起了一些薄汗,终于走到坤宁宫。
他再次整理仪容,换上矜持的笑容,恭恭敬敬地随宫女走进西暖阁。此地乃是众妃子请安的地方,又因皇后崇佛,内里的布置较为素雅。正值腊月,阁中青花瓷瓶里插着腊梅,淡黄的、小小的花苞,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周嬗进了门,规规矩矩行礼,口中道着:“儿臣嘉懿参见皇后娘娘,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座上的女人微微颔首,她戴着双凤翊龙冠,身着明黄色大衫和青色底裙,相貌端丽,眼角已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她只轻轻看了周嬗一眼,尔后漫不经心抬起手,招来宫女,道:“给嘉懿赐座。”
周嬗便被引到位子上,他方一落座,就见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意味不明。周嬗面露浅笑,泰然自若,顺着那些目光悄悄观察一圈。在场的妃嫔与公主并不算多,都是些不受皇帝宠爱的,也不知皇后把她们加过来所欲为何。
皇后姓郭,名茯苓,父亲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所幸教女有方。三十五年前,贤淑的郭氏被太后一眼相中,从此成了太子妃,与永昌帝一路风风雨雨互相扶持,成就了如今风光无限的中宫皇后。
郭皇后上下打量一番周嬗,笑道:“半个月不见嘉懿,倒是更加端庄稳重了。”
“皇后娘娘谬赞。”周嬗恭谨道,“嘉懿既然已成人妇,必然要担起妇人表率的责任,要是还和从前一样,那就太不像话了。”
“听起来……这张瑾为对你似乎不是太好?”郭皇后半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寻常人娶了公主,高兴还来不及,必然要千娇百宠,怎么你嫁给了他,还要守起妇人之道了?”
“回皇后,驸马对我很好。”周嬗赶紧起身行礼道。他在心里撇撇嘴,心道要是告诉你我天天睡到午饭才起,你就得骂我不守礼仪了!
郭皇后闻言笑笑,道:“哦?既然嘉懿觉得好,那便是好了,本宫见你觅得佳婿,真是替你高兴。”
周嬗福了福身子,“多谢皇后娘娘体贴。”
“说起来呀,平常的驸马都是些粗人,就我们嘉懿嫁得好,嫁了个前途无量的书生。”一旁的嘉宁大公主笑着插话。
她年长周嬗三岁,前几年嫁给了当朝郑国公的次子,长居宫中,一年和驸马见不到几个面。但这才是常态,大宁朝祖制如此,公主婚后居住宫中,只有在特定日子才能与驸马在公主府内见面,其中的规矩忒多。
唯独周嬗的婚事从头到尾都像个意外。
周嬗不好答话,只能浅浅微笑回应了嘉宁。
嘉宁话音刚落,年纪尚小的十七公主开口了,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嬉笑着问:“嘉懿姐姐,宫外头好玩么?”
“哎呀,这孩子。”一旁的康嫔面露尴尬,赶忙捂住女儿的嘴,“她心太野了,天天闹着要出宫,嘉懿你别往心里去。”
周嬗对康嫔的话不以为然,他朝十七公主温柔一笑:“宫外么,自然……”
上首的郭皇后轻咳了一声。
周嬗立马明了意思,眉头一皱,小心翼翼说道:“宫外和宫内区别也不大,无非是人多了点、房屋破败了些。”
十七公主神情一瞬失落下来,鼓着包子脸窝在康嫔的怀里,似乎很是失望。
周嬗登时有些抱歉,他心说,宫外当然好玩。他出宫半个月,只觉宫外的天空似乎都比宫里头要明亮得多。更何况天高海阔,皇宫外有熙熙攘攘的京城,京城外有繁华热闹的苏州、杭州、应天府……而大宁朝之外还有无数国家,人们乘着大船来去,交易着瓷器、丝绸与茶叶,怎么样都比这小小一方宫殿有趣。
他逃出了第一步,也希望十七公主逃出去。
这个不过十岁的女孩,是一众兄弟姐妹里为数不多像活人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叫他回宫归宁就只为聊聊家常?
……
天色渐晚,愈发的冷了,周嬗从坤宁宫出来后,途径御花园的暖房。他手脚冰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披了一件狐狸毛的斗篷也不见暖和,于是暂且进到暖房里休息一下。
暖房里栽满奇花异草,更有许多西洋的物件摆放其中,硕大的西洋钟到了点就“当当当”作响,金笼子里养着绿孔雀,乌黑的眼珠冷冷盯着行人,看得人不大舒服。
周嬗总算暖和了,他长舒一口气,在暖房里随意走动,忽然身形一滞,转身就走。
“公主?”玉汐和王襄皆面露疑惑,匆匆跟在他的后头,“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走?”
“有人在。”周嬗面色凝重,脚步不停,“是周琮那个烦人的东西,快走,一会被他发现了——”
“嘉懿妹妹,好久不见,在状元郎那儿过得还好么?我前几日才让母妃在皇后那提到你,想你得紧,不曾想今日就在御花园偶遇了,你说巧不巧?”
男人从周嬗的前方现身,长相端的是一表人才,偏偏眉眼间隐隐透着狠戾之色,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家伙。
永昌帝第三子、贵妃沈氏所出的周琮。
原来是你!
周嬗心头一震,怪不得皇后会突然想起自己来,敢情是周琮在背后推了一把!
“蒙皇兄记挂,过得不错。”周嬗见他就烦,敷衍地福了福身子,“天色已晚,嘉懿该归家了,改天再与皇兄一叙。”
周琮闻言反而一侧身,将周嬗的路彻底挡住了,他低声一笑,对周嬗不怀好意道:“状元郎也是心大,居然没发现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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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公主有问题……”
“我是父皇下旨亲封的嘉懿公主,若皇兄认死我身份有误,不如现在就去乾清宫当着父皇的面对峙,如何?”周嬗低眉顺眼,说出的话倒是咄咄逼人。
周琮怀疑周嬗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这位垂涎东宫的皇子生怕周嬗是最后的赢家,每次见面必出言不逊。
可惜永昌帝近来见着周琮就破口大骂,当下怎么着也不能赶上去触皇帝的霉头。周琮一肚子火没处使,恰好今日周嬗真的进了宫。他上下打量一番周嬗,目光恶意且猥狎,嘴里吐出一连串粗俗的话:“张瑾为脱掉你衣服的时候有没有吐?还是说你们压根没同房过?是他不行还是你不行?”
这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周嬗脸色几变,差点想狠狠扇对方一巴掌。但他忍了又忍,仍是贤淑矜持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弱声弱气道:“嘉懿不知哪里做错了,竟惹得皇兄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来……”
周琮冷笑:“你脸变得可真快。”
“……”周嬗懒得理他,只是掉着眼泪,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周琮身旁的人有些看不下去,掸掸袖子半跪在地劝道:“殿下,贵妃娘娘还等着您共进晚饭呢,我们还是早点到,免得娘娘又生气了。”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周琮面色不虞地呵斥道。
那人立即低下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了。
“周嬗,父皇让你待在张瑾为身边,难道你不懂他的深意?”周琮回过头继续对周嬗步步紧逼。他的野心实在太大,又太过在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世上任何事在他眼里皆是“父皇的深意”。
“嘉懿不知,嘉懿不过一个内宅妇人,如何懂得朝廷之事?”周嬗后退一步,用手帕擦眼泪,心里却已然升起几分嘲讽。
真是可怜,凡事都在揣测皇帝的心意,难道你离了这东宫之位就不能活了?
于是周嬗看自己这位三哥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怜悯,那怜悯被泪光遮挡,最后只剩下一丝苍凉。
“陈仪父子和梅子谦向来不对付!周嬗,你告诉我,父皇到底偏向哪一派?!”周琮骤然暴起,一把捏住周嬗纤瘦的手腕,几乎是低吼地逼问道,“父皇把你嫁给张瑾为……肯定是要扶持梅子谦一派……对不对?”
周嬗被捏得剧痛,他露出惊慌失色的表情,泪水涟涟,无助哭道:“我又如何揣测圣意?张瑾为回到家中从不谈论朝廷事务……”
“当真?”周琮眼白布满血丝,煞是骇人,皇帝几日来的冷落快把他的折磨疯了。
周嬗猛点头,终于抽回自己的手,素白的手腕赫然一圈红痕。他用衣袖盖住那道红痕,心里的怜悯消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浓重的厌恶与淡淡的嘲讽。
实际上永昌帝既不偏心陈仪父子,也不偏心梅子谦一派,正如同他看待皇子争权一样——仅仅为了平衡。
周嬗离朝廷最远,看得也最清楚。他极其厌恶地瞥一眼周琮,装模作样又挤出几滴泪,哭哭啼啼行礼告辞,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周琮森冷道:“你若想活命,就好好待在张瑾为当一辈子的内宅妇人……”
周嬗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回府后的当晚,他突然发起热,噩梦不断,一连病了好几日不见好转。大夫说是受了风寒与惊吓。
三日后,众臣下早朝,而三皇子周琮被张瑾为拦在了宫门前。
7. 母妃
永昌帝是个勤劳的皇帝,他遵循祖制,每月望朔之日大朝会,每三日一早朝,群臣与参政的皇子皆不得缺席。
这日天已大晴,却依然冷得刺骨。张瑾为将冻住的手揣进官服袖子,俊容冷肃,哪见一点平日里温润亲和的模样?他兀自立在宫门前,似是在等人。
不出片刻,三皇子周琮被一群侍从、幕僚围着,从狭长的宫道中显出身来。这位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的皇子身着赤色衮龙服,一双精明的吊梢眼,眼珠一转,就瞧见了一旁站着的张瑾为。
“呦,张状元!”周琮停下脚步,一挑长眉,语气颇为闲适,“你这是在等谁呢?翰林院公务繁忙,本王方才瞧翰林们都回了院里忙去了,你这是?”
张瑾为上前一步,挡在周琮面前,抬手行了行礼,神色冷淡道:“回裕王殿下的话,微臣确实在等一位贵人,可巧,总算把贵人盼来了。”
去岁永昌帝给几个及冠的皇子都拟了亲王封号,周琮分得“裕”一字。张瑾为虽唤他裕王,心里头却冷冷道:叫什么“裕”,只怕不是“靖裕”的“裕”,而是“为所欲为”的“欲”!
“原来是等本王呀,嘶,不知张状元有何事要找本王?”周琮明知故问。
张瑾为不喜绕弯,直截了当道:“三日前公主归宁,回到府中却一病不起,大夫说是惊惧过度,又受了凉。微臣纳闷不就是回了一趟宫,怎就受惊了?仔细问了下人,才知公主与殿下起了冲突,故今日特地来找殿下问问当日之事。”
“本王要如何与嘉懿妹妹起冲突?”周琮面露惊讶,“嘉懿妹妹生得楚楚可人、性子又端庄,本王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惹他生气呢?定是奴才们嘴贱,张状元,你可得好好分辨清楚啊!”
张瑾为:“都是公主身边的老人,说殿下您与公主自小不对付,几日前在御花园偶遇,您对公主说了些不太好的话,又捏了公主的手腕,如今已长成一大圈淤青,骇人得很……殿下,此事当真?”
说完,他目光如炬,极亮地刺向周琮。
周琮闻言缓缓收起笑容,长眉下压,透出一股狠厉之气。他逼近张瑾为,冷笑道:“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周嬗嫁给你,那也还是本王的妹妹,本王与他的事,犯得着你张瑾为插手么?”
“她是我的妻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张瑾为寸步不让,顶着周琮的威严,站的笔直。
他看起来性子温和,内里却是一把硬骨头,不然也不可能一路摸爬滚打,愣是从一个穷书生走上金銮殿。
周琮嗤笑:“哼,张瑾为,本王劝你看清楚点,只要出在天家,他周嬗一辈子都得遵循天家的规矩!”
张瑾为淡淡道:“天家的规矩?莫非兄长欺负了妹妹还不晓得道歉,也是天家的规矩了?若裕王坚持这个理,不如就到万岁爷跟前论一论此事,如何?”
“你!”周琮一瞬怒容浮现,他神色几变,想到父皇至今依旧对他颇有微词,只得压下把事情闹大的心思。
他磨了磨牙,后退一步,想了又想,最后脸上勾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唉,是本王不好,当哥哥的竟吓到妹妹了,过几日等嘉懿妹妹身子好了,本王亲自携礼去给妹妹赔个不是!”
张瑾为也没想到一向骄矜的裕王居然主动认错了,他微微皱眉,道:“还望裕王说到做到。”
周琮漫不经心笑道:“本王何时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了?”
此事就算谈妥了,张瑾为行礼告辞,正欲转身离去,那嚣张的裕王再次幽幽开了口:“不过以后别怪本王没提醒过你——周嬗是个小骗子。张瑾为,你可千万别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然……啧,那就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张瑾为目光凌厉,向周琮扫去,却见皇子早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走得很远了。
……
“喝下去!”
女人嗓音尖利,她一身索命鬼模样的打扮,白衣白花白脸,指尖血红,狠狠指着桌子上的一碗药汤,一股近乎恶臭的气味从汤里飘逸而出。
周嬗跪在地上,他一直在反胃,他闻见这个味道就要反胃。那药极苦,喝下去他半个月都说不出话,也去不了尚书房,只得待在偏僻的珍珠阁,与傅凝香互相折磨。
“好孩子……你快喝了它……”女人忽然哭了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哭得惨惨戚戚。大宫女们赶忙上前,又是安抚又是劝导,那女人总算喘过气,猛地一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盯着周嬗。
“你又犯什么病,好好的药,哭着闹着不肯喝!怎么,是想被人看出蹊跷,害得你我一起死在这宫里了?!”女人冷酷道,她看向周嬗的目光不含任何一丝温情,更多的是怨恨。
周嬗也在哭,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开始逐渐有了少年的特征,他的嗓音逐渐沙哑、喉间出现喉结,虽不明显,但足够让傅凝香为此担惊受怕,以至于草木皆兵,直接不让周嬗见外人了。
她特向求来李太医一副奇药,在春生之期每月服下,可令周嬗不显男人的特征,以便更好的男扮女装。
每每周嬗喝药之时,傅凝香就会变得疯疯癫癫,逮到人就骂;当周嬗不情不愿地喝下药,在床上疼得打滚,她又会抱着他流眼泪,满口都是“对不起”。
药很苦、极苦,苦到周嬗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张着嘴,不停地吸气吐气。在这个漫长的噩梦尽头,周嬗被女鬼一样的傅凝香紧紧抱在怀里,女人冰冷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流到他的嘴里,比药还苦上千百倍。
周嬗是被苦醒的。
瓷勺温热,贴在他干得有点起皮的唇上,苦涩的药汤沿着唇缝流入口中,生生把他苦到神志清醒,哑着嗓子含混不清说:“苦……讨厌药……”
“是药太苦了吗?”耳畔传来男人若有若无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木板,闷闷的,周嬗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又一个模糊不清的女人声音:“公主打小就讨厌喝药,驸马爷您先放着,让奴婢来喂。您一下衙就赶来这儿,连官袍都没换,奴婢让千山和暮雪给您拿了常服,快去换吧。”是玉汐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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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道:“不碍事,请姑姑去拿我方才带回来的纸包,里头是刚出炉的枣糕和饴糖,待会公主吃了药,就用甜物清清口。”
“唉,好吧。”玉汐叹气,走开了。
周嬗迷迷糊糊想,又不能把糖放进药里,该苦的还得苦,甜么,偏偏要放到最后,为何世上总是这个理?好讨厌。
他被男人再喂了一口药,药汤苦得呛人,他连连咳了好几下,彻底清醒了过来。
“公主醒了?”张瑾为拿着手帕在给他擦嘴,见榻上的少女睁开了眼,便把人轻轻扶起,半靠在软垫上。
他温柔笑道:“公主昏睡了好几日,微臣请太医看过了,说是受了凉,又被人吓着了,仔细调养调养,不会留下病根。公主可还有哪里不太舒服?”
周嬗刚醒,精神不济,问:“是李景李太医么?”
“正是。”张瑾为一面应着话,一面舀起一勺药汤,凑近周嬗的嘴,“来,吃药。”
周嬗下意识往床榻里头躲,他一闻到药味就想吐,眼神很是惊恐地看向张瑾为,好像男人手里捧着的不是治病的良药,而是专程来毒害他的东西。
“不喜欢吃药,人之常情,不过公主生了病,总要吃药才能好得快些。”张瑾为笑笑,“过几日裕王殿下要来府上给公主赔礼道歉,要是公主还病着,他可又要得意了呢。”
“他来做什么?赔礼道歉?”周嬗警惕盯着张瑾为,“你……去找他了?”
张瑾为仍是笑:“裕王欺负自己的妹妹,难道就不需要道歉么?他最近在万岁爷面前不得宠,人火气大,想来也不愿被万岁爷得知此事,等他来了,公主定要好好报复回去!”
你不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吗?
周嬗大吃一惊,看向张瑾为的眼神越发惊恐,他把自己缩进棉被里,第一次发觉自己嫁的人似乎不太简单。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嘛。”张瑾为笑眯眯的,他望着被子里的少女,柔声细语道,“就像生了病得乖乖吃药,公主,快把药吃了。”
可怕!!!
周嬗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唉。”张瑾为叹口气,他朝少女伸出手,小心翼翼道,“公主今日把药吃了,过几日等微臣休沐,带公主出门走走,可好?”
周嬗眼睛一亮。
出门……真的?
他轻声问:“不会被锦衣卫发现么?”
“微臣既然要带公主出去,自然是有法子瞒天过海。”张瑾为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他端起药,继续道,“快来吃药吧。”
周嬗被他说动,只好忍着不适,一口一口就着勺子,慢慢吃着药。
张瑾为垂着眼睛,一勺一勺给少女喂药。他看见少女脸色苍白,两颊浮有病态的红,眉毛如细柳,被药苦到皱个不停。每喝一口,少女就会张开嘴,露出一点点红色的舌尖,像小猫吐气。
还是很乖的。
张瑾为不着痕迹将目光从少女的舌尖上移开。
他心里轻轻一笑,小骗子……吗?
8. 繁华
周琮说来赔礼道歉,说到做到,还携了两大箱子礼物,木箱外头漆着大红色,叫四个小厮抬着,一看就知分量不小。
他是悄悄来的,许是害怕惊动永昌帝,不敢太声张,甚至专门挑了男主人当差的时辰。他在状元府里满脸嫌弃坐了片刻,方见周嬗身边的大宫女玉汐现了身。
“奴婢给裕王王爷请安。”玉汐面上带着恭谨的笑,她先是朝周琮福了福身子,转头对一旁的下人道,“愣着作甚?快去给王爷拿滚滚的茶来,外头天寒地冻的,王爷跑这一趟不容易。”
小丫鬟赶忙应下,跑去沏茶了。
玉汐抱歉一笑:“让王爷见笑了,府里的下人不太懂规矩,奴婢之后必定好好调/教。”
“不碍事。”周琮看都不看她一眼,手撑着额头,淡淡问道,“你家公主呢?过去五六日了,病还没好么?”
