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太子之后》
1. 第一章
“殿下当真要亲自进去?这等小事,不若交给奴才们下去办好了”。
李福半弓着腰站一男子身后,眼下正值冬日,天空洋洋洒洒落着雪,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劝得口干舌燥,额头汗珠蹦落,肥胖臃肿的身躯亦步亦趋跟着。
男子斜睨他:“你若不想去可以在外面候着”。
“这这这,哪能呢!老奴怎能让殿下一人处于危险之中?到时候娘娘问起来,老奴万死难辞其咎!”李福说得捶胸顿挫,急得表一番忠心,“老奴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奴才的使命就是效忠殿下的,殿下……”
李琤转头,锐利的眼神扫过来,李福吓得身躯一震,还未表完的忠心在嘴边里反复滚了几遭,终于被了咽下去。
“那就走吧,在外面莫喊孤殿下”,冷冷丢下这句话,便抬脚往丰乐楼走去。
李福无可奈何,只能在后面摇头叹息跟上。
丰乐楼建在京都西南,左右坊市大多住着的是平民百姓,百姓收入有限,按理来说酒楼选此地,不出几月便会面临生意做不下去而倒闭的风险。
事实却出人意料,丰乐楼名声愈传愈广,不少达官贵人皆慕名而来,没过多久便跻身到了前列,把多少经营百年的酒楼都比下去。
据传,此地美酒香醇,美人窈窕,只要喝上一口便让人飘飘欲仙,把俗事烦恼都忘却脑后。
这些李琤都不甚在意,一国太子不会特意关注小小的酒楼。只因去年冬至祀,皇帝遵照礼制携众臣僚前往城南圆丘祭拜主冬至的玄冥神。谁知前朝逆党早在圆丘埋下炸药,就等着皇帝一行人到来。
随着天地间一声巨响,圆丘在火药的袭击下成了废墟。幸而皇帝当时还未上祭坛,侥幸躲过一劫。但帝王年轻时常年南征北战,身体早落了一身伤,因而在这起爆炸事件刺激下大病一场。
逆党未除,皇太子李琤奉命追查此次谋逆之事,暗卫探子查了一个多月,最后目标锁定在城南的丰乐楼。为着不打草惊蛇,李琤只吩咐暗卫守在外面,自己带着李福进去。
李福心里苦啊,伺候殿下身边多年,他知晓殿下表面看着一派霁月清风的温润模样,实则一旦决定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但愿此次莫要出什么幺蛾子,老太监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口中念念有词诵着佛号。
也可能是他太过惊弓之鸟,李福缓了一口气,殿下有武功在身,外面又潜伏着身手精湛的青龙卫。如此万全的准备,应当不会有事的。
李琤一身青衫斓袍,头发盘起只用一根玉簪固定,腰间一玲珑玉佩随着他迈开的四方步泠泠作响。
他脚步停顿,不着痕迹打量了下酒楼。丰乐楼三层高,飞檐斗拱,占地百来丈,檐角悬挂着光亮鲜艳的金色铜铃,在寒风呼啸下发出叮铃声响。
大雪纷飞,给酒楼镀上几丝阴森晦暗的光芒。正走进去,茶楼的小二就迎上来,“客官,请问要点什么?”小二约十来岁出头的年纪,长得清瘦又矮小,声音也略显中气不足。
跨入堂内,里面紫檀木做成的八仙桌有规律摆放着,随处可见的火炉上燃着上好的金丝银炭,甫一进去便感觉暖风拂面,温暖如春。
李琤轻轻掸去身上的雪,上前一步环视四周。正堂满满当当坐着许多客人,喧闹的嘈杂声喧天震地,有些在饮酒畅谈,有些抱着怀中女子嬉笑玩闹。有几个甚至是李琤熟悉的面孔。
二楼雅间,透过多子多福的苏绣屏风,隐约可闻上面淫靡的丝竹声,男男女女的调戏声。李琤感觉这里空气实在浑浊,眉峰微微蹙起。
不远处的戏台上还有戏子在咿咿呀呀唱着。
“残阳如血,宫灯寂寂照枯冢”
“凄凄切切,国运轮转何处去?”
李琤听着这些唱词,神色愈发森冷。
见一仪态不凡的男子进来,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下来,人人仿若被施了定身法,默契感十足看向这边。虽李琤戴了人皮面具,还特意换了一身普通文人士子常穿的斓袍,可天生上位者气息依旧难以掩盖。
收回目光,他随意寻处空地方落座,修长的骨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桌面:“听闻贵店的石冻春不错,你去给我上一壶来”。
“好嘞,石冻春还需热热再端上来,客官请耐心等待片刻”,小二手里的白帕摔在肩上,弯腰退下。
转身一刹那,李琤瞥见他袖口微微露出的鞭子抽打皮肉留下的痕迹。手里动作微不可察顿了下。
瞧见李福臃肿的身躯还在旁边杵着,他往后靠了些,侧首看向旁人,声音淡漠:“怎么不坐?”
虽殿下换了一副皮面,李福依旧感受到紧迫的压力,他刚想言一番主子与奴才身份地位天壤之别的客气话,却听到男人极淡的质问“嗯?”
听上去只是单纯的疑问词,李福却知道,这位主子爷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再推脱下去,估摸着殿下真要生气了。
于是哆嗦着腿缓缓蹲身,肥胖的身躯只敢轻轻挨到椅子,贴了前面一点点。远瞧着不像坐椅子,倒像在椅子前扎马步似的。
此刻李福整个人如春风拂面,殿下虽外表看着冷,其实是个十足热心肠的,知道他这把老骨头站不久,特地让他坐椅子上。遇上这么好的主子真是他三生的造化。
李琤不知道短短一刻钟,老太监已经脑补出这么多戏码。只单纯觉得他肥大的身躯碍眼罢了。
他呷着伙计端上来的石冻春,右手搭在圈椅扶手上,神色慵懒。
正堂其他人似乎也觉得这边的氛围有些奇怪,虽复喧闹起来,却不似方才那般放肆,人人都收敛了些,生怕惊扰到什么。只是眼神时不时飘过来落在面容清隽的男子身上。
李琤恍若不觉,依旧不紧不慢喝着热酒。他探视了一圈,并未发现这酒楼明显异常。
酒杯轻轻被人放于桌上,他招呼伙计,“贵店的茅厕在哪里?”神情慵懒,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小二指了个方向,李琤谢过就往前走了。李福还想跟上来,被他一记眼神制止。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他侧头瞧了瞧身后,折身上楼。走在雅间外,透过重重叠叠的门板屏风,厢房依旧时不时传来男女糜艳的交缠声,清晰可闻。
这在大晋并不稀奇,许多酒楼表面上经营着酒食一道,背地里也是权贵逍遥的富贵窟。半商半娼,早在前朝便是特色。因而一些家里厉害的妇人,知道酒楼的门道,连酒也不让家里汉子去吃。
走到转口,前面是一巨大的空地,周围并排放着铜镜,窗外寒风呼啸,烛火幽暗的灯笼散发着青黄色,好似坟头累累白骨上的鬼火。李琤顿时握紧手中剑柄。
走进一瞧,都是些普通的铜镜,只是这样直愣愣靠在墙根,看着有几分可怖。转口楼梯间里头黑魆魆,隐约有烛光闪烁。旁边是积灰的万寿纹木窗棂,窗棂上面压着东西,在窗户吹进来的冷风下发出沙沙声。
寒风一吹,顿时感觉背后发冷。
李琤走进细瞧,是三张早已褪色的黄符,被人用小石子压在窗棂前,看着十分诡异。朱砂符箓用金漆勾边,上面摹画着奇怪的铭文,他仔细端详,发现是梁朝雕刻在青铜器上专作祭祀的铭文。
这样看来,丰乐楼果真跟前朝逆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缕缕幽香袭来,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此地静得没一丝声音,不远处男女的痴缠也莫名消失了。
周遭仿佛弥漫着雾气,李琤透窗可望见檐角上的铜铃,依稀在叮铃作响,似乎带着某些规律。
身后踏踏的声音传来,他神色锐利,握紧手中剑柄猛然转身,发现是一身着灰色布衫的妙龄女子笑着同他招手:“官人,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快随奴出去吧”。
李琤刚想细问,那女子身影一闪突然没了踪迹。楼梯间里面在燃着烛火,好似供奉着神像。他走近神龛,奇怪的是,神龛外面爬满蜘蛛网,落着斑驳的旧痕,可里面贡品却新鲜,烛火也是刚点上去的。
神龛供奉着的不是神像,却是一尊人像,人像前香炉上的三根香尚在燃烧着,烟气袅袅。怪道方才闻到一股香味儿,原是这香炉的香闹的。李琤担心有迷香一类,调动内力屏息凝神。
他伸手进去把神龛旁压着的一沓纸拿出来,跟刚才窗棂上的符纸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符纸看着颜色极新鲜,显然是刚放上不久。
他往后翻着,哒一声,外面烛火最亮的那两盏灯笼灭了,天色阴暗,他又处角落深处,唯一能照明的只有神龛前的烛火。
翻到末尾,看到上面的字时,浑身不由一震。腰间的剑柄几乎握不住。
“隐太子琰光,天命之主”,这几个大字下面记载的赫然是前朝太子琰光的生平事迹。李琤呼吸紧促,手掌传来一股黏腻感,他低头去看,发现不知何时双手已汩汩流出血迹,把符纸都染红了,可自己却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哈哈哈哈”,寂静环境之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有人喃喃低语,似乎处在极端痛苦之下:
“隐太子琰光,天命之主!”
“血月成河,腐肉生蛆……”
“怨鬼寻仇,黄泉作伴……”
声音萦绕不绝,在寂静的二楼回荡。
李琤脑子阵阵发晕,心道不妙,目光炯炯握紧腰间剑柄大步迈出去。重新绕到漆黑幽深的过道,方才男女的痴缠早已消失。
每间房门都敞开着,木门在风中发出诡异的声响,空气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在外面穿梭而过,他依旧瞥见房内蔓延的殷红血迹,几乎蔓延到自己脚下。
快步往外走,身后依旧能听到苍老又阴森的声音“隐太子琰光,天命之主……”
终于准备下楼,他一身斓袍俱被汗液浸湿,半撑在楼梯扶手上喘气。还不等反应过来,不远处传来“嘭”的一声脆响,旋即传来打骂声:“你个娼窝的淫/妇,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何用?一头扎河里死算了!”
沉闷的拳打脚踢声,伴随着女子幽噎的抽泣,她不敢哭出声,只护着头颅蜷缩在地。随着时间流逝,打骂声渐渐消散,只剩下女子的抽泣。
李琤察觉自己脑子越来越晕,知道中了贼人奸计,想快步走下楼,谁料刚迈开步子,人就从楼梯翻滚下来。
女子听到动静往这边望过来,见有人从高处滚落也顾不上其他,一瘸一拐跑过来搀扶。
李琤神色朦胧,隐约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浑身越发燥热难忍,想从地上挣扎起身,却一丝力气也没了。心里只期盼着李福快些赶来。
女子哭得可怜兮兮,整张脸都是肿的,胳膊手腕更是青一块紫一块。她想把人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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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却没什么力气,只好焦急问:“公子,你还好吗?可要奴去找人?”
