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娇》
1. 妾的命是大人的
日落宫墙,光打在还有残雪的琉璃瓦上灿然晃眼。
沿着宫道复行半盏茶,忙碌的宫人们却没了踪影,片刻前还亮的天也陡然暗下来。
风雨欲来。
宋徽玉在一处破败废宫门口停步站定,刚抬手扣门却被檐角寒鸦倏而振翅打断,忍不住轻呼出声,“啊。”
“徽玉,是你在外面吗?”
清凌的声音透过残败的木门传来,宋徽玉嗯了声,透过挂着铜锁的门缝看着里面,小院里豆点灯光缓缓而来。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拉动,却在开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上面紧紧扣着的锁链纵使年久却还是牢固,宋徽玉抬眸看着面前的少年。
烛光透过惨败的灯笼,映照出少年的面容。
他虽粗布衣衫却面若冠玉,约莫弱冠年岁,眉宇间带着淡淡愁容却在见到她的时候绽开温润的笑。
少年放下灯笼,勾唇看她,“徽玉今日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宫里的嬷嬷又借着规矩训你了?有什么委屈不妨和我说。”
他弯腰靠近,头上木著半束的长发随之垂委在身前。
几缕发丝被风吹扫过宋徽玉的脸,痒痒的,让她心里的烦闷更甚。
宋徽玉垂眸咬住唇,摇摇头。
少年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手掌轻轻抚在她的发顶,“宫里的日子难熬,不能遇到事情都憋在心里,这样会生病的。”
说着少年自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我被关在这里身边也没什么东西,这个还能值点钱,你趁着嬷嬷不在去膳房换个饼饵吃好不好?”
看着递到眼前的玉佩,宋徽玉忍住鼻尖的酸涩。
她和李珏认识五年,当初她才十二岁。
父亲殉职得了赏赐,旁支的叔伯就以照拂孤儿寡母为由占了家业。
不但贪墨田产铺面,就连兄长的独女也被他们送进了宫换了微末官职。
当时的宋徽玉只觉得这宫里是吃人的牢笼,还好遇到了同样境况的李珏。
她彼时年岁过小不得面圣,宫中嬷嬷自觉跟着她没出路是以日日磋磨,美其名曰过午不食克扣她的膳食。
李珏自己虽也是食不果腹,但面对帝王压迫也不曾弯下脊背的少年却放软态度,央欺辱他的宫人将誊抄字帖送出去。
只为给她换些吃食。
从过去的回忆中回过神,看着眼前面色温和的少年,宋徽玉吸了口气,压下心口的闷窒。
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珏哥哥,我今天是有事情要和你说。”
她将背着的布包从门缝里塞到李珏手里,嘱咐道,“这都是我这些年给家里写的家书,还有这个——”
宋徽玉将发间簪着的唯一一根钗子拔下来。
这素钗样式简单,只在顶端坠了颗小小的珍珠,还因糙质而光泽暗淡。
宋徽玉的长发落下,眼眸暗淡,“这是传旨的公公给的,就留给你吧,如果有机会这些信还希望你能带去给我阿娘。”
“传旨的公公给的?哪个公公会给这些?传的什么旨意?!”
檐上残雪簌簌落下砸在身后。
李珏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腕子,甚至因为太过激动撞到,门板被突然的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你是不是要……侍寝?”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无比艰难的说出,他的手也控制不住的收紧,少女瓷白的腕子上登时出现一道血痕。
黑夜里烛火都因少年的急切跳动几下。
沉默半晌,宋徽玉才点了点头。
“就在今夜。”
她很清楚这不单单是侍寝这么简单,琅武荒淫无道,继位以来广纳天下美人,但宫里美人却始终不增反减。
只因他暴虐成性,尤其喜爱虐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娇娘。
这些年,不知多少美人死在他枕榻之上,她们的血浸湿了乾安殿的床榻多少次,尸骨足够堆满多少空旷的宫殿……
她这次去基本有去无回,所以才会着急将微薄遗物给李珏。
李珏看着她的面色,半晌手缓缓的松开。
宋徽玉将簪子放在信上,抬眸对着他灿然勾唇。
“珏哥哥这可能就是我的命,今晚可能就是我在世上最后的时间了,最后一次见面让我记得你笑的样子好吗?”
烛光照在少女身上给她周身陇上一层浅淡的光晕,李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桃李年华芙蓉面,眉似柳叶眼横波,如花年华本该是倚栏弄花闲时难消的,可……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的手,本该光洁的皮肤,一道蜈蚣般纵横的疤横穿整个手掌,甚至过了这么久触感都让人心惊。
李珏衣袖下的手握紧,半晌后却终究松开,只缓缓伸出去隔着门停在距离宋徽玉脸不到一寸处,最终落在了她的发上。
一头乌发散散垂肩,在烛光下如贡缎般发着莹润的光泽。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那指间的温柔就转瞬即逝。
视线里少女绯红的裙摆已经消失在角门,耳边是宫中悠远荡开的钟声。
天际间渐落绒雪,无声的白了高檐。
刺耳的门板和锁链摩擦声在雪夜格外空远,他使劲拉扯着锁住的门,却最终无力的垂下手。
这把铜锁上哪怕锈迹斑驳,却也无声的宣召着他的无能。
侍寝……瘫坐在地上的李珏紧紧握着钗子,眉头蹙起。
李珏在心里将这两个字反复念过,丝毫不觉手心被钗子边缘划破,又一滴滴砸在地上那不知被风雨摧残多久的一方木牌。
血液在掌心蜿蜒而下,好似方才所见少女手中疤痕,她十五岁那年为了给自己拿来过冬的炭火与管事争执时被推到划破留下。
那伤深可见骨,无处拿药,血淅淅沥沥流了半日才勉强止住。
可当时她什么都没说,小小的人儿兴冲冲背着半篓炭笑看着他。
当初的李珏护不住她,而如今又何尝不是?
木牌被血洗去残灰,隐约可见其下的龙纹。
他闭上眼,脑中闪过这一年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个男人递给他令牌时曾和他说过的话——
“天下属谁在你一念之间。”
掌心是尖锐的疼痛,温热的血沾湿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血成了冰碴冷得刺骨,却也让人清醒。
钟声戛然而止,他再抬眸,眼中满是决绝,抬手便将令牌砸在地上。
——
御道上四人抬着一顶小轿缓缓走着,前面的宫人执着宫灯默认垂首,静的只能听到风卷残雪的声音。
雪歇不久此时路面湿滑,抬轿的宫人每一步都走的小心仿佛走在刀尖,起起伏伏间牵扯着轿上宋徽玉的心。
“当——当——当——”
突然轿前传来刺耳的锣声,让她手下意识抓紧掌心。
喜庆的锣声划破寂然的夜,诡异至极,声声宣告乾安殿的床榻上又将添上新的冤魂。
森然锣声中,外面也逐渐有些其他声响。
一向侍寝的嫔妃没几个活着出来,所以这些奴才也不怕这眼见就要进皇陵的主子,只大胆的彼此交首。
左侧的小太监掩着嘴,压低声音和一旁的人说:“昨天晚上那个死的可惨了,我交好的同乡见了都吓得梦魇,说是榻上血都透了三层的贡锦,当夜就断了气了。”
右边的抬了抬眉。
“不止呢,听说前些日子有个不听话的,被陛下生生活剐了,肉还一片片烹了说是美人炙,还赏给了当差的宫人,不吃的诛九族。”
宋徽玉安静的听着外面几个人以她能否撑过两盏茶的时间作赌,掌心被紧紧攥住的玉佩隔得发疼。
但她却恍若不觉,只松开它,冷然握住袖中匕首。
眼见前面宫道转角就是乾安殿,宋徽玉只觉得外面的锣声也成了催命的鬼叫,她缓缓拔出匕首。
冷风吹起轿帘,如银月光照在出窍的刀刃上,锋利的寒光映出她嫣红的唇。
手中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有些发抖。
宋徽玉闭了闭眼,虽然想还不想死,但如今情境她宁愿自裁也不会谄媚屈从于那等小人。
颈侧刚感受到刀刃的冰凉,忽而狂风大作。
天际边无数的雪纷扬而下,抬轿的太监脚下踉跄后退,颠簸中宋徽玉手上的匕首脱手。
“当——”
匕首落地的同时,前面两步处的乾安殿涌出数名宫人,大声喊着:“来人!快来人!有人谋——”
宋徽玉猛地一把掀开轿帘,只见刚才还喊叫的太监轰然倒地,死前仍不甘的试图去捂住贯穿心口的箭。
他的眼睛不甘的圆睁着,看着宋徽玉。
死不瞑目。
寒冷的夜浓郁的血气弥漫开来。
宋徽玉后背冷汗透了衣衫,吓得松开手,到唇边的叫声还没出口。
只见无数身着夜行衣的黑衣人如影般自四方宫墙跃下,利箭破空声旋而穿来,直直擦过宋徽玉耳边——
是刺客!
此时宫里乱了,她不过是个小小待侍,若是有机会能逃生岂不是好!
宋徽玉当即抬手拍了拍轿身,佯装恼怒大声警醒外面的宫人,“陛下今夜点我侍寝,若是有了闪失你们有几个脑袋!还不快带我先退回宫!”
乱了神色的宫人转身奉命,凌空而来的刀刃却先一步砍在轿子的横木上。
……
透过轿帘的缝隙,她看到了地上横散的尸身,还有属于利刃的寒光。
空气里有新鲜的血气,呼吸间宋徽玉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地狱。
耳边的脚步杂乱,外面至少有几十人,且各个都是能打过宫中守卫的高手,而她此时正在诸位中央。
胸前举着的匕首被死死对着轿帘外,她的手微微抖着。
脚步逼近,就在那双手即将拉开的瞬间——
自远处而来的凄厉的萧声划破夜色。
本该钝润的萧声此时调子尖利如弯钩划着所有人的耳膜,陡然又变得低哑如恶鬼低诉。
数十个黑甲身影无声落于高檐之上,飘然无声只有地上落在众人身边。
月色下属于他们的斜斜的影子,骇然宣誓着他们的到来。
“是影卫!”
有人认了出来,这正是让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的裴大人的手下亲卫队——传说中融风化雨无处不在的影卫。
雪花随风纷扬间,影卫们的刀刃上血沿着边缘汇聚,四周都是骇然的尸身。
刚刚一切都太快了,宋徽玉握紧了衣襟……
影卫不过手起刀落间就轻松剿灭所有刺客,还有无辜的宫人。
此时外面轿夫的求饶声刺耳渗人,轿内的宋徽玉仅隔着一层轿帘,指甲隔着衣衫嵌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但随着整齐压抑的一声“大人”外面的声音却陡然停下来了。
宋徽玉透过轿身破洞窥伺一二,只见影卫们单膝跪地,远处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来人踏雪步履稳健,一席颀长黑袍被带着残雪的北风吹得猎猎而动,凄然月色落在男人身上,在雪夜拉出阴影。
是谁?
她刚要看清些,却被眼前陡然划过的寒光逼得往后一躲。
当一声——一把匕首死死插在她眼前不过一寸处,寒刃半没入横木!
她眼前的轿帘下一瞬整齐的滑落在地。
质地极佳的绸布无声垂委于地,随之飘飘落在上面的的是她颊侧的一缕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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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玉的眸子难以控制一震。
纷扬大雪中,只见来人黑衣肃然,身上披着的长袍随着行动泛着五爪叱蟒暗纹,一柄油纸伞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单单是看见那薄唇,凌厉的下颌线,还有他腰间挂着的刚刚召集影卫的骨笛,宋徽玉就不由心头一紧。
玄衣蟒袍,骨萧暗影,除却众人口中权势滔天独领大郾兵马的裴执外还有谁能有如此装扮?
男人的手上是玄色利甲的护手,月色下带着金属森冷的光,他只稍抬手动了动指尖,暗卫们恭敬的起身。
他缓步走到乾安殿前,侍从奉命收了伞,宋徽玉这才看清他的脸。
裴执玄玉冠半束发,文武袖腰佩刀,行动间束袖线条起伏有力,神色冷肃矜贵,利眸深眉,便是周身冷然的肃杀之气就是足以震慑众人的气势。
他站在本该弯腰侧行的皇帝寝宫前,却是脊背直挺,目光冷冷扫过众人,而后朝着身侧人招手。
裴执的手下将圣旨递给宣旨太监,候在一侧的宣执太监躬身跪地接过,凯声朗道——
“朕琅武得位不正,治国无方,每每自愧……今自尽谢罪,还皇位于大晟太子李珏,爱卿裴执辅政为相,钦……钦哉。”
太监尖利的声音阅读越颤抖,最后读完立刻惶然跪俯在地,双手递上圣旨,“大,大人……”
裴执却只是随意的单手一扯,圣旨在他手里如同随意亵玩的儿戏之物。
男人扫了一眼圣旨,似乎颇为不屑,随即被他丢垃圾一样随手一掷,引得奉旨太监抖若筛糠。
明黄的圣旨在地上一滚,凄然雪色映照下,宋徽玉看见上面“李珏”二字被地上的血迹晕染开。
李珏!
珏哥哥他竟然成了皇上……
可不待宋徽玉多加思考,男人压迫感十足的身影缓步而来。
她的背后泛起一层冷汗,直到男人停在身前她才猛地一抖。
裴执注意到她的反应,微微抬眉。
身侧的影卫登时道:“大胆!敢对大人无礼!还不放下!”
裴执抬手阻止,而后视线落在她胸前的匕首上,森冷勾唇道,“你还是五年来第一个敢对我举刀的人,一个已死之人的嫔妃,拿着它是要自戕给先帝殉葬吗?”
男人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巴,细细的摸索过她的脸颊。
属于金属的凉登时让她瑟缩了一下,却被裴执控制住无法动弹。
护手尖锐的边缘缓缓划过脸颊,留下淡淡的红痕。
宋徽玉不敢与他对视,视线落到一侧地上已经吓得面如菜色的轿夫身上。
裴执显然也注意到了,不过一个眼神轿夫就被影卫一剑毙命。
近在咫尺的宋徽玉甚至还能清晰的听到他喉咙里呼住的血声,还有毫不留情穿透轿夫胸膛的剑刃上残留的血迹。
手上一抖,匕首应声落地,但她的脸上却保持着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裴执对她的反应似乎意外,但也只是多给了她一个眼神,而后手上用力一抬,将她的下巴高高抬起。
“怎么不说话?”
一滴血珠顺着脸颊滴落,溅在腰间玉佩上。
宋徽玉抿了抿唇,看着不过咫尺的裴执,男人俊美的脸上带着近乎没有的笑意,但他的眸底是她看得出的杀意,这杀意让她忍不住低下头。
下一瞬,喉咙被紧紧扣住,血气凝滞,她的呼吸陡然急促!
裴执显然注意到她闪躲的视线,顺着发现少女领口露出的玉坠,熟悉的纹饰让他勾起唇角,“先帝的妃子竟然带着大晟的皇族纹饰,倒是有趣。”
男人的笑意转瞬即逝,腕上力道加大,却让少女不立刻窒息,好似逗弄笼中困兽一般微眯起眼看着她脸上恐慌的神色。
“可惜能预料到皇朝倾覆却没算到自己。”裴执像真的为她惋惜,手上却丝毫不怜惜。
宋徽玉只觉得猛地被扼住,胸口的气被死死卡住。
她不想死。
她要活着!
不过转瞬间,宋徽玉便强压下心口的畏惧,朝着男人灿然勾唇。
细软的手攀上男人,抚过线条结实的小臂,一路向上,缓缓的握住扼住她脖颈的冰冷的手。
男人护手上的残雪那么冰冷,在接触到的瞬间化成水珠,凝结在她的皮肤上,宋徽玉却恍若不觉,只笑得妩媚。
但这世间艳绝的笑却灼烧了男人的眼。
裴执的眉心微蹙,似乎是厌恶般松了手。
重新呼吸让眼前阵阵晕眩,但宋徽玉却只顺势做柔弱无骨状盈盈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嫣红的裙摆自身后散开,手中握着的刀刃上还粘着刚才那轿夫的血。
宋徽玉用指尖缓缓擦去血迹,动作轻柔的仿佛是少女用帕子揩下颊上胭脂一般,直到刀刃光洁照人,她才停下。
“大人,给您。”
宋徽玉双手递上,动作恭谨无比,眼神却毫不避讳的对着裴执。
她就这么静默的看着掌握着她生死的男人。
她在赌,赌注是自己的性命,赌这个男人不会杀她。
雪夜里静默片刻,即使是一贯保持无声注视的影卫们此时也忍不住多去看一眼这个少女。
她被刀锋削落的半缕碎发垂委肩头,不盈一掌的脸上明眸纤睫,真是艳冠卓然,不可方物。
一席红衣在苍茫的白中如此刺眼,更灼人的却是她此时唇角含着的笑意。
就在所有人静默的注视下,只闻她缓缓启唇。
宋徽玉染了蔻丹的唇仿若最娇艳的花瓣,此时她用最娇柔的声音缓缓道。
“您是大晟从龙之功的裴大人,妾的命在您手中,自然是大晟的人。”
2. 狐狸狡诈
城墙守卫台上
远方的烽火渐熄,似漫天星子陨落人间又归于平静。
“大人,新皇继位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近日各地诸侯都会来朝,属下等会早做准备。”
下属说完顿了下,犹豫着道:“只是刚刚追杀的刺客里面有一个下落不明。”
男人扫来的眼神让下属登时脚下一软,应声跪下。
今夜宫变事发突然,就连裴执此前也不曾料到,却不想有人竟然得到了风声。
裴执只淡淡抬手,“去追,不留活口。”
“是!”