玉汐:“劳烦王爷挂念,您也是知道的,公主自幼体弱,风一吹身子就受不住,得休养好一段时间。”
周琮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哦?那便是还病着?可怜我这位妹妹年少丧母,自个儿的身子也差,也真是福薄。”
“裕王王爷这话说的,和您这等金枝玉叶的比起来,谁还不是个福薄之人了?”玉汐也不生气,她同宫里人打交道惯了,相当会哄主子们开心。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家公主病倒是好了,就是……”
周琮吊起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她。
“就是公主不愿出来见人。”玉汐唉声叹气,“他性子敏感,每每想到那日之事,一个劲地抹眼泪,奴婢也哄不好、驸马也哄不好,今日恐怕是不能出来见您了!”
“你说什么?!”周琮闻言腾地一声从椅子上起身,惊得一旁端茶的丫鬟险些摔了,丫鬟登时成了只鹌鹑,端着滚茶,呆呆愣在原地。
“废物!”周琮狠狠剜一眼愣住的丫鬟。他本就是个收不住脾性的人,被周嬗这么一溜,当即甩了袖子就要走人。
玉汐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追上去问:“王爷这就走了?茶都没吃呢!”
周琮回过头阴森森道:“性子敏感?你在说什么屁话!好啊,我倒要看看他周嬗能演到几时!”
……
“周琮走了?”周嬗正坐在廊下逗雀儿,见玉汐带着两大箱物什走进后院,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让我看看他送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昨日又下了雪,麻团子似的雀儿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啄食周嬗撒在地上的米粒。周嬗一起身,它们便扑棱棱飞上屋檐,一排小脑袋歪来歪去。
“千山,暮雪——”玉汐唤道,“快来搭把手。”
两个大丫鬟一前一后来了,其中个子高的名叫千山的那个,还不忘给周嬗捎来手炉。她们皆是内廷出身的宫女,也算周嬗身边的老人,做事很麻利。
她们同玉汐一起打开两口箱子,年纪小一些的暮雪“呀”了一声,对着箱子里的东西欲言又止。
“怎么了?”周嬗听见动静,上前几步,看到箱子里一堆绸缎、胭脂、头面时陷入了沉默。他弯下腰,随手拾起一个锦盒,脸色漠然地打开,两只稀罕的螺子黛赫然在目。
他捏起其中一只,在眼前仔细端详片刻,尔后怒极反笑道:“哼,我这三皇兄也怪体贴的,叫我安心待在内宅也就罢了,还特地跑过来送我两箱子妇人用的东西,你说体贴不体贴?”
玉汐见他明显是生气了,担忧道:“公主若是不喜欢,我待会让人退回去便是了。”
“我怎么不喜欢?”周嬗把螺子黛丢在一旁,又拿出一套点翠头面,翠蓝的羽毛在日光下流动着幽蓝的色泽,晃得人眼花。
他冷冷一笑:“周琮可真是财大气粗,这螺子黛、点翠簪也就他能随随便便送人。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沈贵妇和沈家宠他,也不怕宠上天后,却不小心重重地摔死。”
“裕王这些年确实太狂了些。”玉汐接话道。
周嬗把玩着手里的点翠珍珠雀鸟钗,目光落在箱子最下层的绸缎上,那绸缎一看就知出自江南,提花与纹样都是当下时兴的款式。他盯着绸缎望了许久,突然想到某些事,忍不住狡黠一笑。
一旁的玉汐叹口气,她一见周嬗这副神情,就知她家公主要使坏了。
“王襄,你还记得当今的浙江巡按御史是谁么?”周嬗叫来王襄,脸上的笑容不变。
王襄眼睛转了转,见到两大箱的绸缎,又联想起三皇子周琮背后的派系,登时明白周嬗要做什么。他道:“若我没记错,应是当今裕王的小舅舅、沈贵妃的四弟——沈文。”
“是了。”周嬗颔首肯定,“江浙一带这些年改田为桑,沈文便是其中的一大助力。改田为桑,说的是增加丝绸的产量,实际背后的油水都被富商和官员揩走了。前年有言官参周琮和沈文关系过密,怀疑两人私底下偷偷挪用朝廷的公款,可惜证据不够,没能闹大……”
“公主的意思是?”王襄低声问道。
周嬗站久了,身子有些乏,于是他一面伸懒腰一面说:“他不想我好过,我也不想他好过。正好我手上还有点他的把柄,要是能把他同沈文在浙江大肆敛财一事捅出去……”
雪后的日光刺目,他眯起眼睛,眸子透出琥珀的光泽,瞳仁微微收缩,像只准备扑雀的猫儿,既兴奋又谨慎。
“公主打算如何布置?”王襄提醒道,“此事想要闹大并不容易,公主的身份毕竟摆在这儿,恐怕不好安排。”
“唔……”周嬗撇了撇嘴,他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动静,小厮丫鬟们四处跑动,似是有人来了。
片刻后,他就见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色官袍的张瑾为绕过影壁,步履匆匆向他走来。
周嬗轻声道:“眼前的……不正好是个靶子么?”他心里叹气,想自己八成是要做一回“祸水”,给他这位阁老的好学生、清流的后备军、万岁爷眼中的好驸马,吹一吹枕头风了。
不过……该怎么吹呢?
……
张瑾为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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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换下官袍,换上一件平平无奇的青色直裰,发上戴着幅巾。他走进与周嬗同住的卧房内,温声问:“裕王来过了?”
“早上大概巳时来的。”玉汐答道,“坐了一会就走了,给公主送了许多漂亮的钗子、绸缎,连茶都没喝,匆匆去忙公务了。”
“公主不肯见他?”张瑾为听到这番话,心中了然,便坐在妆奁的不远处,问道。
周嬗小声道:“不想见他。”
张瑾为哑然失笑。
笑什么笑!
周嬗一面对比着胭脂,一面愤愤不平,他正奇怪这人怎么大早上的就回来了,描了一半的眼睛不停瞄着男人。
“原本打算明日休沐,但不巧阁老们要来巡查,只好今日休了。”张瑾为注意到妻子疑惑的眼神,笑着解释道,“微臣前几日答应公主出去走走,既然答应了,必然不能食言。等一会吃了午饭,我们就出去,好么?”
周嬗险些手抖描歪了眉,他转过身眼睛亮亮看着张瑾为,惊喜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张瑾为笑笑。
“我……要怎么出门?”周嬗哪怕再是心思缜密,到底还是个深宫长大的孩子,面对“出去走走”根本无法拒绝,连端庄的面具都差点掀了。他想,是不是要伪装成小厮、丫鬟,还是……
“穿得简单点就好,不必太紧张。”张瑾为道。
周嬗一愣,他问:“被锦衣卫发现了怎么办?”
“无妨。”张瑾为走上前,接过妻子手里的眉笔,仔细看了看,“不会有锦衣卫来打扰我们,公主放心就是了……这是眉笔么?”
周嬗:……
他赶忙从男人手里拿回眉笔,生怕这男的突然来一句“微臣帮公主画眉”。周嬗对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画眉手艺都不抱任何期待,万一画毁了,又要在铜镜前磨蹭好久。
好在张瑾为并不坚持,在一旁看他梳妆,脸上始终带着很浅的笑容。
午饭后周嬗坐着轿子出了门,他才发现张瑾为根本没想过遮掩,那些锦衣卫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是在监视还是在保护。
等他坐轿子出宣武门,轿子就停了,张瑾为给他带好帷帽,小心翼翼把他扶出轿子,轻声道:“公主,你看,眼前便是外城的宣北坊了。”
周嬗撩起帷帽的一角,缓缓睁大双眼。
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时值年关,街上到处是卖东西的,什么都有卖,甚至周嬗还见到几个西洋面孔的人。忽然一辆马车驶过,尘土飞扬,周嬗急着躲开,却被张瑾为紧紧握着手,半揽在怀里。
周嬗没太注意男人的动作,他痴痴看那飞扬的尘土、来去的行人,十八年来第一次见到所谓的“人世间”,如此繁华,如此轰轰烈烈。他想,大宁的京城有百万人,而他也不过是偌大京城里的一粒沙呀。
他下意识想挣脱男人的手,投身这茫茫的人世间,却被人死死抱住。
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抓紧我的手,别走散了。”
9. 神医
男人的手心炽热,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轻而易举包住周嬗的整只手。周嬗被男人抓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敢贸然挣脱,只得被人牵在手里,在人群里穿梭。
大冬天的,周嬗被男人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公主想吃点什么?”
等走到一处全是点心铺子、面馆、酒楼的地方,张瑾为凑近公主的耳边,轻声问道。
“此地是京城诸多美食的汇聚之处,今日带公主来看看,往后想吃什么,就打发人来这边买。”
周嬗一只手被他牵着,腾不出空,只好用另一只手撩开遮挡视线的帷布,露出小半张脸,好奇地环顾四周。
先飘到他面前的是香气,山药泥枣糕的甜香、芝麻烙饼的油香、驴肉火烧的肉香……突然一股醇厚的香气横冲直撞、扑面而来,不停绕着周嬗打转,他便好奇顺着香气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转角,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精壮的汉子把着手臂长的筷子,行云流水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面条。面条油光水润,被汉子“啪”的一声甩进敞口的大瓷碗,一旁的妇人连忙舀起一大勺卤子浇在面上,浓郁的酱香在街角飘荡不停。
周嬗看馋了。
他扯扯张瑾为的手,指向面摊,一脸期待:“驸马,我想尝尝那个——是打卤面么?”
“公主真有眼光。”张瑾为顺着少女的手望去,见是卢记面摊的两口子,于是笑道,“这两口子可有名,他家的面劲道弹牙,卤子也熬得香,待会我叫扫砚打一碗送到景春阁,让公主尝尝味道。”
周嬗其实想坐到摊位上吃,但碍于身份,恐怕是不能了。何况那里又都坐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妇人们一般用食盒打回家吃,张瑾为再是开明,也断不可能让他坐到油兮兮的长凳上,摘下帷帽不顾仪态地吃面。他颇为遗憾,问:“景春阁?是卖蟹酿橙的那家景春阁?”
“正是。”张瑾为答道,“微臣昨日在景春阁订了包间,公主待会有想吃的,就叫扫砚买了送去景春阁,我们在那里用晚饭。”
他正笑眯眯说着话,忽然余光一扫,见一群吃酒吃得醉醺醺的男人从酒楼里走出来,皆穿得富贵。这些人一般都是某些勋爵的后代,仗着祖业整日吃喝嫖赌,在京城里可谓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周嬗的目光被花花绿绿的商铺与摊子吸引了,压根没注意到那群人。他掀开一半的帷布,瓷白的小脸在纱下若隐若现,小巧的下巴尖儿、抹了口脂的樱唇,已吸引好几道陌生的视线。
他正要细细观赏一个老叟如何捏泥人,牵住他的男人突然欺身而上,把他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白纱做的帷布瞬间落下,周嬗的视野又变得朦胧一片。
周嬗:?
这人怎么回事?
他险些要骂人,好歹记得自己是个“贤淑”的模样,生生憋住了。
他一肚子疑惑,男人从背后半抱着,贴在他耳边说:“公主出门在外,还得时刻谨记千万不要露出脸,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以后恐怕很难再出门。”
周嬗心里直呼烦人,好在有帷布遮脸,不然他一脸的嫌弃就要被男人一览无余,他哼哼道:“我晓得了。”
“那就好。”张瑾为松开少女的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耳尖却是红的,少女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不散,是玫瑰露的香气么?张瑾为辨认不出。
他又牵着少女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小厮们手上逐渐堆满各式各样的吃食,一直走到景春阁的附近。
周嬗手里拿着一支“糖丞相”,吃得差不多了,“丞相”大半个身子都化作糖水进到肚子里,嘴吃糖多了有些渴,他左顾右盼,想喝点东西。
就在这时,张瑾为却被江湖郎中缠上了。
那江湖郎中原先只是在自家医馆前坐着,躺在椅子上打盹。张瑾为携着周嬗路过门口,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噔噔噔跑到两人面前,盯着张瑾为反复打量,然后长叹一声,喊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张瑾为挑挑眉,温和笑道:“敢问阁下有何事。”
郎中摸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松垮的眼皮下是一双锐利的眸子,他哈哈一笑:“老夫乃一江湖郎中,开了一家医馆,得闲儿就爱坐在门前给人观病。方才公子路过老夫面前,乍一看满面红光、身子康健,实则不然。”
张瑾为皮笑肉不笑:“哦?此话怎讲?”他在宣北坊来去有大半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一号神医,只怕是出来招摇撞骗的假大夫,专门挑衣着体面的路人下手。
郎中又看了他好几眼,连连摇头道:“公子眼下有些许青黑,但又不是纵欲之人的模样,恐怕是常年伏案,夜寝不足引发的症状。又加上面色过红,心气估计不大顺,得好生调理,不然等再过几年,小病拖成大病,那就麻烦了!”
放什么狗屁!
张瑾为笑容不变:“是吗?看来是我太不注意身子了,多谢阁下告知。”他脸红是因为……少女似乎贴在他的背上,正好奇地探出头,撩开一角帷布,小心翼翼打量着拦路的郎中。
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脖颈间,有点痒。
出门一趟,还遇上骗子了。张瑾为眼见天色渐晚,不欲与之纠缠,牵起周嬗拔腿就走。谁知那郎中不屈不挠,看起来一把年纪,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老头唰一下挡住张瑾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目光暧昧,极小声道:“哎呀,公子别急着走嘛,老夫还擅长其他方面的……嘿嘿,调理肾气、强壮元阳……公子想拿些奇药么?回去服用,和夫人——”
“咳,不必了。”张瑾为被这老头烦得要死,额头上的筋直跳,这等污言秽语岂能当着公主的面讲?他赶忙加快脚步,招来小厮拦住老头,拉起公主向景春阁走去。
那老头在他身后喊:“公子往后要是看病,就来找老夫!老夫名叫孙逸,您去打听打听,京城里谁人不知我神医的名号……”
孙逸。
听见这名字,张瑾为的神情蓦然一僵。几乎是瞬间他想起不久前好友给自己举荐的一位大夫,也是在宣北坊,也是专治男科。
竟能巧成这样。
张瑾为头疼地按按额角,心里苦笑不止。
“那个人方才和驸马说了什么?”
公主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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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的声音在张瑾为的耳边响起,他顿时心生惭愧,只望公主没有听到那些腌臜的话,尴尬道:“也没什么,无非是在卖一些所谓的神方子罢了。外头人心险恶,常有骗子出没,公主可千万别听信骗子的话。”
神方子。
周嬗默默咬碎最后一口糖,他从帷布的缝隙瞥见男人通红的脸,心里淡淡笑了一声——壮/阳的神方子么?
……
“丢人现眼的老东西!”
少年把老头从街上拉回医馆,气得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血,他狠狠跺脚,指尖戳着老头的心口,大骂道:“你又发什么羊癫疯,莫名其妙缠着人家,想再被人打一顿是吧?”
老头好整以暇,双目安详闭着,舒舒服服躺到椅子上,哼着不知所谓的小调。
“你给我说说,那人是谁?”少年急得团团转,“我明日给人登门道歉去!”
老头没作答,过了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道:“太像了……那个孩子,和凝香的眉眼长得太像了。”
“凝香?”少年一愣,“是戴帷帽的那个姑娘么?”
老头又闭上了眼睛:“姑娘?哼,那是个男娃娃!”
少年讶异:“人家怎么看都是一对夫妇,孙老头,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孙逸何时眼花过?”老头冷哼一声,“就算再作伪装,总会暴露出蛛丝马迹,更何况碰上我这等眼神老辣的神医?”
少年嘁了他一声。
“你明日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人是谁,他的夫人又是谁……”老头忽然变得无比疲惫,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喃喃道,“凝香,爹找你找了二十年……从浙江找到京城……”
……
景春阁是个好去处。
里头布置得格外文雅,又出售江南菜品,极受京中文人墨客的追捧。
张瑾为提前订了间雅间,领着公主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窗便能眺望繁华的夜景。下午买来的吃食都在桌子上摆好了,扫砚那帮小厮也火速打回卢记打卤面,盛在白瓷大碗里。
“逛了许久,公主可累着了?”张瑾为帮周嬗解下帷帽,笑着问道。
周嬗摇摇头,他的发髻有些散了,几缕乌发垂着,又因走得久,两颊薄薄透着红,唇上的口脂也掉了不少,眼睛却还是亮的——被一桌子的吃食照亮的。
打卤面是才出锅的,烫,周嬗用筷子一根一根挑起,很仔细地吹气,再送入口中。
张瑾为不大饿,他撑着下巴看妻子慢慢地吃面,突然出声道:“老姜也会做打卤,味道却与卢记的有所不同,公主回去后,也可叫他做来尝尝。”
“唔!”周嬗咬着面条点点头,这面条擀得太粗,他吃着有点费力,还要维系端庄的仪态,真是累死人。
“大人。”守在外头的扫砚突然推门而入,低声道,“梅阁老找您。”
“老师?快快请上来。”张瑾为立马直起身子,皱眉说道,“对了,老师有说是何事么?”
扫砚道:“阁老说是江浙一带改田为桑的事。”
这下连专心吃饭的周嬗都停住了动作。
10. 丝绸
梅子谦年过五十,身材清癯,头发花白,蓄着一把稀稀拉拉的髯须,眼皮拉耸,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被扫砚迎进雅间,一身清寒之气,连裹在身上的袄子都写着“穷酸”二字。
“微臣梅子谦给嘉懿公主请安。”梅子谦入内后,先给周嬗行了一礼。老头的目光如鹰隼,锐利扫过一圈,方才落座。
张瑾为道:“学生今日带公主出门走走,不曾想巧遇了老师,不知老师用过饭了吗?扫砚,叫伙计再上双筷子。”
“不必了。”梅子谦摆摆手 ,“我自然是吃过了才出门的,明日内阁有紧要的集议,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的此事。”
周嬗见师生二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一面竖起耳朵,一面拾起筷子,偷偷夹起一块山药泥枣馅糕,趁人不注意,迅速往嘴里一塞。脸颊霎时鼓起,他不太好意思,用手稍微遮了一遮。
“公主要吃便吃吧。”张瑾为把妻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语气含笑道,“微臣同老师说说话而已,不是太严肃的事,不必拘礼。”
周嬗闻言忍不住郁闷地想,他们俩人谈论朝廷之事,而自己在一旁哼哧哼哧吃东西……这场面可不好看!
但总归是食欲战胜了面子,他矜持点了点头,又拿起筷子,仔细夹着食物,小口小口吃,左手挡住咀嚼时动个不停的嘴巴——这便是大宁公主的端庄守礼。
对于梅子谦,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在政见上相当激进,私底下却很是有点古板,虽不至于“存天理、灭人欲”,但总归是个酸唧唧的老儒,不好对付。周嬗得须小心些,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老头挑刺。
等等……张瑾为是老头的得意门生,不会老了以后也变得死板无趣吧?周嬗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不过他这便宜驸马日后是再娶还是纳妾,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他从来没有和张瑾为白头偕老的打算。
而张瑾为并不知道自己妻子的小心思,只是撑着下巴,见少女小心翼翼地吃东西,思绪不禁飘来飘去,最后甚至觉得自己的老师来的不是时候。
“咳,怀玉。”一旁的梅子谦皱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谈正事。”
张瑾为回过神,抱歉笑笑,道:“老师请讲。”
梅子谦重重叹气:“去岁在江浙一带推行改田为桑,要下面的百姓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以扩充国库,解决接连几年的亏空。”
“老师,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件好事。”张瑾为神情逐渐严肃。
梅子谦面露愁苦:“国之根本在于农,改田为桑,乍一看是在赚银子,实际呢?朝廷一道命令,下头的地方官才不管合理与否,雷厉风行执行了,那些眼巴巴盯着土地的富户又在其中浑水摸鱼……怀玉,你可知去岁要求的三十万匹丝绸去哪了么?”