李琤滚烫的身躯被她冰凉的手触碰,无意识发出一声喟叹。他想点头让人去外面把李福叫来,可身子却不听使唤,直往那温香软玉靠去。
“公子,奴扶你出去吧”,梁含章看着男人赤红的眼,转念一想二人拉拉扯扯让外人看去不好,不若自己把人扶到一边再去请郎中。只是心中到底有些发怵,硬着头皮把人架在肩膀上。
李琤被人半拖着往前走,闻到她发间的幽香,方才熟悉的眉眼再次一闪而过。他呼吸急促,也知自己此番模样当真狼狈极了。想叫她帮忙传话让李福过来,却始终发不出完整声音。女人也听得一头雾水。
路过一处雅间,梁含章身材弱小,想着把人先放里面,自己再出去找大夫瞧瞧这位公子。
好容易将人放在榻上,她才欲转身,却发现男人大手死死擒着她腕子,疼得她眼泪汹涌。
“公子……”她吃痛低呼,李琤气喘如牛,望着那双灵动又熟悉的眼睛,神情有一瞬间恍惚,似乎忆起什么往事,动作再忍不住。一手放在她腹前,一手拦在她腰后。手掌用力,人便被压在榻上。
“抱歉”,他被情欲逼得眼睛赤红,依旧温和有礼道:“孤会对你负责”。声音准确而掷地有声,没了方才的含糊。语罢再等不住,撕开她身上薄薄的衣衫便动作起来。
她想挣扎桎梏,可软绵绵的小手去推反隐约增加欲拒还迎的意味。
他注意到她被鞭笞留下的交错斑驳伤痕,眼眸闪了闪,似划过几丝不忍,渐渐温柔起来。
梁含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起起伏伏间,犹如身处晃晃悠悠的小舟,下一秒就要淹没在大海的波涛中。
红烛帐暖,满室香浓……
-
李福在正堂等许久不见殿下动静,心脏突突的跳,也顾不上其他,疾步走到门口,从腰间荷包里翻出一金色蟒纹的哨子吹起来,守在酒楼外的暗卫听到命令,瞬间闪到李福身前。
“殿下估计出事了,快分头去找!”他撂下这句话,肥胖的身躯迈着小碎步往殿下进入的方向跑去。暗卫得到吩咐,旋即分头行动。
这么大阵仗显然吓坏了酒楼其他人,正堂的人被五花大绑捆着不说,二楼雅间里交缠的男男女女面对破门而入的暗卫,纷纷吓得惊叫起来。
李福一边跑一边心里后悔,当初他就该紧随殿下身后,若是殿下出了事,他这小命也不用活了。
老太监是一边寻一边哭,偏偏行动不便,没跑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一不留神还被门槛绊倒,沉闷的噗通一声,东宫的首席太监就这么狼狈摔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捂着脸嘤嘤哭着。
真是造孽啊!殿下真要出了事可怎么办?他……他也要殉主了!
李福瘫在地上,哭的是肝肠寸断。
不知哭了多久,他身子都麻了,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找,青龙卫备身夏常赶到旁边将人扶起来,“殿下找到了!”
“在哪?”李福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哭,尖细的嗓音扯人袖子焦急问。
夏常眼里浮出几丝尴尬,不好意思挠头,“殿下……现在……兴许不方便……”
“嗨呀,你能不能说清楚些?什么叫不方便?殿下没受伤吧,他现在在哪,你们快领着杂家去……”
夏常嘴唇翕动,终究说不出口,只一言不发领着李福过去。
“喏,殿下就在里面”,他指指紧闭着门的雅间,并不打算进去。
李福一颗心可谓上上下下滚了一遍,又焦又燥。如今确切听到消息,恨不得马上回殿下跟前。往后不管殿下再如何驱赶他也不会离开半步了!他心里暗暗想着。
老太监老泪纵横,就要推门进去表忠心。夏常拉住他,“哎,公公先等等,殿下在里面有要紧事,咱们当奴才的不好打扰……”话说得吞吞吐吐。
李福不明所以,扬着糊满风干鼻涕的大圆脸不解问:“这是何意?杂家听不懂……”
“嗨呀,公公您虽然没了根,这男女之事也听过的吧,您听听里面的声音,殿下正跟女子欢好,咱们怎敢进去打扰?”
李福大半个身子趴在门板上,听到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女子抽泣声,娇娇媚媚,如小猫儿轻吟。不禁让人老脸一红。
支起身子,整理下衣冠,尴尬摸摸鼻子道:“嗨呀,这确实……若是杂家不知死活进去,还不知道殿下如何怪罪。算了,就在此处守着吧”。
“对了,让人封死酒楼,不能放任何人出去,再另外派人回东宫请御医。殿下端方清正,断不会做出白日宣/淫的事,定是被人下了药”。李福井井有条吩咐下去,毕竟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关键时刻还是很能派上用场的。
夏常吩咐底下人执行,李福蹲在外面时不时听到里间床板的吱呀声,还有女人受不住的哭吟。啧啧称奇,他伺候殿下身边多年,从未见殿下幸哪个女子,晨间他进殿下寝殿,也数次发现睡榻男子亵衣上染着一滩莫名痕迹,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即便如此,依旧没诏幸过女子。
李福清楚殿下孤身多年,心里一直藏着个人,为着这人守身如玉。如今一朝破戒,是找到了当年的女子,还是中了药神志不清?
也不知道这般幸运的到底何许人也。
2. 第二章
李琤神智彻底清醒时,女人正躲在被子里嘤嘤地哭。
她一头青丝凌乱不堪,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痕迹,一时竟分不清哪些是之前受到虐待留下,哪些是方才欢好时男人留下。声音又小又娇,脸上挂满泪痕,越看越觉得可怜。
很奇怪,李琤平日对女人没多少耐心,连亲妹妹李洛华经常来东宫他都感到不耐烦,更厌烦女子动不动哭哭啼啼。
可现在,他看着身侧那又娇又弱的女人,心里非但不反感,隐隐觉得可怜可爱。
他侧身想帮她揩去小脸的泪痕,大手尚在半空,他身躯猛然一震,似是幡然醒悟般,难得泄露出温柔的眼眸瞬间被寒冰填满。
他……怎会对一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情感,还是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梁含章只觉得周围气压越来越低。不知想到什么,他翻身下床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衫套上。
待系好腰间的白玉蹀躞带时,手里紧握着利刃的剑柄,望向床上女子的眼眸有一瞬间噬人。
梁含章呆呆望着男人,还打了个哭嗝。
仅仅一瞬间,男人转身离去。
梁含章不爱哭,眼下为了装柔弱整整哭了几个时辰,眼睛都肿完了。瞧着男人穿好衣物冷漠离去,不知为何,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限的恐慌,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果没猜错的话,方才他手握剑柄的森冷模样,对她是萌生了杀心的。
这是为何?难道他识破了自己身份?还是说,堂堂一国太子与一身份低微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让他面上无光?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梁含章来说都是不利的。她想到刚开始时男人把她压在身下,情意绵绵握着她手许诺“孤会对你负责”,结果一转眼就要把她杀了!
呵,果然男人的话没一句可信的,尤其在床榻上的男人。梁含章垂下眼帘,方才经历一场情事,她瓷白的小脸微微发红,肩膀处的被子滑落,更是露出身上令人脸红心跳的痕迹。
女人肌肤赛雪,如上好的羊脂玉,稍微轻轻一碰便留下痕迹。不过为了逼真引来男人疼惜,她身上被鞭打的痕迹都是实打实的。
看着身上斑驳的伤痕,她眸色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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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声门被人从里踹开,李福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猛然一阵巨响把他从幽会周公的路上拉回来,嘴角的哈喇子还未来得及擦。
弓腰小跑到李琤身边,“殿下,奴才已请了东宫的太医至此,殿下不若让太医瞧瞧身子?”
李琤抬头,王太医果然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并未言语,良久摆手吩咐:“回去再说”。
他眼线狭长,斜着看人时那双桃花眼满是骇人的寒意。李福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感到浓浓的杀气,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板。吞吞吐吐:“奴才已命青龙卫严加把守丰乐楼不准任何人出去,殿下您看……”
“此地与隐太子牵涉甚广,酒楼里的人一个不落缉拿归案”。李琤冷冷丢下这话准备出去。
“殿下,这……”李福想说丰乐楼毕竟迎八方来客,许多还是朝廷命官或者世家大族的膏粱子弟,这么把人捉拿下狱恐怕影响不好。
转念一想,那帮吃里扒外的东西,食君之禄却跟前朝旧人有勾结,企图匡扶梁国。若是此番殿下处理不当,不给这些人一点下马威,大晋的威仪何在?
只是他刚跟在李琤身后走了几步,突然想起雅间的女子,那毕竟跟殿下有过肌肤之亲,是殿下身边第一个女人,难道也要捉拿下狱?
“殿下,里面那女子怎么办?”李福刚说完,就明显感觉殿下周围的气压更低了。他脚步一顿,架着眉峰,眼神似懊悔似恼怒。
他脚尖微挪面向李福,皱眉思索良久缓缓道:“把她接到东宫吧”。虽不知她身份底细如何,总归是他强占了女人。若是转头把人抓到诏狱,对她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是,奴才晓得”,李福微抬起头,殿下此刻身影逆着光,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看,微微发皱的斓袍上还沾染着莫名的痕迹。滚动的喉结旁是几道正往外渗血的抓痕,从下颌延伸到交领深处。单看痕迹,是何人留下的不言而喻。
二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青龙卫备身夏常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雄厚有力的粗犷嗓音正汇报着丰乐楼的一切情况。李琤又吩咐了几句旋即出门。
正准备翻身上马时,他皱了皱眉,雪下得越发大了,男人的眉眼隐在纷扬大雪中看不真切,沉吟良久方道:“给她个奉仪的位份吧”。“她”自然是跟殿下燕好的女子。
李福似被针扎屁股般猛然一惊,正想问清楚,男人已打马而去。虽只着素色斓袍,依旧掩饰不住挺拔有力的身躯。
李福望着殿下远去的身影,嘴唇翕动呐呐不敢言,只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活见鬼的模样。夏常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李总管,在这儿发什么呆?殿下可说了屋里那女子如何处置?”
李福好似没听见一般,怔怔愣在原地喃喃“坏了……坏了”。
“什么坏了?”
