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垃圾捡到帝国将军》 1、第 1 章 轰隆! 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断在头顶翻滚,地动山摇一般。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四周的碎石簌簌掉落,不停砸下来。 吵,吵得要命,但又死寂得可怕。 石头没有搅起尘土,只有地底阴湿的土腥味弥漫在空中。 少年紧紧贴在老人身边,几乎缩成一小团,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仍然止不住浑身发抖。 老人剧烈咳嗽了几声,探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轻抚少年的背脊:“不怕啊小然,不怕。爷爷一定带你出去……咳咳!” 段栩然睁圆了两眼,咬着腮帮子强作镇定:“我不、不怕的,爷爷。” 他顺势抓住爷爷的手,手心里全是冰冷黏湿的汗。 忽然,一声更大的动静在耳边炸开。 伴随着这声巨响,一束光霍然照亮了幽暗的矿洞,段栩然刚要高兴,才惊恐地发现—— 是洞顶塌了。 大块大块尖锐锋利的岩石遮天蔽日坍塌下来。 “小然快走!” 老人枯槁的身体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巨力,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段栩然想要大喊,但嗓子仿佛被人掐住,发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眼睁睁看着滚落的岩石瞬间吞没了老人。 紧接着,更多的石头朝着他坠落下来。 段栩然感觉不到疼,他只觉得冷。 他好像整个人泡在彻骨的冰水中,被寒意浸透,连动也不会动了。 巨大的窒息感堵住了他的口鼻,心脏传来一阵抽痛—— 段栩然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躺在床上,浑身汗湿,如同死过一次一样。 被子早被踢到一边,破窗洞里漏进来的冷风毫无顾忌地在狭小的房间中肆虐。 少年抬眼望向窗外。 树枝在风中狂乱摆动,打在窗户上发出哗啦的声音,像极了妖魔张牙舞爪地扑向这间小屋。 一片雷声滚过屋顶,少年不自觉地跟着抖了一下。 他摸索着拉过被子把自己围起来,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冷静下来。 雷声停歇的间隙中,段栩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叮铃桄榔的声音。 “小……方?” 他按亮墙上的灯,看见一个自带轮子的银灰色小方盒正举起两只长短不一的机械臂,推着一只笨重的铁箱去堵门。 听见小主人的声音,机器人停下动作转过来,屏幕上出现一个像素点组成的简易笑脸。 “主人不要怕,小方来帮你。” 然后它一个转身,被自己的机械臂精准绊倒在地,四轮朝天空转起来。 “小心,”段栩然吓了一跳,赶快跑过去把它扶起来,帮忙一起将铁箱子推到门后。 自从爷爷在一次矿难中意外身亡后,段栩然经常被噩梦惊醒。 尤其是在这样雷电交加的雨夜。 空荡荡的屋子总是让他很害怕,就好像又回到了困住他和爷爷的那个矿洞,而雷电下一秒就会将这里劈碎。 为了安慰自己,段栩然会在打雷的时候搬来各种东西挡在门窗后面。 哪怕只是虚假的安全感,也能帮助他克服一点恐惧。 机器人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它发现每次主人做完这些无用功后,似乎都会变得好过一点。 所以每到刮风下雨的夜晚,小方都会离开充电座,去帮主人搬东西。 今晚大概是因为摔了一跤,在推完箱子返回的路上,小方就没电了。 段栩然吃力地把它抱起来,手动送回充电座。 他找出半块铁皮挡住漏风的窗户,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最后抱着被子走到充电的小方身边,把自己裹紧,倚在墙边睡过去。 - 翌日清晨。 风雨后的第一抹阳光生机勃勃爬过窗户,爬进这间破败窄小的棚屋,把所有东西都染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墙角边,日光也爬上了少年的身体。 蓬乱的发丝和卷长的睫毛上都泛起浅金色光芒,映衬着一张俊秀的面庞。 这张脸已经褪去了昨夜的惊惶不安,不过因为肤色白净,眼下那点带着倦意的乌青显得尤为明显。 少年睁开眼,抬手挡了下阳光。 他没睡好,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往常这时候该叫他起床的小方,今天居然还安安静静蹲在充电座上。 “小方?”段栩然拍了拍机器人。 充了一整晚电的方盒子一动不动。 段栩然把它抬起来,放回去,左拍右晃,开机键戳得手指头发麻,它也依然没动静。 段栩然脑子嗡地一声。 坏了? 小方是爷爷在垃圾场里捡来送给他的。 最低端的儿童陪伴型机器人,会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加上捡到的时候还坏了一部分,干起活来经常帮倒忙。爷爷想办法修过,不过没全修好,就成了现在这样。 段栩然一开始很嫌弃小方,总觉得它傻里傻气,不够能干。 可是爷爷走了,小方成了他唯一的陪伴。 它陪他做家务,陪他聊天,陪他度过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以前甚至还会给他播放爷爷的视频,直到后来视频功能也彻底损坏…… 段栩然爬起来,连外套都顾不上穿,抱着小方往外跑。 阿尔法区的机械维修店开在城东地下一条街。 这里什么交易都有,不光货物鱼龙混杂,人也一样。 干净好看的少年一出现,就像往野蛮的虎穴狼巢里扔了一头鲜嫩可口的猎物,吸引了不少垂涎的目光。 段栩然装作听不见那些不怀好意的捉弄,像一颗横冲直撞的小炮弹,闷头扎进路口第一家维修店。 “你好,它开不了机了,请帮忙修一修。” 柜台后面,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抬起头。 他戴着一副独眼眼罩,眯起仅剩的那只眼睛,扫向段栩然。 “这么老的款,还修个屁,扔了换个新的吧。” 段栩然抱住机器人的手指紧了紧,坚持道:“我想修,麻烦你了。” 独眼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拽过机器人三两下拆开,“看看,驱动崩了,传感器也坏了,修完比买个新的还贵,你傻帽儿呀?这样,我这儿有个五成新的最新款,便宜卖你咋样?五百星币。” “要这钱都出不起,那你还是赶紧走吧。” 少年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么倔强地站着不动。 好像这不是个破机器人,而是什么无法替代的珍宝。 独眼龙心里一动。 眼前的小孩儿有种营养不良的清瘦,身上衣服虽干净但旧得厉害,一看就知道是个穷鬼。 一个人跑这种地方来,家里没大人了? 怪可怜的。 “算了算了,”独眼龙大发慈悲松了口,“老子就当行善积德,给你出个主意。” “这型号已经停产了,回收配件的钱你出不起,但你可以去自己捡一个同款的。” “从这里再往东五百米,有个废品场,那附近有孩子的住户多,说不定能找到。到时候你拿过来,我给你换。” 段栩然眼睛一亮,刚要说谢谢,旁边的伙计插嘴道:“那片儿可不太平啊。听说最近那边接连有好多小孩失踪,就你这么大的,尸体都发现好几个,就扔在垃圾场里呢。” 独眼龙耸肩:“这我可没办法,你自己考虑吧。” 少年沉默片刻,礼貌地冲他鞠了一躬,“我知道了,我会找到的,拜托了。” “行,那机器人可以先存我这儿,回头修的时候……哎!” 独眼龙话还没说完,瘦弱的少年已经抱起至少有二三十斤重的方盒子,转身出门去了。 “……这小孩儿脑子缺根筋吧?”他咕哝道。 - 回到家,段栩然把小方放在被当作矮桌的铁箱上。 刚才回家的路上,有辆讨厌的悬浮摩托故意擦着他脚边碾过去,甩了他俩一身泥。段栩然找来干净抹布,细细给小方洗了个脸。 “别怕,会把你修好的。”他摸了摸方盒子,小声地说。 擦干净小方,段栩然背上包出了门。 一走进城东郊的废品场,段栩然就能感觉到,这里和他平时干活的地方不一样。 他捡垃圾的废品场虽然地痞无赖也不少,但绝大多数人顶多打打嘴炮,占点小便宜,没什么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 可是在这个地方,每一个人看过来的眼神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好像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藏匿在暗处,叫他后背发凉。 段栩然强忍着令人战栗的不适感,埋着头往更深处跑去,终于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他跳上废墟,开始挑挑拣拣。 这个垃圾场也一样,里面的废弃品以金属为主,奇形怪状的金属残肢堆砌成了一座锋利的“刀山”。 “刀山”上时不时有东西划破少年的衣服和皮肤,他也不敢放慢速度。 快点,再快点。 早一点找到合适的机器人,才能早一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大约是段栩然虔诚的祈祷发挥了作用,没过多久,他就在废墟的边缘看到一只酷似小方原装手的机械臂。 多半是同一个型号! 段栩然欣喜若狂,眼睛里什么别的都容不下了,一个百米冲刺过去,使出浑身力气将埋住它的其他东西都扒拉走。 黑色的方盒子一露面,段栩然就认出来了。 的确是小方的同胞。 他高兴得要命,连手上的伤口也不痛了,一把抱起沉重的机器人就往出口跑。 但他刚迈出两步,蓦地感觉脚踝一重。 似乎有一个铁箍一样的东西狠狠扣住了他。 那铁箍力气大得惊人,简直像是想把他整条腿拧下来。 那一瞬间,段栩然被彻骨的恐惧击穿。 他的脑子里挤满了听过的惊悚传说,修理店伙计说过的话也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魂飞魄散之下,段栩然总感觉马上他就会被拖进那座“刀山”之下,被怪物吞吃得连渣都不剩。 根本来不及再细想,段栩然拼了命往后蹬着那条腿,想要挣脱铁箍逃走。 可是那东西抓得太紧了,他怎么都跑不动。 段栩然忍住满心惊惧,鼓足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握住他的是一只沾满鲜血的手。 更准确地说,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2、第 2 章 这只手比段栩然自己的手宽大许多,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背上筋脉浮凸,显出一种凌厉的力量感。 即便它此刻鲜血淋漓,也丝毫不妨碍它抓得段栩然寸步难行。 少年抖得像片风中落叶,壮着胆子看过去。 手的主人躺在废墟的阴影底下,被乱七八糟的旧金属掩住了一半身体。 像是从天上直接砸下来的,又像是被人当成垃圾,随便丢在这儿的。 他不止手上淌血,身上不少地方看起来也血肉模糊,十分凄惨。 因为天色昏暗,他又穿了一身乌漆麻黑的衣服,段栩然刚才全神贯注找机器人,所以压根没留意到他。 知道不是怪物,段栩然松了一小口气。 但快死的人也挺可怕的,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哆哆嗦嗦将这只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然后拔腿就跑。 匆忙中,段栩然的目光无意间划过男人的脸。 他似乎隐隐约约看见,那人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 不过,那只是一种非常模糊的印象,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不是他的幻觉。 段栩然没再多想,抱着机器人跑得像发了疯的兔子。 维修店内。 独眼龙干完手里的活,瞄了一眼手腕上的光脑,发现已经是快入夜的时间。 不知怎么搞的,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一根筋的少年。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该不会真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想完他又觉得自己挺多余,自嘲地嗤笑一声。 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他强迫对方去的,管那么多。这世道,好心可不会有好报。 独眼龙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为少年叹气,还是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正要起身关店,身边的伙计“哟”了一声,朝门口道:“来啦?” 独眼龙糟心地斥了句“来什么来一惊一乍的”,头一抬,看见缺根筋的少年怀里抱个机器人,喘着粗气走到柜台前。 少年应当是一路跑过来的。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蔫巴巴儿地耷拉在一起。原来有些苍白的脸泛起一点血色,倒是比先前更显鲜亮。 “老板,是这个吧?”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机器人,放到柜台上。 那么重的东西,这小孩抱着跑了一路,还能举起来,也不晓得单薄成这样的身体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独眼龙嘴角动了动,扬起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 - 最近一段时间雨水似乎格外地多,下个没完。 段栩然把衣服顶在脑门上,遮住怀里刚修好的小方,一路小跑回到住处。 刚进门,一个响雷便咔嚓劈在耳边。 可能是因为修好了小方心情舒畅,这一回段栩然居然没觉得雷声有多可怕。 他把小方放回充电座上等待重启,自己去开了条营养膏,胡乱吃完再慢慢去搬桌椅堵门。 小方充完电,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长短臂,摇摇晃晃地滚过来要帮忙。 段栩然连忙抬手阻止:“别动,你站那儿别动,你别把自己摔坏就是帮我大忙了。” 银盒子歪了歪头,屏幕上的像素眼睛懵懂地眨啊眨。 听不懂,它怎么会摔跤,它又不是人。 但作为主人的机器人,小方还是听话地就地蹲下,乖乖守在一旁。 今晚的雷打得特别厉害,比昨天还要响,炸完一个又一个。 而段栩然没有再做噩梦。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一只血淋淋的手就会强势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人看起来伤得挺重的,流那么多血。 今天雨这么大,他在垃圾场那种地方再泡上一夜,多半凶多吉少。 段栩然翻了个身,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人又不是他打伤的。 他自己都活得朝不保夕,今天为了修好小方,还把他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虽然他知道那个一只眼的老板也没收太多钱,但他实在太穷了,就这么一点钱也把他掏了个底朝天。 段栩然裹紧身上的小被子,想着明天最好是个晴天,这样他可以捡更多的垃圾去卖,稍微弥补一下被小方掏空的口袋。 ……那个人能活到明天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真是被人丢到垃圾场的吗?谁丢的呢? 啊啊啊—— 段栩然毛燥燥地抓了两下头发,把脸埋进枕头里。 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他嘴唇一动一动的,跟自己默念好几遍。 然后又翻了个身。 “主人,你是不是有心事?”小方的声音突然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段栩然默不作声,半晌才闷闷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小方一板一眼:“虽然主人经常做噩梦,但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 段栩然一愣。 没错啊。 他靠捡垃圾维生,因为年纪小又没有依靠,不止要被一起捡垃圾的同行占便宜、抢好货,回收站的人也欺负他,他卖出的东西价格总是最低的。 每一天,他都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捡更多的垃圾,才能勉强养活自己。 哪一天回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 为什么偏偏今天失眠了呢? - 深夜的城东郊垃圾场。 天像被撕开了一样,大雨成片成片泼下来,在金属垒成的“刀山”上浇出阵阵白雾。 嘈杂的雨声不停撞击耳膜,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闪电的时候,这里漆黑一片,宛如能吞噬一切的深渊,浮动着一股充满死寂的冰冷味道。 段栩然拼尽全力才把男人从废墟下拖出来,拖到自己的板车上。 他浑身湿透,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使劲抹了一把满脸的水迹,重重地喘出一口气。 段栩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雨淋得脑子锈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明明就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为什么还要来管这种闲事? 而且他根本连这人是什么来历都不知道……说不定是什么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危险人物呢? 段栩然扶着板车的把手,目光犹疑不定地看着车上一动不动的人。 可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匆忙间投向男人的那一瞥。 那人的眼睛很黑,很沉,看着他的时候,让他恍若回到了三年前。 那也是一个凄冷的雨夜,爷爷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他。 他那时候毫无知觉,已经快要没有气息了。 是爷爷不顾别人的极力劝阻,把他从垃圾堆里刨出来,带回了家。 3、第 3 章 “快死了,希望不大。” 小方蹲在地上,看着段栩然辛辛苦苦拖回来的男人,评价道。 “如果死了,我再把他扔回去,”段栩然说。 小方歪头:“也不用扔那么远,就扔咱们旁边这个垃圾场也行。” 段栩然:“……有道理。”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拿来一条破毛毯,扔到旁边。 虽然没抱任何希望,段栩然还是吭哧吭哧将男人从冷冰冰的水泥地挪到了毛毯上。 毛毯是他觉得花纹好看,前两天顺手捡回来的。上面破了几个洞,还沾满了污渍,脏兮兮的。 小机器人扫描了一遍毛毯,很想提醒主人还不如直接把人放地上,最后忍住了。 反正希望不大,放哪儿都一样。 把人安置好,段栩然终于脱掉捡垃圾专用的塑胶手套,打了个呵欠准备上床睡觉。 不能怪他太冷漠,就这样让伤患自生自灭。 如今这个世界,医疗技术已经发展得足够先进,医疗资源却成了被垄断的稀缺资源,随随便便一件普通药物对他而言都算天价。 所以他们家里别说是药,就连最基础的消毒剂也没有。 见主人像是真的没怎么放在心上,小方也回到自己的充电座进入休眠。 这一晚,总算能安稳地睡过去了。 一人一机黑甜一觉到天亮。 段栩然被生物钟叫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全然忘记家里多了个人,睡眼惺忪地起身下床,差点一脚踩到床边的小方。 “……你干嘛?” 段栩然低头一看,小方正蹲在地上,方脸蛋对着地板上一具人体看得津津有味。 段栩然这才想起来。 他矮身凑过去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昨晚这人被他拖回来的时候分明面色灰败死气沉沉,眼看着离咽气不远了,没想到在地上干躺了一夜,这口气不仅没断,反倒变得更稳定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甚至这脸色看起来还好转了些? 段栩然走到小方的对面蹲下,好奇地凑近男人胸口,聚精会神听了一下。 心脏跳出很有节奏的咚咚声,还特别有劲。 “活过来了……”段栩然喃喃道。 小方眨了眨眼睛:“要是他不死了,怎么办?” 段栩然:“……” 段栩然:“对哦,要是不死怎么办?” 昨天去捡人的时候他压根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捡完人就能闭眼睡个好觉。 现在发现这人很有可能不会死了,他反而有点犯难。 活人……总不能再丢回垃圾场吧? 段栩然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爷爷说得没错,人就是不能冲动行事,冲动容易收场难啊。 不过他也没花多少心思琢磨这件事。 比起家里多了个不知道死不死的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 因为家里的最后一条营养膏已经吃完了。 段栩然把这段时间家里囤积的废品收拾收拾,发现攒够了一些能卖钱的,虽然不多,但换些吃的应该没问题。 他让小方留守家中,然后拉着一板车破烂去了回收站。 回收站离他干活的垃圾场不远,就设在旁边。 一大清早就过来卖废品的人不多,段栩然难得地没有排队。 他走到一个没人的回收舱前,把板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整整齐齐摞好放进去,舱体发出滴滴的读数声。 负责回收垃圾的伙计人称垃圾哥,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过来,顶着没睡醒的肿眼泡看了一眼舱屏。 “成色不行啊,这都什么玩意儿。算了,看你可怜不让你白跑,给你这个数吧!” 垃圾哥一脸“算我大方”的样子,从裤兜里掏出两张星币递过来。 只够换两天的营养膏。 段栩然顿了一下,上前默默接过来。 “怎么老拉长个脸,是对这价格还不满意吗?”垃圾哥故意问。 段栩然心里很清楚,这些废品不该只有这个数,垃圾哥一如既往地克扣了他。 他已经习惯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公平,还会气愤地抗议。后来他发现,争辩没有任何效果,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招来一顿臭骂,那些人会变本加厉地排挤他、欺负他。 阿尔法区没有公平和正义,只有弱肉强食。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他太弱小了,连发言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维护自己的利益。 还不如学乖一点,忍忍就过去了。 段栩然摇摇头:“没有,谢谢哥。” “垃圾哥”这个名字是讨厌他的人背地里取的绰号,他每次听见都会骂骂咧咧说要揍人,段栩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喊。 垃圾哥见他一脸顺从模样,终于舒服了,得意地哼着歌往下一台回收舱走。 就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女声横空出世。 “害不害臊?一大老爷们儿专挑小孩欺负,抢人一孤儿的口粮,全星系都找不出你这品相的孬种!” 垃圾哥闻声脸色一变,迈出去的腿都收了回来。 等他再转身,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上彻底换了表情,尴尬地赔着笑脸:“瞧您说的艾拉姐,我跟他闹着玩儿呢……” 一头红发的女人走过来,露出两条结实的花臂,交叉抱在胸前,冷冷看着垃圾哥。 垃圾哥咽了下口水,不情不愿从兜里抽了两张星币出来。 他一边试探地看向艾拉,似乎是想确认这数目她满不满意。 艾拉没动,眼神里透出一种冷酷的威慑力。 垃圾哥没办法,只得哭丧着脸,又多抽了好几张大面值的出来,肉疼地塞到段栩然手里:“给给给,这回一分不少了啊!” 艾拉冷笑一声,这才转头离开。 段栩然收好钱,充满感激地往艾拉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本来对艾拉这个人没有太多好感。 当初爷爷把他捡回家后,艾拉就是那些极力劝阻他收养自己的人之一。她甚至还为此和爷爷吵了不止一次,怪爷爷滥好心。 段栩然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恶意。 直到他后来在阿尔法区多活了几年才渐渐明白,艾拉不是对他有恶意,只是更在意爷爷这个老邻居。 世道艰难,她不希望有他这样的拖油瓶来给爷爷平添烦恼。 段栩然万万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愿意站出来帮自己说话。 在他的记忆中,会对他好的只有爷爷,这份来自陌生人的突然的善意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段栩然拉上板车,赶到大门口等着。 没多久,艾拉也从回收站里出来,看见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还有事?” 段栩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在衣服里掏了掏,拿出刚才到手的星币,从中抽出两张递给艾拉。 艾拉看明白了,这是给她当帮忙的酬劳呢。 她气笑了,语带嘲讽地说:“你打发要饭的呢?” 段栩然以为她是嫌钱少了,想了想,干脆地把手中的钱一分为二,直接塞了一半给艾拉。 哪怕是这剩下的一半,也比他之前拿到的酬劳要多很多了。 不亏。 艾拉:“……” 她无语地瞪了直愣愣的少年一眼,反手把钱塞进对方的衣袋里,然后潇洒地甩了甩那头红发,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她停下来,回头看向少年。 段栩然以为她又想要钱了,赶紧从衣服兜里抓了几张递过去。 艾拉不接,只是看着他说:“以后你要是有东西要卖,来找我,我带你去。没人敢再克扣你的。” 女人说完不等他接话,大步流星地走了。 段栩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数了数手里因为艾拉而暴涨的星币。 富裕得让他都有点茫然了。 他去附近的便利街买了整整半个月的营养膏,发现钱居然还剩下一大半。 他小心地把它们折叠起来,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等走出便利街的入口,段栩然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去,走进一家从来没进过的药店。 他站在柜台前,目光在货架上一扫,治疗外伤的膏药果然贵得离谱。 不过他一开始就没准备买什么像样的药,直奔打折区,买了一支最便宜的临期消毒剂。就这都花了他两天营养膏的钱呢,怪心疼的。 - 一进家门,段栩然就看见小方仍然保持着他出门前的姿势,蹲在同一个地方,盯着地上的男人。 可能是家里太久没有别的活人了,勾起了小方的好奇。 也有可能……它只是想看看男人什么时候死。 听见段栩然开门,小方跑过来,举起机械臂接过他手中的袋子。 “哇,你今天买了这么多东西。”小机器人一边翻看,一边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表达最惊讶的语气。 “今天艾拉姐帮忙讨价还价,垃圾哥多给了我很多钱。” 小方:“她真是个好人。” “谁?”段栩然没反应过来。 “艾拉姐。”小方说。 段栩然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艾拉姐好像是个罕见的好人。 这年头,这地方,大家都各自为了生存苦苦挣扎,谁还有余裕去关心别人,哪怕是顺手的事。 “你还买了药?”袋子窸窣作响,小方还在翻。 段栩然嗯了一声,“快过期了,打折处理,顺手买了一瓶。” “要给他喝吗?”小方问。 段栩然:“不是喝的,这是抹伤口的。” “要给他抹吗?”小方问。 段栩然:“……抹吧。” “但他要是死了,这药不就浪费了吗?”小方又问。 段栩然沉思片刻,点头:“好像是。” 垃圾场全是锋利的金属物,他平时干活经常受伤,可他从来没舍得用过药。 今天要不是艾拉帮他多挣了许多钱,他肯定也不会去买的。 “要不就再等等,到了晚上他还没死,就给他用。”段栩然说。 “我看行。”小方说。 然而没等到晚上,段栩然刚吃完一条营养膏,准备出门捡今天的破烂时,一直悄无声息的男人突然有了动静。 “水……” 那声音嘶哑,微弱,好像是从气管深处摩擦发出来的。 “他要喝水,”小方转动轮子,仰起屏幕看向段栩然,“给他喝吗?” “给吧,”段栩然看着男人,“水又不花钱。” 于是小方替他接了一碗凉水。 段栩然从来没照顾过人,他端着水蹲在男人旁边研究了一会儿,捏住男人的下巴,一碗水径直倒了下去。 ——生生把濒死的男人,给呛活了。 4、第 4 章 段栩然手里的碗没端稳,水全洒出来,浇了男人一头一脸。 男人发出剧烈的咳嗽。 段栩然赶紧让开少许,看着对方一副快要断气的模样,有点不知所措。 “他不会就这么被我呛死了吧?”段栩然转身看向旁边的小方,怀疑地问。 别救人不成蚀条命。 小方的屏幕闪烁两下,还没说话,咳嗽声停止了。 段栩然回过头,见男人喘.息着,勉力支起上半身,朝他们看过来。 这是一张五官英俊,比例优越的脸。 昨天那些残余的血迹被水一冲,变成了绯色的血珠,正一滴一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颌线坠落。 不但不显得凄惨,反而有种森然酷烈的味道。 段栩然视线聚焦,终于对上男人的目光。 那双眼睛狭长深邃,眸色黑沉,和雨夜中那匆匆一瞥倒是吻合上了。 “你醒了,”段栩然眨了眨眼,递过去一张纸巾,“先擦擦吧。”要不然血水弄到地上还得花时间打扫。 男人坐起身,动作迟缓地接过来,有点像小方卡壳了的样子。 看他半晌不说话,段栩然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在垃圾场里?” 男人擦完脸上的血,低下头,检视了一遍自己身上的伤口,再环顾四周,眼神中对一切都充满茫然。 段栩然看出点端倪,“城东郊的垃圾场,你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吗?” 男人转动漆黑的眼珠,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和小机器人。 段栩然:“……不是我打的。” 小方插嘴:“主人和小方打不过你。” 段栩然:“……” 男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无袖套衫,宽肩窄腰,呈现出充满力量的倒三角形。 他手臂上的肌肉流畅紧实,青色血管微微在皮肤下隆起,看上去一拳就能把段栩然撅成两截。 是打不过。 但这种事就不要这么骄傲地播报出来了。 段栩然忙转移话题:“那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 “……”男人继续发愣。 段栩然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犯起了嘀咕:“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他听说阿尔法有些势力培养自己的打手,为了防止他们泄密,会故意毒哑他们。 “不知道。” 一个有些嘶哑的低沉嗓音打断了段栩然天马行空的想象。 男人缓慢摇头,又说了一遍:“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段栩然哑然。 怎么比他还惨,他至少能记得自己的名字。 为了试着帮男人恢复记忆,段栩然稍微描述了一下在垃圾场捡到他的情景。 男人努力好几次,什么都没想起来,反而露出头痛欲裂的表情,脸色看着都白了几分。 “算了。” 段栩然也不想继续折磨伤员,“小方,你去把消毒剂拿给他抹一抹。” 男人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继续流血,但往外翻着红肿的皮肉,看上去依然狰狞。 人既然活过来了,就给他用点药吧。 段栩然把碗随手放在小方头顶,站起来对地上的一人一机说:“我要出去干活了,你们就在家里待着吧。小方,看着点他。” 小方是为陪伴小朋友而生,简单照顾伤员应当没问题。 - 刚走进垃圾场,段栩然就和垃圾哥迎面遇上了。 路很宽,但他还是默默往旁边让了让。 垃圾哥脸色难看,瞪着金鱼似的肿泡眼,故意走过来恶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晦气玩意儿!”他嘴里啐道。 段栩然被撞得打了个趔趄,站稳以后也不吭声,埋头接着往里走。 他很有经验的,这种时候你越搭理对方,对方越来劲。 但是,今天这样显然还不算完。 最先来的是这一片有名的无赖朱老三。 朱老三吊儿郎当搭着他的肩膀,问:“听说你今天赚了笔大的?哥儿几个最近缺钱得很,借两个使使。” 段栩然十分主动,把所有衣兜都掏出来,一个个翻给他看:“花光了。” 朱老三搜了半天仍是不信:“放屁,你不是早上才拿到的?是不是藏家里了?” 段栩然摇头:“家里机器人坏了,要花钱修。”他比划着描述维修店老板的一只眼睛,“不信你去问他。” 朱老三知道那个独眼龙,半信半疑,满不高兴地嘲讽:“就你那破玩意儿还用花钱修?捡一个都比它好。” 他们都见过段栩然带小方出门,一个和主人差不多的小废物。 “它就是捡的,”段栩然说。 朱老三:“……” 朱老三骂骂咧咧走了。 至于其他来抢东西的,挤兑他的,故意找茬的,更是多不胜数。 段栩然就算习惯了,忍气吞声一整天下来,还是会觉得累。 最可气的是今天的收益也大打折扣。 他捶了捶酸软的胳膊,探头望向垃圾场的深处。 这个垃圾场很大,听说许多好东西都堆在靠里的位置,那边竞争者也更少,他一直很想去。 不过爷爷警告过他,像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破落“散户”,最好是只在外围活动。 如果不小心闯了别人的地盘,被撵走事小,说不定还要挨打丢命。 ……算了。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又渐渐在头顶汇聚成一片。 段栩然收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废品整理打包,准备回家。 可等他走到自己停放板车的地方,才发现板车竟然没了。 ——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板子。 有人趁他去捡东西的时候,把四个车轱辘全偷走了。 段栩然懵了。 大夏天的,他好像被人扔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冷得发僵。 这辆电动板车是爷爷留给他的,是他唯一的运输工具。 没有这辆车,他靠什么把那些动不动就上百斤的金属品拖回家? 他还怎么挣钱? 有人陆陆续续从段栩然旁边经过,见他像根木头似地杵在那儿,都要好奇地看上一眼,看完就开始哈哈大笑。 “怎么回事小段,新捡的车?咋没捡轮子呢?” “看不出来啊,瞧人长得跟营养不良似的,力气大到靠自己搬运了哈哈哈!” “哟,刚挣了钱就准备换车啦?这板子还要吗?不要给我!” 也有那么一两个还有点同情心的同行,小声提醒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人。 段栩然心里当然清楚,但那有什么用?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没了轮子的板车前,感觉自己像条离了水的鱼,快窒息了。 - 路边零星的几盏灯被一连十几天的狂风暴雨吹坏了,入夜后这一片几乎没什么亮光。 地上坑坑洼洼积着雨水,特别难走。 段栩然拖着东西,一脚水一脚泥走得吃力,风一刮,眼睛又被迎面扑来的雨水迷了。 他只顾着擦眼睛,一时没留意脚下,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两条手臂狠狠地剐蹭到地面,传来火辣辣的疼。不过跟手心被绳子磨出的水泡相比,顶多算小巫见大巫。 少年深吸两口气,闷不吭声地爬起来,在水洼里摸索着掉了的粗麻绳,拉起来继续往前走。 因为力气不够,他只能舍弃了大部分今天捡的东西,找了绳子把剩下这些稍微轻便的绑到板子上。 但是没了轮子,再怎么轻也不可能轻到哪儿去。 花了比平时多五六倍的时间,段栩然终于艰难跋涉到家门口。 他太沮丧了,满脑子只想着要去哪儿找合适的轮子,以至于一推开门感觉房间空了不少,第一反应是进贼了。 哦,不对。 家里没什么可偷的。 段栩然再次扫过一览无余的棚屋,这才发现屋里并不是空了,是变整洁了。 先前堆在角落里那些收拾不了的笨重杂物被井然有序地摞在一起,腾出了许多空间。 “小方!”他下意识地喊。 是小方做的?它怎么干得了这些重活?不会又把自己弄坏了吧…… 段栩然扔下绳子急走两步,看见银色的方盒子从桌子后面滚出来,“主人你回来啦。” 段栩然松了口气:“你……” 小方转身挥舞机械臂:“快来帮主人搬东西,水池等会儿再修吧。” 身形高大的男人应声从窄小的淋浴间走出来,手掌中握着一只扳手。 段栩然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走过来,躬身从板子上轻轻松松捞起所有废品,搬到墙角边。 “主人,车轮子去哪了?” 小方围着只剩下板的板车转圈圈,屏幕上冒出一堆小问号。 “轮子被偷了……等等,先不说这个,这是怎么回事?”段栩然指了指男人。 小方的机械音十分冷静:“他在家闲着没事,小方让他帮忙做做家务。” 段栩然:“……” 他差点忘了,小方作为儿童陪伴型机器人,默认遵循家长设定,不单可以照顾小朋友,还可以在权限范围内给孩子布置一些有益身心的简单任务,并监督他们完成。 爷爷走了以后,他算是继承了家长的角色。只是家里没有小孩,用不着这种功能。 小方这多半是自动将家里的第二个人识别为“儿童”了。 “但是他受伤……” 段栩然看着走过来的男人,吞下了没说完的话。 虽然看上去伤痕累累,对方的行动却完全没有受阻的迹象,比他还显得健康几分。 “谢谢,”段栩然最后说。 男人默不作声,垂眼看着他身上的湿衣服。 小方善解人意地说:“主人的衣服也可以帮忙洗一洗……” 段栩然:“这就不用了!” 这种私密的事还是他自己来吧。 换下湿透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坐在焕然一新的小屋里,段栩然觉得这一天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小方捧着消毒剂过来,用机械臂拽他衣角:“主人受伤了,给主人抹点药。” 段栩然看了看手上的血印子,犹犹豫豫:“不用了吧,以前也没用过。节约点好。” 而且,他不太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总觉得闻起来心情不好。 “很节约的,”小方说,“没给他抹多少。他比主人强壮,好得快。” “……”段栩然偷偷瞄了一眼在旁边发呆的男人,有点想捂小方的传声器。 “好吧,”他答应了。 小方说得也有道理,受伤会影响干活的效率,早点恢复也好。 段栩然伸出手,先摊开两只手掌,露出掌心里的血泡。 在少年细白的右手腕上,有一道凸起的陈旧性伤疤,伤口曾经应当很深,几乎横贯了动脉。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来的,目光落在那道伤疤上。 段栩然察觉到了,但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就这样坦率地裸露出身体的秘密。只有不小心被消毒剂喷到那儿时,他才会不太舒服地皱一皱眉。 小机器人仔细处理完所有伤口,体贴地叮嘱:“主人,24小时内不可以碰水哦。” 干活的人哪能保证这个,不过今晚不碰倒是没什么问题。 于是段栩然点头:“知道了,那你帮我把淋浴间里的湿衣服先挂起来,明天再洗。”空气这么潮湿,别闷出蘑菇了。 倦意汹涌,段栩然站起身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自己爬上床,把头埋进被子里。 - 窗外的急风骤雨响了一夜。 段栩然居然没受影响,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就连手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疼了。 他打算把衣服洗了再出门,结果一抬头,看见窗边的晾衣绳上飘着他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正在往下滴水。 小方给他洗的?不会又洗坏了吧?他可没几件衣服能糟蹋了…… 段栩然赶紧跑过去挨个检查了一遍。 没破洞。 难道是上次修过以后程序升级了? 段栩然刚美滋滋地叫了一声“小方”,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淋浴间里走出来。 那人的手中拿着一件东西,也在往下滴水。 段栩然定睛一看。 他贴身穿的……小短裤。 5、第 5 章 #第5章 “以后别什么都听小方的。”段栩然沉默了一路,终于开口。 他停下来,回头强调,“就是那个方脑袋机器人。” 在小短裤事件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把小方拎到门外教育了一顿,并且要求它把“帮助小朋友学习和锻炼”的权限调整到最低级别——在主人同意下才能使用。 段栩然又说:“短……衣服是私人物品,不可以随便给别人洗。” 男人盯着少年泛红的耳尖,半晌后,迟钝地点点头。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段栩然也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听懂。好在对方这种无事发生的态度,在极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社死感。 “不过有件事,你可以帮上忙,”段栩然说。 男人身体素质好得出奇,刚才小方上药时发现伤口都已经结了痂,也没有发炎的迹象。而且看他的神情,似乎连痛也不痛了,除了反应还有点慢,一切行动自如。 今天早上,段栩然还亲眼目睹他徒手将一块高硬度金属像纸一样折叠起来,插进窗台上,一分钟内就补好了窗玻璃上的洞。 再想想他昨晚轻松拎起货品的样子…… 不就是可以填补板车空缺的大力士? 段栩然偷偷瞄一眼男人身上的伤。 家里多了一张嘴,又是营养膏又是消毒剂的,经济来源肯定不能断。 只是帮忙搬点东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不算虐待伤员吧? “走吧。”段栩然说。 段栩然带着男人走进垃圾场。 消息传得很快,沿途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嗖嗖飞过来钉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贸然出声。 连往常最爱嘲弄段栩然的人都没开口。 所有人都在谨慎地观察段栩然——主要是观察段栩然身后的陌生男人。 这人长了一张气势凛然的冷脸,身上还有那么多不简单的伤疤,一看就不好惹。 懂行的人就想得更多,那一身肌肉线条可不像花架子,什么来头?来这儿想干嘛? 整个伽玛星系的人都好战好斗,阿尔法区也一样,但他们会比其他人更担心惹到惹不起的人。 毕竟这地方没有法度,就纯乱。 实力才是绝对的规则。 众人不和段栩然搭话,但不妨碍他们在底下窃窃私语。 “不像认识的,巧合吧,小怂包跟他一看就不是一路的。” “那可不一定,秦老汉走后你见他跟谁近过?都恨不得躲人越远越好。” “总不会是终于不想吃苦了,把自己卖给人当小白脸儿?” “……啧,也不是不可能。” 少年长得好看是公认的,皮细肉嫩,甚至根本不像个干体力活的苦工,倒像其他上等区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不过也正因为这个,这些人才看不起他。 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没想到还真能当饭吃。 正当人群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不屑,他们看见段栩然领着男人在金属堆边缘停了下来。 少年掏出一个硕大的口袋,然后从垃圾山上挑挑拣拣,拖出一块破旧的喷气式滑板,扔给男人。 “把外壳拆下来。”他指示道。 男人一声不吭,接过来开始用力。 “当心点,别把中间掰坏了。”少年语气严肃。 男人于是动作轻了一些。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猜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两人是这种关系……具体什么关系先不管,反正小白脸绝对不敢对金主这么颐指气使! 可就凭段栩然,也没道理能叫这样的男人听话啊! 那一瞬间,在场的拾荒者们想到同一件事:以后段栩然有了这大块头,不会跟他们抢货吧? 段栩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忙着对自己的小工做岗前培训。 “不是所有芯片都值钱,但芯片是所有东西上面最值钱的部分,”他指着镶嵌在滑板中间指头大的透明方块。 “然后是能源晶石,一种亮晶晶的石头。这个滑板里没有,以后看到了告诉你。” “最后,在所有废品里,装在武器上的东西价值最高,因为给武器用的总是最好的……你认得武器吗?”段栩然问。 不等男人回答,他又说:“算了,反正捡到的概率也很小。” 他其实运气不错,遇到过好几次。 只是每次都被人抢走了。 段栩然回忆爷爷这些年教给自己的知识,觉得今天先讲这么多就足够了。 毕竟自己当初都摸索了一年多,男人什么都不懂,应该学不了那么快。 段栩然把拆下来的金属外壳先放进口袋,“工具在家里,等回去我再教你怎么拆芯片……” 一块透明芯片摊在掌心里,递过来。 男人完全没有依靠别的工具,将芯片完好无损地剥离下来了。 段栩然:“……” 不仅大力,还手巧。 而且显得他以前用工具拆上半个小时才出一块芯片的行为,很菜。 “那你先负责拆货吧。”段栩然对他新上岗的小工说。 段栩然很快发现,有了小工帮忙,他的工作效率和工作收获开始成倍递增。 搬不动的东西小工可以搬,拆不开的外壳小工可以拆,够不着的废品小工可以够。 其余时间,小工就蹲在段栩然捡回来的金属垃圾旁,一捏,一掰,一撬,一张块芯片就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手速中脱颖而出。 跟撕营养膏的包装袋一样简单。 段栩然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觉得干活轻松。 到黄昏收工时,段栩然去查看男人拆出来的芯片。 足足一把。 就算是堆在一只宽大的手掌里,也显得像座小山坡。 照这个量,往天的段栩然首先得把东西运回家,然后再费心劳力拿工具拆上好几天,才能攒得起来。 段栩然接过芯片,眼睛亮闪闪地数了两遍。 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 以前他把捡到的废品收集起来一周卖一次,是因为还要带回家慢慢拆卸分类。今天所有的东西都分拣好了,完全可以直接带去回收站卖掉,省时又省力。 段栩然看向在一边发呆的小工,“你还好吗?” 男人站得笔挺,像一株傲然的树,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明所以。 段栩然仔细打量他,见他面色红润,身上也没有哪处伤口重新开裂,心里有了数。 他把芯片贴身放好,再将那些被男人叠得像衣服一样齐整的金属板材分成两摞,拿绳子结结实实捆起来。 “那我们现在去回收站吧。” 段栩然背起其中的一份,招呼男人跟上。 没走几步,背上的重量忽然一轻,好几十斤的金属板腾空而起,到了另一只手里。 “不用……” 男人一手提溜着一摞金属,稳稳当当走在段栩然身边,鼻尖连一点汗都没出。 “我自己来”四个字刚到段栩然嘴边,又给默默咽了回去。 这条路段栩然走过无数次。 即便是在他的板车还有轮子的时候,他也很少有过这样身轻如燕的体验。 除了……刚来阿尔法区那会儿。 爷爷把他捡回家的前几个月,他总是莫名其妙发烧。爷爷觉得小孩子身体弱,不让他干活,带他来垃圾场只叫他坐在一旁看东西。 比起让他帮忙,更像是怕他一个人在家寂寞。 只有那段日子里,段栩然的肩膀和现在一样轻松。 - 到了回收站,段栩然把废品放进回收舱,然后去找垃圾哥结账。 对方这两天明里暗里给他找了不少麻烦,段栩然当然知道这是在泄愤,不过他也不在乎受这点气。 既然艾拉打过招呼,起码在钱方面,垃圾哥不会再明目张胆克扣他了吧? “钱?” 垃圾哥嘬了下牙花儿,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嘶,看不出来多少钱啊。哎呀这个舱好像坏了,识别不了,要不你过两天再来看看吧。” 段栩然先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要走的垃圾哥。 “如果识别不了,那先把里面的货退给我,我换一台。” 开什么玩笑,他今天要是就这么从回收站走出去,这笔账垃圾哥肯定不会再认了。 别说什么克扣了,他一分钱都拿不到。 垃圾哥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大声道:“都跟你说坏了坏了怎么退?机器坏了,东西取不出来!让你改天来就改天来,听不懂人话怎么的?又不是不给你钱!起开,别挡路啊!” 段栩然急了,见拦不住他,下意识扭头去掰回收舱的舱门,好像希望这样就能把门打开,拿回自己的东西。 垃圾哥见状不但不阻止,反而停下脚步,看着他大声嘲讽:“还当这是几百年前那自动贩卖机呢?你晃晃它就能把东西吐给你?笑死老子了!凭你那细胳膊腿儿也敢……” 一条长腿蓦地从段栩然身后出现,照着舱门猛然踹了出去。 铛! 看上去牢不可破的舱门在巨响中瘪下去一块,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垃圾哥对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门缝呆若木鸡。 直到对方再次抬腿要踹,他猛然醒转,“草!你他妈干什……么……” 垃圾哥气势汹汹冲过来想要动手,却在看见男人之后一个紧急刹车,把后半句话的声音吞了回去。 他刚才是听人说,段栩然带了个“朋友”过来,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笑。 朋友?阿尔法区哪有这种东西? 而且就段栩然那样子,他能结交的人想必也是和他一般的小废物,就算交个朋友也改变不了什么。 然而当真和男人对上那一刻,垃圾哥趋利避害的本能开始疯狂叫嚣着后退。 这人个子比他高出一大头,活像头健硕的豹子,那双眼睛也跟野兽一样,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块死肉。 不是,什么怪物才能一脚把这么坚固的玩意儿踢出一条缝?! 这要是踢自己身上还能活吗? 眼见男人的腿又抬了起来,垃圾哥慌了。 他不敢正面和男人冲突,只能色厉内荏地冲段栩然吼:“小兔崽子你要死啊!敢带人来我的场子找茬……停下!快让他停下!踢坏了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实话,段栩然也被男人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换上着急的语气:“糟了,他脑子有问题,听不懂话的。除非门开了,否则他不会停下的。” 段栩然一直活得小心翼翼,通常情况下不会得罪任何人。 可是今天如果认怂,损失实在太惨重,他舍不得。 可以赌一赌。 毕竟垃圾哥只是帮人看场子,回收站的老板另有其人。老板不会在乎他如何搜刮压榨拾荒者,甚至可以替他撑腰,但绝不会容忍自己的财产因为他遭受损失。 段栩然赌他不愿意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得罪顶头上司。 果然,男人第二下一踢出去,垃圾哥心痛得脸都变形了,就像是脚踢他身上了一样。 “别踢了别踢了……草!开了!门开了!” 随着垃圾哥崩溃的声音,回收舱的门缓缓打开。 段栩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找自己的货。 男人乜了垃圾哥一眼,然后不紧不慢跟过去,帮着少年把东西搬了出来。 段栩然重新把东西送进另一座回收舱,垃圾哥不敢再搞什么幺蛾子,咬牙切齿把钱结给他。 段栩然数了数,没亏,心满意足点头,“谢谢。” “等等,”垃圾哥铁青着一张脸,指着那扇舱门上踹出来的凹陷处说:“这是他弄坏的,你得赔钱。你要是不赔,那我现在就跟卢老板如实汇报,到时候你直接跟他交代去吧。” 垃圾哥作势要拨手腕上的光脑。 段栩然心里刚“咯噔”一下,男人走过来,自然地走进回收舱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方向给门补了一脚。 咣! 凹下去的地方重新变平整了。 垃圾哥:“???” “现在修好了,”段栩然的咯噔才短暂地“咯”了一下就潦草结束,“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6、第 6 章 #第6章 回家的路上。 段栩然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问男人:“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做?” 男人停步,眼神中流露出茫然,哪样? “为什么要去帮我踢门?”段栩然说得更具体一点。 今晚的月亮像个圆盘,银白色的光淡淡洒在他们身上。 段栩然微微仰头,借着这一点光仔细观察男人的表情,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试探,怀疑和不解。 男人刚才的行为,在段栩然眼中几乎有种奋不顾身、舍己为人的滋味。 可自己分明是个陌生人,他们才刚认识……不,他们还不算认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可以为了对方冲锋陷阵? 难道最近阿尔法区有什么做好人好事的指标? 他是别有所图,还是单纯的……傻? 男人歪了下头,认真思考了两秒钟,然后嗓音沉沉地说—— “因为你想。” 段栩然:“……” 他掰门的那个动作,不过是绝望之下的条件反射而已,正常人怎么可能看不懂这只是情绪的发泄? 要不是男人力气够大,现在坏的就不是舱门,而是他的腿。 见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段栩然没再继续追问。 他觉得自己可以信心十足地说,男人真是简简单单的傻。 到家之后,段栩然让小方拿来消毒剂,再替男人仔细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 今天小工帮了大忙,于情于理,他都得保护好这家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 吃饭的时候,段栩然甚至破天荒给男人开了两条营养膏。 出力多,消耗大,多吃点是应该的。 好的机器都要比普通那种消耗更多能源晶石。 小机器人蹲在矮桌旁,对准上面的营养膏袋子扫描了一遍,问:“主人,那他现在算是家里的谁?” 以小方系统里对家庭成员的认知,会分配到更多食物和资源的,有一家之主,老人,孩子……还有孕妇。 那男人该算哪个类别? 这决定了它要用哪套算法对待男人。 段栩然没吱声,托着腮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不知道。” 要把人留在家里吗?可好像留不留下来,也不全是他说了算。 “你今天……有没有想起什么?”段栩然问。 男人正在喝水,闻言放下水杯,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茫然看向少年。 段栩然又问:“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吗?” 男人摇头。 段栩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平静地说:“没关系,说不定过两天就想起来了。” 段栩然把今天所有挣到的钱拿出来数了数,均分成两份,一份放进自己存钱的盒子,然后将另外一份推到男人面前。 “一人一半,算你的工钱。” 男人把钱拿起来,看了一眼,也学着段栩然的样子把钱放进那个钱盒子里。 段栩然:“……这是我的钱,你放你自己的地方。” 男人就跟没听见似的,不仅把钱放进去,还贴心地关上了盒子,然后递给段栩然。 段栩然:“……” 他还想再解释,男人已经把目光移开,盯着手中吃空的营养膏袋子。 “这个,还有吗?” 男人语气中有迟疑,好像觉得自己在提一个很过分的要求,所以有点难为情。 段栩然愣了一下,怎么比他想象的还能吃? 他把男人带到放营养膏的柜子面前,指给他看:“想吃多少你自己拿,都在这里。我先去洗澡了。” 段栩然走进浴室里,关上门悄悄地呼出一小口气,肩膀不自觉放松下来。 挺好的。 要是再晚一点想起来就更好了,他俩一起搭档,能多赚不少钱。 这人身强力壮,又这么能吃,以前多半也是干体力活的。 在哪儿干活不是干?帮自己干活,段栩然起码能保证绝不会苛待对方。 不如就等他恢复记忆,再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吧。 - 夏天快要接近尾声,阿尔法区的雨水却一点没有少,反而越发变本加厉,像趁着最后这点时间狂欢,经常说下就下,还一下就是好几个小时。 刚才还是烈日当空,不过几分钟工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就把捡垃圾的人给浇透了。 垃圾场里虽然修了不少仓库,但拾荒者们进不去,只能挤在屋檐下躲躲雨。 雨来的时候段栩然还在废弃金属堆的半山腰上,等他跑到仓库前,狭窄的檐下已经挤满了人。 如果是以前,段栩然宁可淋着雨去找别的地方,也不过去凑热闹。 他知道这些人不仅不会让他,说不定还要推他出去,再挤兑几句。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段栩然刚踏进屋檐时,人群还此起彼伏地发出不耐烦的“啧”声。等他身后的大高个一露面,立刻都闭上了嘴,甚至自觉地往里挤了挤,给这两人腾出一点空地。 没别的意思,大家现在都知道,段栩然捡了一条哑巴狗。 不怎么叫,但真会咬人。 自打有了帮手后,段栩然挣钱的效率比之前高了很多。垃圾哥四处跟别人说,小废物如今一个月就能挣下以前三四个月的钱。 说不眼红是不可能的。 不少人心思浮动,只不过碍于他身边的男人,还没有莽撞地把想法付诸实践。 直到朱老三赌牌输了一大笔钱还不上,某天把段栩然堵在路上,非要他回家拿钱“借”给自己。 据那天的在场人士回忆,朱老三的手还没碰上小孩儿的衣服,就像断线风筝一样被踹出去十好几米,所有人都听见他肋骨发出的脆响。 那之后,朱老三起码一个多月没再出现过。 这下,以前经常欺负讹诈段栩然的人都歇了找茬的心思,躲着两人走。 成本太高了,不值当。 而且听说这大高个脑子还不太好使,听不懂人话的一根筋,万一有点什么误会,谁也不想跟朱老三似的白白当回风筝。 段栩然站定,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块干净毛巾,擦了擦头和脸。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雨水被吹得到处乱飞,不少飘进屋檐里。站外圈的人都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骂骂咧咧地往里挤。 只有段栩然没事。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前,挡住了绝大部分风雨。 擦完自己,段栩然抬头看向面前的身影。 男人今天穿的衣服也是爷爷以前留下的。 爷爷个子高,衣服已经是家里最大的尺码了,但在他身上还是显得小了一圈。被雨淋湿以后,衣服更是紧巴巴贴在身上,勒出一身精壮的肌肉线条。 配上那张冷脸,跟打手一样,很有威慑力。 怪不得那些人一看见他,都主动避开。 段栩然戳了戳他的背,把毛巾递过去,“你也擦一擦。” 男人接住,往脸上随便糊弄两下了事。 “……”段栩然看着他后脑勺发茬上的水珠不停滚进脖颈里,长叹一声。 “算了,过来点,我帮你擦。” 段栩然拍拍他的肩膀,男人听话地转过身,姿势熟练地在少年身前蹲了下来,好让他动作。 主要是他个子太高,段栩然踮起脚都费劲能够上他的头。 但这情景落在围观群众眼里味道就变了。 他们想,靠,这不是狗是什么? 还是那种……藏獒,凶猛但脑袋很笨,只认识主人所以逮谁咬谁。 段栩然没注意其他人怪异的眼神,他替男人擦完头发,看着他的“紧身衣”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过两天带你去买新衣服。” 小渊来家里已经两个月了,除了他自己最初那一身,都是换着穿爷爷的旧衣服。 段栩然自己也是这样。他一个人过惯了紧日子,只要吃饱喝足,余下的钱总想着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衣服不太合身实在算不上什么问题。 段栩然这样想,小渊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 不过这两个月来,他们钱挣得越来越多,日子也越来越好,买点便宜衣服的钱还是有的,段栩然不想苛待了对方。 哦对了,小渊是他给男人取的名字,因为捡到对方的垃圾场就叫做九渊-viii。 虽然有点草率,但段栩然总觉得对方应该也挺喜欢这个名字。 要不然为什么平时看起来木头木脑,唯独每次听到自己叫他,总是应得很快? - 雨下了很久,直到垃圾场关门的时候才终于罢休。 段栩然和小渊带着一身潮乎乎的水汽回到家。 耽误大半天的干活时间原本就让段栩然觉得有些焦虑,他正盘算着今晚能做点什么弥补今天的收入损失,结果一推开门,眼前一黑—— 屋里水漫金山,地上可以养小鱼了。 小方是旧款的机器人,不能泡水,聪明地选择了蹲在箱子上。 看见救星,小机器人冷静的机械音里都窜出一丝委屈:“主人你回来了!小方努力舀水了,但舀不干净呀。” 段栩然看着漂在水面上的塑料盆,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没、没事,我们会收拾。” 说完他转头,求助地望向小渊。 男人已经默不作声地脱下鞋子,踩进了水里。 三个小时后。 地上的水总算排出去了,进了水的东西也都晾起来了,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水腥气,段栩然瘫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小渊打着赤脚走过来,停在他面前。 段栩然抬了抬手指,哑声道:“辛苦了,今天先去休息吧……” 小渊没动。 段栩然正疑惑,小方从男人腿后面钻出来,“主人,小渊的床垫子被水淹了。” 段栩然这才想起挂在门口屋檐下那块滴水的东西是什么。 他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一只1米5长的破烂沙发,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容人。 特别是1米8几的大个子人。 他看向湿漉漉的水泥地,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小渊今晚睡哪? 7、第 7 章 #第7章 自从家里多了人气,段栩然的睡眠质量得到一定程度改善,小方已经很久没上过主人的床了。 今天,它又被摆到了床中央。 “我们一人睡一边,谁都不可以越过小方。”段栩然指了指在床上眨眼睛的银色“三八线”说。 床本来就不宽,再加上小方的厚度显得更局促了,还有被硌到腰的风险。 段栩然这样坚持,并不是因为害羞,他单纯只是不喜欢和别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刚来的时候段栩然原本和爷爷挤一张床。 他失忆了,好一段时间人都浑浑沌沌的,但不知为何,始终保留着一种比流浪猫更敏锐的警觉性。只要和人靠得太近,神经就会紧紧绷起。 段栩然自知寄人篱下,不敢因为这种小事向收留自己的人提什么要求,几乎每晚都这样硬生生在床上熬到天亮,白天才会在沙发里眯上一会儿。 后来爷爷终于发现了他的黑眼圈,特意去给他买了一张折叠床。爷爷走后,他把折叠床卖掉,留下了床垫。 他不习惯和人亲近,自然也不想和小渊、或者随便什么人睡在一起。 但小渊身形高挑,那么大的个子在沙发上蜷着,不出两个小时就会腰酸背痛,睡一整晚肯定受不了,说不定还会耽误第二天干活。 “垫子应该很快就能干了,”段栩然鼓起勇气,宽慰自己,“先将就一下。” 男人还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认真地摇摇头,“没关系。” 段栩然:“……”我有关系。 关了灯,小方准备进入低耗能模式。它习惯性地扫描了一遍身边的人,以确认主人状态良好,没有需要它帮助的地方。 段栩然紧贴着床沿,在黑暗中把身体卷成一只可怜巴巴的虾米,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但呼吸还算匀称。 小渊像在躺着站军姿,笔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人都硬了好一会儿……不会真硬了吧? 小方屏幕一闪,探出机械臂对准他的胸腔听了听心跳,嗯,没死,和平时一样有力。 房间里最后一点亮光也彻底隐去。 段栩然努力忽略身后隐隐散发出来的人体热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 段栩然做了个梦。 梦里他坐在一张柔软的毛毯上,身上裹着一床厚实的被褥,面前一个巨大的壁炉里烧着火,热浪扑面而来。 他热得满头大汗,拼命扭动着想掀开被子逃出去,但那被子居然像有生命似的,紧紧缠着他,死活脱不下来。 他越是挣扎,被子就裹得越严实,他就越热。 折腾半天,段栩然终于热得受不了,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一睁眼,一张冲击力很强的脸占据了全部视野。 鼻梁高挺,下颌线凌厉,看上去英俊又冷酷。只有段栩然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事实上对方…… 等等,为什么这鼻尖快怼我脸上了? 段栩然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下一秒,一个脆生生的巴掌声响彻房间。 半分钟后,听到声音赶过来的小方被段栩然拎到半空中,面对主人的质询。 “昨晚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在床上?” 像素方眼睛愣撑成两个椭圆,瞧着十分无辜,“主人,你昨晚把我踢下去了,你不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踢……” 方盒子伸出机械臂,指了指床脚水泥地上一个新出现的白印子:“小方半夜砸到这里了。” 段栩然还是不信。 “不可能,我睡觉很老实的,一定是小渊踹的,只有他牛劲那么大……”他狐疑道,“小方,你是不是记忆存储出问题了?” 小机器人为了证明自己运行良好,放出了昨晚录制的视频。 这可是它上次修理之后新恢复的功能,可以用于实时监控家庭成员的人身安全。 视频中,少年的姿势很快从虾米进化为螃蟹,继而升级为八爪鱼,开始屡次向隔壁小渊的领地探出罪恶的“触须”。 这期间无论少年如何骚扰,男人一直躺得像块木头,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第四次被小方硌得“嘶”一声后,少年闭着眼睛摸索到小方的位置,然后抬起脚—— 啪。 “好了我知道了,”段栩然一巴掌把小方的屏幕按倒在地,“可以删掉了。” 上次还是把这破机器人修太好了,怎么变得这么多管闲事。 小方出去后,段栩然唰一下从脸红到了耳根。 没什么旖旎的念头,就是脸上挂不住。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睡相竟然会这么差,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 而且,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段栩然现在很想挖个地洞逃出这个房间,但还是讪讪转身,坚强地对小渊道歉:“对不起,是我冤枉了你。刚醒的时候……被吓到了。” 男人的俊脸上浮着一个很浅的红印,刚才挨揍之后就自觉地下了床,正在床边站军姿。 他似乎没听到段栩然说了什么,目光落在少年绯红的耳尖和脖颈上,有点发呆。 段栩然的脸烫得要命,强作镇定:“那个……疼、疼吗?我用凉水给你敷一敷。” 男人回过神,毫无怨言地摇了摇头。见段栩然没有继续生气,他开始动手收拾床铺,去帮小方一起做家务。 到早饭的时候,段栩然脸上的热度已经消下去不少,男人脸上的印子也几乎看不见了。 段栩然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特意去篮子里挑了挑,选出他最喜欢的冰淇淋口味营养膏,多给了小渊一条。 “冰淇淋”泛着浓烈的廉价香精味,比其他口味没好到哪儿去,但这已然是段栩然心目中最好吃的东西了,也是同类营养膏中最贵的一种。 毕竟食物在这个年代奇货可居,唯有上层的达官显贵才有机会享用。 他们这种人,连真正的冰淇淋都没见过。 不过现在日子越过越好,钱也挣得越来越多,段栩然已经很满足了。 那些太过遥远的美梦,他分不出心神去幻想。 他有自己的目的地。 “今天上午先不去垃圾场了,我带你去买衣服。”段栩然宣布。 - 卖衣服的地方是巷子里一间很小的铺面,连门头都没有。 店里摆满了箱子,稍微胖一点的人连转身都困难。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这些箱子上面,摞得比人还高,和段栩然的工作环境十分雷同。 “随便选。”段栩然熟门熟路把小渊带到其中一只箱子前,让他挑一件自己喜欢的。 听起来很大款,但其实只是因为这里的衣服很便宜,而且同一个箱子上的衣服价格都是一样的。 这家店段栩然以前常来。 爷爷在世时,无论家里多拮据,每年至少都会带他来买两身新衣服。爷爷说小孩一年一见长,换了新衣服才能长得高。 爷爷走后,段栩然没长过个子,也没再给自己买过新衣服。 段栩然想起爷爷,正有点难过,忽然看见小渊拽住一件压在“衣山”最下面的衣服,用力往外一拉。 他来不及阻止,上面的衣服已经哗啦啦塌下来,兜头把他埋了进去。 段栩然:“……” 窝在角落里玩游戏的老板头也不抬:“给我收拾好啊!” 段栩然忙不迭道歉,帮忙把小渊头上的衣服薅下来,“你要哪件?” 男人手里是一件非常朴素的纯黑色短袖,甚至在这一堆廉价的衣服里都显得尤为廉价。 段栩然在垃圾场不止看见一个老头穿过,他看着小渊那张脸,头一回觉得有点浪费。 “确定要这件?要不换一个?” 在小渊的坚持下,段栩然最后还是给他买了那件黑色老头衫。除此之外,又额外添了一件过冬的厚外套。 阿尔法的气候恶劣,夏天过后几乎没有过渡季节,不超过两三天就会迎来强降温,正式进入寒冬。 外套要是不合身,就会很冷。 结账的时候,老板扫了段栩然一眼:“不给自己买?” 段栩然愣了愣,说:“我……我有衣服穿。” 老板哼了一声,“给男人花钱,会变得不幸!” 段栩然:“……啊?什么意思……” 老板把衣服往段栩然怀里一塞,又缩回去打起了游戏。 段栩然莫名其妙,回头叫小渊:“我们走吧。” 结果小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要把衣服放回去,表示自己不要段栩然花钱。 段栩然:“……” 他只好解释:“我没花钱,是用你挣的钱买的,盒子里的钱有一半都是你的,你忘了?” 小渊这才罢休。 两人刚走出巷子,迎面遇上了一个熟人。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艾拉看见段栩然,脚步一停。 段栩然拘束道:“艾拉姐,我来买衣服。” 艾拉点点头,打量段栩然身后拎着袋子的高个男人。 男人看见生人,第一反应是往少年的方向挪了一步,下意识做出一个防卫的姿势,将少年圈进自己的保护范围。 艾拉扬了扬眉。 这段时间她虽然没和小孩儿见过面,但也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有关他的传言。 现在看来,传言起码有一半是真的。 艾拉收回目光,“正好,我知道有个挺挣钱的活,去吗?” 段栩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去。” 艾拉嗤一声笑了:“还这么缺钱?都不问问是什么活?” 段栩然有点赧然,摸摸鼻尖,“没……没有。” 对不起,是他膨胀了。自从有了帮手,就感觉这世上没有他俩干不了的活。 8、第 8 章 #第8章 艾拉介绍的活确实不难。 新城里有家私人医院要报废一批医疗器材,他们想请人过去现场拆卸,再把东西运走。 作为报酬,器材上还能二次回收的部分,经医院批准后可以留下自行处理。 在帝国,销毁大型机械设备一向是笔不小的开支,还需要经过繁琐的审批流程,耗时也长。 阿尔法的很多公司为了省钱省力,都会偷偷请熟悉废旧金属的拾荒者过来处理。这样不但不需要支付额外费用,还省了自己清理和搬运的工作。 而对拾荒者来说,这些设备往往也比去翻垃圾场得来的更值钱,是双赢的事。 爷爷以前曾接过一两次类似的活,爷爷走后,这种好事再也没轮到过段栩然。 真有种被意外大奖砸中的感觉。 不过更令段栩然吃惊的是,阿尔法区居然会有医院。 星际时代第一层级的治疗手段是药物,然后就是医疗舱。像医生、医院这种极度稀缺的资源,现在已经是传说般的存在,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东西。 看来就算在阿尔法这样远离帝国中心的贫瘠之地,也生活着上等人。 确定好上工的时间和地点后,段栩然和艾拉道别。 下午他们继续去垃圾场干活,然后提前一点回到家,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 段栩然选好可能会用到的工具,又准备了足够的饮用水和四人份的营养膏。 幸好这阵子挣够了钱,已经把电动板车修好了,要不然就算小渊力气再大,也难以搬动那些大型器材。 两人收拾完,热出一身的汗,段栩然先去洗了澡。 出来之后他第一时间去门口摸了摸地上晾晒的垫子——一点儿没干,手指用力压下去甚至还能沁出水珠。 段栩然叹气,这鬼天气。 一起睡就一起睡吧,反正他现在也不会失眠了。大家都是男人,挤点没事,他不矫情。 尽管如此,等小渊出来段栩然还是好心叮嘱他。 “如果晚上我……姿势不好,影响你睡觉,你可以叫醒我,或者把我推到旁边。” 男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茫茫地看着段栩然,似乎又听不懂了。 段栩然早习惯了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摇头。 见他发尾还在往下滴水,把衣领都洇湿一截,段栩然让他去擦干头发再上床睡觉。 本来脑子就不太好,再泡泡水可能坏得更厉害。 要是维修店能像修小方一样,给他修修脑袋就好了。 - 翌日清晨。 不出所料,段栩然再一次被热醒了。 他睁开眼睛,忍住往面前这张俊脸上呼巴掌的条件反射,淡定地把人推开,跳下床去洗漱。 小方跟在他身后,他含混地问:“昨晚……又是我?” 小方听懂了,二话不说开始播放视频,段栩然额角一抽,啪地伸手把它摁下去,“不看了。还有……你以后晚上别开监控了。” “去叫小渊起床,收拾好出门。” 拆卸完整的机械设备是个大活,只靠他们两个人不可能全干得了,医院一定还请了其他人。 他们得早点去,抢占有利位置。 段栩然日常活动的地方是阿尔法区的老城区,是整片区域最破旧和混乱的地方。新城则在对角线的另一头,相对崭新繁华。 段栩然只来过一次新城,不熟悉路,也不像别人有光脑可以导航,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医院。 幸好他们出门够早,到仓库时,刚好赶上从管事手中分到最后一台治疗仪。 许多晚来的人不甘心空手而归,全都虎视眈眈盯着看上去最好欺负的少年,暗自判断有几成把握从他手中抢走这单生意。 直到另一个男人在少年身后冒头,并露出了比他们更加如狼似虎的目光,和肌肉。 ……算了,没把握。 段栩然原本一直紧绷着神经,看到人群突然散了,松了一口气,回头对小渊小声感慨:“太好了,大家都不敢在这种地方闹事。” 不愧是医院。 小渊沉默地站到段栩然身边,接过他身上的包。 段栩然看了一眼男人,突然觉得手有点痒。 小渊今天穿了新买的老头衫,廉价老气的衣服在他身上就像脱胎换骨,被穿出一种简单利落的帅气。 他那头刺猬似的短发最近长长了不少,额发细碎地搭下来,削弱了一部分眉眼的凌厉感,不看人的时候显得挺乖巧。 像条温顺的大型犬。 管事给他们每个人发放了临时工作证,告诫他们只允许在仓库区域出入,然后扔下一句“看好他们”就匆匆离开。 众人在几名仓库守卫的监督下开始干活。 医疗类的器械段栩然之前从没见过,刚开始拆起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生怕不注意把值钱的东西弄坏了。 幸好他有一个简易的“测能罗盘”,是爷爷以前自己做的,能探测出机器中装置能源晶石和芯片的大概位置,针对复杂机器十分有用。 小渊的手艺也大有长进,看起来显得比他对这玩意儿还要熟悉。两人配合默契,没花多少时间就把治疗仪外面两层金属壳子卸干净了。 见他们效率这么高,旁边一个瘦得像猴儿的年轻男人忍不住眼热,过来搭讪。 “哥们儿,看你动作挺快啊!你之前拆过这些东西?有啥技巧分享分享!” 少年身边的大高个儿连眼皮都懒得动,抬手撕下一块金属,像撕纸片一样。 瘦猴:“……” 他讪笑着转向少年:“哈哈,你哥真牛。那个……” 段栩然喝了口水,严肃地纠正:“他不是我哥。” 如果以两人的智力论,怎么看也应该自己才是哥吧。 但瘦猴不知道理解成了什么,先是露出震惊的表情,接着恍然大悟,然后浮出一丝淡淡的尴尬:“啊……哦……你们是……” “他是我的帮工,”段栩然说。 瘦猴:“哦帮……啊?” 他瞪直了眼上下打量这两人,怎么看都想不通牛高马大的男人为什么会给一个穷小子当帮工。 给了多少啊?! 段栩然把工具递给小渊,见瘦猴站在原地一脸呆相,狐疑道:“还有什么事吗?” 瘦猴猛然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啊有有!小老弟咱打个商量,能不能借一下你那个玩意儿?” 说着瘦猴指了下段栩然脚边的测能罗盘,他刚才偷摸观察半天了,确定好使! “我看你们用得差不多了,不耽误你们的话,借哥用用呗!” 少年天生一张和软的脸,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好说话,瘦猴信心满满。 果然,段栩然稍微想了一下便点点头:“好吧。” 瘦猴暗喜:“太好了!那我就……” “一个小时50星币。”段栩然伸手。 瘦猴:“……” 瘦猴:“不是弟弟,我就借一小会儿,犯不着收我钱吧。我用一下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好说话的少年眨眨眼,“50已经很便宜了,正规店里租一个要150呢。” 瘦猴:“……”你也知道那是正规的啊! 瘦猴不死心,往前跨两步还想再磨上几句,把这笔钱省了。 他还没开口,身边那个一直没动静的高个男人忽然站直身体,朝他睨了一眼。 瘦猴被那双没有情绪的冷眸一扫,本能地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什么赖皮都不敢耍了。 段栩然无所察觉,弯腰捡起罗盘:“不租就算了。小渊,把这个放进……” “租租租!我租!”瘦猴急道。 少年沉稳道:“那先交3个小时的押金,多退少补。” 瘦猴吃瘪地拿上罗盘走了,段栩然摸着兜里的钱,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一点。 “小渊,今天中午可以吃三条营养膏,”段栩然转身对男人说,“味道你自己选啊。” 以前这罗盘他都是自己藏在家里用,在外面拿出来,不出一天就会被人“借”走不还,更不可能有租出去赚钱的机会。 小渊来了以后,他也是胆子变大了。 男人垂头看少年,那双倒映着他的浅色瞳仁里有细碎的光,亮晶晶的,琉璃一样。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心情这么好,但他整个人好像也跟着变轻了。 点头,再点点头。 段栩然有点好笑,“听到吃的这么高兴?平时也没饿着你啊。” 男人:“……” - 仓库里众人忙忙碌碌,一转眼已经是下午。 中途谁也没休息,大家都是饿了随便把营养膏往嘴里一挤——小渊挤了三次。 医院只给了他们两天时间,等明天一结束,无论东西有没有拆干净,都得自己想办法运走。 一旦这些设备进了垃圾场,那竞争者可就海了去了。 眼看快要收工了,段栩然借着去上厕所的空档喘了口气。 为了抢时间,这一天的劳动强度比平时大了好几倍,他累得腰酸背痛。反观小渊,一点反应也没有。 段栩然羡慕得直咬牙。 但想了想,好像正是因为小渊这段时间承担了大部分体力工作,才让他疏于锻炼,不如之前强壮了。 段栩然任由大脑天马行空,一边用临时工作证刷开了仓库的门。 “哎老弟老弟,等等我!我没带证!” 瘦猴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段栩然替他拦了一下,他成功从门缝里溜进来。 “谢了啊!” 瘦猴嬉皮笑脸地伸手揽他,段栩然躲开了。 瘦猴耸耸肩,快走两步跟上:“那个罗盘还怪好用的,是你做的吗?” 段栩然摇头,没说话。 瘦猴也就不再追问。 罗盘虽然好用,但毕竟是简易的,机械知识丰富点的人也不是不能做。他们手上也有,只不过今天忘带了。 比起罗盘,他看上了更有用的东西。 “对了,你那个帮工,”瘦猴冲那边干活的男人努努嘴,“手脚挺麻利呀!他还接不接活?过两天借我们使使成吗?跟我们干活,包比这个挣钱多!” 段栩然脚下猛地一顿。 9、第 9 章 #第9章 瘦猴和同伴干活的地方离段栩然他们不远,这一天下来他瞧得明明白白—— 苦的难的体力活基本都是大高个儿干的,少年主要是动嘴皮子的时候多。 男人看着凶,不好说话,在这小孩儿面前倒是意外的言听计从,老实得就跟家养狗似的,让往东绝不往西。 瘦猴有点拿不准,这帮工和段栩然绑定到了哪种程度,下意识觉得要先问问段栩然的意思。 见段栩然不吭声,他又鼓动道:“你要是能说动他来,我们还可以从他的收入里抽一部分出来,给你当介绍费!” “不用。” 少年终于开口,目视前方,背脊挺得比刚才还直,“这是他的事,你直接问他吧,他愿意就行。” 瘦猴明白了,看来不是那种一对一的雇佣关系。 “那太好了!这赚钱的事儿哪有人不愿意的哈哈哈!”他高兴地一拍段栩然肩膀,径直朝男人过去了。 段栩然脚下默默转了个弯,绕到治疗仪的另一头,刻意避开他们。 这个距离不远,其实完全能听到瘦猴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那边传来。 但段栩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感觉仓库里的空气好像变了种质地,黏糊糊沉甸甸地挤压着他。 有点闷。 段栩然三心二意地摆弄手里的工具。 小渊会答应那个人吗? 他平时几乎不和外头的人讲话,都是自己说什么就做什么,也搞不懂太复杂的东西,应该……不会去的吧? 但话说回来,能靠本事挣更多的钱是好事,为什么不去呢? 虽然小渊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自己总是懂的,应该支持他,帮他谈下这门生意,免得他被骗。 只是…… 如果小渊去了,如果他发现跟着别人打工能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日子,他还会留下来吗? 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留住对方。 段栩然的心思根本不在手上,一个不留神,掰断了机器上一根铆钉。 剥离后的金属片掉下来咣当一声,听得他胸口紧了一下。 他刚想弯腰去捡,一只大手伸过来,替他拾了起来。 段栩然抬起头,看见小渊站在自己面前。 瘦猴也跟在他旁边,满脸喜悦地说:“老弟,他答应了!那咱说好了啊!” 段栩然抿了抿嘴唇,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身,问小渊:“你想去吗?” 男人点头,眼睛里甚至能看出一点期待。 段栩然心里有数了,转身面朝瘦猴。 “是做什么?” “给多少钱?” “报酬怎么结算?” “……” - 瘦猴其实并不是拾荒者,做的是回收倒卖机械的生意,帮他们干活比捡一天垃圾挣钱多了。听到对方报出的数字,段栩然就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拦着小渊不去。 不过结束和瘦猴的讨价还价后,段栩然就没再说什么话。 小渊察言观色,一声不吭。 段栩然闷着脑袋干活,他也就跟着他埋头苦干。到回家前,两人愣是一举把明天的工作量都干完了三分之一。 但少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高兴的情绪,反而像是累极了,无精打采随着收工的人流一起往外走。 男人拖上板车,亦步亦趋缀在他身后,像一条沉默又忠实的影子。 段栩然心里装着事,一个不留神就和人群走散了。等回过神时,两人已经歪到了一条没见过的小路上。 虽然还在医院内,但不远处的建筑老旧破败,四周空地荒草丛生,萧索得不像话,似乎这里早已被废弃了。 这场景莫名令段栩然觉得心慌。 他正准备原路返回,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凭空从旁边的草丛里钻了出来。 像颗摇摇欲坠的炮弹,歪歪扭扭朝他砸过来。 时间太短,来不及躲避,“炮弹”一头撞在段栩然腿上,撞得他倒退几步。 身后的小渊及时扶住了他,然后沉着脸把手往前一伸,就要把人从段栩然身前拎走。 “等一下,”段栩然拦住他。 面前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 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小脸白得像纸,连眼皮都透出一股不正常的青灰色。一双眼睛大而无神,里面充斥着惊惧。 段栩然想把小男孩扶起来,但他的手才刚用一点力,对方就猛地一颤,面上现出痛色。 “对不起,弄疼你了?”段栩然赶紧道歉,放轻动作替他挽起袖口,“我看看是不是手摔伤了?” 衣袖下的手臂瘦得厉害,好像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段栩然没看到伤口,率先入眼的是一些奇怪的痕迹。 像是青紫的针眼和整齐的刀口,挤挤挨挨布满整条手臂。 他一愣,没来得及细看,小男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缩了回去,撸下袖子,一把推开他爬起来就跑。 段栩然还在懵圈,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呵斥声:“站住!兔崽子给我站住!” 紧接着,一群身穿制服的人冲出来,气势汹汹追着小男孩的身影,从两人跟前跑过去了。 队尾有两人没走,停在段栩然面前,二话不说将他脖子上的临时工作证用力往前一扯,不客气地打量起来。 “干什么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不好意思,我们是不小心迷路了。” 段栩然瞄到对方腰里别的粒子枪,赶紧拉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小渊,飞快把情况解释了一遍。 制服男的眼神中依旧充满怀疑和敌意:“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段栩然莫名其妙,“那个小朋友?他没说话,我只是问他有没有摔伤……他有什么问题吗?” 其中一人不耐烦地斥道:“轮得到你发问?!队长,这两人鬼鬼祟祟出现在这里,一看就有问题!不如直接带回去……” 段栩然心里咯噔一下。 这里是医院,论理是权贵们享受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这人嘴里吐出的话有种阴森可怖的违和感。 他紧张地盯着对方,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别闹大,”被唤作队长的男人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也很和蔼,但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们,似乎在审视什么。 末了,像是信了段栩然的话,他终于缓缓开口。 “那孩子是我们医院的病人,有些吃不了治疗的苦。刚才发生的事,希望你们离开这里之后一个字也不要提起。若是被病人家属知道,难免会怪我们照顾不周,到时候……” 守卫队长话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段栩然连忙点头:“好、好的,我们一定不提。” “那就好。送他们出去,好好送到门外,可别再走错路了。” “是!还不快走?!” 两人被守卫半押着出了医院,临走时对方又好一顿恐吓,段栩然胡乱应了。 直到走得再也看不见医院,他心头大石才勉强落下。 肢体跟着放松后,他发现自己一直抓在手里的,是小渊的手指。 “……”段栩然尴尬地松开手,下意识用指尖搓了搓对方手上被汗沾染的一点潮湿,咕哝道:“不、不好意思。” 小渊根本不在意。 只是看到少年脸色苍白惶恐,他忍不住低下头端详他,两道英挺的剑眉蹙起,墨黑色眼瞳中隐隐露出担忧和探究。 “我没事,走吧。”段栩然道。 被这出横生的枝节一搅合,先前那种“被人挖墙脚”的情绪淡了许多,段栩然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男人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 医院的活儿顺利结束,段栩然拿到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报酬。 他蹲在桌子前沉思片刻,把钱分出三分之二,郑重地交到小渊的手上。 “你出力多,这些都给你,”段栩然一瞬不瞬盯着男人的脸,仔细观察他表情,“你有钱的,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靠我们自己,”段栩然又强调。 小渊没有拒绝,乖巧地点头接过来。 然后把手里的钱一股脑全塞进了段栩然存钱的箱子里,走了。 莫名带着一种“视金钱如粪土”的风骨。 段栩然:“……” 第二天一早。 段栩然还在洗脸,一个高大的身影默默移过来,堵在厕所门口。 段栩然抬起头,看见小渊背着一个硕大的口袋,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这就走了?”他眨眨眼,一两颗小水滴从微卷的睫毛上掉下来,挂在脸颊上,像泪珠。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少年一无所觉,拿起毛巾认认真真把脸擦干,然后就听见男人闷声应道:“嗯。” 段栩然默了默,冷静道:“哦,那你去吧。” 男人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段栩然磨磨蹭蹭跟着到了门口,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声说:“要是他们欺负你,你就回来,别干了。” 就算钱给得再多,但阿尔法哪有什么好做的工作? 说不定小渊在外面吃了苦头,就会发现,还是和自己一起稳定地捡垃圾好。 段栩然站在门边看着男人离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像极了目送得力干将去对手公司做兼职的老板。 充满憋屈、忐忑,还有一丝淡淡的“我这里哪儿不比他好”的竞争心态。 “主人,今天小渊不在,还要出门干活吗?”小方滑到脚边。 “干的。”段栩然收回目光。 昨晚小渊大约感觉到了什么,难得多说两句,磕磕巴巴向他表达“我出去干活你在家歇着”。 这当然不可能。 小渊不过是暂住他家,两人顶多算是挣钱搭子。 段栩然再穷,对别人的钱也没有占有欲。 “以前他没来,我不也天天自己干活?”段栩然又说,“大不了今天少挣一点。” 小方:“也对,少挣一点也算一点。” 段栩然:“……” 总觉得这小机器人修好以后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 一连好几天,段栩然都是一个人去的垃圾场。 他被一股莫名的好胜心驱使着,急于想要证明自己“不会少挣一点”,沉迷干活无法自拔。 完全没有听到那些角落里的风言风语。 “……怎么回事?怎么就他自己了?” “相好跑了吧?也是,人家那么能,跟着他图什么?” “可他那相好脑子不灵光,之前不就被那小废物哄得团团转,不然也不会……”一个胖子啐了一口,“敢占咱的地盘。” “嗤,傻子和废物不可能长久,玩玩而已。” “吵个屁,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话的人阴着一张脸,赫然是三个月前被小渊一脚踹断肋骨的朱老三。 10、第 10 章 #第10章 傍晚天上下起小雨,垃圾场中的人渐渐散去。 段栩然清点货品,总算勉强对自己今天的战果感到满意,于是把东西装上板车准备回家。 他弯腰在包里找雨伞,突然听见有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 头一抬,朱老三那张蛇眉鼠眼的脸映入眼帘。 段栩然下意识倒退一步,手按在身前的布包上,警惕地看着朱老三和他身后的两个同伙。 朱老三看他动作,嘴一咧,龇着满口焦黄的牙夹枪带棒,“小段,怎么就你一个人?你那小男朋友呢?” “什么男朋友?”段栩然知道他问的是小渊,但不妨碍他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我没有男朋友。” 谁又在外面传谣言了? 他就算没有小渊长得那么硬朗,也不代表他就喜欢男生啊! 朱老三不信,一脸“我懂”的模样:“吵架了?还是分手了?啧啧,让你自己出来干活多危险啊,渣男。” 段栩然:“……” 他终于察觉到对方的恶意。 并不只是听信了八卦来嘲讽两句,时挑准了小渊不在的时机,来找茬的。 段栩然绷直背脊,努力装出松弛的样子,“没有啊,他有事要办,等会儿就来接我。” “什么事要办几天?前几天也没见来接你啊。”朱老三一眼看穿少年在虚张声势,把脸怼到他面前,阴阳怪气地拉长声音。 “真、真的,因为今天我没带伞,他会来给我送伞。” 段栩然在朱老三的注视下,眼睛都不敢眨,“你找他?要不你跟我一起在这儿等等?” 事实上小渊最近每天都忙到很晚,段栩然根本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回家,人更不可能到垃圾场来。 他只是赌一把,赌朱老三上次被小渊打破了胆,如果知道小渊要来,或许会放弃现在的打算——不管是什么打算。 万万没想到,一向欺软怕硬的朱老三居然一口答应:“行,那就等会儿。” 说完他伸手搭住段栩然的肩膀,“不过咱别站外面淋雨了,换个地方等吧。” “……” 见朱老三身后两人也围拢上来,隐隐形成包抄之势,段栩然的心脏狂跳。 要带他去哪里? 别说小渊不来,哪怕真要来,看这样子也不能善了。 他面上点头称好,趁着朱老三转身说话的瞬间,猝然发力,挣脱朱老三的手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可惜才起步不到半米,肩膀上斜挎的布包带子就猛地被人收紧,将他当胸狠狠一勒! 段栩然立刻失去平衡,向后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伴随着刺啦的撕裂声,身上的布包被扯出一个大洞,里面的东西全摔了出来。 在几块芯片和小小的晶石中,赫然是一把雨伞。 段栩然摔得天旋地转,捂着胸口想要爬起来,后脑勺的头发忽然被人一把薅住,被迫扬起脖颈。 “跑什么跑?不等人了吗?” 朱老三一手抓着他,一手捡起那把伞,狞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还是说,根本不会有人来啊?” 段栩然脸色煞白。 - 朱老三没有揍段栩然。 和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废物动手,他觉得有失身份。 但他那根断掉的肋骨确实是因为段栩然,这仇不能不报。 所以他把段栩然今天的所有成果都一锅端了,连电板车也没放过。 空着两只手,段栩然被带到一个废弃的垃圾压缩站前。 说是垃圾站,其实更像一个大号的垃圾箱,有一人半高,好几米宽。 以前这里装满无法二次回收的废旧金属,按下门外的开关,厢体内的巨大压力会运行起来,瞬间将金属压缩成液态,再由管道输送出去。 现在门半敞着,里面黑洞洞的,只剩一些零散的金属壳。 箱子看上去完好无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弃用。 朱老三用力推搡段栩然,要把他推进去。 少年的脸越发白得像一张纸,两只手死死地抠在门框上,骨节凸起,用力到上面浮出淡青色的血管。 看得朱老三心情愉悦。 “害怕了?”朱老三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嘲弄道,“不是说他快要来接你了吗?那你就在这儿等吧。你看这地方离出口这么近,他一来就看见了。” 段栩然咬紧牙关不吭声,被掰开了手,又试图冲破朱老三等人的包围圈跑出去。 但无论他跑向哪边,都会被人轻而易举堵回来。 他们像戏弄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不急着杀掉他,只是欣赏他在陷阱里挣扎求生,边看边哈哈大笑。 终于,朱老三笑够了,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扔到垃圾站深处,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然后他竟然掏出一把自制的锁,从外面把这个箱子锁了起来。 段栩然瞳孔一缩。 他再也无法忍耐,冲上前拼命拉门把手。 “……放我出去,求你了。” 少年清越的嗓音在发抖,“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家里取。” “你当然要给我钱,老子这根肋骨你不得赔?” 朱老三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不急,钱可以慢慢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今晚你就先好好在里面反省,长长记性吧!” 另外两人跟着嘶嘶笑起来。 “对了,听说这垃圾站还能用,万一哪个不长眼的碰了开关,你说他会不会跟垃圾一样,化成一滩水?哈哈哈哈!” “喂,要不你等会儿多喊救命试试,说不定你相好听到,就来救你了。” “切,没了男人就是个小废物!” 朱老三一行人恶意满满地恐吓完段栩然,扬长而去。 垃圾站里一丝光线也无,段栩然跌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 一开始,段栩然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有人说话,走动,中途还有个圆形的东西滚过来撞上了垃圾站的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接着又很快被人捡走。 他们都知道里面关了人,甚至知道里面关了谁。 但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靠近。 渐渐的,世界彻底归于沉寂。 雨点不断敲打头顶的箱体,那动静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耳朵里只有急促的心跳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上下牙齿因为发抖而撞在一起的声音。 头发和后背都被冷汗湿透。 恐惧犹如一头悄无声息的怪兽,缓慢而折磨地,一口一口吞噬着段栩然的理智。 他想起漆黑的矿洞。 想起爷爷离开后的孤独夜晚。 再往前,藏匿在他消失的记忆之下,似乎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蠢蠢欲动…… 段栩然紧紧抱住膝盖,浑浑噩噩地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时间在死寂中仿佛永远停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段栩然蓦地从昏沉的状态中惊醒。 他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听见深夜的垃圾场里有人在大声呼喊? “……an……” “……然!” 段栩然霍然睁大眼睛,直起身子。 不是幻觉。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小然!!” 段栩然有一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紧接着连滚带爬摸到门边,使劲拍打厢门。 “小渊!小渊我在这里!” 下一秒,脚步声毫不犹豫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稳稳停在门外。 男人先拍了拍门,确认道:“小然?!” “是我!是我!”段栩然几乎喜极而泣,“小渊,门被锁住了,你能打开吗?” 门把上发出轻微的响动,男人用力拉了两下锁头,很快说道:“你到旁边去,站远一点。” 段栩然连忙退开几步。 “好了吗?”小渊问。 段栩然迫不及待点头,随后意识到小渊看不见,朗声道:“好了。” 轰然一声巨响。 门被小渊一脚踹到墙上,朱老三挂上去的锁头断成好几截,四下迸飞。 远处刺眼的射灯终于照破这间牢笼。 墙角的少年笼罩在阴惨的灯光中,俊秀的脸庞泛着近乎透明的白,唯有眼尾红殷殷的,还挂着没有干透的泪痕。 他看上去呆呆的,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自由砸懵了,缓慢抬起手揉了下眼睛。 男人一言不发,长腿两步就跨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住。 “……”段栩然猝不及防,被勒得一口气断成好几截,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他甚至忘了刚才的害怕和委屈,只顾着吃力地把脸从小渊胸前挤出来。 “你干、干嘛?唔……要把我压扁了!” 在段栩然的挣扎下,小渊总算松了手,但还是扶着他的肩膀,直勾勾地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几遍。 熟悉的人近在咫尺,段栩然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 他喘了两口气,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小渊看他的神色难看得要命,很凶,那模样感觉比被关起来的自己还生气。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回去家里没人?可他也不是故意这么晚…… “啊,”段栩然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没回来,”小渊说。 “下雨,我来接你。” 结果差点把垃圾场翻了个底朝天,才在这种地方找到段栩然。 男人狭长的眼眸中暗影层涌。 段栩然一怔,“你的活干完了?” 男人摇头。 他没再说别的,确认过段栩然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伤口后,拉着他出了垃圾站。 外面雨势比之前大,小渊带来的伞勉强能容下两人。 他把大半边伞举到段栩然头顶,再伸出一只手臂拢着他,几乎把他像个娃娃一样夹在自己身侧。 炽热的体温霸道地将他完全笼罩,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皂香。 这远远超出了段栩然平时能接受的与其他人的亲密距离。 但他罕见地没有拒绝。 听着雨水打在伞上的滴答声,段栩然头一回觉得下雨和夜晚也没那么糟。 活都没干完就走了,瘦猴是不是留不住他? 还特意来接他,不像想跳槽的样子。 那以后他们是不是还可以一起捡垃圾? 段栩然正满心欢喜地想着,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谁?” 段栩然:“啊?什么?” 小渊低头看他:“谁关你的?” 11、第 11 章 #第11章 “谁关你?” 男人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少年的回答,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段栩然咬着嘴唇,努力转动脑子。 这是要替他报仇吗? 虽然他也很想再看一次朱老三被踹断骨头……但,还是别告诉小渊了。 上次朱老三一个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干不过小渊这个大力士很正常。可现在他们人多,要是小渊真的上门去理论,肯定会吃亏。 光有力气也不总能横行无阻。 要不就先忍一忍,反正小渊这段时间也不在家,等朱老三…… “……嗯?” 段栩然的下颌忽然被一只大手轻轻捏住,往上抬起。 他径直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瞳里。 眼睛的主人剑眉微蹙,认真端详段栩然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问:“是谁?” 段栩然愣了一下。 小渊平时一副憨憨的老实模样,突然用这么强势的姿势,让他一时间很不适应。 ……像看见自家智商不高的狗子竟然站起来用人话教训他。 “……” 段栩然顿时被自己这个比喻弄得有点不高兴,“啪”地一下打开小渊的手。 “你干嘛啊?” 男人挨了打也面不改色,只是垂眸看着他,目光里有种执拗,大有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的意味。 段栩然这会儿已经想好了,撒谎道:“天太黑了,我也没看清是谁,算了。”说完打了个呵欠,催促他:“快走吧,我好累。” 小渊听到段栩然这样说,终于不再继续追问,带着他加快脚步。 回到家,段栩然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窝进被子里,才算彻底缓过劲来。 这一晚上他的情绪起伏过分剧烈,消耗太大,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再一次醒来,是因为感觉有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在碰他的手,还伴随着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什么啊?”段栩然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过去。 是小渊。 大高个子蹲在床边,正在小心翼翼往他的掌根和小臂上涂消毒剂。 应该是之前摔倒的时候不注意被蹭破了一点皮,连段栩然自己都没发现。 “这种小伤明天就好了,不用这么浪费……” 他嘴里嘀嘀咕咕,想把手缩回来,但被小渊按得牢牢的,根本不能动。 手上传来的温度和触感让段栩然很不自在,开始东张西望,没话找话,“那个,你明天还要出门吗?” 小渊:“嗯。” 段栩然:“哦,还要几天才能干完啊?” 小渊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段栩然有点失望,小声叹了口气。 板车被抢走了,他只靠自己没办法把那么多废品搬回来。如果小渊一直不回来,他这段时间大概只能捡些小玩意儿。 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干巴巴地给小渊加油,“好吧,那你好好干,多挣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这个老板没本事,开不出更高的工资呢? 小渊似乎也意识到运输工具丢了这回事,涂好药后站起身闷声道:“明天别去。” “再说吧,你不要管,”段栩然含含糊糊地说,“睡了。” 小方熄了灯,小渊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垫子上躺下。 昨天床垫终于彻底干了,小渊和他分了床。 不用再和人挤在一起分享那点可怜的私人空间,段栩然本来是很高兴的。但今晚身边没了熟悉的温度,屋里的黑暗和安静好像重新变得陌生起来。 段栩然翻来覆去好半天,睡意始终不见踪影。 他没奈何,索性翻过身盯着躺在不远处地板上的人。看着那道影子的胸口在幽暗的光线中静静起伏,才勉强感到一丝心安。 - 第二天小方没有准时来叫段栩然起床,他难得睡了一个懒觉。 等起床的时候,小渊早就走了。 小方收拾完床铺,见段栩然往门口走,滚过来挡在他面前:“小主人受伤了,二主人让小方守着小主人,今天不出门。” 段栩然一顿,虎着脸把小机器人举起来平视。 “什么二主人,谁是你主人?你怎么还帮别人管起主人来了?小方,你这种行为叫胳膊肘往外拐。” 小方的屏幕卡壳了三秒。 “小方没有胳膊肘,”机械音停了一下,“而且之前不是小主人说,小渊相当于第二个主人吗?” 段栩然:“……” 他把机器人放下,叹气。 算了,等挣够了钱,还是带小方去升级一下信息处理系统吧。 “不用担心,我不出门,”段栩然走到门后,把门和窗都反锁了。 他今天确实没打算出去。 等朱老三他们发现自己居然从压缩站跑出来了,一定会暴跳如雷,他肯定不能主动往枪口上撞。 但是待在家里,也不代表朱老三就不会找上门来。 段栩然把沙发和铁箱子推过去堵在门后,锁了所有的窗户,关掉灯,装出家里没人的样子。 想了想,他又翻出存钱的盒子,只拿出两张星币揣进衣兜,然后到后门墙角下挖了个挺深的坑,再填土埋起来。 果然,他做完这些没多久,门外就传来朱老三几人的叫骂声。 大门被擂得震天动地,接着是窗户玻璃被硬物不断砸中,哗啦声不绝于耳。 段栩然抱着关了机的小方,躲在卫生间门后的夹缝里,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希望对方以为他不在家,闹够了就走掉。 但万一,万一他们还是闯进来发现了自己…… 段栩然攥紧兜里的钱,心想,那他就一口咬定,他被人抢了,只剩下这两张星币。 反正家里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他藏了起来。 大不了揍他一顿。 段栩然看了看手腕上扣得严丝合缝的钢绳,感到一点安慰。 这样起码不能再把他拖到昨晚那种地方关起来。 “——小畜生,给老子滚出来!你以为你躲得掉?!……看什么看?这臭小子欠老子钱知不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滚开!” 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 “三哥这边!从窗户进!” 段栩然听见朱老三的说话声骤然变大,不自觉一个激灵,手上钢绳的另一头和水管碰撞在一起,发出咣当脆响。 段栩然吓一跳,紧绷的神经差点没断掉。 要死,不会被发现了吧? 然而当他惊恐地竖起耳朵,却没有听见朱老三进门的脚步,反而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其间还夹杂着一叠声的惨叫。 段栩然仔细分辨,好像是朱老三慌张的声音,在喊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谁回来了? 外面很快就安静下来。 几分钟后。 段栩然瞪着面前的男人,两眼发直:“……你、你怎么回来了?” 小渊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生气。 像一把子弹刚刚出膛的枪,还冒着热腾腾的杀气。 段栩然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有种要挨揍的错觉,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 但男人只是蹲下来,把手指轻搭在钢绳上,沉声问:“痛不痛?” 段栩然怔怔的,“不……不痛。” 钢绳的一头扣住少年细白的手腕,另一头拴在水管上。水管矮,钢绳短,少年只能将就着蹲在一旁的地上。 好似一条委屈巴巴的小狗儿。 男人捏着那条钢绳,像捏住了杀父仇人的脖子。钢绳因为受到大力挤压,结构间互相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簌簌声。 段栩然猛地反应过来:“啊,这个……这是我自己拴的,免得他们把我抓走。” 他忙拍了拍小方,“小方,把钥匙拿出来。” 机器人应声启动,银盒子底部掉出一把钥匙。 段栩然还没来得及自己去捡,钥匙已经被小渊拿起来,快速插进钢绳搭扣的锁孔里。 锁芯转动,绳结当啷落地,被男人一脚踢开。 “看,解开了。” 段栩然重获自由,举起手高兴地向男人展示,“我聪明吧?这绳子本来是之前捡回来绑废品的,正好。” 男人看着少年的脸,没说话,脸色也一点不见好转。 段栩然觉得今天的小渊好像过分严肃,讪讪地收起东西,站起来转移话题:“呃,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腿有点麻,男人扶了他一把。 “他们都走了吗?”段栩然没有立刻出去,拉着小渊站在门口向外张望。 男人迟疑:“可能。” “可……”段栩然倒吸一口气,“可能?”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动。 小渊陪着他走到客厅,碎裂的窗玻璃散落在地面上,一片狼藉,但除此之外房间里看不出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段栩然走到窗户后面看出去,门前已空无一人,只有些零星的血迹。 他立刻转过身,拉着小渊翻来覆去地看。 “你刚才和他们打架了?受伤了吗?” 小渊摇头,“没受伤。” 段栩然有点呆。 真的没受伤。 怎么做到的? 段栩然一直以为上次小渊重创朱老三,是因为对方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凭蛮力还可以解决。 可这次朱老三还带了两个人,都是经常寻衅滋事的老手,小渊为什么能这么快赶走他们? 他狐疑地打量小渊,眉头蹙起来。 “那你……给他们钱了?” 12、第 12 章 #第12章 问完这句话,段栩然自己先意识到不太可能。 那些人的惨叫听起来就不像拿了钱的欢快。 “你把他们都打跑了?”段栩然还是不敢相信,“几个人?” “忘了,”小渊说。 段栩然:“……” 他像重新认识小渊一样,打量着他喃喃自语:“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段栩然没怎么揣测过小渊的过往。 这里可是阿尔法,帝星出了名的流亡之地,谁还能没点过去了? 