此话一出,必然出了大事,连一心二用的周嬗都悄悄停下筷子,专心偷听朝廷秘闻。
只听梅子谦连连摇头,道:“不见了……连根蚕丝都见不着!朝廷拨下去的款、改为桑地的农田、甚至连外地借调江浙的粮食,都不翼而飞了呀!”
不翼而飞,哪有什么不翼而飞!
周嬗咬了一口汤包,暗暗嗤笑,把贪污说成悬案,这帮玩弄权术的人也真够拐弯抹角的。
不过江浙出了这样的大事,周嬗垂下眼睛,心想真是打了瞌睡就送他枕头,他也不必费劲脑子给张瑾为吹风了,只要稍稍提起周琮与沈文的关系,很难不让人去怀疑周琮是否也有所插手。
有怀疑,就够了。
而他身旁的张瑾为闻言登时起身,一脸的不可置信:“疯了,实在是疯了!去岁内阁层层拟定的票子,朝廷上下全盯着江浙的土地,他们怎敢……陛下呢?陛下……”
“怀玉啊,你还是不了解那位。”梅子谦苦笑不已,神色晦涩不清,“那位怎么会不清楚?他……只怕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雅间里陷入一片沉默。
周嬗对沉闷的气氛视而不见,他总算吃饱了,身在外面,没有下人给他端来漱口的物件,只好呷了几口茶,就当作漱口。
张瑾为脸色苍白,朝周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问:“公主可是乏了?”
还好,感觉还能再走半个京城。
周嬗面上却浅浅一笑,道:“确实乏了,况且就快要到夜禁的点了。驸马要同阁老谈事,不如回府再谈吧。”
大宁京城夜禁于一更三点开始,于五更三点结束,若非锦衣卫等身份或紧急要事,不得私自外出,抓到就是仗刑。
梅子谦身为内阁成员,持有夜行牌,自然可以出入无碍。张瑾为至今只是个小小翰林,周嬗可不想让他惹上麻烦。
轿子已经停在景春阁后门,周嬗对繁华的世间颇为恋恋不舍,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看着窗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直到进了宣武门,一切归于寂静。
……
梅子谦并未在状元府待太久,老头急着和同僚商议江浙大案,匆匆走了。
府里已挂上了灯,张瑾为在游廊来回走动,沉吟不语,寒风吹得他手脚冰凉。当然,恐怕今夜京中所有头戴乌纱帽的人,皆被江浙吹来的寒风吹到手脚冰凉。
他长叹一声,走回屋内,忽见玉汐和丫鬟们手里抱着几匹丝绸,正在用剪子比划该如何裁剪。
他笑问:“这是哪来的绸缎?在灯下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应是公主的嫁妆?”当初宫里太监给他报嫁妆时,说有十表里的丝罗、十匹纱、三匹锦,想必眼前的便是其中之一了。
“是皇兄的赔礼。”
公主从里间露出半个身子,轻声说。少女喜爱散发睡觉,宁可早上花大力气梳头,也不肯就着发髻睡觉。她的乌发长至小腿,像一件黑绸制成的披风,包住那副纤弱的身子,脸也小小的,此时正探出一半,看着张瑾为。
“裕王殿下今早送的?”张瑾为看回丫鬟们手上的丝绸,忽然目光一凝。
那丝绸上的缠枝莲花纹这些年在江南很是风行,江南,裕王,沈贵妃……
张瑾为心头一震。
公主脚步轻盈从里间走出,她来到张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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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轻轻抚摸柔软光洁的丝绸,她眨着眼睛,说:“驸马觉得这匹布做马面裙好、还是做斗篷好?”
都不好。
张瑾为面露难色:“公主,只怕是暂时不能动这些绸缎了。”
公主惊讶道:“为何?”
“实不相瞒,裕王与今日老师口中之事有些牵连,微臣现下见到江南丝绸,心里难免惶恐。”张瑾为苦笑,“公主暂且等待一些时日,若裕王无事,自是随便制衣制裙;若有事,微臣再给公主买便是了。”
“竟是这样!”公主急忙转头对丫鬟们道,“快停下,把布都收起来,好生保管,千万不要乱动。”
丫鬟们应下。
张瑾为笑笑,公主贤淑懂事,大事当前既听话又乖巧,他不必操心。不过他总有一种的微妙感觉,却说不出是哪里微妙,他在公主的两个酒窝里似乎看到一点狡黠的影子,又不好确定。
而周嬗笑得快僵了。
他要被自己故作天真的模样恶心死了,今日演戏演了一整日,可累得够呛,他只想快快躺到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各盖着一条被子,同床异梦。
周嬗快睡着了,他昏过去之前恶狠狠地想,周琮活该有这么一天。然后他觉得冷,不自觉向枕边的男人蹭过去,脑子一团浆糊,隐约发觉自己好像忘了某些事。
张瑾为倒是很清醒,他肩头忽然一沉,侧头看去,少女蜷成一团,紧紧靠着他,估计是冷。他起身从一旁拿起汤婆子,塞到少女的脚边,又捱好被角,方才心事重重躺下。
他无奈地想,谁家裁衣裳要在夜里裁?
也罢,许是这小骗子太过讨厌裕王,迫不及待告诉他裕王和江浙一案有关系,也算是帮了他一把。
耳边传来均匀清浅的气息,他感受到少女柔软的脸颊肉,莫名其妙想到她才十八岁。
笨一点好像也没关系。
……
太监宫女们跪成一片,大气也不敢出。
乾清宫熏着檀香,熏久了呛人,明黄色的帷幄层层叠叠,一个老人坐在堆积如山的奏折旁,一页一页翻着一本厚厚的折子。
“陛下……”秉笔太监刘仁福跪在地上,小声劝道,“快三更了,明早还要上朝,陛下,龙体要紧,您睡会吧!”
“咚”的一声,老人把厚折子往大太监的面前一摔,所有人即刻俯下身子,心惊胆战等待帝王的暴怒。
谁知老人只是哼了一声,冷冷道:“一群废物。”
无人敢答话。
“尤其是朕的几个儿子,都是蠢货!”老人骂道,“朕给他们放权,叫他们学习治国理政,早日继承大统!结果一个个给我四处闹事,蠢不可耐!”
说完,老人重重咳几声,太监们连忙上前,又是递茶又是顺气,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勉强平静下来,重新批阅奏折。
老人看了一会,忽然道:“嘉懿公主如今怎样了?”
底下的刘仁福眼珠子转了转,斟酌片刻,开口道——
11. 念佛
只听刘仁福道:“嘉懿公主嫁与张瑾为已有半月余,奴听闻两口子最初分房睡,传出些风言风语,过几日又同了房,便无人再敢嚼舌根了。”
老人闻言淡淡“嗯”一声,示意刘仁福接着说。
刘仁福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的事也没几个值得说道的,只是前个儿有御花园当值的小太监,说撞见裕王缠着回宫的嘉懿公主不放——”
“胡闹!”老人一摔手中的折子,老脸上腾起一片红,显然是气得不轻,也不知在骂谁胡闹。
“陛下息怒、息怒呀。”刘仁福自知触到了老人的逆鳞,赶忙找补道,“裕王这事做的确实不大对,奴听说后,马上叫东厂的人盯着两位。不盯还不晓得,这裕王也会低头,今个儿早特地去状元府上赔礼了!”
“赔礼道歉……哼。”老人森森道,“不过是怕事情闹到朕的跟前,他不好解释罢了!他这些年得意惯了,手也伸得忒长,真以为朕老糊涂了,看不清他想作甚?”
刘仁福乖乖趴着,识趣地不说话,皇子们也是老人的一大心病,朝野上下谁都在暗地里猜测太子人选,唯有他们这帮老太监心里头明镜似的,从不多嘴。
老人兀自怒了一会,又低头批折子。香炉里的烟雾缭绕,老人皱眉挥去,一旁的太监宫女当即膝行上前,无声无息换了熏香。
待到五更声响,老人颤颤巍巍起身,身形佝偻,面色灰白,刘仁福急忙上前扶住,哭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老人没理他,而是问:“大伴,你晓得世上最可惜的是何事么?”
刘仁福挤出两滴眼泪:“奴只知陛下若龙体欠安,才是世上最可惜的。”
老人被他哄笑了:“你啊!”
刘仁福也笑,一面笑,一面淌眼泪。
“世上最可惜的,莫过于子不肖父。”老人拍拍伴自己一辈子的太监的肩头,叹道,“朕这帮好儿子,竟无一个能继承大统!大伴,过会儿的早朝,你叫内阁先把事压着,暂且搁置几日。”
“奴遵旨。”
老人满眼苍凉,他轻声道:“好好的,先把年过了……”
……
还有十天便要过年。
佛堂修葺了大半个月,选的是后院一个坐北朝南的空房间,如今已成模样,就差去大兴隆寺请来观世音菩萨的宝像。
何二是雇来修佛堂的短工。他做木活的手艺不错,给京中好几家的夫人小姐都修过佛堂,倒是第一次给公主修。他不禁好奇,这大宁的公主该长个啥子样?
按理说,内宅妇人不便见他这类外男,可修佛堂是件不小的事,公主亲自负责,不得已要见上一面。于是何二得了机会,守在将将修成的佛堂前,等公主前来过目。
先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尔后是丫鬟们的嬉笑,女子身上的熏香、发上抹的茉莉发油香味,热热闹闹的,轰一下涌向佛堂、扑到何二的跟前。
只听一个姑娘笑:“咱们公主哪肯安心念佛?抄了话本上的章回,混在《金刚经》《地藏经》里头,嘴上念着佛经,眼珠子瞄着话本,念一页,烧一页,我估摸啊,佛祖都快把话本看全了!”
姑娘们登时笑作一团。
这时传来一个少女气急败坏的声音:“千山,你不许再说了!再说……再说我可要叫姑姑掌嘴了!”那声音软绵绵的,尾音带着特别的、一点点的哑,反教听得人浑身酥麻,无一丝威严之气。
几个姑娘压根不怕“掌嘴”的威胁,一并笑得花枝乱颤。
何二原是跪在地上垂头避嫌,闻言偷摸撩起些许眼皮,瞧见好几双各色的绣鞋,其中一个的马面裙长及落地,想必是那位嘉懿公主了。
他细细地瞧,见她穿织金缎玉白蝴蝶纹马面裙、湖蓝缎面的狐狸毛斗篷。姑娘们都忙着调笑,他便继续大着胆子继续瞧——
公主手捧珐琅彩瓷暖炉,下巴小而尖,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一双猫儿眼如桃花含露,眼尾上翘,睫毛浓卷。因生气,她的细柳眉蹙起,眉间含着一股幽幽的风流。
“你乱瞧什么?”一个高个儿的丫鬟瞥见何二的小动作,当即气道,“狗东西再看一眼,我可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何二见好就收,飞速垂下头,口中求饶道:“姑奶奶,小的不敢了!方才不小心瞧见公主,恍惚觉得是天仙呢,一时回不过神,您饶了小的吧,小的给公主磕头道歉!”
说罢,他就要哐哐地磕头。
“得了,你起来吧。”公主用那双猫儿眼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且带我进佛堂看看。”
何二刚提起的心又落回肚子里,他想来这些达官贵人也不屑同他计较,偷窥夫人小姐惯了。况且只是看看而已,他从不动手动脚。他还是磕了一个头,口中道:“谢公主!公主心善,不愧为吃斋念佛之人,日后必福寿安康!”
吃斋念佛。
周嬗收回自己的目光,默默想,他讨厌吃斋,他要吃肉。说起来也快到午饭的点了,他得赶快看完佛堂,去堂屋里用饭。
佛堂么,也就那样,佛龛、供奉的长桌、跪垫……林林总总,皆是常见的配置,没什么好说的。周嬗走了一圈,偏头朝身边的千山道:“叫他们再多打几个长柜,拿来放抄好的佛经。”
千山应下,顿了顿,她嘀嘀咕咕道:“真不是拿来私藏话本的?”
“你今儿的话也忒多!”周嬗颇有点恼羞成怒。
千山捂嘴笑,不再揭自家公主的短,不然真把人惹急了,到时候可难哄。
她陪公主走出佛堂,一路去到堂屋。安置好公主,千山又自己跑出来,揪住一个小厮吩咐道:“这几日你带人给那姓何的短工一点儿教训,别打太狠就行,叫他眼珠子乱看!好在公主不甚计较,往后他要遇上脾气差的主子,指不定要丢命根子!”小厮哪敢不从?连忙应下。
那厢千山与小厮谋划着打一顿何二,这厢周嬗坐在桌旁,伸手贴在熏炉上取暖。王襄见他来了,便弯下腰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道:“今日早朝风平浪静,无一人提起江浙的案子。”
周嬗闻言只是挑起眉,不算奇怪。临近年关,谁都想过个好年,连他那位九五至尊的爹也不例外,虽说帝王无情,但也还是挂念那一缕淡薄的亲缘。只是苦了江浙的百姓,田地被占、颗粒无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又来念着他们的情?
“过了年,有些人就惨咯。”周嬗也不急,他目光转到不远处,只见丫鬟们端着盘子开始布菜,便话锋一转,“今日有哪些菜?”
回他的不是玉汐姑姑,而是厨子老姜家的妻子,人都叫她“老姜家的”,不过周嬗随张瑾为唤她“翠姨”。翠姨笑笑:“回公主,今个炖了冰糖肘子,烂烂糊糊的,瑾哥儿最爱吃这个,我已经差使人给他送去了,公主也尝尝。”
说来也有趣,随周嬗进来的下人,清一色叫张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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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爷”;早些日子进府的,叫他“大人”;再就是一路陪他从苏州到京城的,叫他“瑾哥儿”。
周嬗爱和翠姨讲话。
这位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一个,性子也有些粗俗,却很容易让人对她心生好感。翠姨泼辣、直性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话也直来直往。要周嬗来形容,便是热气腾腾的一个活人,谁不喜欢和有人气的人说话?
譬如此时此刻。
“驸马怎老爱吃这些黏糊糊的食物?”周嬗拿某人出来取笑,“前几日是炖烂的四喜丸子,今日又是肘子,别人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太爷呢!”
翠姨“哎哟”一笑:“瑾哥儿就这个习惯。以前那孩子穷,凑不齐私塾的钱,就叫老姜做一个大肘子给他吃,要炖得一抿就化,他吃了肘子,往桌前一坐,提笔写得飞快,几日就写出文章,拿去赚润笔费。日子久了,倒是养成习惯了。”
“赚润笔费?”周嬗一愣,“他写什么文章?”
翠姨一面布菜,一面道:“还能是什么文章?自然是那些流行的章回本子,我听闻呀,瑾哥儿当年写的可受欢迎了!”
自己不会看过吧……
周嬗突然有种微妙的尴尬,他想起前几年特地托人给他带的禁书,正是流行于江南一带,内容辛辣大胆,兼顾风月情事与抨击时政,令他格外爱不释手。
他默默低下头吃肘子,入口果然软烂甜腻,就着米吃刚刚好。
世上绝对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已是夜色低垂,周嬗在桌前抄写佛经,用来装装样子。他中午听翠姨的一番话,忍不住多想,晚上看见张瑾为那张正直的脸,又打消了想法。
四下无人,玉汐姑姑在里间铺床,他悄摸摸掏出一本书,封皮写着《金刚经》,翻开来却是某本不可言说的禁书。
周嬗仔细回忆张瑾为的殿试文章,只记得通篇骈俪锦绣,与禁书里活泼直白的语言大相径庭。他知道朝中发许多大官,都是一面写馆阁文书,一面在文章诗词上百花齐放,只是……
“公主在练字?”
男人温和的声音冷不丁冒出,周嬗啪的一声合上书,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仿佛在纠结自己的字是否好看。
张瑾为走到桌前,一手撑在桌上,笑道:“字写得真好,走笔朴茂工稳,又不失飘逸风骨,佛祖见了,必然喜欢得紧。”
“驸马谬赞。”周嬗惊魂未定,他强行笑道,“不过是一点诚心罢了,写得也一般,只求佛祖能收下就好。”
张瑾为又道:“微臣听他们说佛堂快成了,过完年公主可要到寺庙里去请尊佛回府?”
“我叫姑姑拜访了大兴隆寺的慧明大师,正月十六去寺里请观世音菩萨。”周嬗唇角上扬、眉眼弯弯道。
请佛,是周嬗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他母妃与慧明大师有些渊源,他可以借着“请佛”的名义与之接触,待明年四月初八、佛祖生辰,大兴隆寺的和尚要去城外布施,他便以诚心为由,紧随其中,然后假装失踪。
算不上太缜密,但有机会,也有退路。
而张瑾为点点头,道:“也好。”
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压在最下面的纸,只露出了一角,写着“……淫翁见巧娘……”,他对那段情节倒背如流。
真奇怪,他的《宝镜记》不是被禁了吗?
怎么还传进了宫里?
12. 足铃
说起这本《宝镜记》,还是周嬗的六皇兄替他捎进宫的。他六皇兄周珩是个卓尔不群的奇人,披了件道袍,母妃早逝,自己也不求亲王的封号,云游四海,只是偶尔回一趟京城。
许是两人颇有点同病相怜,周嬗与六皇子的关系不错。他手上几乎所有的话本小说,都靠六皇子的遮掩帮忙,才得以偷渡宫中、细细品读。
再说《宝镜记》,此乃是一大奇书,讲述一面杀人宝镜的故事。作者用的别署,叫“痴痴儿”,又因从苏州府流传开,故叫作“姑苏痴痴儿”。
恰恰《宝镜记》也是个有关痴儿的故事。说那貌美如花的瘦马巧娘,被牙婆养到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嫁予一个盐商做妾。偏偏巧娘心有所属,与一穷书生私定终身,却抵不过命运催折。她又是个烈性子,成婚当夜用簪子刺死六十高龄的盐商,血溅五步,不能及时逃脱,死于饮鸩。因巧娘太过怨恨,她的鬼魂飘入一面铜镜,被失心疯的穷书生偷走。从此一人一镜,专杀天下负心人与狗官奸商,是以一段诡艳的传奇。
周嬗爱极了《宝镜记》。书里详细抒写江南风土世情,角色人人生动,情节环环相扣,可惜断在郡王怒摔宝镜的节点,再无后文,等得周嬗抓耳挠腮。
若张瑾为是姑苏痴痴儿,《宝镜记》又写得极其淫/靡香艳,大俗大雅汇于一体,一看就知是情场高手所写……况且其中的人情世故、引经据典,皆功力深厚,虽不少话愤世嫉俗了些,但又怎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子所能驾驭的?