李福才反应过来,看清来人,他身子挺直扬了扬眉毛得意:“你一个成日舞刀弄枪的人不需要知道”。青龙卫是太子身边的精锐护卫,李福又是太子的贴身大总管,一来二去他跟夏常这个青龙卫备身少不了打交道。
都是为主子干活卖命的,无高低贵贱之分,李福跟夏常虽没有明显的正面冲突,但暗地里较劲是常有的事儿。
譬如现在。李福神气得跟什么似的,夏常冷笑:“爱说不说,你这阉人嘴巴也吐不出象牙来”。说完扬长而去。
“你!”李福气得跺脚刚想控诉,对方已翻身上马,骏马嘶鸣一声,身后尾巴上扬重重甩到李福的脸,他捂着脸嗷叫一声。
一个两个都走了,李福虽气却无可奈何。那位还在雅间床上躺着呢,殿下特地吩咐他处理,显然是对自己更为倚仗。
想到方才殿下的反应,李福嘴角扬起笑意。殿下自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储君,身边从不缺女子,可殿下始终置若罔闻。不论皇后如何催促,就是不上心男女之事。只是神女无情襄王有意,即使殿下无意,单靠他身上的权势和俊美的皮囊,依旧引得无数女子倾心不已。
初初搬到东宫时,底下有不知轻重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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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妄想爬床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殿下极是厌恶,二话不说直接将宫娥赐死。后来陆续又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图接近殿下,皆如前面一般刑罚。
那段时间,东宫的血不知流了多久,宫殿周围仿佛都弥漫着血腥味儿。
这次殿下偶然跟一女子有了肌肤之亲,非但没要那女子性命反倒还把人接到东宫给奉仪位份。奉仪虽是东宫位份最低的女子,但明眼人都知道,东宫后院没正经主子,奉仪一进来不就成后院身份最高的了吗?
往后再讨殿下欢心,得个一子半女升了位份,啧啧,那真是贵不可言。想到这儿,他屁颠屁颠跑回去吩咐下人准备换洗的衣物。
正当梁含章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一探究竟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行婢女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捧着衣物进门,朝她福了福身,为首一个看着更稳重些,她开口道:
“娘娘,李总管吩咐奴婢们前来为娘娘梳妆打扮”。
娘娘?这是在叫她吗?梁含章有些不敢相信。低下头装作极害怕的样子,小心翼翼问:“姐姐……姐姐们是在叫我吗?为何唤我娘娘?”
她长得娇小玲珑,而今不过十七,那些个婢女明眼看着年纪都比她年长,叫姐姐也说得过去。换而言之,叫姐姐是为了抬高对方身份,这样才愈显得她不懂规矩软弱可欺。
果不其然,一行婢女听到她傻乎乎喊姐姐,皆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她们本是在东宫伺候的婢女,被李公公叫出来说伺候未来的奉仪娘娘。
东宫后院从未出现过被殿下临幸的女子,如今莫名来一个奉仪娘娘,即使位份不高,对她们来说都是威胁。
她们只是身份低贱的丫鬟,殿下从未正眼看过她们,但是一个个俨然把殿下当成自己私有物。虽有无数前车之鉴,若是找到机会她们依旧如飞蛾扑火般扑向殿下。
谁叫殿下长相俊美又位高权重呢?不过虽心里爱慕,她们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勾引,只能心里暗暗幻想,毕竟当年东宫的血还未完全消散。
如今莫名冒出一个被殿下幸了的奉仪出来,这叫她们如何坐得住?铆足了劲想来看看这奉仪到底长了怎样一副狐媚子脸。如今一瞧,人美是美了点,但浑身上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乡土气息,还傻乎乎冲人喊姐姐。
另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趾高气扬走上前,扬了扬眉毛道:“既叫一声姐姐,少不了提点你一番。你眼下虽被封为奉仪,不过是殿下身边晓事的玩意儿,可别摆不清自己身份!”
“姐姐教训的是,章娘知道了”。梁含章低声下气点头,泫然欲泣。
为首那丫鬟看不下去,厉声喝道:“小青,这是奉仪娘娘,身份地位远在你之上,莫要失了分寸!”转脸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对梁含章道:“李公公在外面催着呢,娘娘随奴婢们来吧”。
一旁的小青“切”了一声,丝毫没把人放眼里。
梁含章冷眼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婢女,心中暗道,连小小的婢女都如此不懂规矩,可想而知这东宫内里是多么不堪。一个小小的东宫都管不好,这李琤驭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
也好,省得她日后提心吊胆。
3. 第三章
“殿下”,王太医小心把李琤衣袖拉回去,站起身回道:“殿下所中之物为情毒,此毒进入肺腑毁人心智,必须要寻女子燕好才可解决。殿下良宵一度,已没了大碍”。
王太医是皇城太医院的首席御医,年逾古稀依旧精神矍铄,脸上不过细微几道皱纹,身子保养得宜,被打理得干净整洁的美髯随着他说话微微抖动。
“此毒对殿下身子可有影响?”李福在旁问。
王太医摇头,“并无其他影响。不过为稳妥起见,微臣再给殿下开个方子祛除身上余毒”。
李琤坐在圈椅上微微颔首。李福得到吩咐随王太医下去了。
夏常在下首抱拳,声如洪钟,“殿下”。
“查得怎么样?”李琤坐在上首假寐,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扶手。
“丰乐楼的掌柜叫梁义,酒楼在一年前开张,本是间无人问津的普通酒楼,后来不知怎的在忠勇侯的宣扬下,酒楼生意越发兴旺,许多人慕名而来尝尝此地的石冻春”。
“属下派人彻查酒楼,发现了他们与梁朝逆党的通信”。夏常说着从怀里将东西掏出来呈上。
李琤随意翻了翻,大多都是些无足轻重或者他们已经探查到的消息,很显然对方似乎料定他会去丰乐楼,特意布置了一张天罗地网等着他上钩。
思及此,他将一沓信件往地上狠狠一掷,浑身上下布满寒冰,“好一个忠勇侯,胆敢勾结前朝逆党,孤看他既不忠也不勇!白白玷污了这封号!”
见殿下发怒,夏常头埋得越发低。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琤冷哼一声,往前探了探身子,冷冽的凤眸半眯,“待孤明日禀报父皇再作定夺”。这忠勇侯无论如何留不得了。眼下证据确凿,再没人救得了于家。
说来这其中还有一番缘故在。梁朝戾帝当政时,忠勇侯于施便在东南组建自己势力反对朝廷。当时戾帝手里能臣甚多,隐太子琰光又在朝野素有贤名,亲自带兵前往东南准备灭了于施的势力。
于施见败仗连连,最后无奈只好揪着尾巴乖乖投降。戾帝念其知错能改,并未过多处罚,只褫夺了他手里的兵权,于家的荣宠尤在。
后来戾帝越发骄奢淫逸,不断加重赋税徭役,引得天下百姓不满。
恰巧关中大旱,戾帝非但不赈灾济民,反倒愈加加重盘剥民脂民膏。有压迫就有反抗,最早是太原李氏发兵起义,枪头鸟刚冒头,旋即天下一呼百应。
树倒猢狲散,即使琰光太子贤良有方,依旧阻止不了梁国走向灭亡的步伐。
延庆九年,戾帝被反军攻入皇城乱箭杀死,太子琰光趁乱逃脱,下落不明。李家成了整个中原雄踞一方的势力。
李家的胜利势不可挡,于施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之下率军投奔了李家。当今圣上念其诚心可嘉,特封其为忠勇侯,食邑千户。
如今他过惯了几年逍遥日子,又忍不住与梁朝逆党勾结。夏常实在想不明白,这忠勇侯到底要干什么。戾帝当政的时候反梁,现在改朝换代到了大晋,他又跟梁朝逆党搅在一起。
墙头草都没他摇得厉害。
方伯衡原先在一旁捋着美髯,现在才开口道:“殿下,老臣听闻打算把那女子封为奉仪?”
李琤似乎不喜人提此事,点着圈椅扶手的指头微微顿住,冷眼点头。
“殿下万万不可!”他劝道:“丰乐楼是逆党们联络的地点,奉仪的身份存异。且在老臣看来,您身中情毒遇到奉仪,显然都是在敌人的套路之内,说不定这奉仪就是逆贼准备放在殿下身边的探子,如此一来,此人万万不可留啊!”
方伯衡一番话劝得慷慨激昂。
李琤心底发生动摇,清醒时他也曾有杀她的念头,从他身中情毒到遇见她被打,这些事情一环扣着一环,显而易见是逆贼为他精心设计的阴谋。既如此,那女子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只是,李琤心里也清楚,他虽身中情毒,但当时情形自己是有能力逃脱的。可不知为何,看到那对熟悉的眸子就再也走不动脚,任凭自己释放欲望强占了她。
逆贼怎知道他小时候的事?又是从何处寻来的女子?
见太子不言语,方伯衡又继续劝,“殿下和圣上好不容易坐拥江山,如今逆党未除根基不稳,不能因为这等小事而阻碍大晋的国业啊!此女断断不可留!”老臣声嘶力竭,剖出一颗赤诚的肝胆忠心。
李琤觉得他所言在理,垂眸思虑片刻,刚准备点头,脑海中恍惚闪现那女子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可怜巴巴望过来的眼神。又娇又怯,似一根羽毛轻轻扫过他心弦。
当时的情况,她不过好心跑来帮忙,还准备为他寻大夫。他把人压在身下时,女子似乎极不情愿,咬牙哭着试图推开他。男女力量悬殊,她到底没能成功。
这样看来,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在酒楼干着下等的工作,动辄被打被骂,不过一时好心帮忙还被他强占了身子。她心里想必也是极不情愿的吧?
李琤下意识摆弄着腰间的玲珑玉佩,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双眸子时,他斩钉截铁:“一个女子而已,不足为惧,左右放她在后院自生自灭罢了。若是一女子就能窃取江山,那孤这太子也不用当了”。
话音刚落,他放下手中玉佩起身。
看着逐渐远去的挺拔身影,方伯衡叹了口气。夏常劝道:“方大人莫要烦忧,殿下素来端方清正,岂会被一女子裹挟?再者说,殿下不近女色,身边也没个妾室通房。”
“先前您不是怀疑殿下身子有问题吗?如今他好容易临幸女子,大人应该为太子高兴才是。属下瞧那女子也是老实无辜的,如此安分的女子放殿下身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殿下素来聪慧过人,咱们做臣下的,应该相信殿下的决定”。
“是极,是极”,方伯衡想通这一遭,笑眯眯捋着胡子踱步,“先前老夫还担心殿下身子是不是有问题,如今看来那些担心纯属多余”。
-
梁含章被迎回东宫时天色已晚,李福弓腰在马车外候着,见人出来忙小心翼翼道:“娘娘,奴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总管,特奉太子之令亲自接娘娘”。
梁含章回想起男人冷酷的眼神,心中打了个寒颤,他会亲自派人来迎她?怎么听怎么不可能。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出头,长相肥圆的太监,着一身紫金四爪银纹吉祥袍,手中的拂尘搁在腰间。衣袍下包裹着的大肚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几乎是一瞬间,她想到小时候吃到的南越盛产的仙草膏。
仙草膏通体黑色,其性寒凉,可解溽暑。用手这么轻轻一碰也如李福的肚子般四下晃动,柔软且富有弹性。
与笑得一脸褶皱的胖圆脸对视上,梁含章当下就对这位慈祥的大总管心生好感。
她先前听说太子殿下容貌俊美,几乎是整个京都芳龄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可今日粗略一看,也就长那样。
一只鼻子一双眼,一张嘴巴一对耳,看着脸白身弱的,虽然不算特别丑,总之实在跟俊美搭不上边。
看来是外人太言过其实了,她心中叹息。本想着在这东宫后院中,时不时看见太子俊美的容颜,这桩买卖还不算太亏。如今发现太子长这个模样,实在大倒胃口。
一想到往后要跟这鬼迷日眼又喜怒无常的男人打交道,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李福见人站在原地发愣,继续提醒道:“娘娘?”