一侧的侍从奉上披风,本该亲手服侍的众人,此时却恭谨的连触碰男人的衣角都不敢。
落雪被卷到领口皮毛之上。
男人没说话,只仰着头,看着头顶的苍穹万里凌空的雪,缓缓的阖眼。
他本就凌厉的眉眼在城墙烽火映衬下增添几分肃杀之感,眼虽闭着手上却在细细用帕子擦拭着。
护手玄铁的边缘凌厉,尖端还带着血液干涸后的褐色痕迹,擦拭动作间在柔软的丝帕上划出清晰的切口。
良久手下的影卫来回禀时他才睁眼,想到刚刚少女腰间的玉坠和李珏所说不明的话时眼神变得戏谑。
“青梅竹马……她果然和李珏有关系。”
属下一脸担忧,“大人,大小姐即将为后,怎能将这等与新皇有患难情意的人留在宫内……若是来日此女心有不甘,意图威胁大小姐的中宫之位……”
裴执微不可察的蹙起眉。
视线落在手上,尖利的护手上还有擦拭不掉的残香,不由得想到她攀上自己的那双手,还有女人闭上眼前滑落脸颊的那滴泪。
明明是他抬手便可随意轻折的一条命,却那么大胆。
一只贪心到让人厌烦的狐狸。
沾了血的帕子被丢在地上,随着寒风卷着从城墙上高高吹起,落入无尽夜色。
裴执微微勾唇,“那就寻个由头杀了她。”
……
三日后。
雪后斜阳打在歇春院中残垣,墙角的梅树也不知道枯了几载,如今风雪一压不堪重负的枝干也终被折断。
随着“咔嚓”脆响,房内的几个妙龄女子都瑟缩了下。
“是不是有人来宣旨了……?”靠窗坐着的王美人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耐不住扭头看向外面,却被年纪更小的丽夫人抢了先。
她探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显然失望,“哪有什么宫人来宣执,刚刚是积雪压枝的声音。”
她们一众先帝嫔妃是今日一早被迁宫到此的,负责的宫人只将院门一锁就一句话不说的走了,留下她们从日出等到黄昏。
等一个对她们的处置。
本就是一群不过及笄年纪的少女,又都是处境相同,不过三言两语就聊了起来。
宋徽玉坐在最里面的椅子上,对众人的交谈置若罔闻,只垂眸不语。
此时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房间内的众人脸色惨白,就算是尚有余力交谈,约莫心里也是如她这般惴惴不安。
半晌,王美人叹了口气,垂眸道:“按我说照着如今局势看,只怕就算是宣执也是永居冷宫的旨意了,可怜我还这么年轻,还容色倾城……”
旨意一则宋徽玉与她看法一般。
先帝离世到今日已过三日,因是戴罪自戕是以不入皇陵,今早尸身就被草草安置了。
连史官都特意将大堰这个短暂出现的朝代抹去,将国号重新回归大晟。
如今死了的皇帝和朝代都没了,但她们这些被冠上大郾皇帝嫔妃称号的活人却还在。
宋徽玉摩挲着领口垂下来的那个玉坠,心内忐忑。
相熟的宫人告诉她,宫内术士推算,明日是今岁最佳,因此也被定为新皇登基的日子。
这个玉坠是李珏在去岁她生辰的时候所赠,她一直戴在身上不曾拿下来,指尖感受着玉坠微凉的触感,宋徽玉不禁出神。
珏哥哥,他真的要做皇帝了……
那她是不是可以借着他们二人这些年来的共患难的情谊,换个出宫的机会?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泛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期待。
一直渴求的自由仿佛近在咫尺。
不待宋徽玉勾起唇角,身旁的声音先一步吸引她的注意。
“怎么,事到如今还这么开心?你就是那个昨日要侍寝的宋——”王美人刻意拉长了尾音,视线打量了宋徽玉一周后才重重落下。
“秀女。”
她的话音刚落就引起周围几人的小声嬉笑,王美人见状更是得意。
“我们姐妹几个就算是倒霉也是宫里过过好日子的,往后冷宫清苦也算是由奢入简,哪里比得上宋秀女一直过得都是苦日子,如今也好适应。”
“是啊是啊。”
身旁的丽夫人帮腔,不忘了炫耀腕上的玉镯。
“好日子没过上一天,但是苦日子倒是不耽误,果然什么人什么命,山鸡当不了凤凰,真是说的一点都没错。”
“好妹妹可别说了,这宋秀女家中可是有本事的,她父亲宋大人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打着反氏族的旗号,要让那些贱民科考……当初死的时候我家家仆还有人私下哭呢!”
“这般厉害怪不得到哪儿都不受待见,原来是家风‘严谨’的缘故,这么清高的人怎么也进宫求荣了?”
“何止啊?”
众人中王美人展颜一笑,“当初闺中时就听母亲说过,宴会上宋家如今的主君曾来试探父亲,说他家已逝大房有个女儿倾国倾城——”
王美人的眼神毫不掩饰恶意的落在宋徽玉脸上,一字一句道,“不知王兄是否笑纳?”
宫妃的嬉笑声中宋徽玉皱起眉,还未曾反驳院外窸窣的声音便先一步传来。
随即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当一声。
门大敞开,寒风卷着残雪灌入房间。
本就不曾拢炭的房间更冷,引得衣着单薄的宋徽玉身上不住颤抖。
只见一众宫人簇拥着一位年岁颇长的太监在房内站定,为首的老太监被搀扶着坐在椅子上,身边是提着炭盆的宫人。
原本还嚣张的嫔妃们此时都偃旗息鼓,一个个都安静地等待着属于他们命运的审判。
老太监睥睨着曾经的主子们,半晌才尖着嗓子。
“如今是变了天了,奴才多嘴一句,今个乾安殿抬出去的若是先帝,你们各位自然是娘娘,就算了皇上去了也是要好吃好喝待着寿终正寝的。”
太监眼神扫过众人,话锋一转,“但可惜不是,今个乾安殿抬出去的是罪人,不是葬入皇陵的先帝,所以诸位也就没了待在宫里的由头——”
一个年纪颇小的昭仪忍不住出言打断:“所以是要放我们归家吗!”
“回家?”太监讥笑,“您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家?”
宋徽玉心中一紧。
果然,太监在地上少女的诧异目光中,招呼左右。
原本他身后沉默着的宫人们四起而上,也不顾挣扎,直接残暴的将昭仪控制住。
太监冷冷的眼神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宋徽玉脸上,变成阴鸷扭曲的笑。
宋徽玉只觉得如同被野兽盯上,后背泛起一侧冷汗,她下意识攥紧袖口衣衫。
下一瞬耳边响起太监尖利的声音,随之落在众人眼前的是宫人们手里整齐捧着的,无数白绫——
寒风里飘摇的满目素白中,宋徽玉只闻耳边残忍的声音。
“杂家今日按着宫里的规矩,送诸位娘娘上路!”
……
“当”一声,装着毒酒的酒杯被砸在地上。
酒液溅到地上滋滋作响。
冷宫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个女尸,都是刚刚奉命殉葬的嫔妃。
其中几个心有不甘死得惨烈,硬是撞得半个头骨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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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白花花的脑浆摊落一地。
金簪玉镯散落丢弃,此时谁还能分得清地上,谁是夫人谁又是美人?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属于死亡的恶臭腐败味道。
宋徽玉被抓住手臂控制住,稍微一动就极痛。
她刚刚眼睁睁看着前一秒还是鲜活的少女下一秒就被杀害,数个生命就这么陨落。
她们挣扎到窒息的尖叫还犹在耳边,但眼见下一个就是她自己!
宋徽玉使劲攥紧了手,指甲刺破掌心让她镇定几分。
强压下心中忐忑冷静道:“如今既是大晟太子继位新皇,自然是承袭以往大晟的规矩,按大晟律例,嫔妃殉葬是要自愿的!”
太监看着垂死挣扎宋徽玉,皮笑肉不笑的威胁。
“太妃娘娘,这殉葬的命令可不是杂家下的,您也别为难奴才不是?早日往生极乐说不定还能早日投胎过上好日子。”
面对着喂到唇边的毒酒,宋徽玉脸上却丝毫不惧。
“公公是想当新皇继位以来第一个违抗宫规的吗?”
“好,好!”
太监被气的连连摇头,示意下属拿来契书,“您自个看看吧,这上面是您娘家人亲笔写的,这就是您自愿殉葬的铁证。”
宋徽玉一把抢过契书,之见上面果然是叔伯手迹心下当即一紧。
大晟祖制,殉葬嫔妃家人可享百户食邑一甲子,他们这是要拿她的命换荣华富贵!
这群人的卑劣她早该知晓!当初以母亲之命要挟她入宫,如今自然也会为了利益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抬眸见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宫人们,宋徽玉也别无他法。
事到如今她只能把和刘珏的旧情拿出来用了。
宋徽玉使劲挣扎着,一把扯过腰间玉坠,抬眸盯着他,“新皇信物公公莫不是也不认!”
被高高举起的玉坠通体光洁,即使是在此时昏暗的房内也发着盈盈的微光,一看就知道绝非俗物。
众人显然也被宋徽玉的气势震慑到,都注视着她手里的玉坠。
它上面雕刻着的,属于大晟的图纹明显是经过岁月。
除了新皇,还有谁敢冒着杀头重罪,在大堰保留大晟图纹的物件呢?
原本钳制住她的宫人们都松了手,太监见状却笑了,他一个眼神,左右就将宋徽玉再次控制住。
玉坠也被太监握在掌中,仔细把玩。
太监眼神锐利的盯着她,唇畔却带着似乎早有预料的笑意,“死到临头了,奴才不妨告诉您,这殉葬的执意就是陛下亲口所说——”
在宋徽玉震惊的眼神中,太监杀人诛心。
“陛下是得命于天的天子,此前潜龙是旧日耻辱,别说救您,估计是见一面也嫌脏,您可别想借着旧日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攀交情了。”
“什么!珏哥哥他怎么会!”
宋徽玉心猛地一坠,但眼下绑到脖子上的白绫根本没给她机会难受。
冰凉的绸布绑住脖颈,随着收紧,脖颈处血液滞涩,四肢充血后的酸胀感,头也逐渐昏沉……
视线中,那枚玉坠被人随意的扔在地上……
喉咙的血腥气逐渐加重,宋徽玉眼前逐渐变黑。
但她的意识反而清醒起来。
还不能死,娘亲还在家等我回去救她,父亲的遗愿还没实现,我还这么年轻!
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那夜风雪中裴执冷峻的脸,还有那句——
“那你就好好替我揣着属于我的命。”
眼前愈发黑暗,宋徽玉不知何处来了力气,猛地将宫人一推!
她狠狠跌倒在地,大口呼吸着,生死线挣扎一回,脑中那些犹豫统统散尽。
只要能活着,赌一次!
眼见更多的人都朝着她扑来,宋徽玉心一横,朝着众人大声道——
“我是裴执的人,说不准毒酒下去还会一尸两命!”
3. 你就这么想嫁给我?
半个月后,正阳大街上日到黄昏。
临近岁旦,天也越发冷的厉害,晚来落雪到第二日天明方歇。
今天并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但此时街上却有无数百姓沿街驻足,只因今日公主大婚,这些人都是来看公主出阁的。
京都最是繁华的正阳大街上此时左右两侧都是护卫的士兵,就连青砖黑石上都从皇宫一路连绵不断的铺了三层上等的红绸。
最前面的监礼官恭谨开路,无数的宫人夹道撒花谷铜钱。
抢到的百姓们都沾了喜气,念着吉祥话笑看着送亲的队伍浩荡而过。
“这殿下可真是好福气,当今天子蛰伏多年终得天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公主,然后就以皇家最风光的仪式嫁小妹,只是——”
说话的男子看着远去载着公主的喜车迟疑了一下,“过去也没听说宫里还有什么大晟的公主也在啊?”
男子身边的书院同窗收起捡到的碎金子,抬手敲了他的头。
“死读书不知天下事了吧!这殿下是陛下认的义妹,说是在之前那个自戕那天护驾有功,这才赐了恩旨封的公主。”
男子瞪大了眼睛,“这运气也太好了吧!陛下这么看重这位公主,连赐婚对象也是天下最好的儿郎,殿下的福气真是好!”
此时喜车内。
宋徽玉身着锦绣喜袍,头顶珠翠金冠,薄纱盖头下面色艳绝,一双莹水杏眼下,面如桃色嫣然绝代,可这眸中却是忧虑。
正如那些人所说,她如今不是什么自缢罪人遗留的太妃,而是如今新皇亲封的护国公主。
宋徽玉垂眸看着裙摆上的合婚庚帖——“李琬。”
上面御笔写着的是她的新名字,甚至连身份都从先帝嫔妃,换成了路过乾安殿刺杀时舍身救驾的花房侍女。
琬圭九寸,双玉成珏,据传旨公公说这个名字是陛下亲自起的,示意兄妹情深。
兄妹情深吗?
这半个月来她每每思索,也是不曾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曾经最为信任当做亲哥哥的李珏,对她下了赐死的口谕。
平素最温和的人赐她一死,而竟然是因着那个险些要了她性命的人的缘故,宋徽玉被从那场赐死中保了下来……
当日她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攀上裴执。
宋徽玉长睫轻阖,当时她话一出口,所有人都被震慑住,就连原本信誓旦旦的老太监也吓得亲自砸了毒酒让她好好歇息。
原以为是晚死片刻,却不想在黄昏等来了封公主的执意,赐婚对象竟然就是那位被她信口攀附的裴大人,裴执。
喜车前宫人不断洒出金粉花瓣,两侧熏香暖炉简直堪比春日。
天空绽开绚烂的烟火,热闹的人群恭贺中,宋徽玉却觉得脊背森寒。
她只在车中坐着,只抬手触到颈侧那道尚未痊愈的血痕,便仿佛回到半月前的雪夜。
鼻尖嗅闻到男人身上冷冽的霜雪气息,还有他给予的尖利的痛。
裴执,年二十有五,前安平候嫡幼子,父兄谋反被杀后亲自以罪证揭发,大义灭亲,后在刀山血海中拼杀出功绩被封镇国公,独领大郾兵马并一只不受朝廷调遣的影卫队。
过去的他就已经是京都权臣的巅峰,如今废旧立新有了从龙之功,他更是在原有兵权的基础上得了文臣之首的左相官职。
文武兼有,裴执名副其实的成了如今大晟权利最高的人。
他本人相貌却不似所做之事那般残暴不堪,而是矜贵疏冷,眼角眉梢是文人的傲气清贵,身形举止却是武将的杀伐果决。
因此即使他弑杀残暴,人间阎罗的“美名”满京都,如今仍然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但对于真要嫁给他的宋徽玉,对这桩京都绝佳的亲事,她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试问谁敢嫁给曾险些杀死自己的人?
况且这个人是她万万得罪不起,且握着随意掌控她生死的真实身份的秘密。
假死太妃改换身份成了护国公主,冒领救君功绩……这些罪名足够她满门抄斩,挫骨扬灰!
若是单单自己还好,可偏连世上唯一爱护自己的母亲也会被牵连!
想到这里宋徽玉下意识攥紧喜服的袖口,绣金的纹饰将她的皮肤划得有些痛,下意识让她想到护手划破肌肤时那冰冷的刺痛。
记忆中男人狠厉的眼神让她后背发冷。
轿子稍顿,宋徽玉身形一个歪斜。
还不待她出声,外面的侍女先一步回禀,看模样很是焦急,“殿下,是附近百姓自发安排的舞狮杂耍,前面百姓有些挤,不过侍卫很快就可以恢复了。”
“不碍事,我们且等等罢”,宋徽玉道,她本来就不是很想面对将到的危机,能慢点自然是好的。
得了宽待的侍女也是放心出去,喜车慢行绕过喧闹的人群,却不想原本热闹着的人群里突然窜起几十个蒙面黑衣人。
侍卫们直接朝着黑衣人而去,正被团团围住无法动弹之时,原本欢腾的舞狮一下凌空跃起,朝着喜车的方向凌空而来!
喜车外面的侍卫此时都被支走,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们,面对刀剑也都吓得四散而开。
受惊的马拉着车一阵嘶鸣,宋徽玉被颠簸的喜车拉着,头上金钗玉坠激烈摇荡!
玉石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她如鼓的心跳,但下一瞬——
随着一声激烈的马鸣,车就这么稳稳停住!
犹豫着宋徽玉还是撩开车帘,透过薄纱,她看见夜幕下数十个鬼魅般的身影悄然落下。
如那夜的交锋,他们的刀刃如雨线划过夜色,那些黑衣人还不待反抗就成了地上尸块。
血沿着刀刃的冷锋滴落,天际飘起落雪,四周喧闹的百姓登时寂然。
宋徽玉屏住呼吸,甚至可以听见热血融化积雪的滴答声。
她的心也随着这熟悉的一幕高高悬起。
那夜的恐惧瞬间被记起。
周围的侍卫侍女们也都赶了过来,负责护卫的禁卫军首领恭谨的朝着影卫身后的男人行礼,“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男人一席玄衣身量颀长,墨发高束,身侧数名影卫恭谨半跪等候着他的命令。
他却眸色冷淡,似乎注意力都在手上那沾血的刀刃上,根本对面前的人不曾见闻。
是裴执。
今日是他成亲的日子,男人却一身墨黑无半点喜色。
甚至此时面对着即将成为他新娘的宋徽玉也是毫不在意,仿若不曾见到一般,只细细擦拭手中匕首。
半晌他才朝着左右淡淡道,“这些刺客中可有活口?”
他丝毫没给禁卫军首领的面子,男人自觉受辱却也只能告退。
下属的回答显然让裴执满意,他缓缓收刀入鞘,却在听到下属所说的遗漏一人时眉心蹙起。
不等发话回禀的下属登时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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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执只一个眼神这手人就被带了下去。
随后他的目光才抬起,目光吝啬的落在宋徽玉身上。
熟悉的冰冷注视让宋徽玉撩着车帘的手微微颤抖着。
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审视,决断,她的性命此时仿佛又成了男人眼中可以随意轻置的玩物。
盖头下的面色已经微微发白,但她还是装作不动声色的缓缓放下车帘。
轿帘合上的瞬间,她却敏锐的注意到此时喜车顶上的细微声响。
上面有人!
果然一道黑影自轿上凌空跃下!一脚踏到她身前,右手卡主宋徽玉右侧的车窗,直接翻身进了轿子!
还不待她喊叫出声,半截匕首自面前人的胸口刺出——
匕首后连锁链,裴执腕子一扯,刀刃便在宋徽玉注视下应声拔出。
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溅在她的面纱上。
浓郁的血气中,让她更畏惧的是外面此时正握着沾血匕首看向她的男人。
即使隔着一层轿帘,但她却仿佛能透过它看到男人狠厉的眼神。
不待她从回忆的恐惧中回过神,下一瞬记忆里那般熟悉的冷淡声音就在轿外两步处响起——
“下来。”
冷淡的语气就像是在命令下属,但这个人却是属于他的,拥有天下最尊崇位置的妻。
这时候,原本退到一侧的禁卫军首领还是上前,挡在喜车前忍不住开口:“裴相,殿下刚受过惊吓,您这又是何意?”
负责送亲的太监总管连忙赔笑,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看着面色冰冷的男人试图从中劝和。
“殿下她还没到您府上,毕竟是新娘子,大喜的日子若是中途下轿只怕是不吉利啊……”
护手握着刚染过血气的刀,他仿若不曾听闻般抬眸,疏冷的眼神直接越过身前两人。
身侧影卫噌然拔刀出鞘,二人也只能默默退开。
轿中人却还是没出来,裴执也没再说,只微微勾唇。
谁知下一瞬,只见男人抬手随意将匕首一掷,金器坠地声中,他拔出腰际佩剑,雪色夜幕中寒刃冷然一白。
剑刃挥洒而过,红绸如泥簌然而落,轻雪压红,煞而夺目。
不过一瞬,众人只见喜车上的一侧横辕咔嚓作响,那桃花梨木碗口粗的硬木竟被一个随意的挥剑一划整齐的一分为二!
