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世子,当皇帝哪有当大侠爽》 第95章 纠葛 苏郁晚偷偷看了一眼谢清晏,然后马上低下头,如此反复数次。 对于整个天下的江湖人士而言,青袍男子的事迹堪称传奇。 二十岁前,谢清晏不过是一个浪荡游侠,周游各国,整天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但突然某天,这位游侠在垃圾堆里翻到了一本秘籍残卷,自此一鸣惊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从九品末流到二品小宗师,总共花费了十一个月零五天。 怕是连秘籍撰写者,也不敢想象能有这么一位天资卓越的隔代弟子。 又过三年,谢清晏迈过那一步天堑,登临一品雷躯,受齐王之邀,担任宫内供奉。 直至苍梧军临城下,青袍男子以云变境出剑,力竭不敌,被人救下。 之后他消失很久,景明四年,有渔民在南海之上发现其踪迹,那时候的谢清晏已经迈入了空明境。 等他再入中原,直接位列武榜第六,而今七年已过,天下第三的位置再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苏郁晚想要看清楚被门内诸多长辈所青睐的男子到底长什么样,是否真那般风采无双。 现在看来,还挺一般的,最起码不如旁边那个躺着的七品小道士。 沈舟从女子的眼神中看出了点味道,摇头道:“完全不方便。” 苏郁晚被这句话噎住,若是对方真不愿意回答,她还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去跟青袍男子搏命。 谢清晏阴阳怪气道:“你小子不是最怜香惜玉了吗?怎么转了性子?” 沈舟呵了一声,用手挡嘴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您着想,这姑娘眼神能剐人,这事以后要传出去,什么谢剑仙老牛吃嫩草,多难听。” 谢清晏嗤笑道:“你跟你父亲还真是不一样。” 他不仅跟沈凛情同手足,与沈承煜亦是忘年交,三人各算各的辈分。 沈舟叹气道:“老头确实不像我,愁人。” 在场除了他之外,都是二品以上的高手,焉能听不见此番言论。 苏郁晚脸色微红,轻咳道:“还请二位不要推辞。” 谢清晏抢先一步道:“我跟漱玉剑庭也有几分交情,姑娘有问题尽管问,不用理会这个混小子。” 苏郁晚又行一礼,“谢前辈,我师门中有几位长辈…挂念,晚辈知道您剑心澄澈,不在乎男女情爱之事,但还请有空走一趟…” 话声未落,沈舟猛地站起身。 众人愕然,不知道他要干嘛,唯独谢清晏心中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这是独属于一品高手的直觉 少年神色认真,讲述道:“跟剑心澄澈半点关系都没有,谢剑仙曾对一女子矢志不渝,我爷爷说他是个出了名的痴心…人。”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沈舟就被一颗小石子砸中脑门,额头上很快鼓起一个拇指大小的红包。 谢清晏威胁道:“再说就给你沉江底去喂鱼。” 按照他对沈凛的了解,对方肯定不会说自己是“痴心人”,而是会用“老舔狗”三个字,什么狗屁朋友,不要也罢,整天在晚辈面前胡言乱语。 苏郁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结结巴巴道:“既…既如此,那晚辈回去定然如实相告。” 青袍男子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谢清晏偶尔觉得自己可能也未必有多喜欢那位姑娘,只是十三年前的中秋,月光正好撒在她肩头,女子笑颜如花,见过了,也就忘不了了。 苏郁晚收拾好心情,面向少年道:“刚刚道长也听见了,我房中有一幅画像与你极为相似,但年龄不符…” “到你小子了吧。”谢清晏打断道。 苏郁晚等一会儿,再道:“还请问道长家中长辈是否还在世?” 沈舟托着下巴道:“画像中人,左腕内侧是不是有一颗小痣?” “你怎知?” 这回轮到谢清晏看戏,他还招手让裴照野一同旁听。 青冥剑宗新一代剑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踏水而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唇齿微张。 苏郁晚顾不得那么多,她今天一定要打听清楚,到底是谁能让她师父茶饭不思,日夜想念,“那是我门中一位长辈所画,是一位手捧竹简的读书人。” “好一个读书人。”沈舟压着怒火,“容我多问一句,苏姑娘你不会是画像中人和那位长辈的私生女吧?” “不是,涉及长辈,还请道长不要追问过深。”苏郁晚如实道。 少年长舒一口气,但心里却没有平静半分,“知道名字吗?” 苏郁晚用剑柄揉了揉太阳穴,不确定道:“熤,或者燿之类的。” “是煜吧?”沈舟冷笑道:“火,日,立的那个煜。” “对,还请道长告知我此人下落,日后您若是有所差遣,郁晚必将万死不辞!”女子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光芒,她刚刚故意说错,就是想看看少年反应。 “他都不不挪窝的。”少年表情狰狞,语无伦次道:“漱玉剑庭,一张画像,挂了十几年,怕是比小爷年纪还大,我就说老头怎么不纳妾,原来不是忠心,是在外面养了小的,还特么是个女子剑仙。好啊,这事干的漂亮,太漂亮了!没想到表面上老实巴交,背地里玩的还挺花,是个老手。” “道长,你…”苏郁晚欲言又止。 沈舟顺了顺气,强迫自己冷静道:“苏姑娘去过京城吗?很宏伟的。” 女子眉头紧锁。 “尤其是麟德坊,从左往右数第七栋宅子,建的很是气派,这家男主人很喜欢读书,你说巧不巧?”少年阴森森道:“更巧的是,他手腕上也有一颗痣。” 谢清晏忍着笑道:“卖的也太干脆。” 沈舟恶狠狠道:“小爷要是在京城,他已经被我打成猪头了,还用得着卖?他如果把那个前辈接回家,我娘保证不会太生气,现在好了,双方还得相互猜忌,以后家里还能待吗?” 苏郁晚得到想要的答案,低头道:“多谢道长。” 说罢她直接转身离去,就连十年之约都不顾了。 少年看向一旁的年轻男子,嘟囔道:“不跟上去等啥呢?你以为苏姑娘一个能闯进我家大门?” 裴照野显得有些慌乱,“我马上…刚刚的事情还请道长恕罪。” “你确定你爹不会被你气死?”谢清晏笑问道。 第96章 江南林家 沈舟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绳,将头发重新绑好,“我已经快被他气死了。” 谢清晏缓缓道:“你怎么确定沈承煜喜欢漱玉剑庭那位女子剑仙,若是对方单相思呢?” 少年哦了一声,“关我屁事,谁让老头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被我娘打一顿半点不冤枉。” 齐王府有王管家在,那二人定然不是其对手,沈舟刚刚的说辞,只是想把裴照野引走,毕竟青袍男子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谢清晏脸色正经了起来,“虽然两位剑宗传人都对你动了杀心,但还希望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把场子找回来,不要动用家里的手段,算是我个人的请求。” 他是个很纯粹的江湖侠客,道理都在剑下,不喜欢官场上阴谋诡计。 沈舟展颜一笑,对这句话深表认同,“我多多少少还是要点脸面的。” 谢清晏又问道:“如果裴照野回去之后得知你并非偷师,登门赔罪呢?” “那就权当切磋,我要给他打的抱头鼠窜,报今日一掌之仇。” “总算有点江湖人的味道了。”谢清晏饶有深意道。 他晓得少年被沈凛寄予厚望,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继承大统。 谢清晏不想见到将来的苍梧皇帝是一位仗着权利肆意妄为的狂君,对于位高权重者而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杀的人头滚滚,虽可解一时之气,但会让无拘无束的恶念在心中疯涨,不利国,亦不利民。 万一局面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即便他再不愿,也会带着齐国遗民杀入京城,亲手取下这小子的人头,大不了死后再去跟好兄弟请罪。他有理,他怕啥。 现在看来,还好不是。 山上众人听不见下面的谈话声,只见打的好好的,忽然有一青袍男子搅局,然后就散场了? 有人道:“这算是分出了胜负?谁赢了?” 周风自豪道:“自然是我兄弟,没看漱玉剑庭那位苏姑娘都不敢出手吗?”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点头,开始打听年轻道长的身份来历。 周风高高仰起头,“我教过他两招。” 有女子诧异道:“您莫非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还不等周风承认,有男子反驳道:“高手个屁,他刚刚想救人没成功,我亲眼所见。” 江面上,沈舟不好意思道:“能劳烦您将我送上岸吗?” 谢清晏挥手招来一块浮木,冷漠道:“自己动手。” 话音刚落他便飞身而上,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沈舟嘁了一声,坐上浮木,双手飞快的倒腾,毫无风范,嘟囔道:“还天下第三呢,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小气的很。” 事情结束,人群逐渐散去,只留几位书生模样打扮的人还在动笔,画中身穿道袍的少年意气风发,右手持剑,左手负后,一副高人做派。 