梁含章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鞋尖,细声细气道:“我……我看这地方这么大,一时看呆了。青天老爷莫怪”。
一声青天大老爷险些让李福笑出声来,他一个阉人因为殿下得势,可外边多少人背地里骂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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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命根子的贱玩意儿,啖狗屎的死狗獠,田舍汉等等。没想到在娘娘这里倒得到一声尊称。虽然这称呼实在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老太监感动得老泪纵横,多好的姑娘,不愧是被他们殿下看中的!
小青在旁边嗤笑出声,“果真是下贱坯子没见识,不过一阉人罢了,还称什么青天大老爷?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住嘴!”紫衣女子提醒她。小青看到李福铁青着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李福神色未变,只冷笑一声,“殿下一直住在前院,多年不管后院之事,倒越发让你们认不清自己地位了。”
他转头吩咐,“这贱婢当众言语侮辱娘娘,把人拖下去杖三十大板,若死了还则罢了,不死就把人发卖出去!”
侍卫得到吩咐立即把人拖下去。黑暗中只留下小青的惨叫求饶声:“公公,奴婢不是故意的!公公饶了奴婢吧!”声音越传越远,直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幽深宫墙中。
经此一事,谁也不敢怠慢了梁含章。李福见人呆呆站在雪地,小脸冻得通红,显然是被方才一事吓到的样子。
忙弓腰作势掌嘴:“哎唷您瞧瞧奴才,竟越过娘娘把人罚了去。娘娘,奴才行事不周,娘娘要打要罚奴才都不敢言语……”
梁含章看着他扬起胖乎乎的白手打自己,臃肿的身躯险些在雪地绊倒,心里不由得发笑。
面上依旧装作害怕受惊的模样阻止他,“公公这是什么话,我方才无礼冒犯公公,公公不生我气倒阿弥陀佛了”。
眼下天寒地冻实在不是叙话的好地方,李福忙迎着人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东宫景貌。终于走到一处院子前,他用拂尘指了指牌匾道:
“娘娘,此地名芷兰居,往后便是娘娘栖身的宫殿了”。
梁含章看着雄伟高大的建筑,毫不掩饰眼底的震惊,“这院子这么大,单是给我一人住的?”
李福笑呵呵答:“娘娘身为奉仪,独住一个院子是合乎礼制的”。又朝旁边招手,很快上来四个统一蓝白色宫服的女子,“这四个丫鬟往后是伺候娘娘起居的,快给娘娘行礼”。
四个丫鬟分别叫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名字好记,长相也各不相同,梁含章略微扫了几眼就记在心上了。
李福拂尘一甩,还想继续为她介绍,梁含章拉着他袖子,小心翼翼道:“公公,四个丫鬟……会不会太多了?”
她没遇到殿下之前也是丫鬟出身,身份比东宫的不知低贱多少倍。实在不适应这么多丫鬟伺候。
李福看清她眼中的惶恐,安慰道:“娘娘如今是东宫后院最大的主子,四个丫鬟正合礼制。娘娘若推辞,底下人该怀疑你是不是失宠了”。
娘娘看着娇娇小小,性格又软,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底下丫鬟欺负。李福心底叹息,看来娘娘这边他得上心些了。
梁含章诚惶诚恐跟着进去,一时间还适应不了这种身份的转变。她把李福拉到旁边避开众人,“公公,您见多识广,章娘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低贱下人,往后还要靠公公多多提点”。
李福乐呵呵:“娘娘这说的什么话?您是奴才主子,娘娘愿信任倚重奴才,是奴才三生的造化了!”
梁含章自第一眼看他臃肿肥胖的身躯就觉得讨喜,眼下见人态度如此良好,丝毫没因为自己是东宫大总管而斜眼看人。顿时喜不自胜,拉着他袖子道:
“既如此,章娘认公公为干爹吧,我自小没了爹娘,公公在这深宫提点我,有如我的再生父母……”
李福活像被蜜蜂蛰了屁股般跳起来,手里拂尘差点扔地上,连连摆手,“娘娘,这万万不可啊!”
奉仪是太子的人,宫里头的圣上才是娘娘正儿八经的爹,他一个阉人哪敢不知死活当娘娘的干爹?
这不是要谋反的节奏吗?
4. 第四章
梁含章彻底在芷兰居住下。不知是当晚小青的下场太过骇人,亦或是李福特地吩咐过,总之住下来这么多天,至少没人敢明面上奚落她。只是背地里如何议论就不得而知了。
天气难得放晴,冬日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梁含章正在房中午睡。春分和夏至坐在院子的小石椅上缠着针线。
“你看她浑身软绵绵的性子,哪里有资格当一宫之主?也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让殿下幸了她”。春分手肘碰了碰旁边人,小声嘀咕。
夏至把针线扔回笸箩筐中,冷笑一声,“你看她动不动就哭,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进来这么多天殿下都不曾来后院看她,身上那一丁点荣宠早没了!”
“哎?”春分似乎想到什么,拍拍对方肩膀兴致勃勃道:
“她先前是丰乐楼里端茶倒水的丫鬟,丰乐楼什么地方?明面上是酒楼,暗地里还不知是怎样的娼户!你说她在哪里待了这么久,身子会不会早不干净了?”
“我看也是”。
秋分资历最老,出来听到二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议论主子,怒道:“你们小心些吧,别到时候被李总管撞到落得跟小青一样下场!”
春分最争强好胜,此刻也弱了声音,毕竟小青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她小声嘀咕:
“李总管是殿下身边的人,哪里有空来后院?再说了咱们不过私底下说几句实话罢了”。她身子往夏至方向探了探,“对吧?咱俩说的可都是实话”。
夏至点点头,起身拉住秋分胳膊,“哎呀姐姐,咱们不过肚里灌了几盅黄汤浑说的,看在共事多年份上,姐姐就原谅我们吧”。
秋分叹息一声,“娘娘好歹是主子,是殿下的人。就算不得宠代表的也是天家尊严。你们如此没规矩议论,把东宫的颜面放于何地?把圣上的颜面放何地?”
“好姐姐,我们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胡来”。秋分知道二人小心思最多,眼下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若是还敢冒犯娘娘,到时候怪罪下来,她可保不了她们。
天寒地冻的,虽今日出了太阳,依旧让人感觉骨头发冷。梁含章躺在床上,满头青丝散开,露出一张芙蓉般的小脸。
此刻却紧皱眉头,嘴巴不停翕动着,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落下,床榻上隐约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上清宫道观的主殿下的地下室鲜为人知,里面阴森湿冷,她顺着阴暗的光线拾级而下,隐约听到顺着墙壁滴下来的水珠。
滴答滴答,让人无端背后发凉。
眼前是绵延无尽的黑暗,只依稀看到一张床榻,床上被子隆起来一块,男人痛苦难耐的咳嗽声传来。
越往深处光线愈暗,她半眯着眼,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拖拽得很长。她想止步转头回去,不知为何,双腿仿佛灌满铅石一动不动。
正在她呆愣之际,男人仿佛听到声音,抬起身子仰头望她。
四目相对。淡蓝色的火苗映照出他苍白如雪的脸,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一双眸子黯淡无光,显然被病痛折磨不清。他擦擦嘴角渗出的血丝,看着来人依旧笑着问:
“岁岁来了?”他挣扎起身整理衣袍,似乎极不愿意让她看到如此狼狈的模样。岁岁是梁含章的小名。
说来可笑,她生来无父无母,却有这样一个小名。
年年相见,岁岁康泰。
可她从未见过亲生父母,听那跛脚老道的意思,她是被亲生爹娘抛弃卖掉的,他们嫌弃她是累赘。
她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自小相依为命的兄长。可命运如此不公,她唯一的兄长,唯一的亲人,正日日饱受病痛折磨。
这一切,都拜那道貌岸然的跛脚老道所赐。梁含章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鼻子发酸哽咽着道:“阿兄还好吗?他有没有折磨你?”
二人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是谁,男人望向她,眼睛映出熊熊燃烧的火花,似乎藏着星辰大海。
他想抬手摸摸她,却连这微弱的力气也没有。梁含章察觉男人意图,坐床沿上拉住他干枯瘦弱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我一定会把阿兄救出来的!”
男人苦笑,眼底带着无限眷恋,似一只温暖的手一遍遍巡过她肌肤:“岁岁,我不过将死之人,不必你花如此心思。听阿兄的话别再替他做事了,找机会逃出去过自己的生活,阿兄看见你幸福,死也能瞑目”。
“我不许你说这话!”梁含章怒了,火把丢地上两手环在他腰间,“岁岁一定会把阿兄救出来的!阿兄不相信岁岁吗?”
他身子饱受毒物摧残,搭在他腰间的手摸到都是一块块分明的骨头,没有一丝肉覆在上面。远看着不过一张人皮包裹着的骨头罢了。
男人嘴角略过一丝极浅极淡的笑,似无声的喟叹,“阿兄怎会不信?我们岁岁无所不能”。
梁含章心如刀割,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不断重复喃喃,“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还未等她说完,怀中男子剧烈咳嗽起来,捂着小腹往床沿趴去,鲜艳又渗人的血源源不断从他嘴里吐出来,染红了地板,也染红了梁含章千疮百孔的心。
“阿兄!”她大喊一声从床上弹跳起来,双眼呆滞在大口喘着粗气,睡前被热气烘得潮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汗湿的头发糊在脸上,女人恍若不觉。
冬至一直守在旁边,听见娘娘大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娘娘,您怎么了?”她跑过去掀开帘子小心询问。
床帷一掀光线齐齐射进来,她眼角哭得通红,脸上是乱七八糟的泪痕。床榻陡然变亮女人恍若不觉,怔怔望着不远处斜进来一抹阳光,一言不发。
“娘娘,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冬至年纪是四人中最小的,被她双目含泪近乎魔怔的样子吓到,声音染上哭腔,“娘娘……”。
“秋分姐姐,你们快进来看,娘娘好像出事了!”
秋分几人听到动静忙赶进来,跨过门槛看到那张一动不动近乎呆愣的脸,一时都有些心惊。秋分还算镇定,转头派人去找王大夫。
自己又马不停蹄做些补救措施,摁她太阳穴,掐她的人中,能试的法子都试过,女人跟失去魂魄的瓷娃娃般躺在床上眼神呆滞一言不发,秋分心急如焚,只能在屋内不停踱步,时不时冲出去看王太医来没有。
王太医听闻奉仪娘娘身子有恙,紧赶慢赶总算来到芷兰居。女子不可随意见外男,即使对方已年逾古稀。
丫鬟们将帷帐放得严实,王太医才透过手帕为伤患诊脉。室内安静得可怕,王太医下颌的美髯抖了抖,继续诊另一只手。
“王太医,娘娘身子如何?”秋分忍不住问。
王太医沉吟不语,片刻后才将手帕移开,从笙蹄前起身,“娘娘发病前可有何异样之处?”