裴执敛眸,松开手,那柄杀人无数的剑就这么横插在一侧横木之上——
寒风一吹,众人才透过翻飞而起的碎裂红绸,骇然看见那根插在横木上的寒刃,正堪堪停在距离殿下的脖颈不过半寸之处!
那位护国有功被册封的公主殿下,此时就被他拿剑相抵。
寒风又起,遮月残云散去,剑刃冷光逼人,但周围的人却无人敢动。
场面就这么静了下来,直到一只素手轻轻搭在那剑面上。
宋徽玉的指尖掠过剑刃,染了豆蔻的纤甲缓缓擦过,而后朝着男人的方向将这刀刃微微的一推。
咔嚓一声——
头顶的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宋徽玉却置若罔闻般安坐着,缓缓将手递到裴执面前。
月色下,少女皓腕凝雪。
风吹起她面上红纱,雪色寒夜里,她巧笑嫣然。
众人注视下,只听少女温和的开口,语气里带着小女儿对爱慕情郎的羞涩,“出嫁从夫,我……妾身自然一切听夫君的。”
4. 太妃娘娘,好久不见
就如同半个月前的雪夜,他冷淡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留情的审视。
宋徽玉只觉得颈侧那道尚未凝结的血痕此时因男人的目光而隐隐发痒,呼吸也变得急促。
就好像又被男人一掌而握。
他手中有随时可以取她性命的把柄。
宋徽玉别无他法,只能顶着这个随时被揭穿的身份,扮演好他将要过门的娇美妻子,战战兢兢的面对男人的冷傲杀意。
她抬眸看着自己悬于半空的手。
面前的裴执却没有动作,只微微抬眉,丝毫没有接住的意思。
显而易见的不给她脸面。
宋徽玉却丝毫不恼,素手缓缓朝着男人结实的小臂落下,却在察觉男人蹙起的眉头时及时顿住,面上羞怯的一红。
带着女儿家的矜持,她收回手匆匆撂下面上红纱,甚至还别扭的微微别过了头。
不消任何言语,众人都能臆想出此时这薄薄的面纱下,少女的脸色漫上红霞,是面对情郎时春心初动的羞涩懵懂。
宋徽玉的话也如众人猜想那般。
她微垂着头,“刚刚有些不好意思,经年痴心不想一朝圆梦,想着马上要嫁给大人为妻,妾身心里有些紧张。”
宋徽玉说得越来越小声,其间还带着细细的鼻音,倒是有些撒娇的感觉,“希望大人不要怪罪妾身刚刚犯下的错。”
显而易见的谎言。
这人确实是狐狸。
裴执垂眸看着眼前的宋徽玉,透过红纱少女眼眸明亮,露出的一截脖颈洁白若雪,颈侧却有胭脂都无法掩盖的淡淡红痕。
这是他掐出来的。
护手下的掌心莫名的发热,就像那天他握住她脖颈时那滴眼泪滴在上面时那般。
让他厌烦的痒。
裴执不曾言语,只一个冷冷的眼神,周围的影卫就去喜车将早已咽气的黑衣人抬了出来。
“这大喜的日子见了血光,这可如何是好,如何和陛下交代……”
负责的太监总管站在一旁急的直摇头,却在瞥见裴执脸色后还是噤了声。
裴执权倾朝野,就算是皇帝在场也不能斥责他,更何况面前的是他的妻。
朝政权衡,他要当众下妻子的面子,震慑由他扶持上位的皇帝也无可厚非。
动乱已平,周围围观的百姓也都注意到这一幕。
宋徽玉片刻而过的惊鸿绝色让百姓们忍不住赞叹,其中不乏三两胆大的忘了尊卑,借着喜事恭贺,称赞她的美艳绝色。
这赞叹自然也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裴执看着面前的宋徽玉,少女身形婀娜,此时面上覆纱倒是几分朦胧。
他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恶劣的勾了唇角,不顾执礼官的阻拦,抬手便将少女的细腰拉住。
宋徽玉腰上一紧,便被带到男人的怀中。
温热的触感尚未传来,裴执凑到宋徽玉耳边。
“好久不见啊,太妃娘娘。”
寒夜说话时都带着细微的白色水雾,温热的触感透过红纱打在耳垂敏感的外侧,男人平淡的话却让宋徽玉心脏猛跳。
果然认出来了。
那夜的事情不过半月,她还以为裴执身居高位见贯生死,早就不会记得那日狼狈的自己。
却不想不过一眼就让她原形毕露。
男人的手猛地一松,随即退后一步,宋徽玉被突然的举动弄得脚下不稳,还是身边的侍女搀扶才勉强站稳。
“殿下怎么这般娇弱,不过碰了一下就站都站不稳?”裴执接过属下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护手上残存的血迹。
他一个眼神都没多分给宋徽玉,“说的不错,今日见了血光公主嫁过来也不吉利,此时良辰未至礼也未成,若是不愿就改道回宫吧。”
回宫?若是未曾发生这个事宋徽玉会无比愉悦的接受。
她本来就不想成亲,何况嫁给一个手握大权时刻要杀死自己的男人。
但现在,宋徽玉却不得不嫁。
她的身份已经被对方揭穿,若是回宫,只怕不消半盏茶的时间就会被他以假冒护驾和前朝余孽的罪名处死。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牢牢攥着裴相正妻的位置,将自己的命运和他绑定在一起。
他就是再厉害,也不能随意杀死自己的妻子,更何况她此时名义上也是公主,揭穿自己妻子的假身份也会让裴执颜面有损。
打定主意,面对男人当众羞辱,她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朝他一礼。
少女明艳的唇在红纱下若隐若现,“大人是爱惜妾身才亲来相迎,刚刚还救了妾身一命,妾身如何能因为民间谣传就辜负大人,自然愿意嫁给大人。”
“哦?”裴执似乎觉得有些有趣,抬手朝着她身后的喜车一推。
本就摇摇欲坠的喜车彻底废弃,只剩下惨败的几根横木支着。
男人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这般也嫁?”
他的语气轻佻,带着戏谑。
宋徽玉咬咬牙,“嫁。”
裴执看着眼前的少女,这确实是个美人。
但任凭这美人此时的姿态放得再低,他也记得紧紧握住她脖颈时,少女眼神中的决绝。
如风雪里刺眼的寒刀。
他倏尔一笑,抬手挑起宋徽玉的下巴,透过薄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就辛苦殿下步行前往,臣在府中恭候。”
话音落下,在宋徽玉目睹下,那个被抬出轿子的黑衣人被影卫断刃断喉。
落下的血溅到她的裙裾,耳边是血肉被利刃割断的钝声。
克制着身体的僵硬,宋徽玉朝着男人福身一礼。
“妾身定不负大人所望。”
……
裴执如今官拜左相独领大晟兵马,但所住的府邸却并未轻移,还是住在前安平候旧邸。
一行人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在日落黄昏的最后时刻赶到。
宋徽玉抬头看着头顶布满斑驳痕迹的裴府大门,非但没有半点喜气甚至天色渐沉此时看来还有些阴森。
缓缓吸了口气平复后,她才在左右搀扶下缓步拾阶而上。
裴府的管家沉默的在前面带路,宋徽玉在侍女的搀扶下跟在后面。
她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入府一路不但没有红绸装点宾客恭贺,就连照明的红烛都没有,一路上府中下人都是垂着头不言语,甚至几个都当做不曾看见她的模样。
天色已经彻底沉了,四周一片漆黑,本就戴着头纱的宋徽玉几次脚下不稳,还好有侍女搀扶才没有摔倒。
管家在领着他们走过连廊小桥后就站定,冷冷道:“前面就是侧房,殿下就去那里歇息吧。”
一路上本就是被几番刁难,此时就是宋徽玉还没发话,她身边的侍女也忍不住开口讥讽。
“我家殿下贵为公主,是天子赐婚嫁过来给你家大人做正妻的!你们府里不但不提前准备好好接驾,竟你这个奴才敢让我家殿下住偏房!”
“新婚夜不让新娘子入洞房,得罪了陛下看你有几颗脑袋?”
管家面对挑衅却丝毫不惧,只朝着宋徽玉貌似恭谨道。
“我家大人不曾吩咐今日家中有喜事要办,所以不曾准备。”
顿了一下,管家的视线落在揽春后的宋徽玉身上:“至于偏房……大人一贯朝政辛劳,若是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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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扰殿下休息,陛下知道了岂不是更要奴才的脑袋了?”
宋徽玉面上带笑,心里却道一声厉害。
目光不懂声色的落在管家身上,是个约莫五旬的中年人,男人脸上神色自若一派老成,宋徽玉心道果然这裴府不是好待的。
这管家三言两语就把侍女的话堵死了,你拿天子压他他就反过来拿裴执震慑你。
你总不能真拿天子和大人比大小吧?
果然侍女讷讷说不出话,只愤愤的盯着他,却不敢真的拿裴执出来说。
但宋徽玉不能对自己的侍女被管家为难坐视不理。
她如今是公主,对位高权重的夫君她可以礼让敬重,但对裴执的属下却不能露怯。
这不会让人觉得你谦和有礼,只会觉得你怯懦无用,往后所有人都敢来轻贱你三分。
眼见情况僵持,宋徽玉抬手将侍女往后一带,带着笑意缓缓道。
“管家自然是好心为本宫着想,知道成亲一日礼节繁琐想本宫多多休息,只是——”
宋徽玉貌似颇有些为难的顿了顿,“夫君方才特意出府相迎,交代了等下亲见,若是等下回房看不见本宫只怕会恼了……”
“管家你介时可要帮本宫好好劝上一劝。”
她的语调和缓的,就这么温温柔柔的直击要害,引得管家欲言又止。
宋徽玉看着他白了又青的脸色又适时的加了把火。
她故作娇柔的往侍女怀里一歪,“今日大婚辛劳一日本宫也乏了,快带本宫去侧房吧,不要误了管家的心意。”
其中“管家的心意”五个字被若有似无的放缓,意思昭然若揭。
若是等下出了事情,可都是你管家做的决定,不关她的事。
管家脸上的自若就这么僵住了,半晌才在身边人的提醒下开了口,不情不愿道:“刚刚是奴才思虑不周,一切都按大人的吩咐,这就带殿下去正房。”
……
窗外梆子打过三次,夜深了。
宋徽玉坐在喜床上,抬手将头上的金冠抬了抬。
赤金点翠的冠足足带了一日,在她白皙的额上印出红痕,但宋徽玉也不过抬手松泛片刻又恢复了端坐的姿势。
一侧的侍女揽春却先一步看不过眼,她方才就因为管家的事情为宋徽玉不平,是个颇为直爽的性子。
侍女帮宋徽玉扶了扶金冠,关切道,“殿下,这裴大人也是做的过分了,哪有新郎官大婚夜丢下新娘子不回来的。”
宋徽玉只淡淡道,“许是大人公务繁忙,再等等吧。”
侍女还想说什么被宋徽玉抬手阻止。
透过红纱,房外黑暗处还有不少沉默着守夜的裴府侍从,她自然要谨言慎行。
比起面上的从容,她的手紧紧纠结着,心里早就忐忑不安。
白日里裴执的态度已然明了,如今入府所遭冷待自然是得他授意……如今直到漏夜男人也不曾回来,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比起裴执的冷待,宋徽玉倒是宁愿他永远不要回来,和独守空房想比,她显然更害怕在男人身边随时的意外。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思绪未尽,外面就传来脚步。
这脚步落在耳中,就好像刚才响彻黑夜里那急促的梆子声,让她心跳陡然加速,手不由得紧紧攥住衣摆。
随着房门被打开的细微声响,一阵带着霜雪的熟悉冷冽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味道宋徽玉再熟悉不过。
是裴执。
刚被男人抬起的下巴微微带着痛意,鲜红的盖头被风掀起,视线里正对上男人疏冷的眼神,就像出鞘的寒刃直接朝她而来。
5. 羞辱
晚风寒冷,大开的房门灌入冷风,吹得窗子发出声响。
凉意激得她微微的抖着,透过红纱宋徽玉隐隐见月色明亮,面前逐渐靠近的男人身形颀长。
此前等候多时的司礼嬷嬷连忙上前行礼。
因职责所在司礼嬷嬷忍着畏惧小心提醒:“裴大人,按规矩您应该用喜秤揭开殿下的盖头,然后共饮交杯酒。”
察觉到裴执的态度,嬷嬷的声音细弱蚊鸣,一双手颤巍巍的朝前递上喜秤。
面前的男人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她。
侍女受不住自家殿下接二连三的受辱,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裴执身后属下手中的剑吓得脚下一软,当即跪在地上。
众人的惊骇注视下,裴执缓步走到喜床前。
宋徽玉闻得到男人身上那冷冽的气息,但她却还是一动不动,只保持着脸上的笑意,缓缓的朝着他仰起头。
柔声道:“夫君。”
头上的盖头还不曾揭下,隔着这层朦胧的纱,宋徽玉看见男人如鹰隼般冷然的目光。
他在看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妻子。
这个认识让宋徽玉畏惧。
她知道裴执在行军打仗时最擅长的就是审讯,据说他就是用这种让人从内而外畏惧的目光,还有丝毫不手软的手段,把血战沙场的敌军将领吓得松了口。
但她眼下却别无他路,除非也和那个敌方首领一样赴死。
所以宋徽玉还是保持着笑意,柔和的又唤了一声。
“夫君,您今日也累了不若早些安歇。”
面前的男人却忽然笑了,虽勾了唇角,但周身发出的阴鸷气息却让少女心头高悬。
裴执抬手自嬷嬷手里接过喜秤,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一把将她面上的盖头一扬。
红色的轻纱被高高甩起——
“秤杆挑起盖头红,举案齐眉到白头。”
在嬷嬷略带颤抖的恭贺喜词中,宋徽玉彻底看清了面前的男人。
惨白的月光自他身后倾斜而下,让本就深刻的眉骨更加深邃,他的眉眼冷艳绝伦,但看向自己时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森然。
“金杯玉液琼浆尽,结发共饮得同心。”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盏,宋徽玉刚要抬手去接却被一只手打断。
裴执抬手让所有人退下。
房门被关上,房间里又暗了下来,随着彻底关闭时的声响在耳边响起,宋徽玉后背泛起细微的冷汗。
此时卧房内只有她和裴执两人了。
这就意味着,她再也没有躲避的余地。
心底的畏惧更甚,直到酒杯被递到面前,她才反应过来去接。
但就在指尖触碰前的一瞬,裴执却松开手。
冰凉的酒就这么洒在她的喜服上,湿了床单上刺绣的龙凤喜纹。
“当——”
酒杯掉落在地,裴执兀自仰头喝尽他的那盏,随后也往地上一掷。
他抬手挑起她的下巴:“你就这么想嫁给我?太妃娘娘。”
少女的眼睫微微颤抖着,杏眼含着朦胧的水汽。
本该是懵懂清纯的面庞,但眼尾晕染开的红痕,和唇上惹眼的红,给她本不甚浓艳的粉黛加上艳色。
虽然男人的手抬着她的下巴,但只是用护手尖锐的金属触碰,甚至他的手一点都不曾真的接触到她。
而他看向宋徽玉的眼神带着厌弃,丝毫没有洞房花烛该有的温情,似乎面对着的不是刚礼成的妻子,而是最厌烦的人。
“说话。”
冷淡的话音在头顶传来。
一侧的红烛爆出灯花,细微声响中,她迎着男人锐利若箭的眼神,将它搭在那只挑起自己下巴手臂上。
“夫君,妾身当日身陷危机,承蒙您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救命之恩胜过万千,大人当日风姿绝代,妾身因此对大人情根深种。”
“哦?”裴执视线落在她脸上,缓缓落在她嫣红的唇上。
男人挑眉,“你觉得当日我是在救你?”
他冒雪而来,此时玄铁护手上还是冷的,宋徽玉被唇上冰冷的触感激得一抖,锐利的护手划过柔软的唇瓣,她被这突然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
她的手还搭在男人的小臂上,随着他的动作,宋徽玉感觉到手下勃发的肌肉。
二人离得极近,宋徽玉半个人都在裴执臂弯之中。
男人身上穿着玄色暗金的狐裘斗篷,里面却是冰凉的软甲,宋徽玉觉得自己成了他手中的火炉,随时都要融化。
她看向裴执,“是的。”
“你对我情根深种,因为上次我救了你?”阴冷的眸子扫过,裴执若有似无的拨弄着她的唇,复述她说过的话。
唇上细微刺痛,宋徽玉却不敢阻止,顺着男人的话,“此前妾身虽身在深宫却早就知晓大人,大人一己之力抵挡部族来犯,如今封侯拜相让妾身钦佩。”
察觉男人的动作一顿,宋徽玉抬眸,“妾身一朝运气得封公主,感念大人此前相助加之仰慕大人,所以才求了陛下。”
“求他成全妾身嫁给您。”
少女被腰际陡然收紧的大掌逼得身形不稳,直接扑到在男人怀里。
露在外面的手腕感受到男人胸口处的软甲,冰冷的细密的触感让宋徽玉本就难忍的畏惧变成一个猛烈的颤抖。
两人紧密相贴,裴执自然也感觉到了。
宋徽玉听到自己身上传来的低笑,男人声音随意,抬手缓缓扣在她的颈上。
“这么说你对我很是痴心,但我看你分明在害怕啊?”
他的手刻意划过当日留下的那处红痕,宋徽玉当即回忆起当日窒息边缘的绝望感。
裴执就是用这样淡漠的眼神看着那些宫人,那些人的命就仿佛蝼蚁,不过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那雪夜人间炼狱般的情形让她如何不怕?