但等他们再次看向江面时,不由手腕一抖,这也太损形象了,不行,这几幅画得卖去其他州府,不然会价格会大打折扣。 周风带着福伯一路小跑下山,四处张望道:“那位前辈呢?” 沈舟脱下道袍,扔到一旁道:“走了。” 周风怪罪道:“人家好心救你,也不请他吃个饭什么的,多没礼数。” “要不你去找他?” “好嘞,就等你这句话。”周风兴奋道:“后面我就不陪着你了,给指个方向。” 他一直觉着自己天赋异禀,只是运气不好,未逢名师,如今高人就在身边,如何能错过。 沈舟猜到他的想法,白了一眼,“要不以后就跟我混?师父会有的。” “能比得上这位?” 少年摇摇头,他上哪去认识叶无尘和楚昭南。 周风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小子身份肯定不一般,但拜师一事,讲究一个眼缘。” 沈舟单脚跳了跳,晃出耳内积水,“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从路径上看是往南走的。” 周风翻身上马,不多耽搁时间,抱拳道:“江湖再见!” 沈舟正儿八经的回了一礼,“有事去京城找我,地址你都知道。”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骂道:“你特么倒是骑那匹驽马啊,我坐上它不走的。” 江湖最狠的刀,是时光磨钝了所有重逢的借口,但少年与少年,对此却毫无察觉,他们都相信还有明天。 沈舟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光,终于是踏入了睦州地界。 夏季阳光毒辣,他跟福伯只得选择在清晨赶路。 雾气未散,远处整座睦州城就像一块浸透的松烟墨。 江岸旁乌篷船檐角滴着露水,青石板沁出苔色,连酒旗上"杏花春"三个字都洇得微涨。 沈舟眼眶湿润,嘴角颤抖,扯着嗓子道:“苍天不负苦心人!” 二人刚刚穿过城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是新茶的味道。 沈舟对着一位路过的老汉抱拳道:“小子想请问一下林府在哪?” 这是他第一次来睦州城,还不知道外公家在何方。 老汉上下扫视了一眼,呵呵道:“外地佬,死了这条心吧,林府招人严苛,你们这样怕是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沈舟转了转眼睛道:“只是听说林家乐善好施,我二人腹中饥饿…” “原来是这样。”老汉转身指着某处道:“沿着主街一直走,会碰见林府的粥棚,不管你们胃口多大,尽管敞开肚皮吃。” 江南富庶,睦州城更是如此,街面上少有乞丐,林府的粥棚主要是为一些孤老准备的。 他们行动不便,子女又不在身边,所以林家会让人帮忙照看,一个月象征性的收几文钱。 粥棚里,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笑容温和,叮嘱道:“李爷和徐婶的饭食差人给他们送过去,多加两条鱼,刺挑出来。” 有仆役躬身答是。 男子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二人,开心的招手道:“来吧,今天有红烧肉,不过早上吃会油腻,不妨带着上路。” 沈舟莫名觉得有些委屈,拨开散乱的黑发,露出脏兮兮的脸庞,嘶哑道:“你是我舅舅吗?” 第97章 江南林氏(二) 男子名叫林明远,出身江南林氏,只听他柔声一笑,摇头道:“我确实有个小外甥跟你年岁差不多,他比较贪玩,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进了岭南道,等北归时或许会来一趟睦州城。” 少年往掌心吐了口口水,胡乱的抹了把脸,抿嘴道:“舅舅,我就是沈舟。” 他从出生起就待在京城,一直没什么机会离开。 而林家势力庞大,虽深得圣上信任,但毕竟有一女嫁给了皇子,为了避嫌,鲜有进京。 沈承煜倒是觉得没什么,但拗不过岳丈大人的强硬态度。 这倒不怪老人家杞人忧天,林家祖上也曾有女眷嫁入皇族,本以为能一同富贵,却没想到卷入皇位之争,最后遗憾落败,整个家族迎来了一场大清洗,只有几人逃出生天,后历尽三代人才恢复小半的元气。 如今林府只有男丁两位,实在经不起这样折腾,小心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若不是因为当年沈凛当众赐婚,林家都不会让女儿嫁给皇室。 还好沈承煜父子皆不迷恋权利,尤其是沈舟,行事狂放无羁,向往江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圣上都不会选他作为继承人。 这不由让林家家主林景行心花怒放,尤其是听说外孙一把火烧了国子监后,更是开心的无以复加,什么目无王法,就是好奇心重了些而已,想看看藏书阁的火焰能窜多高。 再说了,几栋破房子能值几个钱,林家百倍赔偿行不行? 只要孩子高兴,天天烧着玩都可以。 男子扶着轮椅的手不断颤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每年京城都有画像送来,他竟然一开始没认出来。 少年挠头道:“没有去岭南道,只是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男子嘴唇微微颤抖,“平安就好,来了就好。” 他说完又吩咐道:“陈管事,你留几个人看着粥铺,我带舟儿回家。” 沈舟离去时顺手从桌上拿了两块红烧肉。 林明远心思全在少年身上,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酸的无以复加,跟一旁下人道:“你先跑回去让人准备好酒好菜,我们到一到就用膳。” 沈舟分了一块红烧肉给福伯,嘿嘿道:“舅舅,不用这么麻烦,随便吃点就行。” 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他早已不是那个吃苍蝇馆子都会吐的齐王世子了,饿急眼时,能有碗素面就算是老天保佑。 林明远拍了拍外甥扶着轮椅的手背,“姐姐也不知道多给你带点银票,咱家又不是没钱。” 少年咬着后槽牙道:“不怪我娘。” 一行人很快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跟刚刚的热闹相比,此处简直安静的可怕,沈舟疑惑道:“睦州城不是一座商城吗?怎会如此冷清?” 林明远解释道:“这条街上都是林家的商铺,父亲听说你要来,怕你嫌吵,就让伙计们都回家休息了,就留两三个人看门打扫,就算有顾客也不做生意。” “钱都不挣了?” “都是些小杂货。” 沈舟指着几间富丽堂皇的珠宝铺子,不可置信道:“这也算小杂货?” 林明远提议道:“进去挑挑?不过好东西都给你送京城去了,得等年末商队回来。” 沈舟摇头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 林明远笑着点点头,这才是富贵乡里泡出来的外甥该有的见识,商人该贪财,却不能爱财,更得舍得放财,否则总有一天会被金钱俘获。 林府的门庭气象隔着老远都能瞧见。 五丈宽的青石台阶上凿着钱纹,每枚铜钱方孔里嵌着拇指大的青金石,遇水会泛出青光。 刷了九道生漆的乌木门扇,阴刻钱塘漕运图,画中商船竖着“林”字旗。 门钉大多镀金却故意留了三枚保持铜胎本色,暗合“金满则溢,留缺守财”的生意经。 门口两侧不摆石狮,用整块的缅玉雕了对招财貔貅。 左兽爪按金元宝,右兽口衔算盘珠,四只眼球光彩照人。 大门上挂着两块匾额,上面那块是皇帝御赐的“义贯金石”,底下上好的紫檀木上则刻着“诚信为本”四个大字,歪歪扭扭。 这是林景行十多年前收到的一份礼物,出自幼时沈舟之手。 那年林欣寄信下江南,自夸把儿子教的很好,不仅能写大字,还会拨弄算盘,是一个天生的商人胚子。 林景行被气的七窍生烟,回信将闺女大骂一顿,说世子就该有个世子的样子,吃喝玩乐,飞鹰走马,才显男儿本色,当什么贱皮子商人。 若是以后还如此,他定然冲到京城去把孩子抢过来,顺带还数落了沈承煜几句,埋怨对方是不是连老婆都管不好。 不过这四个字还是被林景行保留了下来,是他的念想。 此时林府门口站着一个神似弥勒佛的老者,圆如中秋月的肚腩绷着金丝锦袍,十指戴满玉扳指,尽显奢华。 林景行瞧见远处一行人,推开扶着他的仆役,小跑着跃下台阶,等双方距离一丈左右,稳住身形,绷直脊背,双手负后,严肃道:“来了?” 沈舟轻哼一声,“看起来外公好像不太欢迎我,那算了,告辞。”说罢转身想走。 老者再也维持不住长辈风范,冲上去抱起少年,嘴巴咧到耳后根道:“可惦记死外公了。” 不过他抱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长高了,壮实了不少。” “年纪大了就别逞强,还当我是襁褓里的小孩子吗?”沈舟对老者没什么印象,但第一眼就觉得是很亲切。 林景行看着少年落魄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红着眼眶道:“这是谁给我外孙出的馊主意?出门当然要气气派派的,不说下人仆役十里随行,五里总要有吧?” 沈舟尴尬道:“真没钱了,又不怎么会挣钱。” “欣儿这丫头,乖孙你等着,外公这就写信骂她,日后回京,把林家家法带上,替我抽那死妮子一顿。” 所谓家法,其实就是一根翡翠烟杆,林景行不抽旱烟,是用来敲人脑袋的。 林家四个孩子,年少时都打过,只是后来长子次子死在他乡,闺女嫁去京城,林明远又是这番模样,此物已蒙尘许久。 林景行拉着孙子往家里走去,顺路还踢了幼子一脚,怪罪道:“舟儿一路辛苦,你也不知道起来让他坐坐,还好意思当舅舅呢。” 第98章 擅长惹祸 林明远错愕的看着自己残废的双腿,后轻声一笑。 