冬至还在旁边哭哭啼啼,依旧老实汇报,“当时娘娘在午睡,奴婢守在旁边。本来好好的娘娘突然惊叫着坐起来,奴婢过去一看,娘娘满脸泪痕眼神也呆呆的,就成这样了”。
王太医转过去写药方,一边提笔一边道:“娘娘这是郁结在心精神紧绷,又刚好着了风寒导致的惊厥,老夫开个药方,你们下去给娘娘煎服三天,大抵就无碍了”。
“多谢老先生”,秋分亲自送王太医出去,离开前还偷偷往他手里递了包银子。
王太医是太医院之首,平日负责的是殿下身子调养之事,按理说娘娘只是个小小奉仪,根本资格让王太医这种资历的御医望诊看病。
可王太医接到吩咐依旧老远赶来,面上没有一丝愠怒。秋分知道他给了芷兰居莫大的面子。
王太医看清楚她递过来的东西,面孔一板气急败坏骂:“老夫大老远赶来芷兰居,就是被你们这样侮辱的?实在太令人失望!”王太医冷哼一声,摔着袖子走人。
秋分面色尴尬,她在芷兰居资历最大,又惯会迎来送往那一套,本以为处理得游刃有余,没想到今天倒碰了一个硬钉子。
等芷兰居的人手忙脚乱给梁含章喂了药,又把人沾了药味儿的衣物换下,小心掖好被角时,天色已逐渐黯淡下来。
晚来风起,窗外是呼啸的寒风,冬至疾步走进来跟她汇报:“姐姐,殿下回府了”。
这些天李琤鲜少回东宫,一直忙着前朝逆党之事,好容易回来一趟也是直接在前院宿下。故而奉仪娘娘住下来这些天,竟是没见过太子一面。
秋分踌躇片刻,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冬至,你随我一同去吧”。娘娘生病这么大的事儿,也该让殿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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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琤今天几乎一直待在太极宫给圣上汇报逆贼之事,面见天颜需衣冠整洁站立在銮台下,李琤身为人子,终究不好破例。
他站了一天看上去并无异常,可怜了李福,人本就长得圆胖,要是初初站一两个时辰还好,这么连续站一整天,差点没要了他老命。
他脚步虚浮跟在李琤身后,手里的拂尘几乎握不住。李琤坐在案几前正准备继续看前几天夏常送来的舆图,转眼见老太监活活一个丧尸样,皱了皱眉不耐烦摆手:
“出去吧,这儿不用你伺候”。
殿下眼里的嫌弃毫不掩饰,老太监却跟没瞧见似的,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殿下真是个明君,知道他年纪大不能久站,居然体贴到如此地步。
这样好的主子哪儿找去!
扬一扬手里的拂尘,乐呵呵告退,扭着笨重的身躯往殿门靠去。
秋分已等在殿外,看到公公出来忙上前恭敬问好:“公公福寿安康”。李福扶了扶发酸的老腰,认出这是伺候娘娘的大丫鬟,心里一惊,不由得问:“怎么了?是娘娘出事了吗?”
秋分还在为这小小的事惊动公公而内心惴惴,听到李福声音焦急询问,那点惴惴一扫而空。她回道:
“今日午时娘娘午睡突发惊厥,奴婢遣人去请了王太医,现下已喝药睡了。只是奴婢觉着娘娘身体抱恙到底不是小事,故听闻殿下回府特地前来禀告”。
“除了惊厥还有何症状?是因何缘故引起的?”李福叉着腰的手早已放下,正色问。
“太医道娘娘还感染了风寒,又郁结在心忧虑过重,这才一并发作了”。
“郁结在心?”李福抓到关键词,神色一冷,“娘娘为何心情郁结?不会是你们底下的没好好伺候吧?”
“公公冤枉!”秋分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声音回:“奴婢们这些天一直尽责尽职,未曾有一丝懈怠。实在不知娘娘为何心情郁结……娘娘也未曾与奴婢们说过……”
“没有就好”,李福冷哼一声,摔了下手里的拂尘,“若是让杂家抓到你们冒犯主子,哼,到时候闹到殿下面前,可不是一顿板子可以解决的事儿”。言下之意上次他罚小青三十大板是小事,若是闹到殿下面前,可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是,奴婢谨遵公公教诲”。
“殿下近些日子忙没空回东宫,但奉仪娘娘在殿下心里总归是不同的,你们不要以为主子失了势,一个两个都想爬到主子头上撒野!若是底下哪个丫鬟不停管教,你大可告诉李贵让他处置”。
李贵是李福的干儿子,身份地位仅次于他之下的另一个总管。
“是,奴婢知晓”。
“回吧,好好照顾你们娘娘,等殿下忙完这阵会往后院走动的”。李福送走人,一开始打算直接回去休息,可站在原地看着殿内通明的烛火,踌躇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李琤正拿珠笔在舆图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还是显着双下巴的大圆脸,不耐道:“怎么了?不是让你下去吗?”
“老奴是殿下身边的总管,怎可抛下殿下一人自己逍遥自在?”他谄媚着笑,“奴才回来伺候主子”。
李琤摸不清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冷哼一声随他去。
李福给人倒了杯热茶双手捧到案前,“殿下,喝茶”。李琤斜睨他一眼。男人已换下入宫面圣的金丝蟒袍,现下只着一套青蓝色直身,眉眼在灯光下少了几分凌厉,透出些微柔和。
李福站在下首斟酌片刻,壮着胆子道:“殿下,奉仪娘娘身边的大丫鬟来报,道娘娘身子抱恙”。
乍然听到一声奉仪娘娘,李琤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是何人。李福重新提起此人,他才惊觉时间已过去了好几天。
男人不悦皱眉:“身子抱恙去请太医来就是,跟孤说有什么用?”说着啪嗒一声搁下手里的珠笔,仰面靠在圈椅上。
李福没想到殿下是这个反应,一时间内心百转千回,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在殿下身边伺候这么些年,可以说比圣上皇后都更为了解殿下,他能清楚看出殿下待奉仪的不同,以为是独属于男人对女人的偏爱。
可今日他才隐隐品出不同来。难道说……殿下对娘娘当真没一丝感情?
5. 第五章
桌前放着一杯冒热气的雨前龙井,是他平日最喜的茶,此刻也没了细品的心情。
万物静籁,窗边不时掠过几阵沙沙声,博物架摆着的沙漏正缓慢往下坠着。
丑时三刻了。
微黄烛火映照出男人俊秀的脸,眉峰正微微往上蹙着。他没继续看舆图,罕见的,把腰间常年佩戴着的玉佩拆出来放手里仔细端详。
玉依旧是那块玉,他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看着玉佩上的花纹,李琤眉眼逐渐变得柔和,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中。那衣着破烂的小女娘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她似乎有种魔力,让所有人喜欢的魔力。
小女娘分明是被卖来长孙府当端茶倒水的丫鬟,却让院里的嬷嬷对她爱怜不已,甚至认了干女儿,没受到一点虐待。
也是,她长得乖巧伶俐,小嘴又甜,院里那几个嬷嬷膝下无一子半女,好容易遇到这个唇红齿白的小丫头,不宠都不行。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发髻,头上还簪着外面开得鲜艳的桃花,走路一蹦一跳,甚是喜欢爬树上瓦,滑溜溜如泥鳅,嬷嬷们抓都抓不住。
她顺着树干爬到阁楼上,见里面被关着的小男孩丝毫不怯场,又黑又亮的眼睛眨巴,笑嘻嘻跳下窗台走到他面前随地而坐,小胖手还沾着泥巴污垢,嘴唇微微嘟起:“阿兄,你长得好漂亮!”声音沁了蜜一般甜。
男孩被爹娘抛弃困在贼人府上,本就万念俱灰心中怨怼,乍一看到笑得欢快的小女娘,心中恼怒瞬间有了宣泄口,恶狠狠推她:“你走开!”
小女娘没留神,洁白光滑的额头磕在地板上,很快鼓起小红包。她撇撇嘴巴有些委屈,依旧没放弃跟这个漂亮阿兄交谈的机会,捏着衣角斟酌道:
“阿兄,你不高兴吗?”他没理她,只闭眼假寐。
“不高兴吃糖好不好?嬷嬷刚给我买的饴糖,大人都说不高兴吃糖就好了,糖能包治百病!”
眼瞧着小娘子一本正经,男孩嗤笑一声,还是没接话,目光却不似先前那般冰冷。
……
李琤从回忆中收笼思绪,望着在灯下泛出淡淡光泽的玲珑玉佩,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当日在情毒作用下看到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时间情难自禁,如今细细回想。
不一样的,二者根本不一样。
记忆深处那双眼睛永远眉眼弯弯焕发光彩,似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牡丹,盛放着万千星河,忍不住吸引他靠近。
而当日那女人的眼睛,娇娇怯怯不敢视人,汪着一泡泪水似无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怎么能一样呢?他以手扶额半靠在案几上,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
自那日事发,他命人把女人接回府上,二人便再没见过面。他日日忙于前朝逆党之事,鲜少回东宫,更不会踏足后院,试图让自己忘记后院还有一个女人存在。
他不知是为了麻痹她,还是麻痹自己内心。他对她感到羞愧,也为自己感到羞耻,更愧对记忆深处的小娘子。
看到熟悉的眉眼而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对天真烂漫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娘子来说,无疑是一种亵渎。
在无尽的愧疚压力下,他只好选择用公务麻痹自己。可方才李福却跟他说,她病了?且病因是郁结在心?
李琤心底泛起涟漪,慌乱不已。他本以为她在丰乐楼做着最下等的差事,动辄挨打受骂,把人接到东宫给个奉仪的位份,虽然奉仪位份低,但是她能摆脱为奴为婢的生活,摇身一变成为主子,这不是很好吗?
可今日他隐约感觉自己错了,她之所以郁结在心,说明根本不喜这里的生活。他自以为的好心在她眼里都成了枷锁,既如此,为何还要把人留在身边呢?放她自由不是更好吗?
李琤心乱如麻,眼前的舆图甚至出现了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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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含章在仆从放下床帷的下一刻就睁开了眼睛。她梦魇不假,着风寒不假,但因风寒导致惊厥,这事就有些真假难辨了。
她已在后院坐以待毙这么些天,一个合格的细作要想窃取情报,首要前提必须取得太子信任。可如今她连太子的身都近不了,谈何信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心里告诉自己。
如今打破平衡的正好是她恰到好处的患疾,春分夏至姑且不说,照秋分那谨慎老道的性子,必会把此事汇报到殿下跟前。
秋分表面上是仆从,实际不过殿下安插在她身边观察一举一动的眼睛罢了。
不论殿下听完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来后院,其实已经不重要。他来了固然更好,他不来也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她要打破这份平衡,要打破她在殿下眼里透明人兼可疑人的存在。
她必须尽快取得殿下信任为梁朝获取情报,因为阿兄的病再经不起折腾了。梁含章一想到梦中那张苍白的脸就心如刀割,恨不得马上回到阿兄身边。
只是,她不能。
梁含章心事重重,但在药物作用下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只是,令她料想不到的是,自己此番以为胜券在握稳赚不赔的计划,却是让殿下动了把她打发出府的念头。
日子依旧如一潭死水般慢慢往前滑去。李琤每日早出晚归,梁含章在后院养病,二人没个打照面的机会。细算下来,整整过了半个多月。
这可怎么行?梁含章心惊,照这样下去别说获取情报了,殿下都不记得她了。到时东宫再进些侍妾,什么良媛昭训一大堆,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梁含章心急如麻,正心里纠结要不要主动见太子一面,以增进双方感情。可巧李福就笑呵呵进来了。
老总管一如往昔丝毫没变化,依旧是和蔼慈祥的长辈神色。他扬了扬手中拂尘,给梁含章行礼道:“奉仪娘娘金安”。
梁含章畏冷,怀中正揣着小手炉。见到来人忙把手炉递给一旁的冬至,作势上前搀扶,“李总管免礼”。
李福笑呵呵扶正自己冠帽,眼睛挤成一条缝,连声道喜:“娘娘大喜!”