眼见裴执眼中掠过当日处决宫人时那般的阴狠,本该吓到不敢动做的她却先一步抓住了男人的手。
冰冷的玄铁很凉,宋徽玉却用脸颊靠了上去,就如同无比依赖亲昵一般轻轻地蹭了蹭。
就像是依赖主人的小兽,翻开自己柔软的肚皮让人亵|玩。
但眼前的男人显然厌弃她的触碰,以至于哪怕此时她的脸颊隔着冰冷的金属阻隔,他的眉头还是微不可查的蹙起。
宋徽玉对此仿若不觉,只装作无比深情:“妾身自然是不怕夫君的,此前是第一次以妻子的身份和大人相处,有些紧张。”
“是吗?你只是紧张?”裴执显然不信,只一把抽回手,视线落在被他蹭花的唇上。
嫣红的唇际微微晕染开,甚至下唇还有些被尖锐护手划出来的细小的伤口。
几滴血珠将落不落,似晨起荷上凝结的露珠,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妾身自然不会骗夫君。”
宋徽玉垂着眸子,无声任凭男人的审视。
她清楚的感受对方的肆|虐,自己的唇成了他的掌中之物,本就单薄的皮肤在几次的触碰后也变得敏感,泛着隐隐的刺痛。
他的触碰高高在上,甚至不曾接触到自己。
但她却只能承受对方一时兴起给予的痛。
红烛泪流不止,男人却突兀开口道,“宋徽玉。”
即使她早就知道裴执知道身份,但此时她顶着另一个身份被叫名字又是一番不同的感觉。
她想垂下头,但却被裴执的手控住着,只能乖顺的抬起头,低声道:“夫君。”
男人强硬的掰起她的脸,“看着我叫。”
她只得抬起眼。
“夫君……”
宋徽玉的脸颊因为对方的大力而有些变形,她本是清瘦,但不过半月的温养就让侧颊生了些许的肉。
此时被护手抓握,细微的软|肉溢出指节,蜡烛的昏暗的光打在上面倒是更显肌肤盛雪。
裴执眯了眯眼。
宋徽玉的本性他再清楚不过,那个代表大晟的玉佩和李珏的维护便是铁证。
暴君身侧数年还能活着,此前攀附废太子不成又转向他,不过是个水性杨花手段高明的狐狸。
心机深沉又有和李珏青梅竹马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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谊,她若是留在宫里,只会是阿姐的隐患。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二人成了姻缘。
他此前的本意是既然人送到了手中,自然是一番磋磨敲打,但此时看着面前强压恐惧对他乖顺卖好的少女,心里却泛起隐秘又莫名的愉悦。
一种顽劣的念头莫名出现,他突然想看一看这个始终带着乖顺面具的狐狸会坚持到什么地步?
裴执抬手,将宋徽玉唇上的胭脂往颊上一带——
白皙的皮肤上晕染出一条红痕,就连那血迹都被他抹开。
裴执:“既然殿下对臣情难自已,就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男人说罢不再动作,只看着她。
视线里的少女眸中跳动着细微的烛火光亮,即使攥紧衣袖却掩饰不住颤抖的眼睫。
裴执自然的靠在一侧,像将敌军围困弹尽粮绝时,在城外设下天罗地网等对方自投罗网。
这种握住命脉让人垂死挣扎的感觉。
宋徽玉点了点头。
她感受到口中细微的血气,脑中不由的被对方的话带起出嫁前夕教引嬷嬷教她的那些规矩。
规矩要她温柔,顺从,任凭对方的动作都要放松,但此时要面对的人却是她最无法放松对待的。
其实是怕的。
以至于宋徽玉的手触碰到男人的领口时还是小心畏惧的。
指尖解开斗篷的系带,垂顺的落下时,领口狐裘上未尽的残雪却还是让宋徽玉手上下意识一抖。
“夫君,我——”她下意识抗拒,却被男人出言阻止。
“继续。”
冰冷的语气让宋徽玉歇了拒绝的念头,视线缓缓的下移,直到越过男人结实的胸膛落在那腰际间的绑带。
裴执此前数年从武,戎装惯了平素腰带都是复杂的皮扣索带。
闺阁女子哪里遇到过这种繁复的绳结,加上她有些畏惧,手上不甚灵便。
一连几次都不曾解开,甚至越发凌乱。
宋徽玉试探着再碰却戳碰到腰间挂坠。
掌墨大小,通体漆黑的纹金纹饰——是虎符,据说凭此一块就可调令大晟千军万马的虎符。
据说当年诸侯动乱,多少人为了这虎符惨死,最后却被一个外姓臣子随意系在腰间,而她竟然还有幸可以亲手触碰。
不知为何,在这么紧张生死未定的时候,宋徽玉居然会走神。
她想起曾经儿时,父亲还在时对她说过的于此时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为天下臣,舍身向死。
“你在等什么?”
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
宋徽玉心中自嘲,如今境地竟还有心思想陈年旧事。
面上她却温和的继续解男人的腰带,却被阻止。
男人勾起唇角,戏谑的声音响起:“我要的是殿下的诚意,解我的衣服做什么?”
——
绯红的喜服垂委在地,房内炉火熄灭,宋徽玉感受到身上的冷意,却还是抬手褪下里衣。
当日留下的红痕自脖颈处蜿蜒而下,零星的落在肩头。
烛火下如雪地红梅,妖艳夺目。
她感受到头顶上一阵轻浅的呼吸,缓落在光裸的肩头。
裴执突兀道:“你倒是喜欢穿红色?”
宋徽玉自然明白他所指,此时她周身所余红色之处不过方寸布料的小衣。
即使知道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闻言她还是忍不住脸色稍红。
她的逃避倒是更加激发了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躲什么?这不是你心心念念求来的好姻缘?”
此时宋徽玉身上只着寸缕,但面前的裴执却只是解下披风,让她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耻。
但她却只能看向他。
近在咫尺的男人身形这般高大,肩膀结实,就连那双此时抬起自己下巴的手都仿佛可以将她的腰折断。
裴执:“继续。”
里衣彻底褪下,柔顺的织物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上方男人带着杀意的眼神,但她别无选择,只抬手从背后环抱住面前的男人。
6. 初吻
夜风呼啸而过,吹动临着轩窗的高烛。
火光随之一跃,昏黄的烛光照出地上的旖|旎衣物。
男人背后柔韧的软甲带着冷意,让紧紧贴住他的宋徽玉周身如置寒潭,手上动作却越发用力,将裴执的后腰紧紧揽着。
裴执的背很宽厚,身量又极高,以至于她的手无法尽握,只能尽力的搭在男人的心口处。
她能感受到自己纤细的身躯下,劲瘦武袖收束着属于男人的力量。
掌心刚摸索着触及一块结实的地方,宋徽玉便觉腕子一痛。
狠狠攥住她的手,男人的视线扫过地上的衣物,对着眼前的人恶劣一笑,“这就是你的诚意,嗯?”
裴执只一掌握住她,将人往后压去——
头上珠钗猛地摇曳,烛光中灿然的晃着眼。
枕榻红浪翻飞间,宋徽玉双手被死死扣在头顶,眼前裴执扣住她的下巴,随之猛地收紧。
“宋徽玉,你这衣服脱得倒是熟练。”
这声音落入宋徽玉耳中,心里的羞愤终于难以压制。
这赤裸裸的情绪让明明已经身处绝境的她却登时心内多了莫名的果决。
就像朝着烧起的热油泼入一瓢冷水,已经很糟了又能如何更差?
你不是厌弃我?那我让你也不好过!
死到临头,索性一搏。
随即少女闭上眼,朝着面前冰冷的薄唇而上。
……
宋徽玉觉得时间仿若停滞,就连屋外呼啸的风雪都戛然而止。
眼前人那双如深潭无澜的眼底,终于像是骤然掉地的玉,有了些许的裂痕。
但这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还不待反应过来宋徽玉的手就被放开。
裴执站在床边,只看着她,半晌才拿起手帕擦拭唇角被蹭上的胭脂。
带着胭脂的帕子被他扔在宋徽玉身上。
散乱着衣物珠钗的床榻上,少女面色含春,玉肢如雪。
但他却不曾看,似乎是厌弃污糟了眼,只冷冷的留下了一句。
“殿下倒是轻佻。”
窗外风雪骤而又起,房门被关上后,宋徽玉才从放空中缓缓的蜷缩进了被子。
好冷……
而后一夜风雪。
——
屋外雪融声滴答一夜。
将过寒冬,无论夜间落了多大的雪,白日日头起来也会消融。
宋徽玉这夜睡得并不安稳,裴家无长辈需早起请安,是以在床上懒散到了日上三竿才唤人更衣。
坐在桌前,对着一桌佳肴宋徽玉却是全无胃口。
她看着这些菜食只觉得有些腻腻的,着人换了清淡小食才勉强入了口。
侍女也发现宋徽玉胃口不佳,关切的添了碗粥,“殿下您是不是着凉了?昨夜起了北风确实是冷的厉害,您的寝衣也单薄。”
宋徽玉端着粥碗应了声,心里却想到了昨夜情形。
她确实是穿着单薄在夜里凉了许久,后知后觉的有些尴尬。
还不待她咽下口中藕夹,外面就一阵喧闹。
侍女揽春出去看了回来禀告,“殿下,外面是吴管家在给府中下人指派活计。”
宋徽玉点点头。
裴执家中无女眷长辈,他领兵作战也不能亲自掌管府中杂事,过去这府里的大小事宜自然是管家做主的。
宋徽玉对管家权倒是没什么兴趣,她本身就只想在裴执手里讨个命,自然是越低调不显眼越好。
若是掌了家自然免不了和裴执汇报府中大小开支,难免碰面。
是以她只咬了口酥饼,装作不在意。
可揽春却没意识到自家殿下的意思,仍旧不忿。
“殿下,这个管家就是故意给您使绊子,奴婢刚刚听了一耳朵,如今大人成家府中重新安置人手,原本的老人都是做内院的事情,可我们带来的人都给赶到外院和庄子去了!”
刚才宋徽玉可以对管家处置府中事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对方的行为就无异于给她这个当家娘子威风看了。
她好歹也是天子义妹,正经享食邑的公主。
如今还是他府上大人的正妻,怎么好她带来的陪嫁下人被一个下人越过本分随意处置了?
昨夜入府管家对她的下马威宋徽玉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原以为以如今与他家大人的关系点拨两句他心中会有些数,却不想仍是如此。
今日宋徽玉若是忍了,他日府中众人都有样学样,她往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宋徽玉淡淡道:“叫他过来回话。”
揽春欢欢喜喜应了,等把人带来时,宋徽玉还在慢慢吃着,甚至二人在她面前站定时,都没抬眸看一眼。
“大娘子。”吴管家开口道,宋徽玉却还是没应。
吴管家平素在裴家嚣张做主惯了,任凭谁都没给过他脸色瞧,被宋徽玉这么晾着下了面子,却也别无他法。
毕竟人家是当家娘子。
半晌见宋徽玉没有理他的意思,吴管家也是识时务的弯下腰,略微恭谨道:“大娘子,您找奴才可是有什么事?”
视线却是直接越过他,宋徽玉捏起桌上帕子擦了擦唇角才缓缓道:“外面怎么这么吵?”
吴管家:“大人成婚自然不同以往,奴才在给府中下人重新分派职位。”
宋徽玉没做声,撂下筷子视线才落在面前人身上。
吴管家本名吴光,如今府中人人称一声吴大管事。
早些年灾荒时被裴父收入府中做杂事,人踏实肯干也颇有些管家的本事,裴家遭难也不曾背离,始终跟着裴执。
算是个忠仆。
这样的人宋徽玉是该给两分面子的。
因此她面上还是带着些浅淡的笑意,叫人起来。
“本宫如今刚嫁给大人,府中杂事也不甚清楚,入冬以来身子也是一向不太好,不能操劳,不如府中事物暂时还是都交给吴管家料理着,等什么时候身子方便了再渐渐接过来。”
“只是这府中的丫鬟婆子调动上,吴管家还是多少注意些。”
宋徽玉的本意是稍微敲打,但显然对方没看出来她的未尽之意,只当她是见了夫君的冷淡态度后示弱。
吴光本就是对这个不得自家大人喜爱的大娘子很是看不上。
前番他被大人特意叮嘱过不必优待,昨夜见大人从寝房败兴而出,两件事让他彻底看清了她在自家大人心里的地位不过如此。
是以今早他就处理了宫里陪嫁过来的一应仆人,报他昨日被当众羞辱的仇。
吴光闻言腰杆都不自觉挺立了起来,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傲气。
“不是老奴夸口,这府中的一应事物奴才也是管理了几十年了,若是换了人一时半会也不是轻易能弄清。”
吴光似乎觉得宋徽玉的沉默是被他有些拿捏了,连带着想到自家大人对她冷淡的态度,便想着趁机给自家大人出昨夜的恶气。
看着她前面不曾动过几分的府中餐食开口道:“我家大人是武将,每每晨起军营操练十分劳碌,自然是吃不惯清淡剐水的餐食。”
“夫人毕竟身子娇弱,晨起困难,若是吃不惯奴才就不给您和大人并餐了,您就如今日这般独在卧房用膳吧。”
宋徽玉只淡淡扫他一眼,便让人下去,身边的婆子丫鬟看着自家主子不言语也不敢多说,只心里替宋徽玉憋气。
管家下去后,身边的揽春实在憋不住:“殿下,您就不生气吗?这个吴管事简直要反了天了,您可是裴家大娘子啊!”
宋徽玉淡淡一笑,只道不急。
她的视线落在管家佝偻的背影上,手指一点点叩击在桌面上。
不给他权利哪里有错处可抓。
“你们都盯着些,看这吴管家后续再有什么动作立刻回禀。”
……
院外几枝红梅,凌霜傲雪很是好看。
花影透过小轩窗落在靠窗的围帐上。
午后贵妃榻上暖阳正好,饭后正犯困的宋徽玉等到了突然传来的入宫宣召。
跪地听着太监所传口谕,宋徽玉心中疑惑的同时也隐隐松了口气。
口谕说陛下感念皇妹新婚燕尔,宣其进宫小叙,其中并没提及协同夫婿。
想到昨夜裴执那个阴鸷冷傲的样子,原本被冬阳照的暖融的宋徽玉此时后背泛起冷汗。
还好不要她和裴执一同前往,那真是可怕的男人。
被侍女整妆的同时,宋徽玉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忐忑。
因为她自从那日冷宫被赐婚到如今,这半月多来,不曾真的见过将自己封为公主的李珏。
就连封公主的典礼上都是司礼官代行陛下的旨意。
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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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明明是挂记着自己的,所以才会赐下旨意让自己逃过一死,但既然如此又为何当日口谕赐死,又将她许配给差点杀死自己的裴执?
马车驶过在正阳大街上,宋徽玉心头仍旧被这些事情弄得烦乱不堪。
抬手刚要揉揉发胀的额头,就被外面突如其来的马嘶鸣声打断动作。
刚欲撩开车帘,就被人先一步从外面掀开。
先入眼的便是裴执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男人眼睫便是垂着那股让人脊背发凉的感觉却丝毫不减。
他身上带着霜雪的冷冽气息,不知是否因打马自兵营而来,呼吸间佛夹杂着冬日松柏的清新。
男人高大的身形登时如倾倒压制之势而来,他今日穿着一席墨绿点湖水碧的常服,交领处还绣着点点翠竹漏金的叶,头发也是罕见配着墨玉的玉冠。
午后暖阳从男人掀起的轿帘倾斜而下,穿透他半散在后的发丝。
宋徽玉这瞬间才觉得京中闺秀们似乎所言不虚。
忽略为人和狠厉手段单看皮囊,裴大人确实是足以让天下女子一见倾心的程度。
但宋徽玉却不是嫁给京中贵女梦中人的感慨,而是想到昨晚男人厌恶的话。
裴执突然的进入让原本宽敞的马车内登时有些局促。
宋徽玉心头紧张,强忍住往一侧挪开的冲动,面上适时地露出惊喜神色,拉着男人的小臂欢快的叫了声。
“夫君。”
少女的眼眸弯弯,仿佛面前的真的是她爱慕的少年郎一般,“你可是特意来陪我进宫去见皇兄的?”
经过昨夜一事,她自然没指望裴执会给她什么好脸色,但男人的态度还是比她预料的冷淡。
对她的热情置若罔闻,裴执抬手将搭上的手甩开,甚至厌弃的用帕子擦拭,冷冷吩咐车外的属下先走。
车内的氛围降至冰点,宋徽玉也不想和他多说话,表现出适时地热切后就乖顺的坐在一侧。
因着一人出行,马车不大。
车内狭小是以两人离得极近。
所以宋徽玉不敢随意乱动,只稍稍偏过头去,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景色。
此时正是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加上近日晚间下雪不好做生意,因此不少商铺小贩都是趁着现在使劲招揽生意。
街边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马车驶过间宋徽玉看着老大爷手里扛着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棒,还有街边馄饨起锅时升起的袅袅白烟,心里颇有些神往。
这是她过去五年最向往的自由的日子。
“小崽子敢偷大爷的东西,想死了!”
不等多看一眼,一个突然的叫骂声引起她的注意。
只见乞丐模样的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怀中的孩子不住地哭嚎着,手里还攥着半个冷硬的馒头。
女人身旁一个大汉凶神恶煞的抬手就要拉扯,嘴里还叫骂不停。
眼见大汉的手要打在女人的身上,宋徽玉连忙出声阻止。
“住手!”
马车戛然而停,大汉本就理亏,见到这马车知道主人非富即贵也不敢纠缠。
后续的事情不需要宋徽玉出手,只留了个丫鬟料理。
也没心情继续看,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如今适逢江山换主天下不稳,诸多王侯虎视眈眈,外面又是部族为患,就连京都里都出现了不少的恃强凌弱之徒。
还不待她继续想,放在裙子上的手却陡然一痛。
身侧的男人隔着衣袖抓住她的腕子,宋徽玉强迫自己放松了力气,任凭对方摆弄。
细白的手腕在裴执宽大的手掌里显得如此娇小,护手冰冷而尖锐的棱角穿透面料划过她的手,直到猛地抓住,将她一把拉扯——
本就堪堪靠坐的两人登时拉近距离。
腿有些软,腰肢也是,她上半身就这么被拉扯着仅靠着男人手臂的支撑才没有趴在他身上。
她整个人几乎被裴执掌控住。
裴执的手缓缓的勾住她领口滑落而出的璎珞,将人朝着自己的方向又一扯。
“啊!”
少女忍不住的轻声娇呼声中,他看向宋徽玉的目光却冷若寒铁,只勾唇。
出口的话带着满满的恶意——
“夫人真是善良啊?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考虑清楚,就去帮别人了。”
7. 夫人找你的好哥哥诉苦了?