他深知父亲性格,虽教子极严,但也不缺尊重,今日能拿他的断腿说笑,定然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于他而言,父亲就是林家的天。 国战早期,江南林氏富甲一方,但为了苍梧,散尽家财,是林景行一点点拼凑出这份产业。 林家主要的财力集中在大宗商品与票号上,这条街的商铺,确如林明远所言,只不过是些杂货添头,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林氏到底积攒了多少家底,怕是只有林景行和宫里那位才知晓。 沈凛对此不甚在意,且不说林氏之忠心,更何况他也不想学秦皇汉武迁天下财富于一处,毕竟只要在苍梧的土地上,任何东西前面都得加个“沈”字。 沈舟来到林府专门花重金为他打造的小院。 此处跟他在齐王府的住所布局一模一样,就连少年自己打造的游艺三痴都被复刻重现。 蟋蟀天牢,墨戏壁,玲珑窖。 尤其是这面特制陶泥打造的墨戏壁,用湿布就可以在上面作画,墙角暗匣藏着各色矿石粉,混入水中就是绝佳的颜料,且半个时辰后水迹自消,不留丝毫痕迹。 沈舟幼时曾光着身子在上面印了一张“大鹏展翅图”。 林景行搓手道:“外公这是怕你住的不习惯,如果舟儿觉得不行,家里还有很多其他院子,各有各的特色,都不曾有外人待过。” 沈舟熟练的打开暗匣,用手指捻了点矿石粉,“以前娘怕我误食,还特意在里面加了黄连汁。” 林景行笑道:“尝尝?” 少年用舌尖沾了点粉末,被苦味冲的头皮发麻,连呸几声,“外公,您还拿我当无知幼童?” 林景行佯怒道:“这是什么话,你在外公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沈舟推开房门,屋内的摆设跟京城稍有不同,毕竟某些好玩意世上只有一件。 林景行脸上挂着些歉意,“顾,吴两位的大型画作实在难寻,不过外公已经遣人去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他只在外孙出生时见过一面,之后只能对着画像日夜思念,总觉着亏欠了孩子。 沈舟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心里也不怎么中意这些东西,还要劳烦长辈费神,随即道:“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林景行想起了什么,狡黠一笑,“外公帮你选的那个师父,感觉怎么样?” 沈舟答道:“功夫不错,人很凶。” “嗯?” “我的意思是都不错。”少年改口道,他日后还得回京,不能得罪温絮,那家伙有点吓人。 林景行叹气道:“她也没跟着你来江南,不过没关系,家里新招了三百侍女,你得空去挑挑。” “太夸张了。”沈舟扶额道:“齐王府都没这么多。” 林景行低头苦着脸道:“外公老喽,帮不了你喽。” 边说还边偷看少年的反应。 沈舟只觉得一阵头大,这路数简直跟他娘亲如出一辙,敷衍道:“行行行,您得先等我洗个澡吧。” 林景行帮着掩上房门,提醒道:“后面有个大池子。” 之后几天,沈舟完全沉浸在外公和舅舅的关怀中,甚至比在齐王府还自在。 毕竟这里没有人催着他去国子监上学,更不会有个凶小子天还不亮就催他起床。 睦州城百姓都知道林家来了一位世子殿下,跋扈的很,连江南东道观察使亲自拜访都被拒之门外,更别提刺史之类的官员了。 这期间,福伯独自一人上路,临走前少年还给他塞了一大把银票。 沈舟现在每天除了花费四个时辰习武外,剩余时间都泡在茶馆里听戏,这睦州当地小调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配合女子软糯的嗓音,让人有些飘飘然。 此时台上正唱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语怨东风。”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沈舟随手推开木窗,视线在戏台上流连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头看去。 只见有位白须老农蜷在青石砖上,十指死死扣住药筐,篾条将他的手掌剌开一道伤口,混着筐里当归的苦香滴落。 老农身边站着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子,头戴卷檐虚帽,顶端嵌着颗拇指大的绿松石。 他一脚将竹篓踢翻,用鞋底碾碎药材,猖狂道:“当归?归你祖坟的腌臜货!” “大爷,老朽…” 还不等老农把话说完,男子拽过对方发髻,将他整个人按在地上,“这种破烂玩意要三贯钱?三枚铜板买你孙儿当药引倒是值当!” 老农不断朝着周围人群投去求救的眼神,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沈舟低声问道:“什么来路。” 一位名叫余二的林家仆役道:“是北边柔然手底下的锻奴。” “他们时常进犯我朝边州,跟苍梧是死仇,谁敢放他们进江南?” 余二再次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些草原汉子放牧是把好手,但其他方面就差了些,加之他们又喜欢的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草药,所以会提前跟朝廷请旨,希望能够换取一些。” 沈舟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苍梧需要牲畜,尤其是战马,所以有人给他们开了口子。” “殿下高见。” “这么大的交易量为什么不找林家?”少年心中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余二颇有些自豪道:“这帮狗杂碎没那个胆子,上次敢登门的已经被老太爷差人打断了四肢。” 楼下又有一位男子跃上马车,从里面翻出一副刺绣,用弯刀挑着示众,就像展示他的战利品,“南人的针脚比草原旱獭打的洞还糙!” 随即他又抽出一条襦裙束带,放在鼻子下贪婪的嗅着,“但姑娘还是不错的。” 抓着老农的男子大笑着顶起腰胯,炫耀道:“哈刺兀,那晚我可比你厉害。” 沈舟冷笑一声,“官府不管吗?” 余二犹豫道:“毕竟牵扯到几千匹战马,外加朝廷有旨,刺史大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们之后肯定是会赔钱的。” “好一个赔钱了事。”沈舟看着车上的穿过的虎头鞋,染血的罗帕,断裂的青玉簪,甚至在某个角落,还有一颗碎裂的牙齿。 少年面无表情站起身,“今天换我来管管看。” 惹祸嘛,他最擅长了。 第99章 算账 沈舟跃下窗台,落在一驾马车上,用鞋底拧了拧脚下的货物,“不过是柔然养的一群狗,连部落名都守不住的‘锻奴’,也敢在苍梧放肆?” 数位草原商人抬头看向少年,眼中满是不屑。 他们觊觎中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恨苍天不公,把这么肥沃的土地给了这群南人。 国战时草原诸部本有机会南下,谁曾想燕赵两国即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撤回北方边军,白白将天下送给一个边陲小国,简直是愚蠢。 若是换做他们,还不如放手一搏。 沈舟蹲下身子,拿起一颗草药,讽刺道:“这玩意人吃了能治病,狗吃了会死,不知道吗?” 有一壮硕汉子怒喝一声,想要将眼前羞辱他们的少年从车上拽下。 沈舟眼疾手快,迅速扣住对方的手腕,猛地一拧,只听“咔嚓”一声,汉子整条手臂被旋成麻花,疼的他跪在地上哀嚎。 “不要打断我说话。” 有少年率先出手,围观众人也不再胆怯,纷纷抄起能当做武器的笤帚和木棒,将这群草原商人围在街心。 他们不是没有勇气对抗,只是缺一个领头者把人心聚起来而已。 沈舟跳下马车,站在断臂汉子身后,环住对方的脖颈,“你们不是喜欢拜狼神吗?学两声狗叫我听听。” 汉子在草原上也算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即便是柔然部,也不敢用信仰来羞辱他,随即叫道:“贼杂种…” “不好意思,回答错误。”少年随手拧断了对方脖子,低声道:“还好你们只是一群畜生,我也不算违背誓言。” 其他草原人见这贼小子下了杀手,心中怒火更盛。 他们一路南下,虽说不受沿途官府待见,但也没人敢主动招惹,甚至可以说是多有退让。 苍梧打下中原,收拢十二国残部,加上自己本身和边军,骑兵规模逾二十万。 设在拢右的八坊四十八监,年产马匹七万,听上去很多,但扣除病亡,驿传和朝廷用马,真正能合格进入军营的不过三万匹上下,完全满足不了一人三马的常规配置,每年都会被迫缩减规模。 而这群商人带来交换物资的战马,就是他们嚣张的底气。 名叫哈刺兀的汉子不管不顾的冲向少年,却被一脚踢飞,整个胸膛凹陷进去,靠在墙角不断呕血,“我姐姐是国师小妾,你敢杀我?” 沈舟踱步上前,“本该把你们送去牢里用刑的,但我今天火气很大,便宜你们了。” 他掰下一段车架,将地上的束带绑了上去,对着男子连捅数次,不断问道:“我是不是更厉害些?” 不一会儿,少年的衣衫上就满是鲜血,顺着下摆汇聚成流,缓缓滴落地面。 “为什么不回答,是听不懂人话吗?可惜我不会狗叫,真是难办。”沈舟拽着汉子顶发,强迫对方抬起头。 哈刺兀眼神空洞。 少年第二下就捅穿了他的心脏,如何还能回话。 剩下的草原商人中,有一男子站了出来,厉声呵斥道:“破坏双方和平,苍梧朝廷自会替我等出头,到时候你全家都会死!人头会被送往草原,祭奠哈刺兀。” 沈舟拍了拍胸口,似惊恐道:“吓死我了,那下一个就你吧。” 还不等他出手,周围人群便涌了上来,将这群草原杂碎按在地上猛捶。 