梁含章一头雾水,不解问:“敢问公公,何喜之有?”
“皇后娘娘听说东宫来了位奉仪娘娘,迫不及待想把您诏进宫拉拉家常,奈何前些日子您感染风寒身子不便,皇后这才打消了念头。”
“谁承想今日她老人家再次提及此事,殿下不好拒绝。奴才特奉殿下之令来通知娘娘,明日跟随殿下一同进宫谢恩”。
“进宫?”梁含章听得手脚发冷,一个头两个大。这太子还没搞定就要进宫了?万一在皇后面前露怯怎么办?
李福也知道此事对丫鬟出身的奉仪是种挑战,安慰道:“娘娘莫慌,皇后娘娘最是仁善不过,她这是稀罕殿下后院终于有了人,想跟您见上一面唠叨家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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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含章强颜欢笑,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开国皇后,王皇后还是马背上的将军,逢梁朝大乱时亲自率军南征北战,巾帼不让须眉。这样的奇女子心里都揣着把明镜,看人最是犀利。
也不知自己面对皇后的威仪,会不会露出马脚。
李福顿了顿,尖细的声音似乎被刻意压低,“不过殿下跟帝后的亲缘关系……有些微妙,娘娘避开这个话题就是了”。
亲缘关系?她不解皱眉,但看到李福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心知这是不能随便放明面上说的,他这一句若有似无的提点已是格外关照。
“多谢公公”,梁含章会意,吩咐秋分把今天刚做的桃花酥包一些送给总管。李福的面相观之可亲,直接送钱传到殿下耳里影响不好,况且她穷,手里一分钱没有。只好在这些不值几个钱又好看的吃食上下功夫。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李福便喜得双眼放光,不住行礼道谢:“奴才多谢娘娘赏赐!多谢娘娘赏赐!”
因他身子圆胖,殿下曾命人严格控制他饮食,像这类甜点平日连碰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吃上这么一大包。
若殿下问起,他也有理由回乃奉仪所赐,殿下总不至于为了阻止他吃甜糕而驳奉仪面子。
真真两全其美!
李福的眼粘在秋分手上舍不得离开分毫,看着兴冲冲甩拂尘离去的人,梁含章忍俊不禁。真想象不出,李琤如此严肃正理的人,身边居然伺候着这样一个毛躁的吃货。
老太监看谁都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从不耍什么小心机。他到底靠什么能力稳坐东宫总管的位置而多年屹立不倒呢?
梁含章心里疑惑。小手有一下没一下揪着自己头发缠绕成小圈,绕到尽头复松开,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只是,李福说的太子跟帝后关系微妙到底是何意?据她所知,惠安帝也就是殿下亲父,与王皇后伉俪情深,膝下三个孩子俱是皇后所出,称帝几年迄今为止后宫除了皇后,再无妾室妃嫔。
太子既嫡又长,深得惠安帝喜爱,早在惠安帝登基称帝之时,便将其册立为太子。其中恩宠不言而喻。
梁含章不相信什么天家亲情,但是惠安帝勤政爱民,与皇后相濡以沫,于皇子公主舐犊情深。
既如此,殿下与帝后之间到底有何嫌隙呢?她听着秋分在旁叮嘱明日面圣的礼仪,心知要想深入了解其中关窍,明日进宫也许是个良好契机。
李福赤坑赤坑拎着桃花酥回听雨阁,本想直接在外边解决,思来想去还未告知殿下,影响不太好。
他摇摇头,又重新整理好衣冠,这才弓腰推门进去。
李琤正拿锦帕擦拭手里的佩剑,玄剑装饰简单,只在剑柄上续个绿色的小穗儿,剑身却足有数尺长,在冷光下散发阵阵寒意。
待李福看清殿下手中握着的玄剑不是平日佩在腰间的那柄时,目光顿时定住,喉咙似被棉花堵着,发不出声音。
太子没看他,眼神依旧注视着玄剑:“如何?”
李福声音艰涩,“娘娘已知晓,明日会同殿下一同入宫,她看上去极高兴,奴才走前还被赏了一包桃花酥”。说到桃花酥,他声调也轻快许多。
李琤侧目,掀眼皮望了眼他手里用油纸包着的一大包桃花酥,旋即偏头,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
冷笑道:“你跟她关系倒挺好”。
6. 第六章
得知明日要进宫,当天晚上梁含章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思索明日面见凤颜时,皇后会问些什么话?至于李福那句唠叨家常,说说而已,她不会傻到当真。
只是,似乎不论她当真与否,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唯一不同的就是给自己增加了更多心理负担。
哎,活着真难,梁含章攥着被角,听到旁边踏板上传来冬至有规律的呼吸声,轻轻叹气。若是她也能像冬至那般没心没肺就好了。
-
次日不过鸡鸣,她被秋分半拉着起床伺候穿衣洗漱。透过窗棂缝隙望了望天色,依旧是黑沉一片。
冬日的天本就亮得晚,眼下起得又太早,她脑子仿佛灌了一团浆糊,转头时也跟着咕噜噜移动,越发觉得昏沉。
她打了个哈欠不由问,“你们殿下平日都是这个时辰起身的?”
秋分在身后替她挽发,笑道:“今日还算晚的呢,因着几日大雪,圣上体恤臣工,下旨将朝会往后推延。只是殿下早起惯了,并未将其放心上。不过今日娘娘要与殿下一同进宫,殿下/体恤娘娘,才吩咐奴婢这个时辰叫醒您”。
梁含章半眯着眼点头,心道太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放她身上决计做不到这么早起床。
说来可笑,殿下如此劳心公务,她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协助前朝逆党瓦解大晋政权。
实在是世事难有两全法啊。她纵然站在朝廷对立面,经过这段时间了解,也清楚李琤确实是位合格的储君,龙椅上那位更是杀伐果断的合格帝王。他们都是世间难得的清明圣主。
但她没得选,阿兄的命还攥在那帮人手里。她可真是个自私到极致的人啊,梁含章内心在为自己唾弃,放着天下黎民苍生不管,居然为了阿兄一人性命而为梁朝卖命。
可是,这世间只有阿兄是她最亲近的人,若是能救阿兄性命她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若是世人唾弃,就唾弃她一人罢。
因今日特殊,秋分特地给她挑了件淡紫色锦绣夹袄,袖口处用金丝绣着精美梅花图案,领口镶着一圈白色狐毛。既合身份又不失庄重。
她精致小巧的脸蛋半缩在绒毛里,只留下一双黑曜石般含情的眼眸,看着乖巧又可人。
面见凤颜,打扮就不能太小家子气,秋分将她锦缎般的青丝梳成高髻,上面簪两支金缠枝步摇,额上还用胭脂点了花钿。一番打扮下来,整个人脱胎换骨。
奉仪娘娘本身长得明艳,如今一身华服锦绣衬托,两条柳眉微微向上扬起,眼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光,平日的怯懦胆小一扫而空,看着颇有些上位者的凌厉。
秋分暗暗心惊,娘娘身上的气场,仿佛她天生合该如此做着尊贵的人上人,睥睨天下蝼蚁,人人都该匍匐在她脚下。
可是,她先前明明只是个小小的酒楼丫鬟,身上怎有如此强大气场?
李琤一身赭黄色圆领锦衣,腰束白玉蹀躞带,玲珑玉佩随着他呼吸的动作在腰间轻微移动,一身外袍勾勒出男人略清瘦的身躯。
梁含章脑海中忽闪现那天他欺身压上来的情景,贲张有力的肌肉块块分明,硬邦邦压在身上。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看着清瘦。
嗯,有力量多了。
她小脸发红,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怕殿下等太久不耐烦。直到看见太子温润的眉眼时,罕见的愣住了。
这张脸,与当日在丰乐楼见面根本不一样!鬓若刀裁,眉眼如画,竟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
这才是他真实的面目吗?
冰天雪地之间,她绣鞋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李琤听到动静侧目望过来,脸上没有丝毫愠怒。
男人接过李福手里的伞朝她递过来,梁含章跑到他身边停下,已有些气喘吁吁,鼻尖染上几丝粉嫩的红色。
李琤只瞥了一眼不好意思转头,耳尖泛红,没注意到她脸上还未收起的震惊之色,望着不远处的马车道:“走吧”。
天还没有一点白亮的迹象,雪花扑簌簌往下掉,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李福没打伞在大雪低下走着,雪花稀稀拉拉落在身上浑然不觉,看到前面并肩而行的一对壁人,笑容几乎裂到后脑勺。
啧啧,殿下还说对人家没兴趣。他活了这么多年,比殿下大了整整一轮,看人的眼光从没出错过。
看来,东宫很快要有小皇孙出生了。
梁含章病刚好,身子骨本就弱,又极畏寒,一阵冷风拂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李琤注意到了,脚步微顿,架着眉峰声音冷冽,“奉仪的斗篷呢?”神色没了方才的局促,眉宇间流露出来的全是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
秋分噗通一声跪下,“奴婢该死!”
梁含章看着跪在雪地的奴仆,樱桃小嘴张张合合酝酿许久,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是奴……是妾执意不穿斗篷,怪不得秋分”。
这确实是实话。方才秋分曾出言提醒,她急着出门直接选择性忽略了。
“为何不穿?”男人听到她自称的转变,一身冷冽并未融解分毫。
梁含章头垂得愈发低,声如蚊呐:“臣妾……怕殿下等太久……”
李琤眼神终于从不远处的雪梅落到她身上,女人极其局促不安,莹白的小手无意识扯着衣摆,露出粉嫩的指甲。小脸几乎垂到地上,从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鸦黑的鬓发。
即使不去看她脸,李琤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必然是扁着嘴巴泫然欲泣,那双本该灵动明媚的眸子定然是雾蒙蒙的。
微不可察叹息,算了,在她面前摆什么脸色呢?她不过一胆小怕事,略微遇到些风吹草动就把脑袋缩回龟壳的女娘罢了。
他突然想到方伯衡的话,谋士道此人身份不明,很大可能是梁朝派来潜伏在东宫的细作。可面前这个动不动流泪,遇到丁点大事情就吓得误以为天塌下来的女人。
李琤摇头,梁朝逆党还不至于派这么个蠢笨的细作过来。
转头冲李福道:“去听雨阁把孤那件大氅拿来”。听雨阁就在前院,离府门近,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李福迫不及待“哎”一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往听雨阁去了。梁含章看到几乎称得上健步如飞的老总管的黑影一掠而过,想不到他身子笨重,也有如此灵活的一面。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她垂下眼帘压下震惊,朝旁边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心中却纳罕,他今日的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当日清醒他手握剑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梁含章料定他只是因为情毒与自己有肢体接触。等他意识回笼,恢复高高在上的太子身份,是决计看不上她这个身份和性子的。
今日一看,他倒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讨厌她,这一件件事情安排下来,不是蛮体贴的吗?