身形精悍肌肉紧实的小渊,在段栩然心中也只是被粗暴地归类为,干体力活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活,段栩然从没细想。 能干就行。 没想到现在看来,小渊不是空有蛮力,竟然还会点拳脚。 不止能干,还能打。 段栩然看男人,越看越满意,眼睛里期待的光都快溢出来了:“那你可以教我吗?教我打人。” 这样以后再遇到欺负他的人,起码不用坐以待毙了。 男人沉默几秒,低头看手,“我也不知道,它……自己动的。” 段栩然:“……” 敢情记忆没了,肌肉记忆还在。 小方转着轮子过来收拾地上的残局,小渊站在原地,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 好像在为自己没能回应少年的要求而懊恼。 “算了,我力气小,学了也不一定有用,”段栩然安慰男人,“你回来就已经帮了大忙……” 他忽然醒转:“对哦,你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今天的活干完了?” 小渊摇头,“没。” 段栩然悄悄抿了抿嘴唇,把那一丁点不起眼的失望咽下去:“哦,那你先回去忙吧,家里我和小方收拾就好。” 他刚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连腿肚子里都是酸软的,内心深处其实十分抗拒一个人待着。 但小渊有正事要做,他总不能妨碍人家赚钱。 再说,段栩然也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向旁人坦承软弱并且求助的经验。 “不回去了。” 小渊说:“以后都不去了。” 段栩然蓦地抬头:“真的吗?!” 不过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里不合时宜的惊喜,连忙有点羞愧地强压下嘴角。 段栩然整理好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去了?是他们解雇……不要你了吗?” 小渊:“不是。” 段栩然:“难不成他们欺负你了?” 小渊也摇头:“没有。” 段栩然不明白了,“那是为什么?你不是想去挣钱的吗?” 男人沉沉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没有说话。 段栩然最终没能在这只闷嘴葫芦身上问出答案,但他至少弄清楚了一件事:小渊今天已经在瘦猴那里拿到了这些天来的所有报酬,一分不少。 这样就行了。 段栩然彻底放下心来,还一并解除了自己被人“挖墙脚”的担忧。 他头一回感受到胸腔里轻飘飘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于是忍不住干了全天下所有老板都会干的事—— 画饼。 “以后咱们好好干,做大做强。只要存的钱够多,我们自己也可以去做倒卖生意,不用靠别人。” 段栩然站在后门埋钱盒子的地方,一边为小渊指点位置,一边为留下他重要的事业伙伴发表演讲。 知道小渊能打架以后,段栩然对捡垃圾事业信心倍增。 他甚至开始觉得,就连以前没有探寻过的垃圾场深处和其他更好的场地,他们也能开拓一下子了。 男人脱了外套,手臂上的肌肉绷出漂亮流畅的线条,充满爆发力。握在他手里的铲子节奏稳定,角度精准得像机器人,每一下都轻松带出大量泥土。 很快,一个钱盒子出现在土坑里。 段栩然的“饼”也刚好画到最后一笔:“等赚够了钱,我们就离开这里。”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过另一种生活。 小渊取出钱盒子,拍干净上面的土,递给段栩然,郑重地点头:“嗯。” 段栩然得到唯一伙伴的认同和信任,高高兴兴捧着盒子回去了。 他蹲在沙发边清点星币的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到他身边坐下,掏出一叠东西。 “给你,”小渊从那叠厚度喜人的星币中抽出一半,推到段栩然面前。 这是他这几天赚来的工钱。 段栩然有点惊讶。 不是惊讶小渊会把钱给他——毕竟现在他们所有钱都是段栩然管着的——而是惊讶于他居然没有全部上交。 这是学会要存个人小金库了? 段栩然在记账本上记下这笔钱,后面的括弧里写了个“y”,然后好奇地问小渊:“要不我另外再给你个盒子,你自己找地方放起来?” 他指了指剩下的星币。 孰料小渊还是摇头。 “买衣服,”他说。 “给你,买衣服。” 段栩然呆住了,直到男人拉起他要往外走,他才出声阻止:“等、等等,等等!买什么啊……我不买衣服!” 男人皱起眉头看他,“买。” 段栩然:“为什么突然要给我买衣服?我又用不着,我有衣服穿。” 小渊不吭声了,但仍然坚持着不肯松手。 段栩然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先前带小渊去买衣服的时候,老板是曾经阴阳怪气地说过一些话。 “你怎么还记得……”他摸摸鼻尖,忍不住笑了一下。 好奇妙的感觉。 好像找回了以前爷爷带他买新衣服时的心情,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段栩然心里被一股暖意塞得满满当当,不自觉放软了声音说:“谢谢。” “我还有衣服穿,这次就先不买了。等明年,新的一年我们再去买新衣服。” 小渊的表情还是有点不情愿,但他一向都是很听话的,于是把剩下一半星币也放进了段栩然的钱盒子里。 等小方清理完地板上所有碎玻璃渣,屋里重新恢复了整洁。 唯有失去玻璃的窗户依旧大敞着,凉风一阵一阵从破口灌进来,吹在两人脸上。 最近属于夏季的热浪在显著消退,再过一两天就要进入大降温,不能放任它就这样坏着。 “去垃圾场吧,”段栩然提议,“先看看能不能捡到合适的窗户。” 就算捡不到,也可以收点别的废品,卖掉以后弥补一点买玻璃的损失。 虽然今天已经过了大半,但小渊回来了,多少挣点没问题。 段栩然没想到,小渊竟然第一次拒绝了他。 “你在家,我去。”男人斩钉截铁。 段栩然:“可是……” “你受伤了,要休息。” 段栩然:“……” 要不是小渊提起,他根本都快忘了那些已经结痂的擦伤。 他费尽口舌想要争论,男人却一改平日指哪打哪绝无二话的风格,说也什么也不松口。 固执,严厉,像换了个人。 怪新奇的,还有点不习惯。 从来没有被人管过的段栩然稀里糊涂地妥协了。 - 说是休息,但待在家里的段栩然浑身不自在,并没有放松的感觉。 从来到阿尔法起,他就一直跟着爷爷疲于生计。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午对他来说实在陌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消磨。 他在房间里来回转悠,试图找些可以干的家务活。 偏偏家里整洁得很——爷爷走后一直没收拾过的杂物橱早已不知不觉变得干干净净,连以前他碰不到的高处都在小方指导下被小渊归置过。 愣是找不出一点要操心的地方。 还有就是…… 房间里太安静了。 他有点不适应。 小方在充电,段栩然对着洗手台上两只并列排立的漱口杯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决定去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很轻的吱呀声传来。 有人打开了大门。 段栩然从浅眠中惊醒,一骨碌翻身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蹑手蹑脚往外走。 走到一半听见小方的机械音语调平平地问:“二主人,这是什么东西?” 他松了口气,一边揉眼睛一边打了个呵欠:“小渊,怎么这么早就回……” 段栩然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手停在脸侧,呆呆地看向门口的人。 小渊手里拖着他昨晚被人抢走的板车,废品,还有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个不停。 那人身上绑了一根麻绳,应该是就这样被小渊一路拖过来的,衣服又脏又破。 脸则被揍得实在凄惨,看不出原来长什么样,只能勉强从声音听出,似乎是朱老三。 段栩然的嘴唇开开合合几次,半晌才吐出一句:“他……卖不了钱的,你知道吧?” 朱老三:“……” 他从喉咙里挤出悲愤的抽噎,但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男人没觉得自己提了个人回家有什么问题。 他的注意力全在段栩然身上。 少年眸子里还有将醒未醒的睡意,乌瞳澄莹。身上的旧衣裳耷拉着领口,露出小半个肩膀,细瓷一样皎白。就连踩在地板上的十个脚趾头,也圆润得可爱。 像迷迷瞪瞪的小羊羔。 又像一捧蓬松、柔软的初雪。 “小渊?”段栩然困惑地唤了一声。 发什么呆,眼睛都直愣愣的。 男人回神,沉下脸,大步朝少年走过去。 13、第 13 章 #第13章 “道歉。” 身前的小渊一字一句对段栩然说,“让他给你道歉。”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朱老三,低沉的嗓音里像掺了冰碴子,“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错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改邪归正——” 朱老三爬不起来,只能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号啕,哭得真心诚意。 他万万没想到,这狗比男人上午撵走他们还不算完,竟然专门摸到他的老窝去了! 才养好的肋骨又断了,还额外多搭上几根其他地方的骨头……他现在只恨不得离段栩然和这条疯狗越远越好! 段栩然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了戳男人宽阔的背。 “……小渊,你让一让啊,我都看不见他了。” 他对朱老三的脸没有兴趣,只是有那么一丁、丁点,想看看对方倒霉催的样子,偷偷高兴一下。 可小渊长得又高又大,往自己面前一站,视线挡得那叫一个严实。 段栩然好几次试图左右挪动一下,这小渊就像后背生了眼睛似的,每次都恰好跟着他一起挪。 想到这里,他有点不高兴地撇了下嘴角。 长得大了不起吗! 段栩然见男人还是不动,刚想上手把他推开,小渊居然顺手抓住他,把他往自己身后拨弄了一下。 “不看,”小渊说,“不怕。” 段栩然:“……” 不是,他没说怕啊。 小渊的手也大,一只手掌就能轻松扣他两根手腕。虽然现在握着他根本没怎么用劲,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挣脱不出来。 最后只得伸长脖子,探出半个脑袋,遥遥看了一眼不停道歉的朱老三。 “我不原谅你,”段栩然小声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不来不来……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朱老三涕泗横流,想就此分道扬镳的心比段栩然还炽热,口齿不清道:“小段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你行行好,就让你男朋友放过我吧!” “你……你还在造谣我!” 段栩然瞳孔地震,气得攥紧拳头,“没有男朋友!” 朱老三一愣,颤巍巍望向男人:“他不是你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为什么要凶残地追杀他?不是男朋友为什么揍他的时候情绪这么饱满?不是男朋友……为什么拿回了东西还要特地把他拖过来,就为了说那句该死的对不起??? “当然不是!”段栩然声音都大了几分,“我又不喜欢男的!” 朱老三看他激动,生怕他又叫男人揍自己,连声道:“好好好不是男朋友你喜欢女的……” 小渊忽然动了。 他大步流星走到朱老三面前,一把拽起他的后领粗暴地往外拖。 “说完了,你该走了。” 在一阵鬼哭狼嚎中,朱老三像垃圾一样被扔出门外。 门关上了,段栩然还在愤愤不平:“太坏了,打不过就污蔑人……” 他抬眼去看男人,发现对方眉眼沉郁,似乎有些怏怏不乐,遂安慰道:“小渊,你别听他瞎说,我对你绝对没有那种心思,我们是清白的。” 小渊黑着脸:“……嗯。” 段栩然放下心来,转头开始清点小渊带回来的东西。 真好,不仅没少,比他自己捡的还多了很多。 少年弯起眼睛,转头对男人绽开一个满足的笑容,“小渊,谢谢。” 男人身形一滞,头顶郁气一扫而空。 “嗯。” - 阿尔法区从盛夏垂直入冬,只用了三天时间。 一场大雪过后,回收场里堆着的金属垃圾上结了一层薄冰壳,摸一下都冷得扎手。 如果只是把它们捡起来,还算可以忍受。 可惜大部分废品至少需要拆开一层外壳才能确认是否有回收的价值。 所以拾荒者们的手一到冬天大都粗糙肿胀,布满紫红色的冻疮,甚至会溃烂化脓。 那种不妨碍手指灵敏度又有保暖功效的高级工作手套,他们是买不起的。 段栩然也买不起。 每到冬天他的手也和其他人一样,冻得红一块紫一块,骨节肿胀难看。 幸好还没烂过,起码开了春都能恢复。 段栩然咬着牙拆完一台料理机,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手指头的存在,只剩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烧痛。 他连忙把手先缩回袖子里,小口小口往手上呵着热气。 “手套。” 小渊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不等段栩然有反应,一只大手径直伸进他身侧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一双厚实的棉手套,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往上罩。 “我不戴这个……” 段栩然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没奈何地举起变成两颗臃肿棉花球的手,嘴里呼出白气:“戴上就没法干活了。” “我干。” 小渊把刚拖回来的大家伙捆到板车上,甩了甩手上的冰水站好,“你说。” “但你也会冷啊……” 话没说完,段栩然看见运动后的男人头顶冒出一缕白烟。 像只刚烧开的热水壶。 “开水壶”说:“不冷。” 段栩然:“……” 他莫名想起那些被体温烘醒的早晨。 还有刚才拉过自己的那双手,也很暖和。 羡慕得要命。 他怀着酸溜溜的心情答应了:“那好吧。” 段栩然坐在板车上,戴着手套揣着手,捂得严严实实。 为了防止他屁股挨冻,小渊甚至还用车上的防雨布给他做了块屁垫。 他就像在购物,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小渊就会过去把他看上的东西捡回来,三下五除二卸掉,放好,然后再拉着他去下一个地方。 连地都不用下。 段栩然不再嫉妒小渊,快乐得只想哼歌。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喜欢上冬天了。 直到小渊把车停在另一辆拾荒者的板车附近。 车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孩儿裹得像颗团子,屁股下也垫了块毛毯。 她妈妈正在给她戴手套,边戴边训:“不许再脱掉,不听话要打屁股了!” 小女孩和段栩然四目相对,指着他张开嘴巴咯咯大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上牙膛。 那模样似乎在说—— “你也被你妈妈制裁了吗?” 段栩然:“……” 他目送小女孩被妈妈拉走,偷偷瞥了一眼在旁边勤奋劳动的小渊,耳朵开始后知后觉发烫。 想把手套摘下来,又舍不得那点温暖。 就在磨磨蹭蹭的时候,段栩然的余光忽然扫到街角处一个奇怪的人影。 那人探出半个身子,面朝他们的方向一动不动。 似乎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段栩然跳下车,往那边走了两步。 就在他伸长脖子努力想看得更清楚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渊站在他身后,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头顶浮出一个问号。 “怎么了?” 段栩然抬手,“刚才那边有个人……” 一转头,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算了,没什么。” 也不一定就是在看他们,很有可能只是错觉。 小渊没再多问,把东西放好,拍拍板车上的防雨布专座,示意段栩然上车。 段栩然:“……那个,要不,我还是自己走吧……” “为什么?”小渊眼神疑惑,他指了指化雪后泥泞的路,“脏,冷。” 段栩然:“……” 他当然知道。 段栩然心里天人交战,又环顾四周,再三确定不会有第二个小孩窜出来做他的对照组,最终还是屈服在享乐之下。 “我没有不干活,”他坐上板车,嘀嘀咕咕,“我只是坐着干活,老板是这样的。” 小渊根本没听清,但照常点点头,拉上他出发了。 - 段栩然本以为那天的人影只是个意外。 但在后来的几天里,他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 他总是在无意中撞见不远处的奇怪身影,也时常感觉到后背有如实质的目光。 有人在尾随他们,偷看他们。 这人的跟踪技术似乎忽高忽低,总是被他发现,却又总是在小渊要找过去的时候消失得飞快。 段栩然开始心绪不宁,疑神疑鬼。 跟踪的人到底是谁? 是同一个人,还是一群不同的人? 总跟着他们干什么?是想找茬吗?那为什么还不动手?他在等什么? …… “小心。” 男人眼疾手快,扶住险些被小方绊倒的少年。 另一只手一伸,把机器人拎回充电座上进入休眠,然后担忧地注视着段栩然。 “怎么了?” “什么?”段栩然收回没有焦点的视线,定了定神,“没什么,我刚才在想事情。” 小渊没动,拧着眉头正要说话,门忽然响了。 笃笃笃。 轻飘飘的三下。 段栩然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一脸茫然:“这个时候,谁会来……” 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陡然变得剧烈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段栩然汗毛倒竖,下意识抓住小渊的手。 14、第 14 章 #第14章 察觉到段栩然紧绷的情绪,小渊也紧紧回握着他。 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手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让他勉强镇定下来。 “不怕,”小渊说。 他没有放开段栩然,就这么牵着他走过去,一把拉开大门。 门口并没有段栩然想象中的怪物或者杀手。 只有一名衣衫破旧、佝偻矮小的老妇人。 那妇人的手悬在半空中,被突然打开的门挤得退了两步。 小渊冷声问:“做什么?” 老妇人缩回手,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地说:“好心人,我的儿子失踪了,我找了他好久,你……你见过他吗?” 段栩然闻言,从小渊身后探出半个好奇脑袋。 一张苍老的脸庞映入眼帘。 从这张脸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对方曾立体标致的骨相,但如今其上沟壑纵横,疲态丛生,仿佛被世间最残酷的风霜狠狠摧残过。 只余一片狼藉。 迟暮的美人有一双憔悴凄惶的眼睛,充满哀求地看着小渊:“他个子很高,长得像你一样俊,不爱说话……”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走丢的?有照片吗?”段栩然问。 他走到小渊身旁,已经完全把刚才的紧张抛到脑后。 虽然他在阿尔法从没见过什么又高又俊的男人,但万一以后遇到呢?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然而老妇人像是没听到段栩然的问题,并不答话,只一心一意看着小渊。 “不知道,”男人直截了当,“你敲门太大声了。” 段栩然:“……” 他偷偷拽了下小渊的袖子。 男人看他一眼,复读道:“名字?照片?” 老妇人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块老旧的光屏,用力将屏幕举到小渊面前:“这就是我的孩子,他叫卓伊。” 屏幕老化得厉害,照片已经模糊了,勉强能看出那是一张俊秀的脸,有着优越的轮廓。 段栩然凑上前仔细看了看,诧异道:“您儿子今年多大?” 照片里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还穿着学校的制服,顶多不过十四五岁,和老妇人看起来并不像母子关系。 “今年……今年他该二十七岁了……”老妇人嗓音嘶哑,爱怜地摩挲着屏幕,“我找了他足足十三年……” 她抬起头。 “卓伊啊,你真的不记得妈妈了吗?” 段栩然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她在……说什么? 老妇人淌下浑浊的泪,手里的光屏几乎要怼到小渊的鼻子上:“你看看,你看啊!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的照片,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妈妈带你去游乐园,这是我们在家里一起过生日……” “卓伊啊,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妈带你回家!” 老妇人丢下光屏,整个人扑到小渊身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段栩然怔怔地看着他们,加速奔涌的血液不断撞击耳鼓膜,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他手指冰凉,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声带。 “小渊,你要跟她回家了吗?” 小渊张了张嘴—— 扑通。 老妇人激动过度,直接晕过去了。 - 小渊听段栩然的话,把老妇人搬进房间,放在沙发上。 不过除此之外,他再没什么别的表示,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就像刚被人认作儿子的不是他。 反倒是段栩然,和小方一起蹲在沙发旁,忧心忡忡打量老妇人。 女人很瘦,是那种生命力被彻底榨尽的干枯。 在失去儿子的十几年里,她被连年的寻找和思念消磨成一具空壳,想必只靠着这唯一的执念勉强运转。 这几天跟踪他们的,是她吗? 她是不是远远地看了很久,才决定上门来认亲? “这也要扔掉吗?”小方看了一会儿,不假思索地开口。 段栩然吓一跳,赶紧去捂小方的屏幕,“不要乱说,去,倒点热水,再把营养膏拿来。” 小方转着履带走了,小渊走过来,在小方的位置上挨着段栩然蹲下。 他眉头紧锁,目光却没有落在老妇人身上,只一个劲盯着少年。 段栩然躲开他的视线,埋着头小声问:“小渊,她说她是你的妈妈,你记得她吗?” 男人声音平静:“不记得。” “哦,那可能是因为……你还没有想起来。”段栩然抠着手心说了句废话。 少年脑袋上的头发也一起耷拉着,头顶好像飘着一朵下雨的乌云,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湿漉漉的低落里。 男人的两道剑眉皱得更紧了。 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有妈妈,而他没有? “我不认识她。”男人想了想说,“我没有妈妈。” 段栩然没在意他的话。 小渊的脑袋本来就有点笨笨的,受伤后没了记忆,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不过。 他拿起沙发上的光屏,把那些据说是小渊小时候的照片看了又看,还是无法确认,照片里到底是不是自己身边的人。 光屏的显示像素不高,看不清面部细节。 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儿子也长大了,老太太有没有可能……是认错人了? “卓伊……卓伊……”老妇人呻/吟着睁开眼睛。 段栩然连忙停止胡思乱想,把她扶起来。 小方给她端来热水,喝完之后她清醒了些,想要去拉“儿子”的手,被小渊躲开了。 “我不认识你,我没有妈妈。”他义正言辞地重复道。 老妇人一呆,伤心欲绝地落下泪来。 “卓伊,你是不是还在怨妈妈?妈妈不是故意弄丢你的……妈妈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谁知道你就不在医疗舱里了……” 段栩然听女人絮絮叨叨说过去的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似乎是卓伊从小到大一直身体不好,家里人带着他四处求医,一次在医疗舱里治疗后意外走失了。 他转头看小渊。 不对啊,小渊强壮得像头牛,之前受那么严重的伤也能迅速恢复。 难不成待在阿尔法这种地方,还能养身体吗? 趁着老妇人说累了歇气的当口,段栩然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说卓伊小时候做过手术?有留下伤疤吗?” “有!有!”她激动地比划,“就在后背这里,有一条十厘米的刀口!当时可把妈心疼坏了……儿子你应该清楚的吧?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你妈妈!” 见段栩然也眼巴巴地望着他,小渊抬起手,干脆地把上衣一脱。 段栩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宽肩窄腰,后背覆盖着一层薄而紧实的肌肉,呈流畅的倒三角形。 不过叫他吃惊的不是这副身体,而是上面数量众多的陈旧伤痕。 那些伤痕形状不一,颜色也不尽相同,看上去是不同东西造成的。 段栩然从来不知道,小渊曾经受过这么多伤。 原来刚捡回来那会儿还不是他伤得最重的时候? 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段栩然张口结舌半天,终于想起正事,看向同样呆住的女人,问:“那……到底哪一条是那次手术留下的刀口啊?” 老妇人神情恍惚,抓着小渊的后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嘴里喃喃自语。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没有?我记得就在脊柱旁边,就在这里!你的伤疤这么多……怎么偏偏没有那条?!” “一定是你后来用什么办法把它祛除了,对不对?一定是这样!”她歇斯底里大叫起来。 ……可是其他的伤疤都还在啊。 段栩然于心不忍,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 自称是卓伊妈妈的女人离开了。 眼前的男人虽然很像她心目中长大后的儿子,但人最终还是无法欺骗自己。 更不用说,小渊压根没有认她的打算。 段栩然站在门口,看着她踉跄远去的背影发呆。 他送了她不少营养膏,还给了她一些钱,也算是尽了绵薄之力。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堵得慌? 身后一个热源缓缓靠近。 段栩然回头,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在瞳孔里放大。 “我没有妈妈,你别难过。” 段栩然:“……” 这笨蛋到底在解读什么东西。 段栩然转身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招手叫小渊。 男人乖乖跟过来坐在身边,因为人太大只,在沙发上显得有点束手束脚。 “小渊,明天我们去捡到你的垃圾场看看吧,看看能不能帮你想起什么。”段栩然说。 男人疑惑:“为什么?” 段栩然:“这还需要为什么?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吗?” 男人沉思片刻,眉心中间挤出一道浅浅的褶子,“你希望我走?” 段栩然:“怎么可能!我……我其实……” 我其实不想你走。 甚至偷偷地希望,你要是再晚一点恢复记忆,或者不恢复……就好了。 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们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一起奋斗。 段栩然咽下这些不堪的小心思,说:“如果你有家人,他们一定也在盼着你回家。你不回去,他们会难过。” 就像卓伊的妈妈。 “那你呢?”小渊问。 “我?” 段栩然摇摇头,平静地说:“爷爷走了,我再没有别的家人了。” 就算有,大概也像卓伊和他妈妈一样,失散太久,难以再重逢。 否则流落到阿尔法区这么几年,为什么从没有人来找过他呢? 他早就接受了自己是个孤儿的事实。 “小渊,你出事不过才几个月,现在还来得及。”段栩然说。 小渊沉默良久,终于迟疑地开口:“其实,我……最近好像想起了一点。” “真的?你想起什么了?”段栩然紧张地问。 “我好像,在找什么人。” 15、第 15 章(有修改) #第15章 “小渊快来,这里!”段栩然冲男人招了招手。 他手上戴着新买的作业手套,最便宜那种,灵活性和保暖性都比较一般,但已经算是拾荒界的轻奢了。 起码可以让小渊答应他跟自己一起干活,而不是干坐在车上当个吉祥物。 他看上金属废墟里一截完整的机械臂,正使出吃奶的劲抓着它往外拽。 “我来。” 小渊从身后长臂一探,不费吹灰之力拖出机械臂,顺手把拧开的保温杯递给他,“水。” “谢谢。”段栩然累得直喘气,接过水杯咕隆隆先灌下去一半。 他白皙的脸蛋冻得发红,眼珠子却亮闪闪的,看上去开心得很。 “这边值钱的东西果真比我们那儿多,以后我们可以多来!” 他说完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纠正道,“当然,还是要以你找记忆为先。” 男人罩着兜帽,衣领拉到下颌处,脸上也戴了黑色口罩,捂得比段栩然还严实,只有一双幽邃墨黑的眼瞳露在外面,认真专注地望着少年。 穿成这样,是因为段栩然担心他当初受伤可能是被人袭击,坚持认为这样可以防止那些有歹意的人认出他。 这里是城东郊的九渊-viii,段栩然捡到小渊的垃圾场。 他们已经连续好几天来这里,试图帮小渊寻找失忆前的蛛丝马迹。 “嗯,来。”小渊答应道,伸手把段栩然散开的围巾重新拢好。 “我不冷,你自己把脸藏好。”段栩然不在意,“对了,今天想起什么了吗?” 小渊摇头,上前接住从垃圾堆跳下来的少年:“没有。” 段栩然“哦”了一声,站稳在衣服上搓了搓手,状若随意地问:“那,也没有想起来你要找的人是谁吗?仇人?还是朋友?” “不记得了,”小渊还是摇头。 “好吧,不着急,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段栩然的语调又松快起来。 “走,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九渊-viii废品回收场隶属九渊集团旗下,毗邻新城,比段栩然常年活动的那个垃圾场规模大得多。 新城是阿尔法最富庶的片区,这里也因此有着种类更多、价值更高的废品。 实话实说,虽然主要是为了替小渊找记忆,这两天他们也顺带着挣了不少钱。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要是没有小渊的陪同,段栩然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 上次的匆匆一瞥,足以让他脑中的危险警报响彻云霄。 阿尔法是被帝星遗弃的混乱之地,这里多的是强盗、骗子、盗贼……法度形同虚设,唯有实力为王。 越是富裕的地方,越是意味着危险。 不过最近几天,段栩然又觉得这家垃圾场远没有之前想象的阴森可怕,就连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消失了许多。 段栩然觉得这是因为两人同行,能够壮胆气。 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作这副打扮的小渊,本身就很有大恶人的气质。 段栩然领着小渊边走边捡,一边认真考虑着以后要不要把捡垃圾的版图发展到城东郊来。 不知不觉中,不熟悉路的两人走到了这片垃圾场的深处。 “等等。” 走了一段时间后,段栩然觉得那些废品越看越不对。 他叫了声前方的小渊,然后随手在身边捡了好几样东西,一一仔细察看。 果然。 “我们好像走到待销毁区来了,”他远远跟小渊喊话,“这些全都被人拆过,里面什么值钱的都没有了。” 和他们的废品场一样,无法再次回收的金属会被集中送到压缩站销毁。 段栩然遗憾地站起来拍拍手,“应该是走错方向了,先出去吧。” 他转身准备往外走时,忽然瞥见自己脚边的金属堆下面,有一样东西似乎有着与金属截然不同的质感。 像是人的皮肤。 那是什么?是传说中的高级仿生机器人吗? 他跟着爷爷捡了这么几年垃圾,还从来没见过呢。 段栩然升起一点好奇心,弯腰搬开那些压在上面的重物。 下方的事物一点点显露原型。 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具仰面朝天的尸体。 这具尸体白得发灰,身上散布着一些青紫色的尸斑,两只手僵直地耷在身侧。 他从胸腔到腹腔的部分被整整齐齐切开了,像是有人给他装了个拉链。 腔体里面空空荡荡,仿佛有一些东西被掏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暗红色的人皮套。 尸体双目圆睁,瞳孔散大,空洞洞地与段栩然对视。 段栩然呆呆地张了下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好像被那双眼睛魇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唯有一股透顶的阴冷感从心脏蹿向四肢,连呼吸和血流都被冻结起来。 直到小渊在耳边焦急地喊了他好几声,段栩然才猛地回神,如同刚被人从冰水里打捞起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 “别怕,就是个死人,”小渊把他抱离尸体身边,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背脊,帮他顺气,“别怕。” 段栩然嘴唇哆嗦得厉害,脸色比那死人好不到哪儿去。 半晌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我……我认识他。” 是那个孩子。 是那天他们在医院走错了路,遇到的小病号。 -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夹雪,男人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段栩然头顶,让他坐在板车上,拉着他一路跑回去的。 可段栩然还是觉得冷,一直不停发抖,牙齿撞得咯咯响。 到家以后,小渊把他擦干塞到床上,又搬来了家里所有的被子和衣服,结结实实把他埋起来。 小方过来,扫描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机械音冷静地解释:“39.8度,小主人这是发烧了,需要降温。” 小渊把它凌空抓起:“怎么降?” 段栩然缩在被窝里,什么都不知道,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那双死气沉沉的瞳仁,布满刀口、针眼的两条手臂,空荡诡异的胸腔腹腔,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 少年双手抱膝,牙关用力,把自己团成一个颤抖的球,努力想要护住自己身前所有的要害。 在小方的指导下,小渊带着温水拧过的毛巾过来,想要给他擦拭降温。 但少年整个人埋进被子里,连脸都看不见,才要扒开一点,就会引来他一阵觳觫,伴随着“好冷”的含混嘟囔,听着委屈极了。 小渊当即不敢再揭被子,只能把手从侧面伸进去,摸摸索索把段栩然其中一只手拉出来。 少年的手腕很细,腕骨轻微凸起,皮肤瓷白,像某种矜贵完美的艺术品。 唯一令人觉得突兀的地方,就是那条横贯的骇人的伤疤。 看起来很深,很痛。 男人小心翼翼给段栩然擦着手心,左手拇指的指腹顶在伤疤上,下意识地来回轻轻摩挲。 他垂着眼眸,面色沉郁,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小方蹲在男人旁边观察了半天,说:“温度太高了,再这样烧下去小主人会不会也变成傻子?” 小渊忽视了小方话里的“也”,把少年的手放回被子里,问:“那怎么办?” 他眉宇间拢着焦躁,比平时多了一丝戾气,看上去有点吓人。 “得吃药,”小机器人无知无觉,闪烁着屏幕扔出一个地址,“上次捡你回来的时候,小主人给你买了药,涂完你就好了。” 小渊起身去翻钱盒子,把里面所有星币都取出来揣进口袋。 小方:“用不了这么多钱,我们要节约一点,否则小主人醒来发现会生气的。” 小渊跟没听见似的,对小方说:“你守着他,我去买药。” 他推开门刚要走,蓦地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的呓语。 “不……不要……” 小渊回头,大步走到床边蹲下:“小然?” 他把耳朵贴上去,听见少年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放我出去……救我……” 小渊的下颌线紧紧地绷起来,隔着被子抱住段栩然,一下一下拍着他,笨拙无措地重复:“不怕,我在,我救你。” 他像刚才一样,捉住少年一只手,把他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 温度和重量带来的双重安全感终于安抚住了段栩然,他渐渐不再抽噎,趋于平静。 良久,小方的机械音响起:“二主人,现在还要去吗?” “不去了。”小渊冷声道,“小方,把毛巾拧得冷一点。” 这一整晚,段栩然都在忽梦忽醒中煎熬着,反复折腾。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算真正睡沉稳了些。 察觉到他睡熟了,在床边守了一夜的小渊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出门买药。 他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人,本想速去速回,到了药店的柜台前却犯了难。 这些玩意儿林林总总,价格不一,哪一种才能治好少年? “哪种……最好?”他问药店的人。 店员一听,立刻知道这人对此一窍不通,想来从没消费过这种东西,心中一百个瞧不起,却碍于对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不敢表现出来。 “客人,这个药最好了!包治百病的,”店员也不问他是什么病,从药柜最高处翻出一盒落满灰的保健药,谄笑着递给男人,“就是价格嘛,要贵一点……” “多少?” 男人掏出兜里的一叠星币。 店员眼珠子一转,盯着他手里的钱估算:“唔,我给您打个折吧,就算四千星币好了!” 给这冤种留个一两张,算他日行一善。 男人不疑有它,数了钱递出去。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拦住他。 “怎么是你?” 红发女人看着他蹙眉,“小段怎么了?” - 小渊带着退烧药急匆匆赶回家。 他以为自己速度够快,段栩然应当还没有醒。 谁知道刚一推开门,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撞得他倒退两步。 少年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16、第 16 章(有修改) #第16章 少年温热的躯体紧贴在身前,男人头一回觉得不知所措,在原地干站着“我”了半天,最后一句完整的辩解也没说出口。 两条手臂倒是老老实实扶着段栩然的后腰,怕他站不稳。 一个稚气的声音突然在男人背后响起。 “妈妈,这两个哥哥怎么粘一起了?” 段栩然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把小渊推开。 这才看到小渊身后的红发女人,还有她手中牵着的小男孩。 段栩然:“……” “艾……艾拉姐,你怎么……来了。” 他一张脸当即臊得发红,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的举止很容易招人误会。 艾拉一手捂住小孩的嘴,似笑非笑,“遇到你家傻小子去买药,差点被人诓。听他说你病得厉害,顺道过来看看。” 小男孩站在艾拉身旁,瞪圆了眼在段栩然和小渊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好像还在好奇刚才这两个人是怎么粘一起的。 段栩然不敢和小孩子那双满是求知欲的眼睛对视,低着脑袋请他们进门坐一坐。 “不进去了,我还要带儿子去看病,”艾拉摇头。 “我就是看他什么都不懂还出来买药,以为你病得很重,怕你死在家里。你这条小命可是秦叔换来的,别糟蹋了。” 段栩然摸摸鼻尖,没在意这话说得难听,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看病?”他的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艾拉的儿子,小孩儿看着虎头虎脑,看不出哪里有病。 “去哪儿看病?”段栩然神差鬼使地多问了一句。 “医院。”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艾拉的眼睛里闪烁着细微的光,充满期待和憧憬。 能进医院,不论在阿尔法还是帝星的其他地方,都是了不起的事。那里意味着远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医疗资源,意味着起死回生。 段栩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哪、哪家?” “阿尔法能有几家医院?”艾拉笑了,“就是上次介绍你去干活那儿。行了,不跟你闲扯,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病。” 段栩然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叫住她。 关了门,段栩然心事重重回到沙发上坐下。 小渊亦步亦趋跟过来,伸手想要摸他的额头。 段栩然回过神,不好意思地躲了一下,小声咕哝:“我没事了。我、我刚才还以为你恢复了记忆,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 段栩然是几分钟前醒的。 昏睡期间,他其实一直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 那温度和触感就像一根安全绳,时时坠着他,拉着他,让他不至于彻底沉入纷繁的噩梦。 绳子断了,他的安全感自然也化为泡影。 小方不在跟前,段栩然先是叫了两声小渊,没有得到回应。 他迷瞪瞪地下床想去找人,一低头,空荡荡的钱盒子赫然在目。 钱没了,人也没了,段栩然自然觉得这人是拿钱跑了。 但比起小渊把钱卷走了,他好像更害怕…… “我不走。” 小渊固执地伸长手臂,总算摸到段栩然的额头,眉心隆起来,“烫的。” 他从衣兜里摸出药瓶,从中倒出两颗,放到少年手上:“吃药,吃了就会好。” 然后他又掏出剩下的星币,一张一张放回钱盒子里,叠得整整齐齐。 小方送来热水,段栩然没动手里的药丸。 “我都不知道你还特地去买药……不吃药其实也会好的,这多浪费。” 他发过噩梦,也发过烧,挺一挺就过去了。 小渊受伤了不也一样? 他们这样不值钱的命反倒有着杂草一样的生命力,不会那么脆弱地倒在病痛之下。 小渊严肃地说:“吃了不会难受,不浪费。” 他接过水杯,如临大敌地蹲在段栩然身边,大有他不吃自己就要动手灌的架势。 像是知道段栩然在担心什么,他又承诺道:“钱,我再挣。” 段栩然怔怔看着小渊,心底生出一股许久没有过的软弱情愫。 他害怕小渊恢复记忆。 害怕他一走了之。 害怕自己再次被抛下,重新回到一个人孤零零忍耐的日子。 他好像,开始有点依赖这个人了。 “嗯?”小渊看着他,疑惑地往前递了递杯子。 段栩然没吭声,乖乖把药放进嘴里,喝水吞下去,因为姿势不熟练,还被呛了个半死。 小渊忧心忡忡地过来给他拍背。 段栩然咳得满脸通红,难为情地别过头,嘟囔道:“我、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小渊点头,“我不走,不怕。” 段栩然:“……” 他咬了咬下嘴唇,把滚烫的脸埋进被窝里,不肯再说话。 药很有用,段栩然的烧晚些时候就退了。 夜里小渊担心他还会害怕,坚持要守在床边。段栩然实在看不下去,只得让他上床来睡。 这一次没再画三八线。 反正画了也没用。 入冬了,就当添了个人形暖炉。 - 第二天出门前,段栩然犹豫了一下,主动问小渊:“今天还去城东吗?” “不去。” 男人毅然决然,“你怕。” “可你的记忆……” “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小渊说。 段栩然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厚着脸皮说:“好吧,你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告诉我,我们再去。” 等过一段时间,他的心理阴影小一些了,随时可以再去。 昨天的事,段栩然自己琢磨琢磨,也觉得奇怪。 虽然尸体的确有点吓人,但他不应该这么害怕尸体的。 他从矿洞里爬出来时,被塌方砸死的尸体多得多,也血腥得多,他该看惯了才对。 为什么偏偏那孩子的尸体就能让他做噩梦? 还有,那个小孩儿不是医院的病人吗? 如果真是病人,就算因为无力医治在医院去世,也应当有家人来好好收敛尸体下葬,怎么会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那种地方? 而且,什么病,会让人在死后被掏走大半内脏? 尸体那种空空的、口袋一样的情形,总让段栩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 “喂,还回不回收啊?不收我可关机器了!”垃圾哥不耐烦的喝声打断了段栩然的胡思乱想。 段栩然忙道:“要,要!对不起,麻烦等一下,小渊?” “真啰嗦,动作这么慢……”垃圾哥骂骂咧咧。 男人一手拎着一堆老旧的机械零件,走上前,乜了垃圾哥一眼。 垃圾哥立即收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装着一副和气的模样让到一边。 一扭头,又小声又大声地和身边伙计蛐蛐:“哎哟你瞧瞧,人家这找了个男朋友是不一样啊,不但有人撑腰,还有人干活!羡不羡慕?改天你也找一个去!” “我哪有人家那本事啊!光这张脸就不够看!” 段栩然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这几天心烦意乱,也懒得为这些事争辩了。 他看了一眼小渊,确认他没为别人的胡说八道生气,放下心来。 也是,小渊说不定都不知道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垃圾哥口干舌燥地呱了半天,一回头,俩人面色如常。 “……” 该死的,这些人现在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了?狗男男难道还成真了?! 但更过分的话,他也不敢说。 毕竟朱老三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 回收舱发出结算的声音,垃圾哥悻悻蹭过去看了一眼,恶声恶气地报出价格。 段栩然接过星币仔细数了数,一分不少。 现在对方再不敢克扣他的钱了。 他道了声谢,拉上小渊离开。 垃圾哥一脸被晦气到的表情,还想再蛐蛐两句,忽然看见男人回过头,冲他扯了一下嘴角。 垃圾哥:“……” 他退后两步,抖抖索索抓住同伴的手,“他他他他刚才是不是在对我冷笑?是不是?他想干嘛??” “小渊?” 段栩然也看到了这个转瞬即逝的笑。 他很震惊,边走边歪头看男人:“你竟然会笑?我还从来没见你笑过。你在笑什么?” 小渊抿了抿唇角。 段栩然:“等等,你怎么会对着垃圾哥笑?” 小渊:“……我没有。” 段栩然:“你都没有对我笑过!” 男人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表情从吃惊转为气愤,顿时手足无措:“不是……我、我……” 看他笨嘴拙舌的样子,段栩然扑哧一声笑了。 “逗你的。”段栩然说。 “以后也多笑。” 男人一眨不眨盯着少年。 那双猫儿眼变成了月牙形状,俏皮可爱。 月牙的尖尖好像在他胸口戳了一下。 又痒又麻。 男人忽然敞开外套,把段栩然整个裹进胸前,抱住。 “……唔!你干嘛?” 少年奋力挣出一个头,毛茸茸地气道:“小渊!” “你冷。” “没有啊!” “冷。” “……” 17、第 17 章 #第17章 段栩然曲起手指,小心敲了敲门。 一只玩具小车伴随着隐约的怒骂声从窗户凌空而出,径直朝他飞来。 身边的男人长臂一伸,精准地抓住小车,保住了他的颜面。 段栩然有点难为情。 他知道艾拉嫌他是爷爷的拖油瓶,一直不太待见自己。 可也没想过会不待见到这种程度。 男人捏着小车抬手要砸门,他把人拉住,尴尬地挠头:“算了,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 门呼啦一声敞开,撕心裂肺的号啕声骤然变大。 “小段?你们怎么来了?” 艾拉站在门后,头发凌乱气喘吁吁,脸上顶着两道被人挠出的红印子。 段栩然更尴尬了:“我……” “先进来,”艾拉说完转身就走。 段栩然和小渊对视一眼,只得跟上去。 屋子是一室一厅的,比段栩然的破棚屋大了一倍,但房间里杂乱无章,宛如龙卷风过境,家什器物倒了一地。 前几天跟在艾拉身边的小男孩正坐在一片狼藉中心,一边砸手里的玩具,一边发出尖叫。 “等我一下。” 艾拉习以为常地走上前,一手提起儿子,像抓小鸡仔一样拎进卧室,再砰地把门踢上。 卧室的隔音效果好得出奇,什么声音都没传出来。 段栩然从没见过这样的家庭大战,也不知道该不该劝,和小渊面面相觑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帮艾拉收拾一下屋子。 十多分钟后,艾拉终于打开门出来。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她一脸倦容,冲段栩然招招手:“别忙活了,过来坐。” 段栩然停下来瞄了一眼卧室门:“孩子还好吗……” 不会被打晕了吧?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喂了镇定剂,睡了。” 艾拉没多说,反问起段栩然,“找我有事?” 段栩然点点头。 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要向艾拉示警,一五一十把古怪之处对她说了。 “所以呢?” 艾拉沉默片刻,皱着眉头问,“你想让我做什么?放弃治疗的机会?” 段栩然:“我……” 他其实也没有想清楚,把这些告诉艾拉能有什么用,只是下意识觉得危险,想要向她预警。 艾拉手上夹着的烟烧到尽头,她被烫了一下,面不改色扔掉烟头,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看到了,他脑子出了问题,只靠药物和医疗舱根本解决不了,”她说,“我承认你说的风险确实有可能存在,但如果不进医院,他这一辈子都只能浑浑噩噩活着。” “我陪不了他一辈子。” 段栩然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艾拉睨他一眼,“不用露出这副丧气的表情,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就算赢面小,起码还能赌一赌。” 段栩然局促地攥着衣角:“对不起,我不知道……” 贸然指出别人唯一的求生路可能是条死路,是一种残忍。 “你说什么对不起?”艾拉笑了,“该谢谢你提醒我。以后这些话别再对第二个人提起,会给你招惹麻烦。” “不会,我不会告诉别人。”段栩然说。 把他们送到门口时,艾拉扫了小渊一眼,“你倒是比你爷爷会捡。” 段栩然:“?” 红发女人吐出一口烟圈,打着呵欠摆摆手:“不过你也不差。走吧。” - 到了十二月底,阿尔法的户外几乎时时狂风暴雪,滴水成冰。 棚屋区不在区域温控护盾内,只能依靠各家自己安装的取暖设施过冬。 段栩然家里的取暖器已经用了许多年,供暖效果有限,往常的冬天还要朝床上多塞几个电暖器才行。 今年不用了。 “小渊呢?”段栩然在浴室里问。 小方递上毛巾:“二主人去给小主人暖床了。” 段栩然:“……小方你能不能不要乱学词语了。” 小方:“主人,这是小方升级学习系统的必经之路。” 段栩然:“你先别升。” 洗完澡,段栩然三步并作两步飞跑着跳上床。 掀开被子,被面凉得就像一整天没能挣到一张星币的心。 但里面是暖和的。 少年钻进去,蜷缩着腿,一点一点越过曾经画着“三八线”的位置,往旁边蛄蛹。 早早躺下的男人伸出臂膀,把他揽过去。 他霎时被热烘烘的温度包围住——蹬了两下,连脚边的被子也是捂暖了的。 段栩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人的体温是不一样的。 电暖器会慢慢流失温度,还会不小心烫伤皮肤,人不会。 人一整晚都是暖暖的,恒温。 起初段栩然还会觉得不好意思。 后来次数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钻怀抱钻得越发坦荡。 小方说他们这叫互帮互助,段栩然觉得,这顶多算小渊单方面帮助他。 除了当他的人肉暖炉,还做他的精神陪护。 上次去提醒过艾拉之后,段栩然又带着小渊回过一次九渊-viii回收场。 他鼓足勇气,特地去待销毁区转了转,那孩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被埋进了更深的垃圾堆里,或许是和其他垃圾一起变成了液体。 总之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按理说,段栩然不应该再觉得害怕。 然而从垃圾场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又做起了噩梦,甚至被魇得更沉,小渊花了好些时间才把他唤醒。 那之后,段栩然时不时就会陷入噩梦,还伴随着整晚不退的高烧,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比过去更害怕一个人。 小渊整夜守在床边,段栩然干脆把床分了他一半。 一只手抬起来,摸摸他的额头。 段栩然自觉地说:“吃了药,已经没有发烧了。” 男人嗓音低沉地唔了一声,眼底还潜着隐隐的担忧,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后颈处的被子掖好,说:“睡觉。” 段栩然调整了姿势,犹豫着开口:“小渊,我们好久没去九渊了。” “嗯,不去了。” “那你的记忆怎么办?” “找不到,就算了。”小渊说,“睡觉。” 段栩然叹了口气。 他知道小渊是担心他,觉得那里会让他做噩梦。 但他心里清楚,垃圾场不是梦魇的诱因。 至少不是唯一的。 “也不知道艾拉姐的儿子看病看得怎么样了,最近都没见到她。”段栩然闭上眼睛,轻声嘀咕。 他们之前偶尔会遇到艾拉。 对方依旧神采奕奕,干练爽利,一点也看不出家里有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儿子。 问起来,也都说儿子的治疗进展顺利,眼里涌动着希望。 “嘘,”小渊轻拍着段栩然的背,像哄小孩一样,“睡觉。” 灯熄灭了。 温热的手掌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头。 段栩然不自觉地弯了下嘴角,彻底陷入沉睡。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天,外面的风雪也停了。 段栩然昨晚睡了个好觉,今天心情上佳,精神百倍地带上装备,决心去垃圾场大干一番,把之前生病的损失都补回来。 就是小渊比较烦人。 不知道跟小方学了些什么怪东西,一整天都追着他要他多喝热水,害得他一上午跑了三次厕所。 到第四次时,段栩然终于有点恼了。 他把那个硕大的水壶塞给小渊,语气严厉地说:“我回来之前,你把里面的水都喝干净,一滴也不许剩。” 男人目送少年远去,抱着水壶茫然地晃了两下。 “喂,小子。” 男人回头,几天未见的红发女人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走过去,垂眸看着她。 她脸色惨白,像段栩然刚从噩梦中醒来时一样,带着一种恐惧和仓惶。 “你儿子好了吗?”男人面无表情地问,“他担心你。” 艾拉惨然一笑,“我想求你件事。” “我儿子被医院关起来了,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昨天终于查到他在哪里,但那里守卫太森严,只靠我自己没法把人带出来。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救他。” 男人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如同两潭死水,毫无波澜。 艾拉深吸一口气,又说:“我会想办法吸引护卫队的注意和活力,给你创造机会。你只要进去,把他背出来,带到安全的地方就行。” 男人摇头,“我不去。” 他要陪小然,他不能离开。 艾拉却误会了,情绪激动地拦住他。 “我知道这件事有些危险,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了!我也不是要你白帮忙,我雇你!我可以给你付很高的报酬!” 她喘着粗气,语速飞快:“你听我说,我带着小宝去过很多地方,久病成医,小段那种状况我见过!他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后续还需要更复杂的治疗,哪怕只是吃药也要花很多钱的!如果不及时治疗,他迟早也会变成跟小宝一样的疯子、傻子……你们将来需要很多很多钱!” 男人猝然驻足,恶狠狠盯住艾拉,“你说什么?” 18、第 18 章 #第18章 男人眉头紧锁,面色沉沉地回到板车旁。 “你去哪儿了?”段栩然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他身躯一震,转头迎上少年的视线。 段栩然狐疑地打量他,“你干嘛去了?我上厕所都回来了,怎么也不见你人。” 小渊脖子僵得像木头,垂着眼睫没吭声。 他不会说谎。 但他也不能说实话。 那女人刚才说过,这件事一定不能告诉小然,不仅帮不上忙,反倒会让他也陷入危险。 段栩然等了一会儿,见小渊还是不说话,知道他牛脾气又上来了,试探道:“你也去厕所了吗?” 小渊呆了呆,连忙点头。 “好吧。以后尽量等我回来了再去,不然东西丢了怎么办?”段栩然教他。 小渊:“嗯。” 段栩然:“刚才是不是憋不住了?” 小渊:“……嗯。” 段栩然:“那你肾不好,你喝的水还没我多。” 小渊:“……” 段栩然说完,拍了拍他怀里的水壶,示意他赶紧喝掉,然后继续去干活了。 男人偷偷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回家,少年照常第二个去洗澡,洗完像只怕冷的小猫,嗖地一声钻进被窝来。 男人自觉地靠过去,敞开怀抱。 小猫却不客气地伸出爪子,啪一下摁在他额头上。 “你想想,今天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小渊两眼无辜地看着他。 段栩然不为所动,语气严厉:“确定没有事瞒着我吗?再给你一次机会。” 男人的呼吸一滞,在他火辣辣的目光下坚持了几秒,终于说:“红头发雇我干活,给钱。” “什么活?”段栩然问。 男人思索片刻,摇头:“不知道。” 段栩然不说话。 男人急了:“真的,她没说。” 段栩然咬牙切齿:“小渊,我可没教过你说谎,你跟谁学的?” 小渊:“我……” 段栩然猛地翻身坐起来,把被子全卷走了,只剩一个小渊暴露在空气中。 “我都听见了。”他谴责道,“你还想骗我。” 今天厕所排队的人多,段栩然不是很急,就先折回来了。 走到半路正好看见艾拉鬼鬼祟祟把小渊拉到一边。 他还以为,艾拉也看上小渊力气大,想挖他去做别的工,做贼似地跟过去想要防患于未然。 没想到是干这种事。 小渊嗫嚅:“这也算雇我——” “不行,我不同意。”段栩然打断他,“不准去。” 听见艾拉说儿子有危险,他也感觉震惊和难过。 如果力所能及,他当然愿意救。但要为此陷小渊于险境,他不答应。 比起艾拉和她的儿子,小渊才是他的……家人。 假如做个冷血无情的人可以保护家人,那他就要冷血无情。 “给我,”段栩然朝他伸出手,“我看见她给你了。” 男人耷拉着脑袋,从床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星币,老老实实递过去。 “明天就去把定金还给她,这钱咱们不要,”段栩然说。 “可是,我想给你治病。”小渊看着他,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段栩然顿了一下,口吻轻松,“她又不是医生,她懂什么?她骗你呢,我根本没病。我这就是睡不好,等天气暖和起来就好了。” 见男人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段栩然只得使出杀手锏:“你不听话了?还听我的话吗?” 小渊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我们不赚这个钱。好了,睡觉。” 小渊不再说什么,熄了灯,像往常一样尽职尽责充当段栩然的暖炉。 被子好像某种结界,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和喧嚣,自成一片温暖的小天地。 但今天段栩然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艾拉儿子那双懵懂天真的眼睛,和垃圾场那具尸体上泛着死意的瞳孔就会轮换着出现。 他听着耳边小渊的心跳声,翻来覆去地想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会害死那孩子吗? ……要是能够帮忙救孩子的是自己就好了。 -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整夜没睡的段栩然顶着两个醒目的黑眼圈,带着小渊敲响了艾拉家的门。 艾拉被那些钱塞了个满怀,先是愣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小段,我……” “艾拉姐,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人,”段栩然义愤填膺,“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傻子呢?” 艾拉:“他不是傻子,我征求过他的意愿。” 段栩然:“他就是傻子。” 小渊:“……” 段栩然据理控诉:“他什么都不懂,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你还拿我做由头,骗他去替我挣钱。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会答应吗?”艾拉问。 段栩然:“我不答应。” 艾拉一脸“你看,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小段,你听姐说。姐瞒着你是姐不对,但我不是为了要骗他才瞒你的。”艾拉说,“而且,小渊要做的事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 艾拉了解过小渊的战果,段栩然不清楚,她心里却很有数。这男人的武力绝不是只用“大力”二字就能解释。 更何况,她也真不是用他人性命去换自己儿子的蛇蝎心肠。 “我会将他们的火力都引开,到时候小渊顶多需要解决一两个没有武器的医生,把小宝背出去就行了。我保证,这件事的危险系数没你想的那么高。以小渊的身手,应当很容易安全脱困,否则我也不会把儿子交给他。” 段栩然沉默半晌,最后说:“他只是力气大,他懂什么。” 艾拉哑然。 她看着执拗的段栩然,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小渊对于他来说,并不仅仅只是随手捡回来的一条狗,丢了就丢了。 秦叔有多看重他,他或许就有多看重这个男人。 “好,我知道了,”艾拉疲倦地笑了笑,“那我可以最后再求你们一件事吗?” 段栩然警惕地看着她:“什么事?” “若是我没能成功带着小宝出来,能不能麻烦你们去垃圾场找一找我们的……把我们埋在一起。” “……” 段栩然脑瓜子嗡嗡作响,瞪红眼睛盯着她,哑声说:“好。小渊,我们走。” 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大步流星走在前面。 小渊刚想提醒他当心脚下,他蓦地一个急刹车。 “怎……” 段栩然一语不发,又怒气冲冲地拍开门,冲进屋里。 “好,行,我们可以帮你。” 艾拉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当真?!” 段栩然:“但我也有个条件。” 艾拉:“你说!你要多少钱?我可以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你!” 段栩然说:“不,我是说,我也要去。” 艾拉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要去哪?”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更大的声音立刻把她的话盖了过去:“不行!” 段栩然一手把惊怒交加的小渊按回去,一字一句地说:“我也要参加你们的行动,全程。” “我要监督你。” - 行动前十分钟,三个人总算勉强在行动计划上达成了一致。 艾拉把一副无线耳麦交到小渊手上,“保持联系。找到小宝以后只管往外跑,不用管我。” “枪我只有一把,还要压制他们的火力,所以不能给你。不过我这里还有两枚炸弹,你看时机用吧。”她递出两枚指甲盖大小的纽扣,“拨下保险开关,扔出去十秒后爆炸。” 然后她又拿出一部没绑定身份的光脑,交给段栩然。 “这上面能看到我们两人的位置,它的有效范围是100米,你就……” “我就藏在楼外面的荒草堆里,我知道,放心。”段栩然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全息地图。 “我是说,你就待在激光网外别靠太近,”艾拉叹气,“一旦有什么不对马上跑。来,炸弹我也给你两粒,揣好了,别乱玩。” 段栩然撇了撇嘴,小心翼翼放进兜里。。 “好,等到两千三百,出发。”艾拉说。(注) 段栩然一脸茫然:“什么?” “我是说……晚上十一点出发。” 段栩然:“哦。” 是夜,23:30整。 段栩然趴在荒草中,偶有蚊虫撞在前方细如铁丝的激光网上,激起一阵细微的火花。 火花背后,一栋破旧的建筑静静蛰伏在黑暗中。 这就是上次他们撞见小男孩的地方。 艾拉打了个手势,率先朝另一个方向匍匐而去。 小渊冲段栩然点点头,正要跟上,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 “不要受伤,”段栩然低声说。 “我……我不会花钱给你买药的。” 男人笑了。 他低下头,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少年紧绷的脸颊。 “嗯,不花钱。” 19、第 19 章 #第19章 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段栩然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转而紧盯着光脑上两粒移动的绿色光点。 这地方离医院的正常就诊区不远,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声。 但与此同时,段栩然身后的激光网内又全然是一片死寂之地,不见丝毫光亮和动静,唯有阴风呼啸而过。 宛如人间与地狱在此处交汇。 光点的移动并不频繁,他们出现在地图上的建筑物内之后,都停滞了一段时间,似乎还在谨慎地判断环境。 盯得久了,段栩然在担心之余,忍不住生出一些胡思乱想。 比如,艾拉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搞到这么多的武器? 伽马星系尚武,就连垃圾场里一件报废的武器都能让人趋之若鹜,为此争夺斗殴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说这种杀伤力齐全的家伙。 光他手里这两枚小小的“纽扣”,应该就能卖不少钱吧? 不对,这玩意儿有钱或许都买不到。 段栩然翻了个身,又想,怪不得垃圾哥那么害怕艾拉,艾拉随便替自己说一句话,就能叫他有所忌惮。 可是,如果她真这么厉害,对上医院时还这样束手无策,医院又该有多滔天的力量? ……那小渊,现在会不会比想象中更危险?! 正想着,其中一个光点突然在屏幕上飞速窜出去,然后另一个也动了起来。 清晰的枪声随之从夜色中传出来。 段栩然霍地站起身,视线死死追着光脑屏幕。他分不清谁是谁,只能靠光点的速度猜测他们的状况,焦躁地数着时间,来回踱步。 三十秒。 五分钟。 十分钟。 枪声渐渐零落,却一直没有人从楼里出来。 其中一个光点的位置甚至不再变化。 段栩然几乎把脚下的草堆蹍成了平地。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拨开“纽扣”的开关,瞄准其中一个激光发射器扔了过去。 一阵刺眼却无声的白芒闪烁过后,网状的激光在空中散开一个豁口。 段栩然顾不上四周危险尚存的残余激光,踉踉跄跄越过防线,朝破楼跑过去。 他想不到他去能做什么,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起码还有最后一枚炸弹。 快想想,什么时候扔出去最有用?什么时候? 段栩然满是冷汗的手心紧紧抓住那枚“纽扣”,脑子像锈迹斑斑的机器转也转不动,脚下却跑得飞快。 离门剩下几米距离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冲出来。 段栩然没反应过来,一个哆嗦,差点把掌心的东西甩出去。 那人与他擦肩,直接拦腰将他一捞,抱起来就跑。 “……小渊?!”段栩然的声音被颠散在风中。 男人健步如飞:“嗯。” 段栩然腰上的手臂箍得很牢,但毕竟只有一只手。 为了不滑下去把男人绊个狗吃屎,段栩然只得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搂住男人的脖子,双腿交叉锁在对方的胯骨上。 他费力地偏过脑袋去看小渊的另一只手:“你提了什么……艾拉姐的儿子?” 男人:“嗯。” 段栩然:“……” 眨眼间,他们已经穿过了段栩然炸开的豁口。 “可以了……咳咳!我自己可以走,快放我下来……”段栩然灌了一嘴的冷风,呛得直咳嗽。 小渊放下他,却并没有停下,动手将小孩身上的病号服扒了个精光,再从怀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毛毯把人裹起来。 孩子紧闭双眼,似乎昏过去了,任人怎么折腾也没有动弹。 段栩然:“他……” 小渊把小孩扛上肩膀,然后牵住段栩然,说:“走,不能停。” 他们穿过与那天相同的小路,经过地下仓库的外围,逃出了医院。 直到钻进医院外面的僻静小巷,男人才终于停下来。 他放下小孩,站在巷口侧耳听了片刻,刚想回头解释,一双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襟。 “你……你受伤了?!”少年嗓音发颤。 他低头看向衣服上的血迹,迷茫了一瞬,赶紧摇头:“不是我。” 段栩然不信,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仔仔细细摸索了一遍。 衣服没有破损的地方,的确不是他的伤。 段栩然脚下一软,一屁股坐下去,大口大口喘气,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太好了,不用花钱了。” 男人蹲在他身边,讷讷地摸了下后脑勺。 劫后余生,段栩然有了力气,转身去观察艾拉的儿子。 他这时候才发现,小朋友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圆溜溜的,在雪地中微微反光。 他脱下自己的帽子给对方罩上,然后问小渊:“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了?” 小渊回忆了一下闯进手术室时的场景,说:“他们要割他的头。” 段栩然吓一跳:“割头?怎么割?你是说用刀这样?” 他比划了一下,小渊点点头,段栩然忍不住笑:“这是做开颅手术。” 他刚才检查了一圈,小男孩的光脑袋上没有任何创口,应该是小渊去得及时,还没来得及开。 艾拉姐不是说小宝的问题在脑子里吗?那会不会……这种情况就是需要做开颅手术的?医院会不会真的在给他治疗?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小渊说:“不知道。房间里还有四五个,不过都死了。” 段栩然呆了须臾,脊背上霎时升起一阵砭骨的寒意。 四五个?都死了? 不等他细想,不远处轰然响起连串的爆炸声,还有地动山摇一般,建筑物坍塌的声音。 段栩然惊恐地往那个方向望去,能看到泛着红光的烟尘缓缓飞扬。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片区域,不出一分钟,全副武装的警卫队从小巷外经过,鱼贯进入医院。 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聚拢过来,嘈嘈杂杂地讨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发现小巷中的他们,开始投来窥探和探询的视线。 “哎,你俩听见了吗?那边是……” 一个中年男人朝巷中走过来,似乎想要跟他们八卦两句。 段栩然急中生智,扑过去圈住小渊的脖颈,把他往自己身前猛地一拉。 刚好把小男孩夹在两人中间,也顺便挡住了小渊身上的血迹。 小渊幽黑的瞳仁瞬间扩张了一点。 段栩然没留意,他一边踮起脚贴上小渊的脸颊,装出一副如胶似漆的亲昵模样,一边用余光紧锣密鼓地盯着中年男人。 “嘘,别动,头再下来一点。” 少年温热好闻的气息吐在男人耳边,像羽毛轻飘飘拂过。 小渊浑身僵住,像一截硬邦邦的木头,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中年男人见到这副情状哪有不明白的,嫌恶又垂涎地呸了一声,走开骂道:“没钱开房吗狗男女!” 小渊的身形几乎将段栩然完全笼罩其中,他只看见两只白皙的手,下意识就觉得是女人。 段栩然松了一口气,紧绷过头的手臂也放松下来,软绵绵地挂在小渊身上。 “还好还好,算我机智。” 他咕哝两句,眼眸一转,小渊高挺利落的鼻梁在视野中放大。 上面有一道不短的黑灰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凑近了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 段栩然伸出手。 小渊浑身的肌肉猝然绷紧。 段栩然皱眉笑了一下:“你紧张什么?怕我打你吗?” 说完他用指腹轻轻擦掉那条印子,然后拍了拍男人的头,“没有受伤,做得很好,值得表扬。” 男人的眼睫抖动了两下,如同受到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少年俯身过去。 “对了!”段栩然倏地站直身体,“艾拉姐还没有出来,怎么办?她不会出事了吧?” 小渊:“……” 他摇晃了一下,站稳,沉声道:“不管她,我们先走。” “可是……” 段栩然还想说什么,但眼见外面的人越来越多,警卫队甚至开始拉警戒线,准备清空人群,也改了主意,“好,我们先回家,回家等。” 临行前艾拉交代过,无论如何,要先保障她儿子的安全。 其他的,先听天由命吧。 - 趁着夜色和混乱,两人返回艾拉家中。 将孩子安顿好以后,段栩然一直处于高压状态的神经总算得到放松。 倦意成百上千倍袭击了他,他再也控制不住,在沙发上靠着小渊的肩膀睡了过去。 段栩然睡得很熟,直到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 艾拉回来了。 除了肩膀和小腿中弹,还有几处皮外伤和手臂骨折。幸而她及时给自己用过强效药,没有因为失血过多倒下。 他们都活下来了。 艾拉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儿子。 段栩然没有跟她说“割头”的事,也不许小渊提,但艾拉或许已经猜到了,她抱着儿子的光头哭得很伤心,眼泪中又有点死里逃生的庆幸。 离开前,艾拉把差不多有手掌那么高的两摞星币交到段栩然手中。 段栩然只留了其中一叠。 “算你雇佣小渊的报酬,”他说,“我也没做什么,就不用了。剩下的你都留着吧。” 艾拉看看少年,又看看他身后的男人,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 “谢谢,”她眼中带着一丝担忧,“快回去吧,这几天别再过来了,也别再联系我,避避风头。” 段栩然困倦地倚在小渊身边,和他一起向门外走去。 “等等,小段,”艾拉叫住他,“你过来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段栩然:“什么事啊……”能不能下次再说? 艾拉十分坚持,她把段栩然拉到一边,避开小渊的视线范围,低声说:“你问过小渊的身份吗?” “他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段栩然说,“怎么了?” “我以前在军团服役,”艾拉说,“待了很多年,直到有了小宝才离开。” 段栩然疑惑地看着她。 艾拉深呼吸,缓缓道:“我今晚,见识了小渊的本事。他的身法我觉得挺眼熟,像是军团里培养出来的。” 段栩然不明白:“你想说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艾拉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他不是普通人,你要小心。” “军团的人,都是些嗜血残酷的怪物,无一例外。” “小段,他不是良配。” 20、第 20 章 #第20章 段栩然魂不守舍地走出艾拉家大门。 外面下雪了,冰凉的雪片在寒风中打着旋落下来。 小渊一袭黑衣,站在雪地里抬头看天, 他仿佛不知道冷。漫天雪花飞到他鼻梁上、眉骨上,化成水滴滑落,他才不堪其扰地抬手擦一擦。 傻愣愣的。 像一条等待主人的,忠实的大型犬。 “小渊。”段栩然叫他。 男人转头,原本淡漠的眼底浮出一抹亮色,大步走到少年面前,“走吗?” 段栩然点头:“嗯,回家。” 回程途中,段栩然一直没吭声,埋着头一心一意把脚下的雪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到一半忽然被人拉住。 “嗯?”他疑惑地看向小渊,“怎么了?” 小渊:“你是不是困了?我背你。” 说完,他走到小渊面前蹲下来。 段栩然迟疑了几秒钟,依言爬到对方背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小渊轻轻松松起身,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因为医院的爆炸事件,阿尔法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城区内处处都是乱糟糟的人群和呼啸而过的飞艇、悬浮车,乌烟瘴气。 但段栩然心里却十分安静,好像连雪花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掌心下宽阔温热的后背,还有鼻尖熟悉的气息,都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小渊。”段栩然又叫他。 小渊:“嗯。” 段栩然:“你想起你要找的人是谁了吗?” 小渊:“没有。” 段栩然把头贴在小渊的脖颈一侧,听着耳朵下传来的脉动,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那等你以后找到他了,能不能也不要走?”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淹没在喧嚷中,不会有人听见。 男人却应道:“不走。” 段栩然抿着嘴唇,头不小心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摸摸小渊后颈窝里的发尾,说:“哎,你头发都长长这么多了,等回去我给你剪剪吧。” 小渊:“嗯。” 段栩然满意了,偷偷弯了一下眼睛,搂紧小渊的脖子,男人顺手把他往上掂了掂。 反正他又不要小渊配,良不良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 在家里躲了一天风声,闲不住的段栩然又拉着小渊去了垃圾场。 他特意挑了人多的地方活动,想看看能不能顺便打听些有用的消息。 哪知根本不用他打听,不过一天功夫,有关医院的风言风语就不胫而走,传得满区都是。 有人说,医院塌了座废楼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爆炸毕竟发生在医院里,很多病人家属想去看看情况。偏偏撞上他们武力封锁,就起了冲突。 那去得起医院的能是什么普通人?你有武力我难道没有?还能被你随便拿捏住?不让我进,我偏进! 冲突越闹越大,九渊集团的死对头们闻到味道也扑了过来,封锁医院的那点武力渐渐就不够看了。 楼里的秘密还来不及全部销毁转移,便迅速曝光在大家眼皮子下。 吃瓜的群众发问:“秘密就是他们做人体实验吧?听说那里头冻了好多尸体,有切碎了的有整块儿的,吓人得很!听说把帝星那边几个执政官都惊动了,派人过问呢!” “这算什么?我话就撂这儿,阿尔法……不,整个星系偷偷做人体实验的绝对不止他们一家,这是大势所趋!”说话的人神神秘秘。 “他们这次摊上大事才不是因为什么人体实验,是因为在废楼里还发现了好几个他们以前的病人!” 偷听的段栩然和众多吃瓜群众们一起倒抽凉气。 这九渊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如果受害者都是他们这样的无名氏,医院兴许还能一手遮天,把这事瞒下来。 可这些人连送来自己医院的客户都敢下手,摆明了是不把阿尔法区的其他势力放在眼里。 围攻的力量多了,无论是什么庞然大物,也得被咬下一块肉来。 阿尔法虽然是偏远的遗弃之城,却也还在帝星的地盘之上,如此恶劣的影响,帝星不可能弃之不理。 “那九渊要完蛋了?”有人兴奋地问。 “嗤,完不了。昨晚他们的老大出来发表声明,说这都是医院的负责人自作主张搞出来的,他们也被这群蛀虫蒙在鼓里。而医院上上下下的主管,集体畏罪自/杀,那尸体在医院门口都挂了两排,说供大家鞭尸,你们没去看呐?” “这么狠?!走走走,等会儿咱去瞧瞧……” 段栩然听不下去,捂住耳朵战战兢兢走回小渊身边。 男人的大手伸过来,帮着他捂耳朵:“怎么了?冷?” 段栩然摇摇头,呼出一口恐惧的气息。 他想起来,上一次去找维修师修理小方的时候,店里的伙计曾提过一嘴,失踪的小孩,垃圾场里的尸体,恐怕都和九渊的医院有关。 他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一晃神,医院门口挂满尸体的场景似乎也在眼前浮现出来。 虽然知道这些人是罪有应得,但九渊集团的无法无天还是令段栩然觉得震撼。 “小渊,你千万千万,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们在医院的事,知道吗?”他语气严厉。 “什么医院?”小渊问。 段栩然:“……嗯,很好,就是这样。” 小渊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配上他的新刘海,显得越发呆里呆气。 段栩然有点不忍直视,心虚地伸手替他捋了两下。 无论如何也捋不齐。 “咳,没事,夸你乖。哎那个是什么?快搬过来看看。”段栩然拍拍他的头,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 翌日,段栩然收拾好东西,照常和小渊一起出门干活。 但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头嚣张的红发。 女人脸上挂着彩,左手吊着护具,右手举在半空中,正要敲门。 “艾拉姐?你怎么来了?”段栩然吃了一惊。 艾拉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小渊,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这刘海,狗啃过?” “我——!” 段栩然咬住嘴唇,忿忿把“我啃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艾拉姐,不是说最近最好不要见面吗?有什么要紧事?” 艾拉回过神,想起正事,肃然道:“嗯,不是我要见你们,是……九渊。” 少年悚然一惊:“谁?!” 艾拉面带苦涩:“九渊的人,他们都知道了。” 炸掉废楼的当天晚上,艾拉甩掉跟踪她的人,回家接走儿子,到她提前备下的一个安全屋藏了起来。 她本来以为,就算九渊能猜到是她带走了小宝,后续生出的一系列乱子也会让他们无暇对付自己这个小卒子。 至于小渊,不过是她随便找的一个帮手,他甚至没有和护卫队的人正面对上,更是可有可无。 第一天她也确实安全度过了。 “但是第二天下午,他们找到了我的安全屋,”艾拉嗓音发抖。 段栩然攥紧手心:“那小宝他……” “不,小宝没事,”艾拉充满歉意地看着段栩然,“他们跟我道歉,说一定会赔偿我的损失,还会继续为小宝治疗。” 段栩然愣了少倾,怔怔地说:“条件是,要求你带他们找到小渊吗?” 艾拉情绪激动地大喊:“不是!当然不是!你把姐当成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追踪到小渊的,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掌握了小渊和你的行踪,下一步就会约你们见面。之所以先找到我,是为了向你们表示诚意,希望让我代为转告,他们对你们没有恶意,也不会追究那晚发生在医院的任何事。” 段栩然一向觉得自己不算聪明,但此刻就连他也知道不对。 “你信吗?”他定定地望着艾拉。 艾拉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不信。所以我是来带你们走的。我有个朋友在……” “艾拉小姐,您要是真这样做,可就太让我伤心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声突然响起。 艾拉猛然转身,从腰后拔出粒子枪对准来人。 “蒲先生,不是说好了先派我来交涉的吗?你们九渊如此不守信用?” 年轻男人西装革履,温文尔雅,从悬浮车上缓步而下,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一笑:“幸好我来了,不然人都被艾拉小姐交涉没了。” 他身后两名全副武装的大汉上来,礼貌却不容拒绝地将艾拉“请”到一边, “蒲先生!” 段栩然紧张地抓住了小渊的衣角。 男人挡在他身前,杀意腾腾盯着西装男,有如护食的野兽。 蒲先生却只是笑笑,打量小渊:“请这位先生别误会,我们真的没有恶意。我们老板不过是看中了您在医院里的身手,想要雇佣你。” “不行!” 段栩然把小渊往身后一拉,脱口而出。 21、第 21 章 #第21章 蒲先生饶有兴致地看向段栩然:“为什么?” “能在九渊工作,可是阿尔法许多人的梦想。比起捡垃圾,这份工作能挣到的报酬可要高得多。” “不去,”段栩然用力摇头,“我们不缺钱,捡垃圾就够了。” 小渊:“……” 他似乎有别的话想说,但被段栩然狠狠捏了一下手心,乖乖闭上了嘴。 蒲先生的目光带着傲慢和鄙夷,缓缓扫过段栩然身后的房屋,他们两人身上的衣物,表情不言而喻。 他笑了笑,也没戳穿,换了个话题:“我听说,这位先生失忆了?” 他指着小渊。 “对,”栩然满脸警惕,“所以你知道他脑子不好,你也该知道,他胜任不了你们的工作。” “失忆不是脑子不好,是可以治好的。只要先生愿意来我们九渊工作,九渊可以为他提供最好的治疗,帮助他恢复记忆。”蒲先生说。 段栩然咕哝:“你们治死那么多人,谁要你们治。” 蒲先生:“……” 他那张斯文的面具似乎终于裂了条缝,不耐烦地说:“那是医院负责人的问题,九渊自会整顿,用不着你操心!” 少年没有反驳,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蒲先生当没看见,装腔作势推了下脸上的眼镜,开始挑拨离间。 “而且,我们想聘请的又不是你,为何你一直阻挠?该不会是担心这位先生恢复记忆后,不肯再给你打白工吧?你只想利用他当苦力,为此不惜牺牲他的未来,未免太自私了。” “我不是。”段栩然说。 蒲先生觉得好笑:“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们凭什么相信……” 然而段栩然根本不是朝他说的。 “我不是利用你,也不是想阻止你恢复记忆,”他看着男人认真地说,“小渊,你相信我吗?” 蒲先生:“呵呵。”这种毫无说服力的辩解,鬼才信。 小渊:“嗯,我信。” 蒲先生:“……” 段栩然偷偷松开攥紧的手指,转头对着蒲先生,一脸“这总可以了吧”:“他不去。” “八千星币。” 蒲先生控制着不去看段栩然,怕自己忍不住一枪崩了他。 “一个月,给你八千星币。每天上班4小时,其余时间你可以尽情去捡垃圾。”他面无表情对小渊说,“如果这是你的爱好。” 段栩然有点无语。 就算他一个月才挣几百星币,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心动! 爷爷说过,只有黄鼠狼才会给鸡拜年。 对方越是死缠烂打,越是让他觉得其中有猫腻。 他决心不再理这只黄鼠狼:“麻烦让让,我们还要赶着去捡垃圾。” 蒲先生思索片刻,居然笑了一声,当真把路让出来。 “行,机会我给过了,既然你们不要,那也不必强求。”他抬起手,“请便。” 要不是老板说上面有令,让他们把人收入麾下,再好好摸摸底细,哪用得着他纡尊降贵来请这么一个小卒子。 不过身手好一点,瞧着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子,怎么也配被帝星那边的人盯上? 他冷眼看着少年和男人的背影。 拉拢不了正好,过两天找个偏僻的地方直接把人干掉,尸体往压缩站里一扔,什么痕迹都没有。到时候死无对证,谁知道是他们下的手? 阿尔法这么乱,死个把流民很正常。 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被少年拽走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 段栩然不解:“小渊?” 男人回过头,望着姓蒲的黄鼠狼,,漠然道:“加一倍。” 段栩然脸色大变,拼命拉他:“小渊,不买的东西不要随便还价!” 姓蒲的显然也很意外,愣了一下,说了句“稍等”,到旁边接通光脑。 十几秒钟后,他挂断讯息走过来,又恢复了先前的假笑面具:“我们老板说可以,欢迎加入九渊。明日上午10点,我在九渊大厦等你。” 说完,他挑衅似地冲段栩然一笑,晃着隐形的黄鼠狼尾巴,走了。 段栩然呆立在原地,直勾勾瞪着小渊,那眼神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般。 男人有点受不了,上前一步低低喊了声:“小然,我……” “姓蒲的怎么就这么走了?!”重获自由的艾拉急冲冲赶过来,“你们刚才怎么交涉的?” 段栩然:“为什么?” 艾拉茫然:“对啊,我就是问你他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小渊不说话。 段栩然轻轻地问:“你不相信我?怕我拦着你赚钱?” 艾拉:“什么?没不相信你啊!我赚什么钱?” 小渊急忙道:“不是,我没有。” 段栩然:“那你为什么答应他?” 艾拉:“答应什……” 艾拉猛地反应过来,瞳孔巨震:“等等,你真答应九渊了?!” 小渊没搭理艾拉,伸手要去拉段栩然:“小然——” 段栩然躲避不及,想也不想狠狠扬起巴掌,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留下五个指印。 挨打的人无动于衷,只担忧地去看少年的手:“疼吗?” 艾拉:“……” 艾拉:“那、那我就先走了,我们晚点再联系啊。” 说完她像被什么怪物追赶,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修罗场。 - 段栩然今天不想干活。 但他更不想回家和小渊面对面。 他离开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圈。 路上的雪积得很厚,有些地方被踩实以后变成了冰面,十分难走。 段栩然走一步,滑三滑,还偏要故意去踩,跟喝醉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每脚滑一次,后面跟的人都会紧张兮兮地冲上来一次。 每次刚冲到面前,就会被他凶恶地瞪回去。 可惜,河边走多了会湿鞋,冰上走多了会摔跤。 段栩然终于还是在一大滩嶙峋的冰坑上不负众望地摔倒了。 他摔得很结实,两只手掌撑地的时候被冰里的小石子剐破了,右边的屁股也和冰面硬碰硬,撞得一声闷响,裤子也磨破了。 小渊再次跑上前扶他,段栩然想推开他,不小心蹭到了手上的伤口。 刺痛感传来,烧得他眼尾莫名其妙沁出红意。 “你别跟着我,不用你管。” 少年用力咬紧牙关,还是没藏住声音里明显的哭腔,委屈得连鼻尖都皱了起来。 男人慌了:“小然,别哭。哪里疼?我看看。” 段栩然粗暴地用手背抹脸,闷声闷气:“谁哭了?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眼睛也坏了?走开,谁要你看……” 小渊见他歪歪扭扭站起来还想自己走,不由分说将人一捞,打横抱了起来。 “你想去哪?我带你去。” 段栩然震惊了:“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我数三声啊!一!” 他又生气又觉得丢人,捏起指头拼命拧小渊肩膀。 ……可恶,根本捏不动。 小渊也岿然不动,就这么抱着他站在街口,非等他吩咐接下来去哪儿。 最后段栩然实在受不了路人异样的眼光,双手捂着脸泄气地说:“回家,快回家!” 小渊这才高兴了:“好,回家。” 段栩然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保持着掩耳盗铃的姿势,被人一路抱回去。 进了门,小渊想把他往床上放,他忍不住大叫:“脏的!要脱裤子!” “哦,”男人转身把他放到沙发上,笨手笨脚去解他裤腰带。 “你干嘛?快走开!我自己脱!” 少年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每个句子都带着硕大的感叹号。 他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房间里冷得像冰窖,趁小渊去开取暖器,段栩然脱掉外面的脏衣服,一瘸一拐爬上床,把自己窝进被子里。 小渊带着消毒剂回来,蹲在床前:“小然,擦药。” 段栩然用被子蒙着头,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又酸又胀。 小渊话很少,平时很少主动开口,就连叫段栩然名字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今天好像是他叫自己最多的一天。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吧。”段栩然说。 小渊把药递给旁边的小方,站起身环顾四周。 除了卫生间,家里只有一个房间。 他走过去拉开大门。 段栩然呼地翻身坐起:“你干什么?去哪里?!” 小渊老实道:“外面看不见我。” 段栩然:“……” 他呼哧呼哧喘气,脑袋发蒙:“进来!坐那儿,别说话!” 小渊关上门,回到床边蹲下,戳了戳小方。 机器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逻辑飞速运算,开口劝道:“小主人你别生气了,二主人只是担心你的伤口,要乖乖擦药才是好孩子哦。” 小渊:“……” 良久,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默中,段栩然说:“你问问他,是谁不乖。” 22、第 22 章 #第22章 再好的机器人也断不了人类的无头公案,何况区区小方。 它给段栩然上完药,自动回到充电座进入休眠,以免继续夹在两个主人之间,引发系统崩溃。 但段栩然和小渊再也没有说过话。 夜色渐深,很快到了睡觉的时候。 段栩然洗完澡出来,看见小渊在摆弄沙发上的靠垫。 “你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男人刚把头放到靠垫上,正弓着背蜷缩起来,试图把两条长得过分的腿完全塞进沙发里。 听见段栩然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来站直:“睡觉。” 自从他俩习惯了睡一起后,床垫就加塞到了段栩然睡的那张床上,这样更暖和。 他不想去拖床垫,只能睡沙发。 “要不,我出去睡?”男人局促地抱着靠垫,观察段栩然脸色。 段栩然走到床面前,平静道:“不用,你就睡床上吧。” 小渊如蒙大赦,立刻扔下靠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床,躺下。 他敞开一半被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段栩然。 段栩然走过去,慢吞吞爬进被子里。 小渊把四个被角掖牢,自觉地张开手臂,要把段栩然揽到身前。 段栩然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头。 “小渊。” “嗯。”男人点头,认真地看着他。 段栩然:“那家公司不好,我担心你去工作会有危险。这钱咱们不挣行不行?” 少年语气温和,眼神柔软,好像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 男人的大脑自动忽略了最后的问句,高兴地说:“不要担心,我没问题。” 段栩然深深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小渊到底不是全然的傻子,他有自己的想法,别人不能替他做决定。 想赚钱也没错,谁不想赚钱呢?自古富贵险中求。 像他这样老老实实捡垃圾,恐怕一辈子都富贵不起来。 “好,睡觉吧。”段栩然说。 小渊要过来抱他,段栩然推开他,往两人中间放了一件衣服、两件衣服、三件四件…… 小渊呆呆看他,又看看衣物堆砌的“围栏”。 段栩然面无表情:“这是三八线,以后睡觉不能越过这根线,我们各睡各的。等你挣了钱,自己再去买张床吧。” “哦,说不定到时候不只是买床,还可以直接买间新房了。” 说完,段栩然也不管男人一副仿佛被雷劈中的样子,背对着高高垒起的分界线,转过身睡了。 徒留他在黑暗中当个木头人。 当天夜里,段栩然再次做起了噩梦。 但这一次他梦到的不是往常那些奇怪诡异的零碎片段,也不是爷爷为了救他死在矿坑的那天。 他梦到了小渊。 段栩然梦到小渊在门外叫他,等他打开门,却看见小渊浑身是血地倒在门口。 他跑上前要把人扶起来,小渊躺在他怀里白着一张脸冲他笑,再往下看,他的肚腹早被整整齐齐剖开,内脏都掉出来了。 没等段栩然惊喊出声,画面忽地一转,又变成了他坐在床上。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冰冷的雨水不断被风卷进窗户的破洞里,将屋子淹了一半,所有东西都漂在水面上。 他一个人捂着耳朵缩成一团,被雷声吓得不停发抖,一边掉眼泪一边喃喃喊小渊的名字。 但房间里除了狂暴的风声雨声,一片死寂。 “小然,小然。” 男人拧紧眉头,摇了摇段栩然的肩膀。 他听见耳边有啜泣声,睁开眼就发现少年似乎陷入了梦魇,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眼角的泪水直淌进鬓发里。 犹豫了两秒,男人粗暴地将所有“三八线”扫到脚下,伸手把段栩然搂过来。 段栩然嘴唇蠕动,男人的耳朵贴过去,听见“小渊”两个字。 “不哭,我在。”他轻声在少年耳边重复。 少年渐渐安稳下来。 男人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把他发凉的手脚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 他想挣钱。 想挣很多很多钱。 多到足以为少年换一种生活。 不用再住在这么冷的屋子里,不用再吃劣质的营养膏。 更重要的是,能得到更好的医治,不用再夜夜从噩梦中惊醒。 可他要是说出来,小然一定会说,他不需要。 他不想给小然拒绝的机会。 男人的手掌安抚地摸着少年的背脊,目光沉沉。 而且,九渊对他这么有兴趣,说不定是因为知道些什么。 -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段栩然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看了一眼身边纹丝不动的“三八线”,心里像窝了一团乱麻,说不出什么滋味。 脚步声响起,小渊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身上还散发着香皂的味道,热气腾腾。 看见他起了床,男人赶紧放下东西走过来叫他:“小然。” 段栩然不理他,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径直路过他走向卫生间。 小渊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脚尖踢了下旁边的机器人。 小方转动履带追过去,无机质的声音冷酷无情:“小主人,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 “谚语用错了。” “哦,那夫妻哪有隔夜呲……” 嘀—— 银盒子遭到强制关机,并且被嘎嘣一下扔出了卫生间。 男人脚步一转,立刻规规矩矩回到沙发边,吃自己的那份营养膏。 段栩然洗漱好也过来吃早饭。 他能感觉到男人一直在偷偷用余光瞄他,看起来好像有话想说。 他埋着头假装没看见。 如果早晚要失去,那不如早一点习惯。 这样等真正失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 两人在令人难受的沉默中度过了一个短暂的早晨。 眼看到了出门的时间,小渊对假装忙于家务的段栩然说:“小然,我走了。” 段栩然的手卡了一下。 小渊:“四个小时后见。” 段栩然不小心扯坏了一个袋子。 小渊打开门,走了。 段栩然攥紧手心,然后霍地把手里东西一扔,跟在后面冲了出去。 “等等!站住!站——” 段栩然刹车不及,一头撞在男人的后背上。 小渊伸手扶住他,担心地替他揉了揉鼻子,“疼吗?” 段栩然撞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鼻尖瓮声瓮气地责问:“你傻站这儿干什么?!不是走了吗?” 小渊指了指自己身后。 段栩然这才看见,九渊竟然派了一辆悬浮车过来接他。那车就停在旁边,车前面还站着两个看起来像护卫的人。 好大阵仗。 段栩然收回视线,看着小渊说:“我也要去。” “我要跟你去九渊。” 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缩,没反应过来。 那护卫听见了,走上前冷冷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奉命来接的是这位先生,闲杂人等不得同行。” 段栩然磨着后槽牙,正在脑海中搜索这种时候该放什么狠话才能让对方答应,身边男人开了口。 “不让他去,我也不去了。” 段栩然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他期待地望着护卫,心说快拒绝我的无理要求吧。 结果对方只是回到车内请示了一番,然后下车来说:“蒲先生同意了,二位请上车。” 段栩然:“……” 那么大一个坏公司,怎么连当坏人的骨气都没有? 他在心里好一顿蛐蛐,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小渊上了车。 不过小渊这回的态度倒是让他勉强满意。 “我想过了,”他坐在小渊身边,靠过去跟他说悄悄话,“我们是一个团队,不应该因为别人就随便内讧,应该通力合作才对。” “所以,我等会儿也要去九渊找个工作。” 男人脸色一变:“小……” 段栩然却已经翻过这一篇,开始好奇地打量车内,到处戳戳碰碰,小声感叹。 “这就是悬浮车啊,平时看过那么多回,还是第一次坐呢。” 小渊:“……嗯。” 小渊:“以后想坐就坐。”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露出轻蔑的表情。 什么人连悬浮车都没坐过? 穷光蛋。 23、第 23 章 #第23章 九渊集团的写字楼位于新城的中心地带,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 像一座尖塔,凌驾于整个阿尔法地区之上。 悬浮车停在门口,护卫领着段栩然两人先到一楼的安防处进行全方位检查,录入了虹膜,然后才带他们来到蒲先生的办公室。 天花板上挂着层层叠叠的晶核灯,墙壁和地板都是同一种金灿灿的材质,与灯光交相辉映。 段栩然从没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眼睛都快被闪瞎了——物理意义上的。 蒲先生坐在办公桌后,正在和人通话。知道两人进来,挂断光脑正要招呼他们,就见男人低下头,轻轻抬起少年的下巴。 蒲先生:“你们……”光天化日! 男人用手指替少年擦了下眼尾,抬头疑惑地看向他。 蒲先生:“……” 他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斯文的面具无懈可击,“你来得很准时,这是一个好员工应有的素质。” 段栩然揉了揉眼睛,暗自蛐蛐:黄鼠狼夸鸡,不就是想吃它。 一枚电子手环放到小渊面前。 姓蒲的说:“这是公司内部的通讯器,可以通过这个接收上司指令,和同事保持联系。另外,信用点也会打到这上面,出去之后直接刷手环即可消费。” 段栩然惊讶地张了张嘴。 小渊和他跟阿尔法的许多人一样,都是流民,没有光脑,平时只能用实体星币交易,无法使用信用点。 而光脑是星系每一个合法居民自出生起就一对一匹配的,由星系政府核对身份进行发放,各人的财产也会和光脑绑定,通过光脑进行收支。 九渊虽然无法配备光脑,但区区一家商业公司,居然可以将信用点输入自己的手环,正常流通,实力不可谓不惊人。 姓蒲的叫来下属替小渊设置好手环,教他如何佩戴。 段栩然有点紧张,好像担心这手环是什么危险物品,捧着小渊的手研究了半天。 下属目不斜视,从手环上拉出一张光屏,递来电子笔。 “这是你的合同,看看,”蒲“黄鼠狼”指了指,“写上你的名字。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录入虹膜了。” 男人和少年两个脑袋挨在一起,又看上半天。 蒲先生故意嘲讽:“能看懂吗?需要替你们讲解吗?” 段栩然严肃:“嗯,你讲讲。” 蒲先生:“……”你吩咐手下呢?! 他没好气地挥手,让下属赶紧给他们讲完。 两颗脑袋仍旧挤挤挨挨靠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 蒲先生按捺住怒气,问:“又怎么了?” 段栩然礼貌道:“我们在商量很重要的事,请不要打扰可以吗?” 蒲先生:“……” 实际上,段栩然在问小渊:“总不能让外面的人也叫你小渊吧?太亲热了点……跟我姓行吗?” 男人点头。 段栩然自作主张:“行,那我帮你写了。” “段渊”两个字在光屏上落下。 下属启动最后一步程序,刚要往合同里录入男人的虹膜,段栩然突然挡住男人的眼睛。 “等等,黄先生。” 蒲先生:“?”谁? 段栩然发觉不对,连忙改口:“呃,我是说蒲先生,我们还有一个条件。” “……”蒲先生气极反笑,“这次又是什么?” 段栩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想来九渊工作。” “呵!”蒲先生没忍住自己的斯文人设,冷笑出声。 他满脸嘲讽:“段先生,我们九渊旗下虽然有垃圾场,但并不、是、垃、圾、场,你以为我们什么破……” 他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镜片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两眼,话锋一转:“你以前收破烂,倒是也有一个岗位适合你。行,看在段渊先生的面子上,我可以雇佣你。” 五分钟后,段栩然也签完合同,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电子手环。 然后他们被姓蒲的送瘟神一样送出了办公室的门。 两名下属立在门口,分别等着带他们去各自的工作岗位。 段栩然被分到了后勤部,和段渊工作的地方隔了101层楼。 小渊心事重重,拉住段栩然不让他走。 他不明白段栩然为什么也要来,明明他一个人赚钱就行了。 “你一个人工作,我不放心。”小渊说。 段栩然好笑:“可是你没来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工作的。” 男人还是不说话,眉梢眼角耷拉着,像极了被主人扔在家里的烦躁小狗。 反倒是早上出门前还在生气的段栩然,这会儿突然像个成熟的大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事已至此,先上班吧。” 小渊:“……” 段栩然靠过去,小声说:“注意安全,遇到事情别傻傻往前冲。要是有人欺负你,咱就辞职。这工作不干也行,大不了回去捡垃圾。” 男人脸上的阴云散了些,嗯了一声,说:“你也是,别太累。” 段栩然笑了笑。 姓蒲的一看就不怀好意,不用说,肯定会给他安排很辛苦很累人的工作。 但不管怎么说,总不会比风吹日晒在外面捡垃圾还要辛苦吧?他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了。 他在这里不仅能挣更多的钱,还能保护小渊,免得他傻乎乎的,像艾拉姐一样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放心吧,”段栩然说,“我们一起加油。” 小渊:“嗯,我等会儿下班就来等你。” 段栩然:“……”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小渊签的合同,是一天只上4个小时班。 跟着那名下属去后勤部报道的路上,段栩然忍不住问:“请问……我们一天一般工作几个小时啊?” 下属漠然:“不加班的时候朝八晚七。” 段栩然:“……” 竟然比他一天捡垃圾的时间还长,呜。 - 102层,刚才金碧辉煌的办公室中。 蒲同——人称蒲先生,站得毕恭毕敬,正向上司汇报。 “合同采集的相关信息已经发送到您的终端,定位器和窃听器也装进他的手环里了,目前运行良好,对方并未察觉。另外,今天的见面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看起来……” 蒲同停顿一下,“完全是个平庸之辈。” 否则也不会被他身边的小孩如此利用,耍得团团转。 对面翻看着合同,未置一词。 蒲同忍不住,又道:“老板,上面为何对他感兴趣?是不是过于高估此人了?” 老板冷冷地扫他一眼:“别多话,继续观察。” 蒲同凛然:“是!” 不等他说完,全息影像一灭,老板已经掐断了通讯。 蒲同面上忿然。 想了想,他按铃叫来下属,问道:“邱立仁回来了吗?” “还没有,蒲先生。”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下属查看了一下,答道:“明日。” 蒲同阴森森一笑,“告诉他,我给他雇了个新员工,让他尽早回来培训一下。” “是。” 另一边,大腹便便的男人看完合同,放下手中的雪茄,掸了掸烟灰。 可惜了,要不是因为那位的生物信息属于高度机密,就连上面也无法进行比对核实,这次他们收到的东西一定能大有作为。 不过,假如这个“段渊”,真的就是那位…… 那光凭这份合同,也足以让他们抢占先手了。 他又看了看合同上的照片,摇摇头。 不怪蒲同怀疑,就连他也不怎么相信。 就这么一个傻小子,怎么可能是帝国杀伤力最强的人形兵器? 24、第 24 章(有改) #第24章 和蒲黄鼠狼的办公室相比,后勤部是个审美正常的地方。 既不是段栩然想象中的穷山恶水凄苦地,也没有夺目到令人无法直视。 工作人员来来往往,身着统一的衬衫西裤,看起来都光鲜亮丽。 领路人将他带到其中最大一个格子间,唤人道:“苏吉安,你过来一下。” 一个模样姣好的年轻男孩应声出现。 “这是你们部新来的员工,邱部长回来之前,你先带带他。” 男孩睨了段栩然一眼,对领路人笑得热情:“好的,没问题。”继而转头,“跟我来。” 男孩走得飞快,段栩然小跑着跟上。 把他带到格子间最里面一个角落,名叫苏吉安的男孩踢了下桌子,震起一堆浮尘,“你坐这里。” 段栩然点头:“好的,苏哥。” 苏吉安皱起眉头,一脸厌恶:“叫谁哥呢?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年纪小?你是在说我看起来比你老吗?” 段栩然茫然:“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出去捡垃圾的时候,人人都要争相当哥啊,怎么“哥”在这里不算尊称了? 苏吉安上前两步盯着段栩然,眼珠子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打转。 鼻尖飘来一股浓郁的香味,段栩然一时没忍住,扭头打了个喷嚏。 苏吉安连忙倒退两步,嫌弃地捂嘴:“你干什么!好没礼貌!” “对不起对不起,是因为太香了……”段栩然有点委屈,他明明很礼貌地把头转开了。 “没见识。这可是最新款的香体膏,你闻那一下至少值50个信用点,“苏吉安冷哼一声。 段栩然咋舌,这么贵! 他赶紧捂住鼻子,生怕多闻一口对方要自己付钱。 苏吉安:“……”还真是个乡巴佬!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谁招你进来的?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过来不换工作服?”苏吉安连珠炮似地发问。 他嗓门不小,周围有不少人都在往这边看。 段栩然难为情地往角落缩了缩,把自己磨损严重的袖口背到身后,小声说:“我之前在垃圾场收废品,是蒲……蒲先生招我来的,我不知道要换工作服……” “哈?!你捡垃圾的??”苏吉安震惊了。 他见段栩然一副穷酸样,所以故意想让他丢脸,但这个答案远超他的想象。 “那你怎么……蒲先生为什么……” 苏吉安的视线落到少年那张脸上,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算了,那你就这么穿着吧,挺合适。正好仓库有几台供水器坏了,你今天之内把它们修好。” - 仓库里,段栩然动作麻利地将最后一台供水器的外壳装好。 今天出门的时候,其他同事都用一种同情中带点幸灾乐祸的眼神看他。 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但对于段栩然而言,这就是喝水吃饭的日常。 他在垃圾场拆过的东西可比这些东西复杂多了。 段栩然擦了擦手上的灰,没有马上回去,就在原地坐下来休息。 他能感觉那个苏吉安,对他有着浓浓的敌意。至于后勤部的其他人,虽然没和他说过话,明显也不太瞧得上他。 段栩然并不在乎,也没兴趣深究为什么。 他在阿尔法呆久了,知道有时候人的恶意是可以毫无来由的。 ——但是抛开这些先不谈,这里的工作比他想象中轻松多了! 段栩然美滋滋地想,如果他们能一直这样排挤自己就好了。 他不需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又能干自己擅长的事,不用风吹雨打就能挣更多的钱…… 真没想到蒲黄鼠狼还好心了一回。 不过,也不能修得太快,免得那个苏吉安给自己派更多乱七八糟的活。 