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一身穿儒衫的老者走到少年面前,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红色,语重心长道:“孩子,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还是快些走吧,这事老夫一人担下,反正老夫妻亡子夭,也不在乎少活几年。” “您这是要跟我抢功劳?”沈舟笑道。 老者一时愣住,继而道:“莫要逞能,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大好时光,不必为了这些畜生蹲大牢,不值当。” 就在此时,一队衙役冲来将众人分开,快班班头黄老三大声道:“聚众斗殴,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人群散开,躺在地上的草原商人已经全都没有了气息。 黄老三脸色大骇,上前探了探鼻息,呵斥道:“何人胆敢如此胆大妄为,连朝廷大计都不顾了吗?” 儒衫老者拍了下沈舟的肩膀,转身道:“是老夫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 黄老三哀叹道:“李爷,您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掺和这种事干嘛?” 老者衣袖飘然,凌冽道:“老夫说是就是,你尽管将我捉拿归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黄老三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此事关乎中原和草原双发,睦州城府衙可管不了,定然会捅到睦州刺史,或者是江南东道观察使那边。 他若是带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去交差,岂不是将两位大人当成傻子。 沈舟低声笑了笑,“不知这位班头,要以何种罪名捉拿人犯?” 黄老三一看就知道凶手就是这小子,不然对方身上哪来这么多血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的事情,还需言明律法,我看你穿着打扮,应该也读过几天书,竟敢当街行凶。” 少年思索道:“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苍梧律》第一条说的是,凡苍梧百姓,皆受律法保护。但地上这些人,好像是柔然锻奴。” “班头还真是人丑心善,锻奴欺负百姓,你视而不见,反倒是现在要拿人,你不会收了他们银子吧?” 周围立即群情激愤,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是凶手,够胆子就把所有人一起抓走。 黄老三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奈让手下衙役再次将汹涌的人群分开,扯着嗓子道:“这小子胡言乱语,我知道诸位都是被形势所迫,今日只会拿他一人,若是要为他求情,可以联名上书。” 他也是没办法,此事肯定是锻奴挑衅在先,要真的把一群人都抓回去,怕是会激起民变。 李姓老者将沈舟死死护在身后,小声道:“他们交由老夫挡住,你先…”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走上前,嗤笑道:“我正好要找戴帽子那几人算账,诸位散了吧。” 第100章 睦州州衙 黄老三被吵的头疼欲裂,心中犹豫很久,最终决定将人犯送往睦州刺史郑鸿所在的州衙。 路上百姓们群情激奋,纷纷为少年鸣不平。 有些人刚刚听闻此事,本能的想反驳,却发现队伍最后的马车上随意扔着几具草原商人的尸体,又见少年浑身血污,误以为他也受了伤,心中的困惑瞬间转化成怒火。 睦州城生意人和读书人众多,但这般不顾一切帮百姓出头的年轻人可没几个。 人群越聚越多。 黄老三心跳似鼓点,不知道等下刺史大人见到如此场面会作何感想,希望不要革了他的职位。 怪就怪这帮不知检点的草原蛮子,真真该死。 小半个时辰后,沈舟站在州衙外院内,他正对面就是审案大堂,二者之间无遮无挡。 内院中,睦州刺史郑鸿听完黄老三的回禀,眉毛拧成麻花,事情很简单,锻奴有错在先,少年出手在后,但难的是该怎么判。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行凶者理应秋后处斩,但现在民意汹涌,也不能视而不见,不然事情传到京城去,他的官场生涯也就止步于此了。 现在可不是景明五年以前,御史台那群只会嚼舌根子的蠢货巴不得揪住地方官员的小辫子,好让陛下有借口将他们这些本地出身的读书人全部换下。 难啊。 郑鸿端起茶杯,想着是不是先拖上一段时间,好歹等风头过去再说。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少年清脆的声音,“给小爷滚出来挨骂!” 郑鸿一口茶水猛然喷出,又听见上千百姓一同喊道:“出来!出来!” 他掏出锦帕擦了擦嘴,吩咐道:“去把观察使大人和果毅都尉一同请来。”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郑鸿可不能“独享”,打算找两个垫背的,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正常来说,应该是他们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行凶者驳的哑口无言,乖乖认罪,这样既能稳住民意,又可以给草原那边一个交代。 沈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张椅子,翘起二郎腿坐在院中,完全没有身为人犯的自觉。 门口有一茶馆老板喊道:“少侠,口渴不,我家还有点上好的雨前龙井,不卖的。” 沈舟扭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感情好。” 茶馆老板让伙计端来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茶叶,茶碗和上好的清泉水。 伙计瞪了一眼门口衙役,气道:“撒了就打死你。” 他们俩自小便是好友,言语间从来不用忌讳。 衙役深深吸了口气,“要是我能做主,早就放这位少侠走了。” 锻奴的德行睦州城谁不知道。 说罢他便将茶几拿了进去,还不忘帮忙少年寻了个炭炉,方便对方煮水。 沈舟拿起茶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这好玩意帮忙,能陪着诸位大人们多聊几句。 林府。 林明远坐在轮椅上急的团团转,见父亲从房内出来,赶忙道:“舟儿出事了。” 林景行手中盘了十多年的核桃刹那间被捏碎,皮肉散落一地,“江南东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手伸向林家?” 他已经多年未曾发过火,今日确实有被气到,特别是外孙才来没几天,这让他面子往哪里搁。 在林景行心里,沈舟待人谦和,文质彬彬,怎么也不会出去惹事。 就算惹事,也定然是对方有错在先。 林明远将事情说了出来,然后道:“也就是我林家不掌权,不然哪里轮得到锻奴在江南东道为非作歹。” 林景行额头皱纹逐渐舒展,连说三个好字,继而道:“你带人去州衙,先看看舟儿自己能不能应付,若是不行,就把孩子抢出来,咱们一起进京面圣。” 其实按照林府的配置,就算把睦州城所有的防备力量杀光都可以,但是这么做之后呢,事情还不是得解决,总不能让他带着沈舟浪迹天涯吧,孩子哪里能长久吃这种苦。 再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看那帮官员能不能开窍。 父亲有了决断,林明远不敢耽搁,开始召集家里人手。 睦州城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官轿内,正是江南东道观察使陆禹修。 轿夫脚步略快,颠的他有点难受。 这帮草原锻奴早不死晚不死,恰好在他临近退隐时弄这么一出,若是处理不好,以后的名声可怎么办? 此时一位身着白甲的年轻人骑马而来,简单的打了个招呼,“见过陆大人。” 陆禹修掀起轿帘,笑问道:“叶都尉怎么看今日的事情?” 睦州与苍梧北方边州不同,不用防范草原骑兵的侵扰,所以不设一州将军,最大的军事主官就是从五品的果毅都尉。 陆禹修虽然与白甲都尉品阶相差巨大,却没有摆任何上官的架子。 年轻人轻夹马腹,跟上官轿,出声道:“若是今日下官在场,一样动手,只是不会杀人,顶多让他们吃几天牢饭。” 陆禹修摇头道:“你们啊,无仗可打,又渴望功勋,却将大局抛诸脑后,若不及时醒悟,将来必会惹祸上身。” 他本意是想提点对方几句,但年轻人却并不领情,“下官不知陆大人所谓的大局是什么,只知道将来苍梧与草原必有一战,既然是死仇,也不用顾及什么脸面。” 陆禹修耐心道:“即便真如叶都尉所说,那大战也是越晚对我朝越有利,军马…” 年轻人打断道:“下官只是一介武夫,不懂这些,陆大人不妨留着这些言语去跟今日那位行凶者辩驳一二。” 陆禹修苦笑道:“郑刺史请我二人前来,可是为他助阵的,你可不要临阵倒戈。” 年轻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催促胯下马匹更快些。 沈舟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现,正打算起身离去,却见一老一少先后走进州衙大门。 年轻人跟少年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不免有些错愕,怎么在这儿还能遇见。 