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殿下并不像外界传闻那样不近女色,其实他心里早已接纳了她?亦或者因她前些日子生病心中愧疚?
梁含章不敢肯定,但就目前来说,形式确实明朗不少。看来那惊厥的病生得也不亏。
李福很快抱着褐色大氅回来,老太监累得大口喘气,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一边用手背擦汗一边弓腰道:“殿下,大氅取回来了”。
“给奉仪披上”,李琤眼神落在旁边的角灯上,并未言明对何人所说。秋分讪讪接过大氅,小心披娘娘身上。
见她衣着妥当,李琤方清咳一声,“走吧”。梁含章含糊“嗯”了一声,跟上他脚步。
显然这件褐氅男人并不常穿,衣物新得没有一丝褶皱,但依旧存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木竹香味儿。
不浓,丝丝缕缕钻到鼻子,让她脑海有一瞬间恍惚。
大晋尚马,骑马之风更是盛行,朝野百官不论文武,上朝皆是骑马而行。换而言之,只有老弱妇孺出行才会乘马车,若是哪个官员不骑马,外人会默认他身体不好。
即使身子笨重如李福,出门依旧是骑马。
梁含章被秋分扶上马车,在车帘落下的前一刻,她望着前面那高大挺拔的赭黄色身影,男人头戴象征太子身份的金冠,在朦胧的光线映衬下更显英姿丰伟。
秋分脸色发白,显然是方才跪雪地里冻到的。梁含章心有愧疚,将怀中暖炉递给她,“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秋分一边推辞一边摇头,“娘娘言重了,伺候娘娘是奴婢本分,况且奴婢行事本就有疏漏,幸而殿下提醒了奴,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呢”。
相比于春分夏至的浮躁不恭,冬至的一团孩子气,秋分身为芷兰居最大的丫鬟,行事无疑是大方又沉稳的。
譬如此刻,刚被殿下责罚的她,居然还能说出“幸而殿下提点”,言语间依旧成熟稳重。
梁含章内心嗤笑,李琤这双“眼睛”确实选得不错。
马车在雪地上缓慢转动起来,万物静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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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听到前面踏踏的马蹄声刻意放缓,似乎有意在等后面的马车。
车厢内还燃着炭火,热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她倚靠在车厢壁,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直到被一阵车窗敲击声震醒,听到李福尖细的声音提醒,“娘娘,皇宫到了”。
她猛然打一激灵,上下检查自己仪容有何不妥,这才随秋分下车。李琤站在外面背对着她,听到动静随口道:
“孤去上早朝,你先在前面玄光殿等候片刻,等孤下早朝再同你一起给母后问安”。玄光殿是他平日在皇宫处理政务的地方,安排她在此处等待也算妥当。
梁含章听完大松一口气,他陪着就好,只要不是自己单打独斗,面见凤颜就不会太过紧张。
眼下天刚灰蒙蒙亮,已有不少大臣骑马而至,梁含章怕耽搁他上朝,忙屈膝福了福身,扶着秋分的手跟在指路小太监身后往大殿走了。
李福站在身后,循着殿下目光望去,开怀笑道:“殿下,您瞧娘娘走得这么慢,这是心里对殿下不舍呢”。李琤给他一记眼光,旋即抬脚往乾元殿而去。
早朝照例是那几样议事,李琤一身太子蟒服,身姿挺拔,在一众臣僚中更显鹤立鸡群。
惠安帝虽正值盛年,但多年率军南征北战,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这刚登基没几年,各种毛病都显现出来了。
他此刻头戴通天冠,一身正黄色九爪龙袍,在浓烈的黄色映衬之下,帝王脸色更显苍白,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不时捂嘴低咳。
一代枭雄,即使已经贵为九五至尊,也无可避免走向衰老和灭亡。
退朝后,李琤惦念着玄光殿的人,脚步不自觉比往常快上许多。惠安帝身边的内侍追了许久才追到,顾不上喘气,“殿下,圣上请殿下留步,他还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详说”。
李琤朝他拱手作揖,依旧是谦和有礼的储君风范,转头望了眼高大威武的乾元殿,心中疑惑,也顾不上其他,只得跟在笑容满面的内侍身后。
待内侍朝殿内通传,半晌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内侍亲自为太子掀开门帘,笑道:“殿下快进去吧”。
李琤不明所以,微架着眉踌躇片刻,旋即抬脚进去。六合靴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乾元殿内间并无甚摆设,更显大殿的清冷。
惠安帝坐在正前方的御案后,手掌支在嘴畔低咳一声,见到来人摆手道:“坐吧,不必多礼”。
虽圣上放言不必多礼,李琤依旧规规矩矩叩首行君臣大礼,额头触到冰冷的地板。圣上微微怔愣,良久才道:“起吧”。声音比方才暗哑不少。
“朕听说你后院封了个奉仪?”李固饶有趣味问。
李琤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叫黄门让自己留步就为了问这无关紧要之事。拱手作礼回:“是,此事儿臣未曾请示圣上便私自做决定,还望圣上恕罪”。
“嗳,这叫什么话”,李固摆手满不在乎,“你多年孤零零一人,如今终于愿意亲近女子,朕跟你母后高兴还来不及,你不知道,你母后那个人,年纪大了最是期盼儿孙满堂,先前为了你的事忧愁许久”。
“眼下,朕和皇后终于能放心了”,李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两眼放光,“什么时候你也给朕生个小皇孙出来?你看洛华那混账,虽然比你小了好几岁,她那儿子都会走路会喊朕‘阿翁’了!”
若是圣上跟他论国事他尚能侃侃而谈,可如今跟他说这些稀疏到平常的闲话,李琤反倒不知该如何接。只好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惠安帝自顾自说着,久久未听到回应,一颗心如同泡在酸水罐子里又酸又涨,酸得他喉咙发苦。
他望向自己儿子,这个带着他和妻子无数期盼无数喜悦迎来的儿子,眉眼皆肖像自己,包括处理政务的雷霆手段。如今跟自己却愈发疏离,父子二人明明血脉相连,终究渐行渐远。
李固神情恍惚,脸色瞬间颓丧,他无力靠在龙椅上,不过四十多岁的帝王年纪轻轻富有四海,此刻脸上尽是无奈。他无力道:“你……还是怨朕吗?”
李琤抬头望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神情依旧古井无波,正色道:“陛下是父亦是君,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儿臣身为人臣,自幼学的是孔孟儒道,儿臣不敢,也不会埋怨圣上”。
“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李固喃喃,眼神虚无缥缈似乎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中,低声叹息:“你还是怨朕的……”
7. 第七章
李琤甫一进门,梁含章马上迎上来,整张脸显而易见的紧张。
柳叶眉微蹙起,一双眸子水光充盈,被蒙了一层透明的水雾。像清晨山间笼罩的层层山雾,总无端让人感觉愁肠百结。
她真的怕太子忙于公务把她一人忘在这里。虽然这个情况可能性不大,但就是莫名心慌,眼下见人进来,终于松了口气。
李琤见她可怜兮兮,心中忍不住泛软,方才在乾元殿与圣上交谈留下的丁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只是他身为储君,表情管理得十分出色,面上不显分毫。温声道:“走吧”。
“是”,女人一如既往怯生生站在旁边低头,从他角度只能看到随着动作缓慢晃动的步摇。
显然秋分已经叮嘱过她面见凤颜的规矩,看她走得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表现就可看出。
“母后是个很好的人,如今久居长春宫,虽然洛华经常带瑜儿进宫探望,但留的时间到底不长。她年纪大了就期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是以你不必过于紧张”。
李洛华是太子胞妹,大晋仅此一位至高无上的长公主,十五岁及笄时招了自小青梅竹马的右领军大将军赵文为驸马,而今与驸马孕育一子名唤赵瑜,年已三岁。
“妾身明白”,梁含章抬头冲他甜甜笑了下。唇角微扬眉眼弯弯,眼尾似荡漾着两抹浅淡的涟漪,清澈的眼睛如藏着一汪细泉,正在往外咕噜噜冒着泡儿。
李琤跟她相处时间极少,见得最多是她泪眼朦胧的可怜样儿,如此明媚的笑容绽放在眼前,如早春御花园开得最旺的粉桃花。
即使没牡丹那般艳丽扑鼻,却依旧清香袭人。
他微微有些呆愣。本来自然下垂的手突然抚上腰间剑柄用力握住,指尖都在微微泛白。轻咳一声:“走吧”。
内庭之中不可佩刀剑,按理来说即使他身为宠命优渥的太子也不能例外,但圣上似乎并未阻止,一直听之任之。
梁含章觑了眼他修长白皙的指骨,迄今为止跟太子没正经见过几面,她想在对方心里留个好印象。先前的柔弱怯懦装太久了担心太子厌烦,不说太子,她自己都觉得烦。
可如今的效果嘛。
梁含章微抬眸瞥了眼大步往前走的男人,耳边浮起几丝明显的薄红。心中暗喜:效果好得很。
同时心里暗自纳闷,这太子面对女人如此局促不安,难道他活了这么些年岁,竟是没跟女子相处过吗?
即便洁身自好不想在太子妃进门前纳妾室,但不是说皇家子弟十几岁便会有专门引导男女阴阳之事的教习姑姑吗?他连那个也没碰过?
不过,回想那天在丰乐楼两人的第一次,没过半盏茶时间男人便一泻千里。
嗯,估计确实是他第一次。因为当时她看到男人脸上浮现出的尴尬、震惊、疑惑,种种神情交织在一起,着实精彩。
思及此,梁含章忽然觉得这买卖还不算太亏。她潜伏在东宫不仅可救阿兄一命,还把堂堂端方俊美的天潢贵胄——太子殿下的童子身给睡了。
童子身啊!这谁能想到?!
不是不太亏,是稳赚不赔!
李琤自然不清楚身后女人脑袋瓜里想什么,只不过察觉到她似乎有些气喘脚步没跟上,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李福随侍在一旁,皱纹都被他笑出来了,啧啧。
老太监的工作鲜少需要在太阳底下露面,因而他的肤色是白里透红的,在走动下还淌着汗。
让人不由想到岭南盛产的荔枝——剥开带刺的红皮,绽放在眼前的就是这般散发迷人色泽的果肉。
二人行至长春宫,皇后身边的宋嬷嬷已在殿门口等许久。见远远一对壁人相携上前。殿下手握剑柄走在前面,奉仪人生得娇小,微低着头跟在身后。
女子头上步摇随着脚步缓缓而动,额间一点胭脂花钿如红梅落雪,湘色下裳在女子的莲步轻移下,荡漾起逶迤的涟漪。美目流盼,肌肤胜雪。
竟是世间少见的美人。
宋嬷嬷愣了片刻,很快扬起笑脸,眼角的皱纹随着她笑意更深更重:“殿下终于来了!娘娘今早唠叨好几遍,还想差人到前朝探探口风呢!老奴说不必担心,殿下一准是朝会耽搁了,答应娘娘的事殿下还会食言不成?”