不知道小渊怎么样了。 真希望他也和自己一样,过上摸鱼的好日子。 段栩然靠着供水器打了个盹儿,一觉醒来看看差不多该下班了,才咚咚咚往格子间跑。 看见他灰头土脸地进门,其他人的表情都有点惊讶。 苏吉安瞪大眼睛质问:“这就修好了?!你是不是敷衍我呢?” 这些玩意儿本来是要报废的,段栩然怎么能修得好?他就指望着白折腾段栩然一场,再责骂他工作不努力的! “要不你去试用一下?”段栩然微卷的睫毛眨巴眨巴。 苏吉安狠狠剜他一眼,叫来公司维修部的修理工。 修理工仔细查看后,赞不绝口:“没问题,完全可以再用几年!小伙子,你这修理技法在哪儿学的?剑走偏锋啊!有兴趣来我们部门吗?” 段栩然:“我爷爷……” 苏吉安粗暴地打断他:“行了!谁准你来我们后勤挖人了?当心我告诉邱哥!快走快走!” 修理工遗憾地看了段栩然一眼,摇摇头走了。 段栩然问苏吉安:“你给我布置的工作我都做完了,那我现在可以下班了吗?” “……” 苏吉安绞尽脑汁,想不出还有什么苦差事。 后勤部原本活就不多,真要让他接手正经的后勤工作,苏吉安自然一百个不乐意。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埋怨公司为何如此浪费,坏掉的东西都扔了干什么? 段栩然看他不说话,高兴道:“没有的话那我走了哦,再见。”说完人往门外一闪,跑不见了。 苏吉安跺跺脚,跟着追上去:“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段栩然跑得飞快,苏吉安好容易追上,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都说了我还没说完——啊呀!” 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扼住他的手腕,痛得他叫起来。 苏吉安仓惶地抬头看过去。 是一个身穿安防制服的高大男人,样貌英俊凌厉,刘海却像狗啃的一样。 “你……” 男人没看他,只是蹙眉看着段栩然:“他欺负你?” 段栩然愣了一下,仿佛才看到苏吉安,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这是带我的前辈同事。” 他拉了下男人的手,男人听话地松开。 段栩然问:“前辈,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苏吉安揉着手腕,脸色苍白地垂下眼:“没什么,就是提醒你明天按时到岗,别迟到。” 段栩然:“好的,谢谢你。” 说完他牵着男人的衣袖走了。 苏吉安站在原地目送他们。 他看见男人摸摸少年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 那种疼惜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手腕上的剧痛传来,苏吉安紧紧咬住后槽牙,转身回去了。 - 一路上,段栩然忍不住偷瞄小渊。 安防处的制服是全黑色的,剪裁挺阔贴身,面料硬挺,有种干净利落的帅气。 被宽肩窄腰的小渊穿在身上,简直像柄出鞘的利剑。 连狗啃的刘海都遮挡不住那种英俊。 男人忽然伸手过来,担忧地摸摸他的额头。 段栩然吓一跳:“你干嘛?” 小渊:“你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 段栩然慌忙捂脸:“什么发烧?没有啊?可、可能太热了吧?” 男人眉心隆起,又用手背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还是不确定,遂道:“我背你。” 说着要把段栩然往肩上扛。 段栩然:“我真没事……别闹!我衣服多脏呀,等会儿把你的也弄脏了。” 小渊:“我洗。” 段栩然莫名脸更烫了,赶紧推开他,转移话题:“你刚才也太莽撞了,怎么一下把我同事的手都捏青了?万一他有什么靠山,报复你怎么办?” 小渊:“我没用力。” 段栩然:“你的‘没用力’和别人能一样吗?我都看见了,他手上那指印又青又肿,明天不会叫我们赔钱吧?” 男人困惑地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 他有用这么大劲吗?真是他没控制好? “总之,你以后要小心一点。只要别人没有欺负你,你就别随便出手。”段栩然喋喋不休,“还有,如果有谁要单独带你去什么地方,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小渊点头:“嗯。” 段栩然满意了,“你今天什么时候来的?” 小渊:“2点。” 段栩然:“这么早?!那你就一直在门口傻站着吗?怎么不进来找我?” 小渊想了想:“坐了一会儿。” 段栩然:“你……”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九渊的大楼。 “小段!” 段栩然转过身,看见艾拉站在路边冲她挥手。 “猜你今天会陪他过来,过来看看。”艾拉问,“怎么样,能适应吗?” 段栩然不好意思地笑:“艾拉姐,我现在也在九渊上班了。” “什么?!”艾拉大惊失色,“姓蒲的威胁你了?” 段栩然:“不是。应该算……我威胁他吧?” 听完段栩然的解释,艾拉神情很复杂。 她想教训段栩然两句,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小兔崽子,你也太乱来了。” 不过,段栩然比之前变了很多,这兴许是好事。 在她从前的印象里,段栩然就是个呆呆的小不点儿。怯生生的,不爱说话,悄无声息地粘在秦叔身后,像一截多余的小尾巴。 哪怕被人欺负,也只是咬牙忍着。 大概是因为清醒地知道,不会有人替他出头。 现在,他也敢为了别人,和那些混账呛声了。 艾拉扫了一眼他身旁沉默不语的高个男人。 嗯,还会驯养烈性犬。 人不可貌相。 艾拉安心了些,又多问了句:“那姓蒲的让你去哪个部门?” “后勤部,”段栩然说。 艾拉愣了愣,眉头皱起来。 段栩然见状问:“怎么了?后勤部有什么问题吗?” 艾拉摇头,“没有。” 不仅没有,后勤部还是九渊集团中少有不涉及危险的清闲部门。 事少,钱多。 “那不是好事吗?”段栩然不理解。 为什么艾拉的表情这么凝重? “你不了解姓蒲的,”艾拉说,“我虽然不算九渊的员工,却常年和他们有些合作。他绝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相反,这人要睚眦必报,心眼极小。” 这种人,怎么可能让段栩然去后勤部? 段栩然想了想,说:“今天是一个叫苏吉安的同事带我,他好像……不太喜欢我,故意让我去替他们修供水器。是不是因为蒲黄鼠狼知道他爱挤兑人,所以才让我去的?” 艾拉想不出来,只能说:“或许。他很欺负人吗?” 见小渊也紧紧盯着他,段栩然笑了。 “没事,就那点小事哪里算欺负?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你们别担心,我能应付。” “那就好。” 艾拉松了一口气。 但心底深处,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先干着吧,回头我找人再打听打听,”艾拉说。 段栩然乖巧点头:“谢谢艾拉姐。” 艾拉看了小渊一眼,把段栩然拉到旁边,神情严肃:“所以,你决定了?” “决定什么?”段栩然问。 艾拉叹气,“和他在一起。” 段栩然一呆,脸唰地红了。 25-30 第25章 热水不断冲刷着后背, 高温烫得人皮肤发红。 段栩然却好像感觉不到,赤条条站在热汽蒸腾的浴室里发呆。 下午艾拉脸上复杂的表情还在脑海中盘旋,她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们现在这样还不算在一起吗?” “家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段栩然反问她。 但是艾拉说, 小渊一看就对他有别的心思。 她告诫段栩然, 如果他不想和小渊发展出家人之外的其他感情, 该和他保持距离。 说小渊像喜欢女人一样喜欢他, 段栩然是不相信的。 孩子看起来傻乎乎的, 什么都不懂, 怎么可能想到这些? 可段栩然还是很苦恼。 年龄相差无几的家人,应该如何相处?他从没有过兄弟姐妹, 不知道家人之间的亲密界限在哪里。 是不是他在无意识间对小渊依赖过度了? 咚咚—— 浴室门忽然颤动两下,小渊在外敲门问:“小然,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段栩然吓了一跳, 才发现自己这个澡好像是洗得太久了。 眼见门把手转动, 外面的人似乎想要推门,他慌忙叫道:“我没事, 别、别进来, 我马上出来。” 把手停了一下, 小渊问:“真的?” 段栩然:“……是真的!你不要进来啊!” 小渊沉默两秒, 发出一声垂头丧气的“哦”, 似乎很为没帮上忙而遗憾。 段栩然:“……” 有时候也很难分清, 家人这条界限到底是被他们谁模糊的。 段栩然出来以后, 换小渊进去洗澡。 趁着小渊不在,他将小机器人拽到床边, 悄声问:“小方,你觉得我和小渊的关系像不像家人?” 小方:“家人是指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婚姻关系和法律关系的人,小主人和二主人之间应当属于寄养关系, 虽然没有法律强制约束,但有感情作为纽带,当然可以算作家人。” 段栩然有点被绕晕了:“那别的家人也会像我们这样相处吗?” 小方的屏幕上出现一个“运算中”的标志,片刻后说:“我无法确定。” 段栩然想了想,干脆直接道:“如果两个人谈恋爱了,应该如何相处?会有多亲密?” 这一次,“运算中”的标志持续得更久了,最后弹出一块又一块马赛克,糊满整个屏幕。 “小方是为儿童服务的机器人,□□以上的内容没有权限查看。”机器人的声音无比冷静。 “十八……” 段栩然还要细问,浴室门咔哒一声打开,他脚一抖,把小方踢到床底。 小渊擦着头发走到床边。 发尾的水滴沿着脖颈淌过他凸起的锁骨,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滑…… 小渊的手蓦地一顿,倾身俯下来,神情担忧:“小然,你又发烧了?”脸红红的。 段栩然一惊,缩头躲开小渊伸过来的手:“没有啊,刚洗完澡有点热。你不冷吗怎么穿这么少!快去把衣服穿上——” 说完他反应过来,当即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老头衫短袖短裤,有点迷茫。 他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穿的吗? “要睡觉了,不穿了行吗?”他请示道。 段栩然把被子拉到头顶,咕哝:“随便随便。” 小渊:“唔。” 温热的躯体钻进被子,熟练地向段栩然靠拢,填满他身边那块冷冰冰的空缺。 段栩然原本躺得板正笔直,像块铁板,直到男人三下五除二把他拢进自己怀中。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笼罩着段栩然,他力不从心地抵抗了一秒,没骨气地软化了。 “小渊。” “嗯。” “我是谁?” “小然。” “那你……把我当什么?”段栩然问。 小渊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仿佛他问了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不当什么,你就是小然。” 男人的目光热诚,坦坦荡荡,没有一丝见不得光的隐秘情愫。 段栩然放心了。 他的心智还是个小孩,他懂什么? “嗯,睡吧。”段栩然摸摸男人的头- 一大早,苏吉安就又撞见那个男人将段栩然送到后勤部的门口。 少年仰起头笑眯眯地说着什么,男人看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 ……真是令人作呕。 苏吉安终于没忍住,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铁青着脸大声喝道:“公司内部禁止恋爱不知道吗?!你们还有脸在这儿卿卿我我!” 段栩然回头看见是他,连忙解释:“苏前辈你误会了,这是我弟弟段渊。” “弟弟?”苏吉安狐疑地打量男人那张成熟的脸。 这是弟弟,那之前怎么叫我哥??? 不等苏吉安反应过来,段栩然赶紧推着小渊往外走。 “他为什么说我们谈恋爱?”小渊边走边问。 段栩然:“……什么恋爱,哪有恋爱,是他太想谈恋爱了见到两个人在一起就说人家恋爱!好了小孩子家家别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小渊:“可我不是你弟弟。” 段栩然正色:“怎么不是?我在心里拿你当弟弟。记住,男的和女的谈恋爱,男的和男的当兄弟,知道了吗?快走,上班了。” 小渊:“……哦。” 送走小渊,段栩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转身回格子间。 苏吉安抱臂倚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邱部长已经回来了,你最好别让他发现你的小情郎。” 段栩然:“……真是我弟弟。” 不过,邱部长是谁?后勤部的老大? 怪不得今天办公区域弥漫着一种莫名紧张的氛围,大家看起来好严肃。 苏吉安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 段栩然看他走路姿势怪异又费力,隐约露出来的脖子上还有伤痕,主动上前试图缓和关系。 “苏前辈,你是不是摔伤了哪儿?要不要去拿点药?” 谁知苏吉安猛地回头,像是被人戳痛了伤疤,面色阴沉地攥紧手指。 “谁要你多管闲事!你以为你能得意到几时?!” 段栩然:“我……” “滚开!”他用力推了段栩然一把。 段栩然退了两步,站稳。 “干什么呢这是?”一个威严十足的男声响起。 刚刚还在冷眼旁观他们争执的同事齐刷刷站起来,毕恭毕敬。 “邱部!” “邱部好!” 苏吉安也站了起来,惨白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笑:“邱……邱哥,你来了。” 段栩然好奇地转头,一个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你就是新来的段栩然?” 段栩然点点头。 有人低声介绍:“这是我们后勤部的邱部长。” 段栩然有点紧张。 苏吉安叫他邱哥,好像私交很好的样子,他会不会替苏吉安出气? 不想邱部长淡淡地看了苏吉安一眼,说:“小苏,你该团结新同事啊。打打闹闹像什么话?” 苏吉安的肩膀抖了一下,垂着头嗫嚅:“是……是,邱哥说的是。” 邱部长没再看他,对段栩然招招手,“小段,你来,我们单独谈谈。” 后勤部长的办公室里。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邱立仁看着面前紧张的少年,笑得一团和气,“你别怕,小苏的性子我知道,不会冤枉你的。” 段栩然低低应道:“谢谢邱部长。” 站在部门老大的办公室里,他心里止不住打鼓。 这个部长比想象中和蔼友好得多,对他说话也很客气。 但比起这样手握特权又难以捉摸的人,脾气耍到明面上的苏吉安反而更让他轻松。 大概是看他放松不下来,邱立仁忽然转了话题:“你这身衣服,有点脏了吧?” 段栩然赶紧拍拍衣服上不起眼的灰尘,“对不起,我昨天……” “别紧张,”邱立仁笑道,“我就是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换工装呢?” “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套之前他们多余下的制服,你拿去试试吧。” 邱立仁叫人送进来一套崭新的衬衫和西裤,递给段栩然。 段栩然接过来,讷讷地说谢谢。 邱立仁挑眉:“不试试大小吗?看看合不合身。这里就有试衣间。” 段栩然一愣,下意识拒绝:“不、不用了,我今晚回去再试吧。待会儿还要干活,会弄脏……” 邱立仁也不勉强,说:“好吧,如果合适,明天就穿制服上班。苏吉安的工作做得不到位,这是他的问题,我会责罚他。” 段栩然:“其实也不用……” 邱立仁摆手:“你是新人,年纪又小,有时候遇到职场霸凌难免的。要是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我作为你的上级,一定会秉公处理。” 段栩然:“好、好的。 ” 邱立仁:“以后你就先跟着我吧,多做事,少说话,好好学。” 段栩然懵懵懂懂。 他抱着挨批的决心进了办公室,没想到只有一阵和风细雨,还没反应过来,就抱着新衣服出来了。 天上掉馅饼儿了?- 晚上回到家,段栩然跟小渊说起这件事。 他把衣服抖落给男人看,眼睛里浮动着开心的光:“小渊你快看,我也有自己的制服了。我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 之前看小渊的工作服那么帅气,他其实还偷偷羡慕过。 现在好了,穿上这身衣服,他站在小渊旁边也不会显得那么灰头土脸了。 “你等等啊,我这就去试给你看!” 段栩然风一阵地火速换好衣服,跑到小渊面前。 “怎么样?” 男人垂眸,幽深的瞳仁里倒映出少年充满期待的脸庞。 衣服十分合身,简直像是为少年量身定制的。 白色的衬衫沿着少年纤细的腰线收束进裤腰中,黑色西裤从后腰处往下圆润地隆起,而后一路修饰出笔直修长的腿部线条。 干净纯粹的少年气中,还多了一丝漂亮生动的脉脉之意。 “好看吗?”段栩然催促道。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没有说话。 段栩然等了一会儿,见小渊始终不吭声,眉眼立时耷拉下来,扯着衣角嘟囔:“不适合我吗?这可比我平时那些衣服都好看多了……” 小渊终于说:“没有。平时就很好看。” 段栩然不信:“那你刚才不说话?你别哄我了,肯定很难看。算了算了,我就知道我跟这种好衣服不配。谁叫我长得没你帅,所以……” 男人上前一步,抓住段栩然的胳膊。 段栩然吓一跳:“你干什么?” 男人弯下腰,鼻尖几乎凑到他面前,嗓音发哑:“好看,很好看。” 段栩然耳朵一热,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哦、哦,好看就好看吧,靠这么近干什么……等等你干嘛?!” 段栩然惊慌失措地抓住男人的手。 小渊为什么在扯他衣扣?! 男人不为所动,轻轻推开他的手,皱着眉头说—— “可不可以,脱掉?” 第26章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刹。 “什、什么意思?”段栩然呆呆地问。 男人再往前逼近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雄性气息,将段栩然完全笼罩在内。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远高于少年体温的热度穿透单薄的布料,烫得他一哆嗦。 小渊的眉眼生得锐利, 眸色沉黑, 平日看人时显得格外冷淡, 现在却微微向下耷拉着, 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点委屈。 仿佛是条可怜的大狗, 在小心翼翼拱着主人讨要玩具。 “脱掉吧, 好不好?”男人弯下腰,低头。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太近了。 段栩然的耳尖传来阵阵酥麻的震动感。 他的心脏开始加速泵血, 后背发烫,潜意识里升起一股想逃的冲动。 奇怪,他明明深信面前的人不会伤害自己, 却莫名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好像被捕食者盯上一样。 段栩然下意识后退, 直到撞上墙壁。 那一声轻轻的“咚”之后,他确定自己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受伤的情绪。 “……” 段栩然克制住自己的本能行为, 放轻声音, 用一种诱哄小朋友的口吻问:“为什么要脱掉呢?衣服怎么了?你是哪里不满意?” 小渊定定地看着段栩然, 沉默片刻后, 终于说:“不喜欢。” “是别人给你的, 我不喜欢。” 说完这句话, 他似乎为了强调自己的不满, 还用手拉扯了一下段栩然身上这件衣服。 啪—— 只听一声线被绷断的轻响,衣襟最上方的那颗纽扣弹飞出去。 段栩然:“……” 小渊立刻松开手道歉:“对不起。” 段栩然:“你……” 小渊两眼无辜:“我没用力。” 接着他把头凑到段栩然身前, 仔细看了看,说:“是它质量不好。” 语气中还带点不满的指责。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推开小渊的脑袋想蹲下去捡纽扣。 男人犹豫了一下, 也跟着蹲下/身,装模作样寻觅一番。 结果两人都无功而返。 纽扣不知道滚去了哪里,彻底不见踪影。 “算了,找不到就不要了,”段栩然直起身。 小渊见他不生气,神情放松下来,语调上扬:“好,衣服不要了,我给小然买。” 段栩然:“……我是说纽扣不要了!” 段栩然哭笑不得,终于有点明白小渊到底在闹什么脾气了。 大概就像爷爷以前常常投喂的那只流浪狗,如果去喂食之前爷爷还摸过别的狗,它就会不满地汪汪叫,偶尔还会极有骨气地拒绝进食。 可能是把爷爷划进了自己的地盘内,所以不喜欢别狗的气味。 不过,人也会像小狗一样圈地盘吗? 考虑到小渊脑子不太聪明,段栩然对他包容度很高。 “不喜欢我穿别人给的衣服?”段栩然开玩笑地拍拍他的头,“傻不傻?” “这是工作服,是上班的人要穿的,不是某一个人单独给我的,我的同事们都有,就和你的制服一样。”他认真解释给小渊听。 小渊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 “我不傻,小然。”他义正严辞地说。 段栩然:“嗯嗯,你不傻,傻孩子。” 小渊:“……” 段栩然没理会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起身把衣服脱下,让小方重新找一颗旧的纽扣缝上去。 “好冷好冷……” 脱完衣服,段栩然急急忙忙往被窝里钻。 他的衬衫下面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两条胳膊在身体两侧晃动,白生生的晃眼。 男人站在原地没动。 段栩然奇怪,盖好被子探头叫他:“小渊,你干什么?快过来睡觉了。” “……嗯。” 男人垂下眼睫,敛起眸中幽深的暗光。 如果他能赚更多的钱,小然是不是就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什么衣服也不用穿…… 男人的脚步乱了一下。 ……好像不对。 修正——别人的衣服,再不用穿- 段栩然第二天当然还是穿了那一身工作服去上班。 只不过衣领下方换成了一颗浅卡其色的扣子,仔细看的话,和白衬衫有些格格不入。 邱立仁盯着那颗纽扣,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却没有笑意,“怎么换了颗扣子?” “啊?” 段栩然正按照邱立仁的要求整理上一周的工作事项,话题转变太突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邱立仁指了指他的胸口,语气温和:“原来的纽扣去哪儿了?” 段栩然伸手摸了摸,恍然:“哦,这个。昨天不小心把扣子扯掉了,我就重新补了一下。” “之前那颗呢?”邱立仁问。 “找不到了。”段栩然有点紧张。 不会还要他赔一颗一模一样的纽扣吧? 邱立仁看着他的脸,缓缓说:“啊,那太可惜了。” 段栩然一脸迷茫:“什么?” 邱立仁笑道:“我说新衣服刚穿上,就坏了一颗纽扣,太可惜了。” 段栩然没吭声,生怕邱立仁说要赔钱。 他不知道一颗纽扣有什么要紧的,但既然上司这样说,那就算可惜吧。 不过,他没想到邱立仁一个部长,会对下属观察得这么细致。他已经尽力找了一颗和原来的颜色最接近的扣子了,还能被一眼发现。 看来以后干活得谨慎些,免得被对方抓住错漏。 “邱部长,都整理好了。”段栩然从光屏前退开。 邱立仁扫了一眼,夸奖道:“不错,才一个上午就学会了。听小苏说你以前是捡垃圾的?大材小用了。以后你不用回格子间,就留在我身边帮忙吧。” 段栩然有点迟疑。 邱立仁交给他的工作十分简单,只靠这个就能判断他是可塑之才吗?那万一以后其他更难的活儿做错了,会不会扣薪水? 而且不是已经有一个苏吉安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了吗? 段栩然:“部长,我刚来还不熟悉工作内容,可能还是苏前辈做得更好……” “别叫部长了,叫我邱哥就行。” 邱立仁笑眯眯地走到段栩然身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年轻人要有闯劲,相信自己。你不用担心小苏,他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段栩然抖了下手,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肢体接触,肩膀上突如其来的触感让他不太舒服。 “部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邱立仁敛去嘴角的笑,“行了,这事早就定了。你先出去吧。” 段栩然只得应是,转身离开。 回到格子间,段栩然发觉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好像除了那种比之前更甚的瞧不起,还多了一种“看,就知道是这样”的了然。 段栩然还在犯疑惑,苏吉安从外面冲进来,径直冲到他面前,一脚踢翻他的桌子。 段栩然:“……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才要问你干什么!你是靠什么把我踢走的心里没点数吗?”苏吉安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一路拽出门。 众人纷纷侧目,却无人上前阻拦。 段栩然以为自己肯定要挨打了,在心里暗暗回忆小渊揍人的姿势,试图等会儿模仿一二,权当防卫。 不想苏吉安只是把他拖到无人的角落,然后暴跳如雷地开骂:“我早知你这种人不要脸,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不要脸!你以为靠山是这么好找的?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咦,不打他? 不打他就行。 段栩然慢吞吞地说:“我也不想抢你的位置,要不你去跟部长说一说。” “你!” 苏吉安认定段栩然是在阴阳怪气,表情怨毒:“你觉得自己很风光是不是?你那个弟弟还不知道你这副嘴脸吧?等他发现你干这种事,你说他会不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恶心?他还会认你这个哥哥吗?” 段栩然:“……” 他干什么了?一点都听不懂。 但他这也算升职吧?如果小渊知道了,多半只会没心眼儿地为他开心。 苏吉安骂了半天,见段栩然不为所动,愤愤扔下一句“走着瞧”,跑走了。 刚跑出没几步,他撞上一个人。 苏吉安心情不佳,抬头就要破口大骂,看清那人后却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喊道:“邱、邱哥。” 邱立仁似笑非笑看他:“小苏,你最近话有点太多了。” 苏吉安脸上血色全无,嗓音发颤地求饶:“邱哥我错了,我刚才只是……” 邱立仁上下打量他一番,腻烦地摆摆手让他走。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名少年的纤瘦背影,然后搓了搓手指,似在回味之前的手感。 嗯,应当比苏吉安有意思多了。 第27章 段栩然一点也不想当邱立仁的喽啰。 他不喜欢九渊, 自然更不想和九渊的任何人有进一步的接触。 但胳膊拗不过大腿,段栩然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升职”的命运。 邱立仁让他从格子间搬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工作也从之前那些琐碎的杂活, 变成了直接听从邱立仁的安排。 他本来还有点担忧, 怕一心争宠的苏吉安继续找他麻烦。 没想到自那天后, 苏吉安就没和他说过话—— 第二天段栩然看到他时, 发现他嘴肿起来了, 两边的唇角都裂了口子, 不知道怎么弄的,看起来十分凄惨。 苏吉安当了一个多星期的哑巴, 伤好之后也不再搭理段栩然,只是每次遇到他,都会恶狠狠地瞪他。 段栩然权作没看见。 不得不说,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 邱立仁比苏吉安要好相处得多。 他是个平易近人的上司,对下属说话也和和气气, 既不像蒲黄鼠狼端着架子用鼻孔看人, 也不像苏吉安一点就炸。 他甚至常常夸奖段栩然, 说他学东西快, 要好好栽培他, 还说要他好好跟着自己干, 日后升职加薪不成问题。 段栩然应该感觉幸运的。 可每次和邱立仁待在一起的时候, 他总觉得不太舒服。 “小段,昨天的维修设备入库了吗?清单整理好了?”邱立仁走过来, 弯下腰看段栩然的光屏。 他站在段栩然身后,脸贴过去,一只手习惯性地揽住段栩然的左边肩膀, 手臂就环在他脖子上。 从后面看,简直就是把少年整个抱在了怀里。 感觉到对方近在咫尺的气息,段栩然仿佛被蛇信子舔了一下,后颈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噌地站起身,小声说:“整理好了,您先看,我去喝口水。” 邱立仁微笑着看他一眼,收回手,“去吧。” 段栩然忙不迭跑到饮水器前,咕咚灌下一大杯子,以示自己真的很渴。 就是这样。 邱立仁的平易近人,有点太“近人”了。 他好像总是喜欢……通过肢体上的亲近来表达自己的友好。平时对段栩然不是揽肩就是搂腰,有时候还会像逗小孩一样,伸手来摸他的头。 论年纪,邱立仁可以给他当爹了。论级别,邱立仁又是他的直属上司。 所以不过分的时候,段栩然会出于礼貌忍一忍。实在忍不了,就会像今天这样找借口躲开。 但躲的次数多了,邱立仁肉眼可见地不高兴,段栩然工作中的错漏也会成倍增长。 段栩然长叹一声,磨磨蹭蹭走回去。 “怎么了?”邱立仁语气温和,“小段看起来不高兴,是嫌我打扰你了吗?” 段栩然咬咬牙,说:“部长,对不起,其实我有病。” 邱立仁:“?” 段栩然:“我……我如果和别人靠得太近,就会过敏出疹子。” 邱立仁看他:“哦?是吗?还有这种怪病?” 段栩然硬着头皮往下编:“是真的,严重了还会休克!爷爷说,我爸妈就是因为这个怪病才把我扔掉……我……我……” 邱立仁:“哦,我明白了。小段是不是想说,让我以后尽量不要碰到你?” “对不起对不起,您别多心,”段栩然一叠声道歉,“我自己也觉得这病很烦……” 邱立仁亲切道:“没关系,谁想生病呢?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以后会多注意。” 这么简单? 段栩然刚要松口气,又听邱立仁说:“改天让医疗部帮你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好、好的。”段栩然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凉的。 算了,大不了就是得罪他,重新被贬去干体力活也不错。 段栩然做好了今天又要加班的准备,不想邱立仁看了眼时间,居然说:“下班了。” 段栩然:“啊?” 邱立仁起身往外走,“走吧,我今天正好要去老城一趟,顺路送你?” “不用,我……” 邱立仁笑了:“别客气,就当我为之前的行为赔罪了。” 见邱立仁坚持跟着他,段栩然只得说:“部长,真的不用麻烦,我弟弟会来接我回家。” “你还有弟弟?”邱立仁看起来很惊讶,“我怎么都没见过?” 说话间,两人刚好走到门口。 “小然。” 门外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九渊安防制服,身形修长挺拔,气质冷峻。 唯有在看向少年时,目光中涌动着一丝暖意。 段栩然眼睛一亮,整个人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地奔到小渊身边。 “部长您看,我弟弟来接我了。您真不用送我,再见啊。” 说完他也不等邱立仁回答,拉上小渊的手就走,唯恐晚走一秒,邱立仁就会说要送他和他弟弟一起回家。 身后,邱立仁的视线落到少年和男人紧紧交握的手上,阴沉沉地笑了。 苏吉安出来时,恰巧碰见这一幕。 他眼珠子转了转,上前说:“邱哥,这个段栩然真是恬不知耻,一看就跟他那个情弟弟不干不净的,不如趁早撵……唔唔!” 邱立仁连头都没转,抬起一只手死死掐住苏吉安的下颌骨。 他力道之大,苏吉安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错位的声音。 邱立仁还是那副和善的表情。 “情弟弟?你这么清楚啊?”他笑着问苏吉安。 苏吉安无法张嘴说话,拼命摇头,剧痛和惊恐让他忍不住眼泪狂飙。 邱立仁终于松开手,安抚地摸了摸苏吉安的脸,“小苏你知不知道,比起干净的孩子,我更喜欢……” “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孩子。”- “就是他给你的衣服?” 进了家门,段栩然刚脱掉外套,小渊就盯着他的白衬衣开了口。 段栩然一愣。 他刚才一点没提邱立仁的事,小渊为什么突然又想起来了?而且怎么还能精准地联想到衣服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觉得,最好不要让小渊和邱立仁对上。 “他?谁啊?”段栩然装傻,“我们的衣服都是邱部长发的啊。” 男人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原来姓邱。 “要离他远点,”小渊声音低沉。 段栩然的手顿了一下,小心地看过去:“怎么了?你跟他打过交道了?” 小渊摇头,闷闷地说:“不喜欢。” “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像阴暗角落里的蛛网,黏腻,贪婪,死死地裹住闯入网中的猎物。 段栩然心说,巧了,他也不喜欢。 不过小渊最近好像变得比以前更排斥其他人了,是因为到了新的环境觉得不安吗? “嗯,我会努力离他远一点。”他安抚小渊,“你呢?安防处有没有你不喜欢的人?” 男人回想了一下,眼神茫然:“没注意。” 段栩然:“…… ” “那你的上司人怎么样?”段栩然又问。 小渊冥思苦想:“不记得。” 段栩然:“……” 好好好,对工作一点不上心,傻子倒是有颗聪明的打工脑袋。 “算了。你过来帮我解一下这个扣子,我够不着。” “哦。”- 那天之后,邱立仁当真不再对段栩然动手动脚。 但不知道是不是段栩然的错觉,他的工作随之变得越来越忙,常常要加班到很晚。 小渊等他的时间从三、四个小时,逐渐变成五六七八个小时。 段栩然心里过意不去,几次要他先回家,都被拒绝了。 邱立仁也忙,几乎天天都是和段栩然差不多的时间下班,出门看见小渊来接他,还会和颜悦色地招呼上几句。 小渊矢志不渝,看他的眼神永远充满毫不掩饰的敌意。 邱立仁问过段栩然,他这个弟弟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段栩然支支吾吾说可能不是对他有意见,是嫌自己加班太多。 邱立仁像个慈祥的老父亲,笑得一脸无奈:“没办法,小苏不在,只能你辛苦一点。” 段栩然这才发现,他已经有快一周没见过苏吉安了。 他随口一问:“苏前辈出差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邱立仁笑笑:“不是,他生病了,暂时起不来,需要休息。” 段栩然觉得有点奇怪。 苏吉安虽然瘦,看着并不像弱不禁风的人。但在他来九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好几次发现对方身上带伤。 有人在欺负他吗? 可是这人凶得要死,谁又能欺负得了他? 段栩然还坐在光屏前胡思乱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跑到门口一看,好几名同事乱糟糟地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快快,再调三台医疗舱”“止血剂送一箱过去”之类的话。 后勤部要为公司的所有部门提供物资和设备支持,自然也包括医疗中心。 但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临时抱佛脚过。 发生了什么? 邱立仁大步从外面走进来,皱紧眉头叫他:“小段,你要不要去医疗中心看看?” 段栩然一头雾水:“怎么了?” 邱立仁表情怜悯:“安防处今天出了个A级任务,损失惨重,我看到你弟弟受了伤……” 不等邱立仁话说完,少年霍地起身冲了出去。 不出一秒,人又重新冲回办公室,发着抖问他:“医疗中心……在哪?” 邱立仁看着少年赤红的眼眶,微微一笑,说:“别急,我带你去。” 第28章 医疗中心一派平静, 并无半分后勤部的慌乱。 大部分伤势严重的人都已经送进了医疗舱,唯独大厅里还剩了少数伤员,三三两两瘫坐着, 时不时发出零星的呻/吟。 段栩然一进门就看见了要找的人。 男人垂头坐在角落里, 表情淡淡的, 一声不吭。 他鼻梁上有一道不明显的擦伤, 身上的衣服沾了些尘土, 但并不显脏, 也看不出哪里有破损。 “小渊!”段栩然冲过去。 男人抬头,露出怔然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受伤了, 伤在哪儿了?” 段栩然在他身前蹲下,急得嗓音发颤,却不敢随便碰他。 刚才远看还好, 现在离得近了, 鼻尖浮动着一股明显的铁锈味,感觉很不好。 男人见少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下意识想给他擦眼泪, “没事——” 段栩然脑袋空白了一瞬, 猛地抓住他的手。 “血……怎么这么多血……” 他这才发现, 小渊的右手刚才一直环抱着自己的腰, 现在这只手上全是刺眼的红色液体。 段栩然手脚冰凉, 屏住呼吸看过去。 男人的侧腰位置有一大块布料颜色比旁边更深, 只不过因为制服是黑色的,看上去像被水弄湿了一样。 他颤巍巍地碰了一下。 真的是血。 段栩然轻轻摸了摸小渊的脸, 手抖得厉害:“别……别怕啊,你等着,我马上去叫人来救、救你……” “小然, 我真的没事……” 男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段栩然耳朵里一阵一阵嗡鸣,什么都听不见,跌跌撞撞站起身就跑。 他整个人像被沉入深潭,不停地往下掉。 为什么小渊流那么多血,却没有被送进医疗舱?为什么没有医护人员来管管他?人呢?人都去哪里了? “——小段,小段!” 邱立仁大声叫住恍惚的段栩然,一脸担心:“怎么哭了?找到段渊了吗?” 段栩然看见邱立仁,蓦地回了魂,抓着他哽咽道:“部长,求您救救小渊……救救我弟弟……送他去医疗舱,求您了!” 邱立仁被段栩然拖到了段渊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嘴里叹息:“哎呀呀,怎么会伤这么重?这可有点难办啊。听说现在医疗舱都满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你弟这伤势也不知等不等得起……” 段栩然不住哀求:“那求您帮忙想想办法,需要我做什么您说!” “我不需要,”男人冷着脸想站起来。 段栩然像受惊的小鸟,拉住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小渊你别动好不好?伤口……血又要流出来了!” 小渊:“小然,我没有……” “好吧,看在小段的份上,我就帮你们这一次,”邱立仁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仿佛刚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唤来一个医护人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人立刻叫了助理机器人过来,将男人送进一架闲置的医疗舱。 注视着舱门关上,段栩然从濒临窒息的错觉中恢复了呼吸。 他对邱立仁感激涕零,邱立仁却摆摆手:“公司这些人就是势利眼,欺负你们这种没背景的孩子。要是我不问,倒不知道他们还有空舱。” “放心吧,我已经交代过了,让他们配最好的药给你弟弟,你不用担心。今天你先休息,好好陪你弟弟。” 邱立仁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段栩然脱力地靠着医疗舱坐下来,把脸埋进膝盖中间。 会太晚了吗? 如果医疗舱也救不了小渊,他该怎么办? 对了,去求姓蒲的找医生有用吗?可是他们做的那些实验……这里医生真的能救人吗? 还要等多久小渊才能…… 身后的医疗舱突然发出震动。 舱门打开,一条长腿从里面迈出来。 段栩然看了眼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刚过去半个小时。 直到被小渊从地上抱起来,他才反应过来。 他一脸震惊,想挣扎又不敢动:“你干什么?你怎么就出来了?你怎么可以抱人?你的伤……???” 男人一手掀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紧实的腰线。 刚才还血淋淋的地方只剩下一条完全结痂的伤口,甚至连缝合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段栩然瞪大眼睛,傻乎乎地摸了摸伤口旁,“医疗舱……这么厉害的吗?” 男人似乎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本来就伤得不重。” 虽然伤口看起来吓人,其实根本没伤到要害,只是多流了些血。 他从刚才就一直想解释,但少年情绪失控得太厉害,什么都听不进去。 段栩然当然不信。 他觉得小渊就是嘴硬,坚持认为是及时的医疗舱和药物起了作用。 “多亏了邱部长,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该找谁救你……”少年咕哝。 他受了一场惊吓,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顿时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手脚发软站不住。 小渊把他背起来,问:“回家吗?” 段栩然:“回家……你放我下来,你受伤了……” 小渊:“已经好了。” 段栩然没再坚持,伏在他背上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会受伤?你不是很厉害吗?” 男人没回答。 他不是被敌人伤的,是队里有人在身后放冷箭。 不过当时现场很乱,他并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攻击他。 还是不要提了,否则小然更担心。 果然,段栩然又说:“这工作太危险了,不做了行不行?” 男人沉吟片刻,道:“今天是我不小心,以后保证不受伤。” 等他找出那人是谁,就先拧断他的脖子。 段栩然也不吭声了。 走了一会儿,男人主动叫他:“小然。” 段栩然情绪低落,不太想说话。 “以后别求那个人帮忙。”男人接着说。 段栩然还是不说话。 很快男人察觉不对——有水滴淌到脖子上,湿漉漉的。 他立刻慌了,把人放下来,低头去看:“对不起,你别哭,我错了。” 段栩然抹掉眼泪,“你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求他?” 男人的心脏上被扎了一个洞,嗖嗖地往里灌冷风。 “对不起,我错了,”他重复道。 段栩然赌气说:“他救了你,我不但求他,还要感谢他。” “……”男人的后槽牙瞬间咬紧。 段栩然硬从男人背上跳下来。 “你自己回家吧,我要去上班。” 第29章 说要上班当然是气话。 段栩然勒令小渊绝对不许跟着他后, 自己一个人出了门,在新城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乱走。 和老城相比,这里仿佛一个崭新的世界。 空中飞行器交错而行, 林立的高楼将城市的天际线切分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 没有老城的破败、混乱和肮脏, 新城连空气都是清新的。 段栩然随便走进路边一家整洁温馨的小店。 店里的小机器人飞到他面前, 声音欢快:“欢迎光临安宁药店, 请问您需要什么?” 这里是药店? 段栩然看着店里粉嫩的装修, 尴尬地挠挠头, “我……我随便看看。” 弄错了,他还以为这里是传说中卖糖果的地方。 机器人将段栩然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热情地说:“您是九渊的员工,在本店购物可享八五折优惠哦~” 段栩然:“啊?你怎么知道我是九渊的?” 一束光打在段栩然的衣角处,一串暗纹编号浮现出来。 机器人:“客人穿着九渊的员工制服哦。” 段栩然摸摸衬衣, 这才发现刚刚走得急, 忘了拿外套。幸好整个新城都处于温控护盾之下,不至于被冻死。 他看了一眼售卖柜里琳琅的药剂, 不自觉想起某个受伤的人。 医疗舱真的全治好了吗?伤情会不会反复? 以后……还会不会再受伤? 段栩然刚拉开一半柜门, 又想起那人嘴硬的样子, 咬了咬嘴唇。 再受伤又关他什么事?还不是怪小渊这个犟狗不肯听话? 不买了! 他砰地关上门。 五分钟后, 小机器人飞舞着机械翅膀把段栩然送到门口。 “谢谢惠顾!欢迎您下次光临~” 段栩然提着手里的袋子, 做贼心虚似地往四周望了望, 没看见熟悉的身影, 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他想买的。 是因为来都来了。 还有折扣,不买白不买。 而且他现在有钱了, 所以才选择囤货——是给自己囤的,绝不是为了犟狗小渊。 段栩然说服了自己,理直气壮地跨出店门, 准备继续逛。 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他身边掠过,撞了他一个踉跄。 “哎你……” 段栩然话没说完,骇然发现,手里装药的袋子不见了。 “等等!站住!” 他拔腿朝那个小偷追过去。 从背影看,小偷是个半大的小男孩,对新城环境十分熟悉,身形灵活,在人流中飞快穿梭。 要不是个子不高腿短上一截,恐怕早就彻底把段栩然甩掉了。 药剂不便宜,段栩然不肯放弃,紧紧咬在对方身后,但总是差一点。 眼看着男孩闪进一个偏僻的小巷,拧开一扇门就要躲进去,段栩然急得大喊:“小渊、小渊!” 一个高大的男人突然凭空冒出来,长臂一探,精准地扣住男孩手腕,拎着他拖到段栩然面前。 “放开我!你放开我!!”小男孩奋力扭动身体,吱哇乱叫。 男人纹丝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走他手里的袋子。 段栩然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狠狠剜了男人一眼,“给我!” 男人老老实实递过去。 小男孩:“你!你真没用!” 段栩然没理那孩子,质问男人:“看见他抢我,你为什么不出来?” 小渊委屈:“……你说我要是跟着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段栩然:“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小渊:“……怕你被欺负。” 段栩然:“那他欺负我你为什么不出来?” 小渊:“…………” 小男孩看看男人,又看看少年,受不了了。 “不是你俩有病吧?!要吵架放了我再吵!” 段栩然上前一步,瞪着男孩:“你才多大?怎么就学会抢东西了?” 小男孩还想嚷嚷,身后的窗户里飘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苏吉平?在干什么?” 小男孩脸色一变,立马哀求道:“我错了,求求你们放了我。我是实在没钱给哥哥买药了才……” 说着说着他嘴角一撇,抹着眼睛抽泣起来。 小男孩身上的衣服簇新,料子也不差,一张小脸嫩白可爱,一看就没有经受过多少风吹雨打。 的确不像惯偷。 段栩然盯着小孩那张脸,越看越觉得眼熟。 像谁呢? “你哥哥……是叫苏吉安吗?”段栩然试探道。 小男孩蓦地抬头,“你认识他?” 段栩然:“……” 这是什么孽缘- 看到段栩然和段渊跟在自己弟弟身后进了屋,床上的苏吉安几乎要翻身跳起来。 但他动不了。 他身上有好几处骨折,内脏挫伤,半边脸都是青肿的,只有一只眼睛能勉强看见。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像是药味和腐烂的肉混合在一起。 段栩然也没想到,前几天还趾高气昂的人,这会儿只能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就像一个被人扯坏的破布娃娃。 “你……这是怎么弄的?”段栩然忍不住问,“需要帮你报警吗?” 这里是新城,警卫队兴许是管事的。 苏吉安冷笑,嘶声道:“谁要你假好心?看见我这样你得意死了吧?” 他斜着一只眼睛打量段栩然,“看你这模样,应该是还没有……咳咳咳!” “没有什么?”段栩然问。 苏吉安咳得脸都青了,喝完小男孩递过来的水,才慢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哈!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太可笑了……” “你等着吧,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 说完这句诅咒般的话,他疲倦地把头转过去,不肯再看段栩然。 话到这份上,段栩然只好站起来,说:“别再让你弟弟出去偷东西了,万一被别人抓住,会挨揍的。” 苏吉安一言不发。 段栩然走到门口,又朝小男孩招了招手,从袋子里拿出一瓶药剂分给他,小声说:“给你哥。” 小男孩抹着眼泪说谢谢。 段栩然问:“你们父母呢?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 小孩沉默地摇头。 段栩然叹气,摸摸他的头,说:“等回去我替你哥问问公司吧。” 苏吉安不是邱立仁的得力干将吗?邱立仁说不定会帮忙。 苏吉平送走了两人,拿着药回到屋里。 苏吉安躺着不动,嗓音冷冷的:“把药扔了,我不要他的施舍。” “苏吉安!”男孩怒了,“他们是好人!你能不能别这样!要不是你自己非要……” “我非要?我非要?”苏吉安猛地撑起上半身,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我不这么做,我拿什么养你?拿什么送你读书??没有我,你只能跟他一样去捡垃圾当流浪汉!” 苏吉平咬紧牙关,眼圈泛红。 苏吉安颓然倒下。 “苏吉平你别白费劲了,好不了的。等我死了,你就自己走吧。”他漠然道,“反正你也嫌我脏,不肯认我这个哥哥。” “哥!” 苏吉安闭眼。 “我就最后再做一件好事。” “去告诉你的好人,不想死,就赶紧离开九渊。” “千万,千万别被邱立仁抓到。” 第30章 离开苏吉安的家, 段栩然后知后觉开始腿酸。 他捶着腿侧肌肉,很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奈何身后还跟着一只犟狗,要是现在停下, 这气是接着斗还是不斗…… 正想着, 手被人牵住。 “你干吗?我还在生气。”段栩然转头想要甩开。 一辆自动驾驶的悬浮车停在面前, 话刚说完小渊就将他拉了上去。 段栩然傻眼:“怎么乱花钱?!” 这种出租车很贵, 他一次都没坐过, 在老城区甚至不怎么见得到。 但一转眼的工夫, 车门已经关闭并升空运行起来,想要夺门下车的念头被扼杀在摇篮里。 眼见少年的脸颊像充气一样要鼓起来了, 男人连忙把手腕上的电子手环伸到他面前,拉出一张全息影像。 “有钱。”小渊的表情带点讨好意味。 段栩然瞟了一眼,哦, 是巨额薪水到账了。 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钱够买他的命吗? 傻子。 段栩然不太会跟人吵架, 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想说话,把头扭到另一边, 对着车窗。 窗外景物飞速掠过, 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道被拉长的幻影。 窗户向内的反光倒是无比清晰, 右下角玻璃上映着一张俊脸。 俊脸的主人明显有些坐立不安, 绞着手偷偷摸摸觑他。看一会儿段栩然, 又看一会儿他手里的药袋子。 段栩然:“……看什么?” 小渊一抖, 目光不由自主飘向袋子, “给我的吗?” 段栩然冷漠:“不是哦,给小方的。你又不会痛。” 小渊面上讷讷, 默了半晌,说:“……痛。” 段栩然哦了一声,回头看他, “原来你知道痛啊。” 男人委屈地点点头。 “既然会痛,那为什么还非要留在九渊?”段栩然说,“下一次说不定会更痛。” 小渊不说话了,垂头伸出食指在手环上戳了几下。 段栩然刚要生气,忽然听见自己手上的手环嘀了一声—— “您的联系人:段渊,向您转账8000信用点,已到账。” 段栩然莫名其妙:“你干嘛给我转你的钱?你以为这样我就不生气了吗?我又不是那种有钱就会……” “等赚够了钱,我们就离开这里。”小渊说。 段栩然一怔。 这不是……他之前为了留下小渊说的话吗? 悬浮车里陷入安静。 小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巴巴望着段栩然,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片刻后,段栩然把手里的袋子塞到小渊怀中。 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 “给你买的,等回去再给你擦药,”段栩然小声说。 小渊嘴角扬起两个像素点,“嗯。” “以后别再受伤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再用到它。” “嗯。”- 第二天回去上班,段栩然先去了邱立仁的办公室朝他道谢。 “没事我就放心了,”邱立仁笑得和蔼,“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小孩受苦。你们两兄弟刚来九渊无依无靠,我能帮一点是一点咯。” 说完他抬手又要拍段栩然的肩膀,段栩然不自觉躲闪了一下。 邱立仁脸上的笑冷下去。 他收回手,指腹之间搓了搓,淡淡地说:“小段,你这样可有点伤我的心啊。” 段栩然:“不好意思部长,我……” 邱立仁打断他的话,“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对别人过敏的怪病,对吧?” “我全都看见了。你弟昨天受伤之后,你牵了他,也摸了他。你当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嘛,没有出疹子,也没有休克。”邱立仁盯着他。 段栩然眼神躲闪,“不是的部长,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们俩是兄弟,所以才脱敏了。” “可你和段渊,根本没有血缘关系,”邱立仁说。 段栩然没想到九渊把他们的关系调查得这么清楚,一时不知道这谎是该强行圆下去,还是干脆坦白算了。 “小段啊,你也看到了,你弟在那个部门的工作有多危险。昨天要是没有我,他能得到这么及时的治疗吗?”邱立仁慢吞吞地说。 段栩然攥紧手指。 “……可他是为九渊做事,九渊救他,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邱立仁哼笑一声,“这里没什么应不应该,每次安防处出任务回来,多得是无法得到救治伤重身亡的人。公司的资源也很宝贵,为什么要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你好好想想,段渊下一次如果再受伤,得不到治疗怎么办?” 邱立仁说,“我是个护短的人,但这人要是一直跟我生分,我也不会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对不对?” 段栩然呆呆地看着邱立仁,脊背蹿起一股寒意。 他听懂了,这是在威胁他。 如果自己还要继续拒绝邱立仁的某些行为,那下一次,小渊…… 什么友好,什么帮助,都不过是笼络人的手段。 一旦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会翻脸变成吞噬人的怪兽。 段栩然低下头,作出顺从的样子:“我知道了,部长。” 邱立仁笑逐颜开:“对嘛,我一看你就是聪明体贴的孩子。来——” 段栩然茫然:“什么?” 邱立仁摊开手掌,示意段栩然把手放上去,“我知道你是有些不习惯别人的触碰,没关系,多试试就好了。” 段栩然强忍住心里的不适,伸出手。 邱立仁语调平静:“你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然后他骤然收拢手掌,狠狠握下去。 一股剧痛传来,段栩然险些哀叫出声。 他隐约能听见自己的指骨被巨力挤压而发出可怖的咯吱声,仿佛再多一份力,就会尽数断裂。 他对上邱立仁的眼睛。 那双眼睛还在笑着,但再也看不出虚伪的温和,像蛇绞住了将死的猎物,终于现出满满的恶意和暴虐。 段栩然紧紧咬住嘴唇,苍白着脸对他点了点头。 这一天段栩然过得好似游魂,什么工作都无法完成。 邱立仁对此完全不在意,似乎反而还挺满意,对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往更温柔了。 段栩然再也不会以为那是一种友善。 他只觉得恐惧,还有恶心。 小渊下午来接他时,发觉他脸色不对,关切地上前想牵他:“不舒服?” 男人的手还没碰到他,他先猛地缩了回去。 男人一顿,停步看他:“小然,怎么了?” 段栩然的手微微发抖,藏进衣袖里。 那上面有青肿的指印。 他强打起精神冲小渊扬了下嘴角:“没什么啊,我刚才想事情走神了。” 说完他主动换了一边,伸出另外一只手牵住小渊,“走吧,回家。” “嗯。” 男人掌心的温度包裹住段栩然冰凉的指尖,稍稍缓解了他这一整天的忧惧。 连带着右手的伤都不那么痛了。 莫名地,他想起了曾经在苏吉安手上的指印。 那真的是小渊不小心捏出来的吗? 还是,其他人?- 早上,小渊把段栩然送到后勤部门口。 段栩然抬手跟他做了“再见”的手势就要走,小渊眼疾手快拉住他。 少年一脸困惑:“怎么了?” 男人看着对方眼下淡淡的乌青,眉头紧蹙,再问了一次:“请假吧?” 最近一段时间段栩然的睡眠状况很糟糕。 哪怕自己就在身边,还像从前一样把他抱在怀里,他也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反反复复。 每次醒过来都是满眼惊惧,久久不能回神。 男人觉得少年有心事,但他嘴笨,无论怎么问少年都不说。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不上班,好不好?”小渊问,“在家睡觉,我也请假。” 段栩然其实听得很心动,但他还是摇摇头。 “说什么傻话。我只是没睡够,又不是病了,哪里不能上班?” 段栩然不敢请假。 他怕邱立仁察觉出自己在躲他,会对小渊不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之后对方好像没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这让他稍稍有一点喘气的空间。 “我没事,我这就是……上班综合征,过一会儿就好了。”段栩然开玩笑,“快去吧,等你下午来接我。” 男人的目光紧紧黏着少年,看上去恨不得把眼珠子摘下来,挂在对方身上。 “好,等我来接你,”他终于道。 目送小渊离开后,段栩然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然后踏进办公室。 邱立仁端坐在沙发上查看光脑,段栩然和他打了声招呼就要走。 “小段,等等。”邱立仁叫住他。 “收拾下你的东西,我们今天要去别的地方办点事。” 段栩然愣了一下:“出差吗?” “可以这么说。” 段栩然:“去哪里?去几天啊?” “不好说。”邱立仁随口答道。 “……” 段栩然不想去,小声道,“部长,我……我今天家里还有点事,我弟病了,能不能……” 邱立仁抬头看他,似笑非笑:“小段,你可是和九渊签了合同的。你是公司的员工,工作不可以不想做就不做。” “所以我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问你的意见。” 段栩然心中一凛,只得点头称是。 他回到座位上,沮丧地点开手环,开始给小渊发信息,告诉他自己要出差,今天不用来等他了。 一秒后,回信送达:【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段栩然叹气,【我也不知道,是部长临时决定的。等我到地方了再跟你说。】 段渊:【能请假吗?】 段栩然:【不能。<哭哭.gif>】 段渊:【等你回来。<哭哭.gif>】 段栩然见小渊学他发表情,再想想他那张冷淡的打手脸,忍不住弯了下眼睛,心情变好了些。 “好了吗?走吧。”邱立仁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段栩然连忙应了,拿上东西站起来。 邱立仁却没动,睨了一眼他手上的电子手环,“这个取下来,放办公室。” 段栩然懵了:“什么?” “这东西可以被定位,有泄露商业机密的风险,所以不能带。”邱立仁说,“放回去。” 段栩然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一丝不安爬上胸口。 30-40 第31章 除了段栩然, 邱立仁还带了两名保镖。 这让段栩然有点紧张。 他一点也不懂商业,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后勤部长出去办事会需要保镖。就像他不懂带上他这样的菜鸟能有什么用。 不过他暗自决定,如果等会儿有危险, 就第一时间丢下邱立仁躲起来。 应该没人会为难他这样无阻轻重的小卒子。 悬浮车很快在一间奢华的酒店前停下来。 这是一片段栩然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一切都十分陌生。 酒店的侍应生是真人, 见到邱立仁殷勤地迎上来, 轻车熟路地将他引到浮梯前, 递给他一张房卡。 “祝您玩得愉快, 先生。” 侍应生的嗓音轻和有礼,却莫名让段栩然心里打了个突突。 上了浮梯后, 他小声问:“部长,我们不是来办事的吗?他为什么会说……玩?” 邱立仁笑笑:“小段没住过酒店吧?这家是新城出了名的度假酒店,他们对所有来这里的客人都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 浮梯已经在目的楼层停下。 邱立仁率先迈出去, “不用紧张,谈判要到下午才开始, 我们可以先在房间里休息一下。” 我们?房间? 段栩然的手心里沁出细汗。 他还没能想清楚其中关窍, 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同手同脚跟在邱立仁身后。 他眼睛四处乱瞟, 想看看有没有能防身的东西, 这样万一发生了什么, 他就可以…… 可是, 能发生什么? “到了,”邱立仁推开门, “这是你的房间。” 段栩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浑浑噩噩地重复:“我的房间?” 邱立仁看他表情,舒心地笑了:“是啊。我可是很大方的, 怎么会让下属和我挤同一个房间呢?” 他简单教了教段栩然如何使用房间里的设施,说道:“行了,你先休息,晚点我会叫你。” “哦对了,”临出门前,邱立仁指了指桌子上的水晶盘,“那是水果糖,你应该从来没吃过吧?这可是他们酒店的特产,外面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可以试试。” “你们这样的小孩,肯定会喜欢。” 门被关上,邱立仁走了。 段栩然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简直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所以,什么都没发生。 他蓦地松掉一直绷紧的神经,欢呼一声跑到桌子面前。 一颗不大的水果糖被五彩缤纷的琉璃纸包裹着,在水晶盘中央熠熠生辉。 以前他只在视频和图片中见过,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这就是传说中,要足够有钱才能吃到的,糖果。 段栩然小心翼翼拿起水果糖,在鼻尖嗅了嗅。 它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异香,和所有他吃过的营养膏的味道都不一样。 无比诱人。 可惜,只有一颗。 段栩然想了想,剥开一层糖纸- 九渊大厦,安防处。 “段渊、段渊,段渊?!” 来人都一路喊到他面前了,男人还坐在椅子上,盯着手环发呆。 “段渊!” 那人不耐烦地大喊一声,伸手要去推段渊的肩膀。 然而他什么都没碰到,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男人扭着手臂用膝盖压倒在地上。 “哎哟疼疼疼疼!你、你快放开我!我是想跟你说外面有人找你!” 段渊愣了下,松开他,径直掠过他往外面走去。 “靠!这怪物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这么大!”来人揉着手臂唾道。 旁人笑道:“那只是力气的问题?你说说你,你惹他干嘛?哪次训练对战不被打歇菜?” “嗤,我打不过,你们谁又打得过?” “我有个办法,下次我们一起上……” 被称作段渊的男人耳力极好,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同事们蛐蛐他的声音。 但只看表情,他完全和聋了没两样。 九渊大厦门口,一个红发女人正焦虑地来回踱步。 男人的身影刚一露面,她就像阵狂风,轰地刮到了面前。 “小渊,你知不知道段栩然去了哪里?我刚才让人去找他,他们怎么说他今天不在公司?他不是跟你一起上班吗?”艾拉噼里啪啦问了一堆问题。 男人垂头看她,面无表情地说:“段渊。” 艾拉:“什么?” 男人指自己:“我叫段渊。” 言外之意,小渊是你叫的吗? 艾拉:“……” 她压住想给这男人一枪托的火气,急躁道:“段段段!我问你,小然去哪儿了?” 段渊:“出差。” 艾拉下意识觉得不好:“跟谁?” 段渊:“他的部长。” 艾拉脸一白,“草,坏了。” 段渊皱眉:“什么坏了?” “后勤部的老狗币是个死变态,最爱玩漂亮的少年,听说这些死在他手里的至少五六个了!最近的一个虽然没死,也跟废人差不多了。” 艾拉急火攻心,恨不得一炮轰了这楼。 “你现在跟我说他把小段带出去出差了?!你信他还是信我是帝国的将军??” 段渊猛地抓住艾拉手臂,“说清楚,什么意思?” 艾拉猝然对上男人的眼睛,身体僵硬了一瞬。 她跟着帝国的军团征战星系数年,什么硝云弹雨没见过? 段渊眼中那暴烈的杀气,竟然会令她心惊。 艾拉定了定神,“路上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想办法找到他。” 同一时间。 艾拉和段渊两人的对话清晰地复现在蒲同的耳朵里。 他看着光屏上那个代表段渊的光标像无头苍蝇似地乱撞,畅快地灌了一口酒,把光屏扔回去。 “找人?没了手环,连我们都没法定位,就凭你们也敢痴心妄想?” 负责监视定位的下属问道:“蒲先生,他回公司了。需要找借口调离他吗?” “调什么?人又不在公司,”蒲同轻蔑道,“让他找。邱立仁那老东西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了,滴水不漏。” 下属应是。 然而不到一分钟,下属又迟疑地开口:“蒲先生,这个段渊的位置……好像有点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他蹦跶不出去。”蒲同不耐烦道。 “可、可是先生,他好像……在往楼上来。”下属语气疑惑。 蒲同终于看过去,“什么叫往楼上来?” 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上,段渊的光标像坐了火箭,一路直升,眼看着掠过的楼层越来越高,直到…… 下属喃喃:“怎么离我们这么近……” 哐! 蒲同和下属齐齐一抖,呆滞地转过头,看向办公室的门。 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光标——哦不,是段渊。 下属还在原地当木雕,蒲同先反应过来,扑过去就要去按办公桌旁的按钮。 不等他的手指摸到按钮,身边的下属横着飞出去几米,撞碎了房间里的琉璃屏风。 与此同时,他的脖子被一股巨力绞紧,刹那间失去了空气来源。 “他在哪里?”男人的声音像索命的鬼魂,在耳边森森响起。 蒲同拼命挣扎,分毫动弹不得,涨红了脸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我……我怎么知道!他没……没戴手环,公司……追……呼……追踪不了!” 男人松开少许,用一种奇怪的声调道:“手环?我问的是邱立仁。” “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问的是小然?” 蒲同后背一凉,“我……” 下一秒,男人漠然地掰断了他一根手臂。 并且无视他的惨叫,语气冷静地问:“邱立仁,在哪里?” 第32章 酒店。 房间的灯光幽暗暧昧, 少年躺在被褥中,白净的脸颊泛着淡淡红意,双目紧闭。 一声奇怪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 段栩然的意识昏昏沉沉回笼。 还在迷糊的时候, 他听到有脚步声不断向自己靠近。 然后他被人从床上拦腰捞了起来。 等等。 这里是酒店, 他是和邱立仁一起来出差的, 所以现在捞他的人是…… 恐惧混合着怒火袭上心头, 段栩然奋力睁开眼, 手脚并用往外一挥,像发疯的八爪鱼一样用力挣扎起来:“放……放开, 放开我!!” 来人毫不退缩,只是小心地拢着他,任由他拳打脚踢。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然, 是我……别怕。” 段栩然蓦地一滞, 气喘吁吁地抬头去看。 抱自己的人竟然是小渊。 他呆呆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栩然视线旁移。 不止小渊,艾拉居然也在这里。 而且对方满脸激动得快哭出来的表情, “太好了, 总算及时赶到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段栩然一头雾水, 转头看小渊:“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小渊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怕, 抱着自己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好像有某种从未出现过的强烈情绪烧得他快过载了。 段栩然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 小声问:“小渊你怎么了?你是在生气吗?” 男人漆黑的眼眸中浮出几分隐忍, 努力克制住自己发抖的手,轻轻拂过少年脸颊边的碎发。 “不生气。别害怕, 我在这里。” 少年懵懂地眨了下眼,乌溜溜的眼珠里似乎盈着水光。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情绪不稳定,他乖巧地倚在自己的臂弯里, 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段渊看着段栩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闪回艾拉给他看的视频。 那些无休止的折磨和惨叫,淋漓的鲜血,狰狞的伤口…… 还有陌生少年最后那双充满死气的空洞眼睛。 那双眼睛,渐渐变成了,段栩然的眼睛。 “……唔,小渊,你弄疼我了。” 男人的手臂骤然收紧,段栩然被勒得忍不住轻呼出声。 段渊猛地从幻象中抽离,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强掩下心中暴戾的想法,抚着段栩然的背脊安慰道:“没事,已经没事了。哪里难受?我们去看医生。” 段栩然:“?” 不是啊,他觉得现在好像是小渊比较有事。 “等等……” 艾拉显然等不及了,朝着地上的人猛踹一脚——段栩然吓一跳,这才发现地上还躺了一个人。 “狗玩意儿,你给小段下了什么药?!快把解药拿出来!” 段栩然瞪大眼睛,艰难地分辨出地上那人是邱立仁。 他的脸上糊满了血,右小臂有一截骨头戳穿了皮肉露在外面,左边大腿也被血浸透了,似乎被打穿了一个洞。 邱立仁原本在低声呻/吟,听见艾拉的话,从喉管里发出一阵嗬啊嗬啊的阴森怪笑。 他口齿含混不清,“什么药?自然是最强效的催晴(谐音)药……咳咳咳!” 带着泡沫的鲜血不断从邱立仁嘴里被呛咳出来,他像是无知无觉一般,继续说:“没有解药,就算……就算没了我,药效……也不会散!他只……只有被玩……玩死一条路……哈哈……” 艾拉脸色铁青,正要再给他一脚,忽然感觉后腰一空。 下一刻,她的粒子枪出现在段渊手中。 艾拉瞳孔骤缩,阻止的话还来不及喊,就见男人毫不犹豫地抬起枪口,冲着邱立仁脑袋的位置放了一枪。 银白色的粒子束擦着邱立仁的太阳穴,精准地削掉他一只耳朵。 “……” 一声凄厉的惨叫直冲房顶。 紧接着,一股尿骚味缓缓从邱立仁的裆部弥漫开来。 满嘴不干不净的老东西终于没空说话了。 艾拉松了一口气,上前夺回自己的枪,心有余悸道:“别杀他!就算不为小段的解药,也为你们以后留点余地。他要是死了,九渊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全杀了。”男人的语气森冷平静。 “……不是,等一下,你们听我说话啊。” 段栩然终于忍不住了,两手按住小渊的脸,强行把他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下药?我没有吃什么药啊。” 段渊和艾拉齐齐一怔。 “你……现在什么感觉?不舒服吗?”艾拉试探地问。 段栩然晃了晃头,“睡久了,脑袋有点晕,身体有点软。” 因为这段时间一直睡眠不足,酒店的床又太高级,舒服到不敢想象,所以他就犯了困,爬上去睡了一觉。 谁知道睡醒世界都变了。 “他是怎么给我下药的?”段栩然莫名其妙,“这里没有奇怪的味道,我也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地上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邱立仁嘶哑着嗓音道:“不可能!我看过……糖……糖没了……” 段栩然恍然大悟,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颗彩色的球,“你说这个?我没吃。” 邱立仁:“你……” 邱立仁两眼一翻,气得晕厥过去。 段栩然:“……” 他茫然地看看艾拉,又看看小渊,“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他想害我?” “没事,都过去了,”小渊轻声说。 他站起身往外走,怀里仍旧抱着少年不放开。 段栩然被他安顿在一边的手臂上,像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孩子,感觉十分难为情。 遂凑上前小声说:“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你看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男人充耳不闻。 段栩然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艾拉,急道:“小渊,你快放下我!” 说话时,余光掠过房间里一扇门。 那似乎是一间段栩然之前没有发现的密室。 现在门被踹坏了,翕开半扇,露出一些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很像是刑具…… 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上段栩然的眼睛。 “别看。” 段栩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是从什么样的凶险之中侥幸逃生。 他不再挣扎着要下来,只是摊开手心,依依不舍看了看那颗水果糖,把它用力扔了出去。 男人看他情绪低落,笨拙地安慰:“我以后给你买,保证。” 段栩然摇头。 “不是,我本来还想着,要留给你的。” 第33章 让段栩然没想到的是, 竟然是苏吉安向艾拉通风报信的。 “他说在他之前,邱立仁至少玩残、玩死过四五个年轻男孩,这还仅限于他所找到的信息。”艾拉说。 “有些人是为了钱自愿的, 也有一些是被邱立仁设计抓住了把柄, 迫于威胁无奈屈从。” 苏吉安的父母去世后家道中落, 留下他和弟弟相依为命。为了拉扯弟弟, 加上习惯了富裕安逸的生活, 苏吉安在察觉到邱立仁对他的兴趣后, 主动攀上了对方。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邱立仁那些变/态的癖好,以为不过是傍个大款。 等发现时, 早已无法脱身了。 看到段栩然的第一眼,苏吉安就知道,这是比自己更合邱立仁口味的人。 他敌视段栩然, 并不是简单的争风吃醋——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变/态吃醋。 他很清楚, 一旦邱立仁将段栩然收入囊中,自己会立刻被厌倦、被抛弃。 在邱立仁这里, 厌倦并不意味着自由, 而是彻底的摧毁, 碾碎, 破坏。 玩弄榨尽他身上最后一滴生命力。 就像那些少年一样。 所以苏吉安一边仇恨着任何吸引邱立仁的少年, 把他们视为要命的定时炸弹, 一边又矛盾地希望有人能替代他。 因为跟着邱立仁的日子, 比死还痛苦。 听完这些,段栩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下意识搂紧小渊的脖子, 拼命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好像这样才能稍微驱散一点这个故事带来的寒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就会变成下一个苏吉安。 “那他为什么会救我呢?”段栩然问, “艾拉姐,你之前认识他?” 艾拉摇头,“是你命不该绝。” 那天苏吉平没能追上段栩然,苏吉安卧床不起,只能让弟弟继续去九渊门口蹲守,想要找到段栩然或者段渊,把警告传递出去。 然而苏吉平根本进不了九渊大门,不断被人撵走。 直到艾拉去九渊办事,听见那小男孩哭哭啼啼求人帮他找一下段栩然,才跟着他找到苏吉安,弄清楚所有的事。 “那些视频也是苏吉安从邱立仁那里偷来的,他恨邱立仁,做梦都想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粉身碎骨。” 艾拉说:“哦对了,我还在视频里看见了你们,所以才确定姓邱的一定对你早有图谋。” 段栩然疑惑:“我们?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拍过任何视频。” 艾拉点开光脑想放给段栩然看,被段渊拦住。 “不看,”男人的眼睛警告地瞪着她。 艾拉:“……” 她倒忘了,别吓着小孩儿。 艾拉缩回手,解释道:“看视角应该是在你衣服上装了微型摄像头,结果那衣服被段渊扯了一下,摄像头滚到你们家某个旮旯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段栩然一激灵:扣子!被他换掉的那颗纽扣! 竟然这样逃过一劫! 幸好小渊当初心眼子小……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苏吉安怎么样?他还好吗?” “不太好,”艾拉实话实说,“他伤得太重,能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已经不错了。” 见少年情绪低落,艾拉安慰他:“不过多亏你给他留下的药,起码伤势没有继续恶化。否则不等找到我,他人指不定就先没了。” 段栩然垂着眼睫,看起来还是有点难过。 如果苏吉安不在了,他的弟弟该怎么办? 就好像……他现在很难再想象,失去小渊的生活。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段栩然问。 他临行前只来得及给小渊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自己不能带走手环,回来之前是无法联系的。 唯一知道他行踪的只有邱立仁…… “哦,”艾拉表情奇异,大拇指挑向男人,“他把蒲先生打了一顿,威胁他替我们定位邱立仁。” 段栩然:“?” 段栩然:“……等等,打了谁?”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小渊,“你们把……把蒲先生打了?就在九渊??” 小渊一脸无辜的平静。 “没有们,只有段渊。”艾拉说,“有一说一,当时那种情况,这确实是最快最直接的办法。” 只不过她没想到真有人能办得到。 段栩然炸毛了。 “不是,那你们怎么还这么优哉游哉的?!” 他原本坐在小渊的腿上,闻言噌一下直立起来。 “我们得赶紧走……离开这里,阿尔法不能待了。艾拉姐,他们看见你了吗?你也一起走吧。对了你那个什么安全屋能不能借我们暂住一下?现在家肯定不能回了……等夜深的时候我们回去把小方救出来,还有钱……” “段渊!” 段栩然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了男人名字,眼神中带着一丝恼意,“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自打刚刚从房间里出来,这人就不太正常。直到上了车还一直抱着他不撒手,非要和他紧紧贴在一起。 活像条撒娇的黏人大狗。 段栩然被自己的联想惊了一下。 小渊这个人怎么看都和“撒娇”这个词没关系吧? 是因为自己差点出事,被吓到了,所以现在缺乏安全感吗? 段栩然自动把他代入苏吉平的角色,想一想,还怪可怜的。 他压下心中焦躁,摸了摸男人的头,安抚道:“你振作一点好不好?这家没了你不行啊,晚上还得靠你回去救小方呢。” 段渊总算松开段栩然少许,点头:“嗯。” 段栩然担心地看他:“现在这种情况,你应该不会再坚持留在九渊打工了吧?”他们可是连阿尔法都不能待了。 一听这话,段渊的脸霎时黑了好几个度。 “怪我。我错了。” 他嗓音很低,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要不是他当初一意孤行想留在九渊,又疏于对小然的照顾,没能及时发现那老东西的歹心,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一场惊吓。 男人小心翼翼牵住段栩然的手,“我们走,离开这里。” 段栩然终于放心了。 “这也不能怪你,”他安慰小渊,“不过……” “你以后还听不听我话了?” 趁孩子被吓到,正好乘胜追击,巩固一下教育成果。 防患于未然嘛。 男人果然老实答应道:“听话。” 段栩然满意了,又笑眯眯地摸了摸狗头。 一旁的艾拉:“……” 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哎这破车怎么开这么慢?还有多久才到?”她起身往车头方向走去。 “艾拉姐。”段栩然叫住他。 艾拉一脸狗粮吃太撑的苦相:“诶。” “你怎么打算的呢?刚才我说的计划……” “嘀。” “乘客您好,目的地已到达,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从右侧下车。祝您旅途愉快~” 车门升起。 艾拉扔下一句“先去我那儿商量”,率先跳出车门。 段渊也揣上自己的“随身物品”,跟上前。 “随身物品”:“……” 段栩然:“段渊,放我下来。你听见了吗?” 段渊:“。” 段栩然:“你又不听话了?” 段渊还是不松手。 段栩然忍不住了,伸手揪住男人的耳朵。 “我数三声。”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老城区的大人们都这么收拾不听话的孩子。 “一。” “二。” 段栩然的“三”还没说出口,段渊的脚步停下来了。 但不是迫于段栩然的“淫威”。 是因为他们被包围了。 前方的艾拉后退几步,回到他们身边站定,手同时探向后腰处的粒子枪,面色铁青地看着来人。 蒲同领着一群安防处的护卫,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回男人总算把怀里的少年放下了。 他把段栩然挡在身后,冷冰冰的目光落在蒲同身上。 蒲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用尽所有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逃跑。 他被段渊折断的那只手臂已经接上了,上面绑着一台治疗仪。看起来就连九渊最好的医疗舱也没能让他立即恢复。 “这些人,都没拿武器出来,还有回旋余地,”艾拉低声朝段渊道,用不起眼的动作将自己的枪递到他手中。 “但也不排除其他地方埋伏了狙击手。” 奇怪的是,蒲同明明把他们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却没有发出任何指令。 直到段渊接过枪,再次看向他时,他才露出一个客气而谦卑的笑容。 “段渊先生,您别误会。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追究您之前……的那些行为。我们……公司非常理解您担忧自己兄弟的心情,并为发生这种事向您和您的哥哥表示歉意。” 段渊扬眉。 段栩然瞪大了眼睛。 “还有,公司对您之前……的行为,”蒲同看上去好像强行咽下了“揍我”两个字,“表示很欣赏。” “董事会一致认为您完全有能力胜任更高职位。所以,我特地赶过来向您宣布公司的决定。”他艰难地说,“九渊将擢升您为安防处处长,在此向您表示祝贺。” 这一回,段栩然和艾拉的下巴颏齐刷刷掉了下来。 在死水一般的沉寂之中,段栩然机械地转过头,问艾拉:“这是什么新型的骂人方式吗?” 艾拉摇头。 段栩然:“我们死前的幻觉?” 艾拉还是摇头。 段栩然:“……九渊的老板其实只是个善良的……神金?” 艾拉喃喃:“……是这样吗?” 唯有段渊面色如常,漠然地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蒲同面部扭曲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以更卑微的姿态赔着笑:“段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如果你们对这次的事情有什么不满,都可以提出来,我们愿意补偿。” 男人抬起枪口:“我说不……” “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身后的少年抢答道。 刚刚还一身肃杀气息的男人眨了下眼,流露出一点判若两人的茫然。 他回头望向少年,少年冲他点头。 他开口:“可以考虑。” 蒲同:“……” 段栩然从小渊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说:“我们要求九渊对外公布邱立仁所犯下的一切罪行,按照帝国的律法严惩凶手。” 蒲同点头:“没问题。” 反正邱立仁已经是颗弃子了。 “还有,九渊还要负责对所有的受害者进行赔偿,包揽他们的治疗费用。”段栩然补充道,“如果人不在了,就赔偿他们的家人。” 蒲同的面皮继续抽动,“可以。” 段栩然想了想,又说:“我们要休息三天再回去上班。” “当然可以,”蒲同终于忍不住了,主动问:“你们呢?你们想要多少赔偿,尽管开口,我现在就可以打到段渊先生的账上。” 没想到,少年只是摆摆手说:“那就不用了。我没事,也不算受害者。” 蒲同:“可是……” 段栩然打断他:“你们真的能做到吗?要不要再签个协议?” 蒲同装不动了,气急败坏地瞪着段栩然:“段先生,我们是想和段渊先生谈,您能不能不要一直插嘴?” 段栩然怯生生地把脑袋缩回去,“哦。” 蒲同:“段……” 段渊的眼神比刚才还冷厉,淡淡地说:“不和他谈,那就别谈。” 第34章 蒲同卑躬屈膝地道了歉, 并承诺在段渊回公司任职之前,处理完段栩然提出的所有要求。 段栩然和艾拉面面相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他们怎么都想不通, 段渊到底有什么魔力, 能让九渊都为他臣服到这个地步? 另一边, 蒲同的下属也很是不服。 “蒲先生, 那小子太嚣张了!咱们就这么任他踩在头上?!他要是真在安防处留下, 还不得骑着我们走?依我说, 咱们今天索性给他……” 下属刚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下一秒就被蒲同狠狠一巴掌扇了出去。 “滚!”蒲同鼻子上的眼镜架都气歪了。 “我用得着你教我做事?!” 下属屁滚尿流地退下, 蒲同抖着手推了一下眼镜,回想起段渊闯进他办公室之后的事—— “老板,那个段渊反了!他……” 蒲同话没说完, 突然发现老板的办公室里有客人。 他拖着断臂, 忍气吞声:“您先忙,属下稍后再来。” “不用, 你先等着。” 老板扔下一句, 向那位客人殷切展示:“您看看, 这是他的最新影像。” 紧接着, 空中浮出全息画面, 蒲同的惨叫声和求饶声开始360°在房间里余音绕梁。 蒲同:“……” 他狠狠攥紧拳头, 却下意识攥成了骨折那只手, 痛得差点梅开二度,再次惨叫出来。 客人仔细地品鉴完这段残忍的视频, 愉悦点头:“果然是他。” “想当年,我也曾见识过他的身手。样貌和声音都可以作伪,但这身本事, 全星系都找不出第二个。” 老板紧张起来:“依您看,现在该如何是好?” “等他回来,给他升职加薪,”客人道,“能升多高升多高。还有,你们九渊那几个核心机密,也给他透露一点,让他参与进来。” 这一回不止蒲同,九渊的老板也脸色大变:“财长大人,这可使不得!听说那位嫉恶如仇铁面无私,万一他将来恢复记忆,那我们岂不是……” 客人——帝国的财务部长阿尔巴斜乜他一眼:“会装吗?这还要我教?” “用不着动真格,只要看起来像,就行了。” 老板恍然大悟,连忙点头,但又略带担忧地问:“大人,这件事风险不小。您看我们要不要……趁那位现在失忆,干脆把他杀了?” 阿尔巴嗤笑一声,把剩了大半的雪茄往桌上一扔,烟灰四处飞扬。 “就凭你们?” 阿尔巴声音懒懒的,“就算他失忆了,就算赌上你们整个九渊,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说不定反倒引起他的警觉。到时候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老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知道自己被看扁了,却也不敢吱声。 九渊在阿尔法纵然横行霸道,但在帝星那些庞然大物面前,不过区区蝼蚁。 “是,是,您说的是。” 阿尔巴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道:“别办砸了。让穆将军作为你们的高层活着,并杀掉他更有意义。” 老板躬身跟在后面,将这尊大佛一路送出门。 留下蒲同在办公室里呆若木鸡。 不可能吧?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刚才揍他的段渊,怎么可能就是那位传说中从无败绩的……铁血将军??? 蒲同哆哆嗦嗦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总觉得凉飕飕的。 他不信。 如果是穆宵,那他的头一定不在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 帝星,穆家。 “不可能,我不信。” 穆宵的副官邵知礼站在全息影像前,冷冷地吐出一句话,“这不可能是长官。” 他看着全息影像上,男人弯下腰被一个裹成粽子的身影老老实实捏着耳朵,差点把后槽牙磨碎。 “这、不、可、能、是、长、官。”他复读道。 将军是多么傲骨铮铮的人,就算是皇帝,在他这里犯了错也一样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将军不可能对人如此低声下气! 还被揪耳朵! 哪来的妖魔鬼怪,胆敢冒充将军! “是,我打听过,其他几家也是这么认为。” 头发花白的管家提醒道:“可是你别忘了,将军本就是去找人的。虽然画面上看不清脸,但说不定,这就是将军要找的那孩子。” 邵知礼义正言辞:“乔管家,你也见过将军和他相处,将军几时待他如此过?将军只是同情他,顾他年少,乔管家勿要对将军横加揣测。” 乔管家:“……” 他咽下一肚子的吐槽,摇摇头,问:“那小邵先生,还去吗?” 邵知礼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 “当然要去。” “假如……真的是将军,我必定要亲自把将军接回来。” “如若不是呢?”乔管家问。 邵知礼斯文的脸上现出一抹杀气,“那就把造谣的人,统统除掉。” 乔管家:“……” 少爷,你这副官我是管不了了。 你还是回来自己管吧。 都不敢想象如果邵知礼发现那真的是将军,该如何是好。 临走前,邵知礼瞥了一眼全息影像中恼人的“粽子”,重重冷哼一声。 他坚信。 将军就算失忆了,也绝不会因此而性情大变。 变成那副唯唯诺诺没出息的样子- “段、渊!” 段栩然冲出卫生间,面红耳赤地叫男人全名。 “说了不能随便给别人洗ne……短裤,你怎么又把我裤子洗掉了?!” “……小方呢!小方你过来!你是不是系统坏了?尽出馊主意!我要把你停机!” 小机器人后退两米,机械音冷静:“主人,不是小方,是二主人自己主动的。就算坏也是二主人的系统坏了,要不你把他关机吧。” 段栩然:“……” 男人走过来。 段栩然像只炸毛的小猫,气呼呼地瞪着他。 段渊的嘴角耷拉了三个像素点,看起来颇为不解,“可你不是别人,我也不随便。” “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栩然觉得跟他说不通,组织半天语言,放弃了。 头好痛,怎么感觉这人脑子时灵时不灵的。 “算了。总之,你以后别洗我的,记住了没?” 段渊不吭声,委委屈屈跟在段栩然身后上了床。 他替段栩然掖好被角,然后钻进被窝的另一边,窸窸窣窣贴过去。 “我们不走了吗?”男人问。 “什么?当然要走啊。”段栩然说,“要不然我为什么一回家就把钱藏进小方的肚子里。” “可是你答应了他们。” 段栩然刚要解释,倏地想起什么,怀疑地盯着段渊:“你还想留在九渊干活吗?” 男人摇头,“我不想你在九渊。” 段栩然放下心来:“那我们都不留。” “我答应他,只是缓兵之计,”少年翘了下嘴角,带着一点得逞的小骄傲,“我们需要时间回来救小方,拿钱,还有……搬家。” 蒲黄鼠狼那副架势,显然对小渊志在必得。他要是不假意答应,且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出去。 段栩然环顾四周。 小房子破烂陈旧,一览无余。 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有许多他割舍不下的回忆,猝然说要离开,还有点舍不得。 而且,爷爷的遗物他也需要时间整理,带走。 段渊见少年怅然若失,把人往自己怀里搂紧了一点,手臂从背后包抄过去,在前方把少年的手拢进掌心。 “你不想走,我们就不走。” 他低声说着话,指腹无意识地摩挲段栩然手腕上那条古怪的疤痕。 “我可以一个人留在九渊,你就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段栩然艰难地转过身,仰头看着段渊。 然后伸出手,狐疑地摸了摸他的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小渊说这么长一段话,逻辑清晰,感情充沛,简直不像个摔了脑袋的人会说出来的。 病好了? 男人深邃幽黑的瞳仁也目不转睛注视着他。 然后低下头,拱进段栩然的颈窝,黏糊糊地蹭了蹭。 段栩然:“……” 应该是没好。 “当然不行,你也要走。”段栩然说,“你现在姓什么?” 段渊:“段。” 段栩然点点头:“没错。你姓段,我也姓段,所以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在一起,不可以分开。” 段渊凝滞了一瞬,轻声道:“家人?” “嗯,家人。”段栩然肯定道。 爷爷把他捡回家,他成了爷爷的家人。 他把小渊捡回家,小渊就是他的家人。 是他为自己选的家人。 段栩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那么担心小渊离开,原来不是害怕损失创业伙伴,是害怕失去家人。 “那我们是哪种家人?”段渊突然问。 段栩然一愣:“什么?” 段渊:“哪种家人?父子?夫妻?还是……” 段栩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咳咳当然是兄弟啊!你傻呀!”前面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 往日里,一向是段栩然说什么段渊就听什么,但今天他似乎很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兄弟,会像我们这样,每晚抱在一起睡觉吗?” 男人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轻轻在段栩然的耳尖震动。 手腕上那条被抚摸的伤痕也变得痒酥酥的。 后背传来的体温好像超过了取暖的需要,变得无比灼人。 段栩然的心跳乱了一拍。 他好像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们太亲密了。 兄弟会这样吗? 久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身后的人似乎失去了耐性,自顾自把头贴过来。 “嗯?” 段栩然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男人的嘴唇……柔软、潮/湿的嘴唇,好像……好像……杵到他的耳朵了! 段栩然一个鹞子翻身把段渊推开,从脸红到脖颈,整个人显得粉粉的。 “你你你你怎么、怎么……咬我?!” 他说不出那个字。 段渊无辜得要命:“我没有。” “那我耳朵为什么……” “我都没用牙齿,只是轻轻抿了一口。”段渊说。 段栩然:“……” 段栩然:“……………” 要不是夜太深,段栩然差点没长啸出声。 他憋了半晌的气,直到眼尾眉梢都泛起粉意,看起来像块草莓酱融化的奶油蛋糕。 “不是,你怎么能……抿我呢?”段栩然人都有点懵了。 男人垂下眼睑,像认错一般:“太喜欢了,没忍住。” 不止想抿一口。 也想咬的。 想吃到肚子里,这样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段栩然彻底呆住了。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在击鼓鸣冤。 良久,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我们是兄弟。而且,我们都是男的。” 段渊困惑地歪了下头。 “我知道。” “弟弟不能喜欢哥哥吗?” 第35章 哦, 是弄错了。 段栩然想。 小渊只是弄错了感情的表达方式。 他肯定以为,兄弟之间表达感情就是这样的。他一个小傻子,他懂什么呢? 就像小狗太喜欢主人, 也会傻乎乎地用嘴叨上去。 但是耳尖被嘬了一口的地方还是滚烫, 脸上的热意也丝毫没有消退。 男人凑过来还要抱, 段栩然的心口又开始砰砰作响。 他推了一下小渊的肩膀, 有点困惑。 原本早该习惯的搂搂抱抱, 为什么好像突然感觉不一样了? 再次被段栩然推开, 段渊的嘴角下垂少许,显得格外失落。 “我们不是兄弟吗?”他问。 “兄弟不能这样?” “那, 什么家人才可以?” 段栩然:“……” 以前也没觉得小渊有这么多话啊。 “什么家人都不可以,”段栩然正色道,“不可以……抿别人耳朵。” 男人目光下移。 段栩然忙补充:“其他地方也不可以!就算拥抱, 也、也不可以抱很久。” 段栩然意识到, 兄弟之间再亲密也是该保持距离的。 过去他总觉得小渊傻,拿他当小孩, 当小方。但对方实实在在是名成年男性, 应该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他。 “所以我们以后各睡各的, 不能再抱一起睡了。” 段渊傻眼了, 一双剑眉彻底耷拉下去。 “我错了, ”他哀求道, “不要生我的气。” 段栩然耐心解释:“我没有生气, 我还要谢谢你提醒我。” “我从来没有过兄弟,不知道该如何像兄弟一样相处。先前是我误导了你,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尊重对方的个人空间。” 段渊:“……” 段渊:“小然……” 男人往前拱了一点,妄图蹭一蹭少年以求对方心软, 被两根细白手指抵住了额头。 “不可以。” 段栩然岿然不动,铁了心要为小渊培养良好的人际交往习惯。 “快回你那边,不然我就撵你去地上睡了。” 房间中的灯不情不愿灭了。 过了一会儿,段栩然闭着眼睛小声说:“不要偷偷往我这里挤。” 身边被子里的窸窣声猝然僵住。 段栩然:“也不要一直盯着我。” 段渊:“……” 察觉到那股有如实质的视线消失,段栩然才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渐渐坠入梦乡。 黑暗中,身旁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狭长的眼眸中滑过一缕精光,转而将视线牢牢锁在少年身上。 看得目不转睛。 直到段栩然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耐心蛰伏许久的男人才上前,动作轻巧熟稔地将他抱进怀里。 在他的眉头因为噩梦皱起来之前。 然后,在他的发顶上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事发之后,原九渊集团后勤部部长邱立仁立即被九渊移交至新城治安局,将于今日下午在仲裁庭宣判。据相关人士透露,邱立仁此次数罪并罚,很有可能余生都将无法再走出监所,甚而不乏判处极刑的……” “……九渊集团在此次事件中表现出极大的人道主义关怀,为数名受害者及其家属提供了相应赔偿和救助……” 段栩然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去。 小方的屏幕上,姓蒲的黄鼠狼领着九渊一众下属,假惺惺与受害者家属握手。 苏吉安躺在担架上,马上要进医疗舱,镜头给了他和他旁边的弟弟苏吉平一个特写。 两人的脸上都是大写的“懵逼”,紧接着,弟弟暴起:“拍什么拍!准你拍我们了吗——” “真不要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九渊做了好事呢,”段栩然感叹。 不过,还好苏吉安的命保住了。 邱立仁以后也再不能害人了。 让小方关掉新闻播报后,段栩然加快了收拾东西的脚步。 他知道,九渊如此痛快而迅速地履行诺言,说明他们想要得到小渊的心情足够迫切。 所以他们更不能冒险,今天必须要离开。 虽然不知道九渊为什么会对小渊这么感兴趣,但段栩然深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尤其是像九渊这种坏透了的大公司。 他们做出的让步越大,意味着他们能在小渊身上攫取的好处越多。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段栩然翻出钱盒子,把里面攒下的星币清点了一遍,惊讶地发现,竟然比他想象中还多。 唯一可惜的是,手环里那些信用点带不走。为了不被九渊发现端倪,现在也无法拿去消费换成其他物资。 这也是他当时不要九渊赔偿的原因。 “小渊,你收拾好了吗?”段栩然问。 段渊举着捆得方方正正豆腐块儿似的被褥走过来,扔进才装了一半的麻袋里。 “嗯。” 废品早就卖光了,家中室徒四壁,需要带走的东西不多。除了段栩然在意的一些爷爷的遗物,也就剩下少数日常用品和衣服。 段栩然把小方也关机,塞到被褥中间。 然后把装好的星币交给小渊。 “好了,就这些了。” 他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这个蜗居了三年多的地方。 心里除了依依不舍的惆怅,还有一丝即将踏上新旅途的兴奋。 段栩然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他在阿尔法的垃圾堆醒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是爷爷给了他一个家。 爷爷走后,他又捡到了小渊。 小渊乖,听话,不仅干活挣钱,还勇敢地保护了他一次又一次。 所以他才能这么快地实现梦想——离开阿尔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段栩然脸上挂着笑容,转头看小渊。 不料小渊也正垂眸看他。 在那双向来冷黑的眸子里,他莫名看到一种纵容和……溺爱。 “……小渊?怎么了?” 段栩然对这种眼神十分陌生,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小渊被什么年长的鬼附身了。 可是才一眨眼的工夫,男人再次恢复了平时木头木脑的样子,神情懵懂地看着他。 “什么怎么了?” 段栩然:“……没什么。” 段栩然伸手拍拍他头上冒出的问号,“我们走。”- 虽然被叫做阿尔法区,但阿尔法其实是一个独立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空间站,与一颗迷你型的人造星球无异。 阿尔法空间站曾经是星系中进行长途运输中转的地方,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荒废了主要功能,逐渐变成星际流民的聚居地。 帝国派人管理这里,却并不放在心上。 总之,要想离开阿尔法区,就要去港口坐飞船。 这是艾拉告诉段栩然的。 在艾拉提供的宇宙航图上,段栩然选中了一个叫做坎蒂兰的小型星球。 据说那儿气候温暖,地面植被也很多。 而且名字叫做Candyland,一听就不会是坏地方。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那里弥补遗憾,尝尝糖果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坎蒂兰到阿尔法的距离适中,不会远到他们买不起船票,也不会近到让九渊可以随时跨区来追杀。 哪怕九渊因为某种古怪的缘由看重小渊,都不至于大动干戈到如此地步。 段栩然从没坐过飞船,更没有星际航行的经历。 看着悬浮车外渐次映入眼帘的飞船停靠枢纽,高耸入云的航行管制塔,还有来回穿梭的无数小型舰艇,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紧张吗?”男人轻声问他。 段栩然摇摇头,“我在想,艾拉姐现在到哪里了。” 原本他想说服艾拉和他们一起走的。 他担心九渊发现他们脱逃之后,会报复艾拉。 但艾拉说,她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给儿子治病,就不同他们一起了。 “你担心她?”段渊问。 段栩然:“有一点点。” 段渊:“不要担心。” 段栩然:“……” 什么废话文学。 “算了,艾拉姐那么厉害,用不着我担心。”段栩然说。 段渊:“我也厉害,小然不担心。” 段栩然转头粲然一笑:“嗯,小渊也厉害。” 悬浮车抵达终点停下,段栩然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那扇打开的门。 门外,将通往他全新的生活。 …… 十分钟后。 港口售票处。 段栩然崩溃地摇晃票务机器人:“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港口被封了已经无法再进行船票售卖了??那我们今天要飞走怎么办???” 机器人纹丝不动,结实的构造显然正是为了应对当下这种情况而设计的。 “意思是,客人今天飞不走了哦!” “那、那明天呢?”段栩然呆滞地问。 机器人:“明天也飞不走呢,客人。” 新生活的地基塌了。 段栩然忍住想要尖叫的不礼貌冲动,问:“那什么时候可以飞?” “抱歉客人,我们这边也没有接到通知呢,还请您耐心等待。” 段栩然一脸绝望。 港口被封锁,为什么偏偏这么巧? 刚好就是他们准备跑路的这天,该不会…… 段栩然一把抓住男人,“糟了小渊,是不是九渊来截我们的?快走,我们得找地方躲起来!” 段渊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问那机器人:“港口为什么会被封?” 票务机器人微微一笑:“今日凌晨有远航战舰抵达,将阿尔法港围住啦。不用担心,只是暂时不能进出,相信问题很快就会得到解决哦!” 段栩然:“……” 不要用这么可爱的语气说那么恐怖的话啊! 然而再崩溃再绝望,既定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糖果星球暂时和他们拜拜了。 无奈之下,段栩然又带着段渊回了家。 段栩然第一时间联系了艾拉。 艾拉也是一头雾水。 这在阿尔法几十年的历史上都是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战舰虽然并非军团独有,但也不是什么普通势力都能拿得出的武装力量。 再说了,谁会用战舰围困一个分文不值的破烂地方? 败家子也不带这么砸钱玩儿啊! ……阿尔法怕是要变天了。 “你先别急,既然来的是战舰,肯定是大事,应当跟你们没什么关系。”艾拉安慰他,“你们就先待在家里看看情况,哪儿都不要去。如果觉得不安全,来找我,我替你们找地方安顿。” 段栩然蔫蔫儿地应了。 挂断通讯,他仍旧忍不住焦虑地踱来踱去。 直到小渊拉住他的手。 “不怕,”段渊摩挲着险些被他啃秃的指甲盖。 “你先去洗澡,我铺床,今天我们早点睡觉。” 段栩然勉强稳住心神,点点头:“那辛苦你了。” 他是不能乱了阵脚。 小渊什么都不懂,他要是着了慌,小渊怎么办? 浴室里腾起白茫茫的蒸汽,热水很快让身体变得暖和。 熟悉的环境和动作令段栩然稍稍放松下来。 他开始在脑海里回忆艾拉给他看过的航行图,试图找出一条不经过港口也能离开阿尔法的路。 几分钟后,一声惨呼陡然穿过他的耳膜。 随后一连串武器交火的声音爆发。 卫生间是这棚屋里隔音最好的地方,段栩然一时没能分辨出这些声音是来自远处还是附近。 他一颗心刚提起来,就听见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小然,别怕,”小渊低沉的嗓音在门口响起,“洗完了吗?” 段栩然连忙应道:“洗好了!外面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慢慢穿上衣服出来。”男人说完顿了一下,“我就在这里。” 段栩然以最快的速度擦干自己,穿上衣服拉开门。 “怎么回事?” 他走到客厅中央,才发现房子四周环绕着嘈杂的声音,比他刚才洗澡时听到的大得多,也多得多。 似乎附近的很多户人家都在同一时间受到了袭击。 许多人哭天抢地,到处都乱糟糟的,紧闭的窗户上还时不时倒映出火光。 分不清哪里出了事,也分不清是谁在打斗。 段栩然咬了下发白的嘴唇,尽量冷静地问:“是什么人打过来了吗?” 阿尔法是治安恶劣,但这样大规模的火拼,他从未遇到过。 而且这里是老城的贫民区,有什么值得火拼的东西? “不清楚。” 段渊盯着他的嘴唇,抬起手,最后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 他从袋子里拿出吹风机,说:“我帮你吹。” 段栩然哭笑不得:“外面都乱成这样了,你还管我头发湿不湿。” “不能湿着,”段渊严肃道,“会感冒。” 段栩然在他面前坐下,“可是火拼……” “不影响吹头发,”段渊说。 吹风机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的枪林弹雨。 暖风将段栩然笼罩,头顶的手轻轻将他揉来揉去。 段栩然见过男人的手。 手掌宽大有力,手指骨节分明,指腹粗粝,能轻易捏扁废品,想必还能不费吹灰之捏断人的脖子。 但这双手在他的头发间穿行时,却像春天里最温柔的风。 让他忍不住想把脸贴上去,蹭一蹭。 段栩然被摆弄得昏昏沉沉,几乎忘了外面的火拼。 就在他要睡不睡之际,门边的窗户突然被人一脚踹碎。 “不许动!手举起来!” 段栩然猛地一激灵,差点从板凳上弹起来。 一只大手安抚地摸摸他,慢条斯理地关掉吹风。 “小小小小渊——” 少年的声音抖得像落水小猫。 男人撩起眼皮,淡淡地望向面前四支黑洞洞的枪口。 “嗯,小然不担心。” “我也很厉害。” 第36章 闯进来的四个人看起来训练有素, 虽然各自穿着不同的普通衣物,手中的武器却是统一的式样。 而且,他们都不约而同蒙住了脸, 像是来自同一个组织。 如果只是四个赤条条的人, 段栩然的确不担心。 但他觉得, 一个人身手再厉害, 也不可能比武器厉害。 他拉了拉小渊, 让他和自己一起摆出投降姿势。 “你们是要钱吗?我、我去给你们拿, 都给你们,请别开枪。” “少说废话!”来人非常警惕, 用枪指了指段渊,“你,过来!” 段栩然脱口而出:“为什么只叫他?那我呢?” 蒙面人:“……” 不是, 你当是去参加party啊?! 段栩然将段渊攥得很紧, 男人安慰地回握了一下,示意他没事。 “我可以过来, 但要放他走。” 他指了下少年。 “小渊!” 蒙面人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把这个男人带走, 无论完好还是残缺。 如果实在带不走, 那就一定要杀掉他, 并且保证他像死于混乱的火拼一样。 至于男人身边的少年…… “可以, ”为首的人拿出一条限制移动的能量束缚带。 “等你戴上这个, 我们就让他走。” 说完, 他状若不经意地并起两指,摸了下自己的侧颈。 假如上过战场的艾拉在, 会认出那是一个表示“随后除掉”的手势。 不过男人似乎完全没注意。 他点点头,朝少年低声说了几句,松开两人紧扣的手, 主动向前走了两步。 但男人的步伐太坦然太轻松,蒙面人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等等!” 男人停步,疑惑地扬起剑眉。 “你……你还是站在原地别动,我们过来。” 四人抬枪对准他,万分谨慎地包抄过来。 到足够近的距离,为首那人要把手中的束缚带往男人脖子上套,就见一个黑影在视网膜上飙了出去。 他大喝一声,当机立断扣动了扳机,却还是为时已晚。 四把粒子枪在被束缚带一收,枪口瞬间转向天花板,粒子束射出齐齐整整的四个窟窿。 而蒙面人们最后残留的意识,是一连串撞击声后,太阳穴传来的剧痛。 段栩然本来腿软得站不住,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眼角还挂着泪花。 眼前这一幕令他傻眼。 男人轻松地将四个人打晕,提起那一捆枪,从里面抽出一把掂了掂。 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段栩然。 “小然,闭眼。” 段栩然呆呆地照做。 他听见重物被拖拽出门的声音,一个、两个…… 然后是几声沉闷的枪响,淡淡的血腥味飘了出来。 接着门咔哒一声关上,熟悉的气味一步步靠近。 他被人搂住肩膀扶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段栩然不敢睁眼。 “没事了,别怕。” 小渊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发热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眼角的潮意。 段栩然终于掀起眼皮,一把抱住面前的人,带着微不可查的哭腔:“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要扔下我……” 段渊轻轻拍他的背:“我在。永远都不会扔下你。” 段栩然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门外,“他们……都死了吗?” 男人眼神冷漠:“嗯。他们该死。” 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更何况,他们还妄图对段栩然下手。 段栩然微微抖了一下,他觉得今天的小渊好像有点陌生。 但下一刻,他被拢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男人还像往日一样,从上到下抚着他的背,问他:“去睡觉?床铺好了。” “……好。”