沈舟等对方路过身边时,低声道:“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今天最好把小嘴巴给我闭起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第101章 可知罪 人已到齐,衙役们分列两行,手持杀威棒快速点地,异口同声道:“威~武~” 此举对于某些初次违法的犯人而言,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很容易就能攻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但沈舟毕竟是齐王世子,宗人府,刑部,兵部,他什么阵仗没见过,断不会被这种小把戏戏弄。 大堂内三位官员呈品字形坐好,最中间的是观察使陆禹修。 他虽然位居三品,但却不是主审人,故而没有着急开口。 睦州刺史郑鸿对着另外二人点了点头,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敲,“堂下…” 沈舟抢先一步道:“陆大人,郑大人,你们可知罪?” 郑鸿嘴角一抽搐,好嘛,他还没说什么,对方竟然敢率先问责,这是脑子被打坏了? 他平复了下心情,厉声道:“罪犯上堂,当跪着回话,谁给这贼子看的坐?” 州衙门口围观的众人争先道:“是我。” 郑鸿闭眼冷哼一声,他今天要的不是这少年伏法,而是想让睦州城百姓服理,故而暂且先不能得罪,随即道:“念你一片热血,本官就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杀人一事,你可认罪?” 他作为刺史,除了任期结束需去吏部接受考核外,其他时候几乎都不能离开睦州,自然不认识少年。 而陆禹修虽经常往京城跑,但都是为了公事,也没有机会跟齐王世子打交道。 沈舟轻抿了口茶水,香气浓郁,随意道:“谁说我杀人了?只不是随手宰了几个畜生而已。” 郑鸿见对方打算死扛到底的样子,拍桌道:“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沈舟回头道:“诸位有谁见到了吗?” 百姓们连连摇头,毕竟少年是为了他们才出手的,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李姓儒衫老者向前一步道:“是老夫动的手。” 沈舟拱了拱手,继续笑看着三位高官。 郑鸿闭上眼,将头侧过去,当下这情形,百姓们都偏向人犯,动刑明显不可能,随即换了个方式:“锻奴商人平日行迹本官也知晓,但为了朝廷大计,只能暂且忍耐,人与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欺负不到你头上,你自然无所谓。”沈舟挤兑道。 郑鸿剑指到:“混账,本官受百姓爱戴才身居高位,他们欺辱百姓与欺辱本官何异?” “但是?” 郑鸿梗住,胸膛高高隆起又缓缓松下,“但是,昔日越王践卧薪尝胆,石室饲马,尝吴王差之秽,终以三千甲吞反击,今日我等虽受到一时之辱,恰如铸剑者甘受炉火,待寒锋出鞘,可断柔然铁骑。” 沈舟不等他说完就察觉到话里的问题,反驳道:“郑大人这是在混淆概念,如果国家困顿,群敌环伺,苦一苦大家自然没关系,但这个苦可不是指任由外敌欺凌杀戮本国百姓,民若刍狗,国如危楼的道理都没听过?” 坐在左侧的白甲年轻人会心一笑,没想到当年的混小子竟然能有这般见识,在京城时还真是小看他了,正如其所言,这里的苦指的是上下同心,劲往一处使,而不是卑躬屈膝,让自家百姓成为他国之奴。 郑鸿手悬在半空中,慢慢转头看向左侧,眼神里写着“救我”两个大字。 陆禹修轻咳两声,既然在生存和道义上不能取胜,那就换治国之术,“汉武盐铁专营,虽商贾哀嚎,然得巨资北击匈奴,而今之忍耐,是为了将来战场上有更多的战马,不用以步对骑。” 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睦州城中也多有子弟参军,深知以步对骑的后果,那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既然可以从战场上弥补回来,现在死几个人又何妨?都是为了大局。 沈舟懒得一直回头,去借用百姓的力量,直接问道:“这州衙内有人曾在军伍中待过吗?” 有几位衙役犹豫片刻后举起了手。 沈舟面无表情道:“假设,只是假设,如果你们家中父母妻儿用性命帮你换了匹好马,让尔等可以在战争中活下来,愿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 陆禹修心里一沉,暗叫不好,这种事怎么可以用自家亲人做比较,正欲出声,却被少年呵斥打断,“回答我!” “不愿。” “没吃饭吗?”沈舟喝了口茶道。 “不愿!”这一次声音震耳欲聋。 有一衙役补充道:“我等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绝不会用亲人性命去换取自己苟且偷生。” “说得好。”沈舟最擅诡辩,今日却难得正经出声,“军民一体,民无军护,只能任人宰割,军无民助,不过牢中困兽,谁也不比谁低贱。我不懂陆大人的生意经,能再仔细讲讲吗?” 陆禹修瞪了一眼郑鸿,刚刚就不该帮对方说话,现在好了,轮到他被架在火上烤。 随后二人又默默地看向白甲年轻人。 叶震川将头撇向一旁,他是左威卫大将军叶无救的长子,从小与沈舟相识。 那时候他因为妹妹叶望舒跟少年走的很近,不止一次出手教训过对方。 当然每次事后他都被报复的很惨。 叶震川以前完全看不上沈舟的浪荡做派,觉得对方有辱齐王府门风。 现在嘛,他对之前出手之事感到愧疚。 见叶都尉毫无反应,陆禹修和郑鸿只得思索该怎么办,他们觉得自己一开始的切入点就不对,该死咬着杀人之事不放的。 但若是这样,又会陷入护外而不护内的旋涡之中,毕竟锻奴商人违法在先,现在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沈舟以手肘抵住椅子,轻柔太阳穴,自言自语道:“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治国若弈棋,宁失三子,莫伤一气。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心若失,何以为国?我真的很讨厌读书,但这些东西听过了就忘不了,也不知道老头子给我下了什么药。” 陆禹修看见这一幕,全身止不住颤抖,他觉得少年这番模样神似一个人,是那个高高端坐在龙椅上,气势可吞山河的男子。 “沈凛都不敢做的事情,你们却干的理所当然。”沈舟被气笑道。 “我以百姓的身份,已经跟两位大人讲过道理了。”少年慢慢站起身,一脚将身后的椅子蹬翻,正色道:“本殿下再问一句,陆禹修,郑鸿,你们二人纵容锻奴商人在江南东道欺辱苍梧百姓,可知罪?” 第102章 处罚决议 沈舟所有反驳的话语,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民心。 即便是军伍,那也是由百姓组成的。 只要民心在苍梧,远比边境上那堵万里城墙更能让柔然铁骑胆寒。 若非举国上下众志成城,千年前中原人就会被匈奴的马蹄踏碎脊梁骨,何来现在的辽阔疆域,万万人口。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越王践忍辱负重后能再聚甲反击,也全靠了吴王差配合。 每年女子三百,金千镒,粟米无数的繁重赋税,压得越国百姓直不起腰,这才给了对方重招旧部的机会。 而越王践在征全国之粮赢下战争后,赋税从之前的十税一降低至二十税一,而且还有个前提,那就是 “民有三年食,然后可征”。 百姓虽依旧困苦,但起码能安心活下去。 最终结局其实早已注定,只是中间隔了二十年而已。 “两位大人可知林家粥棚?”沈舟见无人应答,自言自语道:“七文钱就能换取一月温饱,有米有菜有肉,这么大的便宜,为何睦州城的百姓不去占?只有些实在没办法的老者才会登门?” “因为他们相信朝廷的政策,相信自己只要再努力些,将来也能吃上同样的饭食,还可以有闲钱送晚辈去读书,让孩子们不用苦哈哈的在地里刨食,这些要求很过分吗?” 陆禹修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起身拱手道:“见过殿下。” 他知道不能让少年继续说下去,可却不敢开口阻止。 沈舟情绪忽然激动,“这么要强又淳朴的睦州百姓,让人欺负的毫无尊严,官府竟然不管,是何居心?他们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喊的。 少年话毕,静谧的州衙和议论纷纷的街道如同两个世界。 “这少年竟然是齐王世子?” “早就看出来了,不然普通人能有这份见识?陛下体恤万民,皇孙自然有样学样。” “但我去年去京城,听到的可不是这样,都说齐王世子目无法度,曾火烧国子监,顶撞宗人府,是个流连青楼楚馆的狂徒。” “再这么说我撕烂你嘴巴信不信?街头巷尾的传言能信?” “也是,下次我再入京,定要跟那些乱嚼舌根的粗胚吵上一吵,他们简直太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了,陛下也不管一管?” “我看是有人暗中造谣齐王世子,毕竟现在太子之位…” 李姓儒衫老者挥袖打断众人,盖棺定论道:“若是所谓的‘狂徒’都如齐王世子这般,那还是多些为好。” 此时陆禹修和郑鸿不知该说些什么东西帮自己辩解,再争下去就显得无理取闹了,继而躬身道:“此事是下官等监察不严,还请殿下降罪。” 沈舟冷笑一声,“自己往宫里送折子,我今天是来骂人的。” 少年才不会上这种当,他只是一个世子,尚未及冠又无官身,拿什么处置两位朝廷的封疆大吏。 就算杀头决议被皇帝采用,那岂不是算参与朝政? 这样正中沈凛下怀,对方恰好缺个由头将他拉入朝堂。 