窗外北风呼啸而起,车内暖炉虽哄得暖融,但宋徽玉此时只觉得后背森寒。
她的脖颈后被紧绷着的璎珞牵扯着。
垒金掐丝的玉石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在她如雪的肌肤上硌出鲜红的一道痕迹。
这痕迹落在裴执眼中,始作俑者的他却勾唇,“怎么这么娇气,一碰就红了。”
话虽如此说,但拉着她胸口璎珞的手却没松开,他甚至颇为愉悦的看着手下的皮肤被金线磨出的红。
自从刚上马车裴执的眉头就是蹙起的,虽然控制视线不去看身侧的人,但鼻尖若有似无的甜香让他不受控制的想到昨夜。
那粘在唇上的胭脂便是这般甜腻,即使用冷巾擦拭数次也无法摆脱,便是入夜也仿佛被那股味道缠住。
此时二人因动作拉近距离,裴执的视线下意识落在眼前那抹嫣红上,手上拽着璎珞的力道也因心头莫名的烦躁加大。
宋徽玉被拉扯的上身一晃,勉强堪堪稳住。
但她没答话,只是垂着眸。
几次接触她已经知道裴执嗜血善杀,反抗不会有好下场,与他接触最好沉默顺从,但当时情形自己真的做不到坐视不理。
裴执没耐心哄她,拿出一贯军队审讯的气势,冷然道:“说话。”
宋徽玉缓声道:“妾身只是看他们可怜,如今天下不太平,不少百姓活的艰难,妾身想那个孩子一定是饿急了才会偷拿馒头,犯错固然不对,但不至那般严苛。”
她原以为裴执这般刀山血海闯出来,连亲人都可以为了权势舍弃的男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不想男人却撒了手,让没反应过来的她都下意识抬眸。
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视线中的男人却抱臂往后靠去。
裴执冷傲的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感情,“你这个穿金戴玉的女人倒是嘴上会说,却没见真的去替天下百姓做些事情,冠冕堂皇的话今后不许夸口。”
“否则——”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宋徽玉却懂了。
她恢复了那般的温柔小意,诺诺点头称是。
没必要非和一个讲不通道理的人说清楚,这个道理宋徽玉还是懂得的。
裴执对她的态度似乎还算满意,又施舍般朝着她勾勾手,就像召唤懂事的小猫小狗一般。
宋徽玉心中不喜,但还是乖顺的凑了过去。
纵使装得再好,她也有些难掩的怯怯。
裴执的视线落在她颈侧细白皮肤上因拉扯泛起的红痕,眸色阴沉。
过去军中他一贯手腕凌厉,也亲上战场杀戮,刀光剑影间见到的断肢残躯也数以千计,但偏眼前这皮肤上渗血的红痕惹了他的眼。
心头莫名的火气,手上仿佛又提起利刃,面对着要屠戮的敌人。
改换身份编造功绩蒙蔽天下人,攀扯废太子,连他也被女人利用……这么一个手段高明,意图霍乱天下的女人其实死不足惜。
落到他手上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宋徽玉透过男人阴冷的面色多少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但脸上却一派天真,带着笑意看着男人,柔和的唤他,“夫君。”
裴执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说出的话却仍是让人不适。
他冷冷道:“等下面圣,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需要我教你吧?”
宋徽玉忙点头。
裴执微挑起眉,视线将面前的少女反复打量,半晌才慢慢道:“很好。”
还不待宋徽玉松口气,只闻得外面传来回禀,有影卫上来和裴执低声说了些什么。
裴执抬手撩开车帘,透过缝隙宋徽玉也看见了外面一个被捆在地上的男子。
他脸上的神色都没变,唇角甚至还带着刚刚不曾散去的一分笑意,裴执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看着他,轻松的好像说晚膳的餐色。
“杀了。”
话音刚落,就在宋徽玉的注视下,地上那个男人的头就应声落地。
温热的血从整齐的切口处留出,甚至他的身体还保持着跪姿。
但就这么死了。
而决定了男人生死的裴执,此时还若无其事的对她勾唇,用刚刚看着那个男人一般的目光望向她。
宋徽玉只觉得耳边血气上涌,周身恶寒,身侧裴执冷淡的声音宛若地狱鬼魅——
“等下不要让我失望,夫人。”
……
冬日昼短,等马车驶到宫门已是天际昏沉。
裴执自然不会去参与他二人的叙旧,只在侧殿独坐。
宋徽玉在宫人的带引下步入乾正殿时天上已经星子灿然,她抬起头看着最亮的一颗。
此时正过月中,已经是满月稍缺,想来不过几天就会被天狗食成弦月。
纷扬的大雪悄然而至——
站定在殿门前,李珏撑着一把伞等候着,身侧的宫人都被屏退。
只一人,一伞,就这么看着不远处朱红殿门前的窈窕身影。
宫灯的光逐渐靠近,他抬起眸子,朝着少女温和的一笑。
晚风将宫灯内烛火吹得摇曳,地上清雪逆而上行,少女的鬓发间落上几朵,更有一些落在红色斗篷的蓬松绒领上。
斗篷宽松,更显得其下少女身形单薄。
李珏的目光转而落在宋徽玉的脸上。
不过半月她似乎颊上多了细微的肉感,但还是太少了,少到一掌可握,虽然是不可否认的美艳,但落在关切的人眼中更是心疼。
宋徽玉察觉到了李珏未说出口的话。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这五年来的相依为命几乎让他们对彼此的一个眼神都深谙于心。
但她却并没说话,只是让侍女退下,一个人提着宫灯朝着他走去。
李珏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宫灯,温柔的抬手替她拂去肩头残雪,关切的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几日不见,你瘦了。”
宋徽玉却并没说话,微微侧身躲过他伸过来的手,恭谨的朝着他下拜。
“参见皇兄,皇兄圣体安康。”
她的眼睛不曾直视面前曾经最是熟悉的哥哥。
如今她拜的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当今的天子,不是她曾经熟识可以完全信赖撒娇的李珏。
“徽玉,你是在怪我……”李珏要去拉少女的手顿在空中,地上的宋徽玉甚至不愿意骗他说一句“不曾”。
只是垂着头,不肯看他。
半晌李珏才握了握手,平素温和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他没有强迫宋徽玉起身,而是放下皇帝的姿态与她一般半跪在少女身前,将一个纸卷递给她,宋徽玉却是没接。
李珏也不生气,只缓缓的开口。
“自那日宫变继位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写下这道圣旨,当时身处边院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只能写在了这上面。”
李珏亲手解开纸卷,将它展开在宋徽玉面前。
“这是我当时最想做的事情,徽玉你可否看在我们五年的情谊上看看?”
宋徽玉原本心里对李珏是带着几分埋怨的,但听着他这般说还是忍不住心软,视线落下心中却登时一惊——
这是一道圣旨,右下角还加盖了鲜红的玺印,但这印记不是用的朱砂,而是血。
血迹因为干涸微微变成褐色,但淡淡的血气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但最令她震惊的还是圣旨的内容——
“秀女宋氏免于殉葬,即日起归还本家,婚嫁自由……”
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宋徽玉的眼眸颤了颤,伸手接过这残败的纸张。
这纸的触感熟悉,粗糙厚度不均,此时的宫灯靠近时烛光透过还能看见上面细小的坑洼,是极劣等的纸。
这是她之前给李珏找来的。
过去的五年里他就是用这些纸写下一幅幅字帖,然后求着那些平素欺辱他的宫人换来银钱给她用作吃食。
被先帝当众羞辱都不曾弯下的脊背却为了她一次次弯折。
宋徽玉的眼角有些痒,直到泪水划过脸颊,冰冷的感觉才让她反应过来。
李珏却先一步替她拭去脸上泪水,温热的指腹就这么一点点的将泪水蒸发,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神明亮温和,仿佛盛满月华。
“徽玉,不要哭。”
宋徽玉抬手抓住他的手掌,那腕上还有着一道尚未痊愈的血痕。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出口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为了写这道圣旨,身边没有朱砂你就——”后面的话都被哽咽代替。
“为什么这些事情你都不说,珏哥哥你为什么待我这般好!”
李珏将她轻轻揽到怀中,安抚的拍着背,“没事了都过去了,当时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那道圣旨真的不是我传的。”
当日实在突然,冷宫事发他第一时间派人去救宋徽玉却晚了一步,虽不曾酿成悲剧,只是成了如今局面——
裴执为将为后的裴姝不许宋徽玉留在宫内,而他所能做的最大程度,就是顺承宋徽玉当众所说,将她赐婚裴执,暂且保全。
如此实非他所愿,看向宋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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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的眼神都带着满满的歉疚。
他们相依为伴五年,他亲眼见她从一个稚气未脱只会拉着他衣摆叫哥哥的小童长成如今亭亭玉立般的如花模样。
心里诸多国仇家恨压得李珏午夜梦回喘不过气,但也因为有这么个赤诚以待关切他的人,才让他撑到如今。
其间心思都是宋徽玉不懂的。
李珏如当日般抬手,仍旧是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徽玉于我是比天下更重要的,当日……”
“珏哥哥你不用解释,我都相信你。”
宋徽玉抬起头,一双杏眼噙着泪,对着李珏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
“珏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害怕连你也抛弃我。”
这五年的时间几乎让李珏成了除了娘以外,宋徽玉最亲近的人。
所以让她难过的不是时时刻刻面对生死的恐惧,还有被欺辱时的委屈,更多的是被最亲近人背叛放弃的绝望。
李珏一点点拭去她又流出来的泪,“傻瓜,我怎么会放弃你,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一个是当年大火里不顾自身安危救我的好心人,另一个就是你的了。”
他的语气和缓:“那个人我连姓甚名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所以只有一个你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人。”
李珏叹了口气,自责道:“只不过当今我虽为天子,权势却都在裴执手中,以我如今的势力,暂时没办法让你和裴执和离。”
宋徽玉现在多少也看得明白,既然不是李珏下了执意,那当日想要她死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昭然若揭,但是为什么?
自己不过是个没宠爱没权势的先帝秀女,裴执何必对她赶尽杀绝?
难道因为当日看他们宫变着急杀人灭口?那又何必拖到今日,如今又假意将她娶入府中?
正想着,宋徽玉只觉眉心一热。
只见李珏正温和的看着她,一只手缓缓的替她抚开紧蹙的眉头。
李珏道:“徽玉你不必怕,如今虽然我无法让你自由,但裴执看在你是公主的份上也不会轻易动你,但是……”
“当日你曾亲见宫变密事,加上你现在身份是假的,若事发便是欺君死罪,如今若要救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免死金牌。”
“但本朝免死金牌不能随意赠与,只能功绩行赏。”
少年的神情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只能委屈你先在裴府待些日子,只要我找到机会一定立刻接你出来。”
“不会太久的,徽玉你相信我。”
宋徽玉使劲点点头,却发现少年的目光眷恋的落在她脸上。
视线沿着那张惊艳绝伦的脸颊往下,落在裸露在外的细白的颈侧——
夜色下,少女的脖颈白若薄瓷,其下衔连的锁骨更是纤细。
本该是极美的一幕,但少年的眉头却蹙起。
宋徽玉下意识想起,刚才和昨夜裴执在她脖颈上留下的痕迹……
她登时变得局促,试图伸手遮挡却被李珏挡住。
少年抬眸,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宋徽玉看不懂的情绪。
这感觉就仿佛自己精心照料着等待开花的姚黄却被人先一步窃去了第一缕春色。
宋徽玉觉得,平素里最是温和的少年此时仿若变了个人,眼神都带着凶狠,但这目光却转瞬即逝,快到她都怀疑是自己看错。
……
月色如银,雪歇了两盏茶的时间,拉车的马一步步深深浅浅的慢行。
宋徽玉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心里五味杂陈。
刚刚出来后裴执又进去和李珏聊了半盏茶的话,她虽然不在里面,但站在外殿多少听到些许。
都是些打仗的事情,宋徽玉想到今日白天见到的那对母女,心里有些担忧。
虽然李珏并没告诉她具体的原因,但她知道,从一个废太子成了天子,李珏不但要牺牲很多,如今登位也需要很多人的支持。
如今天下动荡不安,裴执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所以他没办法和裴执彻底撕开脸面,宋徽玉也不会让李珏冒这种风险。
她知道李珏的抱负和才能,只有这样的君主才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她必须忍让,想办法让裴执不会因为她对李珏有反意,也留她自己一命。
正想着,身侧那股熟悉的冷冽松柏气息陡然压近。
男人恶劣的抬眉,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水痕。
戏谑道:“怎么哭了,是觉得嫁给我受委屈,所以和你的好哥哥诉苦了?”
8. 灼痒
车外残雪消融,夜色渐浓。
眼前的裴执神色阴狠,宋徽玉其实知道,她现在应该顺从他。
但不知是否是刚才见过李珏,此时她心里五味杂陈,那些沉重的过去几乎让她此时心口闷窒难以呼吸。
裴执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眼尾带着薄红,甚至此时还有几滴晶莹的残泪留在眼睫上。
月色从车帘缝隙落下,泪融了面上桃花粉,留下极为浅淡的红栏痕迹。
这副委屈至极的模样让他心头烦躁,却与前几次面对宋徽玉时激起的,如以往战场面对的敌军挑衅时的感觉不同。
那种嗜血感是只想将对方的凌虐,看她在自己的威压下卑微求饶,乃至掌握对方性命随意处置。
而眼下的烦闷却让他护手下的手泛起微微的痒。
如无数小虫的利喙咬住皮肉,让人忍不住去抓挠,却毫无来由,莫名其妙。
“停车。”
马车在雪色中微微滑动,就被勒住。
男人的目光冷冷落在宋徽玉因不曾回神而微微半启的红唇上不过一瞬,就拂袖而去。
……
夜半,太傅温府内。
温鹤堂将裴执端起的杯子挡了挡,唤来侍从:“给裴相换个醒酒汤来。”
“先生不必这么小心,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裴执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将酒盏放下。
温鹤堂亲自给裴执换上醒酒汤,“你既叫先生就听我一言,不能仗着年轻就肆意妄为,你此前受的伤还未好全,等你到我这般年纪就知道了,寒风一吹浑身骨头都疼。”
他是裴家不曾因反叛罪抄家前,裴执的先生。
当初裴家落罪也是温鹤堂冒着被连坐的风险,想办法藏起裴执才让留下一命。
虽然如今裴执不再是当年需要庇护的少年人,但温太傅却对他极好,一直视若亲子。
酒过三巡,温鹤堂隐有醉意,一侧始终沉默的男人开口。
“温言儒她……”裴执的眉头蹙起,他行事雷利为人果决,很少有这种话出口犹豫的时候,但提到她时还是忍不住顿住了。
他此番前来为的就是将前番受托的温言儒近况告知,但面对于他有恩的温太傅时还是无法说出口。
看出他的迟疑,温鹤堂脸上原本放松的眉头蹙起,先一步开了口。
“阿儒是不是还是不能出宫。”
裴执摇头,“其实只要她点头就能改换身份不必在宫里蹉跎岁月,但她似乎不愿。”
其实裴执说的已经很是委婉,毕竟当时他在宣仪宫见到温言儒时,这个曾经当亲妹对待的少女早就被皇权蒙蔽双眼,说话时眼中都是对名利的执着。
哪怕此后留在宫里是青灯为伴也甘之如饴。
温言儒,是温鹤堂已逝发妻所生。
温鹤堂爱重发妻不肯续弦,因此她也是温鹤堂唯一的血脉,今年才不过十八岁,正当妙龄。
温鹤堂待她如珠如玉,悉心栽培却并不将人约束在后宅,而是让她和男儿一般听他讲学。
但她却在十三岁那年就不顾温太傅以死相逼毅然入宫嫁给先帝,如今已是太后。
虽然裴执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也难免伤怀。
温鹤堂看出他的伤感,抬手拍在裴执肩上,“当年阿儒母亲离世,我只顾着伤感忘了照顾她的感受,都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称职才让她走入歧途……”
“这不是先生的错。”
温鹤堂拭去眼角泪水,他为民辛苦半生如今满头花白,但却起身要朝着裴执弯腰,被拦下后哀求的看着裴执。
“好孩子,先生厚着脸皮求你,你如今权势在握,想你看在多年的师生情谊上能够照拂阿儒一二…”
“如今大堰在史书上都被抹去,什么太后之尊,而今不过是冷宫中一个宫人……她一个人在宫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裴执点头:“先生放心,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她在宫中受苦。”
温鹤堂这才稍稍放心,踉跄着坐下,他不让裴执饮酒,自己却苦饮三大白。
裴执阻拦不成,喝了半晌已然醉了的温太傅也是脑子混沌起来,暂时将女儿的事情抛却脑后。
温鹤堂发出一声叹息。
而后趴俯在桌上喃喃道:“阿执,这天下如今是不是要乱了,我今日上街见京中都是流民,边疆也有战报,这新皇是否不堪托付……?”
裴执:“还不至于,如今天下易主,四方诸侯自然是不甘心,但学生已经派兵镇压势力,并以朝贺为由将他们召进宫,不日敲打一番想来也不会有事了。”
“至于边疆,学生已经派兵前往,不日就会平息。”
听着裴执有条理的处理,温鹤堂摇摇晃晃着点头。
“阿执如今已然是处事超过我这个老师了,裴兄夫妻在天上想必也是欣慰……真是天妒英才,当年真是莫须有的罪名!”
温鹤堂想到当年往事气得狠砸酒杯,砸着砸着头先一步哐当磕在桌子上,突然到连裴执都没拦住。
被磕出一头红的温太傅却突然猛地抬头,朦胧的醉眼盯着裴执。
“我要去给裴兄烧纸,我要告诉他他的儿子,你!很有出息,颇有他当年的风采!”
眼见这个醉得不行的温太傅踉跄着就要起身,裴执只好将人按住,吩咐左右拿醒酒汤。
汤刚到递给他,温鹤堂却捧着汤一笑,“我都忘了阿执近日成婚了,娶了公主殿下,这可是好姻缘,我也得告诉裴兄。”
“她也是苦命人,莫要欺负人家。”
醉的已经一塌糊涂的温太傅硬是不喝醒酒汤,拉着裴执碎碎念说如何夫妻相处,裴执临走前还使劲追出门嘱咐。
“你一定改改你那个破脾气,好好对待人家,要温柔,要温柔!”
温鹤堂破锣一般的嗓子响彻夜半街头,左右侍从拉都拉不住,直接惊起邻里一阵犬吠。
……
转天,裴府。
晨起微有雾气,仆从们往来行走过连廊都似云雾穿行,身影从中时隐时现。
宋徽玉命侍女打开门,隐隐的雾气携带着冷气和地上被卷挟的轻雪穿堂而入,让她不禁拢了拢衣袍。
“殿下还是关上罢,今日虽然暖和了些但终究是冬日里,等午后日头最足的时候奴婢再给房内通风可好?”