段栩然说。 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外面腥风血雨,段栩然躺进了被窝。 小渊把小方放在床边,让小方给他唱催眠曲。 自己则拿着刚才收缴来的枪,守在房子门口,以对付那些还在试图闯进来的暴徒。 催眠曲根本盖不住那些厮杀的声音,反而显出一种不和谐的诡异。 睡不着,还担心。 段栩然撑起手臂,隔着几步距离偷看小渊。 男人倚坐在门口,一枪一个,姿势熟练,像一座精准又无情的哨塔。 外头身体倒地的声音不断传来,滔滔不绝。 竟比赤手空拳当大力士时还要厉害。 段栩然索性抱起被子,轻手轻脚走到男人身边。 段渊正好清理完一波,看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然,这里危险。” “我睡不着,太吵……” 段栩然刚想解释,视线瞄到家门口的,手上的被子差点滑下去。 好、好多死人。 段渊观他神色:“不看了,回去吧。” 段栩然咬牙:“我不怕,我在这里陪你。” 段渊无奈,只能让段栩然在自己的右侧坐下,用被子做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被窝,将他裹起来。 然后,男人将一把枪放在少年掌心中。 “我教你开枪。”- 此刻,九渊集团顶层的办公室里,正在同步实时转播段栩然家的战况。 但越看阿尔巴的脸色越难看。 当看到男人开始给少年进行实战教学时,阿尔巴终于忍不住,抄起手边的烟灰缸砸了出去。 “赵观文你养的什么废物?!是去给穆宵送菜的吗!!一个中队!全军覆没!!” 九渊的总裁赵观文被蹦了一脸水晶渣子,疼得面带土色:“这是……这是附近几个星球最好的雇佣兵团队了。” 妈的,明明吹嘘自己曾和穆宵的军团打得不相上下,谁知道对上穆宵就这?! “要不,再多派点人?” 阿尔巴想说什么,画面中的男人突然抬起头,冰冷的目光隔空与他们对上。 而后男人抬起手中的枪—— 嗞。 画面彻底消失。 阿尔巴出了一身冷汗,霍地站起来:“没用,他已经发现你了。” 赵观文:“什、什么?!” “离子炮,我记得你们有一台吧?”阿尔巴又说。 “把老城整个轰掉。” 赵观文脸色大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算是九渊,就算在鸟不拉屎的阿尔法,干出这种事也会被帝星弄死的! “财长大人,这太冒险了吧?!没必要这么……” 阿尔巴冷眼看他:“穆宵的副官邵知礼已经到阿尔法了,而你们九渊这口锅还没来得及扣。现在人也抓不到,等穆宵和邵知礼接上头,你们全都得死。” 赵观文哆嗦:“可是炸掉老城区也一样……” “谁知道你们有离子炮?”阿尔巴不耐烦,“赖到邵知礼头上就行。” “他私自带战舰出行本来就是违规,穆宵一死,更没人为他作证。到时候他是背叛、渎职还是失心疯,不都是首相先生说了算?” “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你自己想想吧。” 阿尔巴扔下这句话,不顾赵观文一叠声的恳求,火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老板,现在怎么办?”蒲同白着一张脸问,“炸吗?” 他想不通,他们不过就是招了个人,怎么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赵观文同样面色铁青。 阿尔巴那个狗东西,根本就是拿九渊当炮灰! 无论这一炮轰不轰,将军死不死,都和他背后的人没半分钱关系。风险九渊全担着,许诺的好处是一点没看见! 但他根本没得选。 赵观文咬着牙,点开光脑上的武器操作系统,输入授权密钥。 光脑扫描虹膜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刚抬起手腕对准眼睛,门口的警报器发出尖锐轰鸣。 坚固无比的安防门在三秒内被熔出一个大洞。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从洞中跨出来。 步履优雅,从容不迫。 赵观文拔腿就跑,却被一枪射中大腿,不顾形象地惨叫起来。 蒲同惊恐地狂按警铃:“来人!快来人!!” “你们好。初次见面,我是穆将军的副官邵知礼,”年轻男人站定,轻轻推了下金丝镜架。 “不好意思,外面好像已经没人了。” 蒲同犹如被掐住脖子的小鸡仔,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邵知礼走过来,拉起赵观文佩戴光脑的那只手腕。 “离子炮?谁卖给你们的?” 赵观文一味惨叫,根本答不上来。 “算了,大概也能猜到。阿尔巴那条狗,刚走吧?”邵知礼嘴角微微上翘,眼底毫无笑意。 要不是场合不对人也不对,赵观文真的很想点头——他的确是狗啊! “不过我刚才听见,你好像想用这东西炸将军?”邵知礼彬彬有礼地踩在赵观文的枪伤上。 赵观文痛哭流涕:“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们不知道什么将军……” “太危险了,没收。” 邵知礼说完,指间寒光一闪,将赵观文整只手齐腕砍下。 赵观文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被溅了一脸血的蒲同:“……” 蒲同:“邵先生!我这就带您去找他们!我知道将军在哪里!!” 邵知礼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复杂的表情,仿佛夹杂了激动、兴奋、惆怅、不甘心、不愿相信…… 蒲同:“?” 邵知礼抬手就是一枪。 “话多。”- 老城零散的火拼逐渐进入尾声,厮杀变得稀稀拉拉,大家纷纷走出来,开始收拾残局。 唯独段栩然那间老破小的屋子周围,出现了起码十几米的真空地带。 无他。 只因房前的尸体垒成了一堵矮墙。 别说有人想来侵犯,就连段栩然附近那些与他相熟的邻居,也没人敢靠近。 家里这是请了阎王来做客啊。 屋门倒是一直敞开着,所有经过的人都能看见。 段栩然捡回家的傻大个儿坐在门口的破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擦着枪。 段栩然就躺在他身边,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东躲西藏还伤痕累累的众人:“……” 古怪的寂静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段栩然家“人墙”下。 他先是遥遥望了男人一眼,接着扫视四周环境,又唉声叹气抹了好一会儿眼角。 然后对身边跟随的人道:“打扫干净。” “是。” 尸体被迅速拖到一边,清理出一条道路。 男人抬起头,视线投向老人。 众人:完了,这老头子也要变成墙的一部分了。 孰料那白发老人似乎丝毫不怕男人手中的枪,甚至小碎步地跑了起来。 他跑到男人的面前,眼中闪动着泪光。 “将军,您……您还记得我吗?” 段渊—— 穆宵笑了笑,低声唤道:“乔叔,我都想起来了。抱歉,让您担心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乔管家一激动,直接嚷嚷起来。 穆宵赶紧竖起食指,对他做了个收声的动作。 乔管家闭上嘴,视线转向他身边的少年,神情了然。 乔管家对身后的人摆了摆手,他们悄无声息地散开,消失在夜色中。 “您怎么也来了?”穆宵问。 乔管家走上前,躬身接过穆宵手里的枪:“将军,这些日子您受苦了。我不太放心邵副官一个人,特地来接你们回家。” “我猜到是邵知礼……” “……小渊?” 穆宵身体一滞,转身看向旁边的少年。 段栩然直起背,不知所措地看着乔管家,问:“他……为什么叫你将军?” 乔管家神情温和地看着他:“小……” “小然,”穆宵打断他,“我都想起来了。” “什……么?”段栩然傻傻地问。 “我想起来了,我是谁。”穆宵说。 “哦……” 段栩然应着,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机械地点点头,“你恢复记忆了,真好。” “小然。”穆宵沉声叫他。 “那……你是谁?你的名字,就是将军吗?” 段栩然一紧张,就会用手指抓衣角。 好像抓住的是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他现在死死地攥住衣服,手心里全是细汗。 哪怕他只有三年记忆,他也知道,在整个伽马星系,只有一个人会被称作将军。 那个人与皇帝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是常识。 但是不可能的。 他的小渊顶多只是力气大了点,打架厉害一点。 怎么可能是那位将军呢? “小然,我的名字叫穆宵。” 男人的声音打破了段栩然最后一丝幻想。 啊,皇帝好像就是姓穆呢。 段栩然轻飘飘地想。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像生了一场大病。 穆宵拧起眉头,想要上前牵他。 段栩然却猛地退了两步,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啊……对、对不起,将军,我不知道……” 穆宵的脸沉了下来。 “然然,过来。” 第37章 段栩然从来没有听小渊这样叫过他。 男人只会模仿, 模仿着“小方”“小渊”,叫他小然。 现在,他神志清醒地说:“然然, 过来。” 语气和姿态仿佛另一个人。 段栩然不仅没过去, 还又退了一步。 他一直都在害怕纠结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知道小渊一旦恢复记忆, 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就有可能和自己分开。 只有什么都不记得的小渊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因为他只有自己, 只能和自己相依为命。 但段栩然也想过, 就算有一天小渊找回记忆,他们也不是不能继续做朋友。 他本来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小渊变成了将军。 是全星系唯一一个的将军, 是皇储,是高高在上的金字塔尖。 他连通往塔门的路都摸不着。 “太好了,你想起来了, 你……您是来接他……接将军回家的吗?””段栩然不看穆宵, 把目光转向乔管家。 他神色平静,似乎只是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 不等乔管家回答就匆匆忙忙说:“那你们快走吧, 路上小心。祝你……祝将军以后一切都好, 再见。” 段栩然机械地冲他们摆了摆手, 转身想要进屋赶紧把门关起来。 至于这样会不会显得不礼貌, 他都顾不上了。 段栩然身体刚一动, 一双手蛮不讲理地从后面伸过来, 扳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回头。 “小然,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穆宵一怔。 怀中的少年微微睁大眼睛, 茫然地看着他。 两片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紧向下抿着,脸也雪白,唯有眼眶通红, 黑眼珠已经被要掉不掉的泪水淹没了半截。 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被看到了,段栩然当即惶惶地抬手遮脸。 指缝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穆宵的心如同被一根细绳狠狠勒紧。 他没有拉开段栩然的手,只是小心翼翼把他抱住,哑着嗓子道:“怎么哭了?不是凶你,对不起。” 小兽般的呜咽声渐渐从怀中溢出。 穆宵的手按在段栩然的后颈处,缓缓摩挲:“不止我,乔管家也是来接你的。” “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段栩然的哭声一滞,从他怀里拼命挣脱出来。 “那不、不用。将军说笑了,我怎么可能跟将军回家……我就是……我就是有点舍不得你……将军。” 少年抹了抹眼睛,仰着哭红的小脸强颜欢笑:“你回去吧,以后好好的,别再摔到垃圾场了。下一次,可不一定有人会捡你回家……” 穆宵叹息,用指腹擦掉他眼角滚下来的泪珠。 “然然,我说过我在找人。” 段栩然越发悲从中来,“……嗯。” “我找的,是你。” 段栩然:“嗯……嗯?” 他呆呆地望着穆宵:“什……什么意思?我好像没听清。” 穆宵笑了。 “我是为了找你,才会在这里。” 如果不是途中出了一点意外,他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才能带段栩然回家。 “我们认识吗?”段栩然满脸疑惑,“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穆宵摸摸他的头:“我知道。没关系,等回去你就会慢慢想起来的。” 段栩然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微笑的白发老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段栩然突然问。 记忆这东西是嘎嘣一下就会回来的吗? “还是说,你从一开始脑子其实就没坏过?之前那些……都是骗我的吗?” 穆宵:“……” “我脑子没坏,”他的语气无可奈何,“不过我的确是失忆了。” 在失去对自己身份和过去的全部判断时,保持沉默是最安全谨慎的方式。这是刻在一个军人骨子里的本能。 但穆宵也没想到,段栩然会把他当做傻子。 一开始他只想将错就错,把傻当做保护色。 后来他是觉得……当傻子也不赖。 直到段栩然被邱立仁带走,他急怒攻心,记忆才在巨大的刺激之下回笼。 因为光脑遗失,穆宵暂时联系不上帝星,本来打算陪着段栩然再体验一段时间平民生活。 “没想到然然这么厉害,要带我去逃亡。”穆宵声音里带着笑意。 段栩然一张俊脸顿时涨得通红。 无语,真的好无语。 谁给他的勇气为帝国将军策划逃亡路线?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犯傻还不阻止他?? 段栩然越想越觉得丢人,恼羞成怒,刚想大声斥责几句,忽而想起面前的人可不是傻子小渊。 是将军,穆宵。 他讪讪地咽下嗓子眼儿里的话,小声问:“那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难道真的是兄弟?可他记得自己不姓穆啊? 穆宵不答,只说:“等你想起来,就知道了。” 段栩然:“……” 见终于哄住了少年,穆宵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乔管家把车开过来。 “好了,我们这就走。”他对段栩然说,“爷爷的遗物我装好了,那些衣服被子就不带了,回了帝星什么都有。” 段栩然回过神,连忙跑到床边抱起小方:“要带他走。” 穆宵扬眉:“倒把它忘了。” 他接过小方,说:“本来让Orion跟着你,是希望你在外面能少受点苦。但它之前可能保护你的时候受到袭击,核心模块受损,所以进入休眠了。” 小机器人的马赛克眼睛变成疑惑的问号,表示不理解。 “……” 段栩然也不理解。 但他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多,到如今已经麻木了,冷静地问:“什么意思?小方是你给我的?为什么说小方休眠了?他不是好好的吗?” 穆宵伸出手掌,贴在小方的脑门顶上。 一声长长的嘀声后,机器人识别出掌纹,进入关机状态。 “回去再告诉你,”他不容置喙地说。 “你累了,该休息了。”- 来接他们的悬浮车十分宽敞舒适,虽然装饰不算奢华,但看得出比他们坐过的那种先进多了,更稳,也更快。 车座上全都是暖烘烘的,铺着厚实顺滑的毛毯。段栩然从没摸过这么舒服的料子,简直爱不释手。 乔管家笑眯眯地递给段栩然一杯深棕色的液体。 “之前收到消息时,我就猜测将军是不是找到了段少爷,所以自作主张准备了这些。” 段栩然受宠若惊地朝老管家道谢,好奇地嗅了嗅手里的杯子。 “这是什么?” “这是段少爷以前最喜欢喝的热可可,快尝尝味道合适吗?喝了正好暖暖身子。”乔管家表情慈爱,“跟着将军坐了一夜,当心着凉。” 段栩然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的穆宵。 男人正在查阅光脑,察觉到他征询的目光,没忍住扬了下嘴角。 段栩然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想炸毛又不敢炸。 “你笑什么?” 穆宵一手支着头,看他:“没什么。想起之前小然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 段栩然瞬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你问我“行不行”了。 他愤然瞪了穆宵一眼,抬起杯子咕咚往嘴里一灌。 男人变了脸色,伸手去拿杯子:“当心烫。” 但热可可已经丝滑地进了嗓子眼。 段栩然捂着嘴,眼睛睁得溜圆。 穆宵立刻去捏他的下巴,语气有些急:“烫着了?吐出来,快。” 段栩然的喉结轻轻滑动一下,含糊道:“没有,都咽了。不烫,刚刚好。” 穆宵不信,严肃地说:“嘴张开,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段栩然只得乖乖照办:“啊。” 少年轻轻吐出舌/尖,雪白的贝齿间是柔软光滑的嫩红色,原本淡色的嘴唇也被温度染上了一抹殷红。 穆宵的眼神落在少年的唇角,那里沾着一点热可可。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擦了一下。 “怎么……喝这么急。”他哑声道。 段栩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两眼放光:“太好喝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你也喝!” 浓郁特别的香气,令人幸福的甜味。 好像舌头都融化在里面了。 乔管家笑道:“将军不爱这些甜腻的东西,是特地为段少爷准备的。” 段栩然忽然反应过来,他已经不用再特地为“小渊”留一颗糖了。 将军什么都有,自然包括他没有的。 段栩然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有点失落。 下一秒,穆宵端起他的杯子,喝了一口。 “嗯,好喝。” 段栩然的眼睛噌地亮了,像是自己发明了这玩意儿,骄傲道:“我说吧,甜吗?” 穆宵看着他的眼睛,又喝了一口。 “甜。” 段栩然满意地点点头。 穆宵再喝一口。 这一回段栩然不说话了,盯着他半晌,才扭扭捏捏道:“……你给我留一点,可以吗?” 不是说不爱甜腻吗?怎么还一直喝啊? 穆宵:“……” “噗。” 段栩然疑惑地转头:“乔管家,怎么了?” 乔管家顶着穆宵的视线微笑:“没什么,好久没见少爷这样过了,我高兴啊。” 穆宵:“……” 段栩然了然,又好奇道:“可您不是都叫他将军的吗?” 乔管家:“……”糟了,小说串台了。 穆宵把杯子里的热可可喂到段栩然嘴边,说:“行了,喝完睡一会儿。” “可我现在不困,”段栩然抗议。 穆宵:“睡下就困了。” “……” 五分钟后。 段栩然蜷缩在毛毯上,呼呼大睡。 男人轻手轻脚将他的头抬起来,放到腿上。 乔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地提议:“将军,我带了枕头。” 穆宵扫他一眼,没说话。 乔管家又说:“将军,我准备的东西,一向都是最适口的温度,不会烫着的。” 穆宵轻咳两声:“……乔叔。” 乔管家弯起嘴角:“好好,不说了。不过将军真的决定,回帝星就帮段少爷恢复记忆吗?” 穆宵:“嗯。” 乔管家:“可是一旦想起之前的事,段少爷……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待将军了。他还会再选择离开吗?” 穆宵眸色沉沉,吐出几个字:“不知道。” “但这次,我不会再放他走了。” 第38章 阿尔法港口, 两艘不起眼的战舰静静泊在停靠枢纽上。 邵知礼把九渊那堆烂摊子扔给下属,早早地等在这里。 看见乔管家的悬浮车停下,他嘴角微微上扬, 快步迎了上去。 他就知道, 将军吉人天相所向披靡, 无论身处何种险境都能平安返航。 “长官——” 邵知礼的声音一滞。 神武骁勇的将军, 怀抱着一个少年下了车。 那少年把头窝在将军颈侧, 睡得十分香甜, 身上裹着毛绒绒的毯子,活像只弱不禁风的小猫崽。 邵知礼:“……” “知礼, 辛苦你了。”穆宵对他略一点头。 副官来得十分及时,否则靠他一个人要彻底解决九渊,还要费点工夫。 只不过, 穆宵忍不住想。 设若邵知礼晚来一天, 或者没将港口封了,兴许他现在已经和小然私……私自逃亡了。 邵知礼的声音温文尔雅:“为了长官, 在所不辞。” 紧随其后的乔管家路过, 看他一眼, 小声提醒:“副官, 注意眼神。你这样像在看将军身上的污点。” 邵知礼咳了一声, 收回目光, “哼。” 受伤一定让将军的性情发生了改变。 将军一向铮铮铁汉, 怎么会因为找到了小孩就变得这么黏糊! 段栩然睡得很沉,直到上了舰艇都没醒。 穆宵把少年抱到卧室后, 托付给乔管家照顾,自己则和邵知礼一起去了指挥中心,听他做简报。 “……他们担心穆家秋后算账, 没有出动自己的人马,只派雇佣军在老城区故意挑起各派系火拼,以混淆视听。应当是试图在我们的人找到将军之前,先不知不觉除掉将军。” 邵知礼点了一下全息屏,一份完整的报告展示在穆宵眼前。 “来之前我们对阿尔法区域进行了摸排,发现该地区在没有军团驻扎的情况下,拥有一台离子炮,我判断大概率是九渊所有。” “为了保证长官的绝对安全,我只能请乔管家带队先到老城区寻找您的下落,我亲自前去九渊解决这个麻烦。没能第一时间接长官回家,我很抱歉。” 穆宵扫了一眼报告:“你做得很好,不用抱歉。” 邵知礼微微欠身:“唯一可惜的是,解决九渊的防卫队花了一点时间,让阿尔巴跑了。” 穆宵:“看来他早知道我在这里。” 邵知礼有些赧然:“是。情报组这次疏忽了,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整顿。” “阿尔法颓垣败井,常年是帝国管理的盲区,想不到很正常。” 穆宵神情森冷,“不过,能让财长大驾光临,九渊本事不小。查。” 邵知礼:“是。” 穆宵又花了些时间,听邵知礼将帝星这几个月的事一一作了汇报,利落处理干净。 最后,邵知礼有些犹豫地问:“那……长官的视频如何处理?” 穆宵反问:“什么视频?” 邵知礼把那条将他引到阿尔法的视频播放给穆宵看。 少年身高不够,哪怕踮起脚,努力伸长两条手臂,也要去拧穆宵耳朵。 “帝星那几家应该也都看到了,皇帝还唤我去问过,”邵知礼说得咬牙切齿,“用不用找人把他们……把他们手中的视频也一并处理掉?” 然而穆宵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地重播视频。 冷酷的眉梢眼角甚至露出一点罕见的温柔。 邵知礼:“……” 邵知礼:“长官?” 穆宵回过神,缓声道:“还有别的吗?” 邵知礼:“什么别的?您是说还有没有别人看到过这个视频吗?我查查……” 穆宵:“不是,还有没有别的视频?” 他伸出食指轻点了点少年的身影,“近一点,能看清小然脸的。” 邵知礼:“……” 邵知礼:“那没有。” 穆宵觉得有点可惜。 那天小然心疼他没戴帽子,非要用手给他捂捂耳朵。 他踮起脚尖,扑到自己怀里的样子,像一朵又软又暖和的棉花糖。 “算了,”穆宵说,“那你把这个也发我一份。” 邵知礼:“……” 穆宵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说:“其他的不用处理,爱看就看。” 邵知礼:“……是。” 目送穆宵走进段栩然睡觉的卧室,邵知礼用力按下额角乱跳的青筋,叹了口气。 乔管家笑眯眯地看着邵知礼,坐在沙发上,不徐不疾地开口。 “小邵先生,你现在,在对将军横加揣测吗?” 邵知礼克制地推了下镜架,嘴硬道:“长官以前绝对不是这样的。是在阿尔法的生活改变了他。” 乔管家喝了口热茶,笑得意味深长:“哦?” “真的吗?”- 段栩然又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和过去不太一样。 梦境不再只是一连串模糊混乱的碎片,相反,清晰得如同曾经在某时某地发生过的现实。 段栩然梦见,自己独自待在一个房间里。 房间不大,也许和他家的客厅差不多,里面只放了一张床,一张椅子。 房间的墙是白色,地板是白色,天花板也是白色。看上去非常干净,却又有种令人恐惧的虚假感。 一开始,让段栩然不舒服的只是房间里太安静。 他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要不是耳朵里有血液撞上耳鼓膜的咚咚声,他几乎以为自己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渐渐开始觉得寂寞。 他想从这里出去,想和别人说话,想看见除了白色之外的颜色。 但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他发现自己出不去。 那个白色的房间,没有门。 段栩然宛如困兽,在白房间里大声地叫啊跳啊,疯了似地捶墙。 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当他惊恐地怀疑自己会在这里困一辈子时,没有门的这个房间居然开门了。 一群穿着白色专业制服的人走进来。 有点像医生,又有点像科研人员。 奇怪的是,梦里的段栩然明明被关得快发疯,看到他们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反而害怕得缩进墙角。 就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其实并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些白衣人只是把他拉出来,固定在椅子上,然后开始往他的手臂上扎针,血顺着管子流进透明的容器里。 不痛,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然而梦是不讲道理的。 段栩然抽着抽着血,突然心里就有了一股冲动,将针头一拔,撞翻白衣人往外跑。 没有人来抓他,出口就在眼前。 眼看离自由越来越近,他刚要兴奋地叫出声,手腕上猝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而后迅速沿着神经传遍全身。 段栩然无法自控地软倒在地,像搁浅的鱼,徒劳地大张着嘴。 他痛得神志不清,甚至连自己有没有叫出声,都听不见了。 “……小然!” “然然,醒醒!” “……” 段栩然霍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息。 穆宵抓着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段栩然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脱离,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小……渊?” 穆宵没有纠正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抬手轻轻擦掉他额头上的冷汗。 “还疼吗?” 段栩然迟缓地回过神,傻乎乎问:“什么?” 穆宵视线下移。 段栩然跟着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地掐在右手腕的伤疤处。 要不是穆宵的手拦着他,那里都快被掐出死血了。 穆宵引导他慢慢松开手,指腹很轻地抚过去:“这里疼?” 段栩然抖了一下。 梦里那种能击溃人精神的疼痛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但再仔细体会一下就会发现,只是错觉。 段栩然摇摇头:“不疼了。” 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明明睡了很久,却有种浓浓的倦意。 穆宵什么都没问,让他仰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拍着他的胸口,一手动作轻柔地摩挲手腕上发青的地方。 “没事了,你已经醒了。喝热可可吗?我给你倒。” 段栩然神情恹恹的,听见“热可可”字也没高兴几分,小声说不想喝。 穆宵把他往上抱了抱,“好,那晚点再喝。” 段栩然被穆宵抱着拍了一会儿,渐渐缓过来。 “小渊,我们……” 段栩然的声音戛然而止,坐直身体,表情懊恼:“对不起。” 穆宵说:“没关系,你可以一直叫我小渊。” “可是我以前应该不是这样叫你的,对吗?”段栩然问。 “你说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那我以前都叫你什么?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家人吗?” 这一次,穆宵沉默了很久。 段栩然的表情逐渐变得怀疑:“你……是不是骗我的?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吗?” “我没有骗你,”穆宵发誓。 “那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答不上来?” “这些事,等你拿回记忆之后,自然会想起来的。” 穆宵望着他,那双墨黑色的凤眸里好像装着许多段栩然看不懂的复杂感情。 “然然,我们真的是家人。但其他的,我……不想骗你。” 我更不想你像从前一样,疏远又胆怯地叫我“先生”。 “先生,谢谢你带我回来。” “先生,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先生。” “先生。” “先生,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 穆宵似乎陷入了回忆,段栩然默不作声地盯着男人,似乎在思考什么。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说:“好,那我不问这个了。我问一个别的问题。” 穆宵点头:“你说。” 段栩然问:“你怎么过了那么久,才来找我?” 第39章 少年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 分明只是在客观阐述自己的疑问。 但穆宵愣是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像极了小孩子站在幼儿园门口,问家长“别的小朋友都被爸爸接走了,你怎么才来呀”。 穆宵垂着眼睫, 掩去眼中的愧疚, 沉声道:“抱歉, 发生了一些意外, 没能及时来找你。” 当年事发突然, 穆宵仓促送走段栩然后, 自己受了重伤,昏迷了相当长的时间。 其实等身体一恢复到能够承受星际飞行, 他就出发了。 不过这些小然没必要知道。 穆宵只告诉段栩然,护送他的Orion——也就是小方身上装有定位系统。 虽然模块损坏让它陷入半失灵状态,定位功能不再精确, 起码还能给出大致范围。穆宵就在这个范围里, 一个星体一个星体地找,总能找到。 可惜他运气不太好, 在阿尔法附近遭遇了千年罕见的星尘暴, 飞船迫降失败后坠毁, 人因此受伤失去意识。 穆宵说:“幸好你捡到了我, 否则……” 他话没说完, 但段栩然能想到。 如果那天夜里他没有鼓起勇气去垃圾场拖人, 他们将会擦肩而过。 失去记忆的穆宵能在阿尔法活下来吗? 或许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恢复记忆, 再次与他相见。 段栩然想起小渊,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 也没忘记要找一个人。 说实话,他那时还有点嫉妒。 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己。 段栩然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眶有一点点酸胀。 这个人为了找到他, 亲自从帝星万里迢迢而来,受了那么重的伤,吃了那么多苦,想必还是看重他的吧? 可是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才让他如此难以启齿? 又是什么意外,可以阻拦一个人整整三年? 这些怀疑,段栩然没有说出口。 他最后问:“你当时受的伤,都好全了吗?我……我那时候没什么钱,只能买最便宜的药……” 穆宵英俊的脸庞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早好了,小然把我照顾得很好。谢谢。” 段栩然的耳根莫名被烫了一下,红着脸咕哝:“哦,那就好。”- 为了照顾段栩然身体的承受力,战舰以最缓慢的速度前进,五天后终于抵达了帝星阿斯特拉。 出发时,邵知礼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如今战舰堂而皇之驶入将军专用的泊位。 舱门还没打开,穆宵回归的消息就传遍了阿斯特拉。 几家欢喜几家愁。 段栩然对这些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他跟着穆宵上了车,好奇地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阿斯特拉是伽马星系的中心星球,也是帝国的心脏。 尽管已经在阿尔法见识过城市的热闹,段栩然还是为窗外极盛的繁华目眩神迷。 他甚至有一种来到异时空的错乱感,仿佛那些见所未见的新鲜事物都不属于他所熟悉的世界。 穆宵一直在处理堆积的公务,忙碌中分神看了段栩然一眼。 “喜欢?”他声音里带着笑意。 段栩然回过神,连忙坐直身体目视前方,努力掩饰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土气,“还、还行吧。” 车停下来,车门打开。 “等空了带你去转转,”穆宵把手中东西交给邵知礼,站起身。 “先回家。” 家? 段栩然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拔地而起的城堡。 这是,什么品种的家? 先一步抵达的乔管家领着一群人早早地候在外面。 穆宵朝段栩然伸出手,“欢迎回家,然然。” 段栩然像只呆滞的小鸡仔,木然地把手放到穆宵手中,亦步亦趋跟着他下了车。 好、好大的房子。 前后左右的墙壁都离自己很远很远,走进去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好多的人。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漂亮制服,看见穆宵会停下来让到一旁,鞠躬问好。 温度是刚刚好的暖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耳畔还有轻柔舒缓的音乐,是能恰到好处令人放松的音量。 段栩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老旧过时的衣服,脏兮兮的鞋子。 忽然有点不敢走了。 他好像走进了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以前真的和穆宵一起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他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段栩然一停,穆宵也跟着他停了下来,随行的那些侍从也都停住不动。 “怎么了?”穆宵侧身看他。 “我……” 段栩然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不是身边的男人牢牢牵住他的手,热度正源源不断传过来,他大概早就扭头跑了。 乔管家好像看出点什么,走上前解围道:“小……咳,小少爷长途跋涉,一定是累了吧?我让人先带您去洗个澡,换身舒服的衣服,坐下来吃点东西可好?” 穆宵看着段栩然,似是等他的意见。 段栩然抓着穆宵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丝毫不显,点点头:“好的,谢谢。” “那小少爷跟我来,已经提前让人准备好了。”乔管家说。 两名女佣上前,恭敬地对段栩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栩然依依不舍松开穆宵,跟着女佣走了。 穆宵盯着他的背影,脚下不由一动。 乔管家带着些许打趣的声音响起:“少爷,别急,您也该收拾一下了。不用担心,只需要一会儿就能再见。” 穆宵:“……” 他面不改色转向另一个方向:“卧室安排好了?” 乔管家:“您是问您的,还是段小先生的?” 穆宵无奈:“乔叔。” 乔管家笑:“放心,都安排好了。段小先生的房间就在您隔壁。” 穆宵点头。 随后想起什么,又道:“乔叔,往后就叫小少爷吧。反正然然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别叫他起疑。” 乔管家:“您说了算,少爷。” 说完,乔管家的目光在穆宵头上挑剔地转了一圈,问道:“少爷惯用的那位理发师请过来了,需要先理发吗?” 穆宵摸了摸自己狗啃的刘海,似乎才想起来,嘴角扬起。 “不用了,就这样。” 乔管家提醒他:“皇帝知道您回来,今晚要见您。” 穆宵走进自己的房间,扔下一句“他见的是我,不是我的头发”,利落关门。 “……”乔管家叹了口气,“人流浪几个月,喜好也变成流浪汉了。”- 感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泡澡体验,换上云朵一样轻柔舒适又漂亮的家居服,段栩然晕晕乎乎被女佣带到了餐厅。 穆宵早已入座,正在光脑上处理事务,听见声音抬头看过去。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 瓷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热水熏蒸后的红晕,刚洗过的头发乖顺地垂在耳边,看上去软乎蓬松,还冒着热气。 一双猫儿眼莹润带光,雾津津地看着自己。 穆宵放在桌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我……我洗好了。” 段栩然一个穷人乍富,现在有种晕眩的不真实感,说话都轻飘飘的,跟做梦似的。 穆宵看得又是心软又是心痒,站起来过去牵他:“乖,过来吃饭。” 段栩然皱了下眉头,正要对穆宵这种哄小孩一般的口吻表示抗议,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餐桌上不是营养膏,是食物。 真正的食物。 只在小方屏幕上见过的那种食物。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刚才起就一直充盈在整个鼻腔的浓郁香味,原来来自这些食物。 他震惊地望向穆宵:“这可以吃吗?都可以给我吃吗?” “嗯,乔管家特意替你准备的。”穆宵说, “为了欢迎你回家。” “这一道是清蒸鲈鱼,这是豉汁蒸排骨……” 穆宵极有耐心,挨个向段栩然介绍菜品和内容,然后把菜细细分成小块,夹到他碗中。 就连鱼肉里的刺,也一根一根挑了出来。 旁边服侍的佣人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撼的眼神。 段栩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完全沉醉其中,每吃一口,瞳孔都要吃惊地收缩一下,恨不得把勺子一起吞下去。 穆宵看得好笑,只能在旁边劝:“慢慢吃,别噎着。” 一顿饭毕,段栩然吃了个肚圆腰滚。要不是穆宵拦着,他恐怕能把自己撑吐。 见少年半瘫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穆宵问:“还能吃吗?” 段栩然动作迟缓地摇头。 于是穆宵吩咐:“冰淇淋不用上了。” 段栩然垂死胀中惊坐起:“什么冰淇淋?是真的冰淇淋吗?” 穆宵提醒他:“你吃不下了。” 段栩然摸了摸肚子,神色坚定:“我觉得还可以吃一点点。” 穆宵正要拒绝,段栩然两手抓住他的臂弯,可怜巴巴地恳求:“就一点点,一点点。” 那可是他最喜欢的营养膏口味了! 佣人们默不作声,视线却齐刷刷投向穆宵。 向来铁石心肠的将军,怎么可能被这种小儿科的撒娇打…… “……那只许尝一点,”穆宵无可奈何地妥协。 佣人们:“……” 打动将军,so easy。 第40章 冰淇淋很甜。 但与营养膏那种粗暴劣质的甜截然不同。 香甜之外, 它还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冰凉,像带着奶味的雪片融化在舌尖。 是段栩然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味道。 可惜穆宵说这东西太凉,对胃不好, 只让他浅尝辄止了一点。 就这么一点点, 也让段栩然体会到一种受宠若惊的恐慌。 好像一个美梦突然降临, 随时担心着下一秒会从梦境摔回现实。 晚饭过后, 段栩然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 穆宵见少年昏昏欲睡, 眼皮子都快粘一起了, 叫乔管家过来带他回卧室睡觉。 段栩然乖乖地站起来,跟着乔管家走到客厅边, 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穆宵。 “那你什么时候进来啊?要给你留门吗?” 气氛一瞬间凝固。 佣人们低着头,竭力装聋作哑, 好像听到了什么要人命的秘辛。 乔管家则无言地把目光投向穆宵, 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谴责。 穆宵也明显一愣。 默了半晌,他才出声打破寂静:“你们都下去。” “……是。” 尽量忽视耳后的热意, 穆宵走到段栩然面前, 弯腰镇定地看着少年:“然然, 这里有足够的房间和床, 我们可以分开睡了。” 段栩然迟缓地眨了眨眼, 后知后觉想起来, 起先他和小渊睡在一起, 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床,是因为天气太冷取暖不够, 是因为…… “哦,是啊。”段栩然轻声应道。 面前的人也不是失忆的小渊。 是帝国将军,穆宵。 穆宵看见少年的眉梢往下耷拉了一点, 不忍道:“如果你……” 段栩然蓦地冲他一笑:“这样最好,我都好久没一个人睡了。那,晚安。” 少年冲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扭头对候在一旁的乔管家说:“麻烦乔叔带路吧,谢谢。” 乔管家忙道:“小少爷客气。” 等乔管家安顿好段栩然回来,发现自家少爷还站在原地,手在身侧握拳,表情像在忍耐着什么。 见到乔管家,他问:“睡下了?” “是。” 乔管家观他神色,试探地问:“少爷,是我的失误。要不明天就把小少爷的东西都搬到少爷房里?” 穆宵捏了下眉心,一脸倦意:“乔叔,不是你想的那样。” 乔管家:“唔。” “……”穆宵不想解释,只说:“算了,先这样吧。医院那边联系好了吗?” “已经联系过了,”乔管家说,“说是就这两天。” 穆宵点头:“尽快。” “好的少爷。” 更深夜阑。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上。 他走到段栩然的房间门口站定,似乎在侧耳分辨房中的声音,片刻后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窗帘只拉了一层薄纱,暖黄色的昏暗灯光从窗外透进来。 床上的人在被子下缩成一团,只留一张小巧白皙的脸庞露在外面。 来人视力上佳,在暗淡的光线中也能清晰地看见,少年秀气的眉头挤在一起,吐息急促而沉重,嘴唇紧紧抿着。 仿佛睡得很不安稳。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贴着床边蹲下,在被子中摸寻到段栩然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安抚地摩挲着。 少年的气息渐渐趋向平稳,蹙起的眉尖也松沉下来。 良久,穆宵倾身向前。 一片影子落下,将少年完全拢住- 一转眼,段栩然在阿斯特拉已经生活了好几天。 除了晚上一个人睡觉还不太适应之外,其他都很好。 他在穆宅得到了最妥帖的照顾。 每天住在豪华宽敞的房子里,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吃着难以想象的美味,什么都不用做,更不用在天寒地冻中奔波谋生。 要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他未来可以体验这样的生活,他一定会觉得对方在嘲弄他。 然而段栩然总是莫名觉得不安。 城堡里的一切,都让他陌生。 有时候他能感觉出,家中的佣人对他是熟识的,他以前的确在这里生活过。 可有时他又敏感地发觉,他们待他始终有一种疏离的客气。 好像把他当做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暂住的客人。 这让段栩然对自己的身份越发感到怀疑。 “小少爷,怎么在这儿发呆?”乔管家笑吟吟地唤他。 段栩然看见老人手中拿着的酒瓶,连忙起身:“乔叔,我来帮你吧。” 乔管家是唯一一个会让他感觉亲近的人。 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疼爱的小辈。 会让段栩然想起爷爷。 “用不着用不着,又不是什么费劲的事。” 乔管家大概看出他的无聊,提议道:“今天外面的阳光很好,去外头草坪上晒晒太阳?我叫人给小少爷做点甜品,喝个下午茶。” 段栩然摇摇头:“不了乔叔,我天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骨头都快散架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蠢了。 城堡里那么多训练有素的佣人,就算有事,也轮不到他帮忙。 果然,乔管家乐呵呵地说:“没有的事,哪能让小少爷辛苦。” 见少年表情明显变得落寞,乔管家善解人意地问:“小少爷,我听说最近新出了全息游戏机,帝星的年轻人们都很喜欢,要不给你买两台回来玩玩?” 段栩然不想拂了老人好意,刚要答应,外面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穆宵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走进了会客厅。 除了刚回家那天,段栩然几乎没怎么见过穆宵。 他似乎总是很忙,段栩然起床时他已经走了,等他回家,段栩然又早就睡了。 乔管家嘟囔着“少爷怎么这时候回来”,放下红酒跑过去。 段栩然却后退一步,让面前那尊巨大的花瓶挡住自己,再探出两只眼睛。 穆宵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军装,硬挺的材质和修身的剪裁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势凌厉。 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也个个气度不凡,但与他一比,像砂砾和钻石的差距。 外面的阳光攀上穆宵的肩章,一缕锐芒折射进段栩然眼底。 他不自觉地抬手遮了一下。 很亮,很耀眼。 令人不敢直视。 不远处,穆宵和乔管家刚简单说了两句,看见花瓶后面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停下脚步。 身后众人不解其意,也全都肃穆地停下脚步,以为将军马上要发布重要指令。 就在穆宵犹豫要不要过去的那一秒钟内,毛茸茸的少年像小猫一样,飞速消失在花瓶之后。 算了,穆宵暗自摇头。 看起来玩得正欢,他们人这么多,别搅了然然的兴致。 穆宵没能在家停留多久,谈完事情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临走前,他把一小盒精致的奶油蛋糕交给乔管家,说是托人排队去买来的,鲜奶油不能久放,让然然玩够了早点吃点。 繁忙的一天结束,穆宵回到家时已是接近凌晨十二点。 乔管家过来接下他的外套,他问:“睡了吗?” 乔管家很熟悉这样的对话,不用问也知道在说谁。 不过今天他却没有说出相同的回答,而是摇摇头,说:“不清楚。” 穆宵动作一顿。 乔管家接着说:“小少爷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我问过几次,他说不舒服,想自己待一会儿。” 穆宵眉头拧起来,“晚饭吃了吗?” 乔管家:“没有。我说少爷带了蛋糕回来,不能久放,小少爷也只是说,谢谢将军的好意,让我们自己把蛋糕分了。” “少爷,蛋糕还在保鲜柜里。但我觉得,那孩子最近情绪不太好,您去看看他吧。”乔管家说。 看是当然要看的,穆宵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有人欺负他?” 不应该。穆宅的人都是乔管家精挑细选,经过严格培训的,绝不可能出现其他大家族中恶仆欺主的戏码。 没想到,乔管家居然没有否定这种说法,只是耐人寻味地看着他。 穆宵脸上浮出阴鸷的神色:“谁?” 他要亲自处理这个人。 乔管家慢慢悠悠:“你啊,少爷。” 穆宵滞住。 “少爷,自打你把小然带回家以后,就很久没陪过他了,”乔管家语重心长。 “小孩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很寂寞的。”- 穆宵站在段栩然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少年模糊的声音响起:“乔叔,我真的不饿,我想睡了。” 穆宵不作声,径直推门进去。 段栩然趴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看起来真的有在认真睡觉。 “睡觉怎么还开着灯?”穆宵站在床边问。 段栩然一僵,却不把头伸出来,含混道:“你回来啦?我、我忘了关灯,你帮我关一下吧。晚安!” 穆宵听出不对,伸手去掀他被子:“然然。” 段栩然把被子攥得死死的。 但他忘了穆宵是大力怪,不超过两秒就败下阵来。 明晃晃的灯光扎得他眼睛生疼,他泄气地捂住脸。 只听穆宵低沉的嗓音问道:“为什么哭了?” 40-50 第41章 段栩然这会儿其实没哭。 当然, 他下午确实觉得苦闷,短暂地哭了一小下,所以现在眼睛红红肿肿的, 有点像桃核。 但穆宵这么一问, 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又涌上心头。 他想起在阿尔法的时候。 他们穷困潦倒, 每天在垃圾场忙得四脚朝天, 不能说不辛苦。 可是有一个人与他一日三餐形影不离, 他觉得……很快乐。 现在, 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 他们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不过这些理由段栩然都说不出口。 听起来很像矫情的无理取闹。 所以他只是吸了吸鼻子, 小声说:“没事,我就是有点想家了。” 他想念阿尔法的那间屋子。 小得让两个人只能困在一起,相依为命。 穆宵在他面前蹲下, 伸手擦掉他眼角来不及掉下来的泪水。 “然然, 这里也是你的家。” “可是我对它一点印象都没有,”段栩然的手指抠着被角, “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微微仰起头, 忐忑地望着穆宵:“小……嗯, 那个恢复记忆的手术, 什么时候才能做啊?” 穆宵拉过他的手拢在掌心, 不让他继续虐待被子。 “你忘了?医生说你的健康状况还不够好, 要养一养才行。” 刚回来的时候, 穆宵就告诉过段栩然,他过去的记忆是人为封存的,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小手术就可以帮助大脑恢复。 但他带段栩然去做了体检,体检的结果并不理想。 医生说他贫血,还有些营养不良, 精神状态也算不上好,不建议手术。 “手术虽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但考虑到他之前的情况,记忆本身可能更让他无法承受。” 穆宵想起医生的话,心情不太好。 这三年,段栩然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送他走。 段栩然见穆宵沉了脸色,还以为是自己提了什么麻烦人的要求,不知所措地往后缩了缩手。 “那……那算了。没关系,不做也可以,我自己再想想就好。” 穆宵看他神情,叹了口气,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然然,对不起。”他一字一句道歉,“这段时间太忙,没能陪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最多。” 段栩然把下巴搁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怔怔的。 然后又听他说:“但不高兴,也要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身体养好了,才能尽快做手术。” “然然,这样我会担心你。” 段栩然许久没出声,就这样乖乖任由穆宵抱着,睫毛湿乎乎地黏在一起。 抱了一会儿,穆宵松开他,把旁边的碗端过来。 “给你煮了红糖小米粥,喝一点?” 段栩然看了看,忽然想起下午乔管家的话,喏喏道:“可以吃奶油蛋糕吗?” 穆宵睨他一眼,看起来又想叹气,但忍住了:“奶油放太久不好,已经扔了。” 段栩然的眉眼刚要耷拉下去,又听他说:“明天重新给你买。” 段栩然抿嘴:“好。” 穆宵吹了吹勺子,喂到他嘴边:“啊。” 段栩然条件反射张嘴吃下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抬眼看过去。 男人一脸理所当然,哄小孩很熟练的模样。 段栩然:? 等等,在阿尔法的时候不都是自己照顾他的吗? 他们的位置怎么颠倒了? 他连忙把勺子抢过来,说:“我、我自己吃。” 穆宵的视线落在他发红的耳朵上,笑了一下,没有坚持。 被人盯着,段栩然吃得飞快,很快就饱了。但碗里还剩了大半,他觉得可惜,骨子里节俭的习惯开始发作,犹豫着要不要硬塞下去。 一只大手伸过来,把碗接了过去。 “吃不下别勉强。” 说完穆宵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粥喝光。 段栩然:“……”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好像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嘛。 吃完饭,穆宵叫人收走餐具,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少年。 “这是什么?”段栩然好奇地打开。 里面是一块手表样的东西,泛着奢华的银光。 “新的光脑,”穆宵说,“你之前的那块丢了,我这两天让人重新给你登记好了。” 他把表带扣到段栩然的手腕上,试了试松紧。 “有事就找我,”穆宵点开光脑,给段栩然展示列表里的联系人,“任何时间,任何事。” “哪怕只是像今天一样,觉得不开心。” 段栩然看见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不是穆宵,是小渊。 段栩然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艾拉也在这里,”穆宵又说。 段栩然脸上的笑容哗一下放大,发自内心地惊喜道:“真的?!太好了!那我可以去找她玩吗?” “可以,我带你去。” “不过她怎么会来这里?是带小朋友来看病吗?是你帮她的吧?”段栩然眼睛发亮。 他第一次觉得,小渊变成了帝国将军,好像也有好事发生。 穆宵点头。 艾拉在阿尔法救了段栩然,他恢复记忆后,就计划着要替她安排来帝星给儿子治病的事。 “那我们从阿尔法走的时候,怎么没顺带捎上她?”段栩然随口问。 穆宵:“……” 他用舌尖顶了顶脸颊,表情复杂。 因为出逃前他就特别为艾拉规划好了路线。 避免她成为他们“逃亡计划”中的第三人。 “她的儿子在治疗关键期,等我空了陪你去,”穆宵从容地转移话题。 段栩然不疑有他,高兴道:“好。” 少年情绪明显转好,穆宵终于跟着松了口气。 他又去拿凉水打湿了毛巾,放在段栩然浮肿的眼睛上,冷敷了一会儿。 段栩然躺在床上,眼皮上冰冰凉凉,身上却很暖和,肚子也饱饱的。 被熟悉的气息重新笼罩着,他渐渐感觉睡意涌来。 看着段栩然呼吸越来越平稳,穆宵轻手轻脚收起毛巾,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要走。 这一步才迈出去,他就感觉自己的左手被拉住了。 穆宵回头去看,段栩然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小渊,”段栩然叫他。 这还是来了阿斯特拉之后,段栩然第一次这样叫他。 穆宵温声应道:“嗯,我在。” 段栩然脸上浮起一层不显眼的薄红,“你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睡觉啊?” 穆宵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我最近老做噩梦,可能是有点认床。”像是为自己的无理要求感到难为情。 段栩然结结巴巴解释。 毕竟,之前还是他拒绝人家一起睡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 那时候的小渊不懂边界在哪里,自己担心他走歪也很正常。 现在的将军成熟稳重,必然不是小渊那个会混淆感情关系的小傻子。 那他们像好兄弟一样坦坦荡荡睡一起,没什么问题吧? “可以吗?就和在阿尔法一样。” 少年的眼中带着恳求,看起来可怜巴巴,穆宵觉得一颗心快被揉碎了。 但是他迟疑了。 在阿尔法的时候不一样。 那时候段栩然全心依赖他,而且对往事一无所知,他一个“失忆的傻子”,无论如何向对方敞开心扉都不必顾忌。 可现在他是完全的穆宵。 不傻,还有完整的记忆。 段栩然将来一旦想起,会原谅自己吗? “可以,”穆宵沉默许久后,艰难开口。 “我陪你。” 他洗了澡,换上睡衣,在段栩然身边躺下。 段栩然:“……”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说:“需要我帮你画三八线吗?” 这人躺得那么远,简直像生怕碰到自己一样,是不是变回将军就开始嫌弃人了? 怪不得自打回了帝星,就不跟自己亲近了。 还是那个傻子小渊好。 段栩然越想鼻尖越发酸,全然忘记之前自己掷地有声地说过,“要尊重对方的个人空间”“不能再抱一起睡”之类的话。 穆宵没说话,默默靠过去,把少年抱进怀里。 段栩然依然不是很满意,因为男人明显抱得很敷衍,两个人的身体之间还留有余地。 但他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格,也不再继续要求,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将就睡了。 因为找回了熟悉的陪伴,段栩然入睡很快,没过多久就睡沉了。 并且睡得太沉。 手脚开始自动自发当起了识途老马,往穆宵身上缠。 穆宵:“……” 男人在黑暗中缓缓叹出一口长气,额角蹦出忍耐的青筋。 他动作极小地往后摆了下腰,试图稍微给自己留出一点空间,奈何睡着的段栩然根本不给他机会。 这也是穆宵回来之后,忍痛和段栩然分房的原因之一。 还不如以前当傻子的时候。 第42章 段栩然黑甜一觉睡到天亮。 因为没有噩梦的侵扰, 他比平时起得晚了很多。 房间里已经没有人,穆宵大概早就走了。 段栩然刚想下床洗漱,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小主人, 你醒啦。” 段栩然差点吓一跟头, 但很快反应过来, 跳下床冲向那个声音:“小方?!小方!小方你回来了!” “是我, 小主人。” 段栩然一个紧急刹停, 困惑地站在机器人面前, “小……额……小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方现在完全不方了。 有手,有脚, 还有一个圆圆的脑袋,是正宗的机器·人。 大小倒是没怎么变,依旧小小一只, 刚到段栩然的小腿。 机器人摸摸圆滚滚的后脑勺, “小主人,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现在是恢复出厂设置了。” 段栩然“哦”了一声。 他想起穆宵跟他说过, 小方其实很厉害, 不是什么家务机器人。 而且, 小方也不叫小方。 他有点失落:“我想起来了, 你叫喔……喔瑞昂。” “不是哦, ”机器人脸上现出一个^o^的表情。 “我现在还叫小方。二主人说, 我是为小主人而生的,所以用小主人取的名字。” 段栩然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绕着它转圈圈。 “小方,你又升级了啊。” 不仅外观更酷炫,这小嘴也叭叭儿的, 比之前甜多了。 “是的小主人,二主人帮我把作战系统和武器系统全都升级到了3.0,”小机器人挺胸,“我现在足以抵抗一个小队的进攻。” 段栩然:“……你一个小机器人要这么强的攻击力干嘛?” “可以保护小主人啊,”小方说。 “我天天都待在家里,哪有你的用武之地……”段栩然突然一顿。 对了,来帝星这么久,他还从来没出过门,好好看过这个地方。 “要不你陪我出去逛逛吧?”段栩然说。 小方:“没问题,已为小主人规划了15条不同主题的citywalk线路。第一条,文艺漫游:穿越时空的艺术之旅。这条线路是——” 段栩然:“等等、等等,我看看……” 段栩然和小方讨论了一会儿,心情愉快地下楼吃饭。 餐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正中间是一只奶油小蛋糕,上面点缀着一颗新鲜草莓。 乔管家笑呵呵地问好:“早,小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段栩然回想起自己昨晚的鲁莽行为,脸像被烫了一下,小声说:“挺、挺好的,谢谢乔叔关心。” “那我就放心了。” 乔管家绝口不提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问别的,只把蛋糕挑出来,端到他面前。 “这是今早少爷让人重新去买的,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丝滑轻盈的奶香和清新的草莓味在口腔里交融,蓬松,绵软。 是一种从来没感受过的幸福体验。 段栩然用银勺小口小口送进嘴里,没来由地想起昨晚床边那个拥抱。 帝星也有帝星的好。 吃过饭,段栩然问:“乔叔,我今天能不能出去逛逛?” 乔管家给他倒了杯热茶,“当然可以。小少爷稍等,我这就去安排一下。” “不用安排,我就带小方……” 段栩然婉拒的话还没说完,乔管家人已经从眼前消失。 五分钟后。 乔管家带着一支6人小队,推着一组5米长的移动衣架,站在段栩然面前。 “小少爷,他们是这次负责你行程安全的卫兵。这些是适合外出游玩的服饰,你看看喜欢哪种风格?我帮你送到试衣间,选好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司机正在外面等候。” “……”段栩然呆滞地瞪大眼睛。 段栩然花了十分钟努力向乔管家证明,自己只是想去最繁华的地方看看,不是去什么战乱的边境执行危险任务,真的用不着这么多保镖。 “我……我觉得我带上小方就行了,”段栩然唯唯诺诺,“乔叔,小方不是都升级了吗?很安全的。” 乔管家瞥了一眼小机器人,满脸的不赞同,但稍微作出一点让步——他要问问少爷。 段栩然:“……” 叔,这真是让步不是告状吗? 不过幸好光脑那端的穆宵是个有理智的,成功劝服了乔管家。 他只叮嘱段栩然:“去哪儿都别让小方离开身边。还有,想买什么就刷光脑,我有钱。” “……”段栩然嘟囔:“我知道的。我以前没钱不也带着你在阿尔法活得好好的……” 穆宵失笑,还想和他多说两句,少年却兴高采烈地挂断光脑,要带着小机器人出门了。 穆宵:“……” “……长官?”邵知礼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将军的神色为何看起来黏糊糊的? 有点像他那个看见可爱猫狗就走不动道的愚蠢同僚。 穆宵抬眼,面部线条冷硬,“嗯,继续。” 邵知礼刚要继续汇报,又听穆宵说:“今天实时同步Orion那边的情况。” 邵知礼:“……是。” 哼,祸国妖……孩- 在乔管家一连串“这如何能衬托小少爷的帅气”的叹惜声中,段栩然换了一套最普通的常服,带着小方上了车。 citywalk,当然是要walk的。 到了目的地,段栩然下车,和司机师傅短暂告别。 小方升级之后,可以自由切换各种形态,段栩然习惯了小方的原样,就让他变回方盒子跟着自己。 一人一盒走进了阿斯特拉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这里什么都卖。 服装、艺术品、武器、机器人……甚至许多普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验的食物,在这里也平平常常摆在美食店的柜台上。 段栩然看得眼花缭乱,瞠目咋舌,但大都只是浅浅掠过,看个稀罕。 直到来到科技商店。 段栩然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灼灼之光。 在阿尔法捡垃圾这么久,拆过无数报废破旧的机器,他还一次都没见过崭新完整的好东西! 从他手里经过的那些设备,本来应该是什么样的?用起来是什么感觉? 反重力滑板,空间折叠背包,便携式虫洞跃迁器,还有乔管家提过的全息游戏舱, 甚至私人定制的迷你星际飞船…… 有很多新鲜玩意儿,段栩然就连在九渊那个垃圾场也没见过。 他不断发出孤陋寡闻的惊叹,像初进游乐场的小朋友,在种类繁多的商品面前流连忘返。 很快,段栩然被一支医疗手环吸引了目光。 上面的介绍说,它在侦查到主人因外伤出现体征波动后,会自动释放纳米机器人进行修复,功能堪比一台医疗舱。 展示中的虚拟影像里,纳米小机器人忙忙碌碌,将破碎的血管缝补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段栩然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画面,是小渊上次出任务受伤,坐在墙角没人管。 虽然……如果帝国的将军受伤,一定不会再没人管。 但是军人,是不是总要上战场,也很容易受伤? “请问,这个要多少钱?”段栩然开口问。 “二十三万五千信用点,先生。”一旁的服务员答道,“这是当季最新款,只接受全款支付的哦。” 段栩然倒吸一口凉气。 帝、帝星币? 还是阿斯特拉的计数单位和他们阿尔法不一样? 这里的服务生全是真人,不像机器人客服那么“众生平等”,对段栩然这副犹犹豫豫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有些瞧不起。 看那身行头虽不至于穷,但也富不到哪儿去。 多半不是帝星人,才会冒冒失失闯进来。 服务生维持着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冲他假笑一下,转身去接待另一位贵客。 段栩然抠着手指头纠结半晌,戳了戳光脑上排名第一的联系人。 穆宵刚开完会,看了一眼机器人传回的实时信号:“怎么了?” “小渊,我……我想买个……”段栩然吞吞吐吐。 “买,”穆宵说。 段栩然:“……等等我还没说完。这个东西很贵很贵,我……我可不可以先买,以后再慢慢还你?” 穆宵觉得小孩子说话莫名其妙,什么你你我我? 但想了想,还是耐心道:“不用还。上次你给我的星币我都收着,正好抵了。” 段栩然:“……” 那堆星币值五千块吗? 然而穆宵并不打算让他讨价还价,只说:“你乖,只管买。逛完早点回家,我今天也会早点回来。” 段栩然耳朵莫名发热,嘴上干巴巴应着:“哦,好。” 结束通话,段栩然急匆匆跑去找刚才的服务生:“你好,麻烦你,我想买这个手环。” 服务生吃了一惊,确认道:“您是说这个二十三万五千的医疗手环?” 段栩然点头:“是的,刷光脑可以吧?” 少年把手腕伸到服务生面前,他张口结舌一阵,回过神:“可、可以,您稍等。” 付款流程无比丝滑,没有出现服务生想象中的“余额不足”。 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展柜中拿出手环,毕恭毕敬对少年说:“这是目前整个商场到货的唯一一支,我这就替您包起来。” 段栩然摸摸手上的光脑,一边心疼一边止不住开心,“谢谢。” 这么多钱,要还很久,他之后得去找个工作。 帝星的回收业想必更挣钱吧? 服务生提着盒子过来,他刚要伸手去接,一个傲慢的声音在身后炸开。 “等等,这个手环我要了,你等下一批吧。” 多年在阿尔法被打劫的经验已经让段栩然养出了条件反射。 他根本都不用回头,一听声音来者不善,便劈手一把夺过盒子,塞进怀里,然后紧紧拉上衣服拉链。 一气呵成。 来人:“……” 服务生:“……” 放好东西,段栩然才抽空看过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穿得十分华丽多彩,像古早动画里的野山鸡。 他身边还带了两个壮汉,应该是他的保镖。 段栩然冲他局促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都付过钱了。” 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 “野山鸡”似乎跋扈惯了,鄙夷地扫他一眼,口出狂言:“付过钱怎么了?这里所有东西,本少爷看上了就是本少爷的!” “就你那两个破钱算个屁,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跟本少爷抢东西,老子叫你以后有钱也没地方花!” 段栩然:“……” 段栩然垂头丧气,看似认栽,唯唯诺诺捏住拉链:“好吧,那给你……” “野山鸡”得意洋洋,刚要叫保镖拿过来,只听少年喝了一声:“小方,跑!” 然后像一条滑不丢手的鱼一样窜了出去。 “……艹!敢耍我!给我拦住他!” “野山鸡”在身后气得咯咯扑腾。 他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这小子,让他跪着求自己收下手环! 第43章 段栩然逃命似地跑了两步——自然跑不过身手好的保镖。 眼看壮汉那蒲扇似的巴掌跟着就要追到自己脸上, 他心道完了完了,要不直接认怂把东西交出去? 下一刻,就见一道银光从自己脚边弹射出去。 定睛一看, 小方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人形, 短短的两条腿转得像风火轮, 把“野山鸡”的保镖踹出去十几米远。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甚至没看清那翻飞的银色小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只有段栩然没控制住, 叫了声好。 另一个保镖见势不妙, 阴沉着脸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对准了他们。 “站住,不许动!” 段栩然小脸一白, 霎时梦回阿尔法。 不会吧?为什么这么豪华的地方还能遇到这种事? 一旁的服务生脸色更白。 这里可是帝星,有资格合法持有武器的人绝不是普通的有钱人,谁知道背后是哪位大佬?! 他哆哆嗦嗦地小声劝段栩然:“先……先生, 要不您就把手环让出来吧, 算我求您了!” 对方要是真开了枪,客人这笔烂账必然得记他头上! 其实根本不用服务生劝说, 段栩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才不是那种不蒸馒头争口气的人。 他火速举手投降, 老老实实道:“对不起, 别开枪……给你们给你们。” 就在此时, 他面前的小方却发出一声古怪的“嘀”, 升级后原本活泼可爱的音色转变为无机质的冷酷:“检测到二级危险, 开启战甲, 启动攻击系统,目标锁定中……” 一面光盾从天而降, 挡住段栩然。 小机器人的机械手臂上升起一台袖珍的,像玩具一样的等离子肩炮。 拿枪的保镖手一抖,差点噗通一声跪下去。 普通人不懂, 他却很清楚,这玩意儿再小,起码也能轰掉四分之一个商场。 他飞快退回自己主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野山鸡”大惊失色,忍不住后退几步,色厉内荏地痛斥道:“你你……你居然敢在阿斯特拉公然改装机器人!你好大的胆子!” 把武器装备用在机器人身上,这是军部和军团才享有的特权,还要经过层层审批,由将军亲自签字同意。 “野山鸡”上下打量段栩然,深信这一定是其他星体流窜过来的土包子!完全不懂规矩! “目标已锁定,等待发射指令。” 不懂规矩的机器人阴森森地又吐出一句话。 “野山鸡”一个激灵,再也顾不得维持形象,扯着破锣嗓子喊:“巡逻队呢?!快去叫巡逻队!这里有武装暴徒!!” 可惜店里现在没有别人。 服务生直接吓晕了,保镖1号躺在远处不省人事,他自己只能和保镖2号紧紧靠在一起,几乎把那个黑洞洞的炮口瞪穿。 段栩然一把捞起小方,转身就跑。 “野山鸡”愣了半晌,直到少年的身影从视线里彻底消失,才暴跳如雷地大喊起来。 “给我查!必须把这个兔崽子揪出来!老子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是!” …… 段栩然提着小方的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幸好现在的小方重量只有过去的十分之一,不然哪里跑得动! 他一边跑,一边崩溃地自言自语:“完了完了,这下闯祸了……” 穆宵怎么都不告诉他,这里禁武装机器人! 他竟然堂而皇之把小方带了出来,还让小方被人逮了个正着! 那人一看就不好惹,万一顺藤摸瓜查到穆宵头上,会不会给他添乱? 小方不理解,并且在一起一伏的颠簸中语气平静地陈述: “小~主~人~不~会~完~小~方~可~以~解~决~他~们~” 段栩然终于找到等他们的悬浮车,毫无形象地爬上去,让司机师傅赶快走。 “谢谢你小方,但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动用这种杀伤性武器了。”他欲哭无泪。 小方:“没关系,只要能保护小主人,小方对机体使用拥有最高权限。” 段栩然:“……” 他又愁又累,说不出话,只想着回去要让穆宵重新给小方修正一下系统。 司机忽然出声:“小少爷,后面有人跟踪我们。” 段栩然的心跳骤然加速:“那怎、怎么办?” 小方:“小主人,我可以……” “嘘,”段栩然捂住小方的屏幕,“司机师傅,您有办法甩掉他们吗?” 司机淡定道:“可以,小少爷放心。” 说完他随手在操作面板上点了两下,车身轻微震了震。 一秒钟后,身后响起两声不大的爆炸声。 段栩然:“……” 结果还是这样甩吗? 他来不及回头看,悬浮车化作一道流光,倏然从原地消失- 穆宵遵守承诺,早早回了家。 一走进客厅,就看见段栩然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似是在等他。 只是那张小脸乌云密布,好像在为什么事苦恼万分,郁郁不乐。 “怎么了?” 穆宵走过去,在少年身边坐下,“不高兴?” 买东西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后来去开会,处理完事情又急着回家,没顾上看Orion传回来的画面。 段栩然听见他的声音,呆呆地抬起头,眼眶有点泛红。 穆宵皱紧眉头,下意识想去抚摸他眼睛。 “对不起,”段栩然闷声闷气,“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段栩然一五一十把今天的事情都说了。 穆宵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段栩然看他神色严厉,以为自己真的闯了大祸,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怎么办?是不是很严重?要不我带着小方出去躲一躲吧!不让他们知道小方是你……” 穆宵捉住段栩然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怀里,熟稔地往下拍拍背。 “不是生你的气,傻不傻?” 又说:“没事,不会影响我。然然别担心。” 他气的是他没能及时看到。 否则,那道发射指令就由他亲自下了。 “……真的没事吗?你是不是安慰我的?”段栩然心有余悸,“那个人说……” “别听他胡说,他懂什么?”穆宵淡淡道。 “我才是将军。” “小方的一切武力行为,都有我授权的。” 段栩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也对,穆宵不是从前的小渊,帝国谁要找他的麻烦,恐怕都得掂量掂量。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太小题大做,不好意思地从穆宵身前缩回去,“好、好吧。” 穆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情绪有所好转,也不问那人的具体情况,换了个话题。 “你今天买什么了?给我看看?” 段栩然一向勤俭节约,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四瓣花,今天怎么舍得下如此血本? 穆宵好奇得很。 段栩然想起来,跑到旁边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穆宵。 “送给你。” 穆宵动作一滞:“送我?” 段栩然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帮他拆开包装:“你看看,这个医疗手环很厉害的!我以前都没见过。” 段栩然把商场里展示的那些广告语对穆宵复述了一遍,然后说:“你是不是经常要带军打仗的?如果受了伤,有它在就不用担心了。当然最好是不要受伤……” 穆宵没动,任由段栩然把手环扣到他的手腕上。 他没说,以他现在的身份,其实大部分时候只需要参与指挥,是不用上战场的。 “好了,你看看,喜欢吗?” 段栩然仰脸看他,眼睛里全是“快夸我”的骄傲。 穆宵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喜欢。很喜欢。” 段栩然满意了:“我就知道,这个是最实用的,虽然很贵……” “我会慢慢挣钱还你的。等我恢复记忆,我就出去工作,这里的薪水应该比阿尔法高很多吧?”段栩然期待地看着穆宵。 “为什么要还?”穆宵问。 “我们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 段栩然摇头:“不一样,这是礼物。礼物是要自己买的。” 穆宵又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礼物?” “因为……” 因为不想你受伤。 希望你就算受了伤,也能立刻好起来。 “因为想谢谢你,带我离开阿尔法。”段栩然最后说。 他一向嘴笨,不习惯表达这样的感情。 穆宵眸色变得深沉,仿佛暗流翻涌。 “不要谢我。”他说。 要爱我。 像你从前那样。 第44章 确认过不会给穆宵添乱, 段栩然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连晚上吃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乔管家高兴得直夸:“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还是得多出去走动走动。小少爷明天去哪儿?” 段栩然连连摆手,不去了不去了, 惊吓吃一回就够了, 他的小心脏需要缓一缓。 饭后在休息厅陪乔管家聊了一会儿, 段栩然回到卧室洗了个澡, 准备睡觉。 他随手用毛巾擦了擦头发, 从浴室出来。 正好和推门进来的男人四目相对。 穆宵显然也洗过澡了。 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丝质睡衣, 大大削弱了平日的凌厉气势,深邃的五官显出一种矜贵的俊美。 段栩然刚诧异地张了张嘴, 不等说话,男人已经拧着眉头大步走过来。 “头发怎么没吹干?” 他不由分说把段栩然拉回浴室坐下,伸手取下暖风仪, 罩到段栩然头上, 手指一边替他轻轻梳理发丝。 段栩然闻到穆宵身上散发出一股冷冽的须后水香味。 淡淡的,像雪后的森林。 暖风仪安静地烘干他的头发, 段栩然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穆宵的手停顿了一下, 若无其事地说:“该睡觉了, 陪你。” 段栩然看不见男人那副视死如归的古怪表情。 但他意外的体贴, 说:“哦, 不用啦。我自己睡没问题的。” 想起昨晚他还有些难为情, 强调道:“我今天感觉很好, 真的,以后不会再像昨晚那样了。你不用管我的。” 穆宵愕然。 什么意思? 这是不需要他了? “你……以前不都习惯有人陪着?”穆宵不死心地问。 段栩然指了指蹲在床头柜的小方, “现在有小方了啊,它可以陪我睡觉。” 不知道是应主人要求,还是升级之后过于智能, 机器人现在甚至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机械兔。 可爱,温馨,唤一声还会亮起夜灯,跟随主人照亮脚下的路。 活脱脱的陪睡好物,和白天的毁灭性武器判若两“机”。 穆宵:“……” 他看见小机器人冲他晃了晃兔子耳朵,仿佛在嘲笑他。 段栩然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穆宵:“……没事了,晚安。” 段栩然:“嗯嗯,晚安。” 门关上了。 穆宵面朝紧闭的房门,站了一会儿军姿,最后挫败又好笑地揉了下额角。 乔管家正好上来送东西,撞见这一幕欲言又止。 半晌,才委婉地问:“少爷,你是不是答应了小少爷什么事没做到,惹他不高兴了?” 穆宵头疼道:“不高兴?这是哄得高兴过头了。” 乔管家撇嘴,不信。 他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感情上总不开窍,要不然之前也不会…… 乔管家叹了口气,决定替少爷找一些睡前读物。 例如最近很火那本就不错——《会谈恋爱的人都有哪些特点》- 翌日,将军的私人办公室。 穆宵脱下外套,将衬衣袖口往上挽了一截,妥帖而恰到好处地露出凸起的腕骨。 以及手腕上的医疗手环。 过来汇报工作的邵知礼目光如炬:“这手环……” 穆宵淡淡地:“嗯,然然送的。” 说完犹觉不够,还强调道:“是礼物。没花我的钱。” 邵知礼:“……” 邵知礼语带不满:“长官,这手环不是军部淘汰下来的第一批产品吗?” 因为治疗效率不够高,当时这个批次的样品将军不满意,军部就把这设计卖给了市场上一家医疗公司。 将军现在自己手上戴的光脑,修复功能比这手环强十倍。 这种残次品,怎么能当礼物? 穆宵:“……” 穆宵:“上班不要闲聊。还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邵知礼:“……是,长官。” 邵知礼点开Orion昨天同步过来的画面,手指点了点上面花里胡哨的人,说:“这个试图抢劫段先生的人,是阿尔巴的儿子,德里克。” 穆宵面色冷沉,手指摩挲了一下虎口处枪茧,森然道:“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邵知礼说:“九渊那笔账还没有同他算,现在他儿子送上门来,我们要不要……?” 邵知礼做了个狠绝的手势。 他早就看阿尔巴不顺眼了,不过将军有自己的计划,一向不许他冲动行事,几乎从不和他们正面起冲突。 当然,这主要也是废物们怂,不敢惹到将军面前来。 “他既然活腻了,就成全他。”穆宵道。 “你带队,去他家里好好查一查。无论私兵还是武装,一切不合规的,全部收缴销毁。” 邵知礼眼睛蓦地一亮。 阿斯特拉权贵多,平时大多数人并不太认真遵循军部定下的规矩,会偷偷豢养一些自己的武装力量。 只要不过分出格,没惹出乱子,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 如今将军让他出马,那就是默许他对财长家大开杀戒! “是!” 邵知礼浑身战意腾腾,像饿极的狼,两眼绿光。 行,姓段的小孩儿这回也算立了一点点功,没全拖将军后腿。?…… “阿嚏!” 段栩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候在一旁的乔管家连忙递上热茶:“是不是凉着了?小少爷,您要不把衣服穿上再捣鼓这些玩意儿?” 段栩然喝了一口茶,仰头给乔管家看:“乔叔,真不冷。您看,我额头都冒汗呢。” 以少年为中心的方圆三米,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型机器,零件和芯片散落一地。 段栩然撸起袖子,正干劲满满地摆弄手中那台老式的全息投影设备。 这东西因为有点小故障,今天乔管家清点家中物件时要拿去扔掉,刚巧被他看见。 段栩然职业病发作,又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让乔管家把家里那些坏掉的机械都拿出来,他试着修一修。 虽然段栩然在阿尔法的主业是捡垃圾,但干他们这一行,多多少少会拆也会修。 修好的废品不仅可以留下自己用,还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所以当穆宵信守承诺早早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段栩然忙得不亦乐乎,看见他欢喜地叫道:“小渊你来得正好!快来快来,这个我怎么都掰不动,你帮帮我。” 穆宵嘴里应着,表情困惑地和乔管家对了个视线。 乔管家摇摇头,指了指段栩然,用嘴型说了句,“有事业心”。 穆宵:“……” 他走到段栩然身边,接过他递来的3D打印机。 “要把这个打开,”段栩然比划了一下。 穆宵研究了一会儿,发现这东西还是新的,就没用过两次。 他看向乔管家,扬了扬眉。 搞错了? 乔管家笑得一脸溺爱。 要修的东西没几样,小少爷还不过瘾。 穆宵懂了。 手上稍一用劲,像过去一样轻轻松松卸掉了打印机的外壳。 嗯,然然玩得开心就行。 段栩然对两人的“眉来眼去”毫无察觉,随手又塞给穆宵另外一件东西:“这个有晶石,抠下来还能接着用,我看看……”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佣人们都静悄悄的,脸上震撼的表情都藏不住了。 段栩然:“……” 等等,我是谁,我在哪? 穆宵把东西还给他:“好了,还有什么?这个我也帮你拆了吧。” 段栩然悚然:你又是谁?! 段栩然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阿尔法的垃圾场,穆宵也不是他的小工小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扑过去抢穆宵手里的音响,“不、不用了,我自己就……” 穆宵把手举高,段栩然没碰到,反而一头栽到他身上。 男人低沉的嗓音里带着笑意,似乎对这状况感到很愉悦。 “怎么了?我力气大,我可以帮你。” 段栩然的脸彻底红了,嗫嗫嚅嚅:“将……呃,你忙你的,别做这个……” “为什么不能做?”穆宵反问。 男人干脆扔掉手中的东西,一手揽着少年后背,防止他离开自己,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耳鬓的碎发。 凑近他,在气息交错间,注视他的眼睛。 “为什么小渊可以,我不可以?” “嗯?” 第45章 段栩然从没见过男人这副模样。 无论是穆宵, 还是小渊。 明明没有说什么可怕的话,也没做什么威慑的动作,男人望向他的眼底甚至当真有一点被人比下去的委屈。 但他就是莫名被一种危险而陌生的气息攫住, 心脏砰砰狂跳。 仿佛被猛兽盯上, 下一秒就要被咬断脖子, 吞进去。 段栩然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惜被男人囚困怀中, 丝毫动弹不得。 他趴在男人身上, 却好像被对方投下的阴影笼罩,深陷其中。 段栩然咽了下唾沫, 结结巴巴地反驳:“你胡、胡说什么……你不就是小、小渊……” 他左顾右盼,期待有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打断他们。 然而早在段栩然摔进穆宵怀里时,乔管家就非常贴心地带着所有佣人退下了。 偌大的休息厅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人。 穆宵好整以暇将他环住, 说:“是啊, 我是小渊,小渊也是我。” “可你从前什么事都找小渊, 现在为什么不肯使唤我?” “我们不是一个人吗?” 段栩然表情有点呆。 他想, 穆宵居然发现了。 他跟着穆宵来到阿斯特拉, 眼睁睁看他从过去傻乎乎的小工, 变成高高在上的将军, 实在很难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对方不需要与他相依为命, 更不应该替他做那些不重要的琐事。 只不过在某些不清醒的时刻, 他会短暂地忘记这一点。 “没有啊,”段栩然藏住内心那些理不清的丢人愁绪, 矢口否认,“是你太忙了,而且我也没什么事做。” “是吗?”穆宵沉声。 段栩然魂不守舍地点头, 觉得有点晕眩。 穆宵离他太近了,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那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像宇宙图里深邃莫测的星云,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 段栩然想推开他,但抓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指却没什么力气。 男人默然片刻,忽然贴近他的耳朵,张开嘴—— 不好,又要被咬了! 段栩然惊慌失措,心跳如擂鼓。 他想起在阿尔法的小破屋里,对方用无辜的神色看着他说,“我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穆宵这次没咬他耳朵,只是轻声在他耳边说:“小渊可以的,我也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然然,不要把我当成别人。” 段栩然彻底僵住,连动都不会动了,整个人红得像奶油蛋糕上那颗粉粉的草莓。 他疯狂点头:“知、知道了。” 穆宵似乎笑了一声,圈着他后背的那只手安抚地拍了拍,然后路过他的脸颊旁,顺便捏了下他发烫的耳垂。 “傻。” 段栩然渐渐缓过神来,闻言忿忿地攥了一下拳头。 被一个曾经的傻大个说傻,这真是忍…… 忍忍算了。 谁叫人家是将军。 穆宵松开他,扶着他的手坐起来,随意扫了一眼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段栩然还是有点害羞,知道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活儿,赶紧动手把它们收起来,准备请乔管家先放回储藏室。 “喜欢?”穆宵动手帮他。 段栩然赧然:“也还、还好,我以后……” 他正想说以后不搞这些了,穆宵说:“喜欢的话,等养好了身体,送你去学机械设计。” 段栩然“啊”了一声,“我也可以读书吗?” “可以读,也可以不读,全看你,”穆宵说。 他想起什么,眉头皱了一下,又强调道:“如果身体情况允许。” 段栩然觉得自己除了失忆,壮得像头牛,高兴地说:“允许,肯定允许!” 这天晚上,大概是穆宵的话起了作用,睡觉前段栩然带着小方过来找他。 穆宵沉稳地问:“怎么了?睡不着?” 他一边问,一边把身体转向门口的方向,随时准备接受段栩然的邀请,去陪他睡觉。 段栩然摇摇头,问他:“我想给小方买一个毛绒绒的衣服,你可以教我打开光脑的网购权限吗?” 穆宵:“……” 穆宵:“为什么?” 小方的屏幕上现出一件可爱柔软的绒毛兔子外套,是专为机器人设计的。 小方说:“这样我就可以陪小主人睡觉啦。小方的外壳是金属的,抱起来太硬了,不够舒适。” 穆宵沉下脸,眼神冷酷地瞪着小方。 “不行。” 谁给Orion做的升级,是不是升过头了? “啊,为什么?”段栩然有点失望。 穆宵:“机器人在外面跑,太脏了,不能上床。” “可是……” 段栩然还想据理力争,穆宵说:“给你买娃娃。” 段栩然想起那天逛街时看到的陪睡玩偶,的确更适合放在床上。 唯一的问题是,会显得他太幼稚。 那些都是给几岁小朋友准备的。 “算了,这个不用了吧,”他垂下头,敛去眼中的渴盼之情,“我先去睡啦,晚安。” 穆宵呼出一口浊气。 毛茸茸? 他该换一件毛茸茸的睡衣吗?- 段栩然没想到,穆宵真的说到做到,两天内解决了所有的工作,陪他去看艾拉母子。 出门前他惶恐地思索了一会儿,是不是他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穆宵不工作会不会影响伽马帝国的运转…… “要不我还是自己去吧?”段栩然提议。 穆宵不说话,只是扣住他的十指,不容拒绝地将他拉上车,替他扣好安全带。 “坐好,出发了。” 艾拉的儿子被穆宵安排在阿斯特拉最好的医院。 与这里相比,九渊的那个都显得像难民营。 看到段栩然推门而入,艾拉难掩惊喜的神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过来。 “小段!你怎么来了?!我一直很担心你!” 段栩然被她热情抱住,也很开心:“艾拉姐,我没事了。你们还好吗?” “好好好,多亏了……”艾拉这才看见段栩然身后的男人,卡了一下壳。 穆宵神色平静。 艾拉顿时变得拘束起来,感激地冲他弯腰,“段先生,谢谢您。小宝最近病情平稳,医生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试着做第一次手术了。” “不用谢我。” 看出艾拉的不自在,穆宵淡声道:“然然,你们聊,我正好去见见老朋友。” 等穆宵走了,段栩然好奇地问艾拉:“你怎么还叫他段先生?” 艾拉说:“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名,不过他对我一直都是以‘段渊’自称,我看他挺喜欢这名字的。” 她拉着段栩然坐下,打趣道:“小段,你这是捡了个宝啊。你不知道,那天之后你俩都成阿尔法的传说了。还真有那傻子学你,满垃圾场捡人呢!” “不过,你知不知道恩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在帝星给小宝安排这样的医疗资源,光有钱肯定不行!” 段栩然摸摸鼻尖,靠过去悄悄跟艾拉说了一句。 艾拉如遭雷劈,呆若木鸡。 段栩然:“艾拉姐?” 艾拉回过神,哆嗦着嘴唇说:“我……我骂过将军怪物?” “我还说……他不是你的……良配?” 段栩然:“……其实也……” 艾拉想起更多往事,两眼一翻,看上去很想就此晕过去。 段栩然有点好笑,安慰道:“没事的,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不然就不会帮你了。”?艾拉倒是觉得,这全仰仗她最后救下段栩然,立了一大功。 “小段,将军是全军的偶像,也包括我,”艾拉正色道,“虽然军团的人大都残酷冷血,但将军不一样。” 穆宵其人,只是单纯地强。 强到让人对他的冷酷也觉得理所当然。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良配的人了。”艾拉斩钉截铁。 段栩然:“……” 也没问这个啊! 段栩然:“……艾拉姐,还是带我去看看小宝吧。”- 段栩然在病房里陪小宝玩了一会儿。 到了每天的治疗时间,艾拉歉意地同他告别,陪小宝去了医疗间。 段栩然无聊地坐了片刻,见穆宵还没有回来,决定到门口去透透气。 刚走出几步,走廊的拐角处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讨厌声音。 “你长没长眼睛?!看不见这玩意儿挡我路了吗?还不快点给老子搬到别的地方去!小心我让院长开除你!!” 紧接着,一坨野山鸡般的花哨色彩出现在视野里,张牙舞爪。 段栩然:“……” 真是冤家路窄。 另一边,刚刚训完护士的德里克也看到了段栩然。 他瞳仁骤然收缩,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脏话。 德里克左右扫了一眼,确认段栩然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拔腿就朝他直冲过来。 他妈的! 就是这个混账玩意儿,让他被他爹打断了腿,直到今天才能下床! 这仇要是不报,他倒立吃屎! 第46章 帝国财长被将军亲信带人“抄了家”, 是近一个星期以来阿斯特拉上层圈子最大的新闻。 “抄家”这词有点夸大其实。 不过对于阿尔巴这样级别的官员来说,被人踩在地上,将私人武装力量强行整肃一遍, 与当众挨巴掌无异。 虽然消息被首相紧急按下, 没有在更广的范围内传播, 也足够令帝星的权贵显要们震动。 军部和首相一派向来不合, 没什么稀罕的。但像这样明目张胆撕破脸, 还是头一回。 是要有大动作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 各家各户都紧急清理家中的武器库和保镖。藏的藏,裁的裁, 一片风声鹤唳。 谁也想不到,这居然全是德里克导致的。 德里克自己也没想到。 不知道是哪个贱人,把他在商业中心的视频发给了邵知礼! 而且那视频角度刁钻得很, 就跟装了追踪器一样, 怼着他的脸和保镖掏枪的动作拍,别的一概没有。 无论德里克怎么解释是对方改装机器人威胁他们人身安全, 都没人信。 那姓邵的死装男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还让他拿出证据。 谁知偏偏就这么巧, 那天商业中心的监控全坏了! 结果就是, 他老子认定是他在外莽撞行事, 正好给了将军发难的借口, 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废物!抢个东西都抢不利索!还能把人放跑!”阿尔巴对他破口大骂, “老子平时怎么教你的?事情要做就做绝,别他妈留隐患!” 德里克冤得都要疯了, 他能不知道吗!可那也要他能绝得了啊! 那天跟过去的追踪器爆了两台,后来派出去调查的人,更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一丝水花。 简直像阿斯特拉根本没有这号人的存在。 哪晓得老天都帮他, 让他在这里撞见了仇人! 思及此,德里克眼中凶光更甚。 他绝对不会放过这小子! 段栩然在看到德里克的瞬间就知道要糟。 他当机立断,转身往病房跑。 但“野山鸡”大概太想抓到他了,冲出了非人的速度。 他还没摸到门把手,就被一把按在门边的墙壁上,撞出砰的一声。 段栩然一只手臂被人扭在身后,肩膀和脸颊贴在冰冷的墙上,有点痛。 然而他顾不上这边,更痛的是耳膜。 因为“野山鸡”在他耳边大嚷大叫,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不断灌进来,震得他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野山鸡”一边骂,一边把他往外猛拽,看上去想把他拖到别的地方去。 段栩然知道绝对不能被拉走,不断重复着“我不认识你”,手指死死地抠住门框边缘,祈祷穆宵赶快回来。 两人闹出的动静不小,旁边已经有一些医生护士赶过来,围在他们身边。 他们都清楚德里克的身份,不敢直接动他,可能到医院来的客人谁也不是普通人,更不敢放任不管。 一众员工像被架在火上烤,既要劝架,又得把握好掺和的分寸。 德里克不管这些,大吼着让其他人都滚开,手上更加用力。 他和段栩然差不多高,却有两个段栩然那么宽。 只不过他完全是虚胖,反倒没有经常干体力活的段栩然结实有劲,拽了半天也没能把少年拽离门框。 眼看人越来越多,德里克急了,一手抓向段栩然的后脑勺,想揪着他的头往墙上磕。 但他的手指才碰到少年一点发丝,就发出一声惨叫。 段栩然耳朵都快聋了,身上的压力却陡然一轻。 他回头一看,“野山鸡”被穆宵拎起来掼到地上,举着自己折成锐角的手腕哭天抢地,人抖得像筛子。 还没看上两眼,穆宵大步走过来,捏着他的下颌左右看:“伤哪了?” “没受伤,就是撞了一下,”段栩然活动了一下肩膀。 穆宵立刻拉起他的手仔细检查,“疼?” 段栩然其实胳膊和脸都有点疼,但是看穆宵的表情,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遮遮掩掩:“没有,不、不太疼。” 男人此刻的气势比过去的小渊还要可怕,挟了一身戾气,对他说话倒是轻言细语。 “去找医生看看。” 段栩然瞪大眼睛:“不用了吧?” 这点磕碰,还不如以前捡垃圾时摔的跤严重。 穆宵用指腹轻轻刮了下他的脸,刚想说什么,身后杀鸡般的声音越来越大。 “来人!快来人啊!给我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杂种啊啊啊啊!” 段栩然探头看了一眼,紧张道:“他好像在摇人……” 穆宵漠然道:“嗯,没事。你先进去,乖。” 他把段栩然推进病房,顺手关上门,慢条斯理地松开两只手的袖扣,往上挽了挽。 德里克还在地上对着光脑嚎叫。 刚才他连人影都没看清,就已经断了手腕,摔到了地上。 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种亏! 德里克很后悔,早知道就不让保镖出去买东西了。 不过没关系,等他的人回来他一定要把这人的皮活扒了…… “啊!!!” 德里克的头皮猝然一紧。 一只大手攥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提了起来。 德里克痛得鼻涕眼泪一起飚,被迫仰起脸来。 在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双锐利冰冷的眼睛。 那人语气淡淡的,嗓音低沉:“你要杀谁?” 德里克的喉咙似乎被扼断了,鬼哭狼嚎戛然而止。 他像看到了恶鬼,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惊恐和畏惧,剧烈颤抖起来。 “穆……穆……” 余光中,他瞥到急匆匆赶过来的保镖对着穆宵要动手,吓得嗷儿一声,差点把眼白翻出来。 “滚开!你们都滚开!” 保镖们动作一滞,面面相觑,“少爷?” “说的就是你们!没听见吗?赶紧给我滚远点儿这里没你们的事!” 德里克撕心裂肺,都快喊出破音了。 很少有人见过这位。 就算是他的保镖,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可是他很清楚,这是悬在他们家族头上的阴影。 也是他的阴影。 喝退保镖,德里克立刻对着穆宵求爷爷告奶奶,说自己刚才是吃了药产生幻觉菜有眼不识泰山等等。 穆宵语气平静,“这是第二次了。” 德里克稀里糊涂,什么第二次? 穆宵又说:“再有一次,我会亲自和阿尔巴谈。” 德里克这时候反应过来,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 那小子……那小子竟然是穆宵的人! 穆宵说完,把德里克的头往地上一扔,起身让医院叫来治安巡逻队,“带走,按律处置。” “如果阿尔巴来捞人,让他去将军府找我。” 巡逻队长不认识穆宵,但一听到“将军”这个关键词,浑身一凛,大声答道:“是!” 德里克知道,这下自己起码被拘留十天。 但他一改往日的跋扈,除了痛哭流涕地道歉惨叫,别的什么也不敢说。 甚至连他最引以为豪的倚仗都没敢提。 一是因为痛,二是因为怕。 尽管他爹还能称得上是穆宵的政敌,论官职也并不比将军矮多少,依旧不妨碍德里克害怕。 他小时候去过一次军部,无意中撞见穆将军处理军中叛徒,吓得尿了裤子,回家还做了整整一周噩梦。 去巡逻队好,去巡逻队总比落穆宵手里好- 段栩然躲在门后,偷偷摸摸看完了“野山鸡”被拖走的全程。 穆宵一推开门,和少年复杂的眼神对上。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小心地问:“吓到了?” 段栩然摇头。 他连男人不眨眼地杀人都见过,不会被这种事吓到。 “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挺凶的。” 以前还是小渊时也这样,在自己面前乖巧老实,对着外人就常常龇牙咧嘴——特别是在维护自己的时候。 他当时居然没觉得哪里不对。 段栩然如今终于有了更多实感。 过去的小渊和现在的穆宵,好像确实是同一个人。 穆宵失笑。 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将军,在少年口中只能得一个“有时候挺凶”的评价。 随后他想到什么,眉头一皱:“我……对你也凶?” 段栩然为难:“唔。” 穆宵:“……” 难以置信。 穆宵正反思是不是这副长相出了问题,少年眼中露出少许狡黠,嘴角上扬。 “骗你的,一点也不凶。” 不仅不凶,还……一直很温柔。 “对了,刚刚那个野……男的,就是之前想抢我手环的人,”段栩然告状,“他是谁啊?” 之前那么横,在穆宵面前还是怂得不行。 穆宵说:“一个本地泼皮,不用理。” 段栩然似懂非懂。 说着话,穆宵的目光落到段栩然脸上,猛地一沉。 “青了。” “啊?” 段栩然不解,直到男人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颧骨一侧,他才感觉到一点点胀痛。 是刚刚撞到的地方。 “没关系吧,明天就好了。” 他一直都这样,随便磕碰一下就容易青紫。小方说过这是因为凝血功能不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穆宵不这么觉得。 他把那块淤血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一张俊脸黑沉沉,语气中带着愠怒。 “衣服也脱了,我看看手。” 段栩然:“……你不要凶。” 穆宵一怔,怒气消散少许:“我不是对你……” 段栩然摸摸他的头,用安抚的口吻说:“嗯,我知道。我真的没事,等会儿请医生上点药就好。不要生气了。” 穆宵:“……哦。” 段栩然看着男人泛起薄红的耳尖,心想,果真和小渊一样好哄。 第47章 内阁会议散场后, 皇帝把穆宵留了下来。 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阿尔巴面上低眉顺眼,依旧一副老好人模样。 一出了门,眼中的得色再也掩不住:“这回姓穆的若还能逃过责罚, 我霍克家族的族长不如送给他做!” 身边的同僚也纷纷恭喜他:“财长大人可算为令郎报仇了。” “说不准引得陛下忌惮, 削他三成军权!” 阿尔巴喜气洋洋, 想第一时间向首相邀功, 结果无论如何都没等到人, 只能作罢。 请不到功, 要是能亲眼看看穆宵吃瘪的样子也不错,阿尔巴遗憾地想。 而此时此刻, 皇帝的确在会议室里暴跳如雷。 穆铮拍着桌子,对穆宵大骂—— “他居然还有脸告状!他居然还敢告你那么多条!你怎么没把他跟他儿子一起抓进去?!真是犬子有狗爹啊!” 穆宵被吵得不耐烦,眼神冷冷地扫过去:“像什么话。” 穆铮一噎, 规规矩矩坐回去, 还顺便理了下头上歪掉的皇冠。 “对不起嘛大哥,我就是太生气了。”穆铮嘟囔, “而且这里又没外人。” 穆铮和穆宵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穆铮的母亲体弱, 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父亲又忙于政务, 无暇顾他。 自穆铮有记忆开始, 就是哥哥穆宵带着他长大的。长兄如父如师。 虽然宫中不缺育儿师和保姆, 但没什么能比得上亲人的陪伴。 沉迷权力漩涡的人总揣测他们兄弟离心, 表面再和气, 有一天也会为了皇位反目。 穆宵是个武学天才,拥有极高的军事天赋和领导力。少时从军, 很快就在军团中蒸蒸日上,成为绝对的领袖。 上一任皇帝去世之后,帝国内忧外患, 边境星体战火四起。如今的安定,全是靠穆宵带着军团一兵一卒打下来的。 然而他手握兵权,却强摁着穆铮登上皇位,坐镇阿斯特拉。 穆宵无心帝位,更不想伪装自己,困在皇宫中应付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 相反,穆铮就很擅长这些,是只笑面虎。 唯一的缺点是……偶尔过于急躁,像个毛头小子。 穆宵训了穆铮两句,说:“沉住气。阿尔巴还没有露出狐狸尾巴,现在收集到的东西远不足以让他下台。” “大哥,那你这次为什么对他出手?”穆铮好奇。 他这位兄长一向情绪淡薄,从不冲动行事,既然和阿尔巴撕破脸,一定有非撕不可的理由。 穆宵抿了下唇:“算冲动吧。” 穆铮:“……?” 穆宵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说:“九渊的事处理完了?” “差不多,”穆铮点头,“相关人员都已经逮捕归案,下个月进入司法程序。” 这种案子本不需要帝星派人出面,只不过因为事涉皇储,又是穆宵亲自上报,所以穆铮才介入督办。 “没那么简单。”穆宵说。 “我怀疑,九渊和三年前捣毁的那批实验室有关。 穆铮的脸色沉了下来:“人体实验在全星系都是严令禁止的,还总有不怕死的。我倒要看看,是谁在给他们撑腰。” “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人彻查到底。” 说完正事穆宵要走,穆铮赶紧叫住他。 “对了大哥,后天就是今年的授勋宴会,你可得来啊!” 穆宵不爱这种场合,往年要么在外带兵,要么直接找借口不来。 穆铮眼巴巴望着他:“我今年请了维斯泊星最厉害的歌舞团来表演,来看看呗?我记得以前小时候你还陪我看过……” 穆宵沉吟片刻,答曰:“知道了。” 然然应该会感兴趣,正好带他出来玩玩。 穆铮高兴极了,果然只要一提兄弟情,他哥就没有不应的!亲哥! “那说定了啊!我跟你说尹公爵找我好几次了,说他家那小孩喜欢你好多年,要我搭线给你做媒。正好这次宴会你看看合不合……哥?大哥!” 穆铮话没说完,穆宵已经走得不见人影。 他一屁股坐回去,嘀咕道:“这人急什么?”- 离皇宫不远的一家咖啡厅里。 段栩然纠结半晌,点了一个最小的冰淇淋。 然后他瞄了一眼不远处等他的邵知礼,又忍痛买了一个稍大的。 “给,邵先生,”段栩然把大点的那个冰淇淋递给他。 邵知礼偏头,皱起眉:“这是什么?” 段栩然忙道:“我请你的。谢谢你陪我在这里等小……将军。” 穆宵说,等开完会就带他出去逛逛,所以出门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还专门让自己的副官陪着他,怪不好意思的。 邵知礼推了推镜架,镜片闪过一抹冷光。 “你刷将军的信用点,应该算将军请的吧?” 段栩然哽住,红着脸结结巴巴解释:“我、我自己也、也有一点钱……” 邵知礼没说话,但眼神似乎在说:你那点钱,能买得起? “谢谢,我不吃这种东西。”他彬彬有礼地拒绝了。 段栩然讪讪的:“哦……好吧。” 段栩然示好失败,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吃光了两个冰淇淋。 但穆宵还是没有出来。 邵知礼坐得笔挺,目光望向落地窗外,鞋尖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尴尬得令人浑身难受。 段栩然想了一会儿,小心地打破平静 :“邵先生,你跟着将军多久了?” 邵知礼没回头,随口道:“十年。” 段栩然“啊”了一声。 穆宵今年二十七岁,这么说两人也算一起长大的了。 “那……那你应该知道,我和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吧?”段栩然期待地问。 段栩然知道,他和穆宵不可能是亲人。 穆宵是皇室血脉,他们要是亲戚,他和皇帝也该是亲戚了。可回来这么久,穆宵压根没打算带他进宫认亲啊。 而且家人这种关系,有什么好隐瞒的? 邵知礼转身看他:“这种问题,不应该直接问长官吗?” 段栩然:“我问过……但是他……” 邵知礼:“长官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 段栩然:“……” 见段栩然不吭声了,邵知礼反过来问他:“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段栩然:“啊?” 邵知礼说:“你没想过今后以何为生吗?年纪轻轻,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吧?” 饶是迟钝如段栩然,这会儿也看出来了。 这位副官好像不太喜欢他,还有点嫌弃。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他,不要赖在将军家里吃白食。 段栩然虽然并没打算“啃老”,还是颇感羞愧地说:“嗯,我会去找工作的。” 邵知礼点点头,似乎勉强满意,又不说话了。 段栩然也不敢再张嘴。 经过了漫长的煎熬,穆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段栩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冲过去迎接他:“你怎么才来啊?” 穆宵嘴角微微上扬,“想我了?” 段栩然小小声:“……嗯。” 就算是吧。 邵知礼仿佛没听到,神色自若地朝穆宵行礼。 “辛苦了,你去忙吧,”穆宵说。 “是,长官。” 送走邵知礼,穆宵牵起段栩然的手:“手怎么这么凉?感冒了?” 阿斯特拉的核心区域有庞大的温控系统,冬天都是恒定温度,不应该冷。 段栩然摇摇头:“可能是因为刚才吃了两个冰淇淋。” “两个?”穆宵拧起两道剑眉,“邵知礼怎么不知道拦着点?” 段栩然:“……不是,我本来想请邵副官吃一个,但他好像不喜欢。” 穆宵把段栩然的两只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说:“那你给我留着,我吃。” 段栩然想了想,点头:“好,下次给你留。” “我们现在去哪?要回家吗?”段栩然问。 “不回去,带你买衣服。” 段栩然诧异:“家里不是还有很多吗?” 上次乔叔推出来的那一堆,足够穿五年了。 穆宵牵着他往外走:“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段栩然莫名其妙。 “你比之前长高了,也瘦了,乔管家说那些衣服没那么合身。”穆宵说。 “而且,我没逛过街。” “想和你逛,给你买衣服。” 段栩然拒绝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听到这一句又咽了回去。 “哦。”他别别扭扭地应道。 穆宵没说谎。 他从来不逛街。 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衣服自有乔管家打理,都是直接送到府中,用不着他亲自去挑。 但那天看完Orion传回来的画面,他突然觉得,好像陪段栩然到处走一走,也很有意思。 乔管家思虑周全,刚刚为从没逛过街的穆将军发来了购物指南。 “如果是后天的宴会,订做肯定来不及了,这几家成衣店品质还不错,可以先应急。”乔管家说,“需要的话,我现在就联系他们闭店接待少爷。” 穆宵说:“不用麻烦,正常营业就行。” 乔管家懂了,将军这是要体验普通情侣的一天- 店内,真人导购热情地迎上来:“请问两位需要些什么?” 段栩然看着与阿尔法截然不同的衣服摆放形式,两眼发直。 他以前带穆宵买衣服,可都是靠自己挖的。 穆宵显然也想起往事,眼中浮起温柔的光。 “把适合他的所有款式都拿出来试试。”他把段栩然轻轻往前推。 导购小姐了然,笑得更加真情实感:“先生,这边请。” “啊?小渊我……” 段栩然有点慌张,伸手去抓穆宵的衣服。 穆宵抚摩他的手背,“去吧,穿给我看看。” 段栩然被导购哄进了试衣间,穆宵在沙发上坐下来等他。 刚喝了一口茶,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争执声。 “为什么不能闭店?!我可是你们家VVVVIP客户!有客人怎么了?又不是不能撵出去!”一个年轻男孩嚷道。 他的同伴帮腔:“就是,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赶过来的店长满脸为难。 理论上,VIP客户的确是可以请走其他普通客人,要求闭店接待的。 可里面那位不是普通客人啊! 导购不清楚,她心里有数—— 这可是将军的管家,提前打过招呼的。 没有得到指示,店长不敢擅自透露客人身份,只好说对方也是VVVVIP客户,不能直接撵人,还请两位稍等片刻…… “哼,走开!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架子……啊!” 年轻男孩推开店长走进店内,气势汹汹环顾四周,忽然呆住。 同伴奇怪:“怎么了?” 他捂着嘴角,发出一声娇声娇气的惊呼。 “穆宵哥哥,怎么是你?!” 穆宵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和段栩然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脂粉略重,不太看得出原来的模样。 正面颊飞红,一脸惊喜地望着他。 第48章 尹知聿, 时年20岁,公爵尹仁泽的独生子。 正是今天出门前,皇帝向穆宵提过的那个“尹公爵家小孩儿”。 尹家与皇室关系亲密, 尹知聿时常有机会进宫。 他打小就特别喜欢穆家这个大哥, 但碍于穆宵性子冷淡, 不喜和人来往, 一直没能多多接近, 培养感情。 万万没想到, 今天他只是一时兴起随便逛逛,都能和对方在商场偶遇!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男人似乎刚结束工作, 平日里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奇迹般得到软化。 犹如懒洋洋的猛兽,从獠牙到利爪都小憩了。 他身上的西服敞着纽扣,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半高领薄羊绒衫。 毛衫下, 隐约可以看见流畅而完美的肌肉线条。 尹知聿面带红霞, 害羞又兴奋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三年?还是四年? 越是年长,他见到穆宵的机会也就越少。 可是每一次见面, 让他心中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 家世、模样、能力, 每一样都拔尖到无可挑剔。 这才是配得上他尹知聿的男人。 尹知聿太兴奋了, 没注意到男人古怪的眼神。 “宵哥哥, 你要参加后天的授勋宴对吧?是过来为宴会选衣服的吗?” 他快步上前, 姿态亲密地去挽对方手臂:“宵哥哥肯定穿什么都好看!不过我可以帮宵哥哥挑选……” 他根本没能碰到穆宵。 男人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是?” 尹知聿宛如晴天霹雳。 他想过穆宵可能的一千种回答, 唯独没想过,他居然不记得自己了。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自己?! 尹知聿自小众星拱月, 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眼眶里当场浮起泪花,嘴角垮下去。 “穆宵哥——” “小渊, 你帮我看看这个裤子奇怪吗?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一名少年从试衣间推门而出,巴巴儿地望向穆宵。 显然,这话就是同穆宵说的。 看清少年的第一眼,尹知聿心底的警报就呜啦呜啦响起来。 那双眼珠子水汪汪的,狐媚给谁看呢?! 一看就是那种爱装乖的舔狗! 他本来就有点情绪崩溃,想也不想便烦躁地冲那少年吼道:“你有没有礼貌?谁是你的小圆!别打扰我们说话行吗?” 段栩然一愣,头上冒出一个微弱的问号。 这人是谁?是在跟自己说话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穆宵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 段栩然吓一跳,想要躲开:“小渊?” 男人轻轻扶住他的脚踝,替他把长了些的裤角挽起一截,又起身为他仔细整理了繁复的衣领。 然后退开半步,欣赏片刻,满意点头。 “不长,很好看。” “嘶……知聿、知聿你掐我干嘛?好疼!”同伴发出惊呼。 “闭嘴!” 尹知聿红了眼圈,尖叫着质问:“穆宵哥哥,他是谁!你可是尊贵的皇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穆宵哥哥? 是穆宵的亲戚吗? 段栩然好奇地探出头想看,穆宵挡住他的视线,把他推回试衣间:“这套留下,再去试试别的。” “啊?一套就够……” “乖。” 哄走段栩然,穆宵转头看向尹知聿。 他没什么表情,但那种杀伐决断的上位者气势又回来了。 尹知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竟然有点惧怕。 “我再问一次,你是谁?”穆宵问。 尹知聿的声音染上哭腔:“我是尹知聿,尹仁泽的儿子啊!我们、我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 “抱歉,我不记得了,”穆宵淡淡地说。 “不过我记得,公爵本人知书识礼,为何没有教会儿子懂礼貌?” 尹知聿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多,这会儿已经有点麻木了。 闻言也只是瞪大眼睛,泪珠子像挂不住,疯了一样往下掉。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天会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 而穆宵根本没放在心上,说完这句,唤来一旁不敢吱声的店长,报了乔管家的名字。 “是VIP客户吗?” 店长连忙点头:“是的,先生。” “我先到,可以要求闭店吗?” 店长觑了一眼尹家小少爷,见对方站在原地哭成了呆子,小心翼翼点头:“理论上是可以的……” “好的,那麻烦您了。” 嘴上说着麻烦,穆宵也不为难店长,亲自对尹知聿说:“不好意思尹公子,请吧。” 这些富家公子哥儿的脸皮都薄得像纸,一捅就破。 尹知聿再任性也觉得待不下去,哭着跑走了。 等段栩然换好下一套衣服出来,整间店安静得如同没有其他生物。 他奇怪地看了眼敛色屏气的导购和店长,随口问:“你那个弟弟呢?走了?” 众人:“……” 好大的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穆宵走过去为他系扣子,扬眉:“弟弟?我怎么不知道,我何时多了个弟弟?” 他只有一个弟弟,现在应该正坐没坐相地摊在皇位上。 “那我算什么?”段栩然自然地接过话。 穆宵一怔,低下头,幽邃的目光与他平视。 “你想算什么?” 嗓音低沉,带着诱哄的意味,仿佛只要他说出口,无论多么离谱的想法都会实现。 段栩然:“……” 他发誓,他只不过是顺口一接,压根没过脑子! 然而穆宵看起来非常严肃认真。 握在他肩膀上的手心胶着滚烫,大有得不到答案就不会松手的意味。 “当然是家、家人。”段栩然说得磕磕巴巴。 潜意识里,段栩然觉得自己好像不配做帝国将军的家人。 但莫名冒出的求生本能,让他咽下了其他更为疏远的答案。 果然,尽管穆宵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满意,也算勉强认同这个答案。 “我们本就是家人,”他说。 “你可以慢慢想一想,我们要做哪一种家人。” 段栩然觉得自己现在一靠近穆宵,智商就下降得厉害。 他晕头转向听完穆宵的洗脑,又任由穆宵给他挑了十几套根本穿不着的衣服,直到出了门,才想起自己原本想问的话。 “刚才那个人是谁呀?为什么会叫你哥哥?”段栩然问。 喊得那么亲热,一定是比他们更亲密的关系吧。 段栩然不想承认,他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在医院干活时,那个瘦猴要过来雇佣小渊,带走他唯一的帮工。 “一位熟人的儿子。” 穆宵没有瞒他,简单提了两句尹公爵。 “他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只要见到年长的人,就可以叫哥哥。” 段栩然似懂非懂地说:“哦,我知道。和不熟的人要有边界感,最好尊称先生。” “然然虽然年纪小,但比他懂事多了。”穆宵大肆夸奖。 “不过说起来,我比然然年长,然然为何不叫我一声哥哥?” 穆宵饶有兴味:“是不够熟吗?” 段栩然脸一红,咕哝道:“不用了吧,我……我就叫小渊就好。” 他不会说,他之前一直把自己当做穆宵的哥哥,甚至是家长。现在反过来要叫穆宵哥哥,有点臊得慌。 “小渊是不错,但我也想听你叫我‘哥哥’。”穆宵逗他。 “大家都这么熟了,叫一声?嗯?”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定定地望着穆宵:“你希望我做你的弟弟吗?” 穆宵噎住了。 “好吧,也行,”段栩然妥协道。 穆宵说他今年才二十岁,比穆宵足足小七岁,叫一声哥哥也没什么大不了。 眼见段栩然张嘴要叫,穆宵眼皮子跳了跳,伸手捂住少年的嘴。 “算……算了,以后再说。” “唔唔唔唔唔唔唔?”怎么又不想听了? 穆宵收回手,不自在地说:“嗯,以后,有机会的。” 当哥哥也行。 但要看是什么哥哥。 现在就当兄弟,显然不太行。 段栩然莫名其妙,只觉得男人心海底针。 “今天买那么多衣服,太浪费了。我以后得打多少工才能还得起啊?”他有些埋怨,“是不是很贵?” 衣服上都没有价格,他也没来得及问。 “还什么,我买,”穆宵说。 “可是……” “在你的地盘上,你给我买衣服,现在到了我的地盘,该如何?”穆宵反问。 段栩然从善如流:“……你给我买衣服。” 穆宵:“乖。” 穆宵牵着段栩然上了车。 一个身影躲在不远处,目送两人的背影咬牙跺脚。 “该死!这个臭东西哪里冒出来的?!真不要脸!穆宵哥哥也是他配攀的?” 同伴安慰他:“尹少爷犯不着生气,后天的授勋宴这人肯定去不了,到时候您再好好同将军叙旧。” “那是自然!” 尹知聿恨恨骂完,又狐疑道:“不过,是我错觉吗?怎么觉得这臭东西的脸,有点眼熟呢?” 第49章 授勋宴当日。 乔管家站在段栩然的卧室外, 耐心地敲门。 “小少爷,衣服都换好了吗?需不需要我帮您看看?” 半晌,段栩然打开门, 只探出半个身子, 小声问:“乔叔, 我这样穿出门真的行吗……” 衬衣的衣领太繁复华丽了, 外套上绣的金线晃得人眼花, 还有这条马裤, 为什么这么紧啊? 段栩然浑身不自在,手指绞着衣角, 看起来恨不得立刻脱下。 他觉得他和这身衣服不搭。 他和那个什么宴会,也不太搭。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我留在家里……” 段栩然还没咕哝完,乔管家眼睛一亮, 震声:“真好看!” 段栩然:“……啊?” “少爷!您快来看看!像小王子!” 段栩然大惊失色:“不是……等等、乔叔你别喊啊!” 然而晚了。 穆宵拾阶而上, 在段栩然面前站定。 这套衣服不是那天买的,是穆宵自己成人礼时的礼服, 前两天才送去皇家裁缝那儿紧急改制的。 成人礼那天他在战场上, 没能用上。 而且他长得比同龄人快很多, 这衣服提前半年就做好, 到他成年那天其实已经小了。 但是, 段栩然现在穿这一身却再合适不过。 白金色的短斗篷衬得少年肤色透亮, 长靴和马裤包裹下的一双腿细长笔直。 隐隐有一种娇养出的矜贵。 “嗯, ”穆宵嗓音有些低哑,“小王子, 可以和我出门了吗?” 段栩然面红耳赤:“你再胡说我就不去了。” 穆宵声音里带着笑意,走过去牵他:“好好,不说。” “别担心, 我会一直陪着你。” 授勋宴在宫中的宴会厅举行。 授勋仪式结束后,皇帝安排了丰富的晚宴和娱乐活动。 穆宵很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今晚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身边还陪着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 穆宵,一个杀人如麻的铁血军事机器,怎么会携伴来参加晚宴? 然而无论穆宵如何凶名在外,想和帝国将军攀交情的人可不在少数,这是绝佳的机会。 很快,有贵族要员斗胆上前攀谈。 然后诧异地发现,今天的穆将军居然出奇地好说话,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与他格格不入的柔和气息。 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聊得差不多了,要员大着胆子八卦:“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公子呢?瞧着有些面生。” 穆将军如春风拂面:“段栩然。然然,这位是卢安侯爵。” 少年腼腆地同他问好。 卢安侯爵的表情呆滞了一瞬,而后连忙回礼:“好好好!段先生真是凤雏麟子、一表人才啊!将军好眼光!” 段栩然:“?” 穆宵:“嗯,多谢侯爵。” 段栩然:“??” 卢安侯爵带着一脸做梦似的恍惚离开了。 有了卢安侯爵开头,越来越多的人过来与穆宵寒暄。 段栩然渐渐开始觉得手心冒汗。 人太多了,而且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同他说一番话,然后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他。 他如坐针毡,连嘴里的点心都快咽不下去了。 半个小时后,不远处一名头戴王冠的年轻男子拨开人群,其势汹汹朝他们的方向快步走来。 “大哥!” 段栩然霍地站起身,张口结舌:“皇、皇帝陛下?小渊,那个……我、我想先去上个厕所……” 穆宵看出他紧张,也不强留,温声道:“好,慢慢的。回来先去沙龙那边看表演,等我来找你。” 段栩然点点头。 穆铮见他要走,急了,小跑起来喊道:“那小孩儿!你站住……别跑啊!” 少年两条腿划动得更快。 穆铮:“……” 穆宵冷冷扫了皇帝一眼:“陛下。” 穆铮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说你要带个伴,我还以为是邵副官!” 穆宵蹙眉,像听见有人骂脏话:“我带他做什么?” 穆铮一哽:“那这是谁啊?!你什么时候背着我金屋藏娇……等等,好像有点眼熟……” 穆铮蓦然瞪大眼睛:“难道是……” 穆宵:“嗯。” 穆铮表情有些混乱:“不是,你带他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什么?” 穆宵漠然:“说什么?”- “回少爷,他们都说……说……” “说什么?你快说啊!吞吞吐吐的是不是男人!”尹知聿气急败坏地跺了随从一脚。 “他们都说,那年轻人应该是将军的男……男伴,”随从战战兢兢,“说是穆将军介绍他时,像把他当做伴……” 啪! “侣”字还没出口,随从挨了尹知聿一个耳光。 尹知聿恶狠狠地骂:“谁让你乱嚼舌根!” 随从喊冤:“不是属下说的,我听那些大人们都这样讲。” 尹知聿看着不远处的段栩然,恨得牙痒痒,拔腿就朝那边走。 随从试图阻拦:“少爷、少爷,咱别去了吧?等会儿公爵大人知道又该生气了……” 尹知聿一脚踢在他的小腿骨上:“滚开!胆小鬼!” 趁着随从痛得跳脚,尹知聿大步冲到段栩然面前。 “喂!!” 段栩然正站在巧克力喷泉前面挑选冰淇淋的口味,闻言抬头看过去。 尹知聿今天画了个不同的妆,他没认出来。 “我挡住你了吗?不好意思,你先选吧。” 他以为尹知聿也是来吃冰淇淋的,赶紧默默让到一边。 尹知聿气得要命:“谁要吃这破玩意儿!我问你,谁让你进来的?!” 段栩然茫然地眨了眨眼:“啊?门口的……保卫?” 好怪,怎么有人问这种问题。 不过尹知聿横眉竖目的模样,倒是让他的记忆回笼了。 哦,是那个不太懂事的熟人儿子。 既然是熟人,那可不能给穆宵丢脸。 段栩然自动忽略掉“不太懂事”,礼貌又好心地询问:“怎么了?需不需要我带你去找他?” 要不是场合不对,尹知聿真的会气到尖叫。 怎么会有这么猖狂跋扈又无耻的人啊?! 真以为穆宵哥哥会给他撑腰吗! “你少在这儿装!你到底是谁?!我已经查过阿斯特拉所有的世家望族,根本没有你这号人!你这种蝼蚁之辈,缠着穆宵哥哥到底是什么居心??” 尹知聿凑近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别以为傍上将军,就能脱离你那贱如烂泥的人生一步登天!” 段栩然怔了怔。 “你……查过我?” “当然!我父亲可是公爵,查你们这种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尹知聿得意洋洋,“查就查了,查你又怎样?” “那你查到我是谁了吗?” 段栩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眼里闪烁着期待。 尹知聿:“???” 尹知聿终于忍不住了,狠狠推他一把:“你是不是有病啊?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反正就是个穷东西,烂东西!!” 段栩然站得稳稳的,只有端着杯子的手被撞得晃了一下,杯子边缘的一颗樱桃滚落到桌布上。 他捡起来,用手擦了擦,脸上没露出任何生气的表情,只是有点失望地说:“哦,好吧。” 尹知聿胸膛剧烈起伏,两眼通红。 嘲讽他是不是? 最可气的是,他还真没查到这人是谁! 就像某天从天而降砸到阿斯特拉的一块陨石,把他的生活和梦想砸得稀碎。 尹知聿绞尽脑汁,思考还有什么恶毒的语言可以攻击对方,忽然看见段栩然把那颗擦干净的樱桃,放进嘴里。 他咬了两下。 然后五官全皱到一起,露出痛苦面具。 尹知聿呆了两秒钟,眼神匪夷所思,连声音都变得尖锐。 “你……是蠢货吗?你不知道那是假的?” 第50章 段栩然太难受了。 樱桃的外皮是橡胶的, 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黏糊的东西,口腔里弥漫着一股危险化学品的味道,熏得他眼泪都要下来了。 可是尹知聿刚才那句话说得有点大声, 周围不少人都投来异样的眼光, 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当众把东西吐出来。 段栩然捂着嘴, 想赶紧去外面找个没人的地方吐。 尹知聿却挡在他身前, 看起来更气愤了。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他难以置信地重复好几次, 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穆宵哥哥居然会跟你在一起……我到底哪里比你差了?!” 段栩然不明白尹知聿在说什么, 也不懂为什么穆宵和他在一起就能说明尹知聿比他差。 他感觉那黏糊糊的怪东西快滑到嗓子眼了,味道也越来越冲人, 他要是再不吐出来,估计就会用另一种方式吐出来。 他急得吚吚呜呜冲尹知聿比划,想越过他往外跑。 尹知聿一把抓住他:“我让你走了吗?我话还没说完……”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横空出世, 提着尹知聿的衣领把他拎出两三步外。 尹知聿发出一声惊叫, 回头一看,是穆宵。 “穆宵哥……” 穆宵没理他, 走到段栩然面前, 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怎么回事?” 被熏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沿着少年的眼角滚落, 他可怜巴巴地摇头, 表示自己现在不方便说话。 穆宵转头看尹知聿。 尹知聿莫名其妙哆嗦了一下。 他知道穆宵一直都是这副冷心冷面的形象。他以前从不觉得可怕, 反而认为对方高高在上的样子很酷。 然而穆宵刚才看他的眼神, 让他心惊肉跳。 尹知聿下意识解释:“他刚才把那个装饰樱桃给吃了……” 穆宵眉头立刻拧起来。 尹知聿暗自幸灾乐祸, 穆宵哥哥肯定也觉得这种孤陋寡闻的馋鬼丢人吧?会把他撵出去吗?还是狠狠骂他一顿? 但穆宵并没有骂段栩然。 他捏着段栩然的下颌骨,让他张嘴:“吞下去了吗?吐出来, 吐我手里。” 尹知聿瞳孔剧震。 段栩然当然不可能吐。 太丢人了!怎么能吐在别人手里?! 他死死咬紧牙关,拼命对穆宵摇头,用手指着外面, 表示自己要出去吐。 穆宵根本不和他商量,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分开他的唇/瓣,往里探进两根手指。(审核大大,是把吃的抠出来,没有别的意思!) 段栩然大惊失色,嘴巴一秒失守。 那些古怪难闻的东西飞快从嘴里消失。 他总算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穆宵用手帕将那颗嚼烂的樱桃包起来,递给一旁的侍应生,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手。 “我看看,吐干净了没?” 段栩然见他还想故技重施,惊恐地大退一步,两手捂嘴,“干净了干净了。” 他心脏砰砰直跳,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一些很不雅的事。 他甚至不敢看周围的人,光是想象一下那些异样的目光都感觉很社死。 穆宵的表情再正常不过,似乎刚才只是简简单单擦了一下自己的嘴。 他要了一杯清水,喂到段栩然嘴边。 “漱漱口,先别咽下去。” 段栩然害怕他让自己把水也吐他手里,捧着水杯一溜烟跑去洗手间了。 段栩然走了,尹知聿还站在原地。 他像一截被雷劈坏的木头,脸色僵硬漆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穆宵淡淡扫了他一眼。 “尹公子,你找然然有什么事吗?” 尹知聿回过神,视线落到穆宵那只被擦过的手上,表情泫然欲泣。 “穆宵哥哥,你为什么要跟那种人在一起呢?他连模型樱桃都不认识,随便就往嘴里扔,多丢人啊!而且他来历不明……” “尹公子,”穆宵平静地打断他。 “你查我的人?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吗?” 尹知聿脸色一白,立刻意识到不妥。 “不、不是,知聿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担心穆宵哥哥……” “不用和我装得很熟,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哥哥。尹公子还是随尹公爵,叫我一声将军吧。”穆宵说。 “这种事,我不希望再发生。如果有下次,我只能视作是尹家对皇室的窥测和试探。” “不是的!我父亲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事!穆……将军,这和尹家没关系,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尹知聿惶急道。 穆宵说:“尹公子说笑了。你是尹家独生子,自然代表尹家的意思。” 尹知聿吓坏了,抽泣着道歉,跑出宴会厅。 穆、尹两家算是表亲,关系一向亲近。穆氏这一代掌权的两兄弟更是胸怀磊落之人,他们从没体会过帝王疑心。 他想不通,明明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段栩然漱完口,顺便洗了个脸,试图给自己滚烫的脸颊降温。 回去经过花园的廊厅时,他听见有人在哭。 偷偷探头看了一眼,居然是那个拦住他不让走的熟人儿子。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也不知道在哪儿受了委屈,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伤心欲绝。 在他身边的是一名中年男人,面容和他有几分相似,正在耐心地安慰他。 两人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 “……我就要我就要嘛!我就是喜欢他啊父亲!” “唉,你这孩子,真是!” 中年男人的手扬起来,看上去似乎想给他一巴掌,最后却只轻轻落到头上,摸了摸。 段栩然有点羡慕。 怪不得他说话总是这样理直气壮。 那些勇气都是来自家人的宠爱和撑腰吧? 他的家人在哪里呢? 段栩然转过拐角,看见穆宵靠在墙边等他。 他愣了一下,方才强行遗忘的画面又从脑海中浮了起来。 段栩然走过去,努力表现得自然:“你也要去上厕所?” “不,等你,”穆宵说。 “好点了吗?还难不难受?” 段栩然摇摇头,“都吐掉了,不过那个东西真的好难吃啊。” 少年皱起鼻尖,仿佛还心有余悸。 可爱。 穆宵忍着笑意,语气淡然:“嗯,以后不吃了。明天让乔叔给你买真的樱桃。” 段栩然对他的情绪十分敏感,狐疑地问:“你在笑我吗?” 穆宵:“怎么可能。” “好吧,不过就算你笑我也正常,”段栩然一脸窘迫,“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那么奢华的宴会,每个人看起来都高贵不俗,可他连一颗樱桃是真的还是假的都分辨不出来。 段栩然越想越汗颜,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我先回去了吧?我什么也不会,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用……” 还怪会添乱的。 穆宵拉住他的手,强硬地把十根手指挤进他的指间,“胡说什么。” “走,有个人想见见你。” 段栩然茫然:“谁?” “家里人。” 段栩然:“?” 五分钟后,他看着眼前的皇帝,很想转身就跑。 50-60 第51章 皇帝陛下没戴王冠, 唯有身上的礼服和珠宝依旧耀眼。 他生了双桃花眼,唇角自然上翘,不说话的时候似乎总在微笑, 十成十的温柔敦厚。 他和穆宵模样长得不像, 气质也大相径庭, 完全没有那种冷峻凌厉的感觉。 可段栩然莫名觉得, 兄弟俩应该是同一类人。 这或许就是血缘的魅力? 皇帝没有一点架子, 看见段栩然进门, 急吼吼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朝他奔过来。 “你就是然然?我们终于见面了!哇,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 他绕着段栩然转了两圈,表情像是在商场里挑选心仪玩偶的小孩。 甚至还有点想上手捏一捏。 “陛……陛下好。” 段栩然忍不住,往穆宵身后躲了躲。 穆宵抓着穆铮的手臂把他推出去, 眉头能夹死蚊子, “然然也是你叫的?” 段栩然:“……” 他偷偷拉了一下穆宵的衣角,想提醒他别把皇帝得罪了。 但皇帝看起来并不怎么容易被得罪, 嬉皮笑脸地讨饶:“哎呀大哥别这么小气嘛, 我们可是一家人。是吧, 然然?” 穆宵冷冷地瞪着穆铮。 穆铮:“……咳, 小然, 小然。” 段栩然:“……” 段栩然的紧张感荡然无存。 不过穆铮的性格和他的兄长也毫无相似之处, 话量大概是兄长的五十倍还多。 没坐一会儿, 他已经把段栩然这几年在阿尔法的经历了解了个遍,比穆宵还要清楚。 穆宵舍不得听段栩然吃苦, 回来以后从没问过,现在越听脸越黑。 既心疼段栩然,又嫌弃穆铮实在话多。 “行了。说了这么久, 不渴么?”他脸色沉沉。 “还好还好,”穆铮说。 穆宵:“没问你。然然?” 段栩然点头:“嗯,有一点。” 穆铮:“……” 穆宵去给段栩然倒了水,送到他手里,就差亲自喂进他嘴里了。 穆铮在旁目瞪口呆。 他可是穆宵亲手带大的,他都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比起慈爱的兄长,穆宵更像在扮演严父的角色。 穆宵察觉到他悲愤的眼神,面无表情地问:“你不渴?”说那么多话。 穆铮可怜点头:“渴。” 穆宵:“渴不会让人倒水?” 穆铮:“……” 皇帝委委屈屈地喝着侍从端来的水,心里感叹自己弟位不保。 也对,也就外人跟前大哥还给他留点面子,如今这位怎么都算不上外人。 见穆宵的耐性越来越少,穆铮赶紧放下水杯,正色道:“小然,你既然是大哥的家人,那也是我的家人。往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 穆宵不客气地说:“找你做什么?当我死了吗?” 段栩然:“……” 他这回用力掐了一下穆宵的小臂,对穆铮赔笑道:“陛下他开玩笑呢……谢谢陛下,我记住了!” 穆铮紧紧闭着嘴唇,好像在忍耐什么,脸都有点涨红了。 段栩然胆战心惊地等了一会儿。 穆铮终于缓过来,对少年说:“嗯……那个,欢迎你回到阿斯特拉。让兄长带你去屋顶花园吧,他在那儿为你准备了惊喜。” 段栩然谢过他,被穆宵牵着走了。 宫殿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的瞬间,段栩然忽然听见一阵放纵的大笑,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哈哈哈哈哈阿修你看见没!我哥……我哥哈哈哈哈居然被那小孩儿——” 段栩然:“?” 他待要再听,两只耳朵倏地被穆宵捂上了。 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嗡嗡作响:“我弟脑子受过伤,偶尔会躁狂。” 段栩然:“……”- 皇帝说的屋顶花园,在皇宫中一座388层的高塔塔尖上。 花园里开满了来自不同季节、不同星球的鲜花,繁茂却不失秩序之美。 塔顶是全透明无金属材质的坚硬水晶搭建而成,既能挡住风霜雪雨,又能保证视线不受丝毫阻碍。 银河就像一条缀满钻石的华丽腰带,悬在很近的头顶。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段栩然窝在舒服的软椅上,鼻尖萦绕着馥郁的花香,人都呆呆的。 穆宵俯身过来,问他:“喜欢吗?” 段栩然傻乎乎点头,“很喜欢。” 星空他看过无数次。 从没有哪一次,美得这样动人心魄。 “这里是我的父母定情的地方,”穆宵说,“也是阿铮的妈妈和我父亲定情的地方。” “这大概是,穆家的传统。” 段栩然转头看他。 穆宵看他神色,眼中带笑:“怎么这副表情?没有你想象中的狗血,阿铮妈妈是我母亲去世后五年才嫁给父亲的。” 段栩然松了口气,“哦。” 不过想到穆宵幼年时母亲便去世,段栩然又安慰地摸了摸他的手背。 穆宵反手将他握在掌心,右手拿过酒杯。 “这是什么?”段栩然好奇地问。 杯子里宝石红的液体晶莹剔透,有一股浓郁好闻的甜香。 “葡萄酒,”穆宵说。 “酒?” 段栩然在阿尔法见过很多烂酒鬼,也被他们欺负过,对酒没什么好印象。 但那些酒看起来肮脏浑浊,都不像葡萄酒一样美。 穆宵想了想,把杯子递到他唇边。 “尝尝?可以少喝一点,这个度数不高。” 段栩然对穆宵从来有着盲目的信任,果然抿了一小口。 “……是甜的!”他眼睛叮地亮了,“好喝!” 不是那种科技加持的甜味,像是浓缩了一整个夏天的葡萄香味,自然又甜美。 他来到阿斯特拉之后已经吃过葡萄了,非常喜欢。 于是段栩然喝完了这一整杯。 然后又向穆宵讨要了一杯。 穆宵不清楚段栩然的酒量,只是下意识觉得小孩子不该喝太多酒。 本来想好了,就让他过过嘴瘾,可是段栩然太会哄人了,只要用那双猫儿似的眼珠子望着他,再恳求两句,他就很难坚守住自己的底线。 等他发现段栩然喝醉的时候,已经晚了。 段栩然醉的时候也很乖,就像是太过困倦想要睡觉,眼睫毛一搭一搭的。眼看眼皮子快合拢了,又被主人强行撑起来。 穆宵:“……” 他抬手抚上少年滚烫的眼皮,轻声道:“想睡就睡。” 段栩然含糊地咕哝:“要……回、回家。” “嗯,回家,”穆宵语气愉悦,“我带你回家。” 他轻轻松松将段栩然打横抱起。 段栩然清醒了一刹那,视野被男人半张英俊的侧脸占据。 如同受到蛊惑,他昏昏沉沉靠过去,仰起脸,伸手摸了摸穆宵的眼睛。 “星星。”少年喃喃。 “好看,好喜欢。” 穆宵胸腔被猛地一撞。 “然然——” 下一秒,少年头一歪,倒在他肩膀上,呼吸匀称。 穆宵:“……”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将段栩然抱上悬浮车。 刚安顿好段栩然,身后传来尹公爵的声音:“将军,请留步。方便聊聊吗?” 穆宵看了一眼少年,确认他睡得正香,便替他盖好毛毯,转身下了车- 回到将军府时,段栩然还没有醒。 穆宵拒绝了乔管家的帮忙,一路把他抱回卧室。 给段栩然脱鞋子的时候,穆宵突然听见少年问:“穆宵,你要跟他结婚吗?” 穆宵一顿:“什么?” 段栩然睁开眼睛,看着穆宵。 “我刚才都听见了,”段栩然语气平静,“他想把儿子嫁给你。那你们会结婚吗?” 第52章 是的, 他都听见了。 虽然酒精的确令段栩然的大脑迷迷糊糊,但穆宵一把他放下,他就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唤醒了。 他下意识想要去追寻消散的温度, 跌跌撞撞挪到车门边, 然后看见了穆宵的熟人。 那位宠爱儿子的父亲。 段栩然听见他对穆宵说, 儿子从小就喜欢他, 是真的很喜欢。所以做那些事并不是有意冒犯, 只是不懂得表达感情, 他被家里宠得太任性了。 他还说,如果他们两家能够联姻, 将会是最坚固的盟友。这不仅对将军在军部的事业发展大有好处,陛下一直想要推行的改革也能得到更好的支持。 穆宵蹲在床边,在黑暗中凝视少年的眼睛, 低声问:“那你听见我的回答了吗?” 段栩然有点迟钝, 好一阵都没反应,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没有”。 当然没听见。 不知道为什么, 他当时可能是酒意上头, 奇怪地觉得不舒服。 好像有一坨湿沉沉的棉絮堵在喉头, 令他呼吸困难。 他内心深处似乎抗拒听见那个答案, 所以又重新晃回躺椅上, 并且掩耳盗铃地捂住了耳朵。 然而没什么用。 他忍到现在, 还是忍不住问了。 段栩然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穆宵, 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穆宵却反问他:“你希望我和他结婚吗?”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神色也没有变化, 但在段栩然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在身侧轻轻颤动了一下,渗出紧张的寒意。 穆宵承认, 他这是趁人之危。 都说人酒后会吐真言,他就是想趁着段栩然醉醺醺的机会,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还会不会像失忆前那样,对自己说喜欢。 段栩然脸上现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因为醉意,这思考过程显得相当费劲。 穆宵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时间。 感觉自己像站在法庭上的被告,等待法官落锤宣判。 “和他结婚,对你很好。” 良久,段栩然终于慢慢开口,嗓音里有股滞涩感,“对皇帝也很好。” “所以你应该和他结婚。” 穆宵的心沉了下去。 他安慰自己,然然这是关心他,为他好。 但他还是不想再听,沉声说:“好了,别想了。睡觉吧,很晚了。” 穆宵有些强势地将段栩然按回床上,掌心遮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再看着自己。 段栩然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小声说:“可是,我不想你结婚。” 穆宵四肢的血液轰地一声回流,凶猛地泵向心脏。 他压住不稳的呼吸,轻声问:“为什么?” 少年的睫毛在他掌心中颤了颤。 “等你结了婚,我会从家里搬出去。”段栩然说得很慢,“那我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我不想一个人。” 穆宵心脏重重地收缩了一下,恍惚中觉得手掌中染了潮意。 他慌忙移开手,却发现段栩然并没有哭。 少年乖乖闭着眼睛,因为喝了酒,眼皮上泛着氤氲的粉红。 穆宵知道段栩然现在有问必答,但他不舍得再逼问下去。 “你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了,”穆宵低声承诺,“我保证。” 穆宵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响起。 再仔细一看,床上的人睡着了。 穆宵轻手轻脚替段栩然脱掉袜子和外面的衣裤,替他掖好被角。 少年光洁的面庞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点微光。 穆宵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逡巡他乌黑的睫毛,秀气的鼻尖,还有……看上去很好亲的唇瓣。 那个吻忍耐良久,最后怜惜地落在了额头上。 男人的叹息像一缕轻烟,很快与房中的静谧融为一体,仿佛从没出现过。 “如果有一天,然然不再是一个人,还会需要我吗?”-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这天晚上,段栩然又久违地做了梦。 这一次的梦境也十分清晰。 他梦见他变成了一条鱼。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缸里,玻璃缸很大,里面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连水也没有一滴。 段栩然不知道一条鱼没有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觉得渴死了。 又渴,又害怕。 他拼命用鱼尾拍打缸底,试图制造出一点噪音,提醒养鱼的人这里缺水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段栩然感觉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干了。 一股茁壮的水柱突然从天而降,粗暴地砸进玻璃缸里,险些把段栩然砸了个“咸鱼翻身”。 他欣喜若狂,但这喜没撑多久,就变成了窒息的恐惧。 段栩然发现,自己身为鱼,竟然无法在水里呼吸。 当大量的水漫过他的口鼻——如果鱼也有这个东西的话——他好像要被淹死了。 “救……咕噜咕噜咕噜……” 段栩然一张嘴,水就争先恐后涌进他的身体。他徒劳地向上伸出手臂,试图抓住水面上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一枚尖锐粗大的鱼钩横飞过来,狠狠穿透他的手腕,将他勾在半空中。 “啊——!” 段栩然一声痛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额发全部被冷汗打湿,左手再次死死抓住自己的右手腕。 那里正隐隐传来刺痛,像梦里的幻觉被带到了现实中。 段栩然大口大口喘息,松开手。 腕骨上浮出一圈深红的指印,恰好印在那道陈年伤疤上。 段栩然困惑地摸了摸伤疤,疼得轻嘶了一口。 伤疤不痛,痛的是那一圈指印,足见他刚才在梦中有多用力。 第二次了。 上一次梦见自己这个地方受伤,还是在回阿斯特拉的战舰上。 两次的梦境这么相似,是在暗示什么吗? 可是手腕上这条伤疤怎么来的,他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暖烘烘地照在段栩然身上,没让他在噩梦中沉溺太久。 一回生,二回熟。 他再回想一遍梦境,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鱼怎么会被淹死? 而且,鱼怎么会忽然长手啊? 段栩然摇摇头,只觉得浑身汗湿得黏腻腻的,起身去洗澡。 热水从头上淋下时,他前一晚被酒精封印的记忆也随之缓缓化冻。 段栩然:“…………” 他呆呆地淋了一会儿水,然后捂着脸痛苦地呻/吟起来。 老天爷,他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什么“不想你结婚”,什么“不想一个人”……段栩然现在唯一不想的,就是面对穆宵! 他怎么能这样得寸进尺、这样厚脸皮! 他谁啊?他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提这种要求?! 段栩然深深怀疑,这全是因为昨晚和“不懂事的熟人儿子”说了太多话,被他那有恃无恐的气焰传染了。 只是酒精不至于让他醉成这样,绝对不至于! 段栩然心如死灰,麻木地将自己刷洗干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浴室。 并且在小方过来询问他现在要不要下楼吃早饭时,坚决拒绝道:“我不饿,不去。” 话音未落,他的肚子发出一声响亮悠长的“咕——” 小方飞速将他扫描一遍,严谨道:“小主人,你饿了。” 段栩然:“……” 段栩然:“这样,你先下去帮我看看二主人在不在,悄悄的。” 小方毫不犹豫:“二主人一早就出门了,出门前交代过小方,务必监督小主人按时用早餐。” 段栩然呼地站起身,高兴道:“唔,我好像确实饿了,我们下去吃饭吧。” 遥远的军部办公大楼里。 正在替将军整理武器库的邵副官冷不丁听见一声低笑。 他转过身,疑惑地看向穆宵:“长官,刚才是您在笑吗?” 穆宵面容冷峻:“没有。” 邵副官非常容易轻信他的长官。 “抱歉,是我听错了。” 他想也是,将军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发出那种傻笑。 他跟随将军十年,将军笑的每一次,都是足以登记在案的大好事。 不过“听错”只是一种自谦,邵副官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耳力。 那应该是有鬼吧。 毕竟这楼数百年历史,有几个孤魂野鬼也正常,邵副官点点头,继续忙碌了。 少顷,邵知礼过来向穆宵汇报今天的工作和日程安排。 穆宵对每件事都只有几个字的指令,但永远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像一台高精密运转的机器,从不将多余的能耗浪费在任何地方。 邵知礼怀着满腔敬意,呈报最后一件事:“阿尔巴想见您。他说军部的人连续好几次插手财政的项目,已经严重影响帝国财政的正常运行。若将军执意如此,他会亲自去向陛下控诉,与将军对质。” 说完,邵知礼像是没忍住,嘴角下撇,露出一个很不职业的轻蔑微笑。 穆宵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见,让他找皇帝。” “陛下也需要磨刀石。虽然糙了点,勉强能用。” “是。” 邵知礼看了看时间,提醒道:“长官,会议……” 就在此时,穆宵手腕上的光脑亮了。 他抬手,扫了一眼上面跳动的昵称,冷淡的神色几乎顷刻间化作一腔柔情。 邵知礼:“?” 穆宵对邵知礼示意稍等,走到窗边接起来:“然然,起床了?吃饭了吗?”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将军的嘴角上扬0.5个像素的珍贵弧度,称赞道:“好,很乖。” 邵知礼:“……” 邵知礼有点想走,但将军刚才没有发话让他出去,军人无令不得擅自行动。 只听穆宵又问:“好点了?头还痛吗?” “不痛就好。今天天气好,出去转转?” “嗯?想跟我说什么?” “……” 邵知礼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好像有点冒犯,咬咬牙决定先擅自离开。 不料下一秒穆宵却说:“然然,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忙,你可以直接来军部找我,好吗?我会让乔管家替你安排。” 穆宵又温声同那边说了两句废话,终于挂断通讯。 一转头,穆宵发觉邵副官的表情有点僵硬。 “怎么?”他问。 邵知礼:“没、没有。” 穆宵恢复平时的冷厉,大步流星往外走,“那就开会。” “是。” “哦对了,”穆宵脚步稍缓,“等会儿然然到了,辛苦你去接一下。” 邵知礼的额角抽搐了一下,但仍忠心耿耿地回答:“是!”- 段栩然放下电话,忐忑地望向乔管家:“他让我去军部找他。” 乔管家好似早就料到一般,乐呵呵地说:“衣服我都让人准备好了,小少爷回房间看看喜欢哪件?休息一会儿咱们就出发。” 段栩然还是迟疑:“乔叔,我……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真的可以这样跑去将军办公的地方吗?” 乔管家说:“那有什么不行?你人都住在将军府上了,还担心什么办不办公?放心吧,你的事就是要紧事。少爷让你去,肯定就是想你去的。” “好吧,那我这就去换衣服,”段栩然下定决心。 刚才他和乔管家聊了两句,旁敲侧击地打听昨晚提亲的“熟人”。 越听越觉得,昨晚那些醉话,很有必要尽快对穆宵澄清一下。 虽然是很丢脸……但怎么也比产生更多更坏的影响要好。 段栩然没想到,到了军部大楼,竟然是邵知礼亲自到门口接他。 自从知道了邵知礼不大喜欢他后,在和对方相处时段栩然总有些紧张。 活像面对严苛老师的差生。 特别是这个老师冷眉冷眼,仿佛每个小表情中都藏着对自己的不满。 乔管家和邵知礼交接完就走了。 邵知礼领着他,大步走在前面,段栩然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两人不说话,气氛总有些尴尬。 段栩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邵、邵先生,谢谢你下来接我,麻烦你了。” 邵知礼头也不回:“嗯,是有点。我本来正在聆听将军发布今年星系防御的战略部署计划,刚听到关键部分,被你打断了。要知道,全帝国都没几个人能有机会听到这个发布会的。” 这话当然是胡扯。 战略部署计划就是他协助将军做的。 但段栩然信以为真,满面羞愧:“啊?这么重要吗……那我是不是打扰穆宵做事了?要不,我还是回去了吧?” 邵知礼略一停步,诧异地睨他。 “你怎么可能打扰得了将军?哪怕现在阿斯特拉被粒子炮炸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将军要做的事也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段栩然:“……” 倒也不必这样举例吧。 段栩然不再试图和脑回路清奇的邵副官交流,安安静静被领进穆宵的办公室。 因为被叮嘱过,邵知礼没有把段栩然扔给其他下属,亲自按照将军的指示将他安顿好。 “饮料、零食、水果,还有游戏机,”邵知礼一板一眼,“都在这里了。如果困了,里面的房间有床可以休息。” “不过我建议最好不要,因为那是将军的私人休息室。”他补充道。 这大概是邵知礼人生中第一次,对将军的指令产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质疑。 那可是将军的专属床,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用? 将军也太好心了点。 幸好段栩然还算懂事,立刻答应:“好的,我知道了。” “那么,我现在要回去参加发布会了。”邵知礼说,“在将军回来之前,请你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吗?” 段栩然:“……好、好吧。” 于是,等穆宵回到办公室,看见的就是一个蜷缩在沙发椅上,睡得可怜巴巴的段栩然。 他走过去,想把人抱到里面的床上,但刚离开沙发椅,段栩然就醒了。 穆宵脚步不停,问道:“怎么不进去睡?” 段栩然揉了揉眼睛,“那是你的私人休息室,我睡不太好。” 穆宵好笑,走到床边把他放下。 “我们都一起睡过多少次了,还跟我分私人?” 话一出口,两人齐齐一僵。 段栩然的耳根飞速变红,往后面缩了一下,不吭声了。 穆宵暗自懊恼。 这话在他心里原本不过是表达亲昵,怎么说出来全变味了? 休息室空间不大,只亮着一盏昏暗的暖灯。 暧昧的气氛犹如某种粘稠的胶质,把两人之间挤占得满满当当。 良久,穆宵才哑声问道:“不是说有要紧事想说?什么事?” 段栩然想起正事,连忙坐直了身体,红着脸说:“我、我……昨天晚上……” 穆宵扬了扬眉。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昨天晚上,我跟你说了一些……醉话,你不用当真啊。” “什么话?”穆宵问。 “就是……就是那些话,”段栩然含混道。 穆宵神色严肃,一本正经,“你说了很多,我不记得了。” “很多吗?没有吧,”段栩然一脸狐疑,“我不就只说了不想你结婚……” “哦——” 穆宵仿佛忽然想起来,一字一句重复:“你说不想我结婚,还说,不想一个人。” 段栩然感觉更加羞耻,脸好像都熟了,语速飞快地说:“对,反正那些都是胡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要是想结婚……” 段栩然停顿了一下。 “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不用在意我的话。” “原来如此,”穆宵缓缓道,“都是胡话?” 段栩然的手在被子下攥着床单,看似平静地点点头,“嗯。” 或许是太渴望产生的幻觉,或许不是。 反正穆宵觉得,段栩然现在脸上的表情,好像快哭出来了。 穆宵说:“我的确想结婚。” 段栩然垂下眼睫,低低地“哦”了一声,想说点赞同的话,没能说出口。 “但我想和喜欢的人结婚。” 段栩然抬起头,怔怔地看他:“那你喜欢那个人的儿子吗?” 穆宵露出生气的表情,“当然不,我视力上佳。” “可是……” “然然,我不需要任何形式、任何人替我撑腰,”穆宵说,“包括婚姻。” “我让阿铮坐上皇位,我去替他平天下,是为了让穆家和帝国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没理由我却不能选择爱人。” 穆宵摸了摸段栩然的头,温柔地说:“小孩子别胡思乱想,瞎担心。” “我就是整个帝国最坚实的后盾,何需别人来做我的后盾?” 穆宵这话说得极其狂妄自大,但相信放眼帝国,不会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反驳。 哪怕是在邻里星系饱受虫族骚扰的时期,伽马星系的普通星民也从未吃过虫族的苦。 这全仰仗于年轻的帝国将军,和他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军团。 段栩然有点信了,绷紧的肩膀送下来,喏喏应了一声。 “所以,那些胡话还要听吗?”穆宵问他。 “还是不、不了吧,”段栩然嗫嚅着说,“你不喜欢他,总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嗯,遇到了,”穆宵说。 段栩然:“……哦。” 穆宵低下头,慢吞吞凑近他:“然然不想问我,我喜欢谁吗?” 段栩然似有所觉,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嘟囔道:“不用了吧,这种是个人隐私,不说也可以的。” 穆宵从善如流:“那好吧。” 段栩然:“……” 不等段栩然捕捉到心底掠过的失望,穆宵又说:“不过,比起做帝国的后盾,我更希望成为你的后盾。”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满足你。” 穆宵低沉的嗓音充满某种魔力,循循善诱。 “然然,你想过吗?你想要什么?” 男人双手放在他两侧,把他困在中间。 太近了,他的鼻尖几乎快贴近段栩然的脸颊。 好像想要亲上来,却不知为何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呢? 段栩然耳朵里的脉搏声陡然变大,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慌慌张张推了一下穆宵的肩膀,说:“没、没什么想要的,我困了我想睡觉。” 穆宵看着少年红得滴血的耳尖,十分体贴地放弃了逼问。 他退后半米,表示不解:“然然,你特地过来找我,就是为了睡觉的?” 段栩然:“……” 段栩然用被子蒙着头,瓮声瓮气地说:“你现在话好多,还是小渊更可爱。” 穆宵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闷笑似的声音。 段栩然少有见到穆宵的笑容,他知道那个笑容一定非常好看,此刻很想看一眼。可恨脑袋被蒙着,被子里只有黑暗和热气,因而更加忿忿。 他霍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我要回家了,你快去工作吧。” 穆宵立刻让步:“我错了,我不说话了。你乖乖在这里睡。” “不要。” 段栩然下床,穿好鞋子,毅然决然走到门口。 穆宵无奈,只得说:“我送你。” “不要,我自己走,”段栩然说。 穆宵跟在段栩然身后,放轻语调:“乖,不生气了。你说,怎么才能原谅我?” 段栩然脚下一停,“那你答应我。” “好。” “我要恢复记忆。” 穆宵皱眉:“你的身体……” 段栩然不干了,“你刚刚才答应了。堂堂将军,不能言而无信。” 穆宵捏了捏眉心:“然然。” 段栩然说:“我这段时间身体养得很好了,真的。今天乔叔还说我长了点肉呢!” 将军府中请来的专业营养师换着花样给他做吃的,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在乔管家的监督下,摄入一堆眼花缭乱的营养补剂。 感觉自己像只补过头的壮牛。 “可以吗?我真的很想赶快恢复记忆,”段栩然期待地望着穆宵。 对上那双眼睛,穆宵一向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他终于点了头:“再做一次体检,如果医生说可以,我们就做手术。” 段栩然小小地欢呼道:“那明天就去!” 穆宵正想说什么,视线落到少年雪白的手腕上,一圈青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 他脸色蓦地一变,把他拉到跟前。 “怎么回事?” 段栩然不以为意:“哦,我自己不小心抓的,没事。” 穆宵神情不太好看,按铃唤人去取药剂。 “不用了吧,已经不怎么疼了,”段栩然说。 穆宵没理他,问道:“是不是又做梦了?” 段栩然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穆宵也不答,沉默地替他涂药。 他手法轻柔得过分,像在碰一个纸做的人,弄得段栩然痒酥酥的,老想躲。 但是看穆宵的脸色,他又不敢动了,乖乖忍到他上完药。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穆宵观察他。 “没有,真的没有,”段栩然险些指天发誓。 说也奇怪,他往常做了噩梦,醒来总是觉得精神很差,身体也不舒服,一连好几天都没劲。 可这一回好像并不怎么难受,梦醒了也就好了。 “肯定是因为我身体变好了!”段栩然喜悦地说。 穆宵:“……” “好,好事,”他看自己的日程安排,“不过明天我应该要去见阿铮……”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不用你去!我请乔叔陪我就可以了!”段栩然完全没放在心上。 穆宵点了下光脑,面无表情地说:“改期了。明天我陪你去。” 段栩然弯起嘴角,高高兴兴:“那好吧。” “就这么想恢复记忆吗?”穆宵看他。 段栩然:“嗯嗯。” 等找回记忆,找回完整的自己,他或许就有勇气问一问,穆宵的“个人隐私”。 他心底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微弱声音,似乎已经说过答案了。 只不过,他不敢相信- 第二天段栩然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梳洗得精精神神,跟着穆宵出了门。 车上,穆宵把他的手捉进掌心,问:“紧张吗?” 段栩然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紧张,还有点兴奋。 他疑惑地摸了摸穆宵的手背,“你手怎么这么凉?衣服穿少了? 穆宵“唔”了一声:“我紧张。” 段栩然瞪大眼睛:“你可是帝国将军!你这心理素质,上战场可怎么办?” 不会每次表面威风凛凛,实则在强撑颜面吧?那也太可怜了! 穆宵哭笑不得。 “战场上我说了算,所以不紧张,”他说,“你做手术,我说了不算。” 段栩然顿时表示理解,并安慰他:“没事,医生说了算就行。你不是说,这是全帝星最好的医院了吗?” “嗯,”穆宵心不在焉地摩挲少年的手指。 他紧张的不是这个。 手术当然不会有问题。 科技的发展足以让这种手术的成功率达到99.99%,否则他当时不会替段栩然做这个决定。而剩下的0.01%,他也做好了充分的预案。 “不怕,”穆宵轻声说。 不知道是在安抚少年,还是安抚自己。 段栩然认真道:“嗯,我不怕。你不要紧张。” 下车的时候,他们意外撞见了一个熟人。 尹知聿刚做完某种美容项目,被医用纱布裹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肿亮的额头。 段栩然之所以能认出他,是因为他先看见了段栩然,然后尖利着嗓子嚷道:“你怎么也来这里了?!真是阴魂不散……” 尹知聿的声音散了一半,卡在嗓子眼儿里。 穆宵走到段栩然身边。 尹知聿蔫儿下去,垂着眼角我见犹怜:“穆宵哥哥。” 穆宵没理他,牵起段栩然的手:“没事吧?” 段栩然:“啊?” 尹知聿:“……” 尹知聿委屈得不行,嗓门忍不住重新拉上高八度,大喊:“我没把他怎么样!我才问了一句——” 穆宵伸手捂住段栩然两只耳朵,蹙眉:“太吵。” 段栩然:“啊??” 尹知聿:“………………” 他脸上的纱布气得直抖,但穆宵没再看他,就这么捂着段栩然的耳朵,走了。 “少爷?少爷!您可不能哭啊!!医生说了,今天脸上不能碰水的!” “闭嘴!”尹知聿仰起脸,用力把眼泪憋回去。 这个该死的贱民!他来医院干什么?最好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今天就暴毙!! 上了浮梯,穆宵才放开段栩然。 他皮肤又白又薄,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耳朵已经被掌心的温度烫成了红红的两只。 穆宵忍不住用指腹捏住耳垂,揉了揉,“这么敏感。” 段栩然听不懂,拍开他的手:“好热啊,别摸了。” 穆宵:“。” “刚才那个人……” 穆宵收回手,突然说:“到了。” 段栩然知道他转移话题,瞪他一眼。 “不用理会。”穆宵说,“如果不会骂回去,就别让他靠近你。” “不过然然可是从阿尔法杀出来的,骂哭一两个小少爷,没问题吧?” 段栩然分辩道:“我们一般不骂人。爷爷说,嘴上逞能没什么好处。” “嗯,能打也行。” 段栩然:“……也不打人。”因为打不过。 穆宵:“算了,下次我教你。” 段栩然:“……” 一边胡说八道着,两人走进了诊疗室。 医生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走过来向他们问好。 看着医生的白色制服和四周洁白的墙壁,段栩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梦。 他的心脏后知后觉地加速跳动起来。 本能令他抓紧了掌心中的手。 穆宵正在和医生说话,稍稍一顿,转头靠过来。 “怎么了?” 段栩然抿了下嘴唇,摇摇头。 穆宵低声说:“别怕。如果不想做,我们现在就走。” 段栩然赶紧说:“不,我要做。” 为了证明自己不怕,他努力冲穆宵笑了笑。 穆宵没说什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带着和煦的暖意。 体检结果相当优秀,经过穆宵和乔管家的精心调养,段栩然的身体早已恢复到健康成人的状态。 但穆宵仍然不放心,私下询问医生:“你确定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吗?” “就生理健康而言,没有任何问题,现在段先生完全能够承受手术和术后的记忆恢复,”医生答道,“只要病人自己意愿强烈,记忆恢复会非常顺利。” “而且,我昨天也告诉过将军,病人短期内已经有两次梦到相似的情境,这说明记忆锁有松动的迹象。这种记忆封存本就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它迟早会彻底失效。比起毫无控制的放任自流,通过手术解决是最稳妥的。” 段栩然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他们。 看到穆宵和医生一前一后出来,他忙迎上去,怯生生地问穆宵:“怎么样,可以吗?” 穆宵摸摸他的头:“嗯,情况很好。” 段栩然松了口气。 穆宵最后一次和他确认:“真的想现在做?” 段栩然坚决点头:“想。” 手术需要全麻。 被推进手术室前,段栩然换了病服,躺在床上还在安慰穆宵:“你别紧张啊,我睡一觉就起来了。” 穆宵:“嗯。” 医生望向天花板,假装没看见。 实则心里偷偷觉得好笑:那是谁?那可是将军!什么腥风血雨生死关头没见过,一个小手术有什么好值得紧张的? 谁知不经意间转了个头,余光看见将军的手紧紧拉住床上的少年,用力得骨节都泛白了。 医生:“……” 他也是出息了,竟然能看见将军紧张的时刻。 送老婆进产房也不外乎如此了吧? ……咦? “好了,我要进去了,”段栩然小声说,“医生刚刚都看我们好几眼了。” 穆宵闻言抬眼,冷冷扫过去。 医生慌忙转过身和同事说话,以示清白。 段栩然又说:“很快,等我回来。” 穆宵终于答应道:“好,等你。” 段栩然进了手术室。 门关上了。 穆宵站在原地,用力闭了闭眼睛。 三年前的段栩然,阿尔法捡到他时的段栩然,还有现在的段栩然,反复在脑海中出现。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和看向自己时全然不同的眼神。 穆宵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谁是谁。 却猜不出找回记忆的段栩然,又会用什么眼神看他- 手术非常顺利。 穆宵看了看时间,他最多等了一个小时。 可感觉像等了一辈子。 段栩然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醒,医生把他送回特护病房,告诉穆宵等麻药过劲就会醒过来,很快。 穆宵早早让乔管家送来了鲜花,还有满满一桌段栩然喜欢的食物。 幸好科技发展了,如果再倒退几百年,麻醉术后是不能马上进食的,那然然该多可怜。 刚想着,床上的人眼球转了转,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两圈,倾身向前,轻轻握住少年的手。 “然然,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栩然黑亮的眼珠子宛如蒙着一层雾气。 那雾气一点点消散,段栩然没有说话,依旧定定地望着他。 穆宵的声音低了些:“然然?” 段栩然这回终于有了反应。 他张了张嘴,小声吐出两个字—— “先生。” 穆宵的后背渗出一层凉意。 他勉强扯了下嘴角,“怎么又这么叫我?都想起来了?” 段栩然微微颔首,然后把手从穆宵的掌心中缩了回去。 穆宵的瞳孔颤了颤。 “先生,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段栩然问。 穆宵好像被魇住了般,半晌才道:“好。” 他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嗓音也哑得像三天三夜没睡,可段栩然什么都没问,只是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穆宵枯坐了片刻,才回过神,起身出了门。 第53章 在手术干预下, 记忆会循序渐进地复苏。最开始回到病人大脑中的记忆,通常都是印象最深刻的一部分。 段栩然最先想起的,是一连串的爆破声。 他当时在笼子里昏睡,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巨响惊醒后他条件反射往角落里缩, 身上的金属锁链撞在栏杆上, 噼啪响成一串。 没过多久, 那扇总是紧闭的白色房门被人踢开。 段栩然小心地抬起头。 笼子外出现了一群陌生人, 他们大都穿着军装, 手上持有武器,并且都用一种震撼而怜悯的复杂眼神看着他。 像在看一只屠宰场里的流浪狗。 段栩然从没见过这些人。 他把自己团得更紧, 警惕万分地望着他们。 众人往两边让开一条通道,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这些人的首领,高大冷峻, 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有双鹰一样的眼睛, 带着无机质般的冰冷,锋锐。 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 既没有好奇, 也没有同情, 波澜不惊。 和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群人纷纷朝他行礼, 段栩然隐约听见有人对他说, “……这是最后一个。” 与此同时, 一名军人走过来, 破坏了笼子上的门禁。 他矮身钻进笼子,伸手想拉段栩然出来。 “不要怕, 我们是来救你的!跟我们走,你需要治疗——” 段栩然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呜呜声,拼命摇着头, 试图躲开对方的手。 但身后就是笼子的边缘,镣铐也在他的手上和脚上勒紧,他已经无处可躲。 “都出去。”那名男人开了口。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语调稳定,奇怪地安抚了段栩然紧绷的神经。 等所有人离开,男人走到大开的笼子门口站定,没有试图进来。 他单膝半蹲在笼子前,与段栩然对视。 现在近一点看,他的眼睛好像又没有那么冷。 更像一池深潭,墨色深重,水下幽光暗涌。 他朝少年摊开掌心:“我是伽马帝国的将军,我叫穆宵。有我在,没人能再伤害你。” “我带你离开这里,可以吗?” 离开。 段栩然以为,他这一辈子都和这个词无缘了。 这个笼子就是他的埋骨地。 段栩然还没说话,外面突然有人冲进来,语气惶急:“将军!他们在全区域都装了定时炸弹,我们无法进行拆除,再过两分钟这里就会爆炸!” 男人语气冷静:“我知道了,你们先撤。” 那人看了段栩然一眼,咬咬牙:“将军,要不先跟我们走吧,别管他了。万一……” 一个实验室里半死不活的受害人,和伽马帝国唯一的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出去。” “……是!” 男人回过头,并没有因此催促段栩然,只是重新伸出手,看上去仍旧非常有耐心。 段栩然终于小声地开口:“你快走吧,没有时间了。” 男人看着他,说了句“得罪”。 他抬手,拔枪,轻而易举射断了困住段栩然的锁链。 见段栩然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弯腰进了笼子,把段栩然抱起来往外走。 “抱歉,这样会比较快。如果实在不舒服,只能先忍一忍。” 他对段栩然解释完,让少年用手攀住自己的脖子,然后用远超常人的速度向外疾行。 两侧的景象飞速倒退,段栩然听见耳边传来的风声。 那是临死前自由的风声。 手腕上的疼痛正在逐渐向身体的其他地方蔓延,而且越来越剧烈。 段栩然怔怔望着眼前的侧脸,紧闭嘴唇,对此绝口不提。 反正都要死,比起死在牢笼中,在前往自由的路途中倒下,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穆宵站在病房外,屈起一条腿倚靠墙壁,眉眼下拢着一片阴影。 他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段栩然的时候。 少年瘦骨嶙峋,身上穿着囚犯同款的条纹衫,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上面的伤口和针眼层层叠叠,没一块好肉。 手脚上的镣铐,巨大的牢笼。 无一不诉说着他的处境。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但里面只有恐惧和警觉。像反复遭受虐待的流浪小猫,抗拒所有人的接近。 可是他居然信任自己。 他那么乖,即便疼得发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呆在他怀里。 那天安全撤离实验室后,直到上了车,穆宵才发现怀里的人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早就晕过去了。 检查后医生告诉他,段栩然的手上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芯片与他的神经系统相连,可以随时向神经发射刺激信号。一旦离开实验室的控制,这种刺激就会不间断地发作。 直到他无法忍受,变成疯子,或者自我了断。 这种神经痛,就算是对付受过严苛训练的特工,也足以令他们失去尊严哀嚎打滚。 而少年沉默地忍耐了半个小时。 穆宵烦躁地站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 他从不抽烟,但此刻突然非常想来两根。 段栩然自然是救回来了。 穆宵找来了全军最好的医生——也就是这次替段栩然实施手术的医生,花了三天时间,总算安全将芯片取了出来。 可惜手腕上的伤口太深太久,就算以星系现在的科技发展水平,也无法完全抹平。 长期的神经损伤和其他实验造成的创伤应激障碍,则没那么快消失。 事实上,直到三年多前,段栩然的治疗也还在进行中。 治疗一旦中断,很有可能旧病复发。所以在送走段栩然之前,穆宵才要求医生为他此前的记忆强行上了锁。 不过哪怕病着,段栩然也一直很乖。 穆宵还记得,一开始他很容易受惊,甚至无法和任何人正常交流。 除了穆宵。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黏着穆宵,但总是用一种他自以为无人察觉的方式,悄悄缀在穆宵的附近。 只要穆宵在他的安全范围内,他的情绪就会相对稳定。 反之,则非常容易崩溃。 “这就像小动物的印刻依赖(1)。刚出生的小鸭子看见人类,也会误以为是自己的母亲,然后跟上去,”医生解释道,“大概是因为,将军是把他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人,会让他感觉安全。” 穆宵:“……” 意思是,他现在是鸭妈妈? 医生看穆将军的脸色有点黑,连忙说:“没关系将军,您如果很忙其实也不用过来陪他治疗的。我们给他注射镇定剂就行,保证不会耽误治疗。” 躲在将军身后的少年不知道听了哪个词受到刺激,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手指发抖。 穆宵皱了皱眉,熟练地抚摸少年的背脊,从上到下,循环往复。 “没事,我们不打针。” 少年的手指勾住他的衣角,慢慢平复下来。 穆宵看向医生,“你没看他害怕那些东西吗?” 医生:“……”那不是为您着想吗! 医生唯唯诺诺:“那治疗……” “我陪他来,把治疗日程同步给我。” 当年穆宵的人从那个非法实验室里一共救出了5名幸存者。 有两个人在离开实验室后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了。剩下的人则在医院完成了治疗,纷纷被家人接走。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段栩然。 在他进入实验室不久后,他的家里发生了一场蹊跷的大火,他的父母双双葬身火海。待他终于重获自由,他已经无家可归。 穆宵不是那种拥有丰富同情心的人。 就算得知了段栩然的身世,他也并没有收留他的打算。 世上的孤儿寡母数不胜数,军部的人每一次执行救援任务,都会带回许多像段栩然这样的受害者。 有的是比他更可怜更悲惨的人。 也有的是更专业的机构来做这件事。 穆宵陪着段栩然治疗了一段时间,在医生确认他已经可以正常生活,只需要定期复诊后,把他送去了收容救助中心。 走的那天,为了给段栩然一些缓冲时间,是穆宵亲自把他送过去的。 但少年好像意识到自己被抛下了,哭得肝肠寸断。 他从救助中心跑出来,试图追他们的车,直到摔了一跤爬不起来,才被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连搀带扶带回去。 乔管家坐在穆宵身边直抹眼泪。 穆宵没回头看,硬着心肠说:“他总要独立生活的。” 乔管家嘟囔着什么“冷血就是穆家人的传统”,穆宵也没有反驳。 的确如此,穆家人要是心软,活不到今天。 然而两天后,穆宵就接到救助中心来电,说段栩然快死了。 他又惊又怒,立刻驱车赶了过去。 中心负责人战战兢兢领他进门。 分别前活蹦乱跳的少年脸色苍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身上甚至还绑着绳子。 穆宵当即大发雷霆:“这是在干什么?!人交给你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副官,把执法官叫来,把人给我拘回去严查!” 负责人吓得魂飞胆裂,哭丧着脸赌咒发誓:“将军,不是这样的!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 医生见穆宵气得险些要拔枪,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解释:“将军,我们可能低估了段先生对您的依赖。” “什么意思?”穆宵沉声问。 据医生向中心了解的情况,这两天段栩然不吃不喝,惊恐发作了不下十次,任何工作人员都无法近身。这大概率是因为失去了穆宵这个安全感锚定,应激所致。 穆宵愣住,面上浮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而且他有异常的攻击性/行为和自残倾向,”医生又说,“今天可能也是因为怕他想不开,才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穆宵眸光陡然森寒,盯着医生问:“所以,你的病人想不开,也要用绳子绑起来?” 医生冷汗都下来了:“怎、怎么可能,是他们不懂……” 他在心中暗骂,这负责人真是个蠢货!将军亲自送来的人,想也知道很看重。这人懒政,不多花心思照料也就罢了,还偏要懒到将军眼前来! 他只得安抚道:“不过眼下情况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不到快死的地步。我这就带段先生回医院。” 他不敢说,这一折腾,前面的治疗只怕又前功尽弃。就算这一回治好了,以后怎么办呢? “不用了,”穆宵说。 “送回我家中,你每日过来治疗。”- 想到这里,穆宵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敲了敲门:“然然,我能进来吗?” 不是说,他是他的安全感吗? 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不需要他了吗? 半晌,房间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嗯……好吧。” 第54章 穆宵推开门, 看见段栩然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穿外套,像是想要下床。 “怎么起来了?不再休息……” 段栩然垂着头, 被碎发挡住的眼角露出一星淡淡的红。 穆宵心脏一紧, 大步跨到他面前。 “难受?哪里不舒服?别动, 我马上叫医生来。” 段栩然连忙阻止:“不、不用, 没有不舒服。” 穆宵愣了一下, 在床前蹲下来, 仰头温柔地问:“那为什么哭了?嗯?” 段栩然把脸别到一边,躲开他的视线, 小声说:“没什么。” 于是穆宵知道,段栩然应该是想起了在实验室的日子。 以前在治疗的前中期,他的病情经常反复, 偶尔也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会突然不愿意与人交流, 躲在柜子里不出来,或者默默地掉眼泪。 这也是为什么回到阿斯特拉之后, 他对于恢复记忆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理智上, 穆宵知道封锁记忆只是暂时的无奈之举, 并不能长久。 而且段栩然三年前的治疗还没有完成, 想要继续治疗, 就要恢复记忆。 可是情感上, 他宁可段栩然永远不要想起来。 穆宵坐到少年身边, 想和往常一样把他搂进怀里,摸摸后背安慰他。 段栩然刚扣上最后一粒扣子, 从床边站起来,恰巧与穆宵擦手而过。 “先生,我……我觉得有点闷,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他的声音轻轻的。 穆宵的手落在床沿,蜷缩了一下。 “然然,你在生我的气吗?”他问。 段栩然受惊般地抬起头,眼神茫然:“为什么要生气?我更不会生你的气。” 穆宵觉得自己有些缺氧,抬手扯开喉结下方的金属纽扣,往下拉了拉。 “那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先生’?” 用那么疏离的语气。 仿佛他们才刚刚认识,曾经的亲密无间和相依为命,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渊?” 段栩然抿了下唇角,说:“我刚刚想起来了,我以前就是这样叫你的。叫你小渊是因为……我、我忘了。对不起。” 段栩然脑袋垂得低低的,穆宵只能看见他发顶那个倔强的旋。 听见他说对不起,穆宵心里更堵得慌。 他不喜欢段栩然这样小心翼翼。 在阿尔法的时候不是还会指着他的鼻子大小声吗? 穆宵深吸一口气:“不要说对不起,然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不是觉得闷吗?后面有一个花园,我陪你去那里散散步。”他转移话题。 段栩然偷偷瞄了他一眼,细声细气:“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穆宵的脸瞬间结冰。 “你果然在生我的气,”他嗓音低沉。 段栩然慌张摆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好吧……那、那你跟我一起吧。” 穆宵的表情放松了一点,起身牵他:“那走吧——” 段栩然的手往后缩了缩,动作别扭地扶了下桌子,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急急忙忙向门外走去。 穆宵:“……” 他快气笑了。 很想直接把人抓过来,先困在怀里问个清楚。 但看少年闷闷不乐的样子,穆宵的心情也跟着跌入谷底。 他最终什么都没做,默默跟了上去。 穆宵想着,明天先别出院了,再让医生看看。 如果情况不好,他就陪着段栩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慢慢治- 微风徐来,鼻尖萦绕的阵阵花香让人稍觉放松。 只是医院里的花园不大,花也没那么丰富,偶尔还会有人来人往。 与上次看星星那个屋顶花园相比,差远了。 段栩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了不该想的事,赶紧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回忆晃出去。 他又开始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很紧,紧得喘不过气。 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段栩然假设过千百种关系,和穆宵的。 他说他们是家人,所以他想,或许他们曾经是世交,或者青梅竹马。 或者,起码是朋友。 但在这所有的关系中,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一个被施舍、被拯救的对象。 在被穆宵救回家之前,他恐怕连人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件实验室的耗材。 更糟糕的是,他喜欢上了穆宵。 他不仅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动了心,居然,还胆敢表白。 段栩然想起那一刻的记忆,双手捂脸,几乎要发出垂死的呻/吟,他怎么会有这种醉鬼的勇气? 而且怎么会有人明明失去所有记忆,全新出发,又险些重蹈覆辙…… “怎么了?头疼吗?” 穆宵落后段栩然身侧一步,一直密切地关注着他,见他神色痛苦,立刻上前一步想扶他。 段栩然放下手,站直身体摇摇头,生无可恋地咕哝:“哦没有,就是突然想搓一下脸。” 幸好他坚持要赶快拿回记忆。 要不然,他又会被将军的温柔误导,误以为……他喜欢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段栩然只觉得自己丢人,想挖个足够大的坑,把自己埋进去躲一躲。 代入穆宵想一想,一定也很烦吧? 本来是做好人好事,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却反被对方当做借口缠上,变成一种负担。 不该是这样的。 人不能这样回报别人的善意。 段栩然不再说话,穆宵只能继续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或许不是因为实验室,而是因为那时候他说了拒绝的话,让然然伤心了吗? 两个人各自怀揣心事,安静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 谁也没有留意到,前方突然有个人从拐角处窜了出来。 那人与他们相向而行,行色匆匆,加之小路狭窄,两人“错车”时段栩然不出意料被撞了一下,差点翻倒进花坛里。 双方都吓了一跳,那人脱口而出:“哎你怎么不看路……” 段栩然被人扶住身体,嘴笨笨的还没想起来要怎么答,只听身后的人冷冷地说:“谁没看路。” 那人对上穆宵的视线,下意识一抖,往后退了退开始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我没看路……抱歉啊小公子!” 说完他一溜烟跑远了,好像再慢一步就会被当场杀掉。 穆宵没看他,皱着眉头问段栩然:“疼不疼?有没有磕到哪儿?” “没事,我没撞着。”段栩然说。 穆宵轻轻摸了下他被撞的肩膀,“回去脱了,看看有没有淤青。” 段栩然感觉自己脸在发热,心里难免又是一阵难过。 他坚定地挣脱穆宵的手,勉强笑道:“真的没事,我做手术的是脑子,身体没那么虚。” 穆宵不说话了。 段栩然准备往前走时,被他拉住:“不走了,我们回去吧。” “啊?为什么?”段栩然呆呆地看着他。 段栩然不想回去。 一想到要回到那个封闭的房间,和穆宵单独待在一起,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他很害怕,害怕被对方看出自己还喜欢着他。 还有一件很可怕的事。 在回到阿斯特拉之后,穆宵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却没有。 他还一直把穆宵当做傻子小渊,对他提一些过分的要求,甚至和他撒……撒娇…… 穆宵总是太纵容他,这样会喂养他的贪心,让他不知天高地厚。 段栩然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现在也在提要求。 “好吧,”他马上改口,“我们回去吧。” 穆宵没动,看着他。 “你想回去吗?然然?” 段栩然低着头,含含糊糊:“都可以。” “想,还是不想?”穆宵问,“然然,明白地告诉我。” 穆宵的语气从没有这样严厉过。 段栩然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穆宵是将军,他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段栩然见太多了。与那些时候相比,他这样实在算不上凶,顶多算是面无表情。 然而段栩然还是非常没有必要地,可笑地,觉得委屈了。 他很想冷静地开口说“没有不想回去,真的都可以。” 但他刚一张嘴,就看到冷若冰霜的将军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堪称无措的表情。 “……对不起然然,我……我真的不是凶你。” 穆宵走过来,不再允许他逃跑,不由分说地把他按进怀里,叹息似地说:“别哭,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你想走多久都可以,我一直陪着你。” “……我只是怕你累。” 段栩然的眼泪无声地从脸颊边滚落,被温暖的指腹小心翼翼擦去。 他摇着头,努力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咽声。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额头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穆宵的声音充满无奈:“然然,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生气也好,拒绝也好,或者像以前一样,拎着耳朵骂我。” “我们不是家人吗?别疏远我,好不好?” 良久,段栩然终于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嗯。” 穆宵没忍住,又亲了亲少年的发顶,“乖。” 他松开段栩然,替他擦掉潮湿的泪痕,问:“还想不想再走一会儿?” 段栩然摇头。 “那我们先回去,替你敷一敷眼睛,”穆宵心疼地抚摸了下他浮肿的眼皮,“如果想出来透气,我们再来。” 段栩然点点头。 太乖了。 穆宵心里又酸又胀,莫名憋屈得慌。 他自嘲道:“是我平时太凶了。刚才吓着你了?” 段栩然连忙摇头,用很小的声音说:“不是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怎么了……” 穆宵温声打断他:“宝宝,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你做什么都可以,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段栩然咬着嘴唇,眼睛涨得发痛,赶紧用力眨了眨,想把眼泪眨回去。 他想,也不是做什么都可以的。 上一次他表白以后,穆宵很明显就生气了。 所以才那么久不回来。 所以,才要把他送走。 第55章 回到房间之后, 段栩然很快就睡着了。 他今天刚做完手术,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精神早就萎顿不振, 只是勉强靠一口气撑着。 穆宵一早就看出来了。 要不是看段栩然实在心情不佳, 他本来连下楼都不想答应。 穆宵守在段栩然床边, 陪着他直到他完全沉睡。 VIP病房的床很大, 他其实很想像从前一样, 上床抱着段栩然睡。 他知道和他一起的时候, 段栩然睡得更好。 但今天的段栩然很疲倦,对他还有些抗拒, 他没找到机会询问对方是不是同意。 而且。 穆宵看了一眼旁边宽敞的陪护床,第一次觉得病房这些设施好得没什么必要。 确定段栩然睡熟了,穆宵才凑上前, 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眼角的碎发。 睡梦中, 少年仍然微微蹙着眉头,抿紧嘴唇, 好像在为什么事情难过。 穆宵的指腹温柔地贴上去, 用很轻的动作, 一点一点把那个浅浅的“川”字揉开。 穆宵有点后悔。 自从恢复记忆后, 段栩然明显变得心思很重。 他以为三年多前的治疗已经接近尾声, 那些过去不应该再对段栩然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穆宵忍不住想,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被邵副官接回阿斯特拉, 而是真的去逃亡,段栩然会不会过得更快乐一些? 这大概是穆将军的决策生涯中, 前所未有的,非常罕见的不自信时刻- 次日,主治医生给段栩然做完所有的检查, 说:“情况不错,这两天回家好好休息就行。下周三过来,我们再安排其他的治疗。” “能回家了?”穆宵怀疑地扬起眉头。 “不用再待几天,观察一下?” 段栩然的主治医生姓马,出生阿斯特拉的医学世家,家族世代为贵族行医,有着帝国最精湛的医术和最八面玲珑的服务态度。 所以即便专业受到质疑,他也能熟练地笑着安抚病人家属:“将军放心,可以回家。前天术前体检时,小段先生的健康状况就不错,现在也不会有太大区别。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他放松心情,巩固记忆。” 病人三年前就已经解决了神经系统的问题,后续的治疗,基本还是针对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根本没有住院的必要。 穆宵看马医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庸医,用一种不满的语气说:“可他昨晚睡得很不好。” 马医生:“这也是正常现象,毕竟……” 段栩然在一旁小声反驳:“没有吧,我好像都没有做梦……” 穆宵看他:“虽然没有惊醒,但你中途常常翻来覆去,还皱眉。兴许是做了噩梦,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马医生:“……” 段栩然现在不怎么反驳他,闻言也只困惑地嘀咕:“有吗?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穆宵摸摸他的头:“嗯,没事。也可能是环境不太好,你一个人睡不舒服。” 马医生:“……” 马医生没忍住,嘴角狠狠抽搐两下,职业的微笑都变形了。 他头一回不讲礼貌,抢过话头说:“将军,熟悉的环境确实会让人休息得更好,所以我还是更建议您先带小段先生回家。假如真有什么别的问题,您可以随时打我电话,随叫随到。” 穆宵观察了下段栩然,见他脸色还算红润,昨晚的憔悴也消失了大半,勉强放下心。 加之医院的条件的确有限,比不上家里,便答应了。 马医生把他们送到门口,彬彬有礼地说:“另外,如果只是睡觉时动作比较频繁,或者表情不舒服,也不一定是睡得不好。我在小段先生的光脑中装配了我们最新研发的睡眠监测系统,可以即时输出数据报告,方便您查看。” 穆宵神色如常,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可笑,说:“知道了。” 马医生:“……您请。”- 坐上回家的车,段栩然觉得昨天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复杂情绪缓和了许多。 发现真相的崩溃和羞愧少了一些,剩下的大多是失落和尴尬。 哦,对了,现在不能再厚颜无耻地把将军府邸叫做“家”了。 穆宵说他们是家人,不过是好心安慰他。 段栩然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出神,他想,他要快点找到自力更生的办法,才能早日从穆宵家里搬出去。 乔管家得知他们回来的消息,早早就等在门口。 段栩然一下车,乔管家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小少爷!你都想起来啦?那还记得我吗?” 段栩然眼眶发热,笑着跑过去抱了一下乔管家:“乔叔,我当然记得。” 穆宵很忙,三年前更是比现在还要忙得多。虽然那时把他带回了家,但除了固定陪他治疗的时间,段栩然其实并不常常和他见面。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乔管家一起待在家里。 乔管家为人亲切,全然没有贵族管家的架子。 也许是可怜段栩然,乔管家从不会看不起他,吃穿住行照料得十分用心,是真心拿他当家里的小孩子对待。 段栩然抱完乔管家,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提醒:“乔叔,我都恢复记忆了,您就别再叫我小少爷了。” 乔管家诧异:“那怎么了?记不记得起来不都是我们家小少爷?” 段栩然摇摇头,只说:“叫我小然就行。” 他和乔管家叙完旧,转身对穆宵道:“先生……” 穆宵停住脚步:“叫我什么?” “……”段栩然为难了半天,最后索性支支吾吾把称呼糊弄过去,“那个,我先回房间了。” 乔管家目送段栩然逃也似地离开,带着满腹疑团问穆宵:“少爷,你们发生了什么?” 出门之前还好好的,回来怎么叫上先生了? 这是某种年轻人的情趣吗? 穆宵神情不变,眼中却流露出深深的挫败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向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求助:“乔叔,然然好像生我的气了。” 乔管家大惊失色:“怎么会?小然那么好的脾气,还那么喜欢你!少爷你做什么了?!你该不会……” 穆宵:“乔叔你想哪儿去了……” “你该不会又拒绝了他一次吧?”乔叔把话说完。 穆宵:“……” 穆宵叹气:“没有。” 然然连话都不想和他说,甚至躲得远远的,怎么可能表白? 穆宵脸色沉郁,想了想,又不确定地说:“但他既然想起来了,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事。” “不会吧?” 乔管家总觉得,段栩然不是那种会因为爱而不得记仇的孩子。 何况少爷如今唯独与他亲密,简直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难道还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不过也不好说。 穆家人都是木头,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代代相传的笨嘴拙舌。 也说不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呢。 乔管家对穆家人的“恋商”评价很低,遂忧心忡忡地问:“那少爷打算怎么办?” “先哄人。” 穆宵说得坚定,其实要怎么哄,心里完全没谱。 “反正人已经回来了。只要他在,我们慢慢来。”- 傍晚,乔管家让人备下了丰盛的晚餐。 段栩然回来之后说自己要睡觉,关在卧室里一直没有出来。 穆宵不想把他逼得太紧,装作信了。 忍了一下午,现在终于有了借口,亲自上楼去叫他吃饭。 没想到才敲了两下,段栩然就过来开了门。 穆宵顿了下,仔细端详少年的脸,没发现有哭过的痕迹,这才放心道:“然然,吃饭了。” 段栩然乖乖点头,但脚步没动,轻声问:“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 穆宵自无不应:“当然可以。” 他想,没什么可商量的,只要是段栩然想要的,他都答应。 段栩然露出羞赧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我想要我放在你那里的星币,行吗?” 穆宵一滞。 他心头升起一点不妙的感觉。 片刻后,他问:“你要那个做什么?你光脑上的信用点可以随便花。” 段栩然误会了,慌忙解释:“我不是要全部!我知道里面好多都是你赚的,我有记账的。我只要我的部分就行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穆宵盯着他,上前一步,“我的就是你的,全都给你也没问题。” “但为什么要那些星币,然然?” 男人身形高大,眼睛深邃,看着自己的时候压迫感强得要命。 段栩然心尖发颤,但忍住了,坚强地给出他想了一下午的答案—— “那毕竟是我的劳动所得嘛。离开阿斯特拉以前,我从来没有靠自己挣到过钱,现在想起来,觉得在阿尔法捡垃圾的日子很有意义。” “我想留作纪念,激励自己继续努力工作。” 穆宵审视的目光看了他许久,似乎想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最终还是心软占了上风,说:“嗯,然然说得对。” 他向段栩然伸出手:“先下去吃饭,吃过饭我找给你。” 段栩然不是很想牵他的手,怕自己牵住之后舍不得丢开。可是他眼下有求于人,直接推开显得太冷酷无情,只能别别扭扭咬着牙放上去。 穆宵捉紧他,拉着他往外走。 “想要继续工作可以,要先养好身体,”穆宵边走边对他说,“我会替你找一所合适的学校,先去上学,然后我们再慢慢说努力工作的计划。” 段栩然忐忑不安又恋恋不舍地汲取着包裹手心的那份温暖。 他听着穆宵为他规划的未来,心里有点难过。 如果穆宵也喜欢他就好了。 像他喜欢穆宵一样的喜欢。 那样他就不用走了。 第56章 晚餐全都是段栩然爱吃的菜。 他没什么胃口, 但想到这是乔管家特意为他准备的,还是努力把每一样都尝了一遍。 自从回到阿斯特拉,段栩然就没在餐桌上见过营养膏的身影。 他一度担心自己把穆宵吃穷了, 还悄悄问过乔管家。 乔管家说, “营养膏哪里有营养的?快餐, 不健康!我们从来不吃那个。小少爷, 你看你这几年在阿尔法吃营养膏都吃得营养不良了, 可怜见儿的……今晚想吃什么?乔叔让人做!” 段栩然食之无味地动了两下腮帮子, 想起还住小破屋时,小……穆宵每次都要吃掉两三条营养膏才够。 那时候他觉得, 多亏这人能干活,不然自己可养不起。 现在想想,自己不但让救命恩人吃劣质营养膏, 每天还要使唤来使唤去, 实在是…… “怎么了?不舒服吗?”穆宵问他。 段栩然摇头,“我吃饱了。” 穆宵皱眉, 看他盘中剩下的大半只龙虾:“才吃这么点。” 段栩然看着他, 眼神像犯了错的小狗:“对不起。不要告诉乔叔可以吗?我……我明天再吃。” 浪费食物可耻, 浪费心意也是。 穆宵:“……” 他长叹了一口气, 妥协道:“不告诉他。我是怕你会饿。” 将军家的餐桌又宽又长, 但只要和他一起吃饭, 穆宵从不会坐另外一头。 他长臂一伸, 把段栩然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 “我帮你吃掉,”他看段栩然, “不过睡前你要再喝一杯牛奶。” 段栩然勉勉强强答应了。 穆宵没吃完,段栩然也不好意思先下桌,只能坐在旁边托腮看他。 以前吃营养膏, 一撕一挤就结束了,简单粗暴。是以段栩然现在才发现,穆宵吃饭速度虽然很快,但动作依旧优雅。 好看得像一副油画。就是两边墙壁上挂的那种。 穆宵察觉到少年的目光,手中的叉子一顿,仔细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后,迟疑地问:“你……又想吃了?” “没有!”段栩然慌忙转头,假装去看画。 糟糕的是,穆宵比里面的人还要英俊得多。 段栩然脖子都转痛了,终于听见刀叉与陶瓷碰撞的一点细微声响。 他赶紧回头问:“你吃完了吗?我们现在可以上去取钱了吗?” 穆宵看他迫不及待的表情,有点想笑,故作严肃地说:“吃过饭要休息一会儿,不能马上运动。” 段栩然:“……” 他失落地垮下肩膀,“哦”了一声,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偷偷嘟囔:“可是上个楼也不算运动吧……” 穆宵:“嗯?” 段栩然马上坐直:“没什么。” 穆宵看他:“然然,我说过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穆宵的瞳仁颜色很深,眼型狭长,看人时冰冷理智,常常令许多人心生畏忌。 唯独段栩然,每次被他一看,就觉得自己好像掉进漩涡里。 被水流缠得头晕,分不清东西南北。 “我说,我们慢慢上楼也不算运动,”段栩然期期艾艾地开口,“可不可以现在就上去取钱啊?” “可以,”穆宵马上说。 他眼神中充满鼓励,夸奖段栩然:“就是这样。做得很好,然然。” “……” 穆宵哄小孩的语气让段栩然有点郁闷,但他一想到马上就能拿到钱了,也顾不得其他,赶紧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穆宵带他去了自己的卧室。 虽然两间房一墙之隔,但段栩然之前从没有来过。 他努力克制自己,尽力不东张西望打探他人隐私,老老实实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穆宵走到书柜旁,打开一个小格子,扫描虹膜,密室的门缓缓升起。 他走进密室,半分钟后抱出一只小巧的保险柜,放在段栩然的面前,让他和自己一起放上食指。 段栩然:“……”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这么点钱……安保措施不用那么严密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 如果真有不长眼的小偷把保险柜偷回家,可能会哭死。 柜门开启,穆宵神色自若:“对我来说,这也不止是钱。” 他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到段栩然手中。 段栩然呆住了。 他手里的东西可以说是星币。 也可以说完全不是。 穆宵用一种昂贵的人造晶体,把段栩然交给他保管的星币,完全封存了起来。 星币被整整齐齐镶嵌在晶体中央,像某种价值连城的矜贵名画。 晶体下方还有一行激光印刻的编码,仔细一看,是他们在阿尔法相处的起止时间。 段栩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小方的古早机械臂铲过一样。 乱糟糟地翻滚着生气、震惊、抓狂、古怪的感动、生气……等等一言难尽的情绪。 他嘴唇哆嗦,开合了好几遍,愣是只吐出一个字。 “你……你……” 穆宵不解:“怎么了?” “我怕不小心错拿,所以用了一点保存的办法。”他指了下透明的晶体,“这东西性质稳定,水火都不怕,可能要用粒子炮才能轰掉。” 段栩然简直要晕厥了。 他以前见过这种晶体,知道它结实得离谱。 所以凭他,根本不可能把里面的钱取出来拿去花掉。 那他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段栩然努力平复心情,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做这种很像疯子的事啊! 穆宵的眼神很温柔:“这是我们曾经相依为命的见证。” “哪怕有天我们不在了,这份纪念也不会消失。” 说不感动是假的。 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种情境,段栩然可能会再一次为穆宵这样不经意的体贴生出眷恋。 但他实在太窝火了。 仅剩的理智只够他装作不生气的样子,干巴巴地说:“是吗,太好了,这样我就能好好保存了。” 穆宵点头:“保险柜要给你吗?” 段栩然一脸木然:“不用了,我喜欢摆在外面看得见的地方。” 他抱着这块没用的东西,转身出门。 “然然,”穆宵在身后叫他。 段栩然不敢回头,怕自己控制不住生气的脸,“怎么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穆宵问,“还有没有其它想要的。” 段栩然说:“没有了。” 再要他怕他先被气死。 他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没看见身后的穆宵目光沉郁,陷入深思- 段栩然花了五天时间,最终确认,他目前没有任何办法和途径破坏外面那层晶体,把钱取出来。 这玩意儿除了用在设备上,还会用来装裱一些不适宜接触空气的古董字画。 段栩然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它装钱?! 要不是熟知穆宵严肃的性格,他几乎要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捉弄他了。 段栩然也带着这东西去过商店,想试试看能不能直接这样使用。 但别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说实话,段栩然也不太想把这块晶体给出去。 钱花了没关系,晶体上毕竟有……他们相处的日子。 嵌了星币的透明晶体现在就摆在他的床头,像极了一种特别的行为艺术。 段栩然苦恼地问小机器人:“小方,城里有什么我能做的工作吗?就是那种不用每天出门的……兼职。”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有了这笔钱做启动资金,他可以先离开阿斯特拉,去别的地方干活挣钱。 现在,他只能在穆宵和乔管家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找活干。 信用点肯定是不能刷的,一刷穆宵就会知道。 段栩然虽然确信穆宵不喜欢他,但他也同样确信,穆宵有着超乎寻常人的责任感。 因为救了自己,所以不能放着不管。 小方升级后的大脑非常好用,很快就为段栩然提供了一些选项,可惜大多是段栩然不能胜任的。 段栩然从浩瀚的招聘信息中挑出两家维修店,准备明天去看一看。 想了想,他又对小方说:“再帮我找一找阿斯特拉的垃圾场在哪,拾荒者们平时都在哪里。” 不料小方检索一阵后,说:“这里的垃圾场不需要人工回收,废弃品都会直接送去销毁。” 段栩然:“……” 对有钱人的世界绝望了。 算了,就算真的有垃圾场,他总不能明目张胆把垃圾捡回将军府吧? 段栩然叹了口气,寄希望于明天的维修店能收留他,哪怕当个学徒。 敲门声响起,穆宵在门外叫他:“然然?” 段栩然赶紧拍拍小方,让他删掉搜索记录,过去开门。 “你回来啦。” 穆宵最近好像不怎么忙了,回家都很早。 如果是放在过去,段栩然应该会很开心。但他现在只觉得头痛,担心自己不能顺利溜出去打工。 好在穆宵对他这些计划一无所知,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拿出一张薄薄的电子屏幕,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给你选的,过来看看。” 段栩然磨磨蹭蹭挪过去,“什么啊?” 他接过光屏。 “是你可以念的学校和专业,我写了详细的介绍,你看喜欢哪个。”穆宵说。 屏幕上是一张条理清晰严谨周密的表格。 阿斯特拉所有的好学校都在上面列了出来,各个学校的排名、优势、地理位置甚至风景图都一目了然。 每个学校还列举了一些推荐学科,结合段栩然的个人特点进行了分析。 “不用有压力,我会指导你准备考试,我们慢慢学,”穆宵说,“选你喜欢的就行。”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选离家太远的,这样可以住在家里。如果太远的话,我忙起来可能没法天天陪你。” 段栩然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滑动着屏幕。 “有没有想问的?”穆宵问他。 段栩然摇头,“我想看一会儿,好好想想再决定,可以吗?” “不着急。” 段栩然瞄他:“你……你在这里有点干扰我思路了。” 穆宵哭笑不得:“我没说话。” 段栩然开始不讲理:“可是你有呼吸声。” 穆宵:“……好好好,我走。你看完了再告诉我。” 说完他摸了摸段栩然的头,出去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 良久,段栩然松开紧紧抓住屏幕的手指,揉了下眼睛。 第57章 早上出门前, 段栩然对乔管家谎称自己想出去逛街。 乔管家还以为这孩子终于开窍了,倍感欣慰,挨个提前通知熟识的店铺, 让他们务必拿出店里最好的东西, 千万不要怠慢了小少爷。 而实际上, 段栩然一到中心地段就支开司机, 然后偷偷带着小方去求职。 只可怜商户们激动万分, 最后仅有一场空欢喜。 段栩然一开始把求职目标锁定在维修店。 第一家维修店, 他是带着小方进去的。说自己想来应聘做学徒,要的工资不多, 管口饭吃就行。 老板抬起头,上下打量,噗嗤一声笑了。 “这又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儿出来找乐子了?” 他看起来满脸讽刺, 不客气地说:“小少爷, 我们要挣钱养家的,您要体验生活请去全息馆好不啦?别消遣我们这种小店哦!” 段栩然还想辩解:“我不是……真不是!您让我试试就知道……” 老板翻着白眼往外撵他:“试什么试?你身上一件衣服就值当我这店两个月营收啦!快走快走, 别耽误我做生意!” 段栩然垂头丧气地走出门,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这已经是衣柜里看起来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件了。 他看不出哪里贵。 “小方, 我们得先去买件衣服。”段栩然说, “要很便宜那种。” 小机器人说:“好的小主人, 那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最好是……” “哇!这是你的机器人吗?!太酷了吧!我可以摸摸吗?” 一个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他穿着当下最时髦的衣服, 手上戴了一个最新款的光脑, 看上去家境殷实。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男孩已经迫不及待伸出手, 摩挲了一下小方的脑袋。 段栩然:“小心!” 小方:“?” 男孩有点委屈:“我再不小心也不可能摸坏他的……” 段栩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叫你小心……” 幸好,小方的防御系统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意外启动。 段栩然看着他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 把头伸到小方面前,一惊一乍:“你的机器人是改装过的吧!这壳子就是我的梦中情壳啊!!这种材质才刚刚军转民,贵得要死。我哥就在军部都订不到货,你是怎么拿到的?” 段栩然:“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小方这么稀罕,怎么会堂而皇之带着他招摇过市!还去应聘! 小方开口:“这位先生你好,未经允许随便摸别人的头是不礼貌的,请你自重。” “天啊,”男孩眼中羡慕的光骤然迸发,疯狂点击自己的光脑,给小方拍照:“他的系统肯定升到Turing 11以上了!” 段栩然:“……” “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他一口气说完,抱起小方就跑。 “哎等等,加个好友啊!” 没能拦住段栩然,男孩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把刚才拍到的照片发给另一个人:【哥!你看看人家的机器人!你不是说你的权限还没批下来吗?!还、有、谁、能抢在你前面?】 军部的办公大楼。 邵知礼正在审阅文件,看了一眼屏幕上突然冒出的信息,罕见地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他恢复常态,随手回了两个字,然后起身敲了敲里间的门:“长官。” “进。” 邵知礼走进去行了个礼,把光屏呈到穆宵面前。 “长官,舍弟似乎遇到了段先生。” 穆宵一愣,马上接过来。 屏幕上并没有段栩然的照片,只有一个表情惊讶的银色小机器人。 机器人旁边是一双熟悉的鞋,还有一截裤腿。 “咳,发给我。”穆宵说。 邵知礼似乎早有预料,“已经发送过来了。” “他们在哪里遇到的?”穆宵问。 邵知礼说:“以属下对舍弟的了解,他现在大概率是在蒙纳商厦购置机器人配件。” 邵知礼说得咬牙切齿,说完羞愧地低下头,认为弟弟大白天又在不务正业,给他丢人了。 “哦,学会购物了。不错。” 将军的声音中带着一股不常见的笑意,邵知礼诧异地抬头。 看见穆宵望着那张机器人的照片,他随即意识到,对方夸的不是自己的弟弟邵知节。 邵知礼:“……是。”?他问穆宵:“需要接通Orion的实时监控吗?” 邵知礼虽然对段栩然评价不高,但以他的聪明睿智不难看出,将军对此人的上心程度,极有可能是伴侣级别的。 将军在意的,他身为副官自然也要在意,这是职业道德。 穆宵很心动。 这两天他很忙,和段栩然的相处时间只有晚饭那一小会儿,有时他回家,段栩然都睡下了。 他倒不是担心段栩然的安危,只是单纯想看看,没在一起的时候,段栩然在做些什么。 穆宵犹豫了一会儿,说:“算了。我回去会亲自问他。” 管多了,小孩子大概会觉得不耐烦、不自由。 也不够尊重他们的隐私。 “你弟还小,你也不用太约束他,”他顺口对邵知礼说,“培养兴趣也很重要。” “我倒是希望然然别太乖了。像知节那样,皮一些,偶尔犯错,未必是坏事。” 邵知礼:“……” 他不知道说什么,莫名觉得将军有点像小时候爱炫耀儿子成绩的邻居。 另一边,邵知节看着哥哥发来的信息,在大马路上发出一声大喊:“怎么可能?!”- 段栩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闷闷不乐地回到将军府。 他今天一天都过得不顺。 买便宜衣服的地方很远,他不想把行踪暴露给家里的司机,又不想浪费信用点打车,只能跟着小方的导航走路,走了很久才找到。 他换好衣服,让小方藏在门外,确保万无一失后,自己走进第二家维修店。 但还是没有人愿意聘用他。 阿斯特拉的维修业比阿尔法不知道先进多少倍,大部分维修都可以由机器人完成。 而剩下依靠人工的那部分,需要机械师接受非常专业的教育和培训。 他高中都没念完,就去实验室里当了实验品,哪里拿得出更高学历的专业证书呢??段栩然意识到,去维修店当学徒工只是他自说自话的梦。 他没想到,在这里谋生竟然会比在阿尔法更难。 晚饭时,穆宵问他:“乔叔说你今天出去逛街了,玩得开心吗?” 段栩然没精打采:“开心。” “很累?”穆宵问,“买什么了?” 段栩然刚想说什么都没买,忽然想起他的光脑绑定的是穆宵的信用点。 他肯定看见了。 “没什么,就随便买了一件衣服,”段栩然懊恼地说。 他太蠢了,完全忘记这件事!回家之前还掩耳盗铃地换回了之前的衣服,试图把便宜衣服藏起来。 其实穆宵根本没关注他花没花钱,花了多少。 单纯就是想参与他的生活。 现在还想……看他穿新衣服。 “给我看看,”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 段栩然慢吞吞地上楼,不情不愿把衣服拿下来,递给他:“就是这个,真的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挺便宜才买的。” 穆宵一见那衣服就打消了让段栩然穿给他看的念头。 就像段栩然觉得那件黑色的老头衫和他不搭一样,他也觉得这件衣服远配不上段栩然。 “这是去哪里买的?”穆宵很疑惑,下意识地问:“你不是去蒙纳了么?没在那里逛一逛吗?” “哦,就是随便逛了逛,没有买,都太贵……” 段栩然蓦地打住,定定地看着穆宵:“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蒙纳?” 他根本没有在蒙纳逛街,只去了商厦底层的维修店。 穆宵知道他去了蒙纳,那是不是也知道,他去了维修店? 穆宵一怔。 他敏锐地察觉到,段栩然的反应有点太大了,好像神经绷得特别紧。 “然然,我……” 乔管家刚好过来替他们送水果,听到两人的对话,随口提到:“这有什么难的?小方有定位和实时监控系统,不然怎么能保证小少爷的安全?” 房间中倏忽间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默。 乔管家意识到什么,错愕地看向穆宵,穆宵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的确没有告诉过段栩然,小方有这个功能。 因为本来也没打算常用,只不过是为了安全做的预防措施。 乔管家离开后,一直呆坐着的段栩然动了动,抬起沉甸甸的头颅。 “你……你为什么监视我?” 穆宵沉声:“然然,不是这样的。没及时告诉你是我不对,可它只是为了更好地保障你的安全,没有别的意思。” “而且,今天我知道你去了蒙纳,是因为你遇到了邵副官的弟弟,被邵副官认出来了。” 段栩然原本吓出一身冷汗,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可能是有一丁点生气,但更主要的是紧张,因为担心行迹败露。 段栩然鼻尖有点泛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愤怒:“那你也不能这样啊。” 穆宵坐到段栩然身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应该先告诉你。” “不、不是,”段栩然结结巴巴反驳,“我是说,你不能让小方跟踪我,监视我。我是成年人了,我有我自己的隐私……你把那个监控和定位系统拆掉,行吗?” “不行,”穆宵断然拒绝,“我说过了,小方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你。监控和定位是必需的。” 说完他又缓下语气,说:“我向你保证,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小方平时拍下的画面没有人会看到。包括我。” 段栩然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许久后,他小声说:“他是我的机器人,我都不能处置它吗?” 穆宵头疼:“然然。” 段栩然转过头不看他,站起身说:“那我以后出门不带他了。” 穆宵心中升起一股失控的焦躁,嗓音不自觉冷了下来。 “要么带小方,要么带护卫,要么你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段栩然一言不发,跑回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第58章 餐厅里一片死寂。 佣人们悄悄退进更深的阴影里, 免得触了主人的霉头。 乔管家过来,自责地说:“少爷抱歉,都怪我刚才多嘴。” 穆宵像是没听见, 端坐少时, 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乔叔, 然然刚才是对我发脾气了吗?” 