傻子才会踩坑。 州衙门口一位女子冷漠一笑,转身离去,看来张权说的不错,此子才是国战遗民真正的心腹大患,若是再给他几年时间,怕是起事更难。 …… 数日后,京城崇政殿。 沈凛看着从江南传回来的密信,嘴角时上时下,他很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沈舟确实有帝王之才,对内仁慈,对外果决,更是小小年纪能看破民心难聚易散的道理,事情做的很好。 但这位人间帝王心中有些疑惑,正常来说,一位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孙,很难跟普通百姓共情,更别提为了他们冲撞朝廷政策。 大道理这东西,大家都会讲,但没几个人能完全做到,知行合一,何其难也。 沈凛小声笑道:“看不惯好,看不惯才会管,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够你头疼的,还想从朕的手掌心中翻出去?做梦吧。” 然后他抬头问道:“与柔然茶马交易,三省通过的?” 这种小事还递不到皇帝的案头上,否则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全不够用。 尚书令江左晦拱手道“回禀陛下,礼,兵,户三部,外加太仆,司农,卫尉,太府四寺联名上书,加之此事古时便有,臣等也就同意了,不过政令下达前,也明言不得让柔然,锻奴,回鹘等外族欺压本国百姓,违者只杀不罚,奏章留有存档,陛下可查阅。” “那就是下面的人思虑太多。”沈凛自然相信这些老臣所言,否则也不会提拔他们担任三省主官,“传朕旨意,江南东道观察使陆禹修,睦州刺史郑鸿革职还乡,由京官中选取继任者。” 门下省侍中程砚农起身行礼道:“陛下,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他本就是农家出身,最是见不得百姓受苦,刚得知消息时,双目赤红,泣不成声,奋战三十载,百姓还是任人欺凌,那当初打的什么仗?! 沈凛扶额道:“朕也气,但是还得再等几年。” 苍梧十五道,除了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其余地方的高官都由本地人担任,他也不想如此,但门阀势大,不可以一次全部得罪,否则暂时找不出那么多有能力的人帮天子牧民。 更何况京城官员也要经历一次大清洗。 国战期间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沈凛需要时间。 江左晦同程砚农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陛下,如今国库充盈,不如再建些马场?” 沈凛点了点头道:“具体数量你们和户部,兵部共同商议;让国子监今年多招收些学子;寄国书往柔然问责;陆,郑二人处罚决议抄录一份送往各大州府。” 他虽然暂时动不了那些封疆大吏,但不代表不能敲打,鸡已经杀了,就看猴子们日后表现。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招来内侍道:“送块匾去明石镖局,再把舟儿留下的东西东西给朕拿回来,不能放在他们手上。” 第103章 京城分号 居京城,大不易,这可不是一两个人的抱怨,而是大部分京城百姓的心声。 整个苍梧只有这儿没有宵禁,工作时间最长,尽管工钱比其他州府高上数倍,然身体容易吃不消,多出来的银子都用去买补品了。 对于官员而言,尤其是那些新被调任入京的,则最愁落脚之处。 陛下只给三品及以上的权臣赏赐住宅,象征恩宠。 而他们只能暂住官署公廨,若是拖家带口的话,还得去外面租房子。 要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宅子,没个一二十年的水磨功夫,根本想都不敢想,总不能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的贪腐吧?现在管的可严。 正如一位校书郎自嘲,“贫中无处可安贫。” 但说是这么说,真要让他们去其他地方过好一点的生活,又没几个人愿意,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十三国都,护城河里的王八都比外面大些。 明小石半月前就带人来了京城,最开始住在一家小客栈内,无时无刻不在感慨京城之繁华。 有几位镖头已经在幻想挣了钱之后,是不是也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她们这辈子还从未离开过山南东道。 明小石今日早早起了床,看见心绪低沉的闺女,柔声道:“实在要想的紧,不如就去他留给你的地址看看,就当是以朋友的身份拜会一下对方父母,也算是礼数。” 明月仰起头,马尾轻甩。 她不是不想去,只是害怕见了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小石也不强求,更何况缘分这种事,求也求不来,于是换了个话题道:“今天咱家分号开张,笑一笑。” 京城的明石镖局开在亲仁坊,斜对角就是东市,人流极多。 这栋建筑前身是一座串货场,占地面积不小,可惜被东市挤兑的开不下去了,所以原主人才愿意转手,每月租金贵的离谱。 明小石是本着将镖局做大做强的心思,才咬着牙盘下来的。 明家在京城没什么好友,故而今天的开业大典,只要有人愿意登门,就可以落座吃席,至于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完全没关系,进来就是给面子。 街面上一少女看着门口的匾额,正欲抬腿,却被身后中年男子拉住,“你也看过密信,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传言,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被旁人知晓,还误以为陆家入股了呢。” 少女眼神不善,“爹你不跟来不就行了?我只是想见见明家小姐而已,有什么关系。” 她可以跟温絮情同姐妹,但不代表能接受其他女子。 中年男子背手道:“你跟他还没成亲,少往齐王府跑,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以后公公婆婆能受得了?” 少女低头脸红道:“王爷王妃让我在家不用一直端着。” 她也觉得自己这两个月转变有些大,但要回到之前那般,又有些别扭。 齐王府那种温和随性的氛围,很容易就能改变一个人。 中年男子抓到漏洞道:“那也是在家里…诶,等会儿。” 不等他把话说完,少女便走了进去。 中年男子随即跟上,路过门口时,匆忙解下腰间玉佩当做贺礼,快速道:“恭喜恭喜。” 明小石满脸茫然,心想不愧是天下首善之地,奇人异事果然远多过竹山城。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波人,有些做书生打扮,有些则凶神恶煞,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等镖局内几十张桌子坐满,明小石站到院子中央,拱手道:“多谢诸位给面子,明某有礼了,日后还希望街坊邻居多多照看。” 有一光头男子在掌柜的眼神示意下站起身,扭着脖子,阴阳怪气道:“明总镖头事情干的不地道啊,都没求一块‘镖令’就敢在这里插旗,当我们都是瞎子?” 明小石一头雾水,“在下初来乍到,不知京城走镖还需‘镖令’,是要去府衙领吗?” 有四五桌发出一阵哄笑,“原来是个愣头青。” 明小石看出这些人应该是同行,抱拳道:“还请指教。” 光头男子身边同伴道:“京城生意虽多,但为了保证长久发展,避免抢客,所以每家都有各自的地盘,以‘镖令’划分。明总镖头来了后,我们还以为你会登门拜码头呢,没想到使了一招金蝉脱壳,直接挂匾开张,好大的威风。” “是围魏救赵吧?”有人小声道。 “屁,是暗度陈仓!”光头男子那桌唯一戴着白玉簪的男子哼了一声道。 明小石对着男子笑道:“您想必是当家的,此事确实是我疏忽,今日之后定会带着重礼登门道歉。” 山南东道可没有这种规矩,各家都是凭本事吃饭,他也就没在意。 光头男子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砸吧道:“晚了,你现在等于打了京城所有镖局的脸,要想站稳脚跟,就跟在座同行都斗上一场,赢了地盘由你定,输了就滚。” 听闻此言,明月有些气不过,她家干的是正经生意,又不是流氓无赖,哪里需要划分什么地盘。 明小石宽慰了闺女几句,上前道:“既如此,谁先来?” 光头男子一脚踢翻凳子,体内气机涌动,身上衣衫顿时爆开,“在下姓文,江湖上朋友给面子,送了个‘奔雷手’的诨号。” 有人附和道:“文镖头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马,你还是趁早认输,不要因此丢了性命。” 明小石混迹江湖多年,虽处处与人为善,但也不惧这种找上门的麻烦。 没点本事,他也不可能将明石镖局开遍山南东道。 就在二人准备动手时,一旁忽然有声音传来,“荒唐,京城早就禁了私斗,违者发配三千里。” 陆贤本打算吃完饭就走,但他作为太常寺少卿,见到这般场景,还是忍不住怒火。 光头男子猛地一拍大腿,骂道:“哪个王八蛋敢搅和老子的好事,欠揍是不是?” 他刚刚处处挤兑,就是为了逼明小石先动手,挨两拳后往地上一躺,接着就可以将对方告上府衙。 外地佬还想来京城开镖局,美得你。 光头男子目光四处巡视,突然跟说话那人对上。 然后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换上一副极为和善的笑容,“陆大人,您怎么也在这?” 嗓音越来越小,最后甚至带着点哭声。 