宋徽玉点了头,往后懒懒依靠在贵妃榻上,身侧的揽春递来镜子。
她借着揽翠的手仔细对着镜子端详脖颈。
红宝石镶嵌的垒金丝项圈映衬下,白皙盛雪的皮肤上几处红痕格外明显。
即使敷上了细腻的芙蓉粉,但还是像雪中红梅般惹眼难盖。
宋徽玉指尖拂过红痕不禁心道,难怪昨日珏哥哥看着她脖子上的伤后要问裴执对她是否不好。
这般惊心动魄的痕迹……多半珏哥哥以为她受了什么虐待。
转念一想,似乎也算是虐待吧,毕竟除了裴执也没有谁会对新婚妻子这般动手的。
世上又珏哥哥这般温和之人,却也会有裴执这般嗜血冷硬的人,二人对比之强烈真是让宋徽玉有些无所适从。
想到李珏昨日欲言又止的怜惜神色,还有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宋徽玉便觉得即使眼下要面对喜怒无常的裴执,日子也有了盼头。
等了好半晌派去取药的侍女才回来。
侍女脸色不好,见到宋徽玉就先是告罪,“奴婢无能,不能给殿下请来大夫,连药也……”
说着她颤着手递来一个小瓷瓶,揽春拿来一看不过竟然是剩下不足半瓶的膏药,其上还有不少的剐蹭痕迹。
一看就是被人用了剩下的。
揽春一下子生了气,直接抬手就要将药扔了,被宋徽玉拦下。
她忍不住替宋徽玉不平:“殿下!哪里有公主,当家大娘子用不知道谁剩下的药,还不让请大夫,简直岂有此理!仗着管家多年,这个吴光简直要反了天了!”
宋徽玉让人起身,脸上看不出半点怒色。
其实她多少也猜到,管家会对她命人出府找大夫之事出手阻拦,但却不想对方竟如此猖狂,连药都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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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当着满府的人打她的脸!
还以为经过前番敲打吴光多少知道些轻重,行事能够收敛些,却不想竟然这般放肆了。
手里捏着这半瓶膏药,宋徽玉脸上波澜不惊,正想着对策,正巧风吹开半掩着的房门。
薄雾中,连廊上的侍女吸引了她的目光。
侍女们裙裾摇曳着宛如春花,一波波忙慌慌的往来送着东西。
裴府人丁单薄,哪里会有这么多人往来料理。
宋徽玉于是问侍女:“外面是在做什么?这些人怎么看起来忙慌慌的,好像还搬着什么东西?”
揽春见状回禀:“奴婢听说是府内在处理百官送来府中的新婚贺礼。”
宋徽玉垂眸凝视着外面往来众人,淡淡让她继续说。
“裴大人如今在朝中风头无二,殿下您又是圣上唯一的妹妹,您二人成婚自然朝中所有官员都送了贺礼。”
揽春叹了气,“只不过大人连喜宴也不曾办,贺礼更是一概不收,就连送礼的人都不许进府,直接拒了。”
宋徽玉疑惑道:“既然拒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贺礼要退?”
揽春解释道:“这些都是大人不在时官家女眷来送的,当日不少命妇都亲自带礼上门,管家无法代为退拒,推拉之间只好暂时收下,寻机再遣人送回去。”
看着那些往来不绝的流水贺礼,宋徽玉压低声音和揽春耳语几句。
揽春当即出门唤来门外路过的两个丫鬟。
丫鬟们诚惶诚恐的进来回话,一个手里端着的盘子上摆着红珊瑚珠子,另一个端着的盘子里摆着翠玉手串。
宋徽玉拿起那串红珊瑚珠,这做珠子的珊瑚品质极佳,艳红的珠子如火,颗颗硕大。
少女的指尖缓缓捻过珠子,莹润的触感让她勾起唇角。
“这珠子是哪家府上送来的?”
下人们还没摸清这个新来大娘子的脾气,只知道她身份尊贵。
是以丫鬟们被突然叫进来很是忐忑,见状连忙回话,“是汝南王府的林大娘子送来的。”
宋徽玉点点头,又抬眼看向那串翠玉手串,问另一个丫鬟,“这个呢?”
“太仆贺家的王大娘子送来的。”
宋徽玉点点头,将红珊瑚珠子戴在手上,“本宫最喜艳色,汝南王府送的珠子本宫很是喜欢,”
说话间又让揽春从她的妆台盒子里拿来一根金簪。
金簪通体雕花镂刻,最顶端更是嵌着东珠,华贵无比。
宋徽玉却将这无比珍贵的簪子随意放在桌上,对着面前的丫鬟道:“这簪子你就拿去给林大娘子,说是本宫的谢礼。”
揽春又在她的示意下端起桌子上的一盘点心。
宋徽玉看向端着翠玉珠子的丫鬟,“这个就连同那串珠子一起拿给贺家大娘子,本宫不喜素色,不过还是感谢她的好意。”
等丫鬟们都奉命离开,宋徽玉才拿起那个半瓶的药打量着。
身侧的揽春有些不解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问,“殿下,您刚刚那般是何意啊?”
宋徽玉只淡淡一笑,将药瓶放在桌子上,“我们就等着,很快吴管家就会亲自上门送药了。”
——
日垂西山,宋徽玉看着满桌餐食腹中因饥饿微微不适,但她却只是摸了块点心垫了垫却不动筷。
揽春担心的夹起一筷子宋徽玉喜欢的珍珠丸子。
“殿下还是先吃一口吧,都这么晚了,裴大人要是回来早就回了,您何必伤害贵体啊……”
宋徽玉却是摇摇头,让她将菜夹了回去。
她喝了口茶水缓缓道,“大人可以不来,但作为妻子我不能不等,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去用膳吧,不要陪着我饿到。”
外面的梆子响了三次,夜色沉沉,宋徽玉坐在桌前。
一桌餐食热了两次,但还是早就冷了彻底。
宋徽玉也没胃口再吃,望着外面夜色琢磨着他今夜也是不会来了。
却不想刚起身就看见推门而来的裴执。
9. 她偏扮猪吃虎
裴执推门带进来冷冽的晚风。
他身着一席玄色黑金暗纹的长袍,如墨黑发一丝不苟的束起,随着他缓步迈进的动作,月华下衣襟上的金线刺绣闪着细碎的微光。
就连让人望而生畏的虎符,在男人腰侧连随行走时的摇动都显得格外乖顺,仿佛这世间无论什么都能被他轻易掌控。
裴执的视线冷冷落在桌边的少女身上。
只见她的眼眸在看见他的一瞬登时弯弯,如稚鸟归巢般的欢悦。
宋徽玉欢快的走过来却在距离裴执一步的地方停住脚步,虽是垂了首但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却还是小心的偷看他。
见人面色未愠,才敢朝着男人盈盈一拜,“夫君你回来了。”
少女一席藕粉色襦裙,发间也簪着几朵绒花海棠,不曾粉饰半点珠玉却格外出尘可爱,面对如此精绝佳人,男人的视线却只是淡淡扫过。
裴执没说话,只越过她看向那桌不曾动过的饭菜,眉心微蹙。
刚入府他就从下人口中听说了宋徽玉不曾用膳一直在等他,如此一见果然是真的。
苦肉计,还不忘了接着下人之口散播开。
他想起昨夜温太傅特意嘱咐他的话,还有席间对宋徽玉的诸多夸赞。
如此善于伪装作势,就连不曾见过她的太傅都被她伪造的贤名蒙蔽。
男人的目光深沉,手心里那股燥热的痒意渐起。
宋徽玉却对他的想法全然不知,只看着面前眸色深沉的男人,伸出手要如过去那般牵扯他的衣袖。
细软的手触及衣袖的瞬间,小臂的肌肉不受控的紧绷,那股烦躁和热意几乎化成实质的利刃寸寸划过肌理。
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
心头的烦闷好似平地惊雷般乍起,如昨夜在乾正殿外见少女在李珏怀中哭泣时那般无二。
“夫……”
不待宋徽玉出言,男人便转身离开,就只给茫然的她留下一个背影。
……
清晨窗外几声清脆鸟鸣将宋徽玉从酣睡中吵醒。
揉着惺忪的睡眼,抬手支开轩窗,将妆台上特意备好的搀着鸡蛋的杂谷用小碟盛了放在窗口。
冬日暖阳下小鸟蹦跳着啄食谷粒,还有不怕人的张开翅膀,用小腹绒羽蹭宋徽玉的指尖。
柔软蓬松的毛还带着阳光烘烤出的味道,小鸟暖暖的身体被她笼在掌心,宋徽玉只觉得心头都随着这些小东西柔软了起来。
揽春递来一杯热茶,宋徽玉漱了漱口才披衣起身。
简单洗漱后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过去不曾用过的精细佳肴,已然当了快月余公主的宋徽玉此时才意识到这个身份的快乐。
虽说在裴府时不时受到管家的钳制,但大体上过的还是很养尊处优。
咬了口莹润的油皮酥酪,香甜的内馅在舌尖炸开,好吃的让她不禁眯了迷眼睛,心里也不禁感慨。
裴执不在真是好。
自从三日前裴执离开后就再也没找过她。
宋徽玉倒是为了维持形象找府中下人问过,不过都说是大人近期公务繁忙,短暂回府也是在书房。
她本就不想和裴执多纠缠,现下正好给她机会,索性乐得自在。
又咬了口揽春夹的笋尖,清脆的口感十分爽口,直到宋徽玉吃完一碗珍珠粟米粥,才撂下筷子。
众人都下去,只留她一个人仰在贵妃榻上享受暖阳。
虽然她身子懒懒的不动,但心里其实是清醒的,抬手挡了挡眼上的光,宋徽玉逐渐盘算起最近的事情。
进府也近半月,和裴执的相处次数虽然是不多,但几次交锋也算是让她逐渐摸清了男人的脾性。
男人嗜血残暴,冷淡孤高。
战场搏杀出来的血性几乎刻在他的骨子里,就连如今成了文官之首也是难掩举手投足间生杀予夺的残暴。
裴执对她的厌烦也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看得出来自乾安殿前拦住她的轿子时,裴执对她就有着隐隐的杀心。
但是宋徽玉知道,如今裴执应该是多少有些顾忌。
无论是因为自己公主的身份,还是珏哥哥的暗中助力,裴执虽然对她很是不快,但或许不会杀她。
宋徽玉眼睫轻阖,如果过去面对裴执她的恐惧十分,那么现在她的恐惧还剩下七分。
虽然还是会在面对男人时忍不住脊背发凉,但终究比当初见一面就做噩梦好了许多。
除却自己身份和珏哥哥的帮助以外,她也似乎摸清了与裴执相处时如何讨到些便宜。
靠的就是男人对她的厌烦。
没错,就是厌烦。
宋徽玉发现,裴执很讨厌别人的触碰,尤其是她的触碰,他平素那个玄铁护手从来不摘,还随身带着手帕擦拭。
她不多的几次和裴执的接触几乎都是以男人厌弃的拂开,或者转身离开结束。
这岂不是好啊!
恰好她向来只做出一副一往情深模样,只需坚持住,让裴执对她厌恶到底,每次见到都躲得远远的才好。
只要熬过去,等到珏哥哥想到办法救自己就好!
宋徽玉打定主意,心里松快不少,刚想闭目休息片刻就听到外面院中吵闹的声音。
唤来侍女才知晓外面的嘈杂声是管家在和命妇交谈。
宋徽玉一下子就明白了缘由,她近日不需外出还特意梳妆打扮为的就是等他们。
那日她特意选了两份贺礼,一份以御赐之物厚赏,另一份却是赐了盘点心就退了回去。
那么多贺礼里面她唯独选了这两家,还都是煊赫的世家高门。
如此薄厚偏颇的对待自然让两家人心中泛起嘀咕。
被厚赏的自然是心里欣喜以为攀上了裴相和皇家,自然是按着宋徽玉让侍女传达的多多备好艳色首饰相赠。
被薄待的心内惶恐不安,生怕得罪了裴大人落得之前那些官员那般下场,于是赶紧带着赔罪礼物上门。
宋徽玉算算日子,距离赏赐已经过了三四日时间,想来这两家的大娘子几次被管家退拒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今天肯定是得不到准信不会回去。
知晓缘由的揽春道:“现在管家一定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殿下您可要现在就出去?”
宋徽玉却不急,仍旧半卧在贵妃榻上,轻轻抚弄着鬓边流苏,“不急,我们先等外面的火烧起来,看看情形再说。”
院外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已经彻底乱开了。
吴光虽然是统管内宅的大管家,府内所有事物都听他的,但是命妇拜见他根本没办法逾越当家娘子接待。
何况眼前这两家的大娘子都是人精,几次推诿不成不但亲自登门,更是直接穿着命妇朝服说要拜见公主。
庶民见朝服要退却见礼,这是祖宗的规矩。
他根本没办法拦!
眼见着被人逼到后院,吴光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拉下面子堆笑来了宋徽玉房前,却被早就挡在门前揽春堵在门口不让进。
揽春叉着腰,一脸得意的看着面前尴尬笑着的吴光。
小丫头大声嚷:“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吴大管事啊!您日理万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不是找我家殿下有什么事吧?”
这大声的吵嚷让周围的奴婢小厮都看过来,平素只有他在人前大声训斥的份,还是第一次被当人下了脸面。
吴光脸上被臊得青一阵白一阵。
但求到人前也是不敢造次,吴光只是将头垂的更低些,压低了声音求道:“揽春姑娘,就烦你和大娘子通报一声,说外面有命妇拜见,望娘子出来一见。”
揽春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撇撇嘴:“那可是太不巧了,我家殿下前几日就病了,还是吴大管事您说的近日府中诸事繁忙没时间让人出府请大夫,这不殿下的病到如今还没大好,您且等几日再来吧。”
吴光简直恨死当时说这话的自己了!
他当日几次打压宋徽玉,见对方没什么动作只当是她脾气好对付,这才失了分寸在揽春要出府时假借大人的势阻拦。
结果人家不是没脾气,而是故意设了个局等着他往里钻!
但明知被对方摆了一道,此时已经身处其中的吴光根本没有办法,此时外面的命妇还等着呢。
两家大娘子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况且他们背后是太仆贺家和汝南王府,这可都是累世官宦。
若是这件事处理不好,自家大人怪罪,只怕不但管家的位置保不住,就连此前接着大人的势在府中做的那些事情都会败露,说不准还会吃上牢狱官司!
吴光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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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将挺了一辈子的脊背弯低过了腰。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揽春姑娘,此前是老朽我做的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就帮忙进去和大娘子求求情吧!”
揽春其实是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的,但宋徽玉的声音却从房内传来。
少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和众人带着情绪的吵闹截然不同,好似平淡无波的湖面,“揽春让人进来。”
直到站定在宋徽玉面前,吴光的脸都是涨红的,他知道刚刚那些都被大娘子听到了。
他垂着头,根本没有之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只诺诺的求着,“大娘子求您就放过奴才吧,之前的事情是奴才做的不对,以后一定不敢再犯了。”
说着吴光扯下腰间管家对牌钥匙,恭恭敬敬的递了上去。
“以后府里的事情都是您做主,奴才一定不会乱说一个字。”
宋徽玉却是没说话,等男人举过头顶的手开始不住的颤抖,才后知后觉般让揽春叫人起来。
她的视线从上到下将人扫过,这才缓缓道:“吴大管事毕竟是忙的,此前那件小事本宫也不曾放在心上,怎么管事这般介意,莫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对不起本宫和裴府的事情?”
宋徽玉的话说的貌似无意,其实其中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吴光本就是管家几十年的人精了,这话里的意思他又怎么会不懂?
颤抖着抬起头,正对上了宋徽玉含笑的眼。
少女的脸庞虽然因年轻貌美而缺少自然地威严,但眼中的威压他却看得出来。
这一瞬间,吴光仿佛被捏住了命脉,身体都不由得一抖,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看着跪在面前的吴光,宋徽玉还作势要起身,“揽春还不把吴大管事扶起来,这天寒地冻的若是跪出些毛病可怎么是好?”
吴光却根本不敢起身,对着宋徽玉就是俯下身子,声音也因恐惧变得格外恭谨,“殿下,奴才为殿下马首是瞻。”
见吴光懂了,宋徽玉也就往后靠在贵妃榻上,只用手玩弄着此前他送来的的残药。
她虽然没说话,但身侧的揽春却试试开了口,她将这药瓶往吴光面前一扔。
揽春:“吴大管事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毛病真是让人受不住,若不是今日有事来求,只怕我家殿下的伤还要拖延下去,天子义妹,裴府的大娘子怎么就要平白收你这人的肮脏气!”
药瓶嘭一声砸在吴光的额头上。
虽然力气不大,但也是红了一片,吴光却连头都不敢抬,只诺诺受着。
见敲打的查不多了,宋徽玉也知道见好就收不能将人逼急了的道理。
她缓缓起身,走到吴光的身前温和道:“吴管家,起来吧。”
吴光自然是不敢的,他此时早就乱了阵脚,真的觉得自己此前就是猪油蒙了心。
生怕宋徽玉真的找了陛下治他一个欺辱公主的罪名。
宋徽玉脸上带着笑意,让揽春将人扶起。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额头红痕上,心中舒爽的同时暗暗开解,这吴光非要欺负到她头上才出手的,不是她寻衅。
如今敲打过了,她也不想在这裴府太过惹眼,以后还是要吴光管事,所以出言稍加安抚。
“本宫也不是怪罪管家,只是此前实在是些误会,今日说开了也就好了。”
她将对牌钥匙接过来,细细的摸索着。
“至于管家的琐事,以后还是要劳烦吴大管家多操心着,不过一些重要的事情——”
吴光连连称是,“自然是要当家娘子殿下您同意才行。”
宋徽玉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番敲打吴光是懂了,她不要全部的管家权给了吴光一份薄面,但是他需要知道,是谁给他继续当体面管家的机会,以后行事说话要懂得分寸。
她也顺着给对方一个面子,被揽春搀着披上大氅。
暖阳透过轩窗照在少女鬓边金凤步摇上,她丹唇微启就是绝色光华。
“那吴管事就带本宫去见见那两家的娘子吧,都已经等了许久,没有主人家这么冷待客人的道理。”
吴管家起身就要退下去上药,却被揽春直接出言补上最后一刀。
“既然这么着急吴大管事就先别上药了,毕竟府内诸事繁忙,这点小伤管事你一定不会介意的。”
10. 酒醉
是夜,乾正殿卧榻旁。
空旷的大殿内空无一人,就连灯烛也不曾点上,月色透过窗棂打落,在地上落下斑驳光影。
李珏端起身侧的酒盏,仰头灌进去。
灼烈的酒液划过喉咙,似烧红的尖刀入腹,让他腹内如火烧般难受,但身体上的痛楚却根本解不了他心头的愁。
顺着他的视线,地上散落着一根珠钗。
月光落在上面依稀可以看清上面光泽暗淡的珍珠——正是宋徽玉诀别那日留给他的那根。
他伸手捡起钗子,细细摸索过每一处。
这个钗子是他的徽玉当时最好的东西,但是却留给了他。
李珏深深皱眉,时至今日他甚至都不敢去想,当时徽玉是抱着什么样的绝望心情将那点微薄的东西托付给他的。
钗子尖锐的顶端刺破少年胸膛有些惨白的皮肤,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将它攥得愈发紧,紧到想要将它融入身体一般。
殷红的血浸透身前白衣,他手上的力道却更重了些。
他真的很想宋徽玉,想她永远对着自己灿烂的笑,想那些痛苦日子里共同分食的一块饼饵。
分甘同味。
彼时烛光下,少女永远赤诚望向自己的眼睛,那么干净,那么热烈。
就好像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
但如今他却护不住她。
脑中不受控制的想到裴执可能对宋徽玉做的种种,他放在心里的人,一日日看着长大的人儿,却被他如此轻贱!只觉得心好似被一烈火灼烧,寸寸成灰!