如上,大概不是同一人。
周嬗略略松口气,他将包着书皮的《宝镜记》往桌里头推,却忘了自己惯爱抄书练字,抄的《宝镜记》不小心露出一角,让某人看了个彻底。
姑苏痴痴儿本人当下颇为尴尬。
小骗子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私底下居然偷看禁书!果然人不可貌相。他又想起自己在书里大谈特谈风月之事,让小骗子看全了,顿时耳尖通红,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公主还要接着抄经么?”张瑾为心里有股痒意,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微臣把灯挑亮些,仔细别伤了眼睛。”
周嬗乖巧摇头:“我乏了。”便以手撑桌子起身,乌发从肩头滑落,一双圆猫眼映着昏黄的灯火,太过明亮,以至于眸子里水濛濛一片,皆是晃动的灯色。
“是该睡了。”张瑾为赞同。
他浅浅托住少女的手臂,将人扶出圈椅,目光在少女洁白的脸颊停驻片刻,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年少时因怀才不遇,难免心生孤愤,不然张瑾为也无法写出《宝镜记》。他一腔热血、笔下生花,终于来到京城,得见天大地大,却逃不过尔虞我诈,险些失了前途。
张瑾为也想过巧遇佳人,喜结良缘,白头偕老。他懂她,她也懂他,两人共话诗词,琴瑟和鸣。
他本以为公主被教条束缚得太紧,两人估计话不投机,只怕夫妻关系疏离。如今看来,他越是接近她,她越是藏有秘密,像只狡黠的猫,平日里矜持,却又会不经意用尾巴扫他一下……她把《宝镜记》抄在纸上,可是倾慕他的才学?
张瑾为的心蓦地一软。
而周嬗对大才子的书生情怀一概不知。他从没想太多,无非觉得书写的不错,心中很是欣赏而已。要真是张瑾为写的,那又能怎么样?说到底他只是喜欢读章回体的本子,甚至自己也想写,却碍于久居深宫,缺乏阅历,久久不能落笔罢了。
周嬗发困,从桌椅间旋身而出,发丝轻扬,拂过身旁那人的手。他偏头朝男人笑笑:“驸马不睡么?”意思是男人挡他的路了。
少女的乌发冰凉,凉得张瑾为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心却止不住地滚烫——她懂他,他不懂她,却越发地想要懂她,红尘百味,俗世清欢,皆莫过于此了。
“驸马?”周嬗真是奇了怪了,这厮一言不合就挡他的路,偏偏个子高挑,把周嬗挡得严严实实。
张瑾为的思绪早已飞去离恨天,又游至灌愁海,总算被这一声怯生生的“驸马”拉回现世。他脸皮一红,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抱歉……”
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人,张瑾为的耳畔忽然响起细微的铃铛声。他遏制不住好奇,余光循声而去,见少女的披风下摆,露出一双裸足,右足纤细的脚腕戴着金足环,足环上缀着小巧的铃铛,走一步,叮铃一下。
张瑾为先是脸红,他并非有意窥视少女的裸足,但……他忽然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神色严肃道:“公主怎的不穿鞋袜?不怕冻脚么?”
这人真讨厌!
周嬗被扯了一个趔趄,险险撞进男人的怀里,他下意识狡辩道:“地上铺了地毯!”
“冬日的地面大寒,岂是地毯能抵挡的?”张瑾为皱眉,“公主本就体弱,这样不爱惜身子,我以后如何同陛下交代?若寒气自足心而入,万一伤及内里,致使癸水失调、小腹隐痛,只怕难以调养,敢问公主癸水可否按时?我来日碰见太医,让人给公主好生调理。”
周嬗:……
什么癸水?
饶是周嬗男扮女装惯了,也是第一次被男人询问癸水之事。他怀疑张瑾为的脑袋异于常人。
“我、我……”周嬗慌乱了片刻,他狠下心,急中生智,装作站不稳,摔到男人的怀中。
他右手撑着男人的胸膛,指尖轻轻一点,微微扬起脸,眸中沁出委屈、撒娇的泪水,鼻音浓重道:“我知道错啦,宫里头有地龙,养成了坏习惯,我这就叫姑姑拿鞋子过来。”
怀中少女泪光点点、喘息微微,张瑾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叹气道:“是我对不住公主,府中无地龙,倒是苦了你。”
周嬗颇为不适,他快被男人整个抱住了,不过好在勉强蒙混过关,男人不再纠结“癸水”一事。他悄悄窃喜道:小样,看我不把你耍得团团转!
……
比日雪霁天晴,待京城又落下雪,就到了除夕前日。
张瑾为忙于政务,府中琐事皆交予周嬗处理。采办年货、清扫屋子……乃至题写对联。周嬗安排下人做了大部分的事,顺道让玉汐出门典当嫁妆,唯有写对联得他亲力亲为。
原先张瑾为说他自己来写,谁知万岁爷突然下旨,要册封一众后妃、公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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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又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埋头就是拟写册书。
于是这可恶的男人笑眯眯地哄周嬗:“公主的字真是好看,定然文采出众,可惜我事务缠身,不能同公主一起写对联,实在遗憾。公主且写着,我晚上回来好好品读。”
写个头!
周嬗在心里愤愤不平,对着红纸犹犹豫豫,他想起算得他头疼的府中账务,恨不得上联写“张怀玉给脸不要脸” ,下联写“穷翰林要钱也没钱”,横批“无耻之徒”,贴到状元府的正大门上,叫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
这些日子张瑾为每每下衙回府,一身疲倦,见了周嬗却笑得格外温柔,好似有话要和周嬗说,又藏着掖着不肯说,真烦人。
周嬗才懒得猜男人的心思,凭什么不是男人来猜他呢?
写了对联和福字,周嬗把毛笔丢在一边,撑着下巴兀自发呆。他望向窗外,见雪一缕一缕地下,几只野猫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地里扑来扑去,要是有雀儿来了,院子里便是一阵猫扑鸟飞,小丫鬟们看得直乐呵。
他心思一动,随手扯出张白宣纸,提笔在上头画猫儿鸟儿,又画仕女书生,再画芍药奇石,最后画一扇门,门上贴着篆书写的对联,左边写“张怀玉给脸不要脸”,右边写“穷翰林要钱也没钱”,横批“无耻之徒”,一群人指着门捧腹大笑。
解气了。
周嬗得意一笑,待墨迹干透,他把纸叠起来,夹入包着书皮的《宝镜记》中,脚步翩跹,去院里儿逗猫了。
转眼就是除夕。
周嬗要入宫参与家宴,张瑾为作为驸马,自然也要随行。临行前周嬗还在描眉毛,他今日手抖,怎么也画不好,换玉汐她们来又不太满意,只得自己一遍一遍画。
“前几日忙,我有些事忘记和公主说了。”张瑾为穿戴整齐,官袍服服帖帖,整个人玉树临风,姿态闲适地坐在不远处。
周嬗全神贯注画眉毛,闻言随口说:“驸马请讲。”
只听张瑾为淡定道:“我书房里有不少朝廷列为禁书的私藏,公主若是不嫌弃,我的书房随时欢迎公主的造访。”他在书架上藏了《宝镜记》的手稿,只等少女“意外”瞧见,惊喜万分、含羞带怯地捧着手稿来找他——当然,小骗子不会如此听话,他得好好引导才行。
……眉毛又歪了。
周嬗这下讨厌极了男人,该说的时候不说,偏偏要选紧要关头说!他眼神幽怨,眉笔啪嗒一声落在铜镜前,忽然泪水涟涟。
张瑾为非但不见妻子展露笑颜,反而还把人惹哭了。但他实在不知小骗子又演的哪出,又受不了少女的泪珠,赶忙上前掏出手帕,给人抹眼泪,哄道:“我并非有意翻动公主的私物,只是不小心瞥见了……”
“我画了半个时辰的眉,快要好了,你又吓我。”周嬗瞪着男人,眸子含嗔,把眉笔直往男人手里塞,“你要是画不好我的眉毛,就一直画,如若待会宫宴迟到了,全怪你身上!”
张瑾为愣了一下,随后哭笑不得,轻轻捏住妻子的下巴,把人整个圈进怀里,比划着该如何下笔。
他轻轻笑:“好,都怪我。”
13. 宫宴
古人张敞为妻子画眉,一对细眉在他手中愈发妩媚动人,于是夫妻恩爱名满长安。
今人张怀玉为公主画眉,再是天生蛾眉细弯,也经不住此人的辣手,把柳叶眉画成两条大毛虫,气得公主面色青白,冷哼一声,不肯再理人了。
张瑾为自知理亏,温声细语哄道:“唐明皇说‘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公主的眉本就弯弯如月牙,不画而黛,何必纠结于画眉呢?”
说罢,张瑾为要去抚公主的发髻。翠髮欲滴,戴整套的金嵌宝石头面,掩鬓上垂着一只宝石做的蜘蛛坠子,来回晃荡,底下一双朦胧的泪眼。张瑾为莫名觉得好笑,眼前画面倒像是猫儿扑不到蜘蛛,正踩着尾巴生闷气呢。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公主“啪”一声打开他的手,看着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力气却不小,打人还挺疼。张瑾为被猫狠狠挠了一爪子,连忙松开少女,又哄道:“是我不好,你别气了,好不好?”
“你出去,我不想见你!”周嬗扭过身,还未染胭脂,两腮已气得绯红。他拾起沾皂水的帕子,细细擦去丑到令人发指的两根毛虫眉,越看越生气。
他头也不回,冷冷道:“驸马不必道歉,今夜我叫姑姑把西厢房收拾了,我搬那儿去!”省得他半夜醒来瞧见张瑾为的脸,越想越气,只怕最后忍不住谋杀此男。
哪可能让公主搬去西厢房?
张瑾为自觉理亏,主动说自己睡西厢房,公主没回应,只给他一个幽幽的背影。他苦笑着出门,叫丫鬟们帮他收拾西厢房,虽说只是做做样子,哄一下气头上的妻子罢了。
丫鬟们听了他的话,个个神色复杂,因才被罚过,她们也不敢多嘴,揣着一肚子疑惑,听话地去拾掇西厢房。
张瑾为背手站在院子里,长长叹口气,这下可长记性——小骗子描眉画眼时千万不能出声,无异于踩猫尾巴!
闹了这么一通,两人赶紧赶慢,总算正点赶上宫宴。从下轿子到落座保和殿,周嬗没看过身边的人一眼,直到有皇室宗亲好奇地打量起他和张瑾为,他才露出标致的笑容,柔柔地与张瑾为说话。
周嬗说:“驸马不要老盯着我看!”
张瑾为笑:“那我该朝哪看?一屋子的宗亲,眼珠子乱晃可不好,想来也只能多看几眼公主。”
周嬗:……
他莫名怀念刚见面时的书呆子,这呆子不知从何时起越发的油嘴滑舌,搞得他近来也越发吃力,总担忧自己露出马脚。
周嬗暗暗切齿,想自己为何要多嘴?他并非口拙之人,甚至太过伶牙俐齿,在外人面前难免露馅,只得收敛本性。
可怜的某人还不知自己是“外人”,逗完猫,心情颇好,目光淡淡扫过大殿。
妃嫔、皇子皇女以及宗亲皆列坐在位,最上首的龙椅还空着,万岁爷与皇后仍未到来。张瑾为又悄悄收回目光,转睛一瞧,忽见一道人广袖飘飘,孑然一人走入席间。
——六皇子,周珩。
那丰神俊秀的道人稍稍站定,似乎在找谁,尔后附身在太监耳语几句,太监听了话,竟把人直朝他和公主这边带!
张瑾为皱眉,不知这位行踪不明的六皇子所为何事。
“六哥?”而一旁的周嬗一见道人,主动起身,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圆眼微微睁大,语气欣喜万分,“你回京城了?”
六哥?
张瑾为愣在原地。他同公主一路走来,只听公主叫人皇兄、皇姐……
六哥!真是亲昵的称呼。
张瑾为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他自嘲一笑,怎对着公主的亲哥哥吃上醋了?
一旁的周嬗毫无知觉。自周珩及冠后,不顾永昌帝的反对,痴迷修道,四处云游,这几年周嬗难得见他一面。但幼时的记忆永不褪色,他仍念着周珩对他的好,谁对他好,他就会亲近谁,他向来是这样的人。
道人快步走到周嬗面前,笑道:“我快两年不曾回京,再不回来,父皇可又要不满了。嬗妹,我才听说你嫁了人,驸马待你还好么?”
说罢,道人看向张瑾为,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位就是妹夫?”
周嬗点头,他目光复杂看一眼张瑾为,道:“是……六哥放心,我过得很好。”
“微臣恭请六皇子福安。”张瑾为神色淡定,起身行礼,“微臣与公主成婚已有一个月,还不知六皇子与公主关系甚好。既然如此,日后还请六皇子多多担待,六皇子放心,微臣定不会辜负公主。”
周嬗莫名觉得这人在阴阳怪气。
他看向张瑾为的眼神愈发复杂,有点摸不着这人的心思。
那厢六皇子周珩也笑着回礼:“我早有耳闻姑苏张怀玉的大名,嬗妹又是个好诗书的,你们二位结作夫妻,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周嬗险些扶额。
没想到周珩也是个冤家,三言两语就把他给卖了!好嘛,之后应付起张瑾为更麻烦了!
张瑾为闻言却只是笑,心道嬗妹嬗妹,听得人心烦。他脸上风轻云淡:“恐怕万岁爷马上就要到了,我们站在这儿也不太妥当,微臣见公主旁边还有位置,六皇子,请坐吧。”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微妙地并排而坐,周嬗被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只好垂下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银筷子,心想怎么还不开席?
开席了他就能松一口气,专心看几个亲王斗法。他们年年宫宴都要斗法,费劲力气讨永昌帝的欢心,连着他们的母妃,献珍奇、进美人,只博永昌帝一笑。
永昌帝笑了,才有可能夸奖几句儿子,得了夸奖,似乎就离那太子之位不远了。
今年的宫宴想必好看得紧。
周嬗抬起眼眸,遥遥看一眼坐在前头的周琮。这位裕王殿下不过短短小半个月,竟瘦了整整一圈,原先凌厉的面容越发尖锐,一双吊梢眼既是疲惫,又迸发出诡异的光彩。他不断看向龙椅,痴迷且慌张,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近乎疯癫的姿态。
据王襄打探的消息,自那日江浙丝绸一案东窗事发,永昌帝命人封锁一切相关讨论,朝廷上下安静如死水。但老人唯独不见裕王,也不见沈贵妃。老人吊着年轻儿子的气,一面折磨周琮的意志,一面又给周琮些许的希望,短短十几日,对周琮来说,恐怕足有十几年之漫长。
周嬗心里冷笑。
还不够,如此之蠢坏的一个废物,周琮所受的折磨与惩罚还远远不够。
——他永远忘记不了七岁那年,十七岁的周琮要验他的身子,他死活不肯,结果被推入水池,差点丧命。
咔哒。
银筷从筷枕上掉落,周嬗回过神,恍惚听见张瑾为小声唤道:“公主……公主?”
周嬗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他偏头勉强一笑:“发呆而已,驸马不必担心。”
“如若身子不适,公主一定要说。”张瑾为低声道。人方才好好的,忽然脸色煞白,可把他吓一跳,几乎是瞬间想起半个月前病恹恹的少女。他沿着妻子“发呆”的方向瞧去,蓦然看见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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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叨的裕王,素来明月清风的眼眸顿时暗了一暗。
“我……”周嬗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整座保和殿陷入绝对的寂静。
一个太监扯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离席,行屈礼,口中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永昌帝年过五十,已是天命之年。他是个瘦高的老人,岁月在威严的脸上留下皱褶、瘢痕,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俊朗。老人身裹龙袍,迈四方步,被皇后郭氏搀扶着,神色严肃坐到龙椅之上。
“免礼。”永昌帝道。
“免礼——”太监又喊,尖利的嗓音在偌大的保和殿回荡。
周嬗便回到位子上,天冷,内廷的太监宫女给凳子上都放了软垫,他方才跪得有些久,坐下时腿麻。
“先用饭吧,垫垫肚子,空腹吃酒,朕老了,撑不住。”永昌帝笑笑,他平日里不拘言笑,或许只有在家宴这等私密的场合,才能露出父亲与兄弟的慈爱模样。
即使他是大宁的君父。
周嬗不爱参加宫宴,一是不想见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父,二是不想见这群烦人的宗亲。若不是不好年年都要装病,他实在不想来。当然,宫宴也不是没好处,比如面前的丝窝虎眼糖、什锦海味杂烩、冰鸭……皆是不可多得的宫廷美味。佐的酒更是御酒房百年的心血——太禧白,更有冬日难见的瓜果若干。总之不来最好,来了,只要不找他周嬗麻烦,也不算白来。
因帝尚儒,诸宗亲用饭时谨记“不言不语”。等永昌帝放下金筷,端起酒樽,寂静的大殿里方才回响欢声笑语,众人举杯,共祝新年。
酒过三巡,很快就有皇子与后妃按捺不住心思了。只见最上首的一位美艳华贵的女人款款起身,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她一颦一笑皆风情万种,脸色却格外苍白,正是裕王的生母——贵妃沈氏,闺名楚蔹。
沈贵妃端着酒樽,小心翼翼笑道:“今个儿正值新久交替之际,陛下为国事操劳一整年,臣妾有感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便特地让教坊司准备了一些新奇的杂耍。陛下,臣妾这就……”
“不急。”永昌帝淡淡打断她的话。老人神色不变,唇角的笑意却少了三分。
沈贵妃一愣,赔笑道:“是臣妾唐突!臣妾这就叫他们缓缓!”
殿内陷入寂静。
消息灵通的宗亲,知道永昌帝是在不满;不问世事的,也晓得气氛不对,便都停了筷子。
永昌帝闭上眼睛,旋即睁开,忽然话锋一转,问:“珩儿今年回京了么?”
“回父皇,儿臣在。”道士打扮的周珩连忙出席,跪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尤其是那些皇子,一个个眼神晦暗。
永昌帝远远看了周珩好几眼,一拍桌子,笑骂道:“臭小子,就数你过得最快活!不要封地,也不要娶妻,五湖四海到处风流。哼,总有一天要忘了你还有个皇帝的爹!”
“儿臣知错。”周珩也笑,毕恭毕敬道,“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说到底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总要担起责任,一昧自己快活,可像个什么样?”
这话把永昌帝哄笑了,老人招招手,道:“珩儿,你过来,让朕看看。”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一偏,落在周嬗的身上。这老人突然软下许多,嘴角带笑,又道:“嬗儿,你也过来。”
周嬗停下筷子,与年老的君父对视片刻。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永昌帝叫到面前。
14. 君心
周嬗从未这样近地站在永昌帝面前。
幼时他体弱,静妃又整日心神不宁,老疑心有人要害她,鲜少踏出宫门一步。直到周嬗七岁,该去尚书房启蒙时,她才勉勉强强松了口,叫玉汐每日送周嬗上学。
后来周嬗“失足落水”,静妃再次变得惊魂不定,夜夜惊醒,严禁周嬗离开她的视线。宫宴、游会……静妃一概称病推脱,连带着周嬗,在宫里活成了一对隐形人。
等静妃撒手人寰,周嬗没了“照顾母妃”的借口,必须参与宫宴。于是他总是远远瞧一眼永昌帝,只依稀记得是个高瘦的老人,再无其他印象。
“嬗儿。”老人如此唤他,就好像他是老人中意的那些孩子,语气亲昵又慈爱。
周嬗莫名一阵恶心。
他乖顺跟在六皇子的后头,垂着头,一副娴静的模样。一步两步三步,织金的团花毯子,上百人打量的目光,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走得几欲想吐。
“嬗儿,抬头,让朕好好看看你。”永昌帝叹息一声。
于是周嬗强忍不适,先福了福身子,尔后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个贤淑的笑容——此时此刻他是个绝对顺从的“女儿”。
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亲爹。
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厚重的龙袍似乎随时能压垮他干瘦的身子,也难怪那么多皇子蠢蠢欲动,眼巴巴盯着太子之位、甚至皇帝之位。
永昌帝也在看他。
老人的脸上一瞬浮现出恍惚的神情,好像透过周嬗瞥见了某位故人的影子,待到老人开口,语气中竟带了几分落寞:“好孩子,别拘着礼,你被静妃养得很好、很好……静妃早逝,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女。”
“哎呀,皇爷,大过年的,不提伤心事。”一旁的郭皇后听见“静妃”二字,脸色变了变,旋即勉强笑道,“来人,给六皇子和嘉懿公主拿两杯金茎露来。六皇子好不容易回京,嘉懿又嫁了人,难得一聚,趁着除夕夜,可得和皇爷好好喝几杯、说说体己话。”
周嬗不想吃她赐的酒,更不愿和永昌帝说话。
他想逃。
他们对他并无亲情,只有血脉,偏偏世人最看重的东西,莫过于血脉与繁衍。周嬗自小觉得荒谬,说什么血浓于水,到头来一切被这寂寥的紫禁城吞得一干二净。若真是亲密的一大家子,何必与父亲吃个酒、说句话,也要诚惶诚恐、担心掉脑袋呢?