第104章 靠山到底是谁 光头男子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今天怎么就好巧不巧碰到太常寺少卿呢,正四品上的官员,整个京城很多吗? 陆贤年少时便被称为“神童”,有过目不忘之能,为官二十载,九寺中除了宗正寺和光禄寺,剩下的衙门他皆担任过要职。 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官场,都能看出陛下在极力栽培此人,或许再过不久,就会成为三省五位高官之一。 同辈之中,只有兵部尚书李慎行能在品阶上压他一头。 光头男子所在的威远镖局,已经在京城扎根七年有余,早就把诸多朝堂大员的画像记在心里了。 此举不是为了拍马屁,只是在国都讨生活,得要弄清哪些人绝对不能惹。 人群中又有几位认出了陆贤,颇有些激动的行礼道:“见过陆大人。” 平常跟他们打交道的官员,最厉害的也就是京兆尹,哪里能比得上眼前男子。 从四品下和正四品上,中间还隔着两道天堑呢。 像陆贤这种大人物,操心的都是皇家和天下的大事,所以众人对他的到来才会如此惊愕。 陆贤缓缓道:“我今日未穿官服,诸位不必如此,刚刚发声也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提醒一句。” 众人谢过起身,大人不计较礼数是平易近人,他们要是把这句话当真,那就是喝多了城门口的假酒,醉到不知好歹。 光头男子悻悻然坐回原位,从同伴身上扯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小声道:“掌柜的,今天咱们还找麻烦吗?” 玉簪男子狠狠剐了手下一眼,咬着牙道:“你的猪脑要是不用,不如挖出来做菜。” 他已经在考虑该怎么找补了,这明石镖局看来大有来头。 明小石上前抱拳道:“陆大人能莅临寒舍,是明某人的荣幸。” 说罢他从身后接过一块玉佩,双手捧着道:“此物太过贵重,受之有愧,还请您收回。” 陆贤摇了摇头,笑道:“今日是我家姑娘想来看看,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莫要推辞。” 明小石额了一声,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与陆府小姐有过交集。 此时陆知鸢走了过来,先施了个万福,随即目不转睛的盯着明总镖头身后的女子。 呵,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不说温絮,就算跟她比也有不小差距。 明月敏锐的感觉到一股杀气,抬眼望去。 四目相对,好像有火花从空气中迸出。 陆贤拉了闺女手臂一下,出声打断了这份诡异的气氛,“明总镖头不用在意我等,忙你们的就好。” 等二人重新落座,明小石一颗心似乎被人揪起,低声问道:“你跟这位陆小姐有过恩怨?” 与同行结仇,还有缓和的余地,但要是跟官府对上,以后可就难办了。 明月晃了晃脑袋,“我之前走镖从未进过京城,她一个千金小姐,也不可能在山南东道闲逛,应该是没有。” 明小石自我安慰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不知从何时起,数百人落座的镖局变得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明小石打了一哆嗦,定眼看去,只见有位儒雅男子带着个绿衫妇人,缓步进门。 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妇人每次脚步落下都很谨慎,尽量不弄出声音,等她走到陆知鸢身后时,用手捂住了对方不善的视线,“猜猜我是谁?” 少女的注意力都在明月身上,突然的变故导致她娇躯一震,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鸢见过王妃。” 寂静被打破,刚刚才坐下没多久的宾客又一次起身行礼道:“见过齐王,见过齐王妃。” 沈承煜手掌虚抬,示意众人起身。 林欣扶着少女的肩膀,皱眉道:“这么好猜吗?” “您的声音…” 林欣摸着嗓子,无奈道:“在外面不可以捏着嗓子说话。” 见此二人来了镖局,陆贤压着火气道:“送去陆府的那几封密报,到底是真是假?” 他作为臣子,本不应该对某位王爷抱有这种情绪,但事关闺女日后的幸福,还是得打听清楚,这尚未成亲,男方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当陆家是好欺负的吗? 沈承煜点头道:“真的真的,且放宽心。” 陆贤握紧拳头,小声喊道:“殿下自然不会吃亏,但我家是姑娘。” 沈承煜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要为了这点小事伤和气。” “王爷你…” 这时明小石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不可置信道:“王爷?” 沈承煜立马撇下未来亲家,拉着对方的手道:“犬子在竹山城有劳明家照顾,今日听说镖局开张,略备薄礼,聊表心意。” “我…这…明家…竹山城…”明小石紧张到语无伦次。 陆贤没好气道:“打擂台那个少年。” 明小石一下想了起来,伸手扶着圆桌,担心自己晕过去。 五品高手的体魄,被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打的摇摇欲坠。 那混小子虽亲口说过一次,但谁能相信一个落魄乞丐,竟然真的是王爷独子。 更可怕的是,他还把对方关在府里,逼着少年跟自己女儿成亲,这不是茅坑里点灯,找死吗? 林欣停下跟陆知鸢的悄悄话,坐在丈夫身边,恢复了端庄典雅的仪态,“我家就一个独子,入赘一事,真的是不行。” 明小石疯狂摇头,脸上横肉被甩来甩去。 不远处的光头男子从起坐下后就一直把头埋在膝盖上,脸色白的吓人,哭着道:“当家的,我可能没办法继续在威远镖局干了,咱们江湖再见吧。” 玉簪男子两个眼皮疯狂跳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已经决意将镖局迁去岭南道,到时候随便找个山头往里面一藏,有没有生意不重要,先得保证活下来。 这明石镖局居然跟齐王有关,京城以后谁斗的过他们? 妈的,谁家王爷开镖局啊,挣的都是辛苦钱。 就在所有人都还在为沈承煜到来而感到惊讶时,门口忽然有尖锐的喊声响起,似男似女,无法分辨,“陛下有旨到,明小石,明月,跪迎。” 玉簪男子昏过去之前好像听到谁要纸,拉人家人宴席上,太不讲究了。 第105章 坑爹 明小石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手中就多了一道黄绸子圣旨。 内给侍掀开盖在御赐匾额上的丝布,上面赫然写着“镖行天下”四个大字。 他双手叠放于身前,平静道:“陛下遣杂家来,除了赏赐之外,还需收回一物。” 明小石站起身,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要我能拿得出来,公公尽管开口。” 有这块匾额,就相当于皇室作保,明家迟早能将镖局经营成天下第一,几代人都可以享受福泽,现在给点东西算什么,就算要他的性命,也是理所应当。 内给侍笑道:“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块树皮而已。” 明月的笑容僵在脸上。 内给侍转头看向女子,“明姑娘应该知道杂家说的是什么。” 明小石深知闺女的心思,随即出声道:“公公,这…” 内给侍嘴角微微向下,“咱家不是在跟你们商量。” 明月睫毛轻颤,从衣衫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极为不舍的递了过去,上面还留着她不甘的指痕。 内给侍接过后便不再停留,带人离开了镖局。 明小石见闺女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泛起一股酸楚,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身份上的差距,注定了他俩走不到一起,早早断了念想也好。 林欣站起身,安慰道:“这定然不是舟儿的意思,他送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来,明家既然有恩于齐王府,有没有这块树皮都一样。” 明月曾在沈舟离去时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些干粮和银票,这才是齐王夫妇今日愿意来的主要原因。 陆贤嘀咕道:“要怪只能怪那小子不知检点,人家招亲,他上去打擂,太不像话。” 陆知鸢低下头,“那不是因为没钱嘛。” “你先把胳膊肘给我收回来。”陆贤没好气道。 两个时辰后,宴席散场。 齐王夫妇坐在马车中。 林欣一路上唠唠叨叨:“身份是差了点,不过咱家也不在乎,但是鸢儿好像不太喜欢她,絮儿那边还不知道,要不要探探口风?” 沈承煜柔声道:“舟儿也没说喜欢,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总不能把孩子路上遇见的姑娘都娶进府里吧,能住的下吗?” 林欣细声细语道:“你看啊,以后除了爵位要有人继承,江南那么多生意也得有人打理,舟儿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好,现在家里太冷清了。” 沈承煜敷衍道:“人多容易不得安宁。” “只要各个都为舟儿着想,怎么会不得安宁呢,况且现在才三个,鸢儿…” 沈承煜被吵的有些头疼,小声嘀咕了一句,“男子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专情,臭小子从我身上半点好都学不到。” 