李珏猛地将杯盏砸出去,玉杯碎裂的脆响声后,是突兀响起的一声少女的声音。
“珏哥哥。”
李珏原本紧闭的眼睫登时张开!
顺着声音猛地起身看过去——
却见月光下碎裂的玉盏碎片泛着的淡淡微光里,一个身形婀娜的少女款款而来。
清脆的珠钗碰撞声中,李珏看着黑暗中缓缓朝着他走来的人影,少女动作间带来一片甜腻的欣香。
便是不曾接触,单单是嗅闻,便让人皮肤灼热呼吸急促。
李珏却顾不得身体的异常,只死死看着阴影中缓步而来的人。
直到这人走入月色盈盈一拜,抬起头,李珏的眼眸里的光瞬间暗淡。
他猛地起身,将地上散乱的外裳披上,才朝着还跪在地上的少女冷冷道。
“怎么是你?”
地上的少女面庞在月色下显现出来,杏眼粉腮,巴掌大小的脸上丹唇惹眼。
竟然和宋徽玉有八分神似!
她款款起身,刚要朝着李珏走去,一双眼睛带着勾人的笑,“妾身今夜不安寝,听说陛下也是,所以特意带了好酒前来一饮。”
她还要说什么却被李珏阻止。
少年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冰冷,“更深露重娘娘不宜外出。”
“先帝孝期未满还望太后娘娘自重。”
……
晨起霞光里,街上家家户户屋顶渐起炊烟,袅袅绕绕着半晌才逐渐消散。
冬日将尽了,但早上的风打在脸上还是让人忍不住打个抖。
几个时辰的军营巡防,身侧的下属呼吸间带出白色水汽,但裴执却对这温度恍若不绝,身披的氅衣一扯,只灵巧翻身下马,缓步踏进了裴府。
刚入府裴执就见到了等候多时的管家,他淡淡扫过男人脸上在视线落在额头上时一顿,显然是发现了红痕。
“伤口怎么弄得?”
平日里说话圆满周到的管家此时却三缄其口说不清楚。
裴执对此虽不在意,但却留个心,等管家下去后特意问了府中下人,这才知道昨日命妇来拜见的事情。
身侧的属下乌刺自小跟在裴执身边,自然是发现了裴执脸色细微的变化,开口劝慰,“您过去不曾成家,朝中那些想结交攀附您的官僚被赶走几次后也就无人敢登门了,但——”
乌刺被裴执看了一眼,后背冷汗一冒,犹豫的话还是说出了口,“如今毕竟家中还有个大娘子,属下听说不少官眷娘子都上门拜见,更有甚者穿了命妇朝服……”
裴执当即了然,裴家只有一个管家料理,平日的官僚上门多半以他的名义就挡了,但女眷上门找家中大娘子,管家总是不方便出言。
又是宋徽玉。
脑中出现那个狡黠卖乖的狐狸模样。
连带着当日那个怪异的梦让裴执皱起眉。
还不等他说什么,和脑海中那般模样的少女娇俏的出现在她面前。
宋徽玉只在中衣外披着蓬松的狐裘,氅衣随着少女的动作曳地,领口的绒毛盛雪。
一头及腰长发垂顺的散在肩头,被大大的皮毛帽兜一挡显得她的脸小小的,一副倦倦的娇憨模样。
似乎还没睡醒,宋徽玉惺忪着眼,眼角微微泛红,长长的眼睫垂下来还有些未干的困倦泪痕。
但便是这样,她还是朝着裴执凑了过来,懵懂的抬起头,唤了声:
“夫君,你回来了。”
果然,和宋徽玉预料的一样,裴执在见她靠近尤其是喊了夫君后便微皱起眉头。
这是厌烦她过来。
但她偏要让男人知道自己对他的“情谊深厚”,只有她自己做实了离不开他,才能让每次裴执想到她时都是厌烦至极。
这样男人才不会时时刻刻过来找她的麻烦,漫漫长夜宋徽玉才能睡得安稳。
宋徽玉就像根本没发现男人眼底的厌烦一般,见人不应就又唤了一声,伸着手去勾男人的衣摆:“夫君怎么近日都不回家陪我,妾身都想您了。”
说完这话她才故作才发现身边的侍从们一般,垂着头红了脸。
“妾身失仪,夫君不要见怪。”
这派模样让周围的侍从们都垂头不敢直视,还是乌刺先一步带人告退才出去。
书房里没了别人,宋徽玉刚想着为什么男人还不放话赶她走,狐裘的帽兜就被人拎着抓了过去。
柔软的皮毛溢出指尖,男人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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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徽玉的脸被收紧的帽兜挤得团成一团,她微微皱眉看着抓着自己帽兜的男人。
裴执单手抓着皮毛,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做,都是别人诬赖了他。
被拽的一个踉跄,宋徽玉眨了眨眼睛故作对他的行为懵懂不知,“夫君您这是做什么?”
裴执勾唇看着她装傻的样子,索性不挑明,“夫人的帽子不错,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宋徽玉心里腹诽,你这哪里是随便看看,都快把她勒死了!
但她却什么都没说,脸上绽开一个笑,“夫君喜欢的话那我以后多穿几次。”
看着少女脸上讨好的笑,裴执心头厌烦更甚,随意松手。
宋徽玉刚在心里暗道自己谋划得当,果然男人就讨厌她接触,只要刻意接近就能让他厌烦退缩,下一瞬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只听裴执淡淡道:“夫人这么听话,任我说什么你都愿意?”
懂事深情的人设已经立起来了,就是此时面前是个坑宋徽玉也只能捏着鼻子跳。
“是……夫君想要妾身做什么都行的。”
“哦?”
裴执看着面前脸色发白的宋徽玉,淡淡道:“听说近日管家身体不太好,想将管家的事分给夫人一些,你可知道?”
宋徽玉乍一听还以为是吴光将昨日之事说出去,但不过稍稍一想就知道不会。
最开始宋徽玉也只是诈他一诈,但当时看吴光的反应就知道他手里一定有不少不干不净的事情,这才那么害怕自己会揭发他。
裴执是军中之人,向来说一不二眼里揉不得沙子,吴光自然不会傻到接着二人几十年主仆情谊就以为他会法外开恩。
所以宋徽玉只作刚刚听说的模样摇了摇头,“妾身不知,想来是府中事务繁多近来又冷,管家一时累病了。若是夫君觉得妾身年纪尚小不能料理家事,不若再请个能干的?”
她自觉已经说的很全,既不显得自己贪图管家权势,还将吴光生病卸职的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但裴执却不买账。
他朝着宋徽玉走了两步,看着面前的少女缓缓道:“夫人既然嫁过来自然是要学着料理家事的,不若趁此机会处理一下府中近日所收的贺礼吧。”
宋徽玉愣了愣,此前百官贺礼多半已经退了回去,余下的多半都是军中同僚,裴执相熟之人所赠。
这些都是他的亲眷好友,如何能自己处理?
见宋徽玉迟疑,裴执心中冷笑。
果然如预料那般贪慕荣华权势,此前能攀附废太子和他,自然也不会放过送到手边的财帛。
但他偏要给她一个机会,让她露出马脚。
……
等宋徽玉退下,裴执才唤来影卫之一的玄勾。
男人擦拭被拉扯过的护手,淡淡道,“你去调查一下夫人。”
目光里带着一闪而过的阴狠。
“她现在的身份是假的,查被赐死的太妃,宋徽玉。”
11. 他不过是她手中的玩物
五日后,正阳大街,裴府外
近日晚间风雪渐止,冬日将近末尾,但往来行人衣着还是厚重。
宋徽玉不过露出来半刻的手被冻得发红,被揽春发现惊呼出声,“殿下您的手!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把护手放下了!您快拿着暖一暖。”
面对被塞到手中干的手炉,宋徽玉却只是摇了摇头又放下了,“拿着手炉干活不方便,真的没事的,我过去在宫里也常自己干活。”
揽春一脸心疼的看着自家殿下的手,却被宋徽玉笑笑挡过,“锅里的馒头差不多了。”
她的脸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呵出一口水汽,朝着锅里看了一眼。
浓稠的白粥鼓着小泡被上下搅动着,另一侧几层高的蒸笼被掀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馒头。
干冷空气中湿润温热的米香面香直接让周围的排队的流民忍不住吸吸鼻子,更有小孩眼巴巴凑了过来。
宋徽玉笑了笑摸了两个馒头递过去,小孩也不顾烫嚼都不嚼直接往嘴里塞,还不忘抬眼朝着宋徽玉笑:“谢谢姐姐。”
抬手摸了摸小孩的头顶,“慢点吃不够还有的,”宋徽玉朝着身侧侍女们道:“吃的都做好了,你们去周围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百姓,把大家都叫过来吃些。”
她这话说的很委婉,其实指的就是因动荡流浪在街的难民。
自从那日裴执让她处理府中的贺礼,她就将所收的都清点了一番。
其中不乏一些颇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摆设,但更多的还是财帛礼品,这些东西府中是不缺的,宋徽玉想了一想府中有何处需要添置修缮,但苦思冥想后还是一无所获。
昨日晚间,宋徽玉听见檐上雪融声,滴滴答答声音让她想到进宫那日马车上见到的母女二人。
这般的夜晚他们不知道所在何处?又是否吃饱了?
她挨过饿,自然知道饿着肚子入睡是何种滋味,也知道在四处漏风的房子里入睡是多么艰难,一个风声虫鸣都会让人从梦中惊醒。
所以那晚后,第二天她就让人去街上查难民的境况,派出去的人也是带回了消息,果然和她预料一般,如今京中不少难民日子过得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难上不少。
所以宋徽玉擅自做主,想以裴执的名义在府外设灶搭锅,煮上粥和馒头给无家可归的难民们。
她自然也是准备好了说辞,自然是裴大人感念百姓困苦,愿意将新婚贺礼都捐出来。
裴大人是贤臣,建设粥蓬为的是天下百姓,虽说背后做主的是宋徽玉,但终究落在众人眼中是他裴执做的主。
这样在裴执那里也可以交差,她还可以真切的帮一帮那些百姓。
此时揽春也恰好回来复命,“殿下奴婢已经将府中家丁在周围看着了,这些流民多半是老弱妇孺也多半不会有事。”
宋徽玉点了头,打消了担忧。
毕竟施粥打得是裴府的名声,朝中重臣做的事情自然要看得过去。
不是她心思重将人往坏处想,实在是人心难测,流民中若有人趁机生事只怕好事变了坏事。
流民大多感念恩德,接过吃的连连道谢,顾不上走就都狼吞虎咽,宋徽玉注意到这些人身上单薄的衣衫,抬手唤来侍从……
眼见外面拍着的百姓越来越多,人手也逐渐不足,宋徽玉也亲手挽了袖子上去帮忙。
她的注意力都在不断递到面前的空碗上,忙碌间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注视的她的目光。
玄袍随着寒风微微而动,衣摆沾染的残雪被吹落。
裴执在距离她们十几步的位置站定眼神晦暗。
锅中翻滚着沸粥,冉冉水汽中少女面颊红润,也顾不得灶火熏人,亲自给难民盛粥。
和娇弱的外表不同,她的动作很是娴熟,一勺下去刚好将碗盛得很满却不至于溢出来,还亲手笑着递给难民,一点也不嫌弃对方手上的脏污。
白净的脸上还抹着一点面粉,手腕上也蹭上了炉灰。
乍一看和金尊玉贵的公主完全不搭边,但就是可以称得上有些狼狈的形象,却让裴执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身旁的下属见状也放低声音,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忍不住开口夸赞。
“夫人真是善良,如今京中流民多,巡城的将士每晚都能发现不少冻死饿死的,但京中那么多富户除了夫人也没见谁出来建个粥蓬。”
“大人前几日温太傅号召京中臣子捐钱赈灾,因您事务繁忙不曾露面,那些官员都草草敷衍。”
男人的眉头在听见冻死饿死时蹙起,他隐约记得那些官员私下之事,只是近来不曾有空闲着手料理。
视线落在排队领粥的百姓上,半晌道,“你去城防军备处看看还有多少宅子可以安置他们,再从备用军需里面先挪些银子出来在城里四处建设粥蓬。”
心直口快的下属连忙开心应允,“大人您夫妻二人真是心善,朝中有您这样的臣子才是天下之福!”
刚说完就被一侧的另一名属下拉住了手臂,他这才知道失言住了口。
二人胆战心惊的等着即将到来的惩罚,却不想面前一向制下严苛的裴执却出乎意料的不曾责罚。
在属下说到夫妻二字时裴执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动了下,先是皱了眉要开口,目光却在落在灶台前少女的身影上时停滞。
那两人说的话他不曾注意,脑中只有那突兀形容他和宋徽玉的那个词。
被和厌烦的人一起提到本该是恼怒的,乍然听到时却先是下意识的烦闷,心口好似被触碰时的燥痒,让人无所适从。
半晌一言不发的就要进府,却在脚迈进前一瞬,听到一阵喧哗声。
正是从宋徽玉所在的地方传来!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夺了一个小孩手里的馒头不够,还硬是要抢她护在手里的粥碗,孩子母亲样子的妇人为护着孩子被一脚掀翻在地,妇人不顾身上疼痛伸手死死护着身后的孩子。
小孩见母亲倒地急着撒手,争抢间滚烫的汤水浇在小孩的手上,发出激烈的哭喊。
“你别欺负我娘,我不吃了都给你。”
小孩的退让却让汉子更得意,一把将人推倒。
“滚边去,你碍了老子的眼,拿你点东西当补偿又怎么了!”
汉子看起来就不是难民模样,一身衣裳也算齐整,甚至人也粗粗壮壮还有力气打架根本不似挨饿的模样。
汉子拿着馒头转身就要走,直接被一道凌空而下的黑影直接反拧了手臂。
裴府的家丁刚拎着棒子赶过来,看到面前熟悉的人影就都愣在原地。
汉子显然没认出来此时控制他的人是谁的部下,被影卫挟持了还不老实,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却被缓步而来的裴执淡淡扫过的一个眼神就吓得噤了声。
他是逃难来的不认识裴执,一路上习惯了仗着身形恃强凌弱,倒是在这世道下混得不错。
但此时面前男人那骨子里来自上位者的睥睨倨傲,让他不受控制的畏惧,在地上跪着瑟瑟发抖,被影卫直接押走。
场面陡然安静下来。
空下的人群中间,刚才落地的粥碗碎裂的瓷片上零星几个米粒混着地上雪水,小孩趴在地上争抢着往嘴里咽。
极度的饥饿下尊严是最不重要的,哪怕被人耻笑吃残羹冷炙吃混着泥土的粥,最起码肚子里有了东西就不会饿死。
这个感觉他再熟悉不过。
走到还在哭喊着的小孩身前,裴执转头朝着宋徽玉看了一眼,在少女有些紧张的目光下淡淡开口。
“再给他盛一碗。”
“什……什么?”
宋徽玉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突然被裴执抓到和小孩受伤的惊讶中,还是被揽春提醒才端起一碗颤巍巍递过去。
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白粥还冒着热气,温热的温度透过碗传到手上,但隔着玄铁护手的裴执却感受不到这温度。
裴执接过碗,缓缓半蹲在小孩身前,目光落在她被烫伤的手上。
但小孩却好像感觉不到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中这碗粥上。
“大人……”
小孩的眼中满是渴望,但却在对视上裴执时难以掩饰的带着畏惧,被烫伤的手也下意识挡在头顶,好似怕被突然袭来的拳脚殴打。
男人垂下眸避开小孩的眼神,平素冷淡让人畏惧的眉眼此时却在遮挡风雪的伞下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嘱咐了下属几句,下属就带着小孩下去了。
临走前裴执还将那碗粥递给小孩。
宋徽玉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刚刚那些事情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铁石心肠的人间阎罗裴执做出来的。
那种平和甚至有些悲悯的神情,仿佛是她的一个错觉。
男人没看她,只缓缓起身要走。
她却不知为何心底有了些许勇气,抬手拦住了男人。
直到裴执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被寒刃陡然插入的感觉才让宋徽玉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原本那些莫名的情绪陡然散的一干二净。
他是人间修罗,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怜悯这种词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宋徽玉只匆忙的将袖中手帕递过去,掩饰刚才突兀的言行:“夫君你的衣摆脏了。”
裴执看着她,不过短短的几秒,宋徽玉却觉得格外漫长,细密纤长的眼睫微微的颤抖。
刚刚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不记得面前的人是谁了吗?
伸出去抓着手帕的手就这么悬在空中,宋徽玉的心头也如它一般高悬着,下一瞬男人却抽走了她手中的帕子。
柔软的丝绸帕子从指尖游鱼般滑过。
宋徽玉下意识抬起眸,正对上男人那双冷淡的眼。
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眸中,除了以往的冰冷让人畏惧外似乎多了些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裴执转身就离开了。
……
府外的粥食分发了一下午,宋徽玉累得手臂酸疼,抬都抬不起来,但心里却格外的踏实。
此前吩咐的侍从说已经记下这些难民的身形尺寸,即刻便去城中成衣铺子里采购,虽说目测未必件件合身,但宋徽玉特意嘱咐要料子厚实。
按着府中办事的效率,约莫晚间这些衣衫便可到这些人手中了。
想到今夜这些人便不会因寒冷无法入睡,宋徽玉忍不住勾了勾唇。
临近日暮时分,来了几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男子,他们哭着求宋徽玉说家中有病重在床的家人,实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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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活路了,求她给些银钱救命。
虽然对他们说的话有些怀疑,但男子们哭的情真意切,宋徽玉也是让人担忧万一真的有病人等着药治病怎么办?