到了长春宫,李琤像一块屹立孤峰雪巅、散发着冷寒的冰块,在靠近火堆时终于有一丝融化迹象——也仅仅一丝而已。
他动作残留些许拘谨疏离,不过到底没冷了宋嬷嬷的场子,含笑道:“倒是孤的不是了,待会儿孤亲自给母后陪罪”。
“是呢是呢!娘娘虽疼爱殿下,可如今这情形,不陪娘娘好好用一顿膳食可说不过去!”
宋嬷嬷几乎算看着太子长大成人,清楚储君与帝后之间关系疏离的真正缘故。因而也想从中牵线搭桥帮忙缓和关系。
李琤面容含笑,并未作答。梁含章听到却仿若晴天霹雳,什么,还要用膳?跟皇后一起?不是说只拉拉家常而已吗?
这不是把她往火上炙烤吗,她真的不想啊!还未等她在心里哭嚎,宋嬷嬷已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这就是奉仪娘娘吧?长得真真玉雪可人明眸善睐”。
说着意有所指看了李琤一眼,“怪道先前娘娘为殿下挑选长安贵女,殿下从未放在心上。老奴今日一瞧才知道,京都的贵女加起来都不及奉仪娘娘万分之一”。
这话有夸大事实成分在,梁含章不好答,只尬笑在一旁道:“嬷嬷过誉了……”
李琤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并未点头也未否认。但熟悉他的人诸如李福知道,他是默认的意思。
王皇后听到动静很快赶出来,一行人在中庭的竹林幽径相遇。
对面妇人四十岁上下,身着紫黄色凤袍,衣襟上用金丝勾勒的凤凰展翅欲飞。妇人跟圣上差不多年纪,气色却比圣上好很多。头发乌黑,步履稳健,眉宇间可看出几丝英气。
正是皇后无疑。
王皇后看到久违的儿子,脚步明显踉跄了下。她抬手捂住嘴巴掩饰失态,声音带了显而易见的哽咽:“琤儿来了……”
那手指甲虽染了胭脂豆蔻,却不像寻常养尊处优的妇人之手。手背粗糙黝黑,明显的伤疤都有好几道。
梁含章不由分说联想到秋分曾跟她说王皇后年轻时孤身上马率军迎敌的英姿飒爽的场面,心中微微溢出几分钦佩。
李琤二话不说直接下跪:“儿臣见过母后”,梁含章内心忐忑生怕礼节上有任何闪失,也跟着手忙脚乱行礼。
好在皇后不是计较之人,她亲自上前把太子扶起来,又走到梁含章身边,拉着她小手寒暄:“这就是东宫的奉仪吧?”脸是朝着李琤方向问的。
李琤低头作答:“是”。
“长得这般水灵,不怪皇儿一见倾心,本宫看了都恨不得把人留在身边日日看着赏心悦目啊!哎,可惜本宫生来不是男儿身,否则,断不会让如此佳人流落在外!”
王皇后举手投足宛若少女,连梁含章听了都忍俊不禁。只是顾及着场合生生忍了下去。
“可怜的孩子”,王皇后摩挲到她手上未消的老茧,面露心疼,“这些年委屈你了,如今你既身为东宫后院的人,若是日后琤儿哪里做得不对的,你尽管来长春宫告知与我,本宫替你好好教训这小子!”
梁含章小心翼翼瞥了旁边男人一眼,怯生生开口:“殿下对妾很好”。
王皇后视线在夫妻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眉目含笑好像对此极为满意:“那就好!那就好!本宫也能放心了!”
梁含章见皇后待人如此亲厚,倒是真像太子等人先前形容的一般。更没有嫌弃她出身,仗着身份打压人的意思,一时间松了口气,对皇后的好感更多了。
只是,太子与帝后的亲缘关系微妙,到底是怎样个微妙法?直到踏入长春宫坐到椅子上,梁含章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中午可得好好在这儿吃顿正经午膳”,皇后朝身边宋嬷嬷吩咐,“厨房的炙烤兔肉准备好了吗?琤儿最喜食的就是兔肉了”。
此时李琤脸色微不可察僵硬了下,不过掩饰得极好,只是出现的瞬间便被喝茶的动作挡住。等茶杯放到桌上时,露出的依旧是平日清冷谪仙的储君模样。
宋嬷嬷含笑答:“娘娘放心吧,您一早上不知提醒多少遍,老奴亲自去厨房盯着呢,一早准备好就等殿下来了!”
“甚好!”王皇后兴致很高,等各类珍馐美味被宫娥端上来时,她亲自给李琤夹了几块炙烤兔肉:
“尝尝看,这是阿娘命人去乐游原上面打的野兔,肉质紧实外焦里嫩,放点胡椒上去最是美味不过”。
李琤接过面不改色吃下。王皇后又招呼旁边的梁含章吃,这双年轻人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道:
“琤儿后院有人,到底像个家了。就是不知什么时候给阿娘生个小皇孙出来?阿娘可是期盼得很!”
李琤心里实在感觉无趣。
帝后二人是撺掇好的么,怎一句两句都离不开皇嗣之事。若是生而不养视其为累赘,还不如不生,孩子没有选择是否降生的权利,实在可怜。
他没感受过父爱,也不知如何教养孩子,心里害怕若是那稚子出生,自己做得不好让那小小生命受到委屈。
皇后面色突然伤感,声音也沙哑起来,双眼望着远方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你二弟也是,自个儿孤零零一人待在边疆,身边连个贴心人也没有,阿娘想见他一面还得等到元日之时”。
她语气惆怅,“你们三个一下子长大了,如离巢的鸟儿久不归家,阿娘和你父皇每日就在宫城中盼啊盼,就盼着儿女承欢膝下享受天伦那天……”
“还是你们兄妹小时候好,那时虽然战火纷飞朝局动荡不安,但你们小小一个在阿娘身边,阿娘看着你们,感觉心都化了……”
李琤执玉箸安静吃着,梁含章却能感受到他有些心不在焉。
“娘娘,殿下好容易来看望一趟,您说这些伤感的作甚呢?”宋嬷嬷在一边小声提醒。
王皇后脸色一顿,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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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不作声的儿子,满腔惆怅只能掩埋在心底。她略微调整下呼吸,面露歉意:“母后一时间情绪过激,琤儿莫要见怪”。
“母后思念二弟以致痛心疾首,儿臣恨不得以身受之,怎会见怪?”李琤似乎很是不解。
梁含章以旁观者看这一母一子的互动,终于体会到李福那句“亲缘关系微妙”到底是何意。
很怪,真的非常奇怪。按理说正常母子相处不会像太子这般疏离,更不像皇后这般小心翼翼。
除去一开始时的见面,皇后的一言一行几乎都在小心观察着太子神色。只要太子有一丝不悦的征兆,她马上会制止当前的话语。
怎么会?帝后不是对太子这个继承人颇为满意的吗?否则也不会在短短几年不断放权,更赐予太子象征帝王身份的青龙卫。
青龙卫是前朝帝王豢养的私兵,军士凶猛强悍训练有素,对上更是忠心耿耿。以至于后来青龙卫更是成了保护帝王安危,专门为帝王服务的死士。
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可如此强悍的一支军队,圣上眼睛都不眨直接给了太子。这样的信任,历朝历代能找出来的帝王恐怕少之又少。
到底是为什么才导致太子与帝后离心,而皇后待太子只能小心翼翼?
这边王皇后很快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本宫听说奉仪未遇到太子之前一直丰乐楼?”
“回娘娘的话,正是”。
“你可有名字?本宫倒不知如何唤你了”。太子无疑是极像皇后的,特别是眉眼这一块,简直如出一辙。不过皇后的眉眼稍显凌厉,太子的更温润些。
“妾没有名字,更不知父母是谁,不过从小到大人家一直唤妾章娘,娘娘若是不嫌弃,也可以这样唤”。
“你不知父母是谁?可本宫听说一应酒楼的丫鬟若是被雇佣,都是要出示户籍证明的”。皇后不解问。
“娘娘,是这样的”,梁含章从头到尾没敢抬头看皇后一眼,声音更是娇娇柔柔的,如春风吹拂柳枝,让听者心生愉悦。
“妾很小的时候便被家里人卖出来,后又辗转几个大户人家当丫鬟。许是上天垂怜,在妾十岁时被一老妇买回家,老妇无儿无女,这么多年一直视妾为亲子。妾的户籍便在她那里”。
“原来如此”,皇后听得心疼,忍不住握她手安慰,“你小小年纪被卖,可见吃了多少苦。好在如今苦尽甘来得了琤儿青眼,来到东宫成了奉仪。若是日后琤儿称帝,你肚子里再得个一子半女,就是皇子公主的生身母亲了,身份自然尊贵无比”。
“妾不敢痴心妄想,能来东宫已是莫大的造化,妾对殿下感恩戴德,这份恩情更是誓死难忘”。梁含章小脸发烫,实实在在体会了一番储君的身边人的感受。
储君是国之根本,储君的子嗣更是朝野上下关注的话题。来长春宫才没多久,梁含章已经被唠叨了几耳朵。
真不知道平日太子是如何忍下来的,又是为何迟迟不愿娶妻纳妾。梁含章坚信自己的魅力远没有高到可以影响殿下,可他却偏偏在自己面前破了规矩。
难道,真的是那日中的情毒已经到了扰人心神、催人心肺的地步?
李琤跟母亲没什么话聊,本以为会在长春宫吃个饭就走。没想到婆媳俩手拉着手关系挺好,聊得倒是投机。
多是皇后在问,奉仪在答,讲述更多的是她这十多年来为奴为婢的漂泊生活。
皇后听得心疼,身后的李福也是面色不忍。李琤直到现在方知,他那动不动胆战心惊如同惊弓之鸟的奉仪,小时候过的居然是这等艰苦生活。
反倒是他作为人质被囚在逆贼手里威胁父皇的时候,起码还是衣食无忧体面地活着的。
甚至,还能遇见那小太阳般的小女娘。
这样两相比较,倒显得他有些不识好歹无病呻吟了。李琤无奈苦笑,却是罕见的,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
她双眉紧蹙,贝齿总在有意无意咬着下唇,雾蒙蒙的眼睛仿佛永远笼罩着无尽愁绪。好不容易保养得白皙点的小手更是无意识绞着衣摆,能看出她内心极度的惶恐和不安。
那双手必定还留着积年劳作的旧茧未消,他只所以了解得一清二楚,是因当日二人行鱼水之欢时,他压在女人身上,女人柔弱无力的小手不断推拒着,他不得已之下只好将两个手掌分别覆在她上面,与她十指相扣,当时就触及到她手心的茧子。
章娘——这个名字无意识在他嘴角轻轻荡漾,连他也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何感觉。当日,真的是情毒作祟吗?
不得而知。这问题他一辈子也回答不了。
他只知道,当自己以一个旁观者身份听着她不带感情陈述当年经历的种种,被抛弃,被挨打,被冰天雪地之中罚跪。这些遥远又陌生的词汇,居然能从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口中说