此时的齐王府门口,有一对男女负剑蹲在路旁。 裴照野这两个月过的极为开心,因为女子跟他说话时,总算不把娘和儿子的称呼放在嘴边了。 他觉得二人就像是共同游历江湖的侠侣。 苏郁晚手持一根树枝,自言自语道:“一,二…七,就是这儿没错啊。” 男子出声道:“难怪那位道长对各门各派的武学路数了如指掌,原来是因为宫内武库的原因,下次见面咱得好好道个歉。” 裴照野之前总是维持着大门派弟子的风度,冯虚御风,脊背笔挺,但现在为了照顾女子,也就不讲究这么多,蹲着蛮好,还省力气。 他又道:“若是画像男子真的是苍梧齐王,咱们还要不要动手?我总觉王府里有几股骇人的气息,比门内长辈的压迫力还强。” “我不是怂,就是害怕你受伤,不过真要打起来,我会拼命送你离开京城的,就算递出那一剑也无妨。” 苏郁晚翻了个白眼,鄙夷道:“婆婆妈妈的,半点不爷们,再说了,你那半招一品剑能破开京城的雷泽大阵?吹牛前也不照照镜子。” 裴照野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刚刚都被自己感动到了,没想对方不但不领情,还直言不讳的拆台。 苏郁晚嘁了一声,也不知青冥剑宗怎么教的弟子,心性竟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沈舟在场,定然会说上一句,“心上人的言语,可比能斩头颅的飞剑锋利万倍。” 不多时,沈承煜的马车就回到了王府门口,他搀着夫人走了下来。 苏郁晚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岁月侵蚀,但不远处男子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更何况那股气质,与画中人如出一辙,就是他! 沈承煜也注意到街对面的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郁晚怒不可遏,闪身冲了过去,以气机逼退四周仆役,开口道:“负心汉,可让我一顿好找。” 林欣脖子僵硬的扭过头,“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车里说,专情才是一个男子最大的魅力,嗯?” 她不着痕迹的掐住丈夫腰间软肉。 沈承煜忍着痛,笑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舟儿现在正在江南睦州城,你可以去那里寻他。” 老子拿儿子顶锅,天经地义!反正当事人又不在现场,他半点都不带怕的。 苏郁晚冷笑道:“你左手腕处是否有一颗小痣?” 林欣咬着牙道:“王爷,你能否跟妾身解释一下,这姑娘为什么会知道此事呢?难不成您每次见到漂亮女子,都要撸起袖子让她们鉴赏一番?” 沈承煜打了个寒颤,推着妻子的肩膀往府内走去,“家里说,外面人多口杂。” 然后他又招呼苏郁晚道:“一起一起。” 王府大门才刚刚关上,里面就传来林欣的怒骂声,“你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老娘把你皮扒了!” 沈承煜侧着头,方便妻子能揪住他的耳朵,拱手道:“姑娘,容本王先问一句,是谁告知你来此地寻人的?” 他派出去保护沈舟的高手虽然也时常寄信回府,但言语简略,不似宫里那般详细。 就比如龟蛇山之战,只写了,“殿下力战青冥剑宗裴照野,不敌,被谢清晏所救。” 苏郁晚哼声道:“是一位年轻道长,跟你长相相似,但更好看些。” 第106章 观如寺 沈承煜听闻此言,整个人仿佛被闪电劈中,身体僵硬,耳根处的痛感愈加强烈。 林欣左手捂着胸口道:“还好舟儿孝顺,不然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承煜此时不敢说任何对儿子不利的言语,叹气道:“姑娘今日找上门所为何事?还请明言。”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一行人走到大堂内,在妻子怨恨的眼神下,他没有选择落座,而是直挺挺的站着。 苏郁晚此时被怒火激的气息不顺,裴照野便将他们跟沈舟见面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拱手道:“当时世子并未自报身份,在下以为他偷师于门内,故而出手,还请王爷王妃不要见怪。” 他作为青冥剑宗新一代剑魁,跟普通百姓不同,不太畏惧朝堂势力。 但有一个东西裴照野认,那就是道理。 青冥剑宗上交秘籍给朝廷武库,就相当于默许沈氏子弟学习,他出手在先,无礼在后,怎么也得当面致歉一声。 沈承煜摆摆手,“舟儿那性子,日后定然会去寻你找回场子,到时候还得再打一场。” 裴照野笑道:“没问题,只要他能胜过我,任凭处置。” 话音刚落,林欣没好气道:“聊完了孩子,现在老实交代你自己的问题。” 沈承煜眉头一皱,他本想说之前从未见过这位姑娘,但又怕妻子借此反驳。 “哦~王爷可真是厉害,阅女无数,连在外面的相好都记不住。” “还找个岁数这么小的,老牛吃嫩草?真是脸都不要了。” 世上就没几个男子能跟妻子讲道理,往往争到最后,有理也变无理。 苏郁晚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的读书人,“王爷可还记得十八年前的柳星湄?” 沈承煜恍然大悟,以拳击掌道:“柳姑娘啊,那自然记得。” 柳星湄是苏郁晚的亲传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林欣吃味道:“看来还没忘干净。” 沈承煜略显慌张解释道:“我跟柳姑娘确实见过几面,但属于萍水相逢,也从未有过任何越界之事。” 旧历二十二年,当时的苍梧正与魏,梁两国双线作战。 魏国步足凶悍,几次交手苍梧都不曾占到便宜,当时年少的沈承煜主动请缨上阵,以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或逼或诱,引守城之军跟苍梧铁骑决战于平原。 短短一个月,他便连下九城。 魏王震怒,派出高手想要取下这位苍梧三皇子的人头,借此来打击敌军的士气。 但沈承煜伤而不死,退至涪州休养,在这期间认识了漱玉剑庭的女子剑仙。 苏郁晚眼神凌厉,“二人泛舟游于湖上,好一个萍水相逢。” 沈承煜脸色茫然。 林欣渗笑着道:“好好想想。” 沈承煜思索片刻,茅塞顿开道:“那是在船上垂钓,我不慎被一条大鱼拉入水中,柳姑娘先仆役一步将我救起,之后她便离开了,围观者众多,可以求证。” 苏郁晚诶了一声,仅仅只是这样吗? 沈承煜自觉占理,气势顿时一变,义正言辞道:“当时本王已定亲,怎么会做出伤害未婚妻之事,你不妨跟先回去与柳姑娘问清始末,再做打算?” 说完他顺势扶上林欣的肩膀。 齐王妃斜眼道:“连自称都变了,好大威风。” 沈承煜自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苏郁晚失神落魄离开王府大堂。 裴照野唉声叹气道:“咱们江湖阅历还是太浅,以后问清楚之前决不能冲动,否则只会给他人带来麻烦。” 苏郁晚抬头道:“你凶我?” 裴照野整个人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正欲追上去解释,却被一位白衣少年拦住去路。 温絮持剑在前,淡淡道:“既然遇上了,打一场?” 大家都是二品小宗师,没有谁欺负谁一说。 … 江南睦州城。 沈舟享受了几天百姓的爱戴吹捧,有些飘飘然。 他忍不住想到,这莫非就是九龙元阳之体的特殊性?走到哪儿名声便会传到哪儿? 只不过在京城是恶名,在江南是善名,各有各的好处,都很爽。 所谓的“九龙元阳”,只不过是少年自己杜撰出来的一种体质,方便他神功大成后,让说书先生多些噱头。 九龙指的是沈舟的皇室身份,贵不可言。 元阳则是懂的都懂。 睦州城有一座观如寺,坐落在城外北郊十里,每日香火不断。 苍梧若有僧人想新建寺庙,需将普通度牒换成大和尚度牒,象征佛法高深,得到了朝廷认可。 可近三年,无一人能做成此事,其中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但在这座观如寺中,却有整整二十七位高僧获此殊荣。 有些心思不正者,想劝这些人自立门户,到时候新庙一建,银子还不是哗哗的来。 当然没有任何一位高僧愿意答应。 在朝廷崇道抑佛的影响下,还能有这么多信众上山朝拜,足可见其底蕴之深厚。 沈舟不信神佛,但不碍着他去赏景。 听说整座观如寺都是历代高僧们自行搭建的,前后历时八十一年,才有现在这般规模。 所以某些地方砖石会有错位,需时常修缮。 沈舟拾级而上,不断跟周围百姓打招呼,笑的他嘴角都有些僵硬。 行至寺门口,少年看见一位莫约七八岁的小沙弥,穿着一件破旧僧袍,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沈舟走了过去,蹲下道:“大师,我是第一次来,不知请一炷香要捐多少善款?” 漫天仙佛都很忙的,每天许愿者超千万计,不打点一二,如何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寻见特定之人。 小和尚挠了挠头,转身双手合十道:“观如寺请香不要钱,若是要捐善款,每人两文即可,多了师父们也不会收。” 沈舟对此大为震撼,普天之下竟有这种奇怪的事情,随即调笑道:“本公子有钱,且所图甚大。” 小和尚唱了一声佛号,“克欲破执,方得自在,公子着相了,若真的放不下滚滚红尘,求佛不如求己。” 少年眼睛瞪的溜圆,这是你一个小屁孩该说出的话吗? 随即他看向远处,换了个话题道:“大师,怎么庙里还住着道士?难不成他们也被感化了,要想改换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