她最在意的就是她家中的母亲,自己如今改换身份无法身前尽孝,所以最是看不得子女为家人求人。
所以还是给了他们银钱,甚至还特意嘱咐如果后续不够还可以来府上要,一定要治好家人。
可不想就是这意识心善却酿了祸端。
……
晚间星子漫天,雪即使在夜间也再站不住脚,空气湿润而冷冽。
人行其间身上衣衫都粘了水雾,皮肤上也微微的潮湿。
梅影落地,一阵剑气引得花枝摇动,簌簌然落了满地残红。
收剑入鞘,几朵肩头落花引得男人眉头微蹙,冷冷抬手拂去,丝毫不带留恋。
面上是冷肃的,但搭在剑鞘上的右手却下意识虚空握了握。
灼热而细微的痒仿佛自筋骨深处而来,粘在皮肤上的水汽像是活了一般,柔柔的攀着男人的手,还沿着小臂不断往上。
终是难抵灼感,另一只手用力握住小臂。
他明明已经非常用力了,但除了被握住的紧绷的痛感外,右手的酥麻灼烧感一点都没减少,甚至因为痛楚的刺激让灼感更加强烈,仿若真的有火舌在从腕子上往上舔|吻着皮肤。
厌弃与旁人接触,是裴执很多年的习惯。
即使隔着玄铁护手,每次战场上不可避免的与人触碰后都会下意识反复擦拭,但这终究是心里的厌恶而不是真的病态。
过去最多也就是将人斩杀剑下时偶尔手臂因血气上涌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但这种如烈火灼烧虫噬的异样变化,是这段时间才开始的。
准确来说是遇见宋徽玉开始。
男人垂下眼眸,冷冷的看着满地残红,今日右臂是从她手中拿过那方帕子开始不适的。
柔软的绸布划过护手,分明隔着冷硬的玄铁,却好似搔|挠过他的掌心。
惹得的人厌烦。
一开始是收不上来空泛的感觉,逐渐变得明显开始发痒,以至于他漏夜练剑试图分散注意。
烦。
右手微动,剑气便将满地落花扫尽。
练过剑,裴执刚要回书房处理政务,路上经过花园角门却见两个男子鬼鬼祟祟的和人说话。
定睛一看却见那说话的人正是宋徽玉身边的揽春。
丫鬟将手中的银钱递给几个男人,口中还说着什么。
裴执在战场练就一身本领,风中残音也可听清楚,不过敛眉凝神,说的话便清晰的落在耳中——
“这些钱是殿下给你们的,回去好好照顾你们大哥,他手臂有伤就不要干活了,过些时候殿下给你们寻个不费体力的闲差。”
受伤、手臂、大哥……
这几个词几乎不需要怎么想就知道说的是白日那个伤人被抓的汉子。
他竟然是宋徽玉派来的。
白日汉子将孤儿寡母肆意欺|辱,小孩将地上混着泥沙的粥用冻得发紫的手捧起再一口口咽下……
所以这一切不过是个局,故意在他眼前伤害那个小孩,就是为了博得同情,对做好事的宋徽玉改观。
这些人的命在她眼里原来什么都算不上,只不过是棋局上的棋子罢了。
身侧的手狠狠攥住剑柄,尖利的护手甚至将剑柄梨木划出痕迹,锐利眉峰下男人的眼神冰冷若霜雪。
闭上眼,他仿佛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
火光满城中,阿姐目睹父母兄弟惨死,疯癫的她满街哭喊,追兵在后面追杀他们姐弟二人。
她发了高热,在自己怀中烧的滚烫。
走投无路时,裴执放弃所有傲骨只阿姐活命,但却被往来的年轻男子们奚落取乐,甚至好容易讨到的粥还被他们打翻在眼前……
想到这儿男人拔剑出鞘,身侧的残竹应声而落。
身后突然的声响让本就偷偷出来的揽春吓得一抖,只见黑暗中一个阴鸷的目光看来。
银光划过眼前,不过抬手间,那两个男子就被利刃割喉。
他们的手上还攥着刚要来的银钱,至死不撒手。
黑暗中颀长的身影一步步朝着揽春走来,直到剑尖抵住她的喉咙,她才看清面前的男人。
月色下裴执手中的剑刃泛着寒光,上面还带着温热的血液,沿着剑刃一滴滴砸在揽春的脖颈上。
在揽春惊恐的眼神中,他缓缓的启唇,一字一句道。
“攻人攻心,果然还是你们殿下手段高明。”
……
夜间的冷风透过窗缝吹在脸侧,湿润水汽触碰温热的面颊让人自梦中猛地惊醒。
抬手扶了扶睡得有些闷窒的心口,宋徽玉才从窗边的贵妃榻上支起身。
似乎是白日过与劳累,又懒在小榻上未曾盖上锦被,她此时感觉头晕晕的,似乎有些热。
唤人两次没回应,宋徽玉抬手要去关上窗子,却被人突然从后面抓住手臂。
头顶,男人那双眼眸冰冷若寒刃,直直对着时让她有一种错觉——就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漫天的晚上,耳边又响起催命的锣声。
12. 除夜1
寒风透过窗子未关的缝隙吹进,撩起鬓边如云发丝。
这个姿势其实非常不适。
背对着坐在矮榻上,右手被人往后抓着,要看向头顶的裴执,她的颈子只能往上高高扬起。
好似被拉满的弓弦,颈侧因刚才的短暂睡梦发的细微汗珠在烛火下泛着晶莹的光,格外诱人。
但宋徽玉却对此时男人眼中的自己浑然不觉,只知道她此时面对掌握着自己命脉的男人,哪里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乖顺的仰起头,刚要对着男人绽开一个笑,脖颈处却先是一凉。
背脊随之一僵,冷汗顺着岑岑滑落腰际。
宋徽玉近日曾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裴执这护手的由来,据说是请了西域隐居的锻造师以冰川玄铁打造,又选了睚眦为纹饰,边缘走势如睚眦利爪锋利,传闻可削铁如泥。
此时这个传闻中无比锐利的护手正沿着她的脖颈滑动,从脸庞边缘的下巴,一路到了明显的锁骨上。
“夫君,你怎么过来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喉口就被狠狠扣住。
本就是反过来的姿势,此时被紧紧束缚,呼吸登时变得无比滞涩,她的唇下意识因紧张微微张开,露出里面的贝齿。
明明白日里宋徽玉还隐约察觉裴执有些松动的感觉,如今怎么又这般?
虽然不清楚情况,但宋徽玉还是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甚至在憋滞到边缘的时候,还在脸上保持着刚才的笑意,软着手搭在男人扣住喉口的手上。
感受到搭在小臂上的手,裴执手上的肌肉猛地一跳。
那股从刚才得知真相时开始,小臂上就无比清晰的灼热感觉,就好像在她触碰的瞬间被打开了开关般放大数倍。
原本灼热变成撕裂般的痛,仿若万千毒虫啃咬血肉,但这极致的痛感之外,那股原本似有若无的空虚陡然变得无比清晰,以至于他的手都因此带来的充血兴奋而细微的发着抖。
感受到握在颈上的手松开,宋徽玉的腰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跌坐在贵妃榻上。
还不待喘匀气,身后传来裴执冷淡的声音。
“看你刚刚的反应,是不想我过来?”
“当然不是的。”
男人刚才的反应让宋徽玉察觉到这话的不对劲。
这语气似乎不单单是之前那般的冷淡和厌弃,似乎还带着些试探,似乎只要自己说的话不合他的心意,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脖颈上被掐过的地方呼吸间还隐隐作痛,宋徽玉直到自己的回答必须慎重。
思忖片刻,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夫君愿意过来,妾身自然是欣喜的,只是太意外了,所有有些紧张。”
“哦?”裴执听着明显是假的话,但却故意追问,“欣喜?夫人喜欢什么?”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宋徽玉强迫自己忽视掉微微颤抖的身体,用最温柔的声音道:“妾身喜欢大人可以陪着,喜欢与大人说话,喜欢和大人有关的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裴执低声重复着她的话,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带着和以往不同的情绪,就好像野兽看着要到手的猎物。
“好一个任何事情。”
宋徽玉压制着恐惧看着他,在男人的目光中温和地朝他笑。
这笑的意思就像无力反抗的小兽被抓住时,伸出来舔抓住它脖颈的手,翻出肚皮任对方搓弄一般,是对无法对方的上位者的讨好。
乖顺,无害,将自己最柔软的腹肉亮出来,是给对方的诚意和示好。
但同时也代表着,此时处于下位的她觉得可以随意哄骗你。
就像宋徽玉刚刚和过去说的那些昭然若揭的谎言。
或许在她眼里,他就是那个三两句话就会被骗的团团转的傻子,所以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底线。
这一认知让裴执本就的在压制边缘的怒火到了忍耐的极限,右手的空泛感几乎让他难以忍受,又下意识抚上面前这细白带着红痕的脖颈。
感受到掌心里少女的瑟缩,裴执恶劣心起。
狐狸既然想戴着面具,那他就试上一试,究竟要被羞辱到何等境地,她才会露出本来面目。
街上梆子又一次敲响,凄凉散缓的声音带着凄婉的调子。
风吹进来,打在裸露的脖颈上,让人一阵下意识的战栗。
冰冷的玄铁在少女颈子上缓缓游走,时而轻,时而重,有时锐利的边缘还会划破薄薄的皮肤,细微的血迹从上面渗出,但他却置若罔闻只将它抹开。
“疼吗?”
少女果然装傻摇头。
这幅模样让裴执更加不快,最后护手尖锐的指尖勾住那悬挂在颈上的项圈,最下面坠着的红宝石随之猛地摇动。
男人故意问她:“你刚刚说的喜欢,是真的?”
少女被挟制住命脉,不敢言语只温顺的点头。
看起来听话的狐狸,却在背后无人处摇动着蓬松的尾巴。
让人更想将这个狐狸抓住,好好教她什么叫做规矩。
……
微红的痕迹落在肌肤上,若方才庭院中所见雪地残梅,他的手不由得狠狠按住。
因呼吸不畅,身前柔软剧烈的起伏,宋徽玉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泛起微红,似是贪嘴饮了佳酿后的酒色。
杀意激发出的血气上涌中,裴执隐隐听见对方喉中那小声而压抑的“珏哥哥”。
不知为何这句小声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唤让裴执心中的怒火登时到达顶峰,握在她脖颈上那原本灼烧难耐的手,此时空乏感犹如涨潮的潮水将所有其他的感觉淹没。
他只能感觉到,无尽的空乏而引起的,无尽的渴望。
想要触碰,想要毁灭,想狠狠抓住这个狡诈狐狸的蓬松尾巴,将她狠狠压制。
或许怒火和欲|火本在一线之间,裴执那双平素淡漠冷肃的眸子里,此时盛满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欲。
可偏这个勾起的少女此时什么都不知道。
脖颈上的血气引得宋徽玉想起曾经亲眼目睹的那个属于杀戮的雪夜,那么多生命逝去时,她的鼻尖就曾闻到过这般浓郁的血气。
由心底而起的恐惧让她激发出求生欲,下意识让她按着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想逃开,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越远越好。
但她下意识要逃离的动作却不知为何激怒了男人。
身子刚一动就被发现,那双扣在脖颈处的手被她推开的动作滑开,却陡然收紧,扣住了她的后脑。
挣扎间,少女头顶的簪子落下,茂密的发如柔顺的缎子流淌在裴执的掌心。
他反手紧紧将长发抓住,头上的刺痛使她被迫高高仰起头,被迫和这个男人对视。
“不是说喜欢,既然夫人喜欢为什么要躲?还是刚刚说的都是在骗我?”
裴执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近在咫尺间宋徽玉可以感受到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打在耳际。
“说话。”
宋徽玉想垂下眼却被男人的手在后颈处抓了下,这下虽然不是很重,但隐隐约约的刺痛明显就是威胁。
她只好抬眸看着他,眼睛即使心虚到闪躲,但还是小声道;“喜欢的……不是躲。”
“我最讨厌的就是心口不一的人,军中若有人敢欺骗我,必以重罚处置。”裴执的视线紧紧盯着面前的少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究竟喜不喜欢?”
“我……”
被这样一双冷冽的眼逼问,宋徽玉其实心里多少已经开始动摇,但话说出口前,理智还是让她停住,即使此刻她说了实话,等着她的难道会是什么好下场吗?
显然不会。
还不如赌一把撑到底!
“喜欢……”
这声音小小的,但二人离得极近,这回答落在裴执耳中一清二楚。
裴执的手不由得因她的回答扣紧,小臂都微微的抖着,却阴狠的露出笑来,“很好。”
宋徽玉整个人都被耳边男人的笑意弄得一愣,后背的冷汗随着男人的动作岑岑落下。
那双手抬起她的下巴,看向她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温度。
“夫人既然喜欢,那今夜就好好表现,让为夫看看你到底有多喜欢。”
……
房上融雪顺着屋檐滴答而落,溅落在青石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整个裴府死寂一片,连一点光亮几乎都没有,仿若这黑夜不但吞噬了白昼日光,更吞噬了整个裴府的光亮。
而在这寂夜里,寝房内却独有一处烛影晃动。
素手缓缓搭上身前随后一颗盘扣,贝齿微微咬住唇瓣,宋徽玉一咬牙解开了衣衫。
本就摇摇欲坠的外衫顺着肩头落下,柔顺的缎面落在地上的皮草软毯上甚至都没有发出声响。
烛火细微的跃动,暖融的光落在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凝脂般的肌肤在照亮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宋徽玉垂着眸不敢看面前的人,但她却能清楚的感受到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正一寸寸的将她毫无遮掩的剖析。
裴执坐在床榻上,一双眼眸毫无温度,似乎差距不到少女眼底的窘迫,只冷冷道:“继续。”
宋徽玉的手往后,摸上后腰上那纤细的仿佛随时不堪重负的藕色系带上。
但却在要拉动时犹豫了,她看向裴执的目光里带着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无助,但回应给她的却是毫不掩饰的冷意。
“继续,这不是你期待的吗?别忘了是谁说的我做什么都喜欢,刚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裴执不耐的催促。
男人的声音冷然的让她也稍稍清醒过来。
此时她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的命都在男人的掌握之中,更何况是眼下的区区羞辱。
无论裴执今天是要这样羞辱她,还是真的想要她做些什么,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于外,她是裴执明媒正娶名入族谱的夫人,于内,对方是大晟最高权力的人,手里还握着她的秘密,只要裴执想,她随时都会九族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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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自己的性命不过是对方手中的游丝一线牵着的小船,只要一个不喜就随时倾覆。
呀咬牙,那根细细的带子被拉动。
那抹身前最后的绯红也随之落地,这次宋徽玉仿佛听见了它坠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
新婚那夜被她觉得昏暗的烛光此时却格外的明亮,将她照得无处遁形。
“呵……”
坐在床榻上的人发出嗤笑声,仿若一只脚不轻不重的践踏在她溅落一地的尊严上,又慢条斯理的碾压。
裴执缓缓的扭了扭手上的护腕,视线冷淡的掠过面前的宋徽玉。
目光却下意识在掠过那柔软的起伏时稍作停顿,垂落身前的那缕发丝刚好落在雪白润隆的那处上,发丝缝隙间隐隐约约可见的淡粉色灼烧了他的眼。
裴执的本意是以此羞辱她,却不想这一眼之后那本空乏灼热的手有了具体的渴望,这猝然的欲让他有些匆忙移开眼。
可即使逃避也躲不开此时身体的反|应。
宋徽玉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男人细微的变化,她的眸子低垂着,此时只觉得时间度秒如年,直到上首的男人略显烦躁的吩咐道。
“你对我的喜欢就只是站着?”
不然还能有什么……?
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不过抬眸对上裴执目光的瞬间,宋徽玉就明白了过来。
此时她就连贴身的小衣都已除下,而面前的男人身上却连一个配饰都完完整整,甚至在她局促的不知所措时还好整以暇的摆弄着护腕。
这种对比让她耻辱,但还是乖乖过去,却在她的手触及男人腰带时被抓住。
冰凉的触感让宋徽玉微微的颤抖,没了衣衫的遮挡她的紧张不安完完全全的落在男人眼中。
但裴执显然不想让她好过,丝毫不留情面的揭露出来,“你在害怕啊,夫人。”
宋徽玉还想否认,却被男人顽劣的一拉。
巨大的拉力让她直接栽倒在柔软的床上,颠倒的红鸾纱帐中她的视线摇摇欲坠,还不待稳定,随之而来的就是属于男人的冷冽的压迫。
绣金的纹理划过裸露皮肤,微痛的摩擦激起一阵难以控制的战栗。
不胜一握的细腰被从两侧握住,尖锐的冷几乎刺骨。
那象征着权利可以召集天下兵马的虎符正贴在她的腰上,而它的主人也要开始对她的征伐。
晚风里带着淡淡的腥气,有属于泥土被雪水润养后化开的味道,还有属于脖颈处尚未凝结的血。
房间里被暖炉烘得暖融,但而周身却是冷的。
宋徽玉的手被控制着搭在那刚剐蹭过她的金线暗纹绣领上,细细的带着痒意。
腰上那只大手几乎将她的腰握住。
那传闻中破风裂刃的刀锋此时握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白皙的皮肤留下淡淡的红痕。
“没……我没怕——”话音还在唇边,就被男人突然地压制弄得一抖。
还是第一次,宋徽玉觉得房间里的灯烛如此明亮,让她那么清晰的看见男人眼底的厌恶和戏弄。
腰上那冰冷的虎符将接触的皮肤刺得发痛,但这些窘迫都是她的,跟此时上方压制着她的男人毫无关系。
烛火下,一个人不着寸缕,而另一个衣冠齐整。
裴执的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虽然不懂但却让她足够畏惧。
这畏惧和今晚男人的反常举动让她方寸大乱,急切的要寻找一个处理的办法,但此前使用的似乎是不灵了。
裴执此前对她接触的厌烦今晚似乎失效,她此前的卖好接近似乎反而激怒了男人,让她此时不敢轻举妄动。
办法……
她的脑中早就乱作一团,以往遇到事情她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李珏,过去每次被嬷嬷欺负都是李珏安慰她,再给她想办法解决。
所以眼下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李珏。
如今珏哥哥是皇上,进宫那日他还特意嘱咐说会在裴执处多加叮嘱,一定不会让他真的弄死自己。
所以,是不是可以用珏哥哥的话试一试?
她心里乱乱的还没决定,但身体上的触感却先一步给她危机的预警。
那双盯着她始终冷若冰霜的眼眸,此时却带着如当夜那般的杀意,这种感觉几乎强烈到让宋徽玉肯定,就仿佛下一瞬那双手会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直接让她当场毙命。
她的手颤抖着抓住男人衣襟处,试图阻止朝自己压来的胁迫感,那句还不曾在脑中多过两次的话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夫君,不若早点休息吧,珏哥哥他让我明日入宫。”
这句话说完,房间里登时安静了一瞬,这一瞬间几乎让她觉得有永恒那么久。
那双落在身上的眼眸里,登时从杀意变了,但却不是安全的信号。
那双冷淡的眼眸瞬间变得血红,原本束缚在腰肢上的手登时握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李珏?你觉得他能护得住你?夫人,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