太监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酒樽呈了上来。周嬗接过酒,毕恭毕敬给永昌帝、郭皇后敬酒,最后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落入五脏六腑,酒气激得周嬗浑身一颤,尔后他听见永昌帝笑了一笑,语气状似不经意,开口道:“张卿何在?”
“微臣在。”
张瑾为的声音自后头远远传来,旷远、朦胧,周嬗突然想回头瞧瞧那个男人,跑过去叫他带自己走,但又能走去哪呢?状元府至少比紫禁城还是要稍微好些许的。
永昌帝笑笑:“张卿,朕见自从公主嫁到你府中,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你倒是个会疼人的。”
“微臣不敢当。”张瑾为跪在地上。
周嬗忽觉不对劲。
好端端的,永昌帝叫张瑾为作甚?
下一刻,他被永昌帝的一番话惊得连忙跪下。
只听永昌帝道:“朕素听闻张卿在翰林之中颇得人心,又是梅阁老的好学生,念在你照顾公主、才学出众,不如朕破例提你为侍读学士,如何?”
保和殿里安静片刻。
张瑾为额角冒出豆大的冷汗,他语气急切道:“请陛下三思!”
永昌帝一掀眼皮,哼笑一声,道:“为何?你清名远扬,又是朕的女婿,朕赏识你,赐你前途,你为何不肯?”
他当然不肯!
周嬗跪在地上,深深垂下头,掩去满脸的震惊。要知道寻常的进士,先入翰林三年,待考核后决定留院或外放,若非在任期间立下大功,否则不可能在三年内额外提拔。
他张瑾为只是娶了一个公主,无功无劳,永昌帝若拿此事擢升,往后宗亲们如何看待公主夫妇?朝廷官员呢?天下之人呢?
说难听点,只要张瑾为答应了,就是死路一条。毕竟当年大宁的祖先清君侧,最先清的就是一干手握重权的公主驸马!
“请陛下三思!”张瑾为重复一遍,寸步不让,“微臣既无功劳,也无苦劳,获陛下恩典,得娶公主,又得保原职,已是天恩垂沐!微臣不才,于政务上不过入门者罢了,怎敢顶替原有的侍读学士之位?微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寂静、寂静。
这场宫宴太容易陷入沉寂,君父笑了,众人便笑;君父沉默,众人便沉默,一切围绕着龙椅上的老人打转。
“朕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在漫长的刹那之后,永昌帝爽朗一笑。
老人好似哭笑不得一般,朝周嬗夫妇二人摆摆手,语气松快道:“你们两口子怎么说跪就跪了?这是家宴,不必拘礼,快起来。”
仿佛他方才只是说了一个笑话,而周嬗和张瑾为竟然当真了。
仅此而已。
“谢陛下。”
周嬗与张瑾为一近一远起了身。周嬗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情,他只瞧见老人嘴角淡淡的一抹笑,他腹部隐隐作痛,从未如此理解傅凝香对永昌帝的恐惧。
所谓伴君伴虎,君心难测。
……
宫宴就这样微妙地继续。
周嬗回到自己的位子,方一坐下,一只温暖的手就从坐侧伸出,不偏不倚握住他的手指,张瑾为的声音轻轻响起:“手好冰……可是吓到了?”
废话!明明你也吓得不轻,说话时声音都抖了……周嬗腹诽,他犹豫要不要抽回手,但禁不住自己实在冷,只好任由男人去了。
“我们待会早些回去,好不好?”张瑾为浅笑,“若赶得上,还能一面守岁,一面玩牌……公主会打马吊么?”
周嬗摇摇头,他只在话本上看见过。
张瑾为道:“不打紧,我教你就是了。家里的翠姨、扫砚,打马吊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会儿回去我凑一桌,再叫老姜做些热食,好好玩一通。”
“马吊”近些年格外的流行,往日都是下里巴人的消遣。但自从大宁越发兴盛,这一类娱乐早已在士大夫之间普及,内阁的徐大学士曾著有《马吊经》,大谈特谈马吊常胜之诀窍,可见其之风靡。
周嬗睨一眼身旁笑意不变的男人,没想到这人还会玩牌,真是不正经!
两个人头挨着头说了一会儿话,上首的风云也变了几遭。等到锣鼓喧天,周嬗再抬起眼时,就见大殿中央仙气飘飘,角儿挨个登场,也不知是要演些什么。
一旁的六皇子笑道:“年年就属贵妃娘娘和三皇兄最有新意,前几年叫人来杂耍,今年这是要演一出《贺岁记》么?”
周嬗爱看戏,可一想到这是周琮的安排,兴致立马没了一半,意兴阑珊地想怎么还不结束。
他想学打牌。
只瞧大殿中央仙雾缭绕,先来一个西王母,手捧蟠桃,用悠远的嗓音唱着恭祝新年的词,款款上前,祝永昌帝福寿无量;又来一位玉皇大帝,玉琉金带,唱腔中气十足,夸赞永昌帝的功绩,祝天下太平……
周嬗浅浅看几眼,神仙们竞相贺岁,好不热闹,满堂欢声笑语。但他仍觉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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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怕不是发了瘟了,竟想出这样拙劣的招来讨好永昌帝——周琮自己一身腥臭,和江浙丝绸大案不清不楚,却还是不长记性,在皇帝面前大肆铺张。
“这戏怪好看的。”张瑾为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还端起酒杯,一面吃酒一面看,毕竟谁不爱看好戏呢?
而周嬗百无聊赖地嗑瓜子,眼皮打架,整个人快困成一团了。
吵闹的锣鼓声终于消散,龙椅上的老人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抚了抚掌心,道:“琮儿和贵妃费心了。”
至于这戏好看与否,老人一概不提,一昧垂着眼皮,乍一看,还以为老人睡着了。
但周琮只需要皇帝的一句话,一句听不出态度的话,都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他紧绷的神色总算舒展些许,几乎是欣喜若狂道:“父皇……父皇喜欢就好,儿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皇——”
“闭嘴!”
永昌帝勃然大怒,从龙椅上猛然起身,手中的瓷碗直朝裕王的位置掷去!
“你若真为了朕好!就立刻给我滚回去面壁思过!国库空虚、财政赤字!你还有心思给朕唱戏!滚!滚——”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周琮愣在原地,怔怔看着一块碎瓷朝自己飞来。他甚至连躲的力气也无,连一句狡辩都说不出口。
“陛下、陛下……”沈贵妃登时泪流满面,她的脚步踉踉跄跄,也不顾一地的瓷片,重重跪地,哭喊不已,“陛下息怒啊!是臣妾不好,都是臣妾安排的,与琮儿无关……陛下,您要罚就罚臣妾!”
永昌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颤颤巍巍伸出右手,先是狠狠一指周琮,再指向沈贵妃,嘴唇剧烈颤抖:“你啊!唉,楚蔹,朕知你疼那孽畜,叫你严厉一点,你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连同你那不成器的四弟,在江浙干了一堆好事!你让朕如何息怒?”
沈贵妃只哭,哭得花颜倾颓,却不作声。
“皇爷别气坏了身子,大过年的,一家人好不容易守在一起……”郭皇后急急忙忙扶住老人,一面安慰,一面给老人顺气。
“刘仁福!”永昌帝闭上眼睛,冷冷喊道。
肥猪一般的大太监从角落里滚出来,绿豆大的小眼睛里簌簌流泪,他尖着嗓子,哭道:“奴在,奴一直都在。”
永昌帝再次睁眼,苍老的眸子仿佛结了一层冰,毫无感情盯着呆愣的周琮。
他忽然叹口气,苍凉道:“你速速传朕口谕,令在京官员明日按时上朝,若有迟到、推脱之人,杖责三十!再叫内阁梳理江浙丝绸一案,明早一一辩驳……”
……
张瑾为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他想,这年过得真糟心!一顿好好的宫宴,草率结尾,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在金銮殿上看一堆官员吵架扯皮!
原先计划吃完宴席,他带公主回府,吃吃淡酒与羊汤,打打马吊,再叫小厮们放点烟火,说不定公主就消气了。半个多月,他已经习惯睡觉时怀里揣着小狸奴,骤然被轰去睡西厢房,只怕是孤枕难眠。
“大人,六皇子找公主说话。”扫砚掀开轿帘,低声对张瑾为说。
张瑾为神色不变:“让伙计们停下,我等等公主。”
说是等,实则还是出了轿子,远远站着,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又不知谁家爆竹声响,一朵烟火在天边绽放,一瞬银河落九天。
他很少见到少女如此活泼,扯着道人的袖子,轻轻踮脚尖,趴在道人肩头上,凑近耳朵说着悄悄话,笑得眉眼弯弯,身后星落如雨。
从这一夜起,也就是永昌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夜,张瑾为确定了自己人生的两大难题——如何揣摩圣意,以及,如何俘获公主的芳心。
15. 守岁
在新旧交替的夜里,飘起了细雪。
周嬗伸出掌心,接了几粒雪花,湿湿冷冷的,冻得他一个激灵。于是他往周珩身上贴,挽起同父异母兄长的手,在人耳边笑问:“你来作甚?要说什么?可是给我带了贺礼?”
“嬗妹嫁人,我自然要送上贺礼,只是有些多了,今夜不便携带,等明日我叫人送到嬗妹的府上去。”周珩任凭他挽着,语气含笑。
“你叫人送礼来,自个儿为什么不来?”周嬗趴在皇兄的耳边哼哼唧唧,“你明早也要上朝么?来我府里,和我说说话嘛,就当作拜年。”
周珩远远和张瑾为对视一眼,朝人点头致意,尔后扭头看着撒娇的皇妹,无奈道:“我怎么不用上朝?况且我一别京城多年,落下许多烦人的杂务,恐怕要忙上好一段日子。等我空下来,再去你府中玩,可好?”
自然是好的,只要周珩来就好。
周嬗又问:“你在父皇面前说你以后不走了,当真?”
“嗯,不走了。”周珩浅浅叹息,“我早年出家修道,的确得了几年的清静。然我周游天下,年中又至江浙,见田地荒废、百姓蒙难,心里越发不得宁静,方知自认为的无为无心,不过是懦夫的逃避罢了,实在算不上大丈夫之举。出世入世,只要能求一个莫愧于心,与我而言,皆是修行。”
他说得颇有几分落寞。
周嬗闻言便踮起脚尖,学着长辈的姿态,老气横秋摸了摸兄长的脑袋,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周琮自寻死路,经这一遭必然元气大伤,以后估计也跳不起来了。六哥胸有丘壑,定得父皇重用,何惧他一个周琮?”
“你呀!”周珩对自家皇妹简直哭笑不得,头向后仰,躲过周嬗没大没小的手,朝某位驸马的方向努努嘴,“快上轿子罢,驸马在那等了好一会儿了。”
周嬗登时有些心虚。
细雪霏霏,他隔着雪幕,睫毛颤抖,看见张瑾为立在前头,双手拢在袖子里,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
轿子方停,周嬗还没出轿门,就听见翠姨清脆爽朗的笑声,丫鬟们跑来跑去,小厮们嘻嘻哈哈,府里到处都是人气。
“嗳呦,瑾哥儿,你和公主总算回来了!”翠姨的笑声由远及近,“快来快来,打牌四缺一,就等你们呢!”
周嬗便下了轿子,扶他的不是玉汐,而是张瑾为。男人的手烫得惊人,周嬗总觉得他似乎在生气,但仔细看看男人的眉目,又是带笑的。
笑面虎!
他不过就是和六哥多说了两句话!
“回来路上冷着吧?来,喝两口姜汤,再进屋暖暖。”翠姨见两口子手拉着手,嘴角不禁抿笑。她从食盒里拿出两碗熬得喷香的姜汤,叫两口子吃了,再使唤丫鬟们来服侍。
“你别拉我手了,好多人看着呢!”周嬗见丫鬟们从垂花门里走来,而男人的手迟迟不见松开,难得有几分害臊,手在男人的掌心里动来动去。
张瑾为闻言却抓得更紧了。院子里处处张灯结彩,红灯笼像一团团火,把他的脸烧得通红,嘴上却是答非所问:“公主想歇会儿,还是做点其他的事?”
“我……我想把头上的东西拆了。”周嬗死活甩不开男人的手,只得把眼睛闭上,头一扭,唤道,“姑姑,我要更衣。”
等人都挤在两人跟前,张瑾为总算松了手,笑容不变道:“我也要更衣。”
玉汐领着丫鬟们一拥而上,带周嬗回了后院,把一头的钗儿簪儿卸下,再给周嬗戴上卧兔儿,茸茸的一圈白貂毛,格外俏皮。他又脱下厚重的织金团衫,换一件大红缎厚袄,揣着手炉,跑去前堂看人打牌。
“公主来了!”
周嬗踏进屋里,就听见翠姨的朗声笑道。他凝眸一看,一群人围在炕上,支着个四方桌,正唰唰洗着牌。
“老姜煲了些羊汤,还下了几碗水饺,再取出梅花树下埋的浙江花雕,把酒热了后,一股脑儿地端过来。”翠姨吩咐一旁的小厮。小厮应下,转身就跑,翠姨急忙叫他慢点。
翠姨吩咐好事,就下炕给周嬗腾出位子,笑吟吟地招手:“来姨这边坐。”
等周嬗坐到炕上,忽见四方桌旁还坐着个熟人,正是留守家中的千山。这姑娘手里捏着枣核桃,一面吃,一面玩桌上的牌,看见周嬗来了,便道:“公主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输光了!”
“你何时学会打牌了?”周嬗奇道。
千山得意一笑:“就在公主回宫的几个时辰里!我聪明吧?翠姨她们一教我就会!”
“一教就会?方才可有人在嚷嚷,说自己快要输光了。”周嬗斜看她一眼,嘴上打趣道。他放下手中的炉子,也捏了一颗枣夹核桃,慢慢地吃。
“咳,一码归一码。”千山嘴硬。她来状元府一个月,身上那股宫里的谨慎劲儿全没了,愈发的伶牙俐齿,她瞧公主半耷拉着美目,忽然扭头叫道:“驸马爷来了!”
周嬗无奈抬起眸子,那无法无天的千山早已跳下炕,坐到一旁的圆凳上,把他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
满屋喧闹,外头又是锣鼓声、又是鞭炮声,细雪纷飞,红灯笼、红纸、红穗子,暖黄的光,热腾腾的气……男人手里提着一坛酒,肩头覆雪,只穿一件飘荡荡的蓝直裰,也不晓得他冷不冷,反正风度翩翩,直朝周嬗待的地方走。
待张瑾为落座,周嬗便凑上去问:“驸马手里的是什么酒?”
“我自个儿酿的。”张瑾为把酒坛子提起来,在周嬗面前晃晃。圆肚小口黑漆的陶坛子,坛口用红绸布封着,乍一看挺唬人,就不知里头到底是琼浆玉液、还是醽酢之酒了。
一旁坐着的千山识趣儿,取了两只酒杯,放在两口子的面前。她说:“驸马爷怎的还会酿酒?公主快尝尝,要是好喝,以后咱们可得靠驸马爷的手艺养家了!”
翠姨正把打“马吊”用的牌一张张码起来,听了千山的一番话,她笑骂一句:“酿什么酒?臭小子铁树开花头一遭,学起孔雀开屏,懂得哄人开心了。公主抿一口给他点面子就行,他酿的酒……呵!”
听这意思,驸马特酿怕是不好喝呀。
周嬗犹疑拿起桌上的酒杯,里头清冽冽一泓酒,闻起来也香,但翠姨又叫他抿一口就好……
“你听她的作甚?她素来不爱吃酒,是个闻见酒味就直皱眉头的人。公主若不吃,待会老姜来了,这酒可就一滴不剩了。”张瑾为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仰头,酒便囫囵落进肚里。
周嬗心道:赏你个面子吧。他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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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凑近酒杯,眸子睇一眼张瑾为,心想方才回来时不是在生气么?现在又好了,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实乃奇人也。
他是不知张瑾为那不叫生气,只是吃了两口飞醋罢了。这位奇男子见不着讨人厌的家伙,醋意就飞速消散,不出一个时辰,还是一个大度的好夫君。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抿了一口酒。
周嬗皱了皱眉,没尝出味,他又多吃了一口,意外的清冽可口,只是年份太短,刚入口时有些辣舌头,到了喉咙开始回甘,进肚里变得醇厚绵长。
“如何?”张瑾为笑盈盈道。
“嘶——”周嬗吐出一点舌头,“有点辣,但也不赖。”
“翠姨,您瞧瞧,我的手艺公主都认可了。”张瑾为对翠姨得意挑眉。
翠姨啐了他一口:“去去去,可把你美的!”
不多时,盛了水饺的羊肉汤、温好的花雕酒、各色的糖儿果儿饼儿,还有瓜子花生,摆满了一大桌。千山嚷着要打牌,和翠姨把四方桌腾出一个空档,到处找人打牌。
“我来。”太监王襄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揣着袖子,一身的寒气。
“你怎的也会这个?”周嬗又奇道。
王襄笑:“宫里头的小太监,私底下悄摸摸的玩牌,被我抓到好几次。一来二去,我也看得心痒,偷偷学了几手。丑话说在前头,我打的可不好,还请驸马爷别笑话。”
于是四人齐了,各摸八张牌,又掷骰子,好巧不巧,正是张瑾为坐庄。
“来,我教你。”张瑾为把公主拉到身边,几乎是圈在怀里,挨个教周嬗认牌。
马吊牌分为“十子”、“贯子”、“索子”和“文钱”四门,一共四十副牌,牌上绘有水浒人物绣像。张瑾为和其他人一人一句,边打边教,挨个示范,又告诉周嬗什么叫赏、肩、极……打法极多,看得周嬗眼花缭乱。
第一轮张瑾为是椿家,即庄家,其余三人是散家,他与翠姨、王襄打得有来有回,独留千山脑袋晕晕,只得跟着两位散家走。她直嚷“王公公骗人”,于是大伙哄笑不已。
等到周嬗逐渐有了头绪,他就和张瑾为合打一副牌。这一局他俩做椿家,竟出了个同花顺,把三个散家杀得片甲不留。
忽而鞭炮声齐鸣,窗外烟火不断,人们互相道:“新年好!”
辞旧迎新,又是崭新的一年。
“新年好。”张瑾为对周嬗说,笑眯眯的,“祝公主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事事如意。
周嬗想,若你祝我事事如意,那可就要逃跑成功了,也罢,借你吉言!
虽是这样想,周嬗还是说:“驸马也新年好,愿君乘长风、上青云。”
张瑾为的眸子里似乎盛着许多话,千言万语,他最后只是握住妻子的手,笑了笑。
平步青云也好、事事如意也好,只求年年岁岁长相见。
……
在这个天地欢欣、万民团聚的日子,有人在被锦衣卫押送回京的路上自尽。
不出两日,这则秘闻会震惊朝野。后世学者认为这是大宁朝中衰的转折点,随后掀开一场浩浩荡荡的历史变革,留下无数奇谈。
而此时此刻,只是死了一个人,一个替罪之人。
16. 观音
张瑾为在西厢房睡到了正月十五。
孤冷、寂寞。
并非是因为公主嫌弃,怒斥他“言而无信的伪君子”,若初一那日他再死皮赖脸一些,怕是要被骂“登徒子”了。
他睡西厢房,只因朝中公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唯恐惊扰了公主歇息!说起朝廷之事,倍令张瑾为头疼——
江浙去岁的三十万匹丝绸不翼而飞,万亩良田皆作荒土,一大笔烂摊子等着京城派人下去收拾。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前浙直总督——沈文,畏罪自杀。
此事一出,举世皆惊。
万岁爷气得睡不着觉,日日召开朝会、集议。上到几位阁老,下到张瑾为这些小小翰林,无一不战战兢兢,日夜待命,但凡皇宫里传出的一言一语,都不敢轻薄以待。
如此忙到正月十五,正值元宵,京城一片灯火辉煌。而沈文已死,沈家一系该死的死,该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树倒猢狲散,连宫里的沈贵妃也被禁足。
唯一奇怪的是万岁爷对裕王的态度。
老人只是让东厂看住裕王府,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除此以外,再无吩咐,无人能揣测老人的心思,哪怕裕王与沈文的勾结板上钉钉。
元宵佳节,张瑾为又和公主进宫用席。因这些日子的事,元宵宫宴气氛沉闷,栩栩如生的花灯也透着死气,愣愣立在空旷的紫禁城里。尤其是做成人形的花灯,格外骇人,眼珠漆黑,一眨不眨看着过往的行人。
等到夜深,张瑾为写完给老师的密信,在绕回西厢房的途中,瞥见卧房的灯火。他实在心痒难耐,便悄悄提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蹑手蹑脚晃到卧房的门前,刚提起的胆子却又落回了肚子。
他徘徊许久,忽见玉汐推门而出,她面露惊讶,轻声问:“驸马爷怎的还不歇息?可是西厢房太冷?”
张瑾为尴尬地轻咳一声,道:“非也,我只是……想来看看公主。她睡了?”
“睡着有一会儿了。”玉汐笑,说话轻轻的,“驸马爷要是进去,轻手轻脚一些,公主被吵醒了,恐怕难哄。”
“我晓得。”张瑾为回道,他还是犹豫。
“外头冷,您赶紧进去吧!”玉汐好笑地睨他一眼,“咱们公主又不吃人,爷您好生哄哄,指不定今夜就能回房睡了。”
张瑾为闻言面红耳赤,他赶紧摆摆手,打发走玉汐,踱步几下,还是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室内熏着笃耨香,混着木炭灼烧的气息,又带些许女子身上的奇异香气。灯已被剪灭,帷幔重重,张瑾为手提油灯,小心翼翼摸到床榻,轻轻坐在榻的边缘。
少女确是睡了,两颊通红,整个人蜷成一团,乌黑的长发从被褥里流出,在油灯的光下,仿若流淌着金子。
张瑾为忍不住笑,他俯下身,仔细端详少女,他头垂得很低,目光从少女紧闭的双眼,一直往下,在淡红的嘴唇附近停留片刻,似乎只要他的头再低一点,就能吃到那抹胭脂。
吃胭脂,这话真是正经又不正经。
他自嘲一笑,匆匆把目光移开,身子却比脑要快,自个儿的嘴唇堪堪擦过少女的眉心,亲在她的鬓角。少女的头发柔软、洁净,有淡淡的玫瑰露的香味儿,他犹不满足,又亲了许久,忽觉怀中的人一抖。
“冷……”
少女呢喃道,身子缩得更紧了。
张瑾为一惊,手伸入被褥,摸到冰凉一片,原先放着的汤婆子早凉了,他便拿出来,叫外头守着的丫鬟去灌热水。
上个月少女大病一场,他细细询问过来看诊的李太医,得知少女有先天不足之症——体弱,时常手脚冰凉,极易染上寒症,得用好药温养多年,或许日后能长命百岁。偏偏这丫头嘴刁得很,药苦一点就撒娇耍赖,死活不肯吃,弄得他实在没办法。
思及此,他脱了外袄,从床榻内抱来被褥,欺身环住少女,在人耳边问:“冷么?”
冷。
周嬗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有人问他冷不冷,下意识以为是玉汐姑姑。他在梦里挣扎,试图清醒,却又抵不过瞌睡虫,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尔后他的手被人握住,贴在温暖的地方,脚也被人夹在腿肚上,暖烘烘的,他轻轻喟叹一声,紧紧贴着那人,神志再次迷糊。
那人问:“还冷么?”
周嬗懵懂地摇摇头,陷入黑甜。
待日光大亮,他再睁眼,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对了。
他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趴在床榻上,又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被褥里。
今个是正月十六,要去大兴隆寺,请佛。
大兴隆寺离状元府不算远,紧挨着紫禁城,寺中有双塔,肃穆沉静,一派皇家威严。比起其余的八大庙,它更为清静,正月里也不开办庙会,不像真武庙、城隍庙等,一到逢年过节,热闹非凡,万人空巷,皆争着到那些寺庙烧头香,讨个好兆头。大兴隆寺,则是达官贵人烧香拜佛的场合。
周嬗从轿子下来,他今日穿得素净,手上还带了一串菩提,垂着眼眸,一副虔诚的信女打扮,在瞧见张瑾为时,目光一偏,款款走向自家驸马。
他挽住张瑾为的手臂,凑近男人的耳朵,悄声说:“驸马昨夜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是耗子呢!今早起来,我叫姑姑找人抓耗子,谁知抓着抓着,却发现是驸马。”
张瑾为:……
耗子会给猫暖手暖脚么?
他强装镇定:“公主,佛门重地好清静,我们回去再谈此事,好否?”这小骗子和他倒是愈发熟了,猫尾巴也懒得收回去,故意放在他的掌心里,料定张瑾为不敢轻举妄动。
简直是恃宠而骄。
周嬗难得见此男慌张,心绪颇为放松,连脚步都轻快些许。
前来迎接两口子的沙弥长得珠圆玉润,看起来就有喜气。沙弥噔噔跑到周嬗跟前,双手合十,声音清脆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随小僧这边走。”
他们走过大雄宝殿,又走过双塔,耳畔诵经声阵阵、佛铃悠远,此时临近开春,寺中桃李仍是枯枝败叶,唯翠竹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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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瑾为笑道:“大兴隆寺果然名副其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沙弥敛目,恭敬回道:“不敢当,只是早年有赖先帝垂恩,翻修了一遍,才得如今的光景。”
这小和尚见惯了达官贵人,一张嘴灵得很,一双眼也尖得很。他应付完张瑾为,又见那久居深宫的公主正凝视远方,便出声问:“敢问公主在看哪里?”
“哪里都看。”周嬗兀自发呆,被沙弥的话拉回神志,随口答道。
“公主实乃妙人也!”沙弥感慨非常,说得煞有其事,“哪里都看,乍一听不知所云,实则心怀须弥!佛说,以须弥为中心,七重海、七重山,又有三十三天,此为一个世界。公主心怀天下,是大宁的福气。”
什么玩意儿?
周嬗心虚地移开目光,他不过是看远处寺墙上有猫儿打架,多看了几眼,谁知这沙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他说得天花乱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说:“谢谢小师父的夸奖,小师父也是妙人,小小年纪能说会道,想必日后定是一代高僧。”
这下轮到沙弥脸红,他被如花似玉的公主一夸,白鸡蛋似的脑袋登时熟了,红通通的。他支支吾吾道:“小僧……不、不……”
“小师父快带路吧。”张瑾为脸上笑眯眯,语气凉飕飕,“不然大师该等急了。”
沙弥闻言挠了挠头,尴尬道:“实不相瞒,不久前靖王殿下来访,主持正与靖王交谈,让小僧陪着公主走走,稍等片刻。”
靖王?
二皇子周璜?
他何时信佛了?
周嬗下意识看一眼张瑾为,也见对方一脸的惊讶。周嬗定定神,俯下身,对沙弥笑道:“不碍事,皇兄来了,我做妹妹的自然不能打扰。不过干站在这儿也不是法子,小师父,带我们去看看要请的观音像,可好?”
于是沙弥引二人来到观音殿,叫里头的和尚捧出一尊一尺余高的观世音菩萨像。这尊观音宝相庄严,手捧宝瓶,慈眉善目,用金细细描了轮廓,光是看着,就不禁心生崇敬。
“好、好。”周嬗很是满意,他把手中的红绸盖回观音像,正欲再说些什么,就见沙弥又捧出一卷画像。
他奇道:“我何时叫人请了佛画?”
沙弥道:“公主之前派人来请观世音菩萨像,其中有位自称翠姨的施主,额外请了一副送子观音画像,叫小僧转赠公主夫妇二人。”
此话一出,周嬗神色一僵。
他呆了一会,忽然听见后头某人说:“翠姨也真是的,一声不吭自个决定了,怎的就急着请‘送子观音’了?”
是呀!
急什么!
可翠姨对周嬗好,周嬗不愿说她坏话,一时不知是该哭该笑,他又生不了孩子,请这送子观音无用啊……难不成观音娘娘凭空送他一个?
周嬗怔怔展开画卷,见上头的观音怀抱稚子,笑得和蔼可亲,他怔怔抬起眸子,见眼前的男人耳垂通红。
你耳红作甚?!
17. 樊笼
一卷送子观音像,落在周嬗手里,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他啪的一声合上卷轴,美目含嗔,冷冷盯着眼前的男人,忽的一抬手,将卷轴狠狠拍在男人的胸口,转头就走。
他走出观音殿,又走下石阶,再回头一瞧。日光大好,落在大兴隆寺的红墙绿瓦,也落在他的身上,袪走漫长冬日的寒意,那久久未到的春光,似乎在悄无声息地降临。
男人脸上仍是带笑,默默收好卷轴,弯下腰同沙弥吩咐了什么。沙弥连连点头,尔后跑回观音殿。于是廊上又变得冷冷清清,男人独自站在门口,手里的卷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掌心。
周嬗不是傻子。
他只不过觉得惊奇。
他们才认识不过月余,被一道圣旨捆起来的两颗棋子,张瑾为竟对他产生了额外的感情。那么这份“喜欢”,究竟是出于文人的责任,还是发自内心的悸动?
至于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周嬗素来是不信的。宫里传言十九年前,永昌帝对静妃傅凝香一见钟情,盛宠不到一年,尔后又彻底遗忘。由此可见,男人嘴里的一见钟情最不靠谱。
……
冬日少雨,屋檐垂下的雨链无甚大用,最下方莲花状的铜瓮底部干涸。待到春夏之交,大雨如注,铜瓮内盛满雨水,雨水之上浮有睡莲,雨声沥沥,如佛祖的低语。
周嬗心不在焉,他默数雨链上的莲花,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二个。数完了,还是无事可做,也不知慧明大师与靖王在谈些什么,他不禁心生烦躁,一扭头,却见某人怀抱送子观音画像,见他回头,装作无事发生,轻轻移开了视线。
“驸马真是爱不释手。”周嬗冷笑。
张瑾为叹道:“这事确是翠姨做的不对,我先拿着,回府把画像退给她就是了。”
虽说瞧见画像的那刻,张瑾为的思绪一瞬忍不住有些旖旎,但身处佛门清静地,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正经一点。况且少女身子不好,他并无迫切要一个孩子的打算。
只是周嬗的反应实在奇怪。
不知为何少女瞧见画像时面露慌张,张瑾为绞尽脑汁也没猜出真相。他打算回府和翠姨谈谈,既然少女不喜,他也没必要留着。翠姨是一片好心,他明白,却也不能不顾及妻子的感受。
周嬗听了他的一番话,这才脸色稍霁,此时不远处的僧舍传来脚步声,他一转头,好巧不巧,恰恰对上靖王打量的目光。
他心头一沉,赶忙同张瑾为一齐向此人行礼问好。
与嚣张跋扈的裕王不同,靖王周璜,是个谨慎到有些沉闷的皇子。他性子保守,乃至古板,偏偏头顶还有个早逝的大哥,他一辈子都被压在死人之下,连亲娘郭皇后,也总嫌他不及大皇子半分。
“妹妹也来见大师么?”周璜原本无视了周嬗,谁料他快走至门口,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淡淡问道。
周嬗微微皱眉,福了福身子道:“久闻慧明大师之名,我虽愚钝,却有心皈依佛门,只望大师能指点迷津,叫我心里头清静些。”
真奇怪,周璜平日里看都不看他一眼,今日怎的就纡尊降贵,特意跑来和他说话?周嬗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一下这位冷淡的兄长。
周璜笑:“我曾耳闻妹妹崇佛,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不敢当,随口念几句佛经罢了,只求佛祖不嫌弃。”周嬗敷衍道。
“微臣倒是不曾听闻靖王崇佛。”一旁的张瑾为悠悠开口道,他照例一张笑脸,看不出情绪。
这人也奇怪,是又生气了么?
周嬗虽是这样想,却还是向男人靠近了些。周璜和张瑾为,谁对他好简直一目了然,他总是忍不住亲近对他好的人。
“我以往也不太信,去岁又惹父皇生气,险些失了君心。母后叫我念佛,我便认真念了,谁料世事无常,一朝峰回路转,想来也许是心诚则灵、佛祖保佑吧。”周璜倒也不恼火,和和气气说完,双手合十,一副虔诚的模样。
“也是裕王倒台了,若非如此,不知殿下是否还能说出方才的话。”张瑾为淡淡一笑。
周璜不再言语,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在两人的身上睃巡,忽然笑了出声,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去想些有的没的?我劝张驸马也多留个心眼子,你们清流这几年跳得太高,可千万别摔了。”
说罢,他甩袖就走。
“佛口蛇心。”周嬗小声骂道。
张瑾为赞同:“靖王确是这样的人。”他顿了一顿,问:“公主和他有过节么?”
周嬗摇头:“我同他不熟,在宫里也没见过几面。”
“那也是奇了,好端端的,为难你作甚?”张瑾为安慰道,“裕王倒了,万岁爷还有其他的儿子,不见得他就能得势,公主不必在意。”
就在此时,僧舍里走出一位和尚,恭恭敬敬来请周嬗。周嬗便跟着和尚走,走了几步,脚步一顿,转头问:“驸马?”
张瑾为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进去的打算。他道:“我不信神佛,见了慧明大师,只怕到时忍不住与大师争吵,公主去吧,我等着便是。”
周嬗又看了他好几眼,心想,你会后悔的。
……
慧明大师是个面白无须的俊和尚,至少曾经俊过,如今脸上堆满皱纹,垂垂老矣,气质却愈发的脱俗。
慧明见了周嬗,淡淡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许久未见公主,谅贫僧眼花,恍惚以为是静妃回来了。”
周嬗长得和傅凝香有七八分相似,眉目风流,却总是含着一抹愁绪,自傅凝香去世,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恰似静妃魂归”。
可他不喜欢。
他在蒲团上落座:“我与母妃是两个人,她最恨我与她相似,我也不喜被人说像她,还请大师不必再提了。”
慧明道:“是贫僧唐突了,一时想起故人,感慨非常,恳请公主原谅。”
“无妨。”周嬗也不是太在意,“我还得感谢大师,若非三年前大师力排众议,亲自为母妃诵经七日,不然只怕……”
只怕死后真的被人彻底遗忘,连妃园寝也进不去。
万岁爷尊儒,而宫中大多数人随皇后崇佛,故而慧明大师的地位超然,在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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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上都能说几句话。多年前傅凝香还未入宫,慧明差点为她还俗,谁知圣旨难违,傅家二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妃嫔。
“斯人已去,往事如风,何必再提?我观公主气色渐好,人也通透许多,想必已经走出往事。贫僧却时不时想起她,是贫僧着相了。”
慧明垂着眼皮,摆弄小几上的茶碗,待一旁铁壶里的水沸腾,他单手提起壶子,用滚热的水冲茶,小小僧舍登时茶香四溢。
周嬗接过老和尚递过来的茶碗,极烫,他轻轻吹气,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被苦得直皱眉头。
“此茶甚苦,但清心明目,不知公主今日有何事要与贫僧说?”慧明目光悠远。
周嬗放下手里的茶碗,偷偷把它推远。他压下舌尖的苦涩,斟酌几番,开口道:“母妃去世后,我日夜诵经,越发觉得身处樊笼,时常陷入困顿,大师,该如何解?”
他打算徐徐图之,一点点与慧明打好关系。故而他并不排斥张瑾为一同入内,反正他说得模模糊糊,又有谁会猜到一个公主不要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想要逃跑呢?
“人生在世,处处皆为樊笼,公主何必困住自己?”慧明的眼眸清澈,仿佛能看穿周嬗的内心,“紫禁城是座樊笼、京城是座樊笼,甚至贫僧这间小小僧舍,也是一座樊笼。公主心里有一道锁,自己锁住了自己,必然觉得身处樊笼,不得自在。”
周嬗与那双清澈的眼眸对视,也不躲避,他笑:“敢问大师,若我日日诵经,一心向佛,可有解开心锁的一天?”
“经书中蕴含千万道理,而公主自幼聪敏,定能有所开悟,解开心锁。”慧明答道。
周嬗顺势说:“大师这里幽静,我难得心静,以后想多来坐坐,不知大师是否愿意给我留一个蒲团?”
慧明笑:“公主能来,已是蓬荜生辉,若不嫌弃贫僧这儿破旧,想来便来吧。”
两人又谈起佛法,周嬗虽心不在焉,但抄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背下诸多佛经,连慧明都称赞他“天生与佛有缘”,可见他装样子装得十分成功。
正聊着,忽然僧舍后门走来一个和尚,步履匆匆,面露苦色,俯下身对慧明说了什么。慧明面色不变,仍含着不悲不喜的笑容,目光平视周嬗。
尔后他一起身,向周嬗行礼。
周嬗问:“大师有急事?”
“正是。”慧明道,“景仁宫的贵妃娘娘薨了,陛下召集诸僧诵经,恐怕不能继续招待公主,恳请公主谅解。”
沈贵妃薨了?
周嬗猛地起身,一脸震惊。
那样要强的、不服输的一个女人……竟然薨了。就算周嬗极度厌恶她的儿子,对她,或者对深宫里的所有人的死亡,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走出僧舍,抬眸远眺,见原先晴朗的天缓缓覆上铅灰色,春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发抖。
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肩上,张瑾为在他耳边担忧道:“发生何事了?”
周嬗低声道:“沈贵妃薨了。”
显赫如她、如沈家、如裕王,也终究是青史的一缕烟,罢了。
18. 春雪
有人说沈贵妃是急病去世,也有流言说是自戕,更有甚者,认为是那位赐了一杯毒酒。
真相化作一抔黄土,又砌入宫墙,不见天日。盛宠三十年的贵妃,葬礼何其简朴,就这样匆匆下了葬。她唯一的儿子被禁足在王府之中,哭喊着拍门,足足一天一夜。即便如此,永昌帝也不曾松过口,准许裕王见沈贵妃最后一面。
过了正月,此事渐渐不再被人议论。
在永昌年间,人们最擅长的就是缄默不语。
二月新绿上枝头,白雪犹嫌春色晚。春雪穿过庭院,如飞花飘落,姿态柔美,寒意却丝毫不减。
周嬗放下手里的狼毫,伸了个懒腰。他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听春雪沙沙作响,忽然有些困意。他午饭用了酱炙羊、羊肉包,贪嘴多吃了几口,现下浑身泛着懒劲。饱了就发困,人之常情。
他起身,在书房随意走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醉石缘》,打算带回卧房,午睡前翻翻看,看困了就睡,睡醒了就用晚饭。
某人不在家,书房被周嬗霸占,今日看看这本,明日看看那本,看累了就在纸上画小人。可怜某人费尽心思藏起来的手稿,被周嬗屡次无视,至今未能发现。
待午觉起来,周嬗睡眼朦胧,见某人坐在床边,笑眯眯道:“公主醒了?”
周嬗点头,他勉强睡醒,微微瞪大双眸,看着榻边的身影,不知此男又犯什么病。
他也知道自己缺德,明明对男人的心思一清二楚,却任由对方靠近自己,利用男人的纵容,偶尔撒娇装傻,以此骗取出门的机会。
半个月里,他每三日去一趟大兴隆寺,晨听秃驴们念经,然后捏着鼻子在寺里吃素斋,过了晌午,便在回府的路上拖时间,一日比一日晚。前个儿他回来时比张瑾为还晚一刻,男人也不生气,更不过问,毕竟有锦衣卫跟着,无须太担心。
思及此,周嬗用手指戳男人的肩头,故作埋怨道:“驸马挡路了,我要去用晚饭!”
他才染的红蔻丹,按在男人靛蓝的贴里上,像花瓣落在水面。
张瑾为笑,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何时染的蔻丹?”
“你猜。”周嬗觉得此男的一双眼该瞎不瞎,不该瞎时总是瞎,他昨晚用布包了一夜的手,这人居然没发现,也不知是装瞎、还是装傻。
自然都是装的。
张瑾为握着妻子的手,轻声道:“猜不出,我只晓得好看就是了。”
“你有事要和我说么?”周嬗急着用饭,偏偏这人一动不动,还拉着他不让走,想必是有话要说。
“今个儿刘仁福来了一趟翰林院。”张瑾为道。
周嬗不解。
张瑾为叹气:“这些时日公主归家越来越晚,我倒是无所谓,你玩得尽兴就好,但宫里的那位似乎不大乐意……”
原来是此事。
周嬗装乖:“我明日早去早回。”
“也不用太早回来。”张瑾为牵着他的手,向饭厅走去,笑得像只大尾巴狼,“比我早一点就好,就装装样子,等过几日忙起来,那位估计无暇顾及,公主记得晚饭时归家就好。”
说得好像他能摆平宫里那位一样。
周嬗想,最近还是安分点比较好,要是露出了马脚,几个月的准备都要功亏一篑。
离佛诞还有两个月,他不急。
……
晚饭仍是炙羊肉,外加一条鹿腿。
说起这鹿腿,还是宫里的赏赐,周嬗分得十斤鹿肉。他不爱吃,觉得有股讨厌的腥膻味,又因体虚,不敢随意进补。他原先想叫老姜把鹿腿煨了,分与大家尝鲜儿,却想起张瑾为还没吃过,便留下一条腿,在炭火上干炙,边炙边切成薄片,佐以温性的花雕酒,对着院里春雪慢慢吃。
屋子被炭火烧得温暖如夏,周嬗吃到一半,他实在热,两颊通红,额上沁出细细的薄汗。他拿帕子按了按额角,小声抱怨道:“热得头昏,一桌子的菜越看越腻味,千山,你去把窗开了,透透气罢。”
“公主要是觉得肉腻味,赶明儿叫老姜烧一桌子纯素的,就和大兴隆寺里的一样,什么素面、素东坡肉,保准公主想念荤菜想得不行!”千山一面跑去推窗,一面转头笑说。
周嬗被这丫头气得一噎,他唤玉汐道:“姑姑,这丫头都你被惯坏了!罚她吃一个月的素斋!”
众人一齐笑了。
张瑾为用薄饼卷着炙肉吃,这些荤腥吃多了着实腻味,他吃了几个饼,也就罢了筷,徒留鹿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他笑道:“不知大兴隆寺的素斋味道如何,我倒记得苏州府诸寺的素斋就很不错,选用当季的笋与三菇、素鸡,虽是纯素,却不比荤的差。”
没吃过,不清楚。
周嬗凉凉看一眼男人,心想大兴隆寺的素斋犹如猪食,他嘴上却道:“马马虎虎吧,不至于食不下咽。”
那就是难以下咽了。
张瑾为抿一口酒,看少女的筷子七歪八绕,就是不往鹿肉靠,笑问:“公主不爱吃鹿肉?”
“不大喜欢。”周嬗说,“腥、热。”
热。
鹿肉性温热,属脾、肾经。
这东西确实不能多吃。
夜里张瑾为浑身捂燥,在榻上彻夜难眠,直淌着汗。身旁的小骗子睡得十分安静,照例把手和脚探进他的被窝里。他抵着那一点柔软,气息一时不稳,碰着脚踝上冰冷的金足铃,又稍稍拉回神志。
不太妙。
他忽然记起某位御史,传言其人大啖鹿肉,夜里生龙活虎,怒写万字奏折弹劾陈仪父子,不久传为美谈。凡夫俗子食鹿肉,想的都是那档子事,张瑾为自诩正经,也断然做不到连夜怒写公文的壮举。
况且他身边还躺着人。
胡思乱想许久,神志逐渐模糊,身子却愈发的燥热。这股燥热似乎融化了春雪春冰,汇成滚滚春潮,涌入他的梦里。
起初是个文雅的梦。他朦胧之中回到江南早春,三十六陂春水,山野雾茫茫,水渰波粼粼。他如过去许多年一样,沿着湖岸行走,要去老师府上。
可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老人说这是遇着精怪了,他不禁在心里苦笑,自己一穷二白,不见贼人青睐,也只有一副皮囊能让精怪惦记惦记了。
他走累了,靠在岸边老柳上歇息,忽见那柳树斜出,绿丝垂在水面,掩着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水鸟、行人、还是……精怪?
他唯恐惊了对方,用手轻轻拨开枝条,然后呼吸一滞。
热。
早春尚大寒,为何热成这样?
老柳树斜在水面的枝干上坐着一个少女,苍白的、小小的脸,淡红的唇,眸子吸饱水色,一片潋滟。她的乌发长长落在水面,身上裹着若隐若现的白纱衣,纱衣半湿透,小腿的曲线温柔,足踝的金足铃微微摇动。
是山野里不谙世事的精怪。
张瑾为呆了片刻,忽的一咬牙,脱下自己挡雨的蓑衣,也不顾春水冷得刺骨,快步走到少女的身边,把人扯到怀里,用蓑衣包得严严实实。
少女用看傻子的眼神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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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冷么?”张瑾为叹气,“你平日里手脚冰凉,如今又不好好穿衣服,又泡在湖里,是不怕吃药了?”
少女说:“你来作甚?我要和大兴隆寺的和尚说话,你好烦人!”
张瑾为气笑了:“你要出家当尼姑么?”
少女说:“嗯。”
张瑾为难得生气,在梦里他并非完全的正人君子,那些隐秘的欲念暴露无遗,他才发现自己原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心眼。他幼时什么都没有,吃的穿的都是别人的,说不嫉妒,是在自欺欺人。如今他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将来也会拥有,他愈发野心勃勃,对仕途,对妻子。
当然梦里什么都有。
他去亲少女的唇,柔软、带着甜味,他想她是不是又在睡前吃了糕点?舌头比唇还要软,他轻轻咬着,托住少女腰的手传来痒意,原来是条毛乎乎的尾巴。他睁开眼睛,见少女被他亲得猫耳朵都露了出来。
果然是只小猫妖。
张瑾为热得难受,他想再亲亲自己的猫,忽然浑身颤抖,神志骤然一清,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了过来。才想舒口气,他身子又是一僵,只觉尴尬至极。
还不如不醒。
他悄悄远离枕边人,强迫自己冷静,或者干脆出门冻上一冻,如此什么旖旎的想法都没了,要是被察觉……真是冒犯又失礼。
转过头,恰恰对上梦里那双潋滟的眸子。
周嬗的眼眸在夜里会发出微弱的光。不明显,但在黑暗中偶然瞥到,难免让人心惊胆战。
张瑾为被人吓得登时冷静了几分,但尴尬仍未消退,他嗓音低哑,无奈地问:“公主也睡不着么?”
“做了一个梦。”周嬗没睡醒,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刮在某人的身上,“被里头的人气醒了。”
“我也做了一个梦。”张瑾为笑,“也莫名其妙醒了。”
长久的沉默,屋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也许是耗子,也许是万物抽芽的声音。
睡着了吧?
张瑾为松口气,想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出去冷静冷静,谁知那小骗子倏然出声道:“什么梦?”
什么梦?
春夜里还能做什么梦?
自然是风流的梦。
张瑾为骗他:“梦到讨人厌的事。”
周嬗说得断断续续:“我也梦到……烦人的……”
他梦见自己要出家,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出家,毕竟梦是不讲道理的。他出家前一日,突然被人关起来,那人死活不肯他出家,又哭又闹,十分的没风度,好烦的人呀。
又过了一刻,张瑾为确认周嬗睡熟了,他蹑手蹑脚走出卧房,身子在寒风里吹一遭,总算消了下去。
一旁守夜的暮雪正打着瞌睡,惊闻他的动静,迷糊地问:“爷今个儿起得真早……”
“睡不着,出来走走。”张瑾为朝她礼貌笑笑。
暮雪不疑有他,闻言点点头:“哦,这样,爷小心冻着了,奴婢去拿件斗篷来。”
张瑾为摆摆手:“无妨。”
说罢,他沿着游廊走到书房,随手点了灯,见圈椅上搭着那人常穿的狐狸毛斗篷,桌面有些许凌乱,摆着画到一半的花鸟画、吃到一半的绿豆糕……他不喜丫鬟小厮动自己的书房,收拾打扫从来亲力亲为,便处处是那人的痕迹。
他长叹一声,直犯愁,今日刘仁福来提见他,除去叫他看好公主,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裕王急病,恐是不行,要见一面嘉懿公主。
他并不想让妻子与之见面。
19. 秘闻
沈家倒台,贵妃辞世,裕王如今一无所有。
他也不知害了什么病,连日饮食不进,直挺挺躺在榻上,据说脸上都瘦干了。传进永昌帝耳中,老人总算找回一点父子亲情,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甚至亲自摆驾裕王府,同三儿子说了一整日的父子私话。自从那后,裕王府不再封闭,裕王想见谁,永昌帝也都准了。
周嬗得知裕王要见自己,很是惊奇。
“若是不愿见他,我就替你推了此事。”张瑾为忧心忡忡道。
周嬗却不以为意道:“兄长重病,做妹妹的怎能不去见一面?况且我同他也有些话要讲。”
人之将死,缠绵病榻,不过勉强吊着一口气,未免寂寞。于是血脉相连的、同床共枕的、攀关系的、有仇的、受恩的……都赶着见他最后一面,似乎只要在病榻前表白表白,一辈子的爱恨恩怨也就此消了。
而周嬗与周琮恰恰还有恩怨未了。
周嬗想了片刻,侧头对玉汐道:“姑姑去取我嫁妆里的三十年人参来,用匣子装好,明日一同带去裕王府,权当是我的心意。”
张瑾为淡淡道:“公主去见他,已是给他面子,他如今药石无医,今日还能进气,明日说不定就没气了,就算是一千年的人参也不顶用。公主自个儿的身子也不好,还不如留下这老参,我叫老姜拿母鸡一同煨了,好好让公主补补。”
怎地听起来你比我还想让裕王早点死?
周嬗正吃着茶,闻言险些呛到。他抬起眸子,奇怪地打量一番张瑾为,却见此人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变。
他忍不住坐远了点。
虽说有王襄替他打听朝廷动向,但也只是一些表面的东西,更具体的,就打听不到了。例如压垮裕王的其实是一份奏折,其中列出裕王有八大罪,言辞激烈,看得永昌帝沉默不语,尔后东窗事发。
上递那份奏折的人名叫柳世忠,正七品都给事中,好巧不巧,此人是张瑾为的师兄,且受恩于张瑾为。
三言两语间,玉汐已装好人参及若干其他的名贵药材,皆装在红漆木盒里,摆在小几上。
周嬗打开看了一眼,很是满意,便有些犯困,眼瞧到了午睡的点,他一伸懒腰,磨蹭到小榻上,轻轻闭上双眸。
午后天气回暖,屋里又烧着炭,理应是不冷的。张瑾为不声不响,垂眸盯妻子许久,无言笑了笑,从一旁抱来被褥,给人盖上。
他伸手触碰妻子的脸颊,与看起来的小瓜子脸不同,摸上去却是有肉的,柔软又细腻。
关于周嬗、裕王之间的事,他打听几番,才晓得十年前,年少的裕王曾失手推嘉懿公主入水,害公主大病一场,养了半年才见起色。御花园的池塘淹不死人,但从高处坠落,是要断骨头的。反正周嬗命大,没死,此事也就轻拿轻放,不了了之了。
事后沈贵妃言裕王年少,难免毛手毛脚,还请多加体谅。
可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哪怕是个小孩,也不应该如此随便揭过。幼时的小错不纠正,长大后便愈发得意,乃至自作自受、不仁不义,终自食恶果。
思及此,张瑾为不免长叹一声,阖上双眼,俯下身亲了亲妻子的脸。
……
房里走出几位侍女,她们搀扶着一位贵妇,小心翼翼从裕王的寝宫走出。贵妇长相清雅,挺着大肚子,满面憔悴,见了周嬗,轻声道:“我身子不适,恐怕不能给公主行礼了。”
周嬗道:“王妃身怀六甲,自然是以身子为重,何必介怀这些虚礼?”
裕王妃朝他勉强笑笑:“公主快进去看看罢,爷今日还算精神,方才吃了点粥,正念叨着公主呢。”
念叨我么?
周嬗心里冷笑,他迤然走进寝宫,却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几眼裕王妃。她嫁给周琮七年,一直不大受宠,去岁才有了身孕,不曾想孩子还未出世,却先失去了父亲。
来不及过多感慨,里头的太监催得紧。周嬗收回目光,脚步轻轻,向寝宫的幽深之处飘去。
屋子里光线暗沉,帷幔重重,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檀香,以及一股微妙的、令人不适的腐臭味。
这臭味很是浅淡,而周嬗鼻子灵敏,他一闻就知它是什么——
是死亡的气息。
三年前傅凝香死前,在病床上苦苦挣扎之时,屋子里也满是这股气息。
周嬗的心忽然空荡荡的。
“你……来了。”
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榻上传来,瘦骨如柴的周琮哆哆嗦嗦地向他招手,尔后一指榻边的圈椅,气若游丝道:“来,坐这儿。”
周嬗没出声,他打量周琮,从男人瘦干了的脸,一直游移到骨头分明的胸口,仿佛又看到当年傅凝香的模样,一时不禁恍惚。
周琮害了什么病?
傅凝香又害了什么病?
“你还是怕我。”周琮见他愣在原地,嗬嗬地笑,笑着笑着就咳,咳得十分厉害,几乎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缓了一下,他又说,“我病入膏肓,断不可能再推你下水,周嬗,你有何好怕的?”
也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是人生来怕死罢了。
周嬗的背上沁出冷汗,他被周琮一番话拉回神,也不坐到椅子上,就站着,离床榻不远不近,恰好能看清周琮,他道:“我为何要怕你?”
周琮咳笑两声:“也是,应该是我怕你才对,不懂你这么一个装娘们的骗子,吹枕头风倒是厉害,我如今这幅光景,你也脱不了干系!”
周嬗挑挑眉:“和我有何干系?你自个禁不住诱惑,非要和沈文狼狈为奸,银子是进了口袋,命也是快没了,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又与他人何干?”
谁知他话一出,周琮反应极大,病怏怏的一把骨头,猛的从榻上坐起,两只眼珠几欲突出眼眶,惊恐万分看着周嬗。
好似周嬗是鬼一样。
周嬗只觉莫名其妙,他抬手摸了摸鬓发,又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人,不过是暗红的地毯、幽黑的帷幔,没有一个太监侍女,冰冷的春风穿堂而过。
“前几日……他就站在你身后的位置……”周琮神神叨叨地说,浑身颤抖,“他也说,琮儿,你自作孽不可活……不是、不是的!我明明是受人蒙骗,才以为江浙那事有他的旨意……我、我……咳咳……”
周嬗一怔,他仓皇回过头,只听“嗵”一声,周琮直直摔在地上,在地上挣扎不停,如一具蠕动的骷髅,披着绣有五爪蟒的锦被,绝望地向周嬗爬来,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模糊不清,周嬗分辨不出。
他吓得赶忙后退几步,想要惊呼出声,叫人进来。谁知那周琮一把抓住他的脚腕,仰起头,脸上涕泪交加,疯疯癫癫笑道:“周嬗……我的好妹妹、好弟弟,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放开我!”周嬗又惊又怒,甩开男人的手,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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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睛,心中有个声音疯狂阻止他,叫他快走,不要留下来,不要听,可他不死心,脚步一瞬有些迟疑。
周琮笑,口涎从嘴角流下,他见到周嬗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是解气非常,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同幼猫般弱小的稚子,也是如此孱弱,在他掌心里颤抖。于是他心里升起滔天的恶念,恨不得亲手扼杀,以抵消自己在父亲那里受到的伤害。
周琮嗬嗬乱笑:“你晓得皇后那个贱/妇为何讨厌你娘么?”
周嬗狠狠盯着他。
周琮道:“君父,什么君父?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蛀虫、最猖狂的人牙子!哪有什么傅家二小姐?不过是他微服私访时一眼相中的良家妇女!硬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弄进宫里,为掩盖真相,大费周章地灭口傅家……你说皇后为何讨厌静妃?一桩强抢民女的丑事,哈哈哈……居然出现在皇家!简直是奇耻大辱!”
寝宫内的声响惊动了外头的人,数不清的太监、侍女涌入寝宫,死气沉沉的屋子却依然不见生气。周琮几乎是疯了,一面笑,一面咳,咳得满地的血。
周嬗望着他,无知无觉落下眼泪。
他想,原来如此,原来傅凝香是被害死的。她从成为傅家二小姐开始,就害了心病,被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吸食骨髓,又随手丢开,死得不明不白,宫里像她这样的女子,还有多少?
而周琮也是同样的病灶。
不过此人本就可恨,君父吸食他的骨髓,他吸食别人的骨髓,一层又一层,等到了最下层,吸干了,便化作伟大盛世里的一捧骨灰。
傅凝香也不过是一粒无辜的灰。
……
街上人声鼎沸,似乎有人在大吵大闹,还堵了路,一个小兵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此地住着的都是大门大户,惹了他们,定叫你这个老东西死得没声没响!”
周嬗挑起帘子,问:“是何人在闹事?”
“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老赖皮,公主莫急,我叫人去把他赶走!”玉汐回道,她目光一凝,忽见公主泪水不止,忍不住心疼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怎生去见了一趟那杀千刀的玩意儿,又把自己弄哭了?”
周嬗吸吸鼻子,没回应。他探出头,冷冷看向轿子前方,只见一个醉醺醺的老头横在路中,撒泼打滚,嘴里直道:“你去!你去!打死了最好!反正我儿子当兵死了,女儿被人拐了,都说是太平盛世,为何偏偏我苦成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死了又何妨!”
这话说得周围人议论纷纷,有人于心不忍,上前几步,要去扶老头。谁料那老头力大如牛,差点把好心人甩飞,兀自坐在地上大哭大闹。
周嬗皱眉,用帕子拭去泪水,低声对玉汐道:“换条路罢。”
玉汐会意,正要叫伙计们改道,那老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冲周嬗的轿子。
玉汐喝道:“放肆!胆敢冲撞我家公主!”
随着她一声暴喝,那些看戏的小兵赶紧冲上来,拦住老头,老头也不顾刀横在脖子上,他看着垂泪的周嬗,嘿嘿傻笑,柔声问:“怎么哭啦?不哭、不哭啊。”
周嬗等老头凑近了,才发现这人很是面熟,他略略一寻思,记起此人是谁——
那日张瑾为带他去宣北坊,被一个疯疯傻傻的老头拦住路,说要卖给张瑾为壮/阳药。
周嬗歪了歪头,仔细盯着老头,忽然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触动,好似他们本该认识一样。
20. 阴司
是夜,人都歇下了,周嬗忽说自己心口疼。
奇怪的疼,一想到傅凝香、甚至是周琮,他就止不住地疼。心儿闷闷的、空空的,稍稍吸气吐气,针扎似的,一疼起来,浑身的力都被抽干了,眼泪止不住地淌。
他推枕边的男人,气息微弱,呢喃道:“疼……”
张瑾为也没睡,他睡不着,赶忙起身,急急点了灯,托起妻子的脸,皱眉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他们去找大夫。”
他的手才碰到周嬗的脸,只觉湿湿凉凉一片,在昏暗的灯下,周嬗脸白得吓人,泪痕交纵,手捂着心口,在他怀里颤颤发抖。
“早知见那晦气东西一面,就得让你受这等苦,我当初就该把你关在屋子里,不许你去,等他死了,什么事都没了。”张瑾为把人抱着,语气淡淡。
周嬗仍是捂着心口,略略瞪大眸子看张瑾为。男人见他疼得不行,要替他揉心口,手堪堪触到周嬗的手背,却被躲开,便知自己唐突,换成抚背顺气。男人做好一切,又抬高嗓音,唤人进来服侍。
今个儿守夜的是千山,她摸进卧房,瞧见男人怀里的公主脸色惨白,“哎呦”一声,急忙跑去叫玉汐和其他人,再叫王襄去请李太医。翠姨他们也醒了,开了灶台,煮起滚滚的汤。
周嬗知自己又闹得大家鸡犬不宁,心里不禁有几分愧疚。他以往在宫里头生了病,也只有玉汐她们惦记,又不敢去请其他的太医,生怕出问题,只能拖着,一来二去,玉汐她们也会了点医术……
他微微抬头,抿一口张瑾为递来的参汤,汤里头翠姨特意用蜜水调了,甜味压过参汤的药气,于是他很听话地喝到见碗底,后脑勺被男人摸了摸。
“可是好些了?”张瑾为说,“路远,太医估摸要天亮才到,你再等等,闭上眼,别去想那些糟心事,尽量睡一觉,好么?”
周嬗吃了参汤,补了点气,心气勉强顺了,他窝在男人的胸口,乖乖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打湿男人的衣襟。他听见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衣料与血肉骨骼,在他耳边跳动。
他有一点点舍不得这里的人们。
……
周嬗迷糊中发觉自己走在荒郊野岭,他睁眼一瞧,天地漆黑一片,唯远处有一条浑浊的河、一盏昏黄的白纸灯笼、一座摇摇晃晃的纸桥。
他心中一惊,又见桥前立着一个老太,她臂挽竹篮、面色蜡黄。老太见了周嬗,便露出不祥的微笑。
老太道:“小儿,你命还未绝,怎跑来这阴阳交界的地方了?”
周嬗也不知,他苦笑道:“身子不好,昨夜大病一场,恐怕是误入了。”
老太笑:“无妨,你且待着,切记勿踏足这座索命的桥,但凡碰上,你就得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了。”
周嬗听话,他就站在老太的身边,眺望河对岸,只见绵延不绝的小土丘,像馒头似的,一个接一个扣在黄土坡上,沉默地朝向苍天。他见状懵懂地歪歪头。
“俗话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老太大笑,“小儿,别瞧那堆土馒头不起眼,你可知下头葬的是什么人?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英雄美人……死了,也就是个土馒头!”
周嬗了然,他又往土丘的后头看,一座煌煌大殿赫然入目,便知是酆都大帝的居所,他再定睛一看,却见西天悬着一块明晃晃的镜子。他不解,向老太行礼,问:“敢问婆婆西天上那面的镜子叫什么?可是佛祖留的?”
老太瞧了西天一眼,污浊的眼珠缓缓移到周嬗的身上,咧开嘴笑:“你是个有佛缘的。那面镜子叫‘空无’,世间万事万物皆因缘而生,无常无我,照了它,得见世间至理!你若能勘破,倒也能与我做个同僚,摆渡这些人人鬼鬼的恩怨情仇。可惜你身上有姻缘、亲缘与俗世缘未了,只怕要与人长命百岁,生生世世为夫妻!”
周嬗沉默片刻,尔后他哼哼道:“我才不要呢,我宁可出家当个和尚!”
他与老太在寒风里站了不知多久,忽听唢呐锣鼓声响,一队送殡的人来了。白花纸钱漫天飞舞,周嬗好消一会儿,才见得明黄的华盖、五爪的蟒纹,送殡的人哀哀戚戚,哭声不绝。
老太泠然道:“排场这么大作甚!管你是皇子王孙、还是巨贾富商,一根头发都不许带过桥!阳间的东西,脏的很!黑白无常,速速把人携出来!”
只见黑白无常抬着一个人,从人群里飞出,那人垂着头、穿着大宁亲王的服秩,不声不响,只滴着泪。才到桥前,黑白无常把他的衣物全扒了,头发也剃干净,赤条条的。他们提着人,从老太手中接过一碗汤,便要硬灌下。
“且慢!”周嬗颤抖着出声。
黑白无常、老太皆转头看他,三人皆不见眼瞳,耷拉着猩红的舌头。周嬗心中害怕,硬着头皮道:“我想……和他说说话。”
白无常笑,颇为惊悚:“公主您说,赶紧说,我等还得带他去酆都大帝那儿销账呢!”
周嬗轻声唤道:“周琮?周琮!”
那人便抬起头,呆呆瞧着周嬗。
周嬗闭上眼道:“你犯下许多罪,定要在阴间受完罚,才能投胎,你去好好受着,不必担心你的孩子,我不会拿她怎样的。”
那人便笑着点了点头。
“嗳呵,这东西害江浙一带死了好些农夫,恐怕是投不到三善道去了。也罢,叫你日后投胎做头驴,给贫苦百姓拉一辈子的磨,方能解解气!”黑无常插嘴道,“公主,宿命催得紧,我们且带他去了!”
说罢,便给周琮灌了孟婆汤,尔后两阴司一左一右,携着人,踏上摇摇摆摆的奈何桥,飘然远去。
周嬗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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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疼。他听见震天响的哀乐,白纸白花满天,许多人的哭声,甚至还隐约听见永昌帝的叹息。
他晓得,周琮应是没了。
……
“你可算醒了。”
周嬗睁眼,一个道人坐在他的榻边,笑得好看。他低低道:“六哥……”
“还记得我是谁?看来脑子没疼坏。”周珩温柔笑笑,把自己的皇弟扶起来,“太医说你大喜大悲,一时心气滞碍,吃些药,养上几日就好。”
周珩早上恰好路过状元府,想着来坐坐,不曾想却见嬗妹病歪歪地躺床上,就留了下来,帮忙照顾。
周嬗从床上起身,心口不疼了,他环视一圈,愣愣问:“张瑾为呢?”
“这就叫妹大不中留,不先问六哥如何如何,倒先惦记起别人了。”周珩道,“他守了你一夜,本来打算请休沐的,结果周琮死了,他们翰林院要拟悼词、修宁史,不得已去上衙了。”
周嬗一惊,猛地想起夜里的那个梦,他正欲和自己的道士兄长细细描述,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细节,只记得老太说他要和某人做生生世世的夫妻,气得他牙痒。他想了想,问:“裕王妃如何了?”
“她?”周珩垂着眸子,“伤心欲绝,不过胎象还算稳,应该能得个母子平安。”
“那就好。”周嬗点头,他精神恢复了不少,趴在周珩肩头,笑道,“六哥你呢?我听说父皇让你协理大理寺,又派了锦衣卫随行,可有见到某个冤家?”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起此事,周珩脸色一冷,端起药冷笑道:“快把药喝了!什么冤家,五年过去了,人不光没长进,还越发的疯癫了,你提他作甚?”
周嬗赶忙吐吐舌头,接过药,皱着眉头,可怜巴巴瞧着周珩,一副撒娇不想喝的姿态。周珩才不惯着他,一顿威逼利诱,周嬗泪水汪汪,捏起鼻子一饮而尽。
等晚上张瑾为回府,该轮到他哄人吃药了。
周嬗越发的精明,他现下随时能出门,府里的人又都依着他,任凭男人怎样哄,他也坚决不吃一口。
他把药推开,正想掀起被褥埋头就睡,忽然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张瑾为把他拉进怀里,笑得亲切,不怀好意道:“我有个法子,公主听了,必定会乖乖吃药,要不要听?”
周嬗才不想听,扭头就要溜走。
张瑾为一把抱住自己的猫,悠悠开口道:“不如这样,公主不吃,我吃。我吃一口,再给公主喂一口,如何?”
他说得气定神闲,仿佛嘴对嘴喂药是天经地义、不容置喙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皮囊下,居然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登徒子!流氓!色鬼!
周嬗惊恐万状,当即吃光了药,尔后把自己包进被窝,只留一个背影给某人。
他想,不太妙,真是不太妙。
21. 春浓
近来周嬗有意无意避着张瑾为。
或者说,他有意无意避着府上的所有人。
春光大盛,繁花似锦,而他在谋划自己如何不声不响地失踪。他吩咐玉汐典当了许多不起眼的嫁妆,换成金叶子、碎银子,两三个月里悄悄地换,无人察觉。
这事连素来与周嬗亲近的千山、暮雪,也都被蒙在鼓里。
那么太监王襄呢?
周嬗看不透这个人。
此人一朝在永昌帝前失势,干脆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寄居在深宫的角落。他长袖善舞、耳听八方,按理说不该就此沉寂下来,若想东山再起,也并非没机会。可王襄似乎完全放弃了前途,心甘情愿跟着静妃,也心甘情愿跟着周嬗。他与周嬗如同师生,偏爱引导周嬗对一些朝廷之事的看法。
王襄……很是得傅凝香信任,他晓得周嬗实为男儿身。
故而这些日子,他有没有看出周嬗的异状?
周嬗不敢托大,只得加倍提防此人。
这日天晴,周嬗从书房出来,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秋千是新搭的,院子里的小园林也修葺一新,正值浓春,院里桃李芬芳、落花如雨,周嬗随手拿了本不知所谓的书,在秋千上摇摇晃晃,一面翻一面打盹。
花瓣落在周嬗的鼻子上,有点痒,他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头登时晕乎乎的。今日陪周嬗的是王襄,他听见这声动静,赶忙去屋里拿了披风,要给周嬗披上。
“我不冷。”周嬗说,“就是花弄得我鼻子痒。”
王襄手臂上搭着杏色的披风,笑道:“春日虽暖了许多,但也容易风邪入体,公主要时常为自个儿的身子着想,又病倒了可叫人心疼,还是先披上罢。”
周嬗其实还有点热,他穿着偏薄的春杉,在暖光下一晒,浑身发烫,只消风一吹,恐怕就得染上风寒。他记挂着即将到来的佛诞日,乖乖听话,让王襄给自己披上衣服,若因生病错过逃跑的大好时机,简直是得不偿失。
穿好披风,王襄目光一转,落在周嬗手里的书皮上:“公主在读什么书?奴瞧着倒是眼生。”
周嬗道:“不过是点评诗词的小书,说是由时下有名的才子点评,我翻了翻,尽是些酸儒的狭隘之词,倒也罢了。”
王襄低眉顺目:“咱们公主虽养在深宫里,心胸却不似寻常宫人,里头装着山河湖海,自是看不惯那些酸腐的东西。”
这太监夸别人,都是什么手脚麻利、勤俭朴素之类的话,不痛不痒。唯独到了周嬗这儿,他总爱夸些大词,似乎很是情真意切。
他猜出来了么?
要试探么?
周嬗心头闪过万千思绪,他犹豫、挣扎,最后装作无事发生,随意打发了王襄。他想,没必要打草惊蛇,既然王襄不动,他也按兵不动。
他在秋千上晒太阳,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片刻书,只觉“才子”牵强附会的点评实在让人发笑,顿觉无趣。这时千山她们跑进院子里,提着食盒,笑嘻嘻地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比树枝上的鸟儿还要聒噪。
千山笑着打开食盒,兴致奇高地说:“公主,快尝尝,翠姨做的千层糕,里头还夹了糖渍的玉兰花,甜丝丝的,公主要觉得好吃,等槐花开了,再做点新鲜口味的!”
周嬗便捻起一块糕,两口就吃干净了。他盯着手指上的碎屑,倏然想起傅凝香曾说,吃花也是门学问,有些花能入药,也能入膳食,花的姿态美,用处也善,真可称得上一句“尽善尽美”。
世上之事却难以尽善尽美,大都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在状元府中的小半年,算得上平安顺遂,多有喜乐,只是……
“我这些日子上街,瞧见好几家的夫人都去踏青了!公主,我们也去玩嘛,难得今岁的春天格外暖和。”一个丫鬟说。
“好你个贪玩的小懒货!一天天净想着出去玩,小心我让姑姑扣你的月俸!”千山笑骂几句,两个姑娘便你来我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她们也不过十五六岁呢。
周嬗泡在这滚烫的春光之中,忽然想,若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姑姑又该怎么办?这些姑娘们呢?张瑾为会放她们走吗?
他也曾叫姑姑和自己走,可姑姑不愿,宁可守着秘密,也要留在满是谎言的京城里。姑姑说,嬗嬗走了,她便去妃寝园守陵。她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跟过许多主子,最怕她们死后也寂寞。
一个人云游四海也很寂寞。
这句话是六哥说的。周嬗想起六哥,更加舍不得了,他尝试割舍这些陪他长大的人,心却一跳一跳的疼。于是他在心里默默说,等尘埃落定,我会回来偷偷看你们一眼,你们要好好的。
还有……还有张瑾为。
周嬗一抬眼,刚好和下衙回府的男人对上视线。他一身杏色,抱着食盒坐在秋千上,嘴里叼着一块千层糕,茫然地向男人眨眨眼。
今日怎么回的这样早?
周嬗险些把自己噎住,他匆忙吃完糕点,装作此男不存在,目光追着蝴蝶打转。
“翠姨做的糕点?”张瑾为还未换下官袍,悠哉悠哉走到秋千旁,欲伸手捻起一块千层糕,“不知今年她又做了什么新花样。”
“咔嗒”一声,食盒被周嬗猛地合上,差点夹到张瑾为的手指。男人顿时有点伤心,他看着秋千上的妻子,心想怎么还护食呢?
恰好几个丫鬟打闹累了,纷纷围过来,给张瑾为请了安,一个个脸上带笑。这时周嬗就不护食了,相当慷慨地打开食盒,叫她们全吃了。
千山吃着糕,问张瑾为:“爷不吃么?”
张瑾为淡定道:“多谢,我不饿。”
千山闻言便奇怪地看他一眼,从公主手里接过空食盒,带着几个丫鬟一同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日已偏西,周遭暝暝一片。周嬗仍看着蝴蝶,秋千轻摇,步摇微晃,也不说话,就是不肯理人。
“怎的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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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雪词话》?”张瑾为没话找话,拿起秋千上的册子,随手翻了翻。
周嬗记仇,他冷冷道:“我不和登徒子讲话。”
过去将近一个月,周嬗一直是这幅冷冷淡淡的样子,甚至因天气渐暖,也不再挨着张瑾为睡觉,但凡人一靠近,他就说热,要再靠近一点,就要被骂登徒子了。
所谓祸从口出,张瑾为也只得认了。甭管小骗子是装的还是演的,看样子确实不喜那些露骨的话,所以她还是喜欢冷静自持的男人么?他听丫鬟们说,上月大兴隆寺来了一位年轻的云游高僧,与公主交谈甚欢。高僧讲经五日,公主去了三日,虽说在偷偷看话本,但总归是给了秃驴十足的面子。
张瑾为冷笑不已,心想他非要去看看此高僧是何许人也。于是他道:“不日便是佛诞日,姑姑说公主捐了粥蓬,要同高僧们到城外施粥。城外不比城内安稳,我放心不下,到时可否与公主同行?”
周嬗心中一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了,他连忙道:“有金吾卫随行,驸马且安心罢。”
金吾卫?一群吃皇粮的蛀虫,里头的权贵子弟估计连刀都提不动。
张瑾为退而求其次:“公主施粥布善,我作为驸马,自然也要出一份力。不如我那日陪公主去寺里上一炷香,送公主到城门,可好?”
周嬗心累,恨不得来个人把此男绑回翰林院,别来插手他的任何事。
他看见他就禁不住难过,也不知为何要难过,越靠近佛诞日,他越是心神不宁。
也许是他不够心诚,要拿佛祖来骗人。
周嬗低下头,随口道:“好。”得找个人半途把张瑾为支走。
他正想着事,秋千却晃了晃,转头一看,男人笑眯眯的,随手推起秋千,叹口气道:“我晓得你因那句话烦了我,我也确实对不住,随口一说,不曾想却是孟浪了。我观公主近日心事颇多,若实在憋得难受,不妨说出来,也让自己好过些许。”
我说出来你会放我走吗?
周嬗歪头看男人,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眸子里悬着春日的夕阳,像两颗欲落未落的泪珠儿。
“好端端的,才说了几句,又要哭。”张瑾为无奈,他伸出手,掌心宽厚,轻轻抚摸周嬗的头顶,“你最近总是不高兴,为什么呢?”
……
佛诞日周嬗起得很早。他让玉汐提前去到城外,表面上是去帮忙布置粥棚,实际上是拿了准备好的盘缠等他。
他特意没穿隆重的衣服,只是简单素净的衣裙,发上不戴任何金银,最后望了一眼状元府。
佛诞日不少人赶着去礼佛,几座名寺更是开办庙会,大清早的京城分外热闹。周嬗掀开帘子,仔细看这一段他走过十几遍的路,心里越发紧张。
不多时,轿子稳稳落地,周嬗还未下轿,忽听随行的千山惊讶道:“哎呀,今个儿大兴隆寺好多的锦衣卫。”
锦衣卫?
周嬗一瞬面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