乔管家见自家少爷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越发愧疚。 “少爷, 小然他年纪还小, 不愿意被人约束也很正常。只要你好好同他解释,他会理解的。你别难过, 他肯定不是针对你……” “我不难过,我很高兴。”穆宵摇头。 “乔叔,这还是他第一次愿意冲我发脾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管家也摇头, 看他的表情充满担忧。 似乎觉得这意味着他被打击过了头,以至于满口胡话。 只有穆宵清楚, 自从他们来到阿斯特拉, 段栩然一直活得有些小心翼翼, 远不如在阿尔法时自在。 明明伽马帝国的将军比一无是处的小渊更能为段栩然撑腰, 他却好像不再愿意依靠自己了。 不向他倾诉, 不对他求助, 不需要他陪伴。 ……更不用说发脾气了。 穆宵知道自己的想法阴暗。 但他就是不希望段栩然这么独立乖巧。 他可以为段栩然解决一切问题, 纵容他在自己面前肆意妄为,横行无忌。 “别担心乔叔, 这事不怪你。我上去看看他。”穆宵安慰乔管家。 卧室里。 段栩然正和机器人面对面上课:“小方你不地道。我才是你的主人,你怎么又胳膊肘往外拐呢?” “在阿尔法的时候是谁和你日夜作伴?是谁给你换的手臂修的脑袋?你都忘了?别人用你监视你的主人,你连吱都不吱一声吗?” “可是别人也是主人, 小方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啊。” 小方的屏幕上现出人性化的为难表情,声音也变得委委屈屈。 “小方一直记得,小方核心模块里的指令不是监视,是保护。小主人,保护你也算胳膊肘往外拐吗?你可不要道德绑架我一个小机器人呀。” “而且,小主人你也没问过小方这个问题呀。” 段栩然:“……”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到底谁让你升那么多级……”段栩然嘟囔。 他好怀念过去小方坚称自己“没有胳膊肘”的日子。 “然然。” 穆宵忽然在外面敲门,叫他的名字。 段栩然吓一跳,顺手把小方往被子下一塞,威胁“不许出声”。 然后自己赶紧趴到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又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才闷声闷气地说:“门没锁。” 穆宵得到允许,推开门,走到段栩然的床边坐下。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怎么捂得这么紧?能呼吸吗?” 段栩然没动。 用倔强的背影表达“就是要捂死我自己”。 “乖,起来,当心闷坏了。”穆宵看着那个圆圆的后脑勺,心里早融化成一滩水,忍不住上前摸了摸。 “要是实在气不过,起来揍我两拳,出出气也行。” 他说着话,把脸凑到段栩然旁边,好像真在等他朝自己脸上动手。 段栩然:“……” 除了刚得知真相时的震惊,段栩然其实并不怎么生气。 他完全相信,穆宵不是故意监视他,单纯是忘了交代这件事。 也深信穆宵非要他带上小方,多半只是出于身份和职业的严谨考虑。据他所知,将军在国民心目中虽然所向披靡,实则仇家和对手都不少。 毕竟他又不喜欢自己,有什么必要时时掌控自己的生活呢? 段栩然有些心酸地想,他不会那么自恋,他知道他没那么重要。 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装也要装出生气的样子,好让穆宵取消这个实时的定位监控系统,方便他完成自己的计划。 与穆宵相处的每一刻,都像在粘稠滚烫的糖浆里跋涉。 待得越久,越容易沉迷。 而段栩然就是那只翅膀纤弱的飞蛾,必须一刻不停地挣扎,才可能从虚假的甜蜜里逃脱,避免溺亡的结局。 “然然,你哭了吗?” 穆宵见他一直不动,担心地分开枕头,伸手去摸他的脸。 段栩然赶快用力眨眼睛,期望挤出几滴眼泪。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的睫毛来回在穆宵手心里扫了几遍,像是在逗弄对方。 穆宵疑惑:“然然?” 段栩然没办法,只好坐起来。 幸好他闷了半天,脸看起来红彤彤的,说是气红的也不算离谱。 “我不想揍你,”段栩然说,“可是我真的不能接受小方这样监视我。他要是一直这样,我就不要他陪了。” 穆宵动了动嘴唇,段栩然马上补充道:“你更不能关着我!”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在阿尔法的时候,我也救了你,还给你吃给你住,我们算扯平了吧?”段栩然开始厚着脸皮胡说八道,“你不能恩将仇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穆宵无奈道:“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你刚才明明让我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段栩然控诉。 在穆宵27年的人生中,他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如此耐心。 哪怕是当年对待才几岁的穆铮,他也有一套更严苛的态度和标准。 他温声向段栩然解释,“阿斯特拉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安全。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比阿尔法更危险。” “在阿尔法时我还能天天陪着你,现在呢?小方的战斗力不是万能的,如果遇上了它应付不了的事,我才能够立刻知道,赶到你身边。” 段栩然蔫头耷脑,心想我就是不要这一点啊。 穆宵认真思索了片刻,又说:“要是你实在不喜欢这种方式,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尽量抽时间陪你行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待在家里,或者跟我去军部。” “……” 段栩然惊呆了。 这跟关他禁闭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是将军本人亲自押解看守那种! 段栩然立时慌了,脱口而出:“不要!” 可能是他拒绝的样子太绝情,穆宵明显愣怔了一下,头微微后仰。 “你不要……我陪?” 段栩然感觉自己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受伤的痕迹。 他没有细想,支支吾吾地说:“你可是将军,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要是陛下知道,肯定不会同意的!” “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穆宵看他,补充道:“只要然然不嫌我烦。” 那表情,好像只要段栩然敢说出一个“嫌”字,他就立马把人锁了,关在家里一辈子。 “当、当然不会……” 段栩然强颜欢笑,实则急得都快哭了。 好在他大脑转得火星四溅,居然真想出一个法子。 “我知道了!把小方的定位和实时转播设置成我能控制的!万一遇到危险,我就让小方打开,这总行了吧?” 段栩然央告穆宵,“可以吗?这样也不用耽误你的时间了。” 穆宵长久地沉默,然后看着段栩然,终于答应:“可以。” 段栩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 穆宵的目光落在段栩然的两个小酒窝上,心中滋味复杂。 他像所有爱而不得的年轻人,酸溜溜地说:“哦,然然现在不想我陪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穆宵的错觉,少年脸上的笑容似乎变淡了点。 但很快他又弯起眼睛,轻声说:“我想啊。可你有更重要的事嘛。” 那双眼睛坦荡赤诚,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其中流露出的感情。 所以穆宵又觉得心情好了点,伸手摸了摸段栩然的脸颊,说:“好。只要你想,我就会陪你。” 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段栩然脸上被碰过的那块皮肤在发烫。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对穆宵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今天逛街有点累了。” “好。”穆宵不疑有他,站起身。 “对了,你买的那件衣服……” 段栩然马上紧张起来:“衣服怎么了?” 穆宵顿了一下,仔细斟酌词句,说:“我……喜欢,能送给我吗?” 段栩然:“?” 他不确定,再问了一遍:“你喜欢?那件衣服?” 穆宵艰难点头:“对。我重新让乔叔买几件别的赔给你。” 那件衣服实在粗造滥制,他不能忍受这种东西出现在段栩然身上。 但小孩第一次给自己买衣服,他也不能明确表示这东西不好,免得伤了对方自尊。 “可是,那个尺码,你穿不会小吗?”段栩然一脸迷茫。 而且,虽然他买的是比较宽大……那么廉价劣质的衣服,穆宵为什么看得上? 该不会脑子的伤还没好,审美回溯到阿尔法时期的老头衫了吧? 他担心起来,顾不得衣服,连忙问:“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回来以后有没有体检过?” 穆宵不明白他们的对话怎么突然跳到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上,以为段栩然在关心自己,微微扬唇:“没有不舒服,也不疼。刚回来的时候就体检过,很健康。” 段栩然“哦”了一声,充满怀疑,“那你怎么会想要这件衣服?” 穆宵:“……” 算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二次被段栩然怀疑脑子有问题了。 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穆宵说—— “因为是你买的。” 第59章 “确定都关了吧?” 段栩然站在夜虹俱乐部门口, 小声地自言自语。 背上的背包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是的小主人,小方当前没有运行实时定位和转播系统。这有可能导致小主人的安全系数降低40%,确定要保持关闭吗?” “你不是说这地方很高级吗?那怎么会不安全, ”段栩然说, “关着。” 他拍了拍背包, 提醒小方:“还有, 我没叫你千万不要出来哦。” 小机器人装成铁盒子, 安安静静蹲在背包底部。 段栩然放下心来, 走上前,对门童递上一张名片:“你好, 是卓经理叫我过来应聘的。” 是的,这就是他目前唯一可能在阿斯特拉获得的工作—— 一名侍应生。 卓姓的领班经理是和他在马路上相遇的。 当时段栩然刚被第18家维修店撵出来,老板的嗓门大得方圆十米内都能听见:“啥也没学过还想找工作?上我这儿白嫖经验值来了啊!” 段栩然羞得满脸通红, 又不得不承认, 对方的确戳中了他心里的小九九。 他正在路边唉声叹气,一张名片递到了他眼前。 “你好。你形象气质不错, 有没有兴趣来我们俱乐部?” 卓经理把段栩然当成了家道中落的落魄少爷。 没有钱, 也没有能力, 生了一张很不错的脸蛋, 心思单纯脾气温和。 培养培养, 一定很讨客人喜欢。 他们俱乐部最近接连走了两个侍应生, 正好缺人。 卓经理给出的预期薪酬很可观——起码是以前在阿尔法捡垃圾的几十倍。 段栩然虽然心动, 但也不傻,对这种送上门的馅饼是保有警惕的。 他回家以后让小方查了查, 发现这间叫夜虹的高级连锁俱乐部在阿斯特拉还挺有名。 俱乐部是登记在案的正规场所,没什么腌臜丑闻。 客人们非富即贵,整体偏年轻化。 除了常规俱乐部的吃喝玩乐, 这里还会提供一些年轻人时兴的项目,例如全息游戏、虚拟格斗等等。 而夜虹的侍应生因为常常需要陪客人们一起玩,绝大多数也是年轻的,赏心悦目的。 算是一大特色。 不过真正的落魄少爷可能会觉得,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去伺候别人,是件很难接受的事。 但段栩然只会觉得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工作了! 他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了。 卓经理看到他来很高兴,亲自领着他熟悉各种流程。 完成入职培训后,卓经理交给他一套侍应生的制服,然后善意提醒他:“既然出来工作,以后身上这种衣服就不要穿来了。否则有些小心眼的客人觉得你穿得比他们还好,会故意刁难你的。” 段栩然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犯难道:“可是我只有这些衣服了。” 好容易买了件便宜的,没想到又被穆宵拿走…… “因为是你买的。” 那句嗓音低沉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震得段栩然心尖发麻。 他努力拍了拍脑袋,企图赶走幻觉。 不要多想,他再次警告自己。 这话不会有别的意思,应该只是通过赞同他的审美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 穆宵说过的,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卓经理见段栩然的表情变来变去,最后露出一种黯然的伤感,以为触及了他家族没落的痛处,连忙安慰道:“没事,我有一件新的,还没穿过,送你了。” 段栩然说了谢谢,决心等发了工资就把衣服钱还给卓经理。 卓经理让段栩然给自己取个花名,段栩然想了想,借用了一半小方的名字:“奥里。” 卓经理用这个名字给他做了铭牌,让他别在胸前,又叫来另一名侍应生。 “利亚,以后你就和奥里搭档了。他是新人,你多带带他。” 利亚是一名高个子的白瘦男生,金发碧眼,笑得阳光开朗:“没问题经理。奥里,我们走吧,今天的客人快要到了。” “好的。” 段栩然换好衣服,匆忙把背包塞进储物格里,跟着利亚走了- 走廊上,利亚走得很快,段栩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好奇地问:“利亚,我们今天要接待的客人是谁啊?” 利亚一个急刹车停下来,转过脸望着段栩然。 不过片刻工夫,他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 “关你什么事?做好你自己分内的工作,少做多余的事!”男生凶神恶煞,“我警告你,休想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去勾引我的客人!” 段栩然吓得缩了下脖子。 他嗫嚅着嘴唇,小小声说:“谢……谢谢。” 利亚:“?” “你有病吧?我不是在夸你!”他气急败坏。 段栩然“哦”了一声:“可是你长得比我好看,我也抢不了你的客人啊。” 利亚:“……” 他脸红了一下,继而又想到什么,神色重新阴沉下来:“呵,还怪会甜言蜜语的,是我小看你了。等会儿把嘴闭好,少说话,听见了吗?” 段栩然懵懵懂懂,在利亚“敢耍花招就揍你”的威胁中,乖乖点了头。 利亚重振旗鼓,把招牌的阳光笑容再次掏出来挂在脸上,推上品酒车进了包厢。 说是包厢,其实是一个半开放式带露台的豪华大厅。 大厅里既有常见的酒廊、沙龙区、舞池等等,还有连接至露台的游戏区。 一群年轻人正挤在游戏区域内,手里拿着全息头盔,吵吵闹闹说笑声不断。 听见他们进门的声音,有人看过来,嚷道:“哎,酒来了!我们先喝一轮再玩儿。” 年轻的客人们走到沙龙区,利亚显然和他们已经熟悉了,礼貌得体地向他们一一问好。 段栩然谨记教诲,一声不吭,只低着头帮忙递酒杯。 “利亚,你今天换搭档啦?”一个女生新奇地问。 利亚温柔道:“是的林小姐,伊森有了更好的去处。” 另一人“呿”了一声,“什么更好的去处,不就是傍上个暴发户老登?” 利亚笑了笑,没有评价。 林小姐对新人充满兴趣,一直在打量段栩然。 直到段栩然起身退到利亚身后,她眼睛蓦地一亮:“你的新搭档比伊森可爱多啦!喂,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原本在聊天的众人目光纷纷转向段栩然。 利亚额角一抽,暗暗瞪了段栩然一样。 段栩然无法,老老实实说:“小姐您好,我叫奥里。” “奥里,快坐过来,陪姐姐喝两杯,”林小姐拍拍身边的位置。 “对不起,我……我不会喝酒……”段栩然喏喏。 林小姐倒也好说话,笑眯眯地:“那你来陪我聊聊天嘛,你看着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呢。” 林小姐的同伴们起哄:“你哪有什么弟弟?是最近甩了你那个情弟弟吗?” “别胡说,是我甩了他好伐?” “哦是是是,现在看上人家新弟弟了!” 段栩然哪见识过这种场景,面红耳赤,向利亚投去求救的目光。 利亚冷哼一声,当做没看见。 坐在他们中间的男生开了口:“行了,你们别欺负人家小孩子。奥里你别怕,这个姐姐逗你玩儿的。你去忙你的吧,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叫你。” “吴明远,你拿我当对照组,装英雄救美呢?”林小姐啧了一声。 “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那男生爽朗地笑了,和她碰了下杯子,“我陪林姐喝一个。” 林小姐不甚满意,但还是喝了,不再逗段栩然的趣。 段栩然松了口气,悄无声息退后几步。 不料一转头,利亚脸色铁青,恶狠狠伸手推了他一下,“果然是个狐狸精!这就勾上明远哥了!” 段栩然茫然:“啊?”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利亚说的是刚才帮腔的男生。 段栩然见利亚气得五官都皱成一团,脑中灵光一现:“利亚,你喜欢那个吴明远啊?” 这就是利亚那个“我的客人”? 利亚唰地上脸了,急得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声点!你要害死我是不是?看不出来你这么有心机!” 段栩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压低声音解释道:“你别多想,这个吴先生可能就是人好,随口说两句,其实根本没注意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人好,”利亚瞪他,“但你不许动歪脑筋。” “我不会,”段栩然对天发誓。 他想了想,做贼似地小声说:“我有喜欢的人。” 利亚狐疑地看他,也不知道信了没,总算没再对段栩然发脾气。 两人轮番过去服务了一阵。 这群人是阿斯特拉第一大学的学生,大多出身名门,礼节和修养都还算不错,对待侍应生也保持了基本的尊重。 除了要面对一些好奇的目光,段栩然觉得这工作比想象中轻松多了。 正当他以为这一天会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中结束时,名叫吴明远的男生突然走到他面前,叫了他名字。 “奥里,你叫奥里对吧?我们玩格斗游戏还差一个人,你陪我们一起好吗?” 吴明远比段栩然个子高,跟他说话时微微弯下腰,倾身挡住他面前的光线。 那姿态看似绅士,实际距离过近,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不容拒绝的意味。 段栩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望向利亚的方向:“我不太……” 利亚的神情又不好看了,但没有再忽视他的求助,走过来说:“吴先生,奥里是新来的,还没有培训过游戏的玩法,可能没法提供很好的体验。不然今天还是我陪你们吧?” 吴明远看他,客气地说:“利亚,我是在问奥里。” 利亚脸色一白,“抱歉。” 吴明远继续劝说:“奥里,游戏不难,很好玩的。你不会我们可以教你啊。” “来嘛,试一试!按照惯例,陪玩的人还会拿到更多小费哦!”他冲段栩然眨眨眼。 小费。 哪个打工人会和钱过不去呢? 段栩然深吸一口气,说:“好吧,那我试试。” 第60章 吴明远声称自己是这个游戏的高手, 自告奋勇要带新人,和段栩然分到了一组。 “每个组都有自己的据点。我们先在据点内完成枪械组装,然后和其他小组进行战斗, 活到最后并且夺下最多据点的小组就算胜利。” 吴明远一边向段栩然解释游戏规则, 一边交给他一副头盔和手套, “这可是帝星现在最流行的射击对抗游戏。视觉效果堪称完美, 游戏中的所有感觉都能一比一还原, 你肯定会喜欢的。” 段栩然接过来, 摸了摸头盔里似曾相识的电极,心里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 “这是用来干嘛的?” 吴明远说:“你没见过?这里有微型的电波发生器, 可以对神经产生轻微刺激,模拟包括痛觉在内的各种感官体验。” 神经刺激? 听起来不太舒服。 吴明远见段栩然面露犹豫,担心他临阵退缩, 赶快解释:“你不用害怕, 这东西的刺激性很弱。它模拟出的疼痛感最多就像被蚂蚁咬一口,绝对在安全范围内。我体验爆头的, 我有经验。” 段栩然半信半疑, 但想到小费, 咬牙戴上头盔和手套, “好吧。” 吴明远冲他笑:“放心, 我很强, 我会保护你的。” “吴明远, 你们准备好了没?”林小姐喊道。 吴明远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下注下注!这把我们赌多少?”另一个男生问。 吴明远还没回答,段栩然大吃一惊:“等等, 你们还要赌钱?” “是啊,不谈钱有什么刺激的?”吴明远说得理所当然。 “五万?” 对方立刻也比了个OK。 “这把要是赢了,奖金我们平分。”吴明远回头冲段栩然笑。 段栩然:“……” “那、那输了怎么办?”他声音发颤。 吴明远把头盔一戴, 信心百倍地拍下全息光屏上的【START】。 “输了算我的。而且有我在,我们肯定不会输。” 游戏开始了。 再睁开眼时,段栩然已经身处游戏虚拟的安全屋内。 他和吴明远身上都变成了成套的黑色紧身作战服,看起来完全是军人打扮。 吴明远打量面前的少年,眼中流露出激赏之意,赞叹道:“好看,没想到你这么适合这身衣服。” 然后他挺起胸膛,装作不经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 “谢谢。”段栩然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他的视线没在吴明远身上停留,心里想的是,应该让穆宵来穿这身衣服。 以他的身材和气质,穿上作战服一定像出鞘的利剑那样帅气。 吴明远对着瞎子开了个屏,也不气馁。 他把段栩然引到桌子边,“这些就是我们要组装的武器。看着有些复杂吧?其实有窍门的,我来教你……” 话音未落,段栩然拿起其中一把粒子枪,三下五除二组装完毕。 吴明远:“……” 段栩然一抬头,看见吴明远震惊地望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你哪里不会吗?” 吴明远:“……不,不是。” 他掩去自己的失落,也快步走过来开始动手,然后轻描淡写地问:“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以前玩过这种游戏吗?” 段栩然心想,没玩过,但在垃圾场捡过不少残次品。 “唔,算是看别人玩过吧,”他含含糊糊说。 “那你很有天赋啊,”吴明远夸奖道。 “对了,奥里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应该还在读书吧?在哪里念书?为什么会来夜虹勤工俭学呢?” 段栩然手上动作停下来,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吴明远。 吴明远胸口一颤,仿佛被那双清澈的眼睛撞进了心坎里。 “吴先生,可以先不要说话吗?会影响我的进度。”段栩然说,“万一输了怎么办?” 吴明远:“……” 他尴尬地笑笑:“真输了也没关系,游戏嘛。你不用这么紧张,放松一点。” “不行,”段栩然认真地说,“我想赢。” 有两万五呢。 他的自立计划简直立刻就能实现。 吴明远没想到段栩然看起来温驯和气,内里居然如此好胜,只好闭上嘴,加入组装的队伍。 好容易把所有武器都准备好,吴明远觉得总算能歇一会儿了,想着和段栩然聊聊他的家世,拉近一下距离。 结果他刚一张嘴,段栩然端着拼好的枪站了起来。 少年干劲满满:“接下来我们先去哪个据点?” 吴明远:“……”- 在段栩然的督促下,到了游戏中期,两人已然用最少的交流、最快的速度,拿下了最多的据点。 吴明远靠在临时掩体的墙壁上,累得直喘气。 游戏虽然是虚拟的,但这种全息游戏追求的就是模拟的真实程度。所以游戏里这些体验反馈到身体上,也是趋近真实的。 在游戏里扛着枪东躲西藏跑了八公里的吴明远,真实地感受到腿肚子在抽筋。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问身边的少年:“你一定累了吧?我们先休息一下。” 段栩然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外面情况,闻言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说:“我还好。如果你想休息我可以等你。” 吴明远:“……” 不等吴明远把破碎的自尊捡起来,段栩然又上前踩了一脚:“吴先生,你不是说家里一直把你当做军团的后备役培养吗?你的体能好像不太行,是不是练得不够?” 吴明远:“…………” 少年的表情非常真诚,毫无讽刺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为他担忧。于是吴明远发不出火,只能干笑两声,揭过不提。 不过吴明远也不得不承认,少年看起来柔弱,实际比他预想的厉害得多。 机灵,动作灵敏,耐力好,胆子也大。 没有他臆想中的单方面“带飞”,两个人算是配合默契,互相成就。 “奥里,我看你用枪很熟练,该不会也是看别人玩自学的吧?”吴明远开玩笑说,“是哪个大神?给我推荐一下。” 段栩然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阿尔法火拼的那一晚。 那人把他环在怀中,说,我教你开枪。 他垂下眼睫,不自在地摸了摸枪,小声说:“我不记得了。” 段栩然不想再和吴明远应酬,站起身往外走,“我出去打探一下敌情。” “哎,你注意安全——” 吴明远提醒的话还没说完,少年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虚拟的西风呼啸而过。 段栩然猫着腰蹲在在灌木丛中,神情还是有些恹恹。 都怪那个吴先生乱说话。 否则他想到唾手可得的两万五时,应当只感到解脱和欣喜。 而不该像现在一样,生出不合时宜的留恋。 身后的灌木丛突然传出窸窣的动静。 段栩然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乱说话的吴先生来了。 他不太高兴地皱了下眉,刚想转身往前挪远一点,只听吴先生发出一声惊呼:“奥里小心!” 段栩然低头,看见自己的肩膀上出现一个光点。 下一秒,一种尖锐而烧灼的疼痛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 段栩然的瞳孔颤了颤,倏然倒地。 跑过来想要给队友喂血包的吴明远被吓了一跳,随后笑起来。 “哇,你怎么连中枪都演得这么真……实……” 吴明远笑不出来了。 他看到段栩然的虚拟影像在地上闪烁了两下,然后彻底从视野里消失。 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一件事:游戏玩家受到的神经刺激超出了安全阈值,游戏为了保护玩家的大脑,强行将其登出。 吴明远慌了神,猛地一把拉下头盔:“奥里!” 游戏中断。 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骂骂咧咧跟着退出来:“吴明远你搞什么?!” “耍赖啊?队友受伤就直接不玩了?” 吴明远骂了一句,冲到段栩然身边:“奥里,你没事吧?” 这一下,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了。 刚才只是在游戏里被击中的奥里,就像真的受了枪伤一样,捂着肩膀倒在地上,面无血色,身体轻轻颤抖。 “怎么回事?我们刚才是在玩游戏吧??” “好吓人,游戏里的枪能穿越现实?” “胡说什么,你看见血了吗?我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发病了啊?” 同伴们面面相觑。 吴明远知道对方并没有真的受伤,强自镇定,先和另一人将段栩然扶起来。 “奥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需要帮你叫医生吗?” 段栩然其实神志是清醒的。 但是那虚拟的一枪穿过他肩膀时,好像直接打中了他的神经,痛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就连现在,那种痛感还在身体的深处叫嚣。 “没……没事了,”段栩然缓了一会儿,虚弱地说,“不用叫医生。” 他看向吴明远,细声细气地谴责:“你不是说,游戏里不会很痛吗?” 真的好痛。 林小姐奇怪地“啊”了一声,“你是因为刚才那一枪吗?怎么可能呢?” “我们玩过很多次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然谁还敢玩啊?” 吴明远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脸色十分难看。 他叫来利亚,质问道:“你们的设备有问题,该不会是买的盗版吧?你知不知道假冒伪劣的游戏可能会对大脑神经造成永久损伤?!我们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们赔得起吗!” “什么?盗版!” “我靠!赔钱啊奸商!我一周来这玩好几次呢!” 众人群情激愤,利亚一头雾水。 “怎么可能呢?夜虹的所有游戏设备都是厂家直供,不会有假货的。而且吴先生,这间包厢的游戏您也玩过很多次,从没出过问题。” 吴明远指着段栩然,“你看看他都什么样了!真没有问题,游戏怎么可能把他强行弹出来?” 利亚这才看清段栩然的状况。 他本来还以为肯定又是这小妖精装怪,不想一看段栩然那副凄惨模样,确实跟死里逃生回来的一样,挖苦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利亚只好先尽力安抚住这群少爷小姐,别让他们把事情闹到经理那儿去。 让新人陪玩出乱子,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奥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跟吴先生他们解释一下啊,”利亚急道。 他担心得要死。 奥里该不会趁机倒打一耙,说是他害的吧? 幸好,利亚脑中的宫斗大戏还没演完,奥里拉住了吴明远。 他说:“不是游戏的问题,怪我。是我自己有病。” 利亚:“……” 倒也不至于- 吴明远最终选择了相信段栩然,没有把事情闹大。 他甚至照常付了钱,还给他们留下小费。 走的时候,吴明远关切地问段栩然:“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里?” 少年整个人萎靡不振,连敷衍都显得敷衍:“不用了,我不回家。” 吴明远狠狠噎了一下,只好说“那下次见”。 利亚送完客人回来,见段栩然蔫头耷脑地缩在员工休息室的椅子上,动了恻隐之心。 “喂,你回去休息吧,”他踢了下椅子。 “我替你请假,算你工伤。” 段栩然缓缓摇头,“现在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利亚问。 段栩然瑟缩了一下脖子,喃喃自语:“会被发现。” 60-70 第61章 不请假, 就要在夜虹继续打工。 可邪门的是,段栩然像真的中了枪伤一样,整个左肩又痛又麻, 完全使不上劲。 利亚骂骂咧咧地说他装可怜, 不过后来为另外两拨客人服务时, 还是只让他在后面做一些简单的小事。 段栩然向他道谢, 他冷着脸不想搭理。 挨到下班, 段栩然自觉游戏的后遗症终于消退得差不多了。 他问利亚:“我现在看起来……还可以吧?” 利亚大怒:“知道你长得好看了!怎么, 还非要我亲口承认吗?!” “……”段栩然有点无语,“不是, 我是说我现在脸色看起来怎么样?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吧?” 利亚面无表情:“如果你觉得白得跟个死鬼一样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段栩然:“……” 但是穆宵和乔管家已经分别催过他几次,他现在无论如何都得回家了。 希望家里的灯不要那么亮, 希望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 段栩然衷心祈祷着。 路上,他抓着小方核对了供词。 “记住, 工作的事, 除了我谁也不能告诉。我们今天只是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的街, 别的什么都没做。” 小方问:“小主人是要我撒谎吗?机器人不可以说谎哦。” 段栩然:“你没说谎, 你只是在执行主人的命令, 主人要你改写今天的行动日志。” 小方的信息中枢运转了十秒钟, 答道:“好的小主人, 行动日志已更改。” 段栩然松了口气。这么一看,小方的系统升级升得又有点价值。 悬浮车开进城堡, 在前厅的门口停下。 乔管家迎上来:“快进来,饿了吧?少爷正等你吃饭呢。” 段栩然听到“等你”两个字,心脏扑通一跳。 不是那种心动的跳, 是小时候调皮犯了错,父母从学校把人领回来,沉着脸说“等回家收拾你”的那种跳。 段栩然小声说:“其实你们可以先吃,不用等我的……” 乔管家笑眯眯:“那怎么行,少爷忙了一天,就是想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餐厅。 事与段栩然的愿违,餐厅里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 段栩然做贼心虚,埋着脑袋和穆宵打了声招呼,故意选了张离得远一些的椅子坐下。 “哇今天的菜好丰盛看着都饿了!” 说完,他端起面前的南瓜奶油浓汤灌了一大口。 穆宵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只是看他吃得急,照常皱起眉头,叮嘱他:“慢点吃,别噎着。” 段栩然嘴里塞满食物,吚吚呜呜表示自己没问题。 一顿饭吃完,段栩然出了一身汗。 所幸穆宵完全没发现,应该算安全过关了。 段栩然吃得有点撑,慢吞吞站起来,装作困倦的模样打了个呵欠。 “我吃好了,就先回房间休息了啊。” 穆宵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段栩然以为他也要走,站在原地想等他先过去。 但穆宵没动,反而垂眼看他。 然后问:“手怎么了?” 段栩然猛地一个激灵。 “……啊?没、没怎么啊。” 太突然了,饶是他早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也难免紧张得结巴。 穆宵抬脚,不慌不忙走到他面前。 段栩然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像疯了的兔子乱窜。 “没事?那吃饭的时候,为什么端不住碗?”男人嗓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段栩然舌尖发麻。 他刚才只用过两次左手,也就轻轻碰了下碗边,这也能看出来?! “脸色这么难看,”穆宵又说,“怕我发现?一进门就低着头。” “不说是怕你没心思吃饭,真当我眼瞎?” “……” 段栩然腿软得不行,嘴里试图抵赖:“不是的,我……” 然而穆宵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小心拉过他的左手,谨慎地捏了捏,“哪里受伤了?” 段栩然还想垂死挣扎,活动给他看:“其实真的没事,你看,这不好好的?” 穆宵冷眼看他动作,看完抬手摸向他的肩膀:“那就是这里?” 段栩然的脸猝然一白,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来,人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然然?!” 穆宵接住段栩然,脸色也变了。 他的动作分明轻得不能再轻,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穆宵不再跟段栩然废话,径直抱起他去了自己卧室,然后沉着脸坐在床上,问他:“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段栩然:“……” 他脑子里一点旖旎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两条腿血液沸腾——想跑。 他哆哆嗦嗦用另一只手解开扣子,还要小小声地嘟囔一句:“真的没事……” 衣领松松地挂下来,少年半个瓷白的肩膀露在外面。 皮肤光滑,确实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 穆宵有心想仔细检查一番,想起刚才段栩然的痛苦表情,又不敢轻举妄动,眉头锁得死紧。 段栩然放松了些,开始找补:“真的没什么,其实就是今天玩游戏不小心扭了一下,用力的时候会有点痛。” 穆宵看他一眼,替他披上衣服,起身:“嗯。” 段栩然暗自窃喜:“嗯嗯。” 半小时后,段栩然看着房间里的马医生傻了眼。 马医生带着设备过来,在完全不征求患者同意的情况下,给段栩然做了一系列检查。 然后他沉吟良久,问:“段先生今天是不是玩过穿戴头盔式的全息游戏?” 穆宵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他们家然然分明是乖孩子,之前游戏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玩。 再转头一看,少年正心虚地把自己缩到了被子下面。 穆宵:“……” 马医生解释道:“这是神经系统受到强刺激的过敏反应。” “我看段先生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其他生理数值也是正常水平,如果排除掉被人绑走强行接入刺激信号的情况,应当只有游戏这一种可能了。” “哪部游戏?”穆宵脸色沉沉,“这种安全水平,如何获批上市的?” 马医生摇头,“并不算游戏的问题。段先生的神经遭受过创伤,正常人能够承受的刺激模拟,对他来说有可能变成真实的折磨。” “我建议,在完成目前所有的治疗和健康评估之前,段先生尽量不要接触这一类带电极的游戏设备。” 马医生给段栩然做完简单的治疗,留下一些药剂,嘱咐他这几天先好好休息,不要再接触任何刺激性的东西。 穆宵一一应了。 送走医生,穆宵回到房间,在床前坐下。 段栩然现在精神好了很多,还是不敢面对穆宵,只敢偷偷躲在被子下,虚着一只眼睛想偷瞄男人。 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拉开他的被子,往下掖了掖。 段栩然:“……” 段栩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路过看到,人家让我试试,我就试了试……” “什么游戏?”穆宵问。 “不是游戏的问题,你别把它下架了,”段栩然可怜巴巴地恳求。 穆宵:“……” “我没有那个权力,”他说,“也没这么不讲理。” 实际上他有,他也很想不讲理。 不过段栩然信了。 他记不得游戏名字,但还是老老实实介绍了一下游戏的玩法,“是一个很火的射击对抗游戏,听说帝星的年轻人都在玩。” 穆宵没有立刻说话,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摸了摸。 “然然喜欢这种?” 段栩然含混道:“还、还行。” “虚拟的游戏有什么意思。喜欢的话,下次我带你去玩真的。” 段栩然:“……” 不合时宜地,他又想起穆宵从背后握着他的手,教他开枪。 真实世界的枪,有着暖和的温度。 那双手也是。 “好吧,”段栩然轻声说。 “还痛吗?”穆宵问。 段栩然摇摇头。 “怎么会伤到肩膀的?” 段栩然说:“哦,我们在枪战。我不小心被人打了一枪……” 他话没说完,感觉穆宵的呼吸好像停滞了一秒,脸上露出明显的痛色。 段栩然吞下了后面的话。 穆宵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手上带着轻微的颤抖,说:“乖,别再受伤了,好吗?” 段栩然点了点头,视线下移,看见穆宵昂贵的外套下面穿了一件眼熟的便宜货。 是他买的那件“求职服”。 因为尺码不对,这件衣服成了紧身衣,把男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凸显无疑。 像极了他在阿尔法穿爷爷旧衣服的样子。 段栩然有点恍惚。 他下意识叫了一声:“穆宵。” 穆宵怔了怔,低声应道:“我在,怎么了?” 段栩然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穿他买的衣服,为什么这么担心他。 为什么总是对他这么好,总是让他误会。 穆宵见段栩然叫了他的名字又久久不说话,揣摩他的心思,会意道:“没事,我不走,今晚就在这里陪你。” 段栩然的手指动了动,知道自己该拒绝,却舍不得拒绝。 他闭上眼睛,决定装作太困,忘记回答。 可是穆宵仍旧不放过他。 他凑到自己耳边,低声说:“好好休息,明天我放假,带你去逛逛学校。” 段栩然忍不住,问:“什么学校?” “给你挑的那些学校,”穆宵说。 “先带你去看一看,喜欢哪里,以后就去哪里。” 第62章 跟着穆宵回到阿斯特拉时还是寒冬, 如今已经开春半月有余。 第一大学的校园里种满了海棠,正是盛放的时候,像层层叠叠的粉色云朵, 浮在学校上空。 春日阳光灿烂, 学生们三三两两穿梭在海棠花下, 有说有笑, 生气勃勃。 几片浅粉的海棠花瓣从段栩然眼前飘落, 他怔怔地看着, 一言不发。 一只手抚过他的头顶,摘下一片花瓣。 “怎么了?”穆宵俯身问他。 “我……” 段栩然望着眼前的场景张了张嘴, 话语淹没在喉咙里。 校园生活已经离他太遥远,远得像发生在上上辈子。 他这一生的记忆,仿佛是从实验室开始的。 段栩然几乎快要忘记, 在进实验室之前, 他也曾经有过一个正常的家庭。他上过学,念过书, 和大多数人一样, 度过了普通又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光。 “没什么, 我就是觉得……这里很好看, ”段栩然如实说。 “嗯, 这里离家也近, ”穆宵说。 开车从将军府到第一大学只需要十五分钟, 方便他以后上班之前送段栩然过来上学。 “走,进去看。” 穆宵动作自然地过来牵他, 段栩然躲了一下,没能躲开。 男人牢牢把他捉在手心,用不容置疑又不会弄疼他的力道, 似乎完全没发现他的逃避。 段栩然耳朵发烫,只能尽量把头转向别处,试图将他本人和被牵住的这只手进行关系切割。 穆宵边走边说,“学校一共有32个学院,每个学院各占一个片区,现在我们所在的区域是机械工程学院。假如你打算学机械设计,这就是你以后上课的地方。” “运动场地都是各个学院分开的,重大活动才会集中在礼堂举行。看到了吗?就是那颗发光的球体。等你毕业时,会在那里举行毕业典礼。” “那边是校内商业街,东西比较平价,偶尔应急可以。万一有比较重要的购物目标,还是要提前告诉乔叔,让他帮你准备。” 穆宵每介绍一个地方,都会将段栩然的未来图景浑然天成地融入进去。 简直就像段栩然已经被录取了,马上就要来这里念书。 “哦,对了,学生们的宿舍在另一个区,和教学楼不在一起。”穆宵语气自然,“不过这对你来说也不重要,反正你都是住在家里。” 段栩然:“……” 等等。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真有一天能来这儿,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问:“我不能住宿舍吗?” 穆宵停下脚步,嗓音沉沉:“然然不想跟我一起住?” 段栩然哽了一下:“不、不是,可是大家都住宿舍……” “那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穆宵问。 段栩然:“……” 穆宵目不转睛盯着他,段栩然感觉自己要是给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今天别想走出这个校门。 可他哪个答案都不想选。 “都行吧,我都可以,”段栩然低下头小声道。 穆宵平静地“嗯”了一声,“那就还是住家里。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段栩然:“这有什么不放心……” “而且,我想和然然住一起。”穆宵接着说,“如果你住校,能见你的时间就太少了。” 段栩然的心跳漏了一拍,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他强忍着不抬头,想装作没听见。 穆宵却不放过他,手指轻轻抓了下他的手心,问:“可以吗?”?段栩然:“……” 他怀疑自己的脸现在比海棠还红,赶快支支吾吾说了句“可以”,转移话题:“你怎么对这个学校这么熟悉?因为你在这里念的大学吗?” 他以前没有机会了解穆宵的过去,今天算是走运了。 穆宵摇头,“不是。我读的是皇家军校,毕业之后直接去了军团服役。”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校园里的人工湖边。 今天天气好,湖边空旷的草地上聚集了许多过来放松娱乐的学生,人一下变得比刚才沿路多了很多。 段栩然开始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经过的地方,不断有目光飘过来。好奇的,暧昧的,促狭的。 落在穆宵和自己身上。 还有……他们牵着的手上。 段栩然实在扛不住,看见旁边有卫生间的标志,匆匆扔下一句“我要去上厕所”,趁机把自己的手抢救出来,一溜烟跑了- 段栩然在卫生间里待了十分钟,用凉水冲了半天,勉强让脸上的温度下降了一些。 但他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连眼皮都飞了红,还是一副春情荡漾的模样。 段栩然:“……” 他懊恼地用力搓脸,结果欲盖弥彰。 不怪他。 这都要怪穆宵。 怪今天的穆将军总是说一些不像他会说的话。 那件廉价衣服在段栩然心中撕开的口子,现在又糟糕地变大了一点。 他感觉被两个自己反复拉扯。 一个自己来自过去,叫他不要痴心妄想,“他那么明确地拒绝过你,还特意把你送走,怎么可能突然回心转意?” 另一个自己没吃过苦头,反复向他重播两人从阿尔法开始的每一刻相处。 “你难道感觉不到吗?谁还像他待你这样好?这不算喜欢算什么?” “……” 段栩然心烦意乱,挥手撵走脑海中的小人,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走出去。 穆宵在不远处的树下等他。 他今天没穿正装,上身穿了件黑色的皮衣夹克,下身是一条同色系的休闲裤。 平日那股不怒自威的气息弱化了恩多,高高在上的将军顿时成了英俊的冷面学长。 越是难以接近,反而越是让人想接近。 现在,就有两个胆大的女生正在接近这位“学长”,青春漂亮的脸庞笑得分外灿烂。 段栩然顿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先退回卫生间,穆宵的视线掠过学生们,落在他身上。 男人神色淡淡的,随口说了句很短的话,然后拔腿朝他走过来。 “怎么把头发弄湿了?洗脸了?” 穆宵的唇角微微上扬,不知道在笑什么。 段栩然有点慌乱,理了理脸颊边乱翘的发丝:“啊……啊,刚才走热了。” 穆宵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动作轻柔地给他擦脸擦头发。 “嗯,好像是热了。”穆宵边擦边说,“脸怎么这么红。” “……”段栩然的脸更红了。 他不敢看穆宵,视线到处乱飘,发现刚才那两个女生没走,正炯炯有神望着他们。 两个人的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表情比先前还要兴奋。 段栩然:“……” 听不见说什么,但总觉得最好不要听见。 “好、好了,”他推开穆宵的手,“都逛完了吧?我们快走吧我想回家了。” 穆宵慢条斯理收起手帕,说:“先不回去,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十分钟后,段栩然站在机械工程学院的办公大楼前,才知道穆宵要带他去见一位教授,机械设计领域的巨擘。 段栩然紧张得要命,以至于一时连害羞都忘了,不由自主攥紧穆宵的衣角,像第一次被父母送去幼儿园的小朋友,忍不住想朝他身后躲。 “愿意进去吗?” 穆宵没有强迫他,温声征求他的意见:“不想也没关系,以后等你考进来,自然能见面。只是现在和教授聊一聊,或许你对这个专业会更了解。” 段栩然咬咬牙,终于勇敢了一次。 “好。” 出乎段栩然的意料,那位学术能力一流的教授是一个脾气温和、毫无架子的人。 他一点也没有瞧不起段栩然,不仅给了他许多专业的建议,还当场对穆宵表示,自己非常看好段栩然,只要他能通过入学选拔,就愿意收他做自己的弟子。 “不过,有句实话我还是要告诉你们,”教授说。 “论课程培训能力和实践应用,我们学院的机械设计都不是帝国最强的。将军就读的皇家军校比我们更好,完全可以让小段去考军校试试嘛。将军亲自给小段辅导,岂不是比我这个老头子更便利?” 段栩然偷偷瞄了穆宵一眼,低下头。 穆宵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那他是不是并不希望自己和他读同一所学校…… “嗯,确实如教授所言,皇家军校实力不错,”穆宵道。 “不过,我不想让然然去那里。” 段栩然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一下,指关节有些泛白。 “教授也知道,皇家军校规矩严苛,学业繁重,每周还有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穆宵看向段栩然,眼神中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太苦了,没必要。” 段栩然愣住了。 教授点点头,打趣道:“将军长了几岁,教育风格倒是缓和了许多。以前可没见你对陛下也这么宽容,哈哈哈。” 穆宵笑了笑,说:“不一样。” 他送段栩然念书,不是期盼他获得什么成果,担负什么责任。 只是希望他不比别人缺少任何人生经历。 过得随心所欲。 而且,皇家军校里的学生大都来自阿斯特拉的名门望族,人际关系复杂,争斗攀比总要比别的学校严重。 穆宵读书时没人敢来烦他,换做段栩然就不一定了。 虽然他肯定不会让然然被人欺负了去,但也不想这些烦心事去扰他清净。 和教授道别,段栩然跟着穆宵出了门,人还如堕五里雾中。 “怎么了?发什么呆?”穆宵的声音响起。 段栩然脱口而出:“哪里不一样?” 穆宵定住:“什么?” 段栩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真心话给捅漏了,咬着嘴唇拼命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穆宵平静地说:“哪里都不一样。” “阿铮是皇帝,有他必须要做的事,然然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铮是我的弟弟,”穆宵看他。 “然然,你也想当我的弟弟吗?” 段栩然呆呆地回望穆宵,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想。 但这是可以不想的事吗? 穆宵弯下腰,靠近段栩然,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 “我不想。” 第63章 什么意思? 段栩然慌张地眨了眨眼, 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听不懂穆宵的语言了。 穆宵看出来了,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和你成为兄弟。” 我们是家人。 但不是那种做兄弟的关系。 段栩然觉得春天的太阳也太烈了,晒得他头晕目眩, 耳朵里充斥着血液狂奔的声音。 心脏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无端端想起在阿尔法时, 穆宵在床上搂着他, 天真地问—— “那兄弟, 会像我们这样, 每晚抱在一起睡觉吗?” “然然, 你还没有回答我。” 穆宵又朝他靠近了一寸,高挺的鼻尖几乎快碰到段栩然的脸。 男人的眸光深邃冷静, 是一个耐性十足的狩猎者,对段栩然的答案势在必得。 段栩然揪紧了衣角,突然往后猛撤了一大步。 “我……我有点热, 我想先去买个冰淇淋。” 他抬起手, 指了指那边唯一一家排着长队的招牌冰淇淋店。 穆宵看出他心慌意乱,不想把人逼得太紧, 站直身体退开少许, “行, 小祖宗。你在树荫下坐一会儿, 我去买。” 段栩然忙道:“不用, 我自己去……” 穆宵伸出手, 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脸颊:“都晒红了, 还想去排队?乖,等着。” 穆宵当真去排队了。 段栩然神思恍惚, 坐下来,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 顺理成章般地,他想起了一段往事。 一段在解锁记忆后, 又被他强行封禁起来的往事。 三年前,段栩然也寄住在将军府上。 那时候星系边境战事未停,将军比现在忙得多。 他并不太能常常见到对方,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每晚都坐在一起吃饭。 比起本人,他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新闻了解穆宵的讯息。 但是每次到了他的治疗时间,无论多忙,穆宵都会赶回来,陪他一起去医院。 三年前的治疗已经到了尾声,医生说完成最后一个疗程,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实验给他留下的阴影会逐渐淡化,最后变成一场不会再出现的噩梦。 大家都很开心。 没有人知道,病人本人在心底阴暗地期待着,期待这最后一个疗程可以再漫长一点。 最好长到能贯穿他的余生。 他可以不用活太久,唯一希望在他活着的日子里,能一直拥有与穆宵共处片刻的盼头。 发现自己爱上穆宵时,段栩然接受得很坦然。 可他原本从没想过表白。 他像所有合格的暗恋者,把心事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只要默默地看着对方就好。 直到穆宵告诉他,要把他送到邻星去。 “那里环境更好,气候也更适宜你的恢复,医生会跟着你过去。如果愿意重回校园,乔叔也在那边替你找好了学校,你康复之后随时可以回去读书。” 穆宵的语气温和,但段栩然从中听出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定。 穆宵不是在和他商量。 所以段栩然什么都没问,只是点点头:“好的先生。我什么时候走?” “最迟三日后,行吗?假如你还有想要道别的人,这几天可以去见一见。” 穆宵的眼神中似乎有少许歉疚,段栩然不忍心让他有半点为难,答道:“我没有别的人要道别。如果着急的话,明天就可以走。” 穆宵好像笑了笑,无奈道:“也不用那么急。走之前你还有一次治疗,我帮你约到明天了。” 段栩然说好,然后小声问:“那明天你要去吗?” 穆宵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我今晚就要离开阿斯特拉,这次不能陪你一起。” 段栩然怔怔的,半晌才点了下头。 穆宵可能看出他的失望,犹豫很久,才道:“如果事情顺利……” 段栩然立刻说:“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是要求先生陪我。” 穆宵神色复杂。 “小然……” 段栩然看出穆宵好像有话想说,然而他并不是很想听。 他也有话想说。 “先生。” 他叫了穆宵,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微微弯起眼睛。 “先生,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穆宵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段栩然其实有点记不清了。 他那时候像喝醉了酒,大脑都被麻痹了,对一切事情的印象都是朦朦胧胧,稀里糊涂的。 穆宵好像说他年纪太小了,担心他弄不清楚“感恩”和“爱”之间的区别。 然后拒绝了他。 这是段栩然意料之中的事,他表白也并非是梦想着穆宵能回应他、接纳他。 不过是觉得余生无望再见到喜欢的人,所以斗胆做了一回勇士。 因为不抱希望,被拒绝的段栩然也没有太沮丧。 他完全可以接受,自己将来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喜欢一个无法见面的人。 他心态平和地与穆宵道别,回到房间内。 故事本该在这里画上平静的句号。 可是那天夜里很不凑巧,段栩然无意中听见了乔管家和穆宵的对话。 穆宵说,在送走他之前,要先封锁他的记忆,让他忘记在阿斯特拉的一切。 穆宵还说,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然……” “……然然?” 段栩然猛地回过神。 穆宵蹲在他面前,手里举着排队买来的冰淇淋,晃了晃。 “怎么了?”穆宵观察他的神色。 为什么他才离开一小会儿,少年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没怎么,有点热晕了,”段栩然说,“冰淇淋买的什么口味?” 穆宵看了看杯子里四颗不同颜色的球,陷入沉思。 什么口味来着? “我没注意口味的名字,”穆宵最后承认,“这是他们店里目前所有的口味。” “哦。” 段栩然伸手去接。 穆宵没让他拿,只把勺子递给他。 “凉,冻手。就这么吃。” 段栩然好像又呆住了,表情不知所措。 穆宵直接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块,喂到他嘴边。 就在这时,段栩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又要去夜虹啊?老实说,你到底是想去玩,还是想去看那个可爱的新人小弟弟?” “林姐,有没有可能他是想结合一下,去玩那个新人?哈哈哈哈哈!” “好低俗啊你!嘴别这么贱行吗?” 段栩然小幅度地转头瞄了一眼,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上次来夜虹玩的那群人,正从不远处走过来。 硬要拉他玩游戏的男生也在其中,朗声反驳他的同伴:“别胡说,奥里看起来还很小,肯定跟我们一样是学生。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 说着话,男生抬起头,视线无意中扫向段栩然的方向。 段栩然来不及多想,霍地站起来,一头扑进穆宵的怀里。 穆宵猝不及防,手中的冰淇淋杯被撞飞出去,洒在地上。 他僵了片刻,哑着嗓音问:“然然?” 段栩然感觉到了。 他刚才撞过去的时候,嘴唇碰到了穆宵的下巴。 但他现在只敢死死把头埋在穆宵的颈侧,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法说。 真是要疯了。 怎么随便逛个校园也能遇到客人?! 第一大学是不是太小了点? 穆宵似乎误会了,在最初的愣怔过后,已经非常熟练地把手放在段栩然的后背和腰上,反过来搂紧他。 “如果是想感谢我给你买冰淇淋,只抱这一次,怕是不够。”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另一边,吴明远的目光落在段栩然的背影上停了一会儿,带着少许疑惑。 他身边的林秋跟着看过去:“嗯?那人怎么有点像夜虹那个新人?” “怎么可能?”吴明远激烈地否认,“奥里不是那种人,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那种社会人士搂搂抱抱!” 那个穿皮衣的男人垂着头,露出半张脸。 一看就不是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 林秋奇怪道:“你才见过人家一回,干嘛装得很了解别人?吴明远,你不会真动心了吧?那可是夜虹的侍应生哎!” “侍应生怎么了?”吴明远说,“我不会看不起底层的人。” 林秋:“……我是说,夜虹的侍应生都是钓鱼的,哪有什么真心?” “而且照你这么说,你也别看不上社会人士。我看那高个子身材蛮好哦,”林秋摸着下巴桀桀地笑,“一看就是大帅哥。” 吴明远:“……” 吴明远收回视线,不想再污染自己的眼睛。 他想,要是奥里跟他在一起,他绝不会如此低级粗鲁。 他会带他体验另一种全新的恋爱。 “别发花痴了,走吧。”吴明远说。 林秋耸耸肩,和另外两个人勾肩搭背,拥着吴明远往前走。吴明远刻意绕远了一点,免得从那对狗男男的空气里经过。 “所以你生日真要在夜虹过?你爸能同意吗?”她接着问。 “先在家里办一场,后天我们自己玩,”吴明远说。 “有哪些人啊?”旁边的男生问。 吴明远报了一堆名字,听到其中一人时,林秋大叫起来:“不是吧?!你请他?” 吴明远不明所以:“怎么了?我爸好容易搭上尹公爵,我也得和他的儿子搞好关系。毕竟我们一个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秋不耐烦道:“你不知道吗?他有公主病,学校里没人愿意跟他玩!要不是看他爹的面子,他都够呛能在他们班待下去。” 吴明远皱眉:“我跟他接触还好……” “废话,他绿茶,对你们这种有点姿色的男人总要温柔一点。” 吴明远:“……” “算了,邀请函都发了,”吴明远皱眉,“参加别人的生日宴,他应该多少会克制一点,闹不出什么乱子的。” 吴明远不关心这些小事。 他现在只关心,生日那天再次与奥里见面,会是何种光景。 段栩然还不知道他躲的人已经走远了。 他臊得两耳发红,脸上温度不断升高,心率飙升到一百八。 穆宵的手一遍遍轻抚他的后背,低声在他耳边哄道:“害羞什么?心跳太快了,不健康,让它慢一点。” 段栩然:“……” 这样叫他怎么慢得下来?! 第64章 段栩然再次出现在夜虹时, 受到了某人的“热情”欢迎。 “你不在,我一个人得干两份活!” 利亚一双蓝眼睛快翻到天上去了,拿眼白瞪他:“你是豌豆公主吗?玩一场游戏就要歇这么久!我看你也不缺钱, 还来夜虹打什么工?” 段栩然自觉理亏, 喏喏地道歉。 利亚上下打量他:“确定全好了?不会干一会儿又倒下了吧?” “不会不会, 今天前辈尽管吩咐我, ”段栩然连忙说。 利亚见段栩然面色白里透红, 两眼神彩熠熠, 看上去的确全休养好了。 “你这两天没上班,一直就在家养病?”他问。 既然这个年纪要来夜虹讨生活, 家里想必很是拮据。而穷人生病是不敢随便休息的,就算休息,也没法得到好的将养, 身体绝不会恢复得太快。 怎么段栩然这场病, 好像一点苦没吃? “呃,算是吧……”段栩然答道。 逛学校只花了半天时间。 下午穆宵陪他去医院报道, 摁着他重新做了一次检查。 昨天哪都没去成。穆宵说他玩个游戏就能把自己弄伤, 先乖乖在家歇一歇, 于是他睡了一整天。要不是穆宵硬逼着他起床吃饭, 他可以连卧房都不出。 幸好今天穆宵有事出门, 他对乔管家谎称自己去咖啡厅吃甜品, 这才找到机会溜出来。 “你脸红什么?想什么呢?”利亚狐疑道。 段栩然慌忙用手背冰了冰脸:“没有啊。可能是这里太闷了, 有点缺氧。” “……说你公主你还真娇气上了。” 利亚哼了一声,催促他加快动作, 今天有一场生日宴会,要忙的事情很多。 段栩然甩甩脑袋,努力把第一大学的海棠树, 和海棠树下那个不清不白的拥抱从脑海中甩出去。 两人换好工作制服去了包厢。 宴会的主人还没到,房间里的侍应生们比平时多了好几个,他们来回穿梭,检查包厢中的布置和酒水。 生日宴是复古主题的,巨大的包厢被打造成据说是数千年前蓝星上爵士时代的模样。 宴会厅内铺陈了厚密的羊绒地毯,桌椅全换成了旧时代的鎏金雕花椅,配以象牙雕饰,轻纱质感的帷幔四处垂落,让水晶吊灯的光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梦幻。 宴会厅延伸出去的露台被玫瑰和百合填满,变成一个小小的繁茂花园。 花园正下方是露天泳池,泳池在投影下闪烁着星光,宛若银河。 纵使住过了将军的城堡,见过皇宫的屋顶花园,段栩然也忍不住为这种铺张的奢华发出惊叹。 利亚觑他:“你是乡巴佬吗?快把眼珠子收回去,别丢夜虹的脸!” 段栩然:“……” 和这里比起来,阿尔法何止是乡下?根本是垃圾场! 段栩然跟在利亚身边,老老实实给他打杂,动作利落,没拖后腿。 利亚看他顺眼了些,低声警告:“今天是明远哥的生日,你要是不想再被他们抓去当陪玩,等会儿记得往角落里躲,少把你这张脸露出来。” “又来?”段栩然讶然,“他们不是学生吗,不用读书的?” 他那天光顾着对穆宵掩藏自己的异样,完全没听到吴明远他们说了什么,对此一无所知。 “客人的事你少管!”利亚说,“闭上嘴,别试图出风头。” 段栩然点头如捣蒜,紧紧捂住嘴巴,对利亚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他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想出风头。 两人这头刚说完,一阵说笑声紧接着从门口传来。 不用利亚催促,段栩然立刻扭头就跑,缩进备餐的吧台后面猫着了。 先到的是吴明远和他那几个关系最紧密的朋友。 侍应生们纷纷迎上前,替客人们脱下外套,将他们引进宴会厅。 吴明远和利亚很熟悉,见他过来打了声招呼。 利亚忙道:“明远哥,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吴明远似乎心情很好,对他笑得爽朗。 利亚有点害羞,犹豫着要不要趁人群没注意,把自己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先送给对方。 吴明远的目光却不在他身上,四处寻觅无果后,直接开口问他:“奥里呢?怎么没见到他?” “……”利亚眉心一跳,强颜欢笑道:“可能去忙别的事了吧。明远哥,我……” “忙什么啊?”吴明远问,“他在哪儿呢?我去找他。” 利亚:“……” 只要不违法,夜虹的客人可以要求侍应生做任何事。 但吴明远说的不是“叫他过来”,而是“我去找他”。 利亚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又不能对客人表现出生气,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请跟我来”。 段栩然站在吧台后面,正跟其他侍应生学做兔子苹果学得不亦乐乎,看到利亚把吴明远带到他面前,一时险些没控制住表情。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了一下,感觉丧丧的,还都带点埋怨。 利亚把人带到走开了。吴明远眼里只有段栩然,没发现异样。 他撑在吧台上,作风流状:“奥里,好久不见。你身体好些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工作,能吃得消吗?” 段栩然觉得吴明远很奇怪。 他们两个是陌生人,为什么总是故意用这种熟稔的语气说话? 他规规矩矩答道:“吴先生您好,我身体很好,不劳挂心。” 吴明远说:“那不行,我一直记挂着你。要不是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我想来探望你的。毕竟你是陪我玩游戏才受了伤,我实在过意不去。” 段栩然:“……” 他不知道说什么,牵了下嘴角,想继续回去削他的水果。 吴明远又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知道吗?” 段栩然礼貌道:“知道,客人的信息经理都会提前通知的。” “……” 没等到预想中的“生日快乐”,吴明远有点失望,但他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接着说:“我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当做是为上次赔罪了。” 段栩然没忍住,终于抬眼看向跟前的年轻男生。 他觉得吴明远脑子不太好使,他人都在这里当服务生了,要怎么参加生日宴? 段栩然说:“谢谢吴先生的好意,不过我还有事要忙,您看……” 吴明远没有接收到他的婉拒信号,反而会错意,说:“哦,我知道了。那个谁,你来。” 他招手叫来一个旁边的侍应生,“奥里手上的活你接了吧,我找他有别的事。” 段栩然:“……” 段栩然过去从没在俱乐部工作过,他不知道客人完全有权利安排服务自己的侍应生。 他只觉得,这人不仅话多,还没礼貌。 他躲开那名侍应生的手,不太客气地对吴明远说:“我就不参加生日宴了,吴先生你们玩得开心。我先去忙,您快回去吧。” 说完他端起水晶盘里一排苹果兔子,转身走了。 吴明远:“……” 他的鼻尖嗅到一股苹果香,莫名觉得那是少年身上的味道。 想起少年刚才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吴明远脸红了- 虽然段栩然并没有答应吴明远的邀请,但他还是不幸被点了名,过来跟在他们身边服务。 他缩在利亚身后,嘴角不明显地向下垮着。 利亚:“……” 太气人了,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人到得差不多了,林秋问吴明远:“可以了吧?能开始了吗?” 她让吴明远请了一个她很喜欢的歌星,迫不及待想看表演了。 吴明远看看时间:“再等等,尹少爷还没来。” 林秋横鼻子竖眼,张嘴就吐槽:“还贵族呢!这么没有时间观念……” “明远哥,我来啦!” 说曹操,曹操到。 林秋气呼呼地闭上嘴,和众人一起把视线投向宴会厅门口的少年。 那人明明迟到,却踩着不慌不忙的步伐走过来,好像很享受这一刻引人瞩目的感觉。 林秋别过头,翻了个白眼。 吴明远站起身,热情道:“尹少爷,欢迎欢迎。” 其余人也跟着上前客气地打招呼。 少年扫视一圈,娇声娇气地开玩笑:“哎呀你们怎么都到这么早啊?倒显得我迟到了好久……太坏了吧。” 林秋:“……”拳头硬了。 吴明远笑笑,用不着他打圆场,人群中早有想要结交尹少爷的人主动接上了话,哄着他高高兴兴往里面走。 利亚就爱看这些名利场上的戏码,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突然发觉自己身边的人越站越靠后,简直恨不得直接站到门外去。 他拉了一把段栩然,压低嗓音:“你干嘛呢?” 鬼鬼祟祟,被客人发现了指定挨骂。 段栩然低着头,有苦说不出:“……没什么。” 他怀疑他和这间俱乐部犯克。 吴明远邀请过来的最后一名客人,竟然是尹知聿。 那个想要和穆宵联姻的,公爵家的小少爷。 利亚不明白奥里在搞什么鬼,还以为他单纯是不想面对吴明远,酸溜溜地说:“他是客人,你拿出点职业精神来,做好你该做的。其他的,我自会替你。” 段栩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满脑子都是“现在走还来得及吗”“哪里有面具可以戴”等等。 所幸场内人多,尹知聿似乎没看到他,被人簇拥着走远了。 段栩然悄悄松了口气,祈祷等会儿全程都能维持现状。 否则尹知聿看见他,一定会去跟穆宵告状,那他可就完蛋了! 吴明远一行人到沙发上坐定,侍者们托着银盘,为年轻的客人们送上昂贵的香槟和美食。 天花板上的无烟烟花倏然绽放,一场金箔雨纷纷扬扬落下。 林秋欢呼了一声,终于可以欣赏她喜欢的演出,而不是某些人的拙劣表演了。 宴会厅内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吴明远看得不太投入,他的目光一直在搜寻奥里的位置。 但侍应生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奥里又是内敛害羞的性格,估计隐在人群中,并没有叫他看见。 不过,不专心的吴明远倒是发现另一件事。 坐他旁边的尹少爷似乎也看得心不在焉。 他客套地寒暄:“尹少爷喜欢这些节目吗?” 尹知聿呷了口香槟,懒懒地说:“有点吵。” 吴明远也不生气,说了声抱歉:“是朋友喜欢的明星,好容易才请到的,尹少爷多担待。要不,我陪你先去游戏区玩玩?” “明远哥太生分了,”尹知聿半真半假抱怨,“叫我知聿就行了。我不玩游戏,我就要在这边玩。” 吴明远便点点头,又靠了回去。 等到这一曲结束,大家准备中场休息时,尹知聿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哎呀!酒洒了!” 众人看过去,他雪白的衬衫领口上印着一团淡淡的酒渍。 尹知聿一脸懊恼,吴明远安慰他:“不碍事,让俱乐部送一件新的过来就行。” 高级俱乐部里什么都有,自然也会为遇上这种突发状况的客人准备合适的衣服。 尹知聿拒绝道:“算了,外面那些衣服我穿了会过敏,我这件还是我爸找人请宫里的裁缝定制的呢。” 他抬起手,指着一个人:“你,过来一下。去帮我把衣服洗了。” 吴明远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利亚。 利亚刚要应声,尹知聿却说:“不是你,你后面那个。” “躲什么呢?早看到你了。” 尹知聿那张涂得发白的脸上透着一股兴奋的红,眼中流露出令人心惊的恶意。 “还不出来,该不会是不想伺候客人吧?”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段栩然缓缓地从利亚身后走了出来。 吴明远瞪大眼睛:他都没看到,尹知聿是怎么发现的? 第65章 尹知聿看清段栩然那张明显苍白的脸, 笑容扩大。 他盛气凌人地斥责道:“傻站着干什么?等我自己动手吗?你们俱乐部有没有培训过你?” 利亚在身后偷偷戳了一下段栩然,发什么呆! 虽说一般情况,有教养的客人不会让侍应生做这些不属于他们工作范围内的事, 但夜虹的服务宗旨还是尽量满足客人。 洗衣服而已, 他们遇到过更过分的要求呢。 段栩然反应过来, 低头移步上前:“好的先生, 我带您去更衣间。” 他刚才太紧张, 还以为尹知聿会当场揭穿他的身份, 没想到只是指使他干活而已。 吴明远想说点什么,发现自己没有立场, 不等他想出来,尹知聿和他简单打了声招呼,跟着段栩然走了。 在场众人都习惯了尹少爷的跋扈, 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 很快开始下一轮的嬉闹。 唯独吴明远回到座位上,越想越觉得不对。 尹知聿蛮横任性, 是源于他优越的家世和旁人的追捧。 大部分时候, 他一视同仁地用鼻孔看所有人。哪怕自己因为这张脸稍微得了一些青眼, 吴明远也不难感觉到对方骨子里藏着的傲慢。 而尹知聿看向奥里时, 与其说是傲慢, 不如说是敌意。 ……难道他们认识? 此刻, 更衣室里。 尹知聿一声不吭, 满脸嫌恶地打量段栩然。 这人现在倒是低眉顺眼,再没无往日有穆宵撑腰的趾高气昂。 那身廉价的侍应生制服把他掐得腰细腿长,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真低俗! 尹知聿不开口,段栩然就更不会主动相认。 他装作两人素不相识,上前履行侍应生的职责, 准备替客人更衣。 尹知聿一把将他推开:“干什么?拿开你的脏手!” 段栩然:“……”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尹知聿的眼神充满鄙夷,“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干这一行的。穆宵哥哥也太不挑食了,怎么会看上你?” 他早知道许多官员流连俱乐部,都爱在外面养一些好看的小玩意儿。他本以为穆宵和那些人不一样。 尹知聿不太高兴,像是看见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上沾了泥点。 但想起穆宵那张威严英俊的脸,他又安慰自己,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找些发泄渠道也正常。 段栩然猜到尹知聿会为难他。 他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冷嘲热讽并不放在心上,可一听尹知聿污蔑穆宵,顿时坐不住了。 “尹先生,我们是正经俱乐部,您说这一行是哪一行?”段栩然问。 “你装什么?!不就是……不就是……” “不是装,”段栩然不紧不慢,“没接触过,所以不清楚。尹先生这么清楚,是经常去吗?那种不正经的地方。” “你!!” 尹知聿瞪大眼睛,仿佛无法相信段栩然竟敢还嘴。 段栩然接着强调:“而且,将军不知道我在这里工作,我们不是尹先生想的那种关系。” 尹知聿没听出重点,光听见一个“不是那种关系”,嘴角忍不住上扬。 但想起穆宵往常对段栩然的照顾,他立刻说:“好哇你!你居然背着穆宵哥哥出来坏他的名声!” 段栩然:“……” 段栩然突然想起,自己的把柄还捏在对方手上,气势当即软了三分:“我……我需要挣钱。” 尹知聿心情更加舒畅:“哦,原来穆宵哥哥不给你钱花啊?也是,你这种穷鬼,把自己榨干也配不上他。” “尹先生说得没错,”段栩然痛快点头认下。 “那能不能请尹先生替我保密?不要告诉穆……将军我在这里打工的事。否则我怕他知道以后,非要拿钱给我花,我是想自食其力的,”他故意说。 尹知聿看段栩然那副嘴脸,只觉得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他才没那么傻,让穆宵知道了,岂不是平白给段栩然创造被关心的机会? 不仅不会告诉穆宵,尹知聿也根本没打算对外面那些人提起这段关系。 这样既不会丢穆宵哥哥的脸,也方便他名正言顺把段栩然当成下人,那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想到此,尹知聿装出不耐烦的模样:“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会跟穆宵哥哥提起你。” 段栩然松了口气:“谢谢尹先生。” 尹知聿脱下自己的衬衫扔给段栩然,“走之前把酒渍给我弄干净。” “对了,这种衣服很矜贵的,不能水洗,也不能干洗哦。” 段栩然:“……” 尹知聿让随从送进来的新衣服到了,他换上洋洋得意出了门,留下段栩然对着那件衬衫头疼。 尹知聿回到宴会厅里。 吴明远见他心情不错,有点担心,试探道:“奥里还没洗完衣服?” “谁?”尹知聿莫名其妙。 吴明远:“就是刚才跟着尹少爷的那名侍应生。”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当监工。”尹知聿耸耸肩,“你别说,我还真有点担心他把衣服给我洗坏了。他们的工资应该不高吧?起码工作好几年才赔得起呢,嘿嘿嘿。” 吴明远:“……” 他看见尹知聿脸上明晃晃写着“肯定要坏”四个字。 吴明远忍着不适,赔笑道:“尹少爷,他们都是来勤工俭学的,挣点钱不容易。这样,我重新替尹少爷订一件一模一样的,毕竟是喝了我的酒才弄脏了衣服。” 尹知聿终于拿正眼看他:“你神经病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 “哎呀我开玩笑的!”尹知聿咯咯地笑,“明远哥,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吗?”?吴明远讪讪:“没有没有。” “不过明远哥,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尹知聿垂下眼睫,“你该不会喜欢那个叫奥里的吧?” 吴明远坦然道:“是挺喜欢的。” 尹知聿一愣,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 “所以还请尹少爷看在我这个寿星的份上,衣服的事就别为难奥里了,”吴明远说。 尹知聿咬紧了后槽牙。 他看不上吴明远,只是享受这种被帅哥众星捧月的感觉。 现在这人为了段栩然对他提要求,不就是在说,段栩然把他比下去了吗?! “都说我是开玩笑的啦,为难他干嘛?” 尹知聿面无表情,忽而一笑:“既然明远哥喜欢他,那我可得想想法子,替你们撮合撮合。” 吴明远俊朗的脸上露出腼腆:“谢谢尹少爷。”- 段栩然回到宴会厅时,演出已经结束。 厅内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分散开,玩游戏的玩游戏,聊天的聊天。 利亚过来小声问他:“都解决了?” 段栩然含含糊糊:“嗯,算吧。” 他根本没管那件衣服。 与其解一道不管怎么都会错的题,不如直接跳过。 反正酒渍又不是他洒上去的,不洗顶多算他敷衍工作,也比赔钱强。 利亚还想说什么,露台上传来尹知聿的声音:“奥里!” 段栩然:“……” 利亚看他:“你真受欢迎。” 段栩然:“……如果你不用这么同情的眼神看我,会更有说服力。” 利亚笑了下,似乎因为他的悲惨遭遇终于和他站在了同一战线。 “忍忍吧,谁让人家是客人呢?干我们这行,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刚才有几个侍应生已经体验过这位的坏脾气,谁也不想去服务。但总的来说,比起有些超出常规的客人,尹知聿又算杀伤力小的。 只是心理上不舒服,起码身体不会吃苦。 在天寒地冻里捡过垃圾还挨过揍的段栩然完全同意利亚的说法,他心情平静地出去了。 露台的小花园里有躺椅和茶几,望出去是一片湖光山色。 尹知聿一个人坐在躺椅上,看见段栩然过来,扬了扬下巴:“倒酒。” 段栩然照做。 “太冰了,你想冻死我吗?” “龙虾呢?不知道这酒要配虾吗?” “切这么大块想噎死人?” “你蠢不蠢啊?不凉了!重新倒!” “我说了要吃水果,你聋了吗?” “……” 周围的侍应生偷偷瞄段栩然,眼中充满怜悯。 尹知聿也观察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忍辱负重的样子,好像只是在应付一件正常的工作。 羞辱这件事,要被羞辱的对象感知到了才会有趣。 尹知聿兴致缺缺地扔下杯子。 他恨恨地想,这人真是天生就适合做这些低贱的工作,才会这么没有自尊心。 没过多久,尹知聿手上的光脑传来震动,他低头看了看,眼睛一亮。 尹知聿站起身,在花园里游逛了一圈,停在露台边。 “喂,”他叫段栩然,“我要那朵玫瑰,你帮我摘一下。” 段栩然走过来,“哪一朵?” 尹知聿指给他看:“喏,就那朵最大最红的。” 花圃里有很多玫瑰,只有那一朵长在花圃的最高处,伸长了手臂都够呛能碰到。 段栩然一看就知道是尹知聿故意折腾人。 但他连垃圾山都爬得惯,这对他来说真不算难事,便挪来一把结实的雕花椅,踩上去剪花。 尹知聿跟过来,假惺惺地说:“你怎么踩椅子啊?多危险,这椅子可不太稳,我替你扶着。” 段栩然喀嚓一声剪断花茎:“不用,麻烦尹先生让一让……”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脚下的椅子猛地一歪。 失去平衡的刹那,段栩然下意识想抓住什么。 幸运的是,他真的抓住了某个东西;不幸的是,他抓住的是玫瑰花的花茎…… 但扎进掌心的花刺还不是最致命的。 段栩然往前摔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下方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空的。 茂密的花丛挡住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是露台边缘。 下坠带起的风声灌进他的耳朵。 段栩然脑海中连走马灯都来不及放,眼睛一闭,只听见—— 噗通! 十米外的另一个包厢内,和人约了在这里谈事情的穆宵,回头往落地窗外看了一眼。 “什么声音?” 有侍应生出去看了看,回道:“是隔壁的客人在泳池玩,好像有人跳下去被吓到了,所以有些吵。” 穆宵:“……” 坐他对面的首相笑了笑:“抱歉,忘了将军不喜欢这种地方。夜虹近来很火,听说是年轻客人们的首选。我也是听儿子推荐,想着这种环境或许会让人放松一些。” 穆宵淡淡道:“无稽之谈。我记得您儿子从政数年,对外形象老成持重,看不出还有颗童心。” 首相脸上的笑僵了僵。 “是我的小儿子,身体不大好,没怎么出来过。” 穆宵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收回视线,不再关心窗外。 第66章 宴会厅在二楼。 段栩然觉得自己虽然不至于摔死, 但肯定会受重伤。 结果他忘了,花园下方是星光泳池,把他接了个正着。 段栩然很庆幸, 他想, 起码推椅子的人不是打算要他的命。 不过这一下摔得猝不及防, 他也没好过到哪儿去。 特别是掉进泳池后呛了好几口水, 眼睛和耳朵像被水流暴打, 看不见听不见, 更爬不起来。 被救生员机器人捞起来的时候,段栩然俨然一只淹得半死不活的小猫崽, 浑身湿透了,趴在地上头晕眼花地往外呛咳池水。 利亚最先跑到他身边,吓得破了音:“你没事吧?怎么会从那里掉下来的?!” 露台是可以跳水, 但现在根本不到季节。而且露台边堆了一圈花盆, 本来不该有空隙的。 段栩然被利亚扶坐起来,喘着粗气。 几乎所有人都下来了, 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 林秋说:“我刚才好像看到你跟尹少爷在花园里?” 段栩然还没答, 尹知聿出现了。 他装作跑得很急的样子从楼梯里钻出来, 跑到段栩然面前:“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剪个花也会自己摔下去!” “自己摔的?”林秋狐疑地嘀咕了一句。 尹知聿听见了, 转脸瞪她:“对啊!我说想要花, 他就去帮我摘。我提醒过他椅子不稳很危险, 果然掉下去了!我想拉都没拉住, 还差点把我也带下来了!” 林秋:“……” 林秋完全不信。 因为尹知聿显然不是他自夸的这种好心人。 但她没再多说什么,其他人则更不会吭声了。 尹知聿毕竟是尹公爵的独生子。若是平时学校里那种同学间的摩擦还好说, 今天这种情况,多管闲事不仅没用,反倒给自己招麻烦。 尹知聿得意地笑了笑。 他就知道, 这里没有人敢随便怀疑他。 哪怕段栩然指认是他推的,也没有证据,他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是段栩然污蔑他。 “你还好吗?不会摔傻了吧?” 尹知聿把脸怼到段栩然面前,猖狂地埋怨他:“幸好下面有个泳池,不然你摔死了岂不是还要赖我?” 如尹知聿所料,段栩然还算识趣,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站起来要去换衣服。 “行了行了,你换好衣服就去休息一会儿,不用急着来,”尹知聿大度地说。 林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利亚对段栩然说:“我陪你过去吧。” “他自己去不就行了?”尹知聿的脸马上垮下来,“没事还要你陪什么?你走了我们岂不是又少一个人?” 林秋:“……”没错,还是那个味儿。 利亚为难:“那……” 段栩然马上说:“没关系,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踩着湿漉漉的脚印走了。 “没事了,我们回去玩吧,”尹知聿高高兴兴招呼其他人。 林秋缀在人群尾巴上,四处寻觅吴明远,心道这种时候不正该是他献殷勤的时候?怎么不见人影? 他自己的生日宴,他跑哪儿去了?- 因为正是初春的好时节,夜虹没有开启所有区域的温控护盾装置,以保证与户外连接的包厢能够亲近自然。 所以春风一吹,段栩然冷得发抖。 从内到外的衣服都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就像皮肉面上被冰贴了膜,寒气全方位钻进毛孔。 等他跑进更衣室,嘴唇已经冻成淡紫色。 段栩然是兼职的侍应生,俱乐部没有给他准备宿舍,想冲个热水澡都不行。 他只能从柜子里翻出毛巾,哆哆嗦嗦把自己擦干,再换上来时穿的那身常服。 湿头发是最难办的。 段栩然把毛巾捂在脑袋上,溜进走廊东张西望,想找一个开了恒温器的地方暖暖身子,顺便把头发烘干。 一个身穿侍应生制服的男生正巧走进来,见他打扮和模样,大概以为他是客人,侧身恭恭敬敬问他:“先生,是在找房间休息吗?我带您过去吧。” 俱乐部里玩过头的客人比比皆是,不管是休息还是干点别的,房间总是必不可少的。 段栩然灵机一动,顺水推舟:“嗯嗯,好的。” 没关系,他就进去坐一坐,不会把地方弄脏,等会儿再偷偷跑出来就好。 反正他和这个侍应生没见过,回头谁也不认识谁。 段栩然故意用毛巾挡了一部分脸,低头跟在他身后。 那侍应生替他刷开房间,待他进去之后便鞠了个躬,关上门自行离开。 室内宜人的温暖几乎立刻让段栩然放松下来,快要冻僵的关节似乎在慢慢融化。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把鞋子脱在门口,赤脚踩在地毯上走进去。 房间很大,外面是会客厅,里面才是卧室。 段栩然没往里走,只准备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儿。 沙发是红色丝绒的,又深又大,看起来很软很好—— “啊!” 段栩然的屁股刚要挨上去,忽然像被火烧似地弹跳起来,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 沙发上怎么会有一个人?! 段栩然立刻意识到,他错进别人的房间了。 坏了,这可是重大工作失误,得赶紧趁客人还没醒悟的时候跑路。 段栩然果断转身。 可惜才刚迈出一步,手就被那人抓了个正着。 他倒抽一口凉气,痛快认错:“对不起客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房间有人……” “……奥……奥里?” 段栩然一愣,定睛看过去。 眼前的男人竟然是他今天该接待的客人:吴明远。 “你、你怎么在这里?”段栩然一脸茫然。 他不是应该在外面过生日吗?为什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而且双眼迷离脸颊泛红,看上去跟喝醉了一样…… “奥里,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想不到你真的来了。”吴明远仰着脸,冲他黏糊糊地笑。 段栩然:“……” 不是看上去,是真喝醉了。 吴明远拉着他不放,段栩然有些头疼。 他没有处理醉鬼的经验,决定去求助利亚。 “吴先生,你喝醉了,我先去帮你拿些醒酒剂吧。你的生日宴还没结束,客人们还在外面等你呢。” 说完,段栩然想掰开吴明远的手。 掰不动。 “吴先生,麻烦你松一松手,让我出去,”段栩然弯下腰,好声好气地说。 吴明远鼻子动了一下。 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突然猛扑过来,一把将段栩然抱住:“奥里奥里,今天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想往哪儿走!” 段栩然:“…………” 他气得脸都黑了,一边挣扎,一边抬脚用力踹了一下吴明远的膝盖。 “就算你是客人,也不能这样发酒疯吧!放开我……放开我!” 段栩然力气不算小,但吴明远比他高比他健壮,手脚并用缠得他脱不开身。 更糟糕的是,吴明远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沉浸在自己对“新婚之夜”的想象中,开始伸手拉扯段栩然的衣服。 衣领最上方的纽扣飞出去时,段栩然彻底慌了。 他奋力往旁边一摸,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就往吴明远头上砸。 砸下去的时候,段栩然并没有用全力。 他只是想把人砸晕,还没打算杀人灭口。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吴明远居然动作敏捷地抬起手肘,精准地将烟灰缸挡飞出去。 然后趁着段栩然愣神的瞬间,一个翻身将他压在地上。 段栩然这才惊悚地发现,除了神志不清,吴明远的身手一点也不像醉鬼。 他瞳仁放大,眼中没有焦点,颧骨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 力气大得可怕。 “奥里,我帮你把这件婚纱脱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 “吴先生你清醒一点……吴先生!” 吴明远神思恍惚,似乎根本听不见段栩然的声音。 段栩然看着身前莫名变成怪物的男人,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不……不要……穆宵……穆宵救我!” 明知那人无法回应,段栩然仍然在最后关头喊了他的名字。 好像信徒在绝望之际,唯一能祈求的对象,只有他的神明。 吴明远低下头,手指抚上段栩然的脸颊,刚想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问他为什么哭。 一声轰然巨响。 他被震得抖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门开了……不,是墙塌了。 一个男人裹着浑身凌厉的杀气闯进来。 然后一脚,把他踢飞出去。 吴明远撞到墙上,弓着背倒在地上干呕,感觉自己的脑花儿都被震出来了。 但那种如坠云雾般的感觉消散了一些,清明又重新占领了他的大脑高地。 吴明远一边干呕一边抬头看过去。 那高大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用衣服把奥里裹起来,抱进怀里。 一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奥里,熟练地把下巴搁在对方肩上,两条手臂环上男人的脖子。 吴明远:“?” 这一幕,怎么略有些眼熟? 第67章 段栩然没想过穆宵真的会出现。 大惊之后是大喜, 剧烈的情绪波动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糨糊。 他惶惶地抱紧穆宵,急促紊乱地呼吸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穆宵的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低头看段栩然,脸色冰冷, 唇角平直, 眉毛低得好像压住了眼睛。 “没事吧?”他低声问。 男人的语调是温和的, 手也一直轻轻抚摸段栩然的后背, 想让他平静下来。 但段栩然能感觉出, 他的嗓音比平时更沉, 仿佛在极力忍耐某种怒气。 像一团酝酿着风暴的乌云。 段栩然有点害怕。 穆宵察觉出他的畏缩,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嘴唇轻贴了下他的发顶。 “不怕了,有我在。” 穆宵替段栩然拢好身上的衣服,单手抱着他站起来。 然后举起另一只手, 指向地上的吴明远。 段栩然这时才发现, 他右手握着的是一把枪。 吴明远被踹昏了头,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门外, 听见动静围过来的一群观众大惊失色。 人群前方的林秋发出尖叫:“你干什么?!你想在大庭广下杀人吗!警卫!俱乐部的警卫呢?!……吴明远你快跑啊!” 穆宵侧头乜了她一眼, 神色平静, 什么都没说。 林秋却宛若被恐惧掐住脖子, 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了。 像尸山血海养出的活阎王,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只有冷酷的杀意。 她的前方站着一个衣着华贵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 闻言也看向她,和蔼地笑了笑:“小姑娘, 你知道他是谁吗?” 林秋硬着头皮小声说:“不、不管是谁也不能……” “他是我们的将军,穆宵。” 中年男人笑眯眯的,口吻好像在说“这是草莓味的营养膏”。 中年男人并没有有意压低声音, 人群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林秋如五雷轰顶,僵在原地。 阿斯特拉见过穆宵的人或许很少,但不会有人没听过将军的凶名。 有人把他当战神供奉,有人借他之名止小儿夜啼。 林秋隐约看懂眼前的三角关系,哀叹吴明远糊涂,并默默在心底为他念经,希望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将军,不要意气用事。” 在林秋震撼的眼神中,刚才和她搭话的中年男人施施然开了口。 “就算这孩子再有错,也可以交给法律制裁。你现在这样,会叫陛下为难。”他劝说道。 穆宵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 他手很稳,小幅度点了下枪口:“你叫吴明远?” 吴明远爬起来,额头上的冷汗滴进眼睛里,刺痛无比,“……是。” “你有两个选择,”穆宵说。 “一,去巡逻队。一个字的假话都不要说,把事情如实交代清楚,接受处罚。” “二,现在死在我手上。” 段栩然的手指抖了一下,把穆宵的衣领揪起一个褶皱。 真的要这样杀他吗? 会不会让穆宵惹上麻烦? 他刚想说点什么,吴明远抢先开了口:“我愿意去巡逻队领罪。” 他面上通红,露出耻辱羞愧的神色。 穆宵点头,当真收起枪。 “但我是被人下了药,之前的所作所为并非我所愿,”吴明远说,“请将军相信我,不是为了逃避罪责的谎话。” 穆宵顿了顿,没说话。 副官邵知礼从门外进来,钳住吴明远的手臂,把他拉了出去。 门口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安静得有如在默哀。 从穆宵身边经过时,吴明远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怀中的奥里。 他没看清少年的脸,男人将他藏得严严实实,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看什么?快走!” 押解他的人猛推了一下,吴明远脚下踉跄,只来得及扔下一句仓促的“对不起”。 得了邵知礼的吩咐,夜虹的警卫终于现身,将闲杂人等一一请走。 只留下无法被请走的首相图尔维。 穆宵抱着段栩然走到门口,淡淡对图尔维点了点头。 “抱歉,事情改天再议。” 为人处世一向妥帖圆滑的图尔维居然没有立刻回应。 他盯着穆宵怀里的少年,用一种远超社交礼节允许的专注和时间。 直到穆宵伸手按在段栩然的后脑勺上,迫使他把头转向自己的胸前。 然后他带着戾气和警告意味,不客气地直呼了首相大人的名字。 “图尔维。” 图尔维猛地收回视线,面色如常:“不好意思,我是看这孩子……我看他跟我儿子倒有几分相像,一时有点走神了。” 穆宵对这老狐狸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不信,漠然转身离开。 图尔维站在原地不动,久久望着两人的背影,一语不发- 回家的途中,穆宵一直抱着段栩然,就连在车上也没有放开。 但他一个字都没和段栩然说。 段栩然渐渐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看着男人英俊冰冷的侧脸,另一种不安后知后觉占据了他的心脏。 穆宵发现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现在一定明白,自己当初坚持要关掉小方的定位,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个人隐私,而是想背着他……偷偷谋划一些事。 刚才吴明远扑过来的时候,段栩然其实很后悔。 如果不是怕别人通过小方怀疑他的身份,他不会让小方藏在储物柜里,上班的时候别出现。 如果没有关掉定位,小方会遇险的第一时间向穆宵发出报警。 如果……他没有想离开穆家。 段栩然现在心里很慌,嗓子里像梗了鱼刺,咽不下又吐不出来。 可是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穆宵知道以后妨碍他的计划,还是在害怕别的什么。 回到城堡,得到消息的乔管家吓坏了,赶过来问东问西,被穆宵礼貌地请走了。 马医生竟然也已经到了。 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默默为段栩然做了身体检查。 神经没有受损,肺里没有呛水,身上没有软组织挫伤。唯一比较严重的是段栩然掌心被划破的地方,因为泡了水,往外翻着白色的肉皮。 马医生小声问是什么东西弄的,段栩然支支吾吾答了,他立刻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又将了几度。 “……”马医生闭上嘴,飞快地替他上了治疗仪,然后收东西走人。 他和将军认识这么多年,从没像今天这样,有如此强烈地逃跑冲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段栩然的屁股只有三分之一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看向穆宵。 “我……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穆宵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膝盖分开。 虽然他的两条腿并没有碰到段栩然,但段栩然莫名觉得自己被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他抠着被角,嗫嚅道:“我不该瞒着你们,去外面打工。” “还有呢?” “……不该太过自信,没有把小方带在身边。” “还有。” 段栩然绞尽脑汁,又吐出几个字:“不该让自己陷入险境。” 穆宵终于动了。 他倾身向前,灯光在他的眉眼上投下一片阴翳。 粗粝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段栩然的下颌。 “如果我今天不在怎么办?” “如果我没能及时赶到,怎么办?” “就算我杀了那小子,但他……伤害了你,怎么办?” 段栩然垂下头,找不出任何辩解的借口。 他看见穆宵放在膝盖上手指在轻微抖动,突然觉得心脏抽搐了一下。 比起生气,他更像是在害怕。 他也会害怕吗? “对不起,”段栩然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了少许哽咽,“我……我也很害怕。” 所以他那时候喊了穆宵的名字。 即便以为他不会出现。 段栩然很少主动向穆宵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 就算是做了噩梦在穆宵身边醒来,也只会紧紧抱住他,汲取温暖,但从不袒露内心的情绪。 他如今这样,几乎是把“求和”写在脸上。 然而穆宵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前把他拥进怀里。 那双幽邃的墨色眼眸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静静望着他。 穆宵问他:“为什么?” 段栩然知道,穆宵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出去打工。 只要向穆宵开口,他就可以有一千条可以选的路。 “不要骗我,然然,”穆宵说。 “与其敷衍我,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只是想离开我。” 段栩然倏地捏紧手心,结痂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因为我需要钱。” 他的嗓子哑得像烧坏了,发出滞涩的声音:“我想挣钱。” “等挣够了钱,就从将军府搬出去。离开这里,一个人生活。” 穆宵看着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久到段栩然险些以为这一切都是他脑海中的幻觉时,穆宵忽而笑了。 那笑意完全不达眼底,透着一股砭骨的冷意。 段栩然的心揪起来,好像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穆宵……” 段栩然眼前一花,被蓦然起身的穆宵掀倒在床上。 男人跪立在他的大腿两侧,居高临下望着他,像野兽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在段栩然露出胆怯的神色之前,他俯下/身,与段栩然鼻尖相抵。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你走?” 第68章 段栩然见识过穆宵的脾气。 但那是对外人。 绝大多数时候, 穆宵待他都是温和的,纵容的。 像今晚这样气到动手的情况绝无仅有。 段栩然甚至觉得他气狠了,眼里流露出一种恨不得咬自己一口的不理智冲动。 段栩然怔怔看着穆宵, 心里想, 他虽然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但肯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 是把自己的离开当成一种背叛吗? 也对。换做是他, 捡了只流浪狗回家好吃好喝养着, 这狗却在伤好之后瞒着自己跑路了, 没有丝毫留恋,他也会骂狗不知好歹, 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过,段栩然今晚不那么想理解穆宵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想清楚了。哪怕被穆宵发现,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告诉他, 两个独立的人, 实在不用因为将军过剩的责任感和负罪感强绑在一起。 段栩然不做穆宵的家人,也能活得很好。 可是最后段栩然计划中属于成年人的体面, 还是败给了突然难以忍耐的伤心。 他想, 穆宵凭什么这么说? 他明明就不想自己留在身边, 为什么要表现出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 鼓起勇气离开穆宵已经很难了, 段栩然选择独立, 只是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才不用再次面对被送去其他星体的可能。 而且只有留在阿斯特拉, 才可以……离穆宵近一点。 他凭什么做出那些行为,让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 “……放开……走开!”段栩然用力推穆宵的肩膀, 眼泪不自觉地滚下来。 “你凭什么不放我走……你以为你是谁!” 段栩然推不动男人,气得口不择言:“需要我提醒你吗穆先生?我们根本不是真正的家人!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真正的——” “唔!” 穆宵低下头,重重地吻住段栩然喋喋不休的嘴唇。 他仿佛失去理智, 恶狠狠侵占了段栩然的口/腔,用一种想要把段栩然吃进肚子里的凶猛亲他,再亲他,一直亲他。 他的手也按在段栩然的背上,让他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不许后退。 段栩然的震惊只来得及持续了一秒,不得不自动攀上他的脖子,被迫回应。 因为穆宵好像太生气,气得想要段栩然窒息而死,所以拼命夺取他口中的氧气。段栩然要是不依循本能做点什么,会被他杀死。 段栩然彻底失去时间的概念。 他呼吸困难,脑子昏沉,无法细想任何事情。 他只知道好像过了很久,久到穆宵的吻逐渐放缓下来,却莫名有了另一种折磨人的意味。 他不得不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喘气,喉咙里也难以控制地发出奇怪声音。 穆宵似乎僵了一下。 他终于停下来,身体往后退开少许,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垂眸看向段栩然。 少年的嘴唇已经有些充血了,连唇珠都可怜巴巴地鼓胀起来。 他小口小口呼吸着,望向自己的眼中带着茫然的水光。 好像不知道他为什么亲他,又不知道他为什么停。 穆宵好像掉进了那双眼睛的潮湿雾气里。 他被雾气缠住,动弹不得,只想再陷进去一点,再深一点。 直到完全与它融为一体。 穆宵深吸一口气,忍耐地抬手捂住段栩然的眼睛,嗓音喑哑:“是我错了。” 段栩然躺得安安静静,任由穆宵夺去他的视野,不说话也不动。 他想,果然是这样。 穆宵刚才一时冲动,现在后悔了吧? 没关系,他不后悔的。 就算穆宵再要把他送到别的星体去,就算要求他永远不许回到阿斯特拉,他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是我错了。怪我,对你太宽容,给了你太多时间。” “……” 段栩然很安详,好像死人一般,心里没有半点波动,甚至嘴角还平平地上翘了一下。 “三年前,我觉得你年纪还小,可能分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回到阿斯塔拉,我又觉得你刚恢复记忆,等身体和情绪都平稳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但你如果以为你是自由的,那你想错了,”穆宵神色晦暗。 “我只是在等你,没打算放你走。” “十七岁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喜欢我吗?” 穆宵放下手,改为捏住段栩然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从现在起,不要再像个小孩一样喜欢我了。” “爱我吧。因为我爱你。” 穆宵看得清楚,段栩然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像宇宙星图上绽放的星云。 他带着一脸做梦般的表情,抬起手摸了摸穆宵的手臂,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最后摸摸自己。 确认过两人都是真实的存在之后,段栩然小声地问:“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穆宵抚摸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然然,我爱你。” 段栩然眨了眨眼。 “你说过喜欢我,所以我不会接受你不爱我这种可能。” 德高望重少年成名的穆将军像青春期复发,理直气壮地说一些蛮不讲理的话。 “如果你现在没法爱我,我可以等,我也可以教你。但是,你不用再想着从我身边离开。”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你爱上我。”穆宵独裁地拍板定案。 这一刻,段栩然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大脑宛若打对抗赛。 一半的大脑命令他扑上去抱住穆宵,立刻对他表白。另一半的大脑则在怀疑这是一个乌龙,并且不断提醒他,别忘了三年前的事。 穆宵见段栩然神色变幻,却没有多少欣喜的部分,一颗心像浸泡在滚沸的柠檬汁里,又酸又烫。 十七岁的段栩然,终究还是长大了。 他松开少年,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要先从床上离开,免得给对方太多压力。 刚才没有经过段栩然的同意,冒冒失亲了他,已经有点超出他自己的底线。 穆宵把段栩然像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也包括自己。 “我先……” 穆宵话还没有说话,面前的少年突然动了。 他像勉强对人类降低戒心的流浪小猫,小心翼翼靠过来,抱住了穆宵。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段栩然说。 不是我自己想走,我只是以为你不会要我,所以这一次想先走。 在校功课全优的穆宵头一回认识到,自己也有理解障碍的时候。 他回手抱住忐忑的小猫,虚心请教:“宝宝,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 穆宵认真思索片刻,委婉地问:“是不是有时候我对乔叔说‘不要让你吃太多冰淇淋’,你听成了‘不要你’?” 段栩然:“……” 段栩然的大脑暂时停止打架。 他直接问穆宵:“三年前,我跟你告白了。” “嗯嗯,”穆宵差点没压住嘴角。 “但是你拒绝了我。” 穆宵:“……对不起。” “你当时年纪太小了,还没有成年。我怕你分不清依赖、感激和喜欢的区别,过两年又后悔。” 穆宵耐心地说:“你看到了,我是这样的人。如果开始了,我就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可是你说过,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段栩然说。 穆宵愣了一下,花了些时间才从记忆深处找出这句话。 三年前,边境战事吃紧,就连帝星也埋伏着数量不少的叛军。 穆铮还没坐稳皇位,就连他对军部和军团的掌控也不是百分之百,伽马帝国的权力争夺到了最白热化的阶段。 穆宵有把握赢,却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段栩然是他从实验室里救出来的,除了他无人可以仰仗。 他如果赴死,必须要赶在死前为段栩然安排一个稳妥的余生。 可是他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段栩然对他告白了。 穆宵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被学习、战斗、家庭责任和皇权占满,从没有机会与一个无关的人日夜相处,亲近。 更不用说动感情了。 他那时候即便朦朦胧胧感觉到自己对少年的不同,也无法寻得短暂地喘息,好好想一想那感情到底是什么。 而且比起这些不重要的情绪,将段栩然送到安全的地方才是最要紧的。 穆宵不能回应段栩然,只能硬着心肠拒绝了他。 乔管家见他情绪不高劝过他,他告诉管家,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享受这种无用的快乐。 穆宵亲自为段栩然选好了学校,安排好了医生、管家和护卫。 他想,假如他能活着回来,去接段栩然回阿斯特拉的时候,他会好好厘清自己的情感。 可惜他失败了。 他虽然没有死,却在最终一战中受了重伤,像植物人一样在医疗舱躺了三年。 醒过来的时候他又得知,因为当年叛军来袭突然,负责护送段栩然的队伍也受到攻击,最后只有一艘受损的小型舰艇带着段栩然逃进了星海深处。而他身边除了Orion,谁也不剩了。 穆宵甚至不知道,段栩然究竟有没有活下来。 所有人都把穆宵奉为从无一败的战神。 只有穆宵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大也最惨痛的败绩。 第69章 “抱歉, 然然。” 穆宵最后隐去所有细节,只留下了百分之百真实的一句话。 他不屑于通过揭露过往的伤口和难处,去获得段栩然的谅解。 无论他送走段栩然的初衷是什么, 说出那句话的情境是什么, 他对段栩然造成的伤害是实际存在的。 他既没有足够珍视段栩然的感情, 也没能好好保护他。 “是我当时太自大, 才会产生这种错误的认知。”穆宵诚心诚意地说。 “我后来全想明白了。要不是去阿尔法的时候伤了脑子, 我肯定一和你见面就会告诉你, 我也喜欢你。” 段栩然:“……” 他瞪了穆宵一眼,“你是不是怕我翻旧账, 所以才故意说这件事,好让我心软放过你?” 这人为了在茫茫星系中找到另一个人,受伤变成傻子, 谁还能没良心地跟他计较? “……我当时真没傻。”穆宵坚持强调。 不过这就能让他的然然心软, 幸好没有把当年的实情说出来。否则然然还不知道要如何自责难过。 “你现在能原谅我了吗?”穆宵问。 段栩然低声说:“我本来就没有生你的气,我又不是那种, 自己喜欢别人就一定要别人回应我的人。” “嗯, 我知道, ”穆宵说, “但我是。” 段栩然:“……” 段栩然慢慢缩回手, 想从穆宵的怀里爬起来。 穆宵不放:“所以, 你的回应呢?” 段栩然抿着嘴唇, 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想一下。” 他是不会因为穆宵不喜欢他生气, 但不代表不会对穆宵的“感情宣言”耿耿于怀。 “我得看看,对你来说,感情现在还是不是没用的东西, ”段栩然说完都觉得自己有点坏。 穆宵:“……” 他深吸一口气,答应道:“好,你慢慢想,多久我都可以等。” “不过,你不要妄想离开我,这件事我绝不可能答应。” 段栩然的嘴角悄悄弯了一点,低头说:“哦。” “工作辞掉。我会找老师给你上课,秋后去参加入学考试。” “……哦。” 穆宵觉得段栩然这副模样乖软得要命,心痒痒地抱上去。 “再亲一下。” 段栩然倏地抬头,一脸“人怎么能这样厚颜无耻”的震惊:“不哦。” 穆宵:“……” 段栩然用坚强的意志将自己从穆宵身上拔出来,手指握拳,努力调整不太健康的心跳。 “我说了我还没有想清楚,你不要这样,”段栩然认真地咕哝,“你跟我太亲近了,会影响我。” 穆宵唇角又压不住了,他心道,就是要影响你才好。 “可是我们以前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他故作单纯,“在阿尔法的时候,我们可是天天一起睡的。” 段栩然马上反驳:“在阿尔法和我一起睡的是小渊。” “……”穆宵脸有点黑了,“我不是小渊?” 段栩然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他的低气压,居然还解释:“那不一样的。小渊是傻子,你又不是。” 穆宵:“……那我是谁?” 段栩然小声说:“你……你就是救我回来的将军啊。” 穆宵抱臂看他,非常不满意,“你现在连先生都不叫了?” 将军算什么称呼?这世上有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叫他将军。 起码过去的段栩然还会软软地称呼他“先生”,很乖的,带着崇敬和依恋。 “好吧,那我以后还叫你先生?”段栩然老老实实地问。 穆宵:“……” 为什么总觉得这味儿不对? 想了想,远不如以前唤那个傻子时亲昵。 “算了,”穆宵硬邦邦地说。 段栩然终于看出他不高兴,试探道:“你不喜欢这个,那我叫你小渊?” 穆宵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不许叫他。” 段栩然:“……” 穆宵不愿意细想这种自己醋自己的诡异感觉,转移话题:“好了小朋友,现在我们来谈谈,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栩然不太想直面自己的过错,摸了摸脸颊,问:“你想从哪里开始了解?” 穆宵:“从头。” 段栩然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吴明远来过生日的事。 说到他为了给尹知聿摘花掉进泳池,打湿了衣服不得不去更衣室换,所以才被人带错房间时,穆宵的脸色已经冷得吓人。 “手上的伤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把少年的手牵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其实经过医生处理,那些皮外伤基本都愈合了,只留下一些细细的疤。 穆宵见过的伤口多了去了,自己也亲身体验过不下几十种,从不放在心上。 但一想到段栩然摔下的时候有多痛多怕,他就觉得难以忍受。 “别怕,以后你不会再看到这个人了。”他轻声说。 穆宵抚摸的动作弄得段栩然手心很痒,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你……你不会要杀了他吧?我刚才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可万一我感觉错了,他其实没推椅子呢?” 穆宵的表情有点无奈:“然然,我看起来像是会随便杀人的人吗?” 段栩然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 他想起穆宵拿枪指着吴明远的那一刻,总觉得他是真想开枪的。 “他是不是真的推了你,并不重要。” 穆宵耐心地对段栩然解释,“在我这里,他让你站上椅子,就算是推了。” 尹知聿做的,必然不止这一件事,他还要去再向吴明远和其他人求证。只是这些龌龊阴私就不必让段栩然知道了。 穆宵不想再提这个人,又问:“吴明远呢?” “吴明远怎么了?” 穆宵:“细说。从头到尾,一件事都别漏。” 段栩然:“哦,他是夜虹的常客,上次来打游戏认识的……” 段栩然猛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穆宵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一字一句地重复:“打、游、戏?” 段栩然使劲摇头。 穆宵拉开他的手,危险地问:“那天晚上你病恹恹地回来,说是自己一时贪玩尝试了新游戏,原来是和吴明远一起尝试的?” 段栩然没办法了,撇着嘴道:“我也不想的,但我是侍应生,客人要求我服务我总不能拒绝吧?而且我也不知道那个游戏会有问题啊。” “……” 穆宵做了两次深呼吸,还是觉得脑仁气得发疼。 “你在家,连东西掉了我都舍不得让你弯一下腰,你去外面,服务别人?” 段栩然心虚地低下头。 “你从来都没有跟我玩过游戏,”穆宵酸溜溜地说。 段栩然:“可是你也不玩游戏啊……” 穆宵:“这是重点吗?” 穆宵:“如果你想玩,我可以带你去玩实战。全息模拟有什么意思?有真枪的质感吗?” 段栩然:“……” 段栩然挠挠头,“如果我跟你说,我和他玩得一点也不开心,你会高兴点吗?” 段栩然开始细数吴明远的游戏十宗罪,包括但不限于不够强、话太多、太爱显摆……等等,并表示:“我真的有点烦他。他还说自己的人生目标是加入军团建功立业,我觉得将军的军团才不会要他这种菜鸡的,对不对?” 穆宵炸起来的毛被段栩然轻轻松松捋顺了。 但他还是表现得不怎么高兴。 “这小子对你有意思,以后离他远点。” 段栩然莫名其妙:“真的吗?不可能吧,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穆宵:“……” 也对,他们朝夕相处,他都恨不得把段栩然写结婚证上了,段栩然还在以为自己想送走他。 穆宵叹气:“算了,以后我会亲自把你看紧点。” 段栩然经历了人生的大落大起,又说了太多的话,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 穆宵把他塞进被子里,说:“你先睡,我等会儿就来。” 段栩然蓦地睁开眼睛:“?” “你为什么要、要跟我一起睡?” 不是说好在他想清楚之前要保持距离吗? 穆宵神情自如:“你知道我今晚受到多大的惊吓吗?不守着你,我睡不着。” 段栩然:“可是……” “宝宝。” 段栩然一滞。 穆宵坐在床边,眼中映着温柔的光,“我想陪你,行吗?” “……”段栩然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闷闷地说:“随便你。” 穆宵笑了笑,探身过去,隔着被子亲了亲段栩然的头顶。 穆宵出去以后,段栩然的睡意飞得无影无踪。 他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会儿该如何坚定地拒绝穆宵的亲热。 然而穆宵再回到房间后,根本没有靠近他。 男人从另一侧上了床,规规矩矩躺进了另一条被子里。 床很大,两人中间仿佛隔着银河。 段栩然:“……” 他等了又等,直等到身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段栩然不知道为什么气愤但很气愤地用力翻了个身,卷着被子狠狠闭上眼睛。 他发誓,明天一定要把穆宵撵出他的卧房。 黑暗中,看起来早已熟睡的男人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穆宵便收到消息:吴明远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血液中确实有少量的药物残留。 那是一种强效的致幻剂,能够让人在幻觉中实现自己最渴望的梦。服药的人大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区别,自残甚至伤人的例子时有发生。 尽管这东西在阿斯特拉是禁售的,但要买到并不难,是有钱人玩乐助兴的常客。 很难分清到底是别人下的药,还是吴明远这个纨绔子弟自己服用的。 穆宵亲自去了巡逻队。 吴明远被关了一夜,早精疲力竭。 但见到穆宵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十二分的振奋。 那可是将军,以将军的聪明才智,必定可以还他一个清白! 像所有拥有从军梦的年轻人一样,吴明远对帝国的战神抱有绝对的崇拜和敬意。 几乎不用穆宵问,他便将自己所知道的竹筒倒豆子,抖得干干净净。 况且,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穆宵面无表情地听完,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起身要走。 吴明远连忙叫住他,扭扭捏捏地问:“请问奥里……就是昨天那个男孩子,他还好吗?” 穆宵冷冷看他:“你觉得呢?” 吴明远羞愧万分,“能不能请将军先替我向他说一句对不起?” “虽然伤害他并非我的本意,但是我一定吓到他了。我不奢求他立刻原谅我,我只希望他明白我本人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等我出去,我会堂堂正正地追求他。” 说完这句话,吴明远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羞涩的红晕。 穆宵调转脚步,走到他面前。 “就凭你?”他问。 “你连克制自己,战胜药物带来的冲动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追求他?” 吴明远的脸由红转白,再变成青色。 他恼羞成怒,咬了下干涸的嘴唇:“就算您是将军,我有没有资格追求奥里也不是您说了算的。” “我当然有资格。” 穆宵平静地说:“我是他的未婚夫。” 吴明远:“未……未什么???” 穆宵不再回答,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终于淡淡扔下一句—— “对了,他还说,你人菜话多。” 吴明远:“…………” 第70章 得知吴明远被无罪释放已经是三天后。 尹知聿把家里所有的瓷器砸了个粉碎, 陷入一种恐慌的暴怒中。 那天他听说有间房出了大事,还以为是吴明远和段栩然的肮脏情事被人撞破,跟在人群后兴致勃勃去看热闹。 看到是穆宵冲进去抱起那个人, 尹知聿血液逆流, 心脏都快爆炸了。 他想不管不顾过去把两人撕开, 尖叫着怒骂“不许”。 但听到吴明远说“我被人下了药”时, 他果断选择了离开。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昏庸?!”尹知聿像头困兽焦躁踱步, 底气不足地咆哮, “他凭什么就相信吴明远的话!!” 他把药放进酒里,吴明远喝了酒, 谁会知道那药到底是谁放的?他就不信他们这些人聚会从没沾过药! 尹知聿蓦然站定。 家里的佣人们胆战心惊,往后越缩越远。 “不怀疑吴明远……那……那会怀疑我吗?” 尹知聿像个疯子,疑神疑鬼地咬指甲盖, 说完以后又马上否定:“不可能, 没有人敢指证我。我们可是世袭的贵族……对!找爸爸,我得去找爸爸!” 尹知聿抓起一件外套往外跑, 刚跑到大厅, 和一个慌慌张张冲进来的佣人撞了个满怀。 尹知聿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你想死吗!” 佣人惊恐地捂着脸颊看他, 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尹少爷再蛮横不讲理, 平时在家起码还要在尹公爵面前维持基本教养。 像那些出身卑下的泼皮般动手打人, 这可是第一次。 但尹知聿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他骂骂咧咧让佣人滚开, 急匆匆向外走。 “尹家好教养,原来平时在家训下人还要亲自动手。” 一个熟悉的,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尹知聿先是条件反射地欢喜,下一刻反应过来,面上血色尽褪。 他连忙调整表情, 抬头望过去:“穆宵哥……哥……” 站在门口的不止穆宵,还有他身边那个讨厌的副官和……执法队的人。 尹知聿的腿瞬间软了,他强撑着,哀怨地问:“穆宵哥哥,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同我说的?怎么带这么多外人来……” 穆宵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用毫无感情的目光静静看着他。 ……不,或许是有一点感情的。 憎恶,和鄙夷。 邵知礼稍稍偏了偏头,执法队的队长会意,上前朗声道:“尹知聿先生,有人指控你你涉嫌故意杀人和故意伤害罪,请跟我们到执法队接受调查。” 尹知聿的指甲掐进汗湿的掌心里,表情却变得越发傲然。 “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尹家可是世袭贵族,轮不到你来调查!你等着,我要去陛下那儿告你们越权!!” 邵知礼用一种嫌弃蠢人的口吻说:“尹先生,这是我们军部的执法队。别说你还不曾袭爵,就算是你的父亲尹公爵,只要证据确凿,我们也是带得走的。” 说完,他冲那队长挥挥手,让他们直接上前把人拿了。 尹知聿这下彻底瘫软在地,被两个人架在胳膊上走。 他没有挣扎的力气,只能嘴上尖叫:“穆宵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没有害人!你又没有证据!!” 穆宵原本没看他,闻言抬了下手。 执法队停下,他走到尹知聿面前,垂眸看他。 穆宵这张脸,一向是最叫尹知聿痴迷的。 他敢说,全阿斯特拉没一个男人能比他长得好。 但此时此刻,尹知聿却真真切切因为这张脸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起对方拿枪指向吴明远的模样。 穆宵没有动手。 他居高临下看着尹知聿,淡声道:“没有罪证又如何?只要我想,现在就可以有。” 尹知聿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打了个寒颤。 穆宵的表情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威胁,他真的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不可能……你、你不可能是这种人……”尹知聿快哭了。 “那说明你不够了解我,”穆宵说。 “不过你应该感到庆幸。” 尹知聿重新燃起希望,什么? “我不用替你编造罪证,”穆宵说,“你的行为,证据确凿。” 尹知聿嘴一张,还想叫,穆宵手上的光脑突然亮了。 穆宵脸上那种恐怖的神情霎时消失,他接通光脑,温柔地问:“宝宝?吃过饭了吗?” 穆宵说话的时候,尹知聿被人堵上嘴,强拉了出去。 他终于不再挣扎,彻底死心了- 段栩然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房门响了第三次,他才气鼓鼓地说了句“进来,又没锁”。 穆宵走进来,身上已经换了居家服,在他的床边坐下。 “怎么了?心情不好?” 段栩然:“……明知故问。” 穆宵看他微微鼓起的脸颊,忍不住想笑。 段栩然不可思议:“你看我生气很开心吗?你这个人还有没有良心?!” 穆宵拉过他的手亲了一下,“嗯,开心。” 段栩然瞬间瞪圆了眼眶,不知道是该先为这个亲亲生气,还是先为他说“开心”生气。 穆宵说:“我希望你在我面前想生气就生气,想难过就难过。你尽管发脾气,这样我才可以哄你。” 他喜欢段栩然对他任性的样子。 而不是像过去一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小心翼翼疏远他。 段栩然白瓷似的耳廓慢慢爬上一抹粉红,他别过头,嘟囔道:“……别以为你在外面学了几句好话,就能……就能让我放过你。” 穆宵点头:“千万不要放过我。” 段栩然:“……” 穆宵:“不过在那之前,先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段栩然埋怨道:“你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而且还把小方没收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方有什么错?你要发泄你冲我来,堂堂将军不要欺负一个机器人。” 穆宵:“……” “首先,这不叫关,叫禁足,”穆宵说,“犯了错的小孩都会被禁足,我以为这是常识。” 段栩然瞪他。 穆宵捏住他的脸颊:“其次,小方失职,送它去改造了。堂堂将军,怎么会跟一个机器人过不去?” “唔唔唔……”段栩然想说话,但嘴唇被迫撅起来,说不清楚。 “最后。” 穆宵的目光变得幽暗,“我劝然然,少说一些惹人误会的话。” 段栩然把自己的脸和嘴从穆宵手里抢救出来,大怒:“我哪句话让人误会了?!” 穆宵看他柔软的嘴唇,“你让我冲你发泄,怎么发泄?” 段栩然:“…………” 段栩然抽出身后的枕头,啪一下打在穆将军的身上:“你……不要脸!” 穆宵也不躲,只是笑:“我什么都没说,然然想哪儿去了?” …… 等段栩然终于发泄完,穆宵理了理衣服,正色道:“不让你出去,是想让你在家好好养身体。你想出去,我可以陪你。” 段栩然白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罚我乱跑,不放心我。” 穆宵也不否认,说:“你不是喜欢游戏?明天带你去玩。” “我什么时候……”段栩然一顿,反应过来,“实战?” “嗯,”穆宵点头,“和你那天玩的游戏规则一样。我和你一组,如何?” 段栩然其实对这种枪击游戏没什么兴趣,但上次和吴明远玩的时候,他的确幻想过自己身边是穆宵会是什么样。 “好吧,”段栩然矜持地答应了。 “那我们跟谁打呢?”段栩然问。 穆宵神秘地眨了眨眼,“秘密。” 段栩然勉强满意,睡了个好觉。 次日,穆宵把他带到了一处隐秘的训练场地。 场地采用了军部最新科技,是全息模拟的野外场景,不用戴头盔也能直接体验最真实的场景。 枪是真的,但换成了最古早的橡胶弹,打到人身上会有点痛,然后炸开一团彩色的液体。 段栩然有点犹豫。 他其实还挺怕痛的。 而且万一他被人爆头,这东西打到脸上多难看。 穆宵正在给他穿装备,听到他的担忧像是听到小孩子说傻话,又笑了。 “不用担心,有我在,你一颗子弹都不会挨。” 段栩然不怎么相信。 虽然穆宵很强,但是游戏这种事,还是要看运气的。 而且穆宵强归穆宵强,他很菜呀! 伫立一旁的邵知礼额角抽了抽,脸上有种受到侮辱的表情。 苍天! 居然会有人胆敢怀疑长官的实力! 还是这种小、儿、科、的、弱、智、游、戏! 穆宵扫他一眼,他强行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穆宵回头,替段栩然拉紧头盔,在头盔顶上亲了一下,“乖,给我加油。” “好吧,加油。我相信你!”段栩然认真说。 为了最大限度地还原那个枪战游戏,场上除了他们还有6组人,两人一个组。 准备阶段段栩然没见到其他人,他猜可能是穆宵找来的士兵,这也让他更加担心。 穆宵带的兵,能是什么好对付的? 果然,游戏一开始,段栩然就感受到了与那天完全不同的氛围。 大家好像都默认他们这一组最强,约好了似地,率先过来围攻他们。 火力很猛。 段栩然紧张得要命,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先找个掩所就地躺下,免得拖穆宵的后腿。 两分钟过去,还没等他找到掩所的位置,头盔屏幕上显示的死亡人数已经新增了四个。 火力骤减。 段栩然:“?” 穆宵大手一探,准确将他的头压低了一点,躲过一颗飞过来的子弹,再反手盲狙一枪。 死亡人数+1。 段栩然:“……” 他压低声音问穆宵:“你刚才把他们全杀了?!” 穆宵不经意道:“急功近利。靠我太近,暴露太早,这是重大的战略失误。” 所有人共用的通讯频道中,有五个士兵默默淌下一地冷汗。 段栩然终于意识到,将军的作战实力,是碾压性的。 他放开胆子,开始大摇大摆地跟在穆宵身边。 不过其他组毕竟是受过残酷训练的士兵,让他打还是有点费力,只能捡捡人头补补刀这样子。 所以,当段栩然发现其中有一组的某个组员明显比其他人弱时,他激动了。 这是他的猎物! 穆宵看出段栩然的野心,故意把那人留到最后,然后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 段栩然果然勇猛出击,紧咬着敌人不放。 把人追出两公里后,他终于靠着自己的完美一枪,把那人爆了头。 “呜呼!”段栩然发出一声欢呼,跳起来抱住穆宵。 “我打中了我赢了!” 穆宵抱起他转了两圈:“宝宝真棒。” 段栩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情绪正高,这一回便没有纠正他。 游戏毫无悬念且飞快地结束。 众人回到备战区,脱下头盔,向穆宵敬礼。 “将军!” “将军。” “将军……” 穆宵随意点点头,“今天回去之后写一千字的作战报告,交给邵副官。” “是!” 段栩然好奇地观察他们,发现唯有一个人,一直站着不动,也不脱头盔。 那人头盔上一团红色,段栩然认出来,这是被他打死的那个。 是因为觉得被他一个菜鸟打死很丢脸,所以不想见人吗? 段栩然贴心地没有多问,装作没看到。 不料穆宵却叫了他:“不是有话要说?” 段栩然:“?” 那人动作迟缓地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段栩然熟悉的脸,其中一半还沾着红色的颜料,看起来有些滑稽。 段栩然:“???” 竟然是吴明远。 段栩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虽然知道吴明远那晚是身不由己,但也不妨碍他看见这张脸,会有点不舒服。 幸而穆宵就站在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70-80 第71章 吴明远感觉自己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害。 他看了一眼两人的手, 然后飞速移开视线。 穆宵不耐烦,冷冷开口:“不说就走。” “……” 吴明远忍气吞声把头转过来,下巴几乎贴到锁骨上, 低声说:“奥里, 对不起, 很抱歉那天晚上伤害了你。虽然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但我也要为我的轻信和愚蠢负责。” 吴明远不是为了讨好段栩然才这样说。 穆宵的话让他意识到, 那天晚上他本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发生。 如果他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看穿尹知聿对奥里的恶意。 如果他不被尹知聿“撮合”的允诺冲昏头脑。 如果他没有轻信尹知聿,抱着替家族讨好对方的目的和他一起喝酒, 又在药效发作的时候任由一个从没见过的侍应生把他送到房间休息。 他或许没有坚强到足以对抗药物带来的幻觉,但起码有机会避免被人摆布。 段栩然想了想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对吴明远并没有太多情绪。 “不过吴先生你以后交朋友还是谨慎些吧, ”段栩然好心提醒他。 好好的生日宴, 被一个所谓的朋友弄成这样,也是倒霉催的。 吴明远:“……” 他们这样的普通商贾家庭, 结交公爵家的儿子, 还不够谨慎吗? 但他看了一眼奥里身边的“未婚夫”, 只能嗫嚅着应道:“确实如此。” 吴明远道完歉就被带走了。 段栩然还在打量他怅然若失的背影, 被一只手捏着脸颊肉掰过来。 “怎么, 然然同情他?” 穆宵的眼眸里藏着赤裸裸的威胁, 要是段栩然敢点头, 他就要好好“惩罚”一下他。 段栩然摇头,叹气:“不是, 我想说他打游戏是真菜。” 穆宵:“……” “话又说回来,”段栩然盯着穆宵,“将军叫来一堆军官陪玩, 还遛了他一大圈,是不是故意欺负人啊?” 穆宵坦然道:“嗯,是欺负他,怎么了?” 段栩然:“……” 段栩然:“将军就不怕传出去,别人说你以大欺小以多欺小以好欺次?” 穆宵笑出了声:“然然想夸我就直接夸,不用拉踩别人。” 段栩然炸毛:“我、我这不是在夸你!” “大、多、好,都是我喜欢的词,谢谢然然。” “……” 段栩然第一次发现,原来威风凛凛的穆将军还有这种厚脸皮的时候。 穆宵牵着他往外走,“今天没有提前告诉你吴明远会来,生我的气吗?” 段栩然摇头。 如果知道玩游戏的是吴明远,他大概不会这样毫无顾忌追着人打。看到他头盔下那张被自己打得五花八门的脸,不得不说挺解气。 “他自己提出要用这种方式道歉的吗?”段栩然好奇地问。 “不是。” 穆宵说吴明远有一个参军梦,今天这场实战游戏,不过是顺便提前验验货。 段栩然夸穆宵爱岗敬业,但他不知道的是,穆宵对他们一起玩的那场游戏始终耿耿于怀。 此人单纯只是想向段栩然证明,玩游戏,还得找我。 穆宵帮段栩然脱下装备,带他回休息室补充水分和食物。 段栩然吃东西的时候,他一直仔细观察段栩然神色,见他没什么残留的负面情绪,放下心来。 “吴明远道过歉了,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问我?”穆宵问。 段栩然怔了怔:“什么?” 穆宵:“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段栩然咽下嘴里的小蛋糕,犹豫地擦了擦嘴角,最后说:“算了,又没有证据……” 他知道穆宵说的是尹知聿。 可穆宵相信他说的话,不代表别人也会相信,法律更是要讲证据的。 “而且他爸爸不是公爵吗?告他的话一定很麻烦吧?”段栩然忧心忡忡。 “反正这次没什么事,以后我也不会再跟他见面了。算了吧。” 段栩然这一生最知道如何妥协和服软。 在实验室里,不听话会被关小黑屋,然后接受更多惨无人道的折磨。 在阿尔法,反抗劫掠者只会挨打,挨饿,连仅有的生活都无法保证。 就算是在被卖进实验室之前,他也不是没见过自己做小生意的父母向有权有势的客人低头。 他熟谙底层小人物们悲凉的生存法则:先活下去,自尊和正义没那么重要。 但是,穆宵显然不允许段栩然这样想。 他把段栩然拉过来,将人圈在身前。 “阿铮虽然还算不上一个完美的皇帝,但一直在努力让伽马成为一个风清气正的国家,”穆宵说,“你不相信他能给你一个公道?” 段栩然一愣:“我没有……” “即便他给不了,你还有我。” 穆宵替他将几缕碎发别到耳后,指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我走到今天的位置,不是为了让你把委屈往肚子里咽的。有我撑腰,你怕什么?” 穆宵的话像魔鬼的蛊惑,幽幽地钻进段栩然心里,让他整个人变得暖洋洋、轻飘飘。 他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说:“你是帝国的将军,这样不会影响……” “我在然然心目中,这么废物吗?” 段栩然一个激灵:“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不是将军,这个公道我都会为你讨回来。” “所以,你要相信我,学会依赖我。”穆宵亲了亲他的额头。 从今往后,他的然然不止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 再看到尹知聿,是在两周后的新闻上。 新闻说,尹知聿被以故意伤害罪和侮辱皇室罪起诉,面临为期5年的徒刑,并且被永久剥夺了爵位继承权。尹仁泽公爵曾向皇帝求情,愿以自己的爵位换取儿子缓刑,被皇帝拒绝了。即便如此,尹仁泽也自觉再无颜面效忠皇室,辞去了所有职务性工作,告老还乡。 段栩然不得不承认,看到坏人罪有应得,还是有点高兴的。 有人撑腰的感觉会让人上瘾。 “不过,为什么会有个侮辱皇室罪?他后来不会还骂先生了吧?”段栩然问乔管家。 乔管家笑眯眯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好难猜啊。” 段栩然想了想,觉得大概率只是穆宵找的一个借口,也没什么重要,便又躺回椅子上,接着晒起了太阳。 乔管家给他倒了茶,不经意似地问:“小少爷,你怎么还管少爷叫先生?要是被他听见又该摆脸色了。你们就没有更亲热点儿的称呼吗?” 段栩然:“……” 段栩然想起两人独处时,穆宵老想哄他叫的那些称呼,脸轰地红了。 他欲盖弥彰地用手捂脸,很小声说:“我以前一直叫的先生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那哪能比呢?”乔管家笑得神秘。 段栩然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他觉得没什么不一样,毕竟他还没有答应穆宵呢。 春天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段栩然刚眯起眼睛,有佣人急匆匆穿过草坪跑过来,在乔管家耳边说了什么。 乔管家顿时皱起眉头,“他怎么会这时候过来?” “谁?”段栩然问,“是给我找的家教吗?” 穆宵之前说过会让老师到家里来给他补习,好让他能凭本事考上第一大学。 乔管家迟疑了片刻,转念想到段栩然是如今唯一在家的主人,这事无论如何不该越过他去,便道:“不是,是首相大人。” 段栩然呆了呆:“那个首相?” 乔管家点头,又解释道:“原本官员们之间来往是常事,但少爷与首相并不和睦,大家心知肚明,几乎不会这样贸贸然上门做客。小少爷,你看如何是好?” 首相亲临,若是让将军府的下人拒之门外,未免太过失礼。 但主人家不在,若是让首相进了门,难不成还要让将军赶回来接待他? 段栩然听完乔管家的话,左思右想,道:“先生那边我跟他说。我们就先告诉首相,先生不在,如果他愿意就请他在前厅喝杯茶歇歇,不想喝茶就下次再来。总归是他不提前预约跑来别人家里,没礼貌的是他才对。” 乔管家满脸欣慰:“小少爷英明。”不用教就会了。 乔管家躬身退下,亲自带着人过去回话。 不料图尔维欣然进了前厅,然后告诉乔管家:“我不是来见穆将军的。” “穆将军带回家的那个孩子,叫段栩然吧?”图尔维说。 “我想见见他。” 乔管家很诧异,图尔维和段栩然不过一面之缘,值得亲自找上门来? 他不认为图尔维是真的对段栩然产生了兴趣,只当是对方的无聊挑衅,不卑不亢地回绝道:“首相大人,那位是我们穆家的小少爷,不参与对外应酬。您如果想见他,还请直接告知少爷。” 图尔维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什么小少爷?他不是穆将军从实验室里捡回来的孩子吗?” 乔管家脸色一变,险些没控制住。 这老东西查过段栩然?! “行了,”图尔维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你一个管家,我也不为难你。” “你现在就跟你们家主子说,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他或者段栩然,我总要见一个,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 第72章 乔管家走后, 段栩然立刻和穆宵取得了联系。 穆宵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镇定,沉声安抚他:“知道了,不用担心, 我马上回来处理。你别理会他,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段栩然应了, 穆宵又温柔地问:“想吃小蛋糕吗?回来给你带。” 通完话, 段栩然的不安减少了许多。但他还是不放心, 开始在光脑上查询和首相有关的新闻。 在伽马帝国, 将军和首相不睦似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两人代表着了伽马政坛的两大主要对立势力, 时常在很多决策决议上发生冲突。 穆宵的拥护者认为首相图尔维是阴险的笑面虎,图尔维的党羽则骂穆宵是冷血的杀人机器。 图尔维一派曾经甚至还发起过弹劾将军的议案,认为他应当卸下军部的职务, 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皇室贵族。理由是穆宵行事霸道野心勃勃, 这种强势会让其他星系感觉受到威胁,不利于伽马的对外形象和友好外交。 段栩然:“……” 他忍不住在其中一个咒骂图尔维阴险的评论后附议道:“无耻且愚蠢。” 没有穆宵在前线的浴血奋战, 伽马会拥有“友好外交”? 段栩然把新闻里能看懂的内容挑着看完了, 也没了在外悠闲喝茶晒太阳的心思。 他让人收拾了东西, 准备先回卧房。 从花园回他的卧房必须要经过前厅后面的门廊和旋转楼梯。 段栩然现在对这个首相十分不满, 不太想见到他的脸, 更不想和人寒暄。 不过首相不认识自己, 他只要装作这家里的下人默默路过…… 段栩然瞄了一眼身边的侍从, 他的身上穿着将军府的统一制服。 段栩然:“……” 段栩然:“你好,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衣服?” 段栩然穿着大了一圈的侍从制服, 蹑手蹑脚穿过门廊。 他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身后一个声音叫他:“那位小哥。” 段栩然僵了僵,装作没听见, 兀自抬起另一条腿。 “那位正在上楼梯的小哥。”声音加了重音强调。 段栩然:“……” 他背对前厅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真讨厌,转身露出恭敬的假笑。 那只阴险的、无耻的“笑面虎”正坐在沙发上,啜饮着一杯红茶。 不知道是不是乔管家想故意给他下马威,前厅除了沙发后面的一名侍从,再没有其他招待他的人。 图尔维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栩然不想和穆宵的敌人说话,又怕他天性奸诈狡猾,随便几句话就从自己嘴里套出什么机密去,灵机一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 他张开嘴,发出一串没意义的音节,用手比划两下,然后拼命向图尔维鞠躬。 你看,我只是个哑巴,为难我你什么也得不到。 图尔维:“……” 他愣了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大笑:“哈哈哈哈!” 段栩然:“……” 他在心里默默往“无耻”“愚蠢”“阴险”的标签里面加了一个新的:“缺德”。 嘲笑一个残疾人,什么坏种呐! 图尔维被段栩然瞪了好几眼,终于停下笑声。 “你这孩子,还挺机灵的。”他夸段栩然。 段栩然被夸得莫名其妙,觉得这人社交技能太底下了,竟也能在政坛混得风生水起? 他继续装聋作哑,朝着图尔维又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开。 但他没想到,图尔维居然站起身走过来,把他拦住了。 图尔维笑着说:“别急着走,先过来陪我喝会儿茶聊聊天吧。手语会吧?正好我也会一点。” 段栩然那一刻忽然体会到,为什么大家会把首相叫做“笑面虎”了。 他虽然在笑着,语调温和,姿态里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段栩然想,也太不尊重人了。 起码不是那种会尊重侍从的人。 段栩然正在思考要怎么拒绝,穆宵带着乔管家从前厅的大门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黑色军装,军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动静,两步就跨到了段栩然面前。 “没事吧?” 穆宵眼神阴沉,仔细观察段栩然的神色,想分辨他有没有受委屈。 段栩然眨了眨眼,犹豫自己是该继续装下去还是干嘛。 缺德又不尊重人的“笑面虎”在旁边带着笑意说:“穆将军,你捡回来的这孩子挺有意思。不仅假扮你家的佣人,还装成了聋哑人。” 段栩然:“…………” 他头脑一热,冲动道:“你都知道了还在这儿演戏!” 图尔维露出惊讶的表情,段栩然立马后悔了。 穆宵揽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抵着后背往楼梯上推,“嘘,不生气。你先回房间。” 图尔维插嘴道:“穆将军,管家应该告诉你了吧?我今天是来……” “图尔维先生。”穆宵警告道。 首相不说话了。 目送段栩然上了楼,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穆宵才回头望向图尔维。 饶是图尔维和他争斗数年,深知他本性,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忍不住在心底打了个寒颤。 他举起双手,妥协似地说:“穆将军,别误会,我没有任何恶意。” 穆宵不答,走过去坐下,伸手解开两粒喉结下方的扣子,后背倚在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着。 虽然动作看起来疏懒,身上那股上位者的压迫气势却丝毫不减。 “首相大人,你私自闯入我府中来找我的未婚夫,是一种新的宣战手段吗?”穆宵问。 “……什么?”图尔维震惊道。 穆宵表情不耐,却没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图尔维慢慢冷静下来,猜测应该是穆宵对他抱有戒心,故意说这样的话,好让他知难而退。 毕竟两人若是有了婚姻关系,段栩然也会变成皇室的一员,届时无论图尔维想做什么,都得先掂量掂量。 他苦笑道:“将军不必说这些哄我。我知道我贸然前来十分失礼,请将军见谅。只不过这件事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是再三思量,才来走这一遭。” 穆宵一手横搭在沙发背上,漫不经心看着他,并不答话。 图尔维继续说:“实话实说,我的确是来找段栩然的。” 穆宵听见他喊出段栩然的名字,眼中浮起一丝阴翳。 “那天在夜虹见过之后,我一直觉得他很像犬子,所以回去请人查了查,”图尔维面露歉意。 “我怀疑,段栩然是我丢失多年的小儿子。”- 二楼。 一直躲在墙后偷听的段栩然发出一道细细的抽气声,捂住自己的嘴巴。 穆宵没有任何动作。 他沉默了片刻,面色平静地扬起嘴角,声音森冷:“首相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耐心有限,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若是以往,图尔维必定无法容忍穆宵这种嚣张的态度。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像一个真正的慈父一样,心平气和又带点伤感地解释:“我说的都是实话。” 图尔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手有些发抖。 “我那天说过,我还有一个儿子。他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几乎从不外出,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而且,他还有一个双生子哥哥。” 图尔维讲述了一个家族秘辛。 双生子出生之时恰逢家族内乱,导致两人早产,先天缺失。而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个,在襁褓中便被内鬼偷走,不知去向。他们寻找多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现在图尔维怀疑,段栩然就是另一个失踪的双生子。 图尔维是混血,他的夫人则是黄种人。 如果仔细分辨的话,段栩然略显苍白的肤色和面部轮廓,倒是与图尔维的确有几分相似。 然而穆宵听完之后,只是站起身,对图尔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显然对这个故事不买账。 图尔维焦急道:“将军,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让我为他和他的弟弟做一次DNA检测。到时候自然真相大白!” 穆宵:“不可能。” 图尔维:“你!” “图尔维,你要斗我可以奉陪,但你最好不要把主意打到我的家人身上,”穆宵说,“我保证你会后悔。” 图尔维涨红了脸,见穆宵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喊道:“好,你不信我可以,但你起码要把这件事告诉那孩子吧?!你让他自己做决定,是不是要接受DNA检测。” “就算当初是你救了他,你也没有资格替他拒绝找到亲生父母的可能!” 穆宵顿了一下。 图尔维见他动摇,不再强逼,转为哀切的语气。 “请将军相信我,这件事不关乎其他任何利益,我也只是想找回我的家人。如果真能找回儿子,我日后愿与将军捐弃前嫌,共同辅佐陛下。” 说完他朝穆宵微微躬身。 图尔维走后,穆宵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转过身,看见段栩然站在楼梯前望着他。 穆宵一怔,表情有些不自然:“然然,你都听见了?” 段栩然点头。 穆宵走过去,想伸手牵他,又有点不敢。 “我……” 然然会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自私鬼? 段栩然开口了。 他问:“我怎么成你的未婚夫了?” 第73章 段栩然一本正经, 皱着眉头问:“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未婚夫了?” 穆宵:“……” 他张口结舌,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刚才一时情急,想吓唬吓唬他。” 灯光下, 穆宵英俊的面容上透着一股可疑的薄红。 他低声道:“抱歉, 然然。我知道应该征求你的意见, 完全没有想借此强迫你做决定的意思。” 段栩然目不转睛盯着穆宵看。 比起平时永远冷酷成熟的将军, 这个难为情的穆宵十分罕见。 和校园里年轻的男生没什么区别, 都有着情窦初开的青涩。 很可爱。 穆宵的表白对他而言本来像一个过分离奇的幻梦, 如今好像在慢慢走进现实。 “哦,只是糊弄他啊, ”段栩然拉长音调,“将军差点连我也糊弄了。” 穆宵看他:“怎么?如果然然想的话……” 少年的脸也唰地红了,心虚地移开视线:“我没这么说!我只是突然从别人嘴里知道自己订婚的消息, 有点吓到了。” “不用担心, 我还没跟你求婚,哪来的订婚?”穆宵说。 段栩然:“……” 他的脸更红了, 小声嘟哝“谁跟你说这个”, 手指快把衣角抠出一个黑洞。 穆宵见他没什么明显不好的情绪, 松了一口气。 他牵着段栩然到沙发上坐下, 问他:“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想的?” 图尔维此人虚伪狡诈, 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 这是段栩然的事, 段栩然有知情权和决定权。即使他很想, 他也不能替段栩然做决定。 “你觉得呢?你希望我做这个检测吗?”段栩然问。 穆宵怔了怔。 “如果我做了检测,证明我真的是那个人的儿子, 你希望我怎么做?” 穆宵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本末倒置了。 “然然,这是你的身世,你应该先问问自己, 你想怎么做。”他轻声道。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图尔维的话不可尽信,所以他拒绝了对方,他需要更多的时间自己调查这件事。 当然,不可否认,在穆宵的心底的确有一块阴暗的部分,不希望段栩然是图尔维的儿子。 图尔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样的人如何配做段栩然的父亲? 穆宵甚至觉得,图尔维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儿子。 段栩然看上去也很烦恼,他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说:“我其实没那么在意,哪一对父母和我有血缘关系。” 段栩然在一个很平凡的家庭里长大,吵闹,但不失幸福。 和每个普通小孩一样,他的父母辛辛苦苦将他养大,供他吃穿供他读书,宠爱他,也会在生气的时候打骂他。 他想不到这样的父母会把他卖给实验室。 “反正我对亲人又没什么执念,”段栩然对穆宵弯了下嘴角,笑容干干净净。 穆宵眸色发暗,看了他一会儿说:“过来。” 段栩然不明所以,往穆宵身边挪近了一点:“怎么了? ” 穆宵稍一用力,双手穿过他的肩膀下方,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 段栩然:“!!” 他像骤然被人捉住的小野猫,开始弓腰弹背地挣扎:“你……你干嘛!有人……” 但大厅里的佣人们早已很有眼色地退下,除了他们俩,什么人也没有。 “嘘,乖,抱一会儿。”穆宵亲了亲他发烫的耳尖。 段栩然如同被失了定身魔法,瞬间不动了。 穆宵伸手摸他的后背,动作比养猫人还熟练。 他停了少倾,小心翼翼把头偏过去,靠在穆宵的颈侧。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个人,他不是我的亲爹最好,”他像告状一样,语气里全是小心眼。 穆宵的脸色沉下来,“为什么?他骂你了?” 段栩然对人的好恶比较迟钝,就连对尹知聿也没有表现出过明显的恶感。他明确说不喜欢,那这人肯定把他得罪狠了。 “那没有,”段栩然说,“我去搜了新闻看。” 段栩然几乎是义愤填膺地复述了网友那些评价,尤其是首相不自量力企图弹劾将军那段。 “太坏了,他怎么能这样对你?要是没有你保护帝国,他连首相都做不成,只能去做奸贼!” 段栩然越说代入感越强。 今天短短一面,他已经说了图尔维很多坏话,如今又找到新的负面标签,把“这人可能是我亲爹”的事彻底抛在脑后。 穆宵及时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好了,网友们说的也不全是真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好吧,虽然大部分是真的……但万一呢? 万一图尔维真的是段栩然的生父,那他今后想起这一段,很难自处。 段栩然怀疑地看穆宵:“那他不是这样的人吗?他没有弹劾过你?” 穆宵:“……是有些政见不合。但也没那么简单。” 穆宵含含糊糊说了一堆复杂的词,成功把段栩然搅昏。 段栩然最后问:“那你讨厌他吗?” 穆宵亲了一下他的眼睛,“然然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段栩然:“……敷衍。” 他叽叽咕咕埋怨了一番,没有再继续追问- 做完最后一次检查,马医生关闭光屏上的报告,用一种激动人心的口吻说:“恭喜你,段先生,你已经痊愈了!” 本该在三年前就完成的治疗,现在终于得以结束。 他也不用再在将军的死亡凝视下工作啦! 段栩然看了看身边的穆宵,还有些不敢相信:“那我以后,完全是正常人了?” 不等穆宵开口,马医生飞快抢答:“段先生这说的什么话?您一直都是正常人,只不过有一些小小的疾病而已。现在这个时代,谁身上还没几个病呢?只要之后您好好保重身体,每年定期体检,会比大多数人都活得健康。” 段栩然的手被另一个人握在滚烫的掌心,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他其实有很长时间,觉得自己和穆宵是不对等的。 不止是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他曾经作为实验体,连一个独立的人都算不上。 那段时间太漫长,他甚至不确定,实验是不是会在某种程度上彻底改造他的大脑和人格。 但穆宵把他养得很好。 他做噩梦的时间越来越少,也几乎不再会轻易应激。 实验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被耐心地一一洗去,现在唯一可见的,只有手上那条植入芯片留下的伤疤。 段栩然伸手摸了摸,微微隆起,像一条小型山丘。 穆宵紧张地问他:“怎么了?还痛吗?” 段栩然摇头,眼睛弯弯地笑了:“不痛了。” 他已经想好了。 今天,就可以做出他的决定。 段栩然坚持不让穆宵送他回家,更不让他陪,说自己还要去买点私人的东西。 他的“禁足令”前一周就解除了,所以尽管穆宵千百个不情愿,也找不到借口限制他的自由。 最后穆宵没办法,只能临时调来了邵知礼。 “小方还在升级,没人跟着你我不放心。”他试图摆出将军的威严,“你听话。” 段栩然很无语,拒绝和他说再见,并且只把背影留给他。 穆宵这人也是超绝钝感力,一点都感觉不到邵副官对他有意见吗?居然还让人家来做这种无聊的小儿科工作! 邵副官倒是公事公办,一脸肃穆:“段先生,您想去哪儿?” 段栩然小心翼翼地问:“我告诉了你,你不会对将军出卖我吧?” 邵知礼:“段先生,我要是不出卖您,就等于出卖了将军。” 段栩然:“……” 段栩然索性坦白道:“我要去买花,跟你的长官告白。他等我告白等很久了,如果你不想破坏他的惊喜感,请不要告诉他可以吗?” 邵知礼:“……” 邵副官的脸色在听到“等我告白”时黑了起码两个度,像是想说“你凭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并且风度极佳地说了“可以”。 段栩然很高兴,问过乔管家之后,选了一家花店。 和真正的食物一样,植物在这个时代也算是稀有品。 它矜贵,生命短暂,香味和形态都可以被替代。只有那些讲究的富人们才会在意那一点真实的鲜活。 不过段栩然总是想起他们在皇宫里的屋顶花园,身边开满鲜花的情景。 他那时候还没有恢复记忆,却已经意识到,自己对穆宵动了心。 段栩然选了一大捧心仪的花,抱在怀里自得其乐地欣赏半天。 正要付钱,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哥哥?” 他不知道对方在叫谁,只是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一眼。 然后定住不动了。 街对面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孩。 很白,比他还瘦,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 但他似乎也被人照顾得很好,从头到脚透出一股养尊处优的味道。 这男孩,有一张和他非常相似的脸。 至少有□□成。 是那种段栩然乍一看,会以为是在照镜子的程度。 他张了张嘴,想起首相的话。 男孩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急匆匆地穿马路过来,想到面前和他说话。 邵知礼恪尽职守,上前将他拦在几米外,严肃地问:“你是谁?找段先生有什么事?” 男孩:“我……” 倏然间,男孩的表情变得惊恐,他望着邵知礼的身后,大喊道:“当心!” 邵知礼心一沉,立刻转身—— 一辆突然失控的悬浮车正在朝段栩然撞过去。 他目眦欲裂:“段先生!” 轰! 巨响之后,车撞进花店中。 原本生机勃勃的花朵被碾落在地,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第74章 同一时间, 穆宵正在军部开会。 几个军/区的参谋长为了下个季度的军费预算吵得面红耳赤,离拔枪互射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而约束他们的那根“稻草”坐在椅子上,难得有些心猿意马。 穆宵想起了临走前段栩然说“私人东西”时的表情。 强作镇定, 嗓音上飘, 耳朵渐渐变成浅粉色。 少年的心思一点也藏不住, 他要买的这件东西一定和自己有关。 但现在既不是节日, 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为什么要特地去给自己买礼物? “……瓦里区离阿斯特拉最近, 有将军坐镇,连星际海盗都不会从你们那儿过, 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军费!我们天天打月月打……” “放你爹的屁!老子那是支援中枢!没有老子养的舰队你他娘早变成太空垃圾了!” “将军!请您允许我跟这块叉烧决斗!” “将……” 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穆宵,祈盼他做主,结果看见坐在上首的将军大人, 挂着一个堪称悚然的神秘微笑。 “……”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位区参谋长对视一眼, 老老实实回到座位上,状如鹌鹑。 完了, 将军笑得好可怕, 这下有人要倒霉了。 穆宵回过神, 表情平和地看着自己的下属们。 “嗯, 我知道了。你们的确各有难处, 我会想办法让首相和财长增拨军费的。” 众人沉默。 大为震撼。 可惜邵副官今天不在, 否则可以偷偷找副官八卦一下, 将军家里是有什么喜事吗? 多尼亚区的参谋长受到鼓舞,奋然起立发言:“将军, 我们的军团……” 话音未落,一声奇怪的嗡鸣声响彻会议室。 像某种不祥的警报。 众人以为发生了突然袭击,下意识去摸各自的武器。 然而会议室安然无恙。 唯有将军猝然起身, 用一种近乎恐怖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光脑。 参谋长们甚至来不及问出了什么事,就见他飞快地冲出会议室,一句话也没留下。 大家面面相觑。 多尼亚区的参谋长迟疑地问:“我……是不是看错了?刚才将军的手是在发抖吗?” 瓦里参谋长脸色难看:“将军连配枪都落下了。” 所有人把视线投向桌上的枪。 “有什么可怕的大事发生了。各位,做好战斗准备吧。”- 邵知礼等在医院门口。 他看上去依旧表情镇定一副硬汉风范,但非要说的话,人其实已经走一会儿了。 车撞进花店的刹那,邵知礼就给自己的人生画了个句号。 他这一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跟着将军闯星海过虫洞,从未办砸过任何一件将军布置的任务。 谁想竟然会在一个普通的花店里失了职。 如果段栩然因此身亡,他还有何颜面回去向将军复命? 他没能保护好将军的爱人,有愧于将军的栽培。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先去解决肇事司机为将军报仇,然后再解决他自己…… “然然呢?” 邵知礼一凛:“长官!” 穆宵的到来打断了邵知礼的自我鞭尸,他立刻快速向穆宵汇报了情况—— 当时那辆悬浮车,奇迹般地没撞到段栩然,只是擦着他的身体栽进前面的花桶里。 但段栩然为了躲避,朝旁边猛扑了一下,不巧撞翻了重达几十斤的铁制花架。 花架压住他的下半身,上面尖锐的棱角扎破了他大腿上的动脉,短时间内造成了大量失血,段栩然很快陷入休克。 万幸的是,他佩戴的光脑是军队最新研发的产品,检测到佩戴者伤势后,可以延展为小型治疗机,做应急救治。 邵知礼赶在动脉失血的黄金抢救时间内,借助光脑替段栩然完成初步止血,然后将他送到了医院。 “输了血,伤口也进行了缝合,段先生已经脱离危险了,”邵知礼重复了一遍。 这句最重要的话,他其实之前和穆宵通话时就说过了。 只是长官的脸色实在太差,他担心他根本没听清。 穆宵的手垂在身侧,仍然在发抖。 不过比刚收到警报时好了太多。 他示意邵知礼不用跟着他,急迫地推开病房的门,错过了邵知礼欲言又止的眼神。 病房里,少年背对着门,居然坐在床边的探视椅上,身上还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 穆宵一怔:“宝宝——” 少年回过头。 那是一张他昼夜相对、异常熟悉的脸。 但那绝不是段栩然。 穆宵马上意识到什么,脸色蓦地阴沉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出去。” 少年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我是……” 病床上躺着的段栩然探出半个脑袋,叫他:“穆宵?你来啦?” 穆宵不再理会他,快步走到段栩然身边。 段栩然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脸上没有痛苦表情,只是嘴唇没什么血色,皮肤被日光灯照得仿佛透明一般。 像一不留神就要融化的小雪人。 穆宵捉起他的手,完全地,用力地握在掌心中。 段栩然被捏得有点痛,但他忍着没出声,若无其事把另一只手覆盖在穆宵的手背上,摸了摸。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吧?”他小声说,“其实没什么事的,邵副官太紧张了,我怕他跟你夸大其词。” 穆宵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段栩然。 然后他倾身向前,额头轻轻贴住段栩然,用鼻尖蹭了蹭他,问道:“痛吗?” 段栩然想摇头,又舍不得和穆宵分开,赶快回答:“只痛了一小下,很快就不痛了。你给我的这个光脑……很好用。” 穆宵顺势把他整个上半身搂进怀里,低沉地嗯了一声。 第一次,段栩然主动回抱住穆宵,依恋地将脸贴在他颈侧。 他不想承认,他也很害怕。 血好像喷泉一样从他腿上喷溅出来,他不怎么感觉得到痛,却觉得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仿佛有谁想把他从这具身体里拉扯出来。 段栩然不想死。 他还没有把花送给穆宵,还没有告诉他,他一直爱他。 哪怕不记得穆宵是谁了,哪怕将军变成了傻子,他还是会再爱上他。 穆宵抱了段栩然一会儿,担心影响他的伤口,小心松开他,让他倚着靠背。 段栩然没放开他的手,有点难过地说:“就是我的花,都没了。” 穆宵窒了一下,问:“你去给我买花?” 段栩然点点头,他现在脑子还不灵光,忘了嘲笑穆宵自作多情,怎么敢肯定那花就是送他的。 他满心只有遗憾和怅然。 他被压在花架下时,手里捧的花也摔到了一边。 它和店里的杂物全部滚落到一起,不仅被碾得稀碎,还沾上了许多血,脏兮兮的,一片狼藉。 “我挑了好久,很喜欢的,都被它撞坏了。” 段栩然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语无伦次地对男人告状。 穆宵眼眶胀痛,掩饰性地垂下眼睫,低头在段栩然手上吻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样花,我都找给你。保证比今天的好看一万倍。” 段栩然看着他想了一会儿,说:“要你喜欢的吧。” 穆宵轻轻地嗯了一声,终于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少年的嘴角。 “那我只喜欢然然。” 段栩然的脸倏然变红,手腕上监测病人生理数据的腕表发出不健康的警报声。 紧接着,身后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哥哥现在最好不要情绪激动,好好休息。” 两人双双一僵,这才想起来,病房里还有一个人! 段栩然崩溃地呻/吟一声,扑通倒在枕头上,试图用被子把自己完全埋起来。 穆宵沉着脸转身:“谁是你哥哥?我好像说过,让你出去。” 少年咬着下嘴唇,泫然欲泣地望着穆宵。 那张脸明明十分相似,却无法激起穆宵一点同情,反而莫名烦躁。 段栩然拉他:“你别这么凶,他……他刚才给我输血了。” 穆宵皱眉:“什么?他给你输血?为什么?” 医院明明有完备的血库,无论多稀有的血型都有储备,怎么可能需要一个外人来临时提供血液? 段栩然梗了一下,嘟囔道:“我不知道啊,我当时又没什么意识,后来听医生说的……” 穆宵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挠了一爪,马上道歉:“对不起宝宝,我不是在凶你。” 那男生主动解释:“是我提出来的。” “你应该还不知道,我刚才跟小然做过自我介绍了,我叫阿尔兰,当今首相是我的父亲。” 酷肖段栩然的阿尔兰说:“我早就听父亲说,可能找到了我的双胞胎哥哥,一直希望能和他见上一面。因为哥哥不太想回家,我今天本来想找哥哥聊一聊,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哦对,刚才急救的时候我听见医生说血库出了问题,所以才……” 穆宵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你刚好出现,然然刚好受伤,然后血库刚好缺血?” 阿尔兰呆呆地张大嘴,似乎没听懂他的质疑。 “穆宵,你不要欺人太甚。” 图尔维推门而入,愤怒地直视他:“我已经让医院做过DNA检测了,小然和阿尔兰根本就是双生子。” “我要带我的儿子回家,今天就算是陛下亲临,我也绝不会让步。” 第75章 “什么时候做过DNA检测了?!我怎么不知道?”段栩然大惊失色。 图尔维一脸痛心。 “孩子, 你一出事阿尔兰就联系了我,我接到消息立刻赶过来了。因为阿尔兰要为你输血,所以我请医生顺便做了个检测。” 穆宵看向阿尔兰, 眼神阴鸷:“这才是你自告奋勇输血的原因?” 阿尔兰躲到父亲身后, 揉了揉眼睛, 怯生生道:“不是的……是医院……” 图尔维护着他, 愤怒道:“穆宵!你够了!阿尔兰是出于对他兄长的关心才这么做, 你对我有意见可以, 为什么要不断践踏一个小孩子的真心!” 穆宵淡淡地说:“首相大人,巧合太多, 很难不让人怀疑。” 图尔维看了看段栩然,忍气吞声:“好,我知道你一直不信任我, 可以理解。但不管你怎么想, 报告不会有假。段栩然的确是我的亲生儿子,阿尔兰的亲哥哥。我们找他已经找了许多年, 希望你不要阻拦我带孩子回家。” 穆宵问段栩然:“宝宝, 你想跟他走吗?” 图尔维:“你……” 段栩然往后缩了缩, 像刚才阿尔兰一样, 躲到了穆宵身后。 意思不言而喻。 图尔维:“……” 他仍然不甘心, 好声好气哄道:“小然, 家里环境比这里好多了, 什么都有。跟爸爸回去吧,何必在这里受苦?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你。” 段栩然抓着穆宵的衣角, 垂着头,一声不吭。 穆宵:“他不愿意,你走吧。” 图尔维大怒:“穆宵!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你有什么资格瞎掺和?!我已经查过了,你们根本就没有订婚!”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穆宵漠然道,“这是迟早的事。” 图尔维:“……” 图尔维对自己身后的侍从说:“报警,给我报特别警卫队!我今天倒要看看是将军大还是国法大!!” 穆宵:“邵知礼。” “在。” 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候在门口的邵副官向前跨了一步,朗声报告:“飞鹰中队就近待命,两分钟内可以占领医院。此外,瓦里区、多尼亚区、星渚和弦歌等区的军团也处于待命状态,随时可以出发。” 图尔维:“……” 穆宵扬了扬眉,随后飞快按下心中那丝诧异,对图尔维礼貌地说:“本将军没什么本事,不敢与国法相比。但若是首相要来硬的,我乐意奉陪到底。” 图尔维气得眼珠子暴凸,嘴皮哆嗦:“穆宵你要造反吗?!” 穆宵平易近人:“怎敢,这不过是全星系兵力的百分之一。” 剩下九成九,他还没用上。 图尔维:“……无耻!” 图尔维威胁不了穆宵,只得转向段栩然,神色凄然。 “孩子,你是不是因为害怕他才不敢跟爸爸回家?不要害怕,爸爸虽不及这莽夫武力强横,但你只要开口,爸爸豁出命去也会带你回家。” 段栩然连忙摆手:“不用,我不怕他。我……是我自己不想跟你走。” 图尔维:“……” 图尔维最后带着阿尔兰悻悻地离开了,临走前扔下一句“告御状”的威胁。 邵知礼对着他们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被穆宵叫道:“怎么回事?其他几个军团为何也在备战?” 飞鹰中队并不是专为恐吓首相准备的。他们暗中保护穆宵安全,通常他在哪,中队就会在哪。 但军团是怎么回事? 邵知礼面露尴尬,不好直说,只能含混道:“是参谋长们比较担心,要不您回头跟他们解释一下?” “……知道了,”穆宵摆手,“出去吧。”- 房间里总算只剩下穆宵和段栩然。 两人异口同声—— “他要告你……” “你真的不想……” 穆宵顿了下,嘴角升起:“图尔维爱告刁状,但告不了我,不用担心。” 段栩然松了一口气。 穆宵问:“你呢?你真的不想和他回去么?” 段栩然摇摇头。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如果只是找到亲生父母和家人,他或许会很开心,起码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活在这世上。 可这个人偏偏是穆宵的敌人。 段栩然有点烦躁,抬手胡乱抓了两把头发。 穆宵突然俯身过来,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不要胡思乱想。” 段栩然呆了呆,脸瞬间加热到可以取暖的程度。 “你、你干什么……” 话没说完,男人又亲了他一下。 “怎么了?” 段栩然:“为……” 穆宵毫无心理负担,神情坦然,又又又亲了亲他的嘴巴。 “先在没人了,刚才的事还没做完,正好续上。” 说完他把段栩然的后背压向自己,准备把这种蜻蜓点水的亲亲延长为一个完整的、足够解渴的吻。 段栩然终于找到机会,一把捂住他的嘴。 穆宵:“……” 段栩然顾不得手心里令人心痒的柔软触感,红着脸坚持道:“等等、等等,我想问一个问题。” 穆宵停下,叹气:“什么?” “他跟我长得很像,对不对?”段栩然问,“你看到他会觉得……奇怪吗?” 穆宵:“哪里像?不像。” “……”段栩然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嘴唇,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要敷衍我,认真回答。” 穆宵叹了一口更长的气,拉下段栩然捣乱的手,在他掌心亲了亲,然后才说:“是很像。但是不至于像到不能分辨出你们是两个人。” 段栩然不信:“真的吗?可是刚才医生、护士还有邵副官,他们全都认错过。” 说明两个人的相似程度,甚至到了一种不需要DNA检测的地步。 穆宵说:“因为他们都不是我。我不会认错你们。” 段栩然还想说什么,但穆宵这回不再听了,温柔小心地控制住他的双手,吻了上来。 可能是记住了刚才阿尔兰说的“不要情绪激动”,穆宵吻得很温和。 但段栩然还是听见自己剧烈心跳的声音。 穆宵伸出一只手安抚他的胸口,一边亲他,一边低声问—— “为什么给我买花?” “送花的时候……准备说什么呢?” “然然都想好了吗?可以吗?” “……答应我了吗?” 气息在唇齿间炽热地纠缠,段栩然从鼻腔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如同溺水的人,只能攀着这根名为“穆宵”的稻草,从他的嘴里汲取自己所需的氧气。 “花……”段栩然语无伦次,“没有花……” 穆宵吻得稍微重了些,听见段栩然喉咙里挤出一小声像呜咽的动静,才松开他满意地说:“不要花,只要你。” “我爱你,然然。” 段栩然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盈着水光,好像有点傻了。 腕表又在报警。 “我,我也……爱你。”段栩然用的是气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敢。 穆宵看了一眼他的手,确认腕表上只有心跳数值在变化,遂替他摘掉腕表,扔到一边。 然后又吻了上去- 段栩然很快出院,回到将军府休养。 乔管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病房里的一些传言,每天像在和人较劲,变着法子给他做营养餐、搞营养训练、准备营养泡浴…… “环境好?谁家环境不好?!真是好笑!”乔管家义愤填膺,优雅地骂骂咧咧。 “小少爷,将军这城堡可是有上千年历史,穆家祖祖辈辈继承下来的,比有些暴发户的破烂别墅强多了!我们什么没有?只是少爷不讲享受,不爱显摆!” 段栩然哭笑不得,拒绝了乔管家投喂的食物:“乔叔我真的吃不下了……我知道,家里什么都是最好的,包括乔叔也是!” 乔管家喜笑颜开:“小少爷真有眼光!来,这粥是补气血的,不占肚子,你刚才没吃什么……” 段栩然愁眉苦脸,正在思考推脱的理由,忽然眼尖地发现穆宵走了进来。 他一蹦三尺高,奔向那个总能救他于水火的怀抱:“你回来啦!” 穆宵接住他,训道:“不要跑,慢慢走。” 段栩然趴在他耳边小声求救:“乔叔又把我当猪喂了……” 穆宵扬起一个不明显的笑,一本正经地掂了掂他:“这猪不合格,太轻了。” “……”段栩然用力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才猪,你全家都是猪。” 乔管家终于放下他手里的罪恶之碗,笑眯眯地带着佣人们退下,把地方留给两位主人。 穆宵把段栩然放在沙发上,肃了神色,说:“宝宝,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段栩然紧张起来:“什么?” 穆宵拿出一份纸质报告,放在他的腿上。 “这是我亲自找人做的DNA检测,你和图尔维的儿子,的确是双生子。” 检测机构的报告上显示,他们二人是同卵双胞胎,除少数突变外,几乎享有百分之百一致的核DNA。 段栩然愣了下,拿起报告。 “你怎么会有阿尔兰的……” 穆宵解释:“他们从病房走的时候,邵副官拿到了他的头发。” 段栩然:“……” 段栩然没看报告,穆宵说是真的,那一定就是真的。 他其实早已有了猜测,只不过始终不愿意面对。 穆宵摸摸他的头,说:“不要因为我们的关系,放弃你自己的家人。” 穆宵做了调查,图尔维为人为官他虽不赞同,但不可否认的是,首相对自己的家人是非常好的。 他很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小儿子阿尔兰,因为体弱多病,一直被他藏在家里娇养着,从没有遭过他的厌弃,依然百般受宠。 段栩然既是他的亲儿子,他会善待段栩然。 而且,多一个靠山,对段栩然是好事。 万一将来自己遭遇不测,还能有人照顾他,不至于像三年前一样,想要托孤都找不到对象。 这才是穆宵最看重的一点。 不过穆宵没提这回事,只是和段栩然分享了一些图尔维与儿子和家人相处的情报。 段栩然翻看那些照片和文字描述,慢吞吞地说:“好吧,我会好好跟他们聊一聊。”- 首相府。 图尔维面色阴沉,敲了敲鎏金的扶手,对面前的人说:“阿尔兰的病拖不起了,什么时候能把段栩然带回来?” 那人回道:“穆宵把人看得太死,将军府比皇宫的安保还要严密,我们找不到机会。” 图尔维说:“我已经向皇帝和内阁施压了,如果穆宵还是这样固执,那我们就强硬一点,状告他非法囚禁官员家人。闹出去,闹大一点,务必绊住他。” “是。” “爸爸,我可以帮忙。” 阿尔兰走进客厅,面带嫌弃:“我那天和他聊过天,这人蠢得可怜。我会想办法让他自己过来的。” 图尔维点头:“你注意安全,不要强求。” 阿尔兰笑了笑,眼神高傲:“放心吧爸爸,对付他而已,不用这么紧张。” 第76章 “肇事车是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 当时车上没有人,”邵知礼为穆宵播放事故当日的画面。 “它是前往五十米外的成衣店接客人的,途中系统突发故障失去控制, 才意外冲进花店。” 穆宵看着悬浮车撞向段栩然的刹那, 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 面沉如水。 邵知礼识趣地关掉画面, “车牌号、租车公司和车辆生产公司都查过了, 暂时没发现异常。之前他们的确发生过类似的系统故障, 在一年前还有乘客起诉过他们。” 一切都很合理,好像只是段栩然太倒霉, 所以才遇到这起车祸。 “接着查,”穆宵说。 “如果确定没有其他势力介入,按危害公共安全罪起诉生产方和租赁方。请廉政司也去走一趟。” “是。”邵知礼肃然。 他和长官一样, 总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 太相信巧合的人, 容易变成战场上的短命鬼。 邵知礼结束汇报,利落递上自己执行任务不利的检讨书。 “长官, 我这次……” 穆宵的光脑突然闪烁, 浮出段栩然鼻尖顶着奶油傻笑的画面。 邵知礼:“……” 穆宵看他一眼:“不用检讨, 将功折罪。” 说完挥手示意他出去, 样子很有些刻不容缓。 邵知礼安静地敬了个军礼, 把检讨书放在桌上, 退出办公室。 男人锋利的眉眼霎时柔和下来, 接通光脑:“然然,怎么了?我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 段栩然趴在床上, 下半张脸陷在被子里,眼睛看起来越发圆溜溜的可爱。 “哦,那、那我不打扰你吧?”他期期艾艾。 穆宵:“想要什么?说。” 段栩然:“……你怎么知道!” 穆宵音调平静:“嗯, 平时不会这么撒娇。” 段栩然愤然抗议:“我没撒娇!” 穆宵的嗓音中泄出少许笑意:“撒娇好,我喜欢你跟我撒娇。” 段栩然:“……” 段栩然摸摸耳朵,笨拙地转移话题:“我是想问你,能不能陪我去见阿尔兰?我……我有点紧张。” 穆宵一顿,“他找你了?” 段栩然点头。 他没想到不等自己主动,阿尔兰先来约他见面了。 相比印象不好的亲爹,段栩然对这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没什么恶感。 甚至还有点好奇和亲近。 更何况,对方还为自己输了血,也算救命恩人了吧? 那天在医院,因为他和穆宵都处于应激状态,他没放太多心思在阿尔兰身上。 现在回想一下,阿尔兰的性格倒是和首相大不相同,他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一看就是很有礼貌、为人和软的乖孩子。 在穆宵没来之前,他一直陪在段栩然病床边,絮絮叨叨安慰他。 “当然要陪你,”穆宵说,“什么时候?我来安排。” 段栩然说完时间地点,有点犹豫地问:“那个,首相最近……没找你麻烦吧?” 穆宵没提图尔维那些小打小闹,好整以暇地靠上椅背:“怎么了,然然担心我?” “当然担心你啊。”段栩然老老实实地说。 他甚至在考虑,既然首相一家真是他的家人,不如他早点回家去,也好让他的亲生父亲别再因为这个为难穆宵。 穆宵问:“那将来我们结了婚,我和首相若是闹矛盾,然然帮我还是帮父亲?” 段栩然:“……” “我要挂了,”段栩然忿忿地去戳通话按钮。 他就多余操这份心! 穆宵笑出声,“乖,今天表现很好,回家奖励你。” “……为什么?我做什么了?”段栩然莫名其妙。 “会跟我提要求了,”穆宵夸赞道,“好孩子。” 段栩然:“……” 他捂住发烫的耳朵,啪地挂断光脑,拒绝再听男人妖言惑众- 和阿尔兰的见面约在一家段栩然常去的咖啡厅,那儿有他最喜欢的茉莉柚子芝士蛋糕。 他刚给阿尔兰点好,身穿白色毛衣的少年就从门口进来了。 看见段栩然,阿尔兰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欣喜地跑上前:“哥哥!哥……” 下一秒,阿尔兰一脚急刹车,怯生生地望向他身边的男人:“将、将军大人。” 男人面容冷酷,漆黑的眼眸仿佛自带射线,一寸一寸检视他的内里,试图将他剖开,摊在阳光下。 阿尔兰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段栩然拉了一下穆宵,对阿尔兰笑道:“你别怕啊。他就是看起来凶,其实人很好的。” 穆宵:“……” 阿尔兰:“……” 见阿尔兰还是很紧张,段栩然把穆宵撵到自己身后的座位,然后请阿尔兰过来。 阿尔兰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像个小孩一样拍了拍胸口。 段栩然觉得好笑又可爱,把甜牛奶酒酿和造型精致的蛋糕推过去。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尝尝?” 阿尔兰连忙摆手:“谢谢哥哥。不过我身体不好,不敢乱吃东西,怕过敏。” 段栩然“啊”了一声,抱歉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阿尔兰笑得很甜:“没关系,我都习惯了,闻闻味道就好。爸爸平时都不允许这些东西出现在家里,今天有哥哥,我也算饱眼福了。” 段栩然很内疚,没想到阿尔兰的身体这么脆弱,赶紧将蛋糕都放到一边,自己也不吃了。 两人聊了很久的天。 就像段栩然想的那样,阿尔兰是一个非常讨喜的孩子。 嘴甜,活泼爱笑,又有礼貌,和段栩然回到阿斯特拉之后遇到的那些贵族孩子全都不一样。 他跟段栩然分享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告诉他爸爸的严厉和慈爱。 “妈妈走得很早,爸爸又当爹又当妈,把我和大哥拉扯大。我身体不好,他要忙工作,还要一年一年找你,真的很不容易。”阿尔兰揉眼睛。 他也会全神贯注地听段栩然讲阿尔法的故事,并对他捡垃圾的本事大为赞叹。 “我好羡慕你啊,”阿尔兰满脸向往,“你怎么能在那么高的垃圾山上找出有用的东西?我要是身体好,也想跟你一起冒险!” 段栩然被养父母卖给实验室的时候才十四岁,那之后,他再也没交到过同龄的朋友。 尽管穆宵待他很好,将军府的人也是,但和这种感觉又不一样。 段栩然第一次体会到,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是什么滋味。 好像被父母抛弃的痛苦都得到了弥补,生命残缺的部分又重新完整了。 小小的聚会结束时,两个人都很开心。 段栩然把阿尔兰送到门口的悬浮车上,阿尔兰见穆宵没有跟过来,拉着段栩然小声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段栩然愣了冷,脸倏然泛红,忍着害羞答应道:“嗯,很喜欢。” 阿尔兰呼出一口气,笑眯眯道:“好吧,他虽然有点凶,但确实对你挺好的。他刚才不许你喝太多冷饮的样子,和爸爸凶我时一模一样。” 段栩然噗嗤笑出来。 他觉得穆宵可能不会喜欢这种对比。 “你还好吧?身体没事吗?”段栩然问阿尔兰。 他今天听了太多次阿尔兰说自己身体不好,少年现在脸色的确变得苍白,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段栩然心底升起隐隐的担忧和怜悯。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首相那么有钱,应该可以治好吧? 阿尔兰身残志坚地表示自己没事,并且和他约定了,下次再一起出来玩。 他们依依不舍说了再见。 穆宵一直没说话,当一个忠实沉默的陪伴者。 直到上了悬浮车,他才将段栩然抱到身前,表情严肃,磨着后槽牙问—— “我像爸爸?” 段栩然大吃一惊:“堂堂将军,怎么偷听别人说话?” 穆宵:“……” 穆宵:“快说。” 段栩然忍着笑,紧皱眉头,思索道:“嗯……这个……” 穆宵忍无可忍,按住段栩然的后脑勺,不讲道德地吻了上去。 要身体力行让他知道,不恰当的比喻会有代价。 哪怕只是听一听,也不行- 段栩然和阿尔兰后来又出去了几次,关系逐渐要好。 相应的,图尔维也不再和穆宵针锋相对。 虽然还没能如愿让段栩然离开将军府,但起码看到一点认回儿子的希望。 穆宵的判断则简单许多。 只要能让段栩然高兴,他都会答应。 他不再每次都陪着段栩然去参加他的小朋友聚会,换回了完成改造的小方和两个护卫。 ——不是他不愿意,是段栩然不愿意。 嫌他碍事。 这天,段栩然原本和阿尔兰约好去一个公园,临出门前却收到阿尔兰的讯息。 【对不起哥哥,我生病了,要待在家里休息,今天不能和你见面了。o(╥﹏╥)o】 段栩然连忙发过去一大段安慰的话,又问他有没有好一些。 两分钟后,阿尔兰的脸出现在光脑终端的屏幕上。 他的声音比平时虚弱很多,面无血色,病恹恹地问:“哥哥,你能不能……来家里看看我?爸爸和大哥都不在,我自己一个人……有点寂寞。” 阿尔兰看起可怜得要命,段栩然几乎没怎么思考,答应道:“好啊。那你等我,我这就过来。” 第77章 段栩然和阿尔兰来往有一个月了, 这还是第一次去首相府。 首相家的佣人们似乎并不知道段栩然的身份,把他当作小少爷邀请的普通客人迎了进去。 上楼时,陪着段栩然出行的两名护卫被拦在了前厅。 管家傲然道:“小少爷的房间一向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的, 还请段先生理解。其实按照惯例, 我们府中甚至是不允许客人的随行安保进入的。两位能在前厅等候, 已经是小少爷特别破例了。” 两人都是穆宵的亲卫, 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个吐槽的眼神。 这老登, 还装上了。 他们跟着将军连皇宫都进得, 进不得一个区区相府? 护卫们以邵副官为前车之鉴,不是很想擅离职守, 只好请示段栩然:“小少爷?” 段栩然也觉得首相家规矩太多了,但想想或许乔管家对外也这样严格,好像能理解。 “那就有劳两位在这儿等我吧。 ”他说。 横竖这里是首相府内, 不会有什么危险。 哪怕真有个万一, 他还藏了王牌呢。 段栩然摸摸自己衣领下方一枚银色古朴的胸针,跟着管家上了楼。 阿尔兰的房间在三楼。 如今本该是阳光明媚的时候, 里面却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房间里充满郁郁寡欢的死气。 阿尔兰裹在蓬松的羽绒被里, 双目紧闭, 脸色苍白, 鼻腔下方还插着一根软胶管, 连接到旁边的仪器里。 听见段栩然进来的声音, 他睁开眼,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哥哥, 你来啦。” 阿尔兰看起来楚楚可怜,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难免动恻隐之心。 但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和自己太像,段栩然朝他走过去时, 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变成了自己。 段栩然摇摇头,暗自觉得好笑。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迷信了?又或许,是因为血脉的力量他才如此感同身受? “你还好吗?”段栩然走到床边坐下,担忧地看着阿尔兰,“严不严重?需要去医院吗?” 阿尔兰撅嘴:“医院的条件还没家里好呢。而且爸爸帮我把医生都请到家里了,他们会24小时待命。” 说完阿尔兰又主动解释:“不用担心,现在还好,死不了。” 段栩然:“……” “不要这么说,你还年轻呢,离死还很远很远,”他安慰道,“只要你好好治疗,肯定会好起来的。” 阿尔兰的太阳穴似乎有根血管跳了一下。 他偏过头,沉默地望着旁边的治疗仪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哥哥身体健康,当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阿尔兰的嗓音低哑,好像从牙齿缝里使劲挤出来的一样,全是不甘。 段栩然怔了怔,朝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尔兰转过脸,忽地一笑:“没关系哥哥,是生病太难受了我才有点不开心,你别生我气啊。” 段栩然忙道:“不会不会。” 阿尔兰落寞地说:“我从生下来就身体不好,总是在生病。我的心脏、肺部、甚至血液都有问题。医生说我这是天生的,基因问题,很难医治。如果不是爸爸一直在想办法,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段栩然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也跟着难过起来。 阿尔兰伸出手,拉住他,眼角泛起泪光:“哥哥,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具身体还能撑多久。我唯一担心的是,有一天我走了,爸爸他们会接受不了。” “所以,你能不能快点和爸爸相认,然后搬回家里来住啊?这样就算我死了,还有你陪着他们。毕竟我们是双生子嘛,看到你,就像是看到我一样。” 阿尔兰自觉这番话发挥得很好,说得真切、感人,可以说用上了他毕生的演技。 以他这段时间对段栩然的了解,对方必然会心软。 阿尔兰用那双和段栩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 信心满满地等待他答应自己。 段栩然呆了好一会儿,为难地开口:“阿尔兰,我……我没打算搬到这里来。” 他承认,他希望有自己的家人,他也很喜欢和弟弟相处的时光。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现在就可以同样轻易地接受图尔维作为自己的父亲。 在段栩然二十年的人生中,卖掉他之前的养父母爱过他,为了救他死去的爷爷爱过他,当然还有……爱着他的穆宵。 所有人里,他唯独没感受过图尔维的爱——甚至之前还在讨厌他呢。 生物学归生物学,人的感情归感情。 情感上,他无法开口管一个陌生人叫“爸爸”。 更不可能因为这个人就丢下穆宵。 首相府里有他血缘上的家人,但并不会因此变成他的家。 ……或许再过几年,十年,他们会在长久的相处之后成为真正的家人,不过起码不是现在。 阿尔兰对这个答案没有丝毫准备。 他差一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想伸出手去用力掐住段栩然的脖子,然后大骂对方薄情寡义。 阿尔兰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了,僵硬地问:“为什么啊?” 段栩然觉得自己的真实想法有点冷血,他也不愿意伤害生病的弟弟,想了半天红着脸小声说:“我……我……我不是跟穆宵好嘛,我、我舍不得……离开他。” 阿尔兰:“……………………” 阿尔兰的嘴角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用力闭上眼睛,显得异常疲惫。 段栩然不知所措地呆坐了会儿,轻声道:“阿尔兰,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再出去玩啊。” 说完他把带过来的探病礼物放在床头柜子上,准备起身告辞。 “等等,”床上的阿尔兰突然说。 段栩然:“嗯?”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段栩然意想不到的事。 他先是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然后他胸前的银色“胸针”倏忽间脱离衣服,飞出一道残影。 只听得喀嚓几声,原本只有四分之一个手掌大的“胸针”完全展开,变形成一只小机器人。 他机械手掌精准卡住来人的脖子,旋即将其掼在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段栩然:“???” 阿尔兰显然也受惊不小,居然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你——!” 小方无视那人嗬嗬地挣扎着,小小的身体稳稳当当悬在半空中,机械掌纹丝不动。 它操着一口奶声奶气的童音问:“主人,小方检测到危险,请问要不要彻底消灭呀?” 说话间,机械手指还冒出几缕滋啦作响的电光。 阿尔兰惊惧得声音都变尖了:“这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的机器人,”段栩然尴尬地解释。 上次夜虹的事情之后,穆宵把小方送去改造,花了大力气改成胸针大小,方便段栩然随身佩戴。 还顺便给它的各种系统升了个级…… 段栩然其实每次出门都带着小方,只不过他们没遇到危险,所以阿尔兰也没机会发现。 思及此,段栩然眼中浮起困惑:对啊,这人为什么会让小方觉得危险? 阿尔兰简直要气死了,都顾不上演戏,冲段栩然大叫:“那你还不赶紧让它把人放开!!” 段栩然没动。 他怀疑地打量面前这人,吞吞吐吐问:“阿尔兰,他……他为什么手里拿着针啊?” 被按在墙上的男人没穿佣人统一的制服,看起来牛高马大,手上紧紧抓着一只小巧的金属针筒。 阿尔兰噎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否则只要让段栩然从这里出去,他将彻底走向死路。 “还能是为什么啊?”阿尔兰立刻换了一副脸,带着少年任性的埋怨,“他当然是来给我治疗的医生。” 段栩然一听,连忙上前徒手把小方抓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是小方太敏感了……实在不好意思!” 他对不停咳嗽的男人道了歉,让到一边:“你快去给阿尔兰打针吧,别耽误时间了。” 男人:“……” 阿尔兰:“……” 段栩然见两人僵住,奇怪道:“怎么了?你拿针进来,不是要给阿尔兰用的吗?” 男人拿眼睛瞄阿尔兰,阿尔兰只好说:“是……是给我用的。” 段栩然点头:“那快打吧。” 男人拿着针,动作迟疑地走到阿尔兰身边。 阿尔兰笑得难看:“哥哥,你先走吧。我今天还要做治疗,就不留你了。” 段栩然说:“没关系,我等你打完针再走。” 阿尔兰:“……” 阿尔兰:“……不是,真的没这个必要……” 段栩然很有经验地说:“放心,我知道你害怕,我会陪你。” 他以前每次打针都怕。 要穆宵陪着才会好一点。 阿尔兰很想一头撞死。 但他知道,如果再犹豫,难保段栩然不起疑心。 他咬咬牙,恨恨对男人道:“打吧。” 男人无法,举起针筒,装模做样在阿尔兰手臂上碰了一下。 旁边的段栩然叫道:“哎等等,你都没按下去!你这医生,怎么这么不负责啊?” 男人:“……” 阿尔兰:“……” 男人只得老老实实把针扎进阿尔兰手臂上,按下注射的开关。 阿尔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78章 见阿尔兰很快陷入安稳的睡梦, 段栩然放心了。 他起身准备离开,那男医生居然也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段栩然摆摆手,客气道:“不用送了, 你照顾他就好。” 男医生:“……” 男医生看了眼段栩然肩头, 小机器人仍旧维持原样蹲在那里, 屏幕上的眼睛射出两道无机质的冷光。 男医生打了个颤:“好的, 您慢走。” 两个护卫在前厅等得抓心挠肝, 看见段栩然出来, 神色明显一松,赶忙迎上去围着他左看右看。 仿佛自家主子去的是什么危险之地, 生怕有个磕碰。 相比之下,管家的脸色就显得相当难看了,连笑都是僵硬的。 段栩然觉得奇怪, 但也没有多问, 礼貌地和管家道别。 不凑巧的是,一走出首相府邸的大门, 刚刚艳阳高照的天转瞬下起了雨。 图尔维的管家让他们把车停在了别墅旁边的停车场, 护卫只好请段栩然先在屋檐下等一等, 他去把车开过来。 段栩然看着外面的雨帘, 忽然想起以前和穆宵一起挤在垃圾场的仓库里躲雨的情境。 穆宵穿着爷爷的衣服, 勒出一身肌肉线条, 像条健硕的大狗, 牢牢挡在他身前。 那之后,他再也没尝过凄风苦雨的滋味。 段栩然突发奇想, 探出一截手臂,去接落下来的雨水。 一只大手横空出世,抓住他往前轻轻一拉。 段栩然瞳孔骤缩, 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穆宵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声音带着笑意:“多大人了,还玩水?” 段栩然惊喜抬头:“你怎么来了?” 他出发前明明只跟穆宵说了要来首相府,也没说什么时候会结束。 穆宵不答,把人往身前拢了拢,免得风吹进来。 他皱着眉头摸了下段栩然的脸:“这么凉。怎么不多穿点?” 段栩然:“……我出门的时候大太阳,有25度!” 穆宵:“嗯,少了。” 段栩然:“……” 穆宵今天不知从哪儿来的,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比娱乐圈大明星还要英俊。 他脱下西装,不由分说将段栩然整个人罩进去。 “你们先回去吧,”他吩咐一旁的护卫,然后揽着段栩然上了自己的车。 穆宵的车上暖烘烘的,段栩然一进去就打了个喷嚏。 穆宵眼风扫过去,段栩然梗着脖子犟:“我这不是冷,是太香了。” “什么香?”穆宵问。 “……”段栩然在他脖颈边抽抽鼻子,小声嘟囔:“……你香。” 那应该是穆宵须后水的味道,段栩然见过,瓶子上写着乳木果、海洋调之类的字眼。 但又不全是须后水。 以前在阿尔法,穆宵哪怕和他用同样的沐浴产品,身上也会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好闻味道。 令人晕眩的,又莫名充满安全感的。 属于穆宵的味道。 穆宵深吸一口气,把人抱到腿上,用衣服把段栩然从头裹了进去,然后上前克制地咬了两下他的嘴唇,嗓音沙哑。 “别乱勾人,我们现在还不回家。” 段栩然脸颊通红,刚想反驳,肩膀上传出一个弱弱的声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小方能不能先回避呀?” 段栩然一僵,机器人已经被穆宵一手抓了出来。 穆宵把小方拎在半空中,小方屏幕上两个小眼睛眨呀眨,对他做出无辜的表情:“大主人,小方刚才不是故意偷听的,你不要打小方。” 段栩然被衣服遮住了一部分视线,还以为穆宵真的恐吓小方,连忙一手把机器人夺回去,像溺爱孩子的妈妈埋怨严厉的爸爸一样。 “你怪小方干嘛?还不是你……不分场合……” 穆宵:“……” 他有点头疼,开始觉得拨给军部研发中心的经费是不是太多,让他们有闲心做这种升级。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在图尔维家中遇到什么事了?”穆宵脸色发沉。 如果不是主人发出指令,小方如今只有在遇到危险后,进入战斗模式才会以机器人形态出现。 “哦,没什么,是个意外,”段栩然解释。 “小方的防卫值可能设置得太敏感了,他们家有个医生路过我,小方突然把他给打了。” “不是小方敏感,”小方的奶音中有一丝生动的委屈,“是他突然靠主人太近,超出安全的社交距离,手上还持有危险物品。根据系统计算有98.7%的进攻可能,所以小方才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怎么回事?”穆宵问段栩然,“你慢慢说,从你进门后,把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告诉我。” 段栩然只好从头说起。 刚说到阿尔兰要求自己搬回家和他们一起生活时,穆宵瞬间绷直了背脊。 “等等,你……答应了?” 段栩然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好笑,故意逗他:“你觉得呢?” 穆宵握紧双拳,磨着后槽牙:“然然,我不同意。” 穆宵的额头挤出一个川字纹,绞尽脑汁,着急为“不同意”找一个正当理由。 段栩然不慌不忙,轻飘飘地说:“嗯,我也不同意。” 穆宵愣住。 段栩然移开视线,忍着害羞说:“你也是我的家人,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穆宵呆了好一会儿,才酸溜溜地问:“你当真……不回去?可是我看你最近跟那个……阿什么兰很要好。” “那也不能好过你……” 段栩然猛地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因为怕我去了就不回家,所以才来门口蹲守我的?” 穆宵:“……话也不能这么说。” 段栩然:“……”懂了,话就是这么说的。 穆宵继续辩解:“我只是想你了,宝宝。” “我今天打算带你去约会的,谁知道被人抢了先。”穆宵低声下气,“你这一个月陪他出去的时间都快比我多了。” 段栩然巍然不动,冷眼相对:“你继续装。” 他顶多也就出去过三四次,更不用说第一次还是他亲自在旁虎视眈眈。 但穆宵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早被那句“不能好过你”砸得心花怒放,嘴角都压不住了。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恨不得现在立刻掉转车头,带段栩然回家,做一些更容易挨骂的事。 这不怪他。 是因为段栩然今天总是勾他。 最后,穆宵伸手关掉小方,把段栩然拉到身前,十分忍耐地亲了一会儿。 他摩挲着段栩然被亲得红肿的唇瓣,低声问:“后来呢?” 段栩然被亲得都有些缺氧了,眼前好像全是星星在飞,懵懵懂懂地喘着气:“什、什么后来?” 穆宵勾起唇角,又依依不舍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和鼻尖,然后才提醒道:“后来在首相家,还发生了什么?你还没有说完。” 段栩然迷迷糊糊想起来。 “后来就是……来了个医生,要给阿尔兰打针,”他说,“效果还挺好,打完他就睡着了,然后我就走啦。” 穆宵的眼神蓦然暗下去。 段栩然察觉异样,抬头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穆宵问:“小方以为医生是冲你来的?” 段栩然点头:“可能是因为当时医生离我太近。” 穆宵想,不可能。 小方的防御启动机制,不是通过距离判断的。 它一定是检测到了潜在的攻击动作。 “嗯,我知道了。”穆宵说。 段栩然:“你知道什么了?小方需要调试吗?” 穆宵不答,突然话题一转:“然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段栩然被他严肃的态度震住,下意识紧张起来:“什么?” “你说,我是先去向图尔维提亲,还是先跟你求婚?” 第79章 身后传来明显的推背感, 全景窗外的景象幻变为一道道流光,拉长,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 这艘小型战舰带着段栩然飞离了阿斯特拉的大气层。 飞向他们今天的约会目的地。 十分钟后, 一片银色的浩瀚星海出现在窗外。 像无数粒钻石散落在巨大的黑色漆盘中。 即使是在星际航行已经成为寻常的现在, 段栩然看见这种景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因为它们都是价值不菲的旅程。 他印象中, 只有在他十二岁那年, 养父母曾带他去附近一颗便宜的人造天体旅行。 不过, 段栩然这会儿的注意力居然不在星海上。 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歪着头目不转睛望着穆宵。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穆将军驾驶战舰的模样。 男人没穿军装, 西装外套搭在一旁,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随意敞着,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放松。 但他操控战舰的动作精准有力, 有一种绝对的掌控感。 段栩然无端端地咽了下唾沫, 觉得掌心有点出汗。 穆宵感觉到他的眼神,转头看他:“紧张?” 段栩然:“没、没有啊。” 穆宵笑了一下, 那笑容非常英俊, 还带着一种段栩然以前没发现的痞气。 段栩然耳朵发烫, 忽然想找水喝。 “嗯, 不紧张。刚才的问题, 想好答案了吗?”穆宵问他。 段栩然:“……” 段栩然移开目光, 红着脸嘟囔道:“你问的那根本不算问题……” 这就好像在问一个人, 你是愿意一周休息一天,还是一周上班六天, 横竖都是陷阱! “抱歉,我有点等不及了。”穆宵说这话时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抱歉,甚至还带着某种狡黠。 “反正你早知道我会求婚, 也不算破坏惊喜吧?” 段栩然结结巴巴:“我、我怎么知道……” 穆宵讶然:“结婚之前当然要求婚的,难道然然没打算和我结婚吗?” 他捂着左胸,装出一副心痛的模样,“你说过爱我,该不会只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段栩然:“……” 他发现了,穆宵就是故意戏弄他,坏心眼地想看他害羞的样子。 段栩然一本正经:“不知道,反正我没说过要结婚哦。我还没想好。” 穆宵面部线条一僵,扔掉手中的操纵杆,把战舰换到自动巡航模式。 他两步跨到副驾驶座位前,等段栩然察觉不好,想爬起来逃跑时,被人一把抓住按回座椅上。 穆宵的腿顶开他的膝盖,居高临下把他困在椅子里,然后弯下腰。 段栩然被那双深邃的黑眸盯着,莫名其妙腿发软,也不敢挣扎,只能小声质问:“你……你要干嘛?” 穆宵低头,用指腹轻轻捏了捏段栩然鲜红的耳垂,说:“晚了。” 段栩然茫然:“什么晚了?” 穆宵说:“现在才说没想好,晚了。” 穆宵亲了一下段栩然的耳朵,满意地看他控制不住抖了一下。 “宝宝,有件事我要跟你道歉。” “什……什么?” “上次我说,你还不是我的未婚夫,其实是骗你的。” 段栩然蓦地睁大眼睛。 穆宵又亲了一下他发烫的眼皮,然后说:“皇室的人组建家庭,需要向皇帝提请,获得准许后登记备案。” “授勋宴那天我就跟穆铮说过了,我会跟你结婚。”?“所以理论上,我们那时候其实就算订婚了。” 段栩然惊得语无伦次:“可是我没有……那时候我还没有答应你呢!” 别说答应,连告白都没有!这人自说自话,悄悄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 段栩然这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可能对穆宵一直抱有滤镜,总把他当成那个老实憨厚又听话的小渊。 实际上,将军还是那个杀伐果决、强硬霸道的将军。 他在大部分事情上都会纵着段栩然,但他做了决定的事,从来不会让步。 “不答应也没关系,”穆宵温柔地禁锢着他,“我会一直等你到答应的那一天,多久都可以。” 他不强迫段栩然回应。 不过他也不会再放他离开。 他有的是时间,等段栩然重新再爱他一次。 段栩然觉得自己好像应该生气,然而他扪心自问,除了被爱的安全感,心里唯一的情绪是怪穆宵说得太晚,害他差点打包走人。 他只好主动用嘴唇贴了贴男人,小声说:“……那应该也不会很久。” 战舰悬停在亿万恒星组成的星海之中。 脚下的阿斯塔拉星球上空被大片极光覆盖,长长的光带仿佛光瀑流泻而下,绵延数千里,比最昂贵最繁复的烟花还要绚丽。 穆宵亲吻着段栩然的嘴唇,不带其他什么欲/望。 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在段栩然耳边说:“然然,和我结婚吧。” “直到恒星湮灭,我都会像现在一样爱你。”- 图尔维一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惊天噩耗—— 小儿子阿尔兰因为意外注射了大量麻醉剂陷入深度昏迷,险些没抢救过来。 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图尔维一脚把那名听从阿尔兰命令的医生踹下二楼。 “蠢货!小少爷让你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然后他又回到房间,痛心疾首地责怪儿子:“你怎会如此不小心?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这事万不能操之过急吗!” 阿尔兰刚醒过来,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爸爸,你不要生我的气。都怪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好怕死,好怕死了就见不到你们……” 图尔维心头一痛,暗暗埋怨自己对儿子太凶,赶紧说:“爸爸不是怪你,爸爸也是心疼你受罪。” 他在阿尔兰床边坐下,长叹一口气,“即便你想重新给他装上芯片,芯片的控制效果也不是万无一失。” “穆宵知道是你把他邀请到家里来的,如果发现他出了问题,我们一定脱不了干系。” 阿尔兰淌着眼泪,可怜兮兮地问:“那要怎么办呢?我都那样求他了,他还是死活不留下!假如他一直和将军待在一起,我们根本没有机会……” 图尔维皱紧眉头:“这事只能从长计议。” “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我们把他作为儿子认回家。一旦入了菲茨家族的族谱,他的去向就会变成我们的家务事。到时候,穆宵再没资格多管闲事。爸爸有的是理由让他光明正大消失。” 最重要的是,段栩然日后无论失踪还是死亡,一定不能留下任何与他们相关的痕迹。 绝不能叫他的政敌抓住任何把柄。 阿尔兰嫌恶地撇了下嘴:“可是,真的要让那种人上我们的家谱吗?” 图尔维安抚儿子:“这些都是权宜之计。等事成之后,爸爸自会想办法将他除名。” “我本以为他面软心善,没想到也是个无情无义的玩意儿,竟然连自己的亲爹亲兄弟都不顾了,满心只想着那个将军!果然只是个残次品……咳咳咳!” 阿尔兰想起段栩然拒绝他的样子,愤恨地攥紧手心,因为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 图尔维面色阴沉地说:“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先想办法切断他和穆宵的联系。” “可……” 图尔维的光脑响起,打断了阿尔兰的话。 他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示意阿尔兰先收声,然后走出门接通讯号。 “将军怎么有闲情逸致找我?”图尔维挂着虚伪的笑,“不会是小然让你打来的吧?” 穆宵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唇角冷冷地扯了一下。 “怎么会?然然今天玩累了,已经睡下了。” 玩? 图尔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怒火几乎烧上脑门。 要不是段栩然,阿尔兰根本不会遭这样的罪。 “首相大人,是我有事相商。”穆宵接着说。 图尔维忍着火,耐着性子:“将军请讲。” 片刻后,躺在床上想要休息的阿尔兰听见门口的父亲猝然发出一声暴喝。 “姓穆的你做梦!我绝对不会同意你提亲!!!” 第80章 星历3046年 5月, 皇帝召开第18次内阁会议。 就任以来一向勤勤恳恳,从未休息过一天的首相图尔维,竟然称病告假, 缺席了。 皇帝很诧异, 关心了两句, 财长立刻仗义执言:“陛下有所不知, 首相大人前段时间刚寻回家中丢失多年的双生子, 本来以为可以亲人团聚, 没想到遭人强行阻拦。父子相见却无法相认,孩子也不能回家, 这才忧心如焚病倒的。” 皇帝瞥了一眼左手边的穆宵。 穆宵充耳不闻,表情淡然地翻阅自己的光脑。 穆铮于是故作震惊,怒道:“还有这等违法乱纪的事?!真是胆大包天!是谁?” 财长满脸悲愤:“不敢隐瞒陛下, 正是将军!” 场内众人哗然。 穆宵一派的官员已有急性子的忍不住猛拍桌子:“阿尔巴你少在这血口喷人!将军吃饱了撑的扣押首相儿子干什么?!是能吃还是能……” 穆宵抬头, 冷冷一记眼刀扫过去。 那官员话头一顿,硬生生拐了个弯:“那将军想要儿子不会自己生吗!他抢别人儿有什么用?!” 穆宵:“……” 财长懒得理会那个莽汉, 义愤填膺对穆铮说:“陛下, 穆将军强行向首相大人提亲, 声称要求娶他刚找回来的儿子。被首相大人拒绝后, 他便将那孩子扣押在家中, 限制其回家探望亲人的自由。” 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齐刷刷转头看穆宵。 阿尔巴疯了,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将军会不会当场拔出枪送他一个脑瓜子开花? 结果穆宵依旧纹丝未动,神情淡漠地坐着。 财长见状, 得意地朗声吟诵:“首相大人认为这是他的家务事,不愿为此占用陛下的时间和精力。但我认为,穆将军此举实在嚣张, 他对首相大人尚且如此,若对方是平民,岂不更是由他强买强卖?这简直是对国法和皇室名声的践踏!” “陛下,您一定要为首相做主啊!” 皇帝抚着下颌,眉头紧皱。 他沉思片刻后问:“图尔维找回了儿子?可是据我所知,菲茨家的家谱并没有发生变动啊。” 伽马帝国内的皇室贵族,家庭中有任何人员增减都需要报皇室纹章院注册登记。 首相有皇帝亲授的侯爵爵位,自然也在其列。 财长噎了一下,声音降低:“是,正是因为将军阻拦,这件事才一直没能推进。” 穆铮看向兄长:“将军?” 穆宵不疾不徐开口:“回陛下,确有其事。” “不过,我与段栩然两情相悦,并不存在财长所指控的‘强制’一说。” “更何况,段栩然没有回家认亲,是出于他的个人意愿。任何成年的帝国公民,都有权自由选择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向首相提亲,不过是出于我对自己伴侣的尊重,尽到告知义务,也希望得到他家人的祝福。” 穆宵看向财长,目光冷厉。 “但我不认为他有资格代表段栩然说不。” 皇帝用力点点头,又为难地看着阿尔巴:“财长,将军说得没错。既然这孩子是首相丢失多年后才找回来的,那孩子和他没有感情,暂时不愿意亲近也是很正常的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怪到将军头上吧?” “而且我们一向保护婚姻自由,就算是父母也不能横加干涉。” 阿尔巴急得口不择言:“万一是他穆宵威逼利诱呢?那孩子无亲无故,当然不敢反抗!除非他出来亲口向大家承认,自己是自愿的!” 穆宵冷冷地笑了。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听然然对本将军告白?” 阿尔巴:“……” 旁听的众人:“……” 穆铮清了清嗓子,强忍着笑意说:“财长你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那到时候就算人家亲口承认,你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是受到威胁不是真心话?” 阿尔巴:“不是的陛下……” 穆铮神色一肃,挥挥手:“好了。我作证,段栩然与将军确实是两情相悦。我见过他们二人相处,根本是琴瑟之好,佳偶天成。” “而且,将军早已向我提请过,两人已在将会择日成婚。” 阿尔巴呆滞地张大嘴:“……什、什么?” 穆铮斥道:“阿尔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知道你与将军平日工作中常有异见,但公归公,私归私,你以此作为要挟攻击政敌的把柄,实在令人不齿!是首相教唆你这样做的吗?!” 阿尔巴意识到什么,后背被冷汗浸了个透,立刻弯腰称罪:“绝无此事!首相对今日之事一概不知,是我一时愤慨……这才莽撞误会了将军!” 阿尔巴卑躬屈膝向穆宵道歉,又被穆铮训了个满头包,灰溜溜地告退。 亲将军一派趾高气昂走出会议室,纷纷热情地向穆宵道喜,并八卦地追问什么时候能喝上将军的喜酒。 穆宵缓缓颔首:“我希望越快越好。” 如果不是皇室成员结婚有一套异常复杂的流程要走,他希望今天就能结婚。 只有两人的婚姻关系成为既定事实,段栩然正式成为皇室成员,图尔维才不敢随意对他动手——无论他想做什么。 到时候,站在段栩然身后的不止是他,还有整个伽马帝国。 众人不明白穆宵心中忧虑,只看出将军的确很急着要结婚,都暗暗咋舌: 看不出来啊!原来那个铁血的工作狂居然也有恋爱脑的一天!- 穆宵最近当上了宅男。 除了像今天这样必须列席会议的情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把工作搬回家里做。 连带着邵副官这些下属也在家里进进出出,城堡的安全措施一日比一日严密。 段栩然一度以为,是军部的办公大楼出了什么问题,财政不给他们拨钱,导致穆宵只能私宅充公,可怜得很。 后来发现不是。 将军大人好像只是单纯变得有些……恋家。 今天穆宵不在,段栩然想起阿尔兰许久都没有和自己联系过了,担心他的病情,准备前去探访一下。 上次穆宵和图尔维提亲,结果谈得不欢而散。 他委屈地跟段栩然告状,说图尔维扬言如果段栩然坚持要和穆宵在一起,就别想再踏入他们家大门。 段栩然对此嗤之以鼻,表示“凭什么”“不去就不去”“他当然没有你重要”等等。 并且为了安慰情绪低落的穆宵,被按在床上这样那样磋磨了一个多小时…… 自此,他对自己这个便宜爹观感更差了。 只不过段栩然没想到,那之后阿尔兰也失去了消息。 是在生他的气吗? 段栩然换好衣服刚想下楼,穆宵推开房间的门。 “要出去吗?”他挡在门口,望向段栩然。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段栩然惊讶道。 穆宵走进来,上前抱住段栩然深吸一口气,沉声问:“嫌我了?” “昨天还夸‘先生最帅’‘先生最好’,这就厌倦了?” 段栩然:“……” 段栩然想起某些画面,面红耳赤地揪了一下他的后背,把人从身上撕下来。 “上次走的时候阿尔兰病得那么重,我想去看看他好点了没。”他瞪穆宵,“你……你别乱说话了,我不想听。” 穆宵的胳膊环在他腰上,懒懒地搂着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不行,今天这话很重要。” 段栩然:“什么?” 穆宵说:“给你找的老师到了。” 段栩然一愣,惊喜地问:“真的?” 先前被一连串的意外砸懵,他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穆宵点头:“嗯。这位老师之前一直在外访学,近来刚回阿斯特拉。” “我让他根据你的情况制定了详细的学习和备考计划,从今天起,你就在家里好好学习,别再惦记着出去乱跑了。” 穆宵拉着段栩然走到书桌前,把他按在椅子上。 “9月就是入学考试,任务繁重。” 段栩然连忙点头认可,但还是担忧道:“阿尔兰一直没有回我信息,会不会……” “没事,”穆宵面不改色地说,“我今天见到图尔维了,他儿子病早好了。” 哦,那应该单纯是因为自己不肯回家,还非要和穆宵谈恋爱,生自己的气了。 段栩然有点沮丧地想。 就像读书时和同学吵架,谁都不肯低头求和,只能僵持着。 穆宵看穿他的心思,也不说,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还有,这段时间我们还要准备婚事。你得随时待在我身边。” 段栩然红着脸,嘟嘟囔囔回亲了他一口,答应道:“哦。” 穆宵知道老师在楼下前厅等着,还是没忍住,按着段栩然细细吻了一回。 亲完,趁着段栩然喘气平复的时间,他故意问:“如果图尔维坚持不同意我们结婚,怎么办?” 段栩然把头靠在穆宵肩膀上,迷迷糊糊说:“什么怎么办?我是个大人了,我可以自己做决定。而且……” “而且什么?”穆宵问。 段栩然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小声说:“我做了个梦。我梦见爷爷跟我说,希望我和你好好在一起,过好今后的日子。” “所以爷爷同意了。” 穆宵抱紧段栩然,缓慢摩挲他的背脊。 “嗯。让爷爷放心。” 将人安顿好,穆宵回到自己办公的书房。 邵知礼早已在此等候。 听完汇报,穆宵周身气息冷沉,杀意如有实质。 “长官,虽然目前还没有更多证据,但是否需要告知段先生,以防万一?”邵知礼冷静地问。 “不,瞒着他,一个字也不要说。”穆宵答道。 80-90 第81章 段栩然心地纯良与人为善, 他才会相信阿尔兰房中被小方攻击的男人只是个误会。 穆宵不会。 他听完段栩然的讲述,意识到他所谓的血亲一定有问题。 段栩然和阿尔兰的基因样本是他亲自送到医院,由马医生现场进行检测, 不存在任何造假或失误的可能。 所以一开始, 穆宵以为这只是阿尔兰本人的行为。 世家豪门中这样的事并不罕见, 阿尔兰很可能是担心双胞胎哥哥的回归会和他争夺父爱, 争夺家族资源, 打算背着父亲先下手为强。 但邵知礼调查后发现, 阿尔兰存在天生的基因缺陷,疾病缠身, 曾有多个医生断言他很难活过二十岁。他和段栩然一样年纪,如今显然命不久矣。他的当务之急是保命,而不是针对自己的亲生哥哥。 而且, 图尔维还有一个已在政府任要职的大儿子。如无意外, 这个儿子将会继承他的爵位和大部分资源,维系家族荣耀。 阿尔兰和段栩然根本不存在利益冲突。 难道就只是出于扭曲的心理, 嫉妒段栩然与他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基因, 却能健康活着? 穆宵得知阿尔兰的基因缺陷时, 还为此担忧过, 但马医生告诉他, 同卵双胞胎的基因并不是百分之百一样的。并且在后天环境中, 基因还会进一步发生不可预料的突变。 段栩然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他的基因在细微的突变中, 刚刚好避开了所有的致病因素。 就是在那一刻,穆宵突然想起了在阿尔法时, 那个死于人体实验的小孩。 联想段栩然的来处,他有了一种更可怕的怀疑。 穆宵当年救出段栩然,只是军部一个小任务中的意外收获。 关押段栩然的实验室后来发生爆炸, 所有数据和载体都付之一炬,后续的工作转交相关部门后,他没有再持续关注。 事实上,这件非法人体实验案中不仅有实验人员脱逃,就连警方对实验室幕后主使的追究也卡在某一个关键阶段,最后不了了之。 “据我们近期掌握的情况推测,这间实验室当时的资助人,与财长阿尔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邵知礼说。 而财长背后的人,正是图尔维。 图尔维当真是在段栩然失踪多年后,第一次找回他的吗?-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穆宵过去看段栩然。 补习老师已经走了,段栩然还坐在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咬肌微微绷紧,认真得可爱。 穆宵看了一眼时间,走进去抽走他面前的书。 “很晚了,你不能熬夜,明天再学。” 段栩然眼冒金星,边打呵欠边伸手要书:“不行,我还有好多没搞懂呢。这门课特别难……” 他太久没有接触这些知识,重新开始学习的感觉就像残疾人做复健,所有肌肉都不听使唤。 穆宵揩掉他打呵欠打出来的泪珠,冷酷道:“那就是老师讲得不好,给你换一个。” 段栩然:“……” “你怎么无理取闹?”他震惊道,“是我自己……” 穆宵单手把他往上一夹,抱离桌前。 “现在休息,不然就把老师换掉,”他威胁地亲了一口少年。 段栩然:“……” 他又打了两个呵欠,脑袋确实沉重得要命,遂妥协了。 洗澡的时候,段栩然在浴缸里不小心睡着了,穆宵差点没破门而入闯进去。 给他吹头发的时候,他的头在胸前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穆宵看得心疼,问他:“很难吗?” 段栩然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听穆宵又问:“辛苦的话,要不,我们不读了?” 段栩然猛地惊醒,还以为穆宵在说反话激励他,结果一回头,发现男人的神情十分认真。 “你的身体才恢复不久,不适宜长期用脑,我觉得这事还是太操之过急。”穆宵说,“反正我们也快结婚了,今年上学先缓一缓,明年再说。” “我休假,带你出去玩玩,如何?” 段栩然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转过身严肃地问:“你知道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吗?” 穆宵:“什么?” 段栩然:“慈母多败儿。” 穆宵:“……” 穆宵亲他:“没关系,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母亲。” “败就败了,我乐意你败。” 刚洗完澡洗完头的少年香香软软,身上养出了少许肉,像一只任人揉捏手感极佳的团子。 穆宵抱着他倒在床上,俯身细细密密地吻他,从额头到鼻尖,一路流连向下。 段栩然不高兴地推他:“你乐意我不乐意,我不要败。我之前还想跟你在阿尔法创……唔……创……” “创什么?” 男人低低地问他,但并不给他答话的机会,霸道地封住他的唇。 两人贴得很紧,彼此的体温交融在一起。 令人颤栗的触感在身体各处徘徊。 段栩然本就被榨干的大脑彻底成了一团没用的糨糊,只能用鼻腔发出几声可怜的哼哼,然后被亲得更狠。 情到浓时,穆宵却忽地停下,艰难地与他分开。 段栩然的睡衣敞了大半,露出两个瓷白的肩膀,他被突然下降的温度一激,恢复少许神智。 “不……不要了吗?”他懵懵懂懂地问。 穆宵一凛,险些没忍住。 他哑着嗓子问:“你知道我要什么?” 段栩然不说话,红得像熟虾子的脸蛋暴露了一切。 穆宵绷紧下颌线,小心翼翼亲了下他的面颊,带着笑意问:“宝宝,在哪学的?” 段栩然扑腾着翻过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不知道!你别管!” 穆宵把被子拉过来,给段栩然盖好,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圈。 “别着急,等我们结婚。” 段栩然羞愤难当,一脚踹出去:“……谁着急了!” 被狠狠踢中的将军大人美滋滋下了床,进浴室冲了半个小时冷水澡- 段栩然最近很忙很忙。 他的补习课程排得满满当当,穆宵还额外给他增加了一门课:战术武器的实操与运用。 授课人:穆将军。 段栩然其实很喜欢这种充实的生活。 幸福得像一个他从来没有做过的美梦。 但他最近还是迟钝地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因为只要他一提起要去看看失联的阿尔兰,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情阻拦他的脚步。 有时候是临时的加训,有时候是老师突发奇想的作业,有时候直接就是捣乱的将军本人…… 这一天,段栩然痛定思痛,终于把穆宵抓住,要跟他开门见山地谈一谈。 “你说实话,我不生气,”段栩然用生气的口吻说,“你是不是很讨厌图尔维,所以根本不希望我和他们做家人?”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当然相信穆宵绝不是这种自私的人,可他要是不作出这副姿态,这人肯定又会找各种理由搪塞他,不会老实交代。 一定有一个特别的原因,让穆宵总是阻止自己和阿尔兰见面。 他得知道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穆宵果然难得表现出紧张,“不是的然然……怎么会呢?” “那是什么?” 段栩然咄咄逼人:“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 穆宵陷入困境。 调查还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能够告诉段栩然什么。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可以永远把段栩然蒙在鼓里。 最好是图尔维全家突然暴毙,这样段栩然顶多只会短暂地伤心一段时间——暴毙的时机则最好在他们结婚之后,那时候,自己就会成为段栩然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他再也不会感觉孤单。 “然然……”穆宵还在思索要编什么样的理由,既称不上是欺骗段栩然,又能不让他察觉真相。 他手上的光脑突兀地响了。 穆宵翻腕看了一眼,脸色蓦地一沉,站起来。 段栩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生气道:“你少来这套,又想找借口是不是?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哪儿也不许去!” 穆宵无奈,把光脑上的信息放出来,给他看:“真的不是借口宝宝,你看,有紧急军情。” 段栩然仍然不太相信,还想再确认一下,乔管家忽然从楼下咚咚咚跑上来:“少爷!” “看到了,”穆宵冷声道,“我马上回一趟军部。” 说罢他转身摸了摸少年的头。 “然然乖,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段栩然看着穆宵匆匆离去,纳罕地问:“乔叔,发生什么事了?” 乔管家脸色难看地投影出一条新闻画面。 上面是被大片被炸毁的建筑和哭嚎的难民们,最上方的标题写着:突发!沃姆族军团偷袭多尼亚!- 发生战争的地方离阿斯特拉有上万星里之远,帝星居民的生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而且在伽马人的心目中,这个沃姆族数年前就是将军的手下败将,如今试图卷土重来,不过是小丑跳梁,嚣张不过一秒钟。 甚至舆论显示,许多人还对此充满期待,认为又可以看到将军善战的英姿了。 段栩然的生活也一如往常。 他每天在家上课、训练,如果要出门,则永远有一小队精锐护卫跟着。 穆宵变得比他还忙,两人虽然住在一起,但一周也见不上几面,常常是他没起床,穆宵已经出门了,等穆宵回家,他早就昏睡过去。 穆宵对他唯一的要求,是乖乖的,不要让自己担心。 所以段栩然暂时不再纠结阿尔兰这件事。 这天晚上,段栩然复习完当日的功课,听乔管家说穆宵今天会回来,于是抱着书去沙发上等人,结果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穆宵抱在怀里,往卧房里走。 察觉他醒了,穆宵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怎么不回床上睡?” 段栩然揉了下眼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小声说:“我想等你回来。” “乖。” 穆宵走到床边把段栩然放下来,连外套也没有脱,半跪在床边和他亲了一会儿。 段栩然伸手去解他的纽扣,手却被拉住了。 段栩然抬起头,目光里充满迷茫。 但穆宵只是静静看着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脸颊。 段栩然倏然反应过来,问他:“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穆宵沉默片刻,说:“宝宝,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段栩然呆呆地问:“去哪?” “多尼亚,”穆宵说。 第82章 段栩然似乎没能把这三个字在大脑里组合起来, 呆了一会儿,傻乎乎地问:“你是去那里出差吗?要去几天?” 好像只要他坚持这样想,多尼亚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出差目的地。 和新闻上战火纷飞危机四伏的前线, 没有任何关系。 穆宵的心脏处感觉到抽痛, 他起身在段栩然身边坐下, 把人抱到怀里, 压抑着情绪说:“还不知道要多久。但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说不定我回来时, 皇室老家伙们那套复杂的婚前流程都还没走完。”穆宵放轻语气逗他。 段栩然没有笑,也没有吭声。 他下意识抓紧穆宵的手臂, 过了很久才闷声闷气问:“一定要你亲自去吗?你带领的那些军团不是都很厉害吗?难道还打不过?” 沃姆族是宇宙中的游牧民族,没有自己的家园,以掠夺资源为生, 蝗虫似的流窜到哪就把哪里啃噬殆尽, 然后再去劫掠下一个目的地。 他们算是邻近几个星系的老对手了,上一次来犯伽马时, 被穆宵迎头痛击, 安静了好几年。最近大概脑筋短路, 又过来找死。 按理说, 多尼亚在其他地区的支援下, 解决这次危机并不困难。谁知该区参谋长前几日竟在后方离奇死亡, 如今军团群龙无首, 士气大跌。 伽马帝国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这场战争最好速战速决。 而穆宵素有不败战神之名, 哪怕只是在场督军,也能对战役起到关键性的扭转作用。 但这些和段栩然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过是担忧爱人安危,不想和自己分开。 所以穆宵只简单解释了两句, 说:“嗯,他们是厉害,可是没我厉害。” 段栩然被逗得弯了弯嘴角,稍稍放松下来:“将军这么骄傲?” 穆宵神情自若:“不是骄傲,是实事求是。” “所以然然要相信我,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穆宵亲亲他的耳朵,“这些日子你乖乖留在家里,准备婚事。” “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段栩然终于红了脸,小声说:“不要。” 穆宵挑眉。 段栩然撇嘴:“你别想把这些麻烦事扔给我。等你回来自己准备,我才不会管。” 穆宵失笑:“好。然然说了算。那你就在家好好吃饭睡觉,一斤肉也不许掉。” 见段栩然心情好了些,穆宵又顺势道:“我不在的时候,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什么?” “暂时不要和图尔维一家来往,可以吗?”穆宵说,“不要见他们,更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段栩然用一种“我就知道”的表情看他:“好哇,你终于说出来了。” 穆宵无奈:“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图尔维……我现在还没办法告诉你具体原因,等我查清楚了,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好吗?” 段栩然警惕道:“是等你查清楚,还是等你编清楚?” 穆宵:“……绝不骗你,我以穆氏的荣耀发誓。” 段栩然哼哼唧唧答应了。 他眷恋地搂住男人脖颈,呼吸扫在脉动上:“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穆宵呼吸一滞。 段栩然难以置信,霍地直起身:“明天?” 穆宵如同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低头愧疚道:“……今晚。战舰在港口候着了。” 段栩然半晌没说话,眼眶隐隐泛起红意。 穆宵胸口顿时像被人擂了一记重锤:“宝宝……” “我知道了,”段栩然打断他。 穆宵小心翼翼:“乖宝,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没生气。”段栩然摇头,深吸一口气,主动抱住穆宵。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你也要小心,不要受伤。还有……” “早点回来。” 穆宵一颗心又酸又软,化成一腔春水,烫得他难以呼吸。脚下也仿佛有千斤重,坠着他难以迈上出征之路。 “好,等我。”他郑重许诺,吻住段栩然的唇。 “邵副官会留下,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穆宵说, 段栩然诧异:“你不把他带走?那谁帮你?” 穆宵笑:“我还不至于手下只有他可用。” 只不过邵知礼确实是他最得力的下属。 所以穆宵才要把他留在阿斯特拉。 他一离开,手中兵力的代管权会暂时转交邵知礼。有他坐镇帝星,就算自己不在,也不会有人敢找段栩然麻烦。 至于皇宫里那位…… 穆宵头疼地捏了下鼻梁,衷心希望段栩然最好是不要跟他打交道- 穆宵离开的第二个星期,段栩然第一次出了门。 是被皇帝派人来亲自接到皇宫去的。 穆铮穿着常服,坐在一张红丝绒的沙发上,皱着眉头正在翻阅内阁报告。 “这个阿尔巴是不是疯……” “陛下,段先生来了。”侍从出声提醒。 穆铮脸上戾气一收,变脸似地换上春风和煦的笑容:“嫂子!” 段栩然:“……” 他尴尬地弯腰:“陛……陛下,我还不是……” 穆铮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臂,亲热地说:“嗨,那是老东西们流程太复杂!要是照我哥的意思,你俩婚礼都不知道办完几个了,你就是嫂子!” 段栩然只好称是。 穆铮拉着他坐下,指了指桌上琳琅满目的精致茶点和水果,“快来看看喜欢吃什么?我怎么感觉你比上次见面瘦了?临走前兄长还特地嘱咐我,让我要照顾好你的。” 段栩然下意识摸脸:“有吗?可能是这段时间学习太累……” 穆铮的眼神充满同情,“我哥出门前是不是还给你布置学习指标了?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段栩然咬了一小口蛋糕,觉得没有穆宵常买的那家好吃,勉强咽下去以后才说:“他才不会管我学习。他只会跟我说,要是太辛苦就别读了。” 言语间还有点埋怨的意思。 把穆宵当成自己进步路上的拦路虎了。 穆铮:“……” 穆铮:“是威胁吗?是威胁吧?那种‘如果你不好好学就别学了’的威胁。” 段栩然摇头:“不是,他认真的。” 穆铮顿感悲愤交加,难以自制:“可是我以前少考一分都会被他惩罚!跌一分,跑十圈!!我每晚学到十二点,早上六点还会被他抓起来背书!” 时至今日,尊贵的皇帝陛下回想起青春期被兄长支配的恐怖,仍然刻骨铭心,瑟瑟发抖。 段栩然无言以对。 他要说什么?安慰皇帝这是他应得的? 最后段栩然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那可能是将军对陛下期望高,所以要求高吧?” 穆铮忿忿片刻,自己说服自己:“算了,可能因为是嫂子,毕竟疼老婆是我们穆家的优良传统。” 段栩然:“……” 紧接着穆铮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容。 “嫂子,你还不知道我哥小时候什么样吧?” 段栩然手中的叉子吧嗒掉下来,眼巴巴望向穆铮。 穆铮得意道:“快来,我跟你讲讲他的青春期故事。我这儿好多照片,哦对,还有他穿开裆裤的样子哦!” 远在数万星里外的穆宵打了个喷嚏,莫名觉得后背升起一阵凉意。 他瞄了一眼光脑,上面的信息还停留在昨晚的最后一条:【乖,看着你睡。】 一上午过去了,然然居然还没给他发信息?在忙什么? 他决定,开完会得打个视频通话回去- 吃过午饭,段栩然说下午还要回去上课,皇帝依依不舍把他送到会客厅外。 “下次再来啊嫂子,我还没跟你讲我第一次跟我哥打架的事呢。” 段栩然哭笑不得:“好、好的,陛下。” 出了皇宫,等在门口的护卫们迎上来。 段栩然待人和善没有架子,和那些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完全两模两样。护卫们都比他年长,与他相处一段时间后,自然把他当成自家弟弟。 护卫长接过段栩然手中大包小包的礼物,笑道:“小少爷进宫一趟,看着心情都变好不少,应当多出来走走。” 段栩然抿着嘴唇笑:“真的吗?” 虽然陛下真的……很吵,但意外收获了穆宵的另一面,也算是稍微缓解了一些相思之苦。 皇宫离将军府相隔不远,段栩然见天气不错,决定散步回去。 路上有一家传统点心铺,会卖一种非常古早的小糯米团子,乔叔很喜欢吃,段栩然打算顺路去买点。 在门口排队的时候,段栩然点开光脑,本想对穆宵说点什么,但又怕语音会影响他的工作,于是改为打字。 “今天听陛下说,你读高中时被很多漂亮学妹追求……” 段栩然手顿了顿,感觉自己这语气很像酸溜溜的兴师问罪,忍不住想笑。 他删掉一些字,认真思考还可以说点别的什么,让将军大人百忙之中抽空紧张一下。 一个人从路边急匆匆地跑过,脚底一滑,径直撞向排队的人群。 人们四下散开躲避,段栩然还没反应过来,被护卫往身后一拦,将将避开那个路人。 那人跌倒在他脚下,哎哟直叫唤,抬头一看,愣住了。 段栩然也愣住了。 被判了五年刑期的尹知聿怎么会在这里? 尹知聿看见他,再看他周围气势十足的护卫们,目光怨毒地从地上爬起来。 “段、栩、然。” 一字一句,恨不得生啖其肉。 护卫们察觉不对,对他虎视眈眈。 段栩然却没什么感觉,迟疑片刻问:“你……不是应该在坐牢吗?” 他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其实没几个能听见,偏尹知聿觉得他就是故意羞辱自己,慌忙用衣服遮住脸,嘶声道:“我告诉你我已经被保释了!我爸会想办法给我翻案的!” 段栩然皱了皱眉。 护卫长也认得尹知聿,低声问他:“小少爷,要不要告诉邵副官?” 段栩然摇头,“不用,等将军回来再说。” 这种小事,没必要拿去烦扰他们。 他懒得再理会尹知聿,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但尹知聿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一出羁押处就听说穆宵订婚了,未婚夫正是段栩然。 尹知聿把这两人恨得牙痒,上前一步,恶毒地开口:“你攀上穆宵这根高枝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说不定明天他就死在战场上,我看你……” 护卫们脸色齐齐一沉,正要发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身影像小豹子一样弹射出去。 尹知聿话没说完,被段栩然一拳正打在鼻梁骨上,横摔出足足一米远。 第83章 护卫们看着躺在地上鼻血横流的尹知聿, 呆住了。 段栩然可是他们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平时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更不用说动手揍人了! 段栩然似乎犹嫌不够, 冲上前揪住尹知聿的衣领, 又照他的脸狠狠来了一拳。 虽然动作稍显生涩, 但出拳精准力道狠辣, 一看就是被高手指点过的。 “你这个……坏东西!” 段栩然像只被激怒的凶狠小兽, 把尹知聿拎起来怒吼。 “将军在前线保家卫国, 你不但不感恩,还一边享受着他的保护, 一边诅咒他!我呸!” 四周围观的人群本来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打起来,如今一听,顿时炸了锅。 “什么?!他居然敢诅咒将军?” “这兔崽子谁啊, 老子也想揍他了!” “把他扔前线去!让他自己去打沃姆!” “打死他狗日个龟孙儿!” 人们群情激愤, 摩肩擦踵地围了上来,似乎真的想要群殴尹知聿。 护卫们连忙上前把人群拦住, 免得他们误伤了小少爷。 尹知聿侧着身子蜷缩在地上, 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眼泪和鼻血一起往嘴里流。 比起□□上的疼痛和周围人的叫骂声, 段栩然更令他觉得屈辱。 他一直把对方当软脚虾, 以为他离了穆宵只能任人宰割, 根本没想过, 他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朝自己动手。 今天见段栩然第一眼时,尹知聿其实已经感觉到恐慌。 他分明记得, 过去段栩然只会跟小尾巴一样缀在穆宵身后,看起来畏怯蠢笨,粗鄙无知。 可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就像一个真正娇养出的贵公子,光彩照人落落大方。 反衬得他犹如丧家犬。 尹知聿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明明几个月前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段栩然打了尹知聿两拳,胸腔一口恶气出了一半,喘着粗气站起来。 理智重新回到大脑,他看着眼前的烂摊子,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邵副官一声,光脑上跳出穆宵的头像。 段栩然吓了一跳,瞬间变成干坏事被家长逮个正着的小朋友,露出心虚的表情。 他磨磨蹭蹭走到一旁接起来,“喂?” 穆宵一听他的声音,眉头拧起:“怎么了?喘这么急。” 段栩然支支吾吾:“没、没什么,我刚才运动了一下……” “然然,说实话,”穆宵皱眉,“出什么事了。” 段栩然暗自哀叹一声,只好老老实实认错:“我打人了。” 穆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打什么?” 段栩然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有点委屈地告状:“我也不想的,可是他骂你……” 他把那个字吞下去,不肯说。 穆宵沉默良久,发出一声轻笑。 段栩然狐疑:“你笑什么?” “宝宝真能干,走之前教你的都记住了,”穆宵感叹道,“手疼不疼?” 段栩然被夸得面红耳赤,甩了甩手:“……还、还行。” 穆宵并不相信,说:“现在回家去,让乔叔给你冰敷一下,记得上药,不然晚上会肿。” 段栩然弱弱地“哦”了一声,“你不生气吗?” “嗯,如果今晚然然的手没肿,我就不会生气,”穆宵站起身,军靴敲在战舰指挥室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锐响。 段栩然弯了下嘴角,睨了一眼被护卫按住的人,“尹知聿他……” “不用管,我会处理。”穆宵语气稀松平常,“别说他,你今天去做什么了?怎么都没联系我?” 段栩然于是挪到点心店的角落,唧唧咕咕和穆宵聊了会儿天。 点心买好了,尹知聿被带走,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得七七八八。 穆宵嗓音温柔:“然然,我等会儿还有点事,我们晚点再联系?” 段栩然心知穆宵这么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任务,依依不舍地说好,让他一定注意安全。 穆宵心脏像被人攥得发软,哑声说:“宝宝,我爱你。” 段栩然不答,只嗯了一声。 “……” 穆宵提醒他:“你就没有别的要跟我说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我才会说别的,”段栩然说。 穆宵勾起唇角,“好,很快。” “等我。”- 伽马和沃姆之战打了快两个月,转眼已是初夏。 新闻上都在说,沃姆族这一回几乎被赶尽杀绝,至少近百年内无法再对伽马星系发动袭击。这场战役在穆宵将军的英明领导下,不日将会迎来最终胜利。 帝星上下喜气洋洋,皇宫里甚至已经开始准备迎接将军凯旋的庆功宴。 段栩然从皇帝嘴里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直傻笑,眼珠子幽黑发亮。 穆铮调侃他:“兄长这是掐着时间表打仗呢。不出意外的话,等他回来婚前流程正好都走得差不多了,你们可以直接办婚礼。” 段栩然红着脸,难得没有反驳。 他和穆宵有一周都没联系过了。 战舰在星海中作战,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讯号连通光脑的。段栩然不是军中人士,邵知礼是他唯一的信息来源。 尽管能确切地知道穆宵是安全的,但并不能缓解两人无法说话无法见面的寂寞。 现在,段栩然突然感觉有了近在眼前的盼头,连带着看书上那些难题都顺眼了很多。 他甚至兴致勃勃去练了枪,几番努力留下一个满意的成绩,决定等穆宵回来向他炫耀。 看,没有你在身边我成长了很多。 所以下次不要再离开那么久,不然会错过我的成长。 乔管家也很高兴,碎碎叨叨跟段栩然说:“……等少爷回来终于有人管管你了!你看看你,天天学那个习,把人都学瘦了!” 段栩然好笑:“乔叔,哪有那么夸张?你每天给我吃那么多好吃的,我说不定还胖了呢?” 乔管家气势如虹:“你就嘴硬吧,太瘦穿婚服可不好看!” 段栩然:“…… ” 段栩然:“那个,乔叔,要不再给我盛一碗汤?” …… 人们都说,即将实现愿望的前夕是最幸福的,比愿望成真的那一刻,更加幸福。 段栩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那两天,他的确感到一种轻飘飘的快乐。 就好像第一大学那些粉色的海棠花云朵飘过来,把他的心填满了。 但他忘了,还没有实现的愿望,就随时有破灭的可能。 两天后,军部收到消息,穆宵的战舰在返航途中遭到不明袭击,坠毁了。 穆宵本人生死不明。 这消息本来是瞒着段栩然的,除了军部和皇帝,也不会有更多人知道。 偏偏被人走漏了风声,很快传遍星系,引起轩然大波。 帝国上下一片哀号,甚至还有人趁机煽风点火,说这都是因为皇帝穆铮无能,决策失误,才导致将军无辜葬身星海—— “谁说将军死了?”邵知礼表情森冷。 “再让我听到有人传这种不实信息,以动摇军心罪论处。” 邵知礼砰地关上门,把下属的愚蠢脸庞隔绝在外。 他返身走进会客室,停在少年跟前。 段栩然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像被压缩成一张失去生命力的雪白纸片,簌簌发抖。 邵知礼调整情绪,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语气:“段先生,长官是帝国战神,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出事。” “他上次去找你,哪怕遇上星尘暴,不也好好活下来了?” “你也应该相信他。” 邵知礼语调有些生硬。 他最不会安慰人。但这毕竟是未来的将军夫人,无论如何该尝试一下。 而且,少年看起来快碎了。 段栩然昏茫茫抬头看他,邵知礼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他真的非常镇定。 段栩然缓慢地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那我先回去了。如果有新的消息,请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邵知礼说:“那是自然。请你务必放宽心。” 段栩然做不到放宽心。 事实上,他感觉胸口空荡荡的,仿佛连心脏都不见了。 段栩然游魂一般飘回家中。 他躺在床上,机械地点开光脑中和穆宵的对话框。 聊天讯息还停留在一周多前,穆宵给他发了一个不知从哪儿要来的表情包,上面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工作犬,胸前写着“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勾”。 段栩然惨然地牵了下嘴角。 他又想起那天在点心店,穆宵想哄他说一句“我爱你”。 他没说。 段栩然把头死死埋进枕头里。 胸前的小方察觉不对,从他身下溜出来,变回小机器人的模样,拍了拍他的头:“小主人?小主人你怎么啦?” 段栩然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露在外面的肩膀抖得厉害,宛如一片风中落叶。 小方没有检测到可疑攻击和人物,停顿少时,核心处理器开始自动连接光脑,收集段栩然的生理数据进行分析。 片刻后,机器人小心翼翼地问:“小主人,小方检测到你的悲伤情绪过载,不利于健康。如果持续发展,需要上报主人哦。” 段栩然背脊蓦地一滞。 他慢慢翻过身,摸索着把小方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第84章 穆宵失踪的第三天。 六十几个小时里, 段栩然几乎没怎么睡过一个整觉。 一开始是睡不着,他就呆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光脑, 希望能第一时间得到好消息。 后来熬不住了, 一闭上眼睛, 却又掉进循环的噩梦里。 那些梦千篇一律, 不停向他展示那种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可能。每一次醒过来, 都像死过一次一样。 穆宵一走, 好像把他的睡眠也带走了。 乔管家在外面敲了敲门,端着东西进来, 看向段栩然的眉宇间拧着浓重的焦虑。 “小少爷,多少吃点东西吧。再这样熬下去,少爷没事, 你的身体先垮了。” 现在比起生死不明的穆宵, 乔管家显然觉得段栩然更令人担忧。 他可以相信身经百战的少爷不会轻易阴沟里翻船,却很难相信眼前的小孩儿再这样不吃不喝下去, 还能不生病?! 段栩然冲他勉强笑了笑, “谢谢乔叔, 我不饿。”?少年的脸庞白得几近透明, 愈发显得眼眶下的两团乌青刺眼。 乔管家放下托盘, 心疼道:“昨晚是不是又失眠了?不行, 我还是请马医生来给你开点药吧。” 段栩然摇头, 嗓音沙哑:“没有,我等会儿困了就睡。乔叔, 有消息了吗?” 乔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 段栩然其实也知道,如果真有消息,邵知礼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而没有人会比邵知礼的消息更快。 乔管家不忍看他脸上出现那种表情,安慰道:“小然,不会有事的,你相信少爷。自打少爷从军以来,像这样的险情不知遇到过多少次,总能化险为夷的。” 段栩然小幅度点了下头。 邵知礼也是这样说的,他并不是不相信他们。只是他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理智早被压进看不见的黑暗里。 心里的不安和恐惧像杂草一样疯长,缠得他呼吸不畅。 “少吃一点,就喝半碗山药鸡茸粥,好不好?”乔管家殷殷劝道。 段栩然不想拂了老人好意,接过碗,往嘴里硬塞了两勺。 但还不等乔管家高兴两分钟,他忽地脸色一变,放下碗冲进浴室里,把才吃进去的又原封不动吐了出来。 乔管家铁青着脸要叫医生来,被段栩然好说歹说才拦住。 送走乔管家后,他回到床上躺下,手掌按住抽搐的胃部,疲倦地阖上眼。 小方摇摇摆摆走过来,冰冷的金属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屏幕上的马赛克眼睛往下撇着,忧心忡忡看他。 “小主人,我陪你睡一会儿吧。” 小机器人还记得,以前一到雨夜小主人害怕就会抱着他睡,或许这次也会有用呢? 段栩然扯了扯嘴角,刚想说不用,手上的光脑亮起来。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却发现只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有人拨错了吧? 段栩然表情恹恹地点了挂断。 但很快,它又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 段栩然终于带着疑惑接起来。 “喂?”- 十分钟后,乔管家看见刚才还死气沉沉缩在屋子里的段栩然急匆匆下了楼。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几乎没怎么进食,他走了没几步就喘得厉害。 乔管家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段栩然费力喘匀了气,“乔叔,我……我觉得在屋里闷得慌,想出去走。” 乔管家以为段栩然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高兴道:“好好,出去散散心正好。你等着,我陪你一起。” 段栩然知道,以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乔管家肯定不会放他一个人出门,于是乖巧地答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 因为段栩然说随便去哪都可以,乔管家选了市中心一座漂亮的公园。 他带上野餐用的桌椅,准备了点心和食物,满心欢喜对段栩然说:“那里的湖泊旁正适合看夕阳,景色很美。小少爷等会儿看饿了,说不定就想吃饭了!” 段栩然轻声道谢,看起来仍然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乔管家暗暗叹气,心里又想算了,少年肯主动出来走走已经是进步,也不能强求对方一下就能恢复。 夕阳缓缓向地平线坠落。 段栩然像一尊冰雕,静静坐在湖边,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湖水被漫天晚霞染成紫红色,段栩然忽然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乔管家说:“乔叔,我……我想去上个厕所。” 两名护卫连忙陪着他去了不远处的公共卫生间,段栩然礼貌地请他们在门口等一下自己,转身进去了。 公园里游人络绎不绝,护卫们兢兢业业守在卫生间门口。 但渐渐地,他们发觉有些不对。 很多比段栩然晚到的游客都已经出来了,段栩然却还没出来。 其中一人看看时间,表情犹豫:“早知道就提前问问,小少爷这一趟是小还是……” 同伴:“……你是傻子吗?” 两人反复巡查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卫生间里也没有奇怪的人进出,决定还是再等一会儿。 否则贸然冲进去,万一小少爷真是拉肚子怎么办? 半个小时后,护卫没有等到段栩然出来,只等来了乔管家。 几人冲进去一看,里面哪还有段栩然的身影? 乔管家看见卫生间里一人多高的通风窗户下垫了个脚凳,登时两眼一黑:“快去通知邵副官!就说小少爷跑了!” 这小崽子,长了副乖乖软软的天使面孔,居然也学会骗人了?!- 段栩然跑到公园门口,被一个早候在那儿的陌生男人带上了车。 男人什么都没说,先将他全身搜查一遍,然后把他的双手绑在身后,蒙了他的眼睛。 段栩然嘴唇紧闭,一声不吭。 一个小时前,他接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另一头的声音并不陌生,是很久没有联系的阿尔兰。 阿尔兰的嗓音全然没了过去的甜美柔软,透着一股阴冷的调子。 “段栩然,”他说,“你想救穆将军吗?” “你一个人来见我,我们就考虑放过他。” 段栩然记得穆宵的话。 他手抖得很严重,心脏快跳出喉咙,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去。 傻子都知道,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 他挂断了通讯。 然后看见阿尔兰发过来的视频。 视频里是战舰爆炸后的场景,没有声音,只能看到金属的庞然大物燃着浓浓黑烟,拖着残躯往下坠落,摇晃的镜头里全是慌乱的人影。 身穿军服的穆宵朝镜头方向走过来,表情沉稳吩咐着什么,然而下一秒,几条黑影从不同方向蹿起,一起朝他扑过去。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但已经足够说明,阿尔兰没有说谎。 这场意外就是他们谋划的,所以才能拿到这种第一视角的资料。 段栩然的手指死死抠紧掌心里,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是阿尔兰? 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的错? 车开了很久才停下。 段栩然已经无法通过时间判断自己现在到了哪里,这个距离甚至有可能已经离开了主城区。 他被人推搡着跌跌撞撞又走了一段路,脸上的眼罩猝然被扯下。 强光瞬间刺入视网膜,他眼前是一片闪烁的光斑,控制不住地淌下生理性泪水。 等到终于适应,段栩然才从朦胧的泪眼中看清眼前的人。 身后押送他的男人踹了他一脚,他踉跄着跌倒在那人脚下。 阿尔兰顶着那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是冷冷的嘲讽。 “我请你回来,你不答应,非要这样爬着回来求我才舒服?” 段栩然垂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子,仿佛殉道的信徒引颈待戮。 “穆宵呢?”他问。 阿尔兰诧异:“你这么惦记他?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我们可是亲兄弟呢!” 段栩然不答,只重复道:“穆宵呢?” 阿尔兰:“你……” “不用跟他废话那么多。”图尔维推门进来,不耐烦地说。 他伸手拎起自己这个“儿子”,毫不怜惜地将一针麻药扎进他的侧颈。 “都是因为你,上次害得阿尔兰被注射麻醉剂险些丧命,”图尔维面色阴沉,“祸害,就该回祸害待的地方去。” 段栩然痉挛了一下,连挣扎也没有,像只待宰的羊羔迅速软倒在地。 图尔维扔掉针管,吩咐下面的人:“行了,把人送过去。” …… 再次睁开眼,段栩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四周是一片茫茫的白色,从天花板到墙壁,除了白,什么也没有。 他被关在一只巨大的金属笼子里,手腕和脚踝上都拴着沉重的锁链,只要稍稍一动,锁链就会和笼子撞在一起,发出噼啪的刺耳声响。 和三年前的那个实验室,没有任何区别。 一刹那间,段栩然的心跳几乎停滞了。 他恍惚地想,这一切难道都只是他做的一个梦吗? 或许他从来没有逃出去过,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叫穆宵的男人。 他只是因为太绝望,才在脑海中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美好的幻梦。 现在,幻梦破灭,他又要回到他的牢笼中了。 第85章 “嘀——” 一声长长的电子音后, 白色墙壁底部裂开一条缝隙,变成一道门,轰隆向上升起。 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后。 阿尔兰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 远远地看见段栩然背对着大门, 侧身卧躺在笼子里。 他脸上有种病态的消瘦, 两颊肉都凹了进去, 比段栩然还要憔悴许多, 显然这条命已是风中残烛。 但这张脸一看见段栩然, 就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哥哥,”阿尔兰的轮椅行至牢笼前, 故意这样叫他。 “你现在真像一条狗啊。” 段栩然的手臂动了动,片刻后翻身坐起来,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 阿尔兰觉得这声音动听无比, 弯着唇角想再发挥几句, 却发现段栩然的表情不对。 “……你笑什么?”他狐疑地问。 为什么这人还笑得出来?而且那样子像刚经历了一场虚惊,竟然还松了口气。 疯了不成? 段栩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揉了揉脸颊, 说:“我不是你的哥哥。” 阿尔兰又忍不住笑了, 手肘压在扶手上撑着腮, 歪头道:“怎么不是呢?我们俩的DNA相似度超过99.99%, 这可是我的同卵双生子才能享有的殊荣。” 段栩然对他这些自恋又怪异的阐述没有兴趣, 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你要我自己来见你, 我来了。穆宵呢?他人在哪里?”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什么时候轮到你提问了?”阿尔兰不高兴地说, “而且你也不守信用,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段栩然呼吸一窒。 “你以为提前把你那个破机器人含在嘴里,就能带进来了?” 阿尔兰满眼都是轻蔑, “我可不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知道段栩然有“护身符”,所以带他进来时进行了全面搜查。也幸亏这里侦查防御系统够强,没让他钻了这个漏洞。 段栩然嘴唇发抖,“你、你把小方怎么样了?” “当然销毁了啊,”阿尔兰耸肩,“不过你的机器人好像坏了,完全不反抗呢。” 段栩然几乎把牙关咬出血。 他本想偷偷带小方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才让小方关闭信号暂时进入休眠状态,没想到害了小方…… 阿尔兰不满意他的反应,踢了踢笼子:“别说这些废话了。看看这里,不觉得这地方很眼熟吗?” 段栩然垂下眼眸,身侧的手控制不住颤抖了一下。 阿尔兰看得一清二楚,语气愉悦:“啊,你还记得啊。” “也对,你在这房间里住了两年,怎么也不该如此容易地忘掉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 “不过你待的那个实验室都被炸光了,为了令你体会故地重游的感觉,我特地为你复原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是不是很感动呀?” 段栩然黑亮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忘了身上的锁链,倏地冲上前抓住笼子的栏杆:“实验室……也是你们?!” 阿尔兰笑意盈盈:“Bingo!” 段栩然喉咙发紧,周身血液逆流,冲击得耳鼓膜嗡嗡作响,连阿尔兰的声音都有些听不真切了。 好想打烂那张笑脸。 可惜受制于锁链,他根本无法再进一步。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段栩然反而冷静下来。 他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地问:“好,我知道了。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配合你,只要你们放了……穆宵。” 阿尔兰惊讶道:“你什么都不问吗?” 段栩然漠然:“不需要。” 向这种人寻求答案没有任何意义,所谓的原因必然都只是些听了会叫人冷笑的无耻玩意儿。 如果他们要自己变回实验品,那他就变回实验品。 只要能让穆宵平安回来。 可是阿尔兰并不满足于此,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声调甜美:“那可不行,毕竟这是我最爱的部分了。” 他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段栩然,说:“你其实不叫段栩然哦。” “爸爸说过,你的编号是COA-17,和你同一批次培育出来的胚胎,还有30个。” “十七号,你只是我的一个复制体而已。”- 经过数千年的努力,伽马星系的医疗可以说发展到非常接近巅峰的状态。 大部分曾经在人类身上肆虐的病症都可以通过药物和医疗舱得到治愈,至于过去那些难解的绝症,致死的外伤,还可以交给医生。 然而,人类能够摸到的生死边界终究是有限的。 像阿尔兰这样的基因病,就是连帝国最顶尖的医疗机构也无法攻克的。 和阿尔兰一样的病人不少,有人认命,有人苟延残喘,也有首相图尔维这样的人——位高权重,富贵显荣,并不甘心向命运束手就擒。 既然现有条件下的医疗系统无法满足他们,他们索性利用手中的权力和金钱,建立了另一条无视生死的通路。 这条通路隐匿在冰山之下,专为有权有钱的上层人士服务。 不受道德约束的科学狂人们成为产业链上的主导,进行各种非法的人体实验和器官买卖,如阿尔法的九渊之流。 不过九渊只是这个庞然组织中,最小打小闹的低级形式。 阿尔兰作为首相的爱子,拥有着这条通路尽头,最接近于神的造物。 “我出生之后检测出基因病,爸爸就为我定制了克隆胚胎。一方面,你们可以作为我的备选器官库,”阿尔兰天真无邪地笑了笑。 “另一方面,也可以在你们身上进行实验,看看怎么才能针对性地治好我的病。” 遗憾的是,帝国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些非法实验室进行打击。 在阿尔兰两岁时,实验室为了躲避帝国追查,不得已放弃基地仓促外逃。 当时这些克隆婴儿销毁的销毁,遗失的遗失,勉强保留下来的寥寥几例也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因为疾病和实验消耗而全部死亡。 “十七号,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个幸运儿啊。” 阿尔兰转动轮椅,隔着牢笼一寸一寸扫视段栩然,眼瞳中尽是贪婪的黑。 COA-17号,这个遗失的复制品被段栩然的养父母意外捡到,当做普通小孩儿顺利养大了。 不仅如此,在他身上,阿尔兰的基因发生了一些非常非常细微的突变。 这些突变居然恰到好处避开了那些致病基因,让段栩然成长为一个健康的少年。 在段栩然长到十五岁的那年,实验机构发现了他。 他们欺骗了段栩然的养父母,以科学实验志愿者的名义将他带走,在他身上进行了整整两年惨无人道的活体实验。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在实验中死掉吗?”阿尔兰像是目中无人的恩赐者,高高在上地问。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克隆体了。” “你活着,是因为你对我还有用。” 许久没有开过口的段栩然突然打断阿尔兰。 “……所以,我的……爸爸妈妈,也是你们杀的吗?” 阿尔兰愣了一下,表情十分不理解:“不是,这是重点吗?你不过是个实验品,哪里有爸爸妈妈?”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听说你的养父母后来还找过你,甚至还想为这点事去报案……真是好笑。你都不算真的人,丢了又能怎样?” 段栩然定定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他期待的崩溃、灰心、绝望,只有浓烈得让人心惊的恨意和杀气。 阿尔兰莫名觉得心里突突了一下,随即气急败坏道:“你一个仿品,也敢这样看我?!” 段栩然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那我一个仿品,怎么处处都比你的基因好啊?” “你有没有想过,大自然优胜劣汰,淘汰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阿尔兰猝然抓紧扶手,透着死气的脸上交替出现暴怒和嫉恨。 他抬了抬手,两名身穿白大褂的人立刻过来打开牢笼,走进去把段栩然按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你们这群死变态、衣冠禽兽——!” 段栩然边骂边挣扎,但他的力气实在有限,很快就被人控制住。 白大褂熟稔地拉起他的手腕,朝着那条旧伤疤,一刀快准狠划下去。 “!!!” 鲜血立时涌出来,段栩然还来不及喊出声,白大褂冷酷地掰开他的伤口,将一枚芯片粗暴地塞进去。 紧接着,熟悉却又陌生的神经痛像闪电一般击中了他的大脑。 段栩然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音。 阿尔兰稍感心满意足,欣赏了一会儿段栩然惨白的唇色和淋漓的汗水,慢吞吞地开口:“你这张嘴一点也不像我,我才不会这么粗鲁。果然,仿品就是仿品。” “看好他,”他吩咐白大褂,“别有其他损伤,我还要用的。” “是。” 阿尔兰让人关上笼子,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等……” 段栩然艰难抬头,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气息,嘶哑地叫住他。 “别……伤害穆宵……求、求你……” 阿尔兰哼了一声,“他啊,应该死了吧。” “这都怪你。如果当初你乖乖跟我回家,我们怎么会对穆将军下手?” 段栩然像被人狠狠在心上捅了一个窟窿,再也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同一时间,实验室的垃圾房中。 角落里突然亮起了两盏蓝幽幽的小灯。 一声轻巧的机械声响起,一片扁扁的银色金属片站了起来。 第86章 “为什么还没有追踪到?!” “报告少将, Orion和段先生的光脑终端一直没能发出讯号,应该是所在区域被屏蔽器覆盖了!” “继续查。先找到图尔维,想办法跟踪他——” “不必了。” 男人踏着军靴走出来, 身上的作战服上血迹斑斑, 还染着浓浓的硝烟味, 杀意凛然。 正在向邵知礼汇报情况的下属打了个寒颤, 本能地垂下头, 后退一步。 邵知礼立刻起立敬礼:“将军!” 穆宵是在段栩然失踪后的第十二个小时回到阿斯特拉的。 回航途中, 他一恢复信号就试着联系段栩然,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随后,穆宵从邵知礼那里得知噩耗。 没有人知道,铮铮铁骨的帝国将军在那一刻竟也产生了某种逃避似的懦弱想法。 他不停地自我劝解:说不定然然是想跑出来找他呢?说不定他只是生自己的气, 又不想和自己结婚而已…… 穆宵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 只能靠这些自欺欺人短暂维持。 “将军,目前我们还不能提出针对图尔维的搜查或者逮捕申请。”邵知礼以为穆宵顾虑违规的问题, 解释道, “虽然跟踪图尔维存在一定风险, 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调取了段栩然的光脑通话记录, 尽管将军认出了那人, 讯息的来源却被人为篡改, 无法进行追踪定位, 声音也就无法成为证据。 “太慢了,”穆宵说。 “我现在亲自带兵, 去首相府。” “什……”邵知礼哑然一瞬,后背升起寒意。 他看向穆宵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几缕红血丝, 只涌动着一片沉沉的黑,仿佛咆哮着要吞噬一切的深渊。 不是随口说说,是已经做了决定。 邵知礼呼吸急促:“长官,这太冒险了!” 就算是穆宵,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私自带兵围攻帝国之相的宅邸,也有极大可能因为对皇权的藐视被视为叛乱。 这与之前对财长的“抄家”有着天壤之别。 “长官,要不我们先向陛下请示……” 穆宵淡淡打断他:“没有时间了。” 而且穆宵也很清楚,身为皇帝的穆铮,必须要带头遵循帝国的法度,否则他将彻底失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资格。 “五分钟,让特遣队顶楼集合。” “告诉他们实情。此次任务可能还包括杀掉首相、踏平首相府邸,有概率成为叛军。” “所以没有军令,自愿参加。” 邵知礼一凛。 他终于意识到,穆宵现在不在乎任何后果。 邵知礼敛容屏气:“是!誓死追随长官!” 邵知礼转身准备出去部署,穆宵面色冷然,打开武器储备室。 突然间,一个传讯兵撞开门急匆匆冲进来,嘴里喊着:“将军!少将!检索到Orion发出讯号——” 两人齐齐脸色一变- 距离阿斯特拉三百星里外的一颗废弃矿星。 地下实验室。 段栩然蜷缩着在笼子的角落,原本透亮的黑眼珠里失去了焦距,直直地盯着虚空中某一点。 听见有人打开牢笼,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任由来人解开身上的锁链,把他架起来往外走。 两个白大褂把他带到了一间手术室。 手术室里架满了林林总总的仪器,中间并排放置着两张病床。 阿尔兰穿着病号服,半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头皮泛着淡淡的青色,因为太瘦,颧骨高耸,两只眼睛显得尤为巨大,几乎不像个人。 图尔维就站在他身旁,满脸慈爱地同他说着什么。 阿尔兰脸色分明憔悴灰败,那双眼睛却泛着一种诡异的光,精神奕奕。 段栩然进来后,两父子停止了交谈。 “十七号你来啦,”阿尔兰笑着和他打招呼。 图尔维扫了段栩然一眼,表情不快。 明明只是儿子的复制品,怎么能有一具比儿子更完美的躯壳?简直就像是他偷走了阿尔兰的生命力! 段栩然无动于衷。 阿尔兰也不在意,他牵着图尔维的衣袖撒娇道:“爸爸,到时间了吗?我有点紧张……” 图尔维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别怕,爸爸在外面等你。等手术结束,什么病痛都不会再有了。” 图尔维离开,数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进来,手术室大门轰然落下。 阿尔兰坐起来,好奇地看着段栩然:“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段栩然垂着眼眸,像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把你的心、肝、脾……都挖出来,换给我,怕不怕?”阿尔兰恐吓他。 “挖光也没关系,”段栩然漠然开口。 阿尔兰:“……” 阿尔兰突然觉得无趣。 出于种种原因的考虑,这场手术必须尽快进行,一切都很仓促。 其实如果可以,阿尔兰更希望能把段栩然多关上几天,慢慢折磨,以发泄心中的嫉恨。 一个复制品而已,竟然比他这个原版活得还好,凭什么? 要不是这个复制品擅自逃跑,他的病说不定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吃这么多年的苦。 可是自从阿尔兰告诉段栩然,穆宵死了之后,这人好像也跟着死了一样,不管对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反应。 他在安全范围内又试用了一下神经芯片,结果段栩然就像一条死鱼,只会安静地在地板上抽搐,连声痛呼也听不见。 没劲。 阿尔兰改了主意。 他觉得让段栩然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死去,太便宜他了。 “其实也不只是要你的器官啦,你听说过换脑术吗?” “把我的大脑,装进你的身体里,就像以前他们说的那种……灵魂附体?”阿尔兰笑嘻嘻地说,“你的基因突变得这么好,以后我就用你的身体生活了。” 段栩然动了动,总算抬眸看向阿尔兰。 阿尔兰刚兴奋了一下,很快发现段栩然也就多看了那一眼,随后又闭上眼睛装死。 阿尔兰转了转眼珠,下一剂猛药:“还有,昨天我是骗你的。我听说,穆将军没有死哦,今天还回来了!” 这一次,他如愿看到段栩然霍地睁开眼,从床边弹了起来:“真的?!” 阿尔兰根本是瞎说的,痛快道:“真的,他正在到处找你。” 少年眼中浮起一抹令人讨厌的亮光。 阿尔兰满意了,说:“不过你不用担心,等他找到你的时候,这具身体里已经是我了。我觉得穆将军还挺不错,以后我代替你陪在他身边好不好?反正他不知道你死在这里,也就不会为你伤心了。很棒吧?” 段栩然愣了少时,陡然暴起,扑过去想要掐他的脖子。 然而阿尔兰早有预料,只挥了挥手,那些白大褂就抢先抓住了段栩然,把他按在病床上。 段栩然拼命挣扎,从胸腔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阿尔兰拍着手笑得十分开心:“对对,就是这样,这才对嘛!” 段栩然被上了束缚带,牢牢绑在病床上。 白大褂过来给了他一针,他瞬间失去对躯干和四肢的控制,思维却异常清明。 阿尔兰在旁边喋喋不休:“本来呢,直接丢掉你的大脑就好了。谁叫我人好,可以让你在我的身体里再活一段时间。” “这样一来,手术期间我们都得保持大脑的清醒哦。回头别忘了告诉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夺走身体,是什么样的感觉?” 段栩然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眼泪从眼角汨汨滚落下来。 一个氧气面罩落到他脸上,像棺材合上了盖子。 阿尔兰安心了,躺回病床上。 他也被戴上氧气面罩,接入各种仪器,进入半麻醉状态。 一人拿着剃刀走过来,要剃光段栩然的头发,进行术前准备。 就在此时,门外骤然响起激烈的交火声。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间手术室都剧烈抖动了一下。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手术室的大门被某种物质熔出一个大洞,滴滴答答往下面掉金属液体。 随后一个圆滚滚的银色球体从洞中飞了进来—— 一边飞,一边和追过来的雇佣兵们激战,球身发出令人骇然的奶娃娃音:“小主人小主人小主人小主人!” 白大褂们慌了,这手术还怎么做?! 他们下意识四散躲避,图尔维的怒吼从雇佣兵身后传来:“拦住那东西!保护我儿子!” 这时才有人想起来,要赶紧转移病床上两个不能动的手术对象。 但是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所有人都惊呆了。 本该瘫倒在床上的段栩然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了,挪到阿尔兰的床边,他手里不知哪来一块尖锐的东西,正抵在阿尔兰的脖子上。 “住……住手……” 段栩然浑身发抖,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放……我们出去,否则……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第87章 段栩然不该有行动能力的。 负责手术的研究员非常确定, 那一针肢体麻醉剂切切实实打进了他的体内。他现在应该和阿尔兰一样,只能躺在病床上任人施为。 他们不知道的是,出于阿尔兰扭曲的报复心理, 埋入段栩然体内的那枚芯片, 段栩然偏偏非常熟悉。 在上一个实验室中, 他无数次受到芯片折磨, 也对抗过芯片, 甚至试图挖出芯片。 虽然那些努力都是白费, 但他也因此非常清楚芯片的运作机制,知道做哪些事会引发芯片刺激神经。 所以, 在意识到自己即将被麻醉的时候,他用藏在手中这块尖锐的金属片划开了手腕。 芯片检测到未经允许的暴露,立刻释放惩罚信号, 攻击神经系统。 那种剧痛足以另一个深度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与麻醉剂的效用两厢抵消,使他恢复了少许行动能力。 对了, 金属片是他从笼子里那台饮水机上拆下来的零部件, 本来也是打算进了手术室寻找时机和阿尔兰同归于尽的。 鉴于饮水机一直正常工作, 压根没有人发觉少了些什么。 看, 捡垃圾也能涨技能点。 不过段栩然现在的状态其实非常糟糕。 鲜血从他手上的伤口不停淌出, 挂满整个小臂。 麻醉剂带来的肌肉麻痹仍然存在, 同时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又像在被粗粝砂纸来回打磨, 无力感和痛感钻进血肉。 但他的威胁对于菲茨·砧板上的死鱼·阿尔兰来说,足够了。 阿尔兰无法动弹, 氧气罩下面的嘴微微张着,发出嗬嗬的气流声,双眼惊恐地瞪大。 图尔维在几步开外疾声大呼:“住手都住手!你!叫你的机器人也停火!” 对方的攻击停下来了。 “小方, 过来。”段栩然轻声道。 银色小球飞到段栩然身边,金属外壳被打得坑坑洞洞,像刚从垃圾场里捡出来的废品一样。 它的语音系统也遭到破坏,除了“小主人”三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亲昵地蹭了蹭段栩然的脸颊,又飞到段栩然身前,悬停于半空中,对图尔维等人虎视眈眈。 “十七号,你冷静一点,千万别乱来!”图尔维沉声道。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要你别伤害我儿子,我可以放你走。” 段栩然深重地呼吸着,手指用力得泛白。 “现在……让你的人走,把路让开。等我们……等我们到了外面……我就放了他。” 图尔维做了个手势,雇佣兵们收起武器,依次退出手术室的大门。 图尔维又重新挂上了那张和蔼的面具:“小然,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因为太担忧阿尔兰的病,就武断地牺牲你。抱歉,请你谅解一个父亲的私心。其实从生物学上来说,你也算我的孩子……” 段栩然冷冷地把锐器靠近阿尔兰的脖子。 “……站住,别动。” 他曾经被这种廉价粗糙的温情表演动摇过,不可能再上第二次当。 图尔维悻悻地停下靠近的脚步。 “我知道了。我们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对不对?我放你走,送你回去。” “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将这里的事泄露出去。这样我们还可以培育新的克隆体,阿尔兰还有救。这是我的底线。” 图尔维似乎真的放弃了其他想法,开始认真提条件,和段栩然谈判。 段栩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答应道:“可以。” 先出去再说。 图尔维果然撤走了所有兵力,小方飞到门口把走廊扫描一圈,回来对段栩然晃了晃球体。 段栩然心情稍稍放松了些。 阿尔兰无法起身,段栩然也搬不动他。而且,他不是靠注射麻醉的,身上还连接着自动麻醉仪,一旦断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恢复知觉。 他扶住床头,呼唤机器人:“小方,去把麻醉仪搬过来,放到床上。” 幸好病床是电动的,等会儿他也坐床上出去。 这样既省力,又方便他继续威胁阿尔兰,段栩然盘算着。 小方收到指令,飞到麻醉仪的上方,从身体两侧探出一根机械爪。 就在爪子刚接触到麻醉仪时,一道粒子光束突然从天花板上垂直射出,击中了小圆球! 段栩然呼吸停滞:“小方!” 伴随着强烈的光爆,小方狠狠摔下去,把地板砸出一个大坑。 不等段栩然继续观察小方的情况,他的余光看见图尔维举起枪,毫不犹豫瞄准他扣下扳机。 段栩然奋力一扑,试图躲避。 子弹擦着他的小腿击穿身后的墙壁。 他失去重心,轰隆隆撞进旁边的仪器中。 图尔维放下枪冲过来。 他没想要段栩然的命,他想要活捉段栩然。他还惦记着十七号这具身体——这可是给儿子准备的备份身体。 刚才图尔维说的那些全都是谎话。 他们花了这么多年时间,也仅仅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完美成功的克隆体,阿尔兰根本等不起了!否则他也不会铤而走险,对穆宵下手。 然而当他冲到段栩然身前时,却听见一个平直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子声响起。 “嘀————” 图尔维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一旁的监测仪,屏幕上象征阿尔兰生命指征的数据全部归零。 病床上,阿尔兰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虚空中。 那双眼睛里残留着恐惧,不甘,唯独没有丝毫生机。 段栩然刚才撞倒的是麻醉仪。 麻醉仪发生故障,仪器输送的麻醉剂量在瞬间被调至最大,疯狂涌进阿尔兰的身体里。 不过几秒钟时间,他就没了呼吸。 阿尔兰死了。 图尔维呆了片刻,接着发出一声暴怒的狂吼。 他上前一把抓住想要逃走的段栩然,攥着他的脚踝将人野蛮地拖到自己面前。 “我要——杀了你!我要你给我的儿子陪葬!!!” 图尔维发了狂,竟用一只手将段栩然倒提起来,扔到手术床上。 段栩然此刻伤痕累累,连喘息都变得微弱,毫无还手之力。 图尔维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夺过手术台上的激光开颅锯,面目狰狞如恶鬼。 “现在……把你的脑子挖出来,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说完他举起开颅锯,对准段栩然的额头砍下来。 段栩然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 所有能做的努力他都做过了,可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还好,至少穆宵没事。 至少他不会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别人的复制品。 段栩然想着,甚至淡淡地弯了下嘴角。 但想象中脑花四下飞溅的痛苦并没有发生。 段栩然没看见,图尔维手中的锯子像被施了魔法突然静止。 也没看见图尔维本人被勒着脖子仰天摔出去。 他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听见了穆宵的声音。 他最开始以为那是死亡带来的幻觉。 直到一双带着枪茧的熟悉大手,抚摸上他的脸颊。 穆宵的声音被痛苦浸透了,好像濒死的人在发出的最后求救。 他颤抖着叫他:“然然。” 段栩然的心脏被狠狠一攥,挤出又酸又涩的汁液。 他努力撑起沉重疲倦的眼皮,然后看见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段栩然动了动手指。 他其实不太看得清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想亲手摸一摸,以确认对方是真实存在的。 穆宵想要抱住段栩然,却因为那满身触目惊心的伤望而却步。最后只是埋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 “宝宝……宝宝,对不起……我来迟了。” 男人唇齿间溢出痛楚的气息。 昏茫间,段栩然感觉有雨滴落了下来。 温热的,苦涩的,带着无尽疼惜和爱意。 他用力朝那片落雨的云弯了弯嘴角,来不及安抚,彻底坠入意识的深渊。 第88章 邵知礼步履匆匆走进医院。 VIP病区静悄悄的, 往里走,每隔三五米的距离就有一名荷枪实弹站岗的哨兵。 邵知礼走到最里面的那间,门口两名哨兵向他敬礼后让开。 病床上的段栩然仍在沉睡, 身上连接的监护仪器发出稳定运行的声音。 少年的脸庞白得几近透明, 睫毛搭在眼睑上一动不动, 像一尊琉璃做的雕像, 脆弱又美丽。 不过, 他看起来很安全。 倒是床前的穆宵, 一言不发握着他的手,似乎比琉璃的小人儿更易碎。 邵知礼走过去, 轻声劝道:“长官,您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看着。” 穆宵是杀出重围赶回来的。除了高强度的脑力和体能消耗外, 战舰迫降的时候他也受了不少伤, 一直没处理。 救出段栩然后,他雷厉风行地部署了扫荡实验室的计划, 还把得到消息试图反扑的首相大儿子也带人抓了。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 都传说将军铁腕严酷, 这是搞大清洗的前奏, 阿斯特拉马上要变天了! 没人知道, 将军没日没夜守在这个病房里, 不吃不喝也不睡, 就等着床上的人醒过来。 邵知礼见穆宵没反应,还要再劝, 男人面色沉沉开口:“我没事。” 邵知礼:“……” 他对穆宵一向唯命是听,这可能是第一次不敢苟同对方。 别看长官现在表面上情绪稳定,实则大概和“没事”两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邵知礼想起他把调来的那段光脑通讯录音放给穆宵听时, 那张脸上的表情,连他都看得胆战心惊。 更不用说办公室那张被一拳干废的桌子…… 邵知礼很担心,将军这样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 “还有事?”穆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臆想。 邵知礼一凛,立正道:“是。因为图尔维一直没有露面,他的人有些按捺不住了,说长官您使用非法手段铲除异己,要求陛下召开紧急内阁会,要弹劾您。” 穆宵神色冷淡,“知道了。” 邵知礼看出穆宵不想再多说,微微躬身行礼告退。 离开病房前,他最后回望了一次。 只见将军疲惫地埋下头,前额轻触段栩然的手背,喃喃地低唤了一声“宝宝”。 母胎solo25年从不知爱情为何物的邵副官打了个寒颤。 太可怕了,怪不得人家说智者不入爱河——爱情竟然能让神武英勇的将军变得如此软弱。 邵知礼暗暗发誓,自己这一辈子绝对、绝对不要爱上任何人。 邵知礼离开后,马医生过来进行例行的巡查。 “他为什么还不醒?” 穆宵像一具又高又大的背后灵,紧紧跟在马医生身后,阴森森地问。 “……” 马医生有时候觉得,比起病床上的少年,穆将军更像是精神有疾病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将军不用担心,我之前跟您解释过了,病人这是因为先前受伤消耗过大,加上有一段时间营养摄入不够,难于支撑身体和大脑的活动。现在的沉睡,实际上是一种养精蓄锐,对病人的身体反而有好处。” 然而穆宵听完,脸色更难看了。 段栩然被图尔维抓走不过一天的时间,为什么会营养摄入不足? 是不是自己离开以后就没好好吃过饭? 穆宵既生自己的气,又心疼段栩然,一股邪火憋在胸口,看着给段栩然检查伤口的医生,没忍住迁怒。 “你轻点,然然怕疼。” 马医生:“……” 马医生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钱难挣屎难吃”“谁让他给得多”“体谅一个老婆奴”等等,才面带微笑说:“将军放心,我技术很好。” 穆宵忍耐地闭上了嘴。 马医生松了口气,飞速检查完段栩然的所有生理数据,语气坚定对穆宵说:“将军,最晚明天段先生就会醒过来了。” 穆宵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了不少。 谢天谢地,马医生想。 段先生再不醒,他都得担心一下医院的安危了- 次日清晨,穆宵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套房里的洗浴间收拾自己。 身上那些小伤又重新处理了一遍,保证不让段栩然看出来。 这两天冒出来的青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顺便也把长长了的头发剪成干净利落的模样。 推开浴室的门,穆宵正计划让乔管家送些吃的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一抬眼,看见段栩然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动作僵硬地抓着被角,茫然四顾。 穆宵感受到一种溺水之人被捞出水面的眩晕。 他快步走过去,欣喜若狂:“宝宝!你终于醒了——” 段栩然转头直愣愣瞪着他,半晌后脸渐渐染红,不可思议地问:“小渊,你、你乱喊什么呢?” 空气明显一滞。 “然然,你……你叫我什么?”穆宵小心翼翼地问。 少年皱起秀气的眉头,看他的眼神既怜爱又无奈:“小渊,你在说什么胡话?脑子也没再受伤怎么还傻了?” 说完段栩然不等他回答,又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嗓音凑上去问:“我们怎么会在医院啊?是不是有人骗你来的?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你忘了那个小孩儿的事了?!” 见穆宵依旧傻乎乎地望着自己,段栩然索性自己动手扯掉身上那些古里古怪的仪器,下了床就要拉着穆宵往外跑。 “等……等等,鞋……” 穆宵大脑一片混乱,解释的字一个也想不起来,倒是先注意到少年踩在地上的赤脚。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快走快走,趁没有人发现……” 穆宵一把将段栩然打横抱起,说:“这样更快。” 段栩然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心跳得像擂鼓。 怎么回事? 小渊今天为什么怪怪的……好像化掉的营养膏,黏糊糊的。 “将军,段先生情况如何?我过来……” 马医生一边推门走进来一边说着话,迎面撞上了抱在一起的两人。 马医生:“……” 怀中的段栩然在看到对方时,非常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穆宵察觉到了,冷声对马医生说:“出去。” 马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 说完立定转身,跑得像在逃命。 穆宵低头看向段栩然,把他抱紧了一点,轻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段栩然两手死死地抓住穆宵衣领,唇色发白,额头沁出冷汗。 “小……小渊,他是谁?我、我们得快逃……快逃……” “……” 半个小时后。 穆宵看着床上服下镇定剂后重新陷入昏睡的段栩然,眉宇间拢着深重的郁色。 段栩然失忆了。 但又不是完全的失忆。 准确地说,他的记忆发生了部分倒退,退回到在两人阿尔法捡垃圾度日的时候,所以才会把穆宵叫做“小渊”。 “为什么会这样?”穆宵问,“他的大脑并没有受伤。” 马医生神色凝重,查看完所有的检测结果后说:“有一种可能,病人曾受到过严重的刺激,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机制,强行篡改了一些记忆。” 穆宵连呼吸都带着痛觉。 “那现在该如何?” 马医生说:“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很害怕医院的环境,甚至害怕医生和医疗仪器。” 刚才他想要给段栩然做进一步的检查,少年表现得十分恐惧和抗拒,缩在穆宵怀里,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但我们现在无法知道刺激段先生的到底是什么,是对生命危在旦夕的恐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所以也无法从心理角度进行治疗。”马医生解释道。 “我建议,遵循他如今的记忆规则,先带他回现在熟悉的环境中去。病人如果留在这里,可能会加深应激和混乱程度。”- 段栩然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长到他在睡梦中都隐隐觉得不耐烦,好像惦记着某件事,着急要醒过来。 终于,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然然”。 那人说,醒醒,我们到家了。 段栩然迫不及待地睁开眼。 他可能真的睡过头了,手脚都发软,感觉站也站不住。 不过还好他也不用依靠自己站着。 他趴在一个宽阔的肩背上,男人微微偏过头,露出笔直高挺的鼻梁。 “然然,到家了,”男人声音温柔,“回家再睡。” 段栩然揉了揉眼睛,手摸到小渊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硬挺挺地立着。 眼前是爷爷留下的那座小房子。 破陋,窄小,但坚强地屹立在棚户区中。 段栩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一颗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趴在小渊的耳边说:“太好了,是你带我逃出来的吗?” “终于可以回家了。” “嗯。” 男人沉声回应,顺势搂着他的屁股往上掂了掂。 “回家。” 第89章 段栩然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 目光四下逡巡。 不对劲。 哪哪儿都不对劲。 虽然这间小房子里的布局和陈设一点都没变,但段栩然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违和感。 首先,身下的沙发有点古怪。 以前那个破沙发是爷爷捡回来的, 外表脏兮兮不说, 里面的填充物也变形塌陷得厉害, 凹一块凸一块, 坐上去嘎吱作响, 选不好位置还硌屁股。 可现在的沙发, 软和得令屁股沉醉。 当然,它还是一如既往的脏兮兮。但那些布面上的污点突然就变得有艺术品位起来, 像某个设计师精心留下的画作般,分布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段栩然摸了摸,手感还透着一股诡异的舒适。 他接着向左望去, 窗户前的晾衣杆静静站在阳光下, 上面的锈迹折射出一种黄铜似的光芒,仿佛那些不是锈, 而是某种很有质感的装饰。 窗玻璃上的破洞仍旧被小渊折下的金属块挡着, 玻璃却如同焕发新生, 不仅又透又亮, 似乎连质地也变了。夏日的烈阳穿过它, 照进屋子里就成柔和似水的温度。 还有柜子、椅子、墙壁…… 全都又像又不像的。 活像批了一层老屋皮的新屋子。 段栩然越看越坐立不安, 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跳下沙发, 跑到房间里唯一的床面前。 呼,还好, 床还是那张熟悉的床。 没有变大也没有升级。 如果连床都不一样了,那他就该失眠了。 “你怎么下来了?” 小渊走过来,不由分说把他抱起来:“要做什么, 跟我说。” 段栩然心跳又开始加速,他小声埋怨:“小、小渊你干什么……你别动不动就抱我,我要自己走……” “你受伤刚刚好,走什么?” 男人稳稳托着他,把他放在沙发上,递给他一杯温水,“吃药。” 段栩然乖乖哦了一声。 据小渊说,前段时间他出了些意外,头部受了伤,所以失去了一段记忆。 小渊为了给他治病,去拜托艾拉姐帮忙,这才有了那天的医院一日行。 “小渊,其实我觉得我没有哪儿不舒服的,不用再吃药了,”段栩然放下水杯。 怎么一觉醒来,感觉小渊花钱变得尤其大手大脚,这药也是他们普通人能随便吃的吗? 男人的视线落在少年淡粉色的唇瓣上,上面泛着少许水光,看上去亮晶晶的,格外好亲。 他喉头动了动,“不行。” 这些都是临走前马医生开的营养药剂,否则光靠那些营养膏,怎么能让然然的身体尽快恢复? 段栩然:“可是……” 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小渊说:“不花钱,艾拉送的。” 段栩然还想说什么,小渊又道:“你乖。” 段栩然睁大眼睛。 不是,怎么一觉醒来,这孩子还倒反天罡了?! 段栩然待要重振兄长雄风,门突然被敲响了。 他抖了一下,好像潜意识里觉得有人敲门不是件好事。 男人的手立刻抚上他的背,轻拍了拍:“没事,我去开门。” 段栩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衣角叮嘱:“小心点。” 门开了。 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危险人物,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你们好,我叫乔三,刚刚才搬过来的。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多多指教啊!” “你好。”男人点头。 老人的眼神没在男人身上多停留,转而落到段栩然脸上。 段栩然感觉自己这姿势过于偷偷摸摸,不好意思地站出来打招呼:“您好,欢迎您。” 老人笑得和蔼:“哎哟,这孩子长得真俊,看着就叫人喜欢!哦对了,这是我家儿子烤的小蛋糕,送给你们尝尝!” 男人:“……” 老人笑眯眯的,手里的盘子仍旧举着。 穆宵:“……”乔叔,这戏是不是太突兀了? 乔管家:“……”你别管,先让孩子吃高兴。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还是男人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接过来:“谢谢……乔叔。” 段栩然盯着那盘子奇道:“蛋糕?这是真的蛋糕吗?” 吃得起蛋糕的人,怎么会跑到他们这个破地方来住? 乔管家面不改色:“那倒不是,我儿子用营养膏瞎捣鼓的,味道和真货大概不能比。孩子,你不嫌弃吧?” 段栩然信以为真,连忙摇头:“怎么会?谢谢乔叔!” 乔管家乐呵呵地摆手:“不客气。咱们这么有缘分,以后等他做新的菜了我叫你啊!” 穆宵担心乔管家说得越多漏洞越多,赶紧道:“然然,你进去吧,我送送乔叔。” 段栩然端着小蛋糕进屋了。 穆宵掩上门,和乔管家走出十米开外,才无奈开口:“乔叔,然然现在还很警惕,您这样容易被发现。” 他虽然也叫人提前将房子整修改装了一遍,好让段栩然住得舒服,但家里那些东西多少都进行了伪装,以确保段栩然看不出来。 食物就太明显了,一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让马医生提前配好了营养剂,不会饿着然然的。”穆宵说。 乔管家一脸不赞同:“那怎么了?我既说了是营养膏,小少爷不会那么不礼貌,追根究底的。你们那些玩意儿填填肚子可以,孩子馋了怎么办?” 穆宵想了想刚回阿斯特拉时,段栩然吃东西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竟也没原则地被说服了。 “好吧,那您记得把谎编圆一些。” “包在我身上。” “情况如何?”穆宵问。 “少爷放心,邵副官都安排好了,”乔管家答道,“这间房四周的每个方向都安插了我们的人。原住民危害性不大,加上不少与段栩然熟识,所以没有贸然将他们迁走。” 穆宵颔首。 他们离开之后,穆宵就叫人来将阿尔法好好整顿过一番。 如今盘踞阿尔法多年的九渊被连根拔起,地下医疗产业销声匿迹,这里也有了新的执政官。哪怕依然百业萧条乱象丛生,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不过为了绝对的安全,这次穆宵带着段栩然重返阿尔法,还是浩浩汤汤带了大队人马。 “让他们把戏演好,”穆宵最后说。 “谁先露馅,就扣谁的薪水。” 乔管家摇头:“少爷,您还是担心您自己吧。” “……知道了。” 穆宵回到家里,发现段栩然正抱膝盯着桌上的小蛋糕看。 “怎么不吃?”他走过去坐下。 段栩然神色凝重:“它太香了。” 穆宵:“?” 段栩然:“感觉比真的还香,会不会有毒啊?” 穆宵:“……” 段栩然的意思是,这东西好得不像营养膏做出来的东西。 天上掉馅饼准没好事。 穆宵了然,伸手拿起一个:“我先试。” “哎你别……” 段栩然话没说完,惊恐地看见穆宵一口把小蛋糕囫囵吞了下去。 他急得拍了一下穆宵的手:“你干嘛!快吐出来!万一有问题怎么办?!” 穆宵无辜地张开嘴:“没了。” 段栩然:“……” 段栩然:“好吃吗?” 穆宵实事求是:“太甜了。” 他就没喜欢过这种东西。 “应该没毒,我没事,”穆宵说。 他伸手拿起一个喂到段栩然嘴边,“尝尝,还是热的。” 蜂蜜、黄油和巧克力混合后的香味扑面而来。 段栩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只感觉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一时也没发现穆宵为何如此不谨慎,小心张开嘴,咬了一口。 “好吃吗?”穆宵看他。 “……”段栩然眼睛里冒出震惊的星星,“好好吃。” 穆宵:“知道了。我会努力和他们搞好关系的。”- 入夜。 段栩然这一天困得很快。 他洗完澡,换上莫名变得很舒服的睡衣,慢吞吞地挪到床上。 刚把眼睛眯上一会儿,身边的床垫忽然往下塌陷了一块儿,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身体靠过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探出,把他往怀里揽。 段栩然蓦地睁开眼:“小渊?你……你干什么?” 穆宵面色自若:“抱你睡觉。” 段栩然:“……” 他倏地翻身坐起来:“为什么要抱我睡觉?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以后各睡各的吗?” 穆宵僵住,“没有说好。” 段栩然狐疑地皱起眉:“你是不是欺负我失忆了不记得?这个我可是记得的哦。” “你要是不好好在自己那边睡觉,就回去睡床垫。” 穆宵:“……” 啧,怎么偏偏记得这个。 第90章 照先前的经验, 狠话放到这种程度,小渊就会知难而退,以保住自己1/2的用床权。 但这一回, 男人没有退开。 不仅不退, 反而倾身往前靠过去, 两手撑在段栩然身边, 极具压迫感地将他拢在自己身下。 “不行。” 男人灼热的吐息带着好闻的薄荷味, 像有意识一般, 攀上少年裸露的脖颈,酥麻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段栩然的后背冒出热汗, 蜷缩了一下手指,抬手抵住小渊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别闹……我们、我们是兄弟, 兄弟不可以……” 男人拉下他的手, 在掌心轻轻吻了吻。 “我们又不是兄弟。” “是爱人。” 段栩然的瞳仁倏忽一震,来不及反驳, 温热的唇瓣覆上来。 柔软的唇舌交缠于一处, 空气中充盈着潮湿的气息, 段栩然像骤然被人直接触碰到神经, 对方却没有伤害他, 缓缓给予最温柔的抚/慰。 “呜……” 段栩然背脊打颤, 腰肢发软, 如同被猛兽爪下被扼住喉咙的小动物,只能发出哀哀的呜咽声, 还要从猎食者口中乞求一些存活的氧气。 一吻结束,段栩然大口大口喘息,身体抖得像筛糠。 穆宵眸色发暗, 探出舌尖卷走少年唇边的水光,大手牢牢扶住他的后背,安慰地轻抚着。 段栩然回过神,眼泪都快下来了,不知道是在急小渊竟然敢欺负自己,还是在气自己居然不推开他。 “你……你……你怎么能……” 穆宵却毫无干了坏事的自觉,反而一脸委屈地望着他。 “然然,是你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夫。” 段栩然呆滞地看着他。 段栩然:“……什么夫?” “未婚夫,”穆宵说。 段栩然:“……未什么?” 穆宵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未、婚、夫。” 段栩然急得脸更红了,喊道:“不是!我是说……我是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未、未婚夫夫?” 穆宵理所当然:“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啊。” 段栩然身体一僵,心跳得飞快:“什么……” 穆宵慢条斯理地松开他,下了床,拿回来一个不大的首饰盒。 他打开盒子,里面嵌着一大一小两枚简单的银色戒指。 段栩然看不出戒指是什么材质,只觉得上面流动着一层莹润而不刺眼光芒,仿佛薄纱浮动,又好似星云旋转。 但再定睛看时,戒指又只是两枚再普通不过的戒指。 “这是什么?”段栩然怔怔地问。 穆宵不语,将小的那枚套进他左手的无名指。 尺寸刚刚好。 戒指的触感也和那光芒一样,柔和,温润,完美地包裹住他手指上的肌肤。 “订婚戒指,”穆宵拉起他的手,在戒指的位置虔诚吻了一下。 “我跟你求婚,你答应了。” 段栩然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 翻过来,再翻过去。 如果不是让人量过,这枚戒指不可能严丝合缝得刚刚好。 段栩然的手指比普通男性纤细,但骨节之间又有些软肉,不是那种靠目测能够准确获得的尺寸。 所以……自己真的订婚了? 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和小渊变成伴侣的? 奇怪的是,虽然段栩然对此毫无印象,并且这种关系变化的跨度大到像劈了叉,他心里却没咂摸出一点抗拒的感觉。 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甚至,还是他隐隐期待了许久的。 穆宵见段栩然不吭声,有些懊丧地垂下头,低声说:“然然,你想不起来了,所以也不要我了么?” 男人平直宽阔的双肩往下垮着,两手抓着膝盖,跪坐在他面前,狭长的眼眸下被阴影笼罩。 看上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后想留又不敢留的大狗。 段栩然心尖抽了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扑过去拉起他的手。 “没、没有!对不起,我实在不记得了……” 段栩然声音越来越小,喃喃道:“我没有不要你。” 穆宵缓缓抬头,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顺势把少年重新纳入自己的怀抱。 “不用说对不起。” “不过,要抱着睡。” “……好。” 段栩然想,这很合理,之前他以为他们只是兄弟,怕小渊误会才要保持距离,现在既然成了爱侣,抱着睡觉当然没什么。 “那可以再亲一下吗?” “……可以。” 段栩然想,这也合理,小渊和他都订婚了,只亲一下不算什么,而且对方看起来委屈巴巴,就当是哄未婚夫了。 但段栩然没想到,这一哄,就哄了一个多小时。 穆宵像饿了几天几夜的狼,把人按在被窝里,从上到下吃得干干净净。 到最后少年已经快哭出来了,嘴唇红肿得厉害,人也被揉/弄得乱七八糟,嗓音哽咽地说:“你……你还没……好吗?我手好酸……不要……再摸了……” 穆宵狠狠咬了他一口,哑声道:“然然,真小气。只顾自己——” 段栩然慌慌张张抬手捂住他的嘴,眼里带着哀求的意味,水汽氤氲。 穆宵居然被那一眼看得后腰发麻,没忍住闷哼一声,倒在段栩然身上。 段栩然被压得呼吸困难,但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浑身黏糊糊的,艰难地推了推身上沉重的“大山”,鼻腔里哼哼:“你让让,我想洗澡。” 片刻后,穆宵偏过头,亲了亲段栩然的嘴角,坐起身扯过旁边的纸巾给他擦手。 “好,洗澡。” 他抱起段栩然,朝浴室走去。 段栩然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这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了,索性眼睛一闭头一仰,随他去了。 穆宵折腾了一晚上,火却还没下去。 他也想做到最后,可是眼下时机不对。 穆宵咬着牙,眼观鼻鼻观心,坚强地帮段栩然洗完澡,把人抱了回去。 一沾枕头,少年就疲倦地睡了过去。 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自发挨挨蹭蹭,挪到男人身前,找准熟悉的位置窝进去。 穆宵把怀中人搂紧,亲了亲额头。 算了。 第一次,总要等段栩然恢复全部记忆,才有意义- 次日,段栩然醒来后坐在床上发呆。 昨晚的记忆回笼,他有点想捂住脸尖叫。 明明没有喝酒,为什么昨晚脑子全程晕乎乎的,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 为什么能这么坦然地接受捡回来的兄弟变成未婚夫?! 还……还……做这样那样的事…… “哪种事?” 段栩然看见男人走到床前,才惊觉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嘟囔了出来。 “没、没什么。” 穆宵也不多问,弯下腰在他侧脸亲了一口,“起床吗?吃早饭。” 段栩然条件反射撅起嘴回亲了一口。 段栩然:“……” 啊啊啊啊这张死嘴又醉了! 穆宵看他骤然升温至肉眼可辨的脸色,心情愉悦得要命。 他蹲下/身把鞋给段栩然穿上,伸手:“抱?” 段栩然一溜烟跑掉:“不不不,我自己走!” 是未婚夫不是残疾人! 水池边放着穆宵挤好的牙膏,拧好的毛巾。 段栩然莫名想起小方,一边刷牙一边问穆宵:“小方在哪里维修?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小渊说,小方在事故中为了保护他受了很重的伤,连核心芯片都有些损坏,维修时间可能会比较长。 段栩然很担心,想亲眼去看看。 “很快,”穆宵流利对答,“是艾拉找的维修师,我找不到。” 段栩然“哦”了一声,仍然忧心忡忡。 不会修不好了吧? 穆宵过来,等他刷完牙,替他擦了擦脸,表情可怜。 “然然是不是觉得,我伺候你,不如小方?” “什……什么啊,你怎么能和小方比?”段栩然哭笑不得,“我也不需要你伺候。” 穆宵:“可我想伺候。” 段栩然:“……” 两人黏黏糊糊半天,在穆宵捡回来的餐桌前坐下。 段栩然一眼看清桌上摆的东西,惊奇道:“这些是食物吗?粥、牛奶、糯米糕……” 都是他以前在小方屏幕里见过的东西,长得一模一样。 穆宵淡定道:“不是,隔壁乔叔的儿子,用营养膏伪造的。” 段栩然:“……” 段栩然:“营养膏能捏出……这些东西?”?穆宵面无表情:“嗯。” 段栩然满腹狐疑,世界观摇摇欲坠,低头尝了一口,立刻诚心诚意地说:“下次我要跟乔叔建议,让他儿子拿这个去做生意。这样,他们就不用住在贫民区了。” 穆宵又嗯了一下,不置可否。 段栩然珍惜地吃光桌上的食物,撑得瘫在沙发上无法动弹。 穆宵轻轻替他揉肚皮。 段栩然眼皮打架,努力推开他的手试图站起来:“不、不行,我们收拾收拾,赶紧开工吧。去晚了垃圾场人多……” 穆宵:“为什么要去垃圾场?” 穆宵:“你忘了?我们开了一家夫妻店。” 段栩然霍地坐直身体:“什么?” 穆宵神情严肃:“我们有一家店。”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创业初有成效,所以我们已经有一家回收店了。” 第 91 章【VIP】 第91章 城东地下一条街, 依旧鱼龙混杂。 少年站在路口,黑发柔软,面容莹白姣好, 犹如一捧新雪落进泥地, 自然而然地发光。 比上次来时还要显眼。 但这一回, 那些觊觎的视线和戏弄的声音不敢再扑到他身上来。 甚至还要躲着点他, 免得被他身边的凶神误伤。 段栩然浑然不觉, 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小店。 小店不大, 整洁有序,柜子里陈列出的都是一些较为贵重的回收品。 活脱脱就是段栩然曾在梦中想象过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来的?”段栩然喃喃。 虽说这里只是地下商铺, 租金对段栩然来说也非常昂贵。在他的计划中,他至少还要和小渊再奋斗三五年才能挣到。 “你忘了?”穆宵观察他的表情,“我们之前接了几个大单, 凑够了钱。” 他倒是想找更好的地方, 但那样一来势必会引起段栩然的怀疑。 医生说,最好是令他顺其自然地想起来, 任何认知与记忆造成的冲突都可能带来痛苦。 穆宵愿意为段栩然打造一个虚构的世界, 陪他玩找回记忆的游戏。 段栩然挠了挠头, 表情有点痛苦。 他怎么能把这么快乐的事忘掉?! 穆宵拉下他的手走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抚过柜台, 柜台的桌子上还有一套像模像样的显示屏和收银机。 “老板, 营业吗?”穆宵问他。 段栩然脸一红, 嘟囔道:“怎么叫我老板, 这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店……” 穆宵煞有介事:“我听你的,所以你是老板。” 段栩然抿着唇角, 脸颊上浮起两个小酒窝:“营业。” 他踮脚戳了戳门口写着OPEN的灯牌,灯牌刚一亮,隔壁店里探出一个脑袋。 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戴了一副独眼眼罩, 眯起仅剩的那只眼睛,扫向段栩然。 两人齐齐一怔。 独眼龙:“……是你?” 段栩然感激地冲他笑笑。 独眼龙诧异:“这是你小子开的店?” 他上下打量段栩然,发现许久不见,这小孩儿居然和从前大不一样。 身上长了些肉,脸色比之前红润不少,看着唇红齿白的,眼睛里的疲惫几乎完全被笑盈盈的光取代。 好像流浪小猫遇到了一个好主人,被滋养得格外丰润。 独眼龙正啧啧称奇,忽然感觉头顶一凉,一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凝过来。 “有事?” 独眼龙粗壮的膀子抖了抖,很有危机感地收回视线:“没事,我们认识,跟小孩儿叙叙旧。” “什么旧?” 穆宵眼风冷冷扫过独眼龙,充满压迫感,低头去看段栩然时嗓音却皱巴巴的。 “老婆,你认识他?” 段栩然:“……” 独眼龙:“…………” 段栩然脖颈都红了,结结巴巴地斥道:“你、你乱喊什么……刚才不还说我是老板吗?!” 穆宵不说话,就一动不动盯着他,大有不说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 独眼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在强迫欺压小孩子,罕见的正义心再次油然而生。 “喂,我说你这人……” 穆宵上前一步,语气森然:“如何?” 独眼龙汗毛唰一声竖起来。 他有种直觉,这男人比地下一条街的所有街溜子和店霸加起来还难对付。 然而下一秒,少年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用力一拉,迫使他弯下腰来,把头送到自己面前。 独眼龙:“……” 段栩然小声在他耳边解释:“之前小方坏了,我没钱修,就是这个大哥想办法给我指路,才让我修好了小方。” “而且……也是那天晚上,我才在垃圾堆里捡到了你。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我俩现在还不认识彼此呢。” 哦,月老。 穆宵听段栩然说完往事,直起身子,再看向独眼龙的眼神和缓了一些,仍旧带着少许不满。 让一个柔弱无助的少年独闯险地,这人有点良心,但不多。 “不会,”他沉声对段栩然说。 段栩然懵了:“什么不会?” 穆宵俯身过去,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不会不认识。” 一定会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 段栩然噌地红了脸,捂着头往里躲:“你、你干什么……!” 穆宵坦然沉着:“我亲自己老婆,天经地义,怎么了?” 独眼龙:“……” 独眼龙仿佛看到了脏东西,飞快转身,头也不回地退回自己店里。 小孩儿看上去能骑这男的头上,他瞎操个屁的心! 小插曲过去,段栩然很快就进入店老板的角色。 一开始他还担心,像他们这样没靠山没背景的人,在这里开店会不会被人找麻烦? 结果一切顺利得出奇,甚至有不少人都是熟客,上店里来熟门熟路,二话不说拿上东西就结账走人。 看得出,他们真的把这家小店经营得很好。 唯一稍微令段栩然感觉困扰的是,小渊实在太粘人了。 像一条不知疲倦的大狗,他走到哪就要跟到哪。店里没客人的时候更不得了,一有机会就又要亲又要抱,恨不得和他长在一起,变成连体婴最好。 段栩然甚至怀疑,对方会不会当真化形为狗,然后蹭他一身狗毛。 “好……好了……够了!” 段栩然再一次被亲得喘不过气,好容易把自己从狗嘴里抢救出来,用力推开男人的脸。 他气鼓鼓地命令道:“今天回家之前,都不许再亲我了!” 穆宵宛如晴天霹雳:“可我们订婚了。” “结婚了也不行!” 段栩然舔了舔微微刺痛的唇角,这人真的是狗吧?每次亲起来像是想把他的嘴吃进肚子里似的! 穆宵看见少年红肿的嘴唇,终于老实了,乖乖松开手,讨好地凑上去:“疼了?我下次轻点。” 段栩然羞恼地推他:“没有下次!快去摆货!再不务正业,老板扣你工资!” 穆宵笑得餍足,嘴上还在装傻:“好。亲一次,扣多少?我算算我有多少够扣。” 段栩然:“……” 傻子不要脸起来,聪明人都害怕。 穆宵也不敢真把人惹恼了,免得晚上被撵去睡沙发,适可而止地住了嘴,转头进后面的仓库理货去了。 段栩然如释重负,刚想坐下算算账,一个人大喇喇闯进来,张嘴便是吆五喝六。 “老板!来来来,我这儿有好东西,收不收!” 段栩然歪头一看,嗬,竟然又是老熟人。 垃圾哥还是老样子,趿拉着一双人字拖,马脸长得快挂到锁骨上,一双小眼睛正贼溜溜地东转西转,打量这间小店。 转到段栩然脸上,他先是一愣,接着大吃一惊。 “嚯,小废物,你都能开店了?!你这是傍上哪个大款了??” 段栩然:“……” 段栩然觉得真晦气。 怎么他都出来创业了,还能遇上垃圾哥? 垃圾哥可不这么想。 他本来听说这里开了家新店,打探一番后发现对方在本地没有任何靠山,专门过来打秋风的。 一开始发现店主是段栩然,他还有些紧张。 要知道,段栩然当年捡的那条狂犬,在火拼夜杀穿贫民区可是人尽皆知的大新闻。在那之后,他们再没听到过段栩然的消息。 没想到这人仍在阿尔法,而且,身边还没了那个男人! 垃圾哥搓了搓手,阴阳怪气把脸怼过去:“怎么?换人了?你先捡那傻子终于不要你了?你……哎哟哟哟疼疼疼!” 垃圾哥的后脖颈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掐住,只感觉脖子皮开肉绽,呼吸都不通畅了。 身后,一个噩梦般的声音阴森森地问:“你说谁?” 垃圾哥翻着白眼努力去看,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不是傻子还能是谁?! 而且大概是因为杀过人的缘故,傻子看起来比之前更可怕了! 他当即痛哭流涕地求饶:“没没没没谁!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穆宵手轻轻一送,垃圾哥摔出去撞在店里的铁柜上,痛得眼泪狂飙。 段栩然小声劝道:“你温柔一点,这是咱们店里的客人呢,别吓着他。” 垃圾哥:“……” 穆宵面无表情:“哦,认错了。你买什么?” 垃圾哥爬起来,哆哆嗦嗦:“不、不买……” 段栩然:“我刚才听他说,他有好东西,问我们收不收。” 垃圾哥本想说自己没有,但一对上少年身后那双野兽一样的眼睛,立刻颤巍巍把东西掏出来。 穆宵扫一眼,随手扔到旁边:“垃圾。” 垃圾哥不敢反驳,唯唯诺诺:“是是是,那我先走……” “走什么?你的东西不行,买我们的。” 穆宵长臂一伸,把旁边货架上几件滞销品拿过来,摆在柜台上。 “两千星币。” 垃圾哥倒抽一口凉气:“两千?!你怎么不去抢!!” 穆宵淡淡睨他一眼。 垃圾哥:“……” 哦,就是在抢。 他哭丧着脸,从兜里掏出今天刚从别处诈来的钱,一股脑放在柜台上:“就、就这些了……再多真的没有了……” 段栩然数了数,一共一千八百多。 “那你下次过来记得把剩下的补上哦,”他贴心地提醒。 垃圾哥:“……” 没有下次了! 他要再来他就是孙子!! 目送垃圾哥离开,段栩然笑倒在穆宵身上。 【终章】 第92章 时间就像烈日下融化的冰块, 肉眼可见地飞快消逝。 穆宵刚带着段栩然回到阿尔法的时候尚在初夏,一转眼,已经又是深秋。 傍晚落了一场绵绵的冷雨。 放在店门口的雨伞不知被哪个胆大的小贼顺走了, 穆宵本想带着段栩然打车回家, 段栩然节俭的惯性发作, 坚持雨不大可以跑回家。 穆宵无法, 只得脱了外套罩在两人头顶, 把段栩然紧紧搂在身侧。 雨丝细密, 到家的时候两人的衣服已变得又潮又粘,贴在身上。 穆宵摸了摸段栩然的脸颊, 冻得冰凉,立刻沉着脸剥下他的衣服,把他往浴室推。 段栩然打了个喷嚏。 穆宵脸色更坏:“着凉了。” 段栩然抽抽鼻子:“没有, 是鼻子痒……” “抬腿, ”穆宵弯下腰,替他脱裤子。 段栩然扶着穆宵的肩膀, 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穆宵把两人的衣服都脱得精光, 扔在一边的浴盆里, 拧开热水冲到段栩然身上。 “笑什么?” 段栩然小声叽咕:“小渊,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个爸爸。你以前, 该不会真养过儿子吧?” 穆宵把花洒挂回去, 隔着热腾腾的水帘看他, 漆黑的眸子显得格外幽深。 段栩然的尾椎骨莫名窜过一抹酥麻。 穆宵伸手摸他微微泛红的脖颈,那里的皮肤不再带着凉意, 被热水冲刷得发烫。 他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拉到面前,说:“没养过,就养过你。” 段栩然瞪眼:“什么叫养我……” “不过, 爸爸应该不会对儿子这样。” 说完,穆宵一手虚扣着段栩然的脖子,俯身吻了上去。 这段时日以来,段栩然早习惯了和穆宵的亲密,他乖巧地抬手圈住穆宵,仰起头好让对方吻得更深一点。 穆宵自然要如他所愿。 浴室中水汽氤氲,潮热泛滥。 间或从雾气中传出几声呻/吟似的呜咽,又很快被人吞下,安抚着,撩拨着。 反反复复。 …… 一个澡洗了快一个小时。 段栩然从浴室里被抱出来时,脸蒸得像熟虾一样红,手脚发软。 穆宵给他喂了两口温水,亲亲手亲亲脸,放到床上,自己转头去收拾浴室。 段栩然趴到床尾,枕着胳膊看窗户玻璃上的雨珠前仆后继往下滚。 一年了。 他捡到小渊时,差不多就是一年前的这个时节。 那时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跌跌撞撞,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拥有这样平凡的幸福。 有人为他遮风挡雨,撵走噩梦,还为他搭了一条逃离阿尔法的阶梯——开店攒下的钱,几乎快要足够他们离开这里,去外面更大的世界。 这曾经是段栩然的梦想。 但他好像不再想离开了。 在段栩然的记忆中,能够称得上幸福的时光屈指可数。 和小渊在一起,就这样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还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他扪心自问,不愿意冒这个险。 所以,即便段栩然发现,现在的生活中有不少古怪的地方,他也可以装作看不见。 比如,隔壁的乔叔和他们一起住在破旧的棚屋里,却每天都能变出千奇百怪的“食物”。他说那些都是营养膏仿制的,但段栩然了解过,市面上还没有谁能用营养膏模拟出这么美味真实的口感。如果有,他肯定都发大财了。 再比如,来他们店里的顾客中,有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又拒人千里的俊朗青年。他几乎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就会过来进货,买的都是些普通的废品,给的钱却不少。他看别人时像在看狗,唯独待小渊和自己十分礼貌。 再再比如,段栩然还在逛街的时候遇到过一对奇怪的兄弟。两人看见他表情既震惊又复杂,抓着他问他去哪了有没有事又是怎么从九渊手下逃出来的。可是段栩然想不起他们,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九渊抓走过。小渊明明说过自己失忆是因为工作时摔伤磕到了头。 当然最最奇怪的是,小渊仿佛变聪明了。 他话变多了,也没有过去那股子傻劲。 比起听话,似乎让段栩然听话的时候更多。 段栩然隐隐约约觉得,他可能忘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那件事就藏在记忆的漩涡之下,他只要努力伸一伸手,应该就能够到。 可是,他害怕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太想面对这件事。 “在想什么?” 穆宵围了条浴巾,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走进来。 段栩然怔怔地望着他,他两手穿过段栩然的肩膀下方,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捞起来,揣进被窝里。 “怎么了?”男人低声问,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段栩然沉默少倾,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穆宵一滞。 “你……”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是都订婚很久了吗?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呢?”段栩然神情自若,“小渊,还等什么?” 穆宵哑声道:“等你愿意。” 段栩然点点头:“我愿意。” 穆宵:“……” 段栩然坦然看他。 穆宵忽然笑了一声,像是拿他没办法一样,把头埋进段栩然的颈窝。 “好。” “我再努努力,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 “少爷,铮少爷昨日来电询问,想知道小然恢复得怎么样了。”乔管家说。 穆宵淡声:“让他少操心。” “是。不过也不怪他挂念,起初医生不是说,小然的记忆只是暂时紊乱,很快就能恢复了吗?”乔管家满脸担忧,“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 穆宵看向窗外家的方向,“马医生说过有可能很快,但也有可能,不会再恢复了。” 乔管家惊道:“那要是真的想不起来,如何是好?” “不如何,”穆宵说,“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他。” 乔管家愣了一下,又觉得意料之中:“可是铮少爷想来不会愿意你一直留在阿尔法,做这些小打小闹的事。少爷你可是一国之将,军部那边……” 穆宵温和地打断乔管家:“乔叔,我相信阿铮和我带出来的部下。” “伽马帝国,不会没了我就无法运转。” 乔管家想了想,笑得宽慰:“少爷说得是。少爷能这样想,夫人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穆宵的母亲从来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希望穆宵过得自由,幸福。 穆宵在乔管家这里处理了一些公务,然后接过他精心伪装过的水果和甜品,道过谢,踏着坑坑洼洼的小道回家。 走到门口,他嘴角不由自主浮起笑意,曲起指节敲响了门。 “宝宝,我回来了。” 片刻后,穆宵神色一变,突然抬脚踹开大门。 屋子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出门前留在桌上的小蛋糕上还有一个小牙印。 但人不见了。 穆宵转头冲出去,怒喝:“来人!” 四周的几间房子里凭空冒出数十名身着便衣、看起来像普通居民的男人,齐刷刷应声:“长官。” 穆宵眸色阴沉,手指微微颤抖,“去找,夫人不见了。” “是!” 乔管家也急匆匆赶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小然就丢了?今天这个片区没有生人来过啊……” 穆宵头痛地捏住眉心,“他自己走的。” 乔管家一脸茫然:“去哪?为什么要走?” 穆宵叹气。 还能是为什么? 想来刚才就趴在什么地方,偷听他和乔管家说话。 乔管家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少爷,别急。你不是给小然装了定位吗?” 穆宵:“……” 出了一身冷汗,倒是把这回事忘了。 三十分钟后。 穆宵在他们店的小仓库里把人捉住了。 段栩然蹲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脑袋垂得低低的。 穆宵遣散其他人,放轻脚步跨进去。 “宝宝,怎么自己跑这里来了?”他语气如常,一步一步靠近。 段栩然抬起头,黑暗中,少年白净的脸庞上似有忽闪的水光。 穆宵心脏抽紧,当下什么都想不起来,快步上前把人抱住:“然然,你……” 穆宵的手刚一放到段栩然的后脑勺上,马上摸到一个肿起来的包块。 他极尽全力控制住心中的暴戾,语气平静:“谁打的?” 半晌,段栩然小声说:“我自己撞的。” 穆宵愕然:“什么?” 段栩然又说:“我很努力地想了,没想起来。你说我是磕坏头才失忆的,所以如果再受一次伤,会不会就能想起来了?” 穆宵如同被人拿刀捅进肺腑,痛得声音滞涩,像被粗砂磨坏了。 “……你傻吗?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怎么能伤害自己?你是要我的命……” 段栩然轻轻将他推开少许,望着他:“还好,我想起来了,穆宵。” 穆宵僵住了。 他一动不动,手紧紧地箍住段栩然肩膀,生怕他跑掉似的。 “然然——” 段栩然说:“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是阿尔兰的克隆体,是他的……复制品。我没有真正的亲生父母,只是实验室里被研究员培育出来的一个备胎。我……我都不算一个完整的人。” “穆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少年的嗓音轻得像要飘散在空气中。 穆宵没有说话,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然后狠狠咬下去。 “嘶!” 段栩然吃痛想推开他,但穆宵立刻又卷舌舔了舔伤处,细细的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来。 “然然,这次是罚你说错了话。” 穆宵放开他,安抚地蹭了蹭他的嘴角,“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复制品,也不是什么备胎。” “阿尔兰倒是有亲生父母,那也不妨碍他们一家人猪狗不如。” 穆宵坐下来,把段栩然抱到自己腿上,迫使他和自己面对面,像家长教育小孩一样和他讲道理。 “人是不是人,不是用这些生理的过程来衡量的。自然的人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母亲体内的子宫和一个外置的人工子宫也没有区别。” “你们来到世上经历的一切,让你们成为了不一样的人。” 穆宵顿了一下,改口道:“抱歉,是让你成为了人。阿尔兰进化失败,不过是头畜牲。” 段栩然:“……” 如果有上帝,请原谅穆宵为了逗笑他,突然变得这样毒舌。 “你不会觉得我有点……”段栩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非人?违和?还是仿品…… 穆宵握着他的手指:“他们这么想得到你,是因为你在初始状态拥有和阿尔兰一模一样的基因,却靠着后期突变,避开了基因缺陷。”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宝宝?”穆宵认真问。 “阿尔兰,是一份缺点太多所以只能被淘汰的草稿。而你,是修订后,完美的最终版。” 段栩然没忍住,破涕为笑。 穆宵叹息着亲了亲他微肿的眼皮。 “我费劲心血,才得来一个完美的你。不要剥夺我奋斗的成果,然然。” 段栩然终于回亲了他一口,答应道:“好吧。” 就算曾经是作为别人的复制品存在,他现在也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人了。 他有独一无二的经历,独一无二的记忆。 还有穆宵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爱。 “可以回家了吗?” “好。回……哪里?” “你想回哪里都可以,但是我们现在能不能先回一趟阿斯特拉?” “哦哦,好。是不是陛下等急了?” “不是,是我等急了。” 穆宵抱着段栩然走出仓库,外面的灯光刺眼,他抬起一只手在段栩然额前搭了片凉棚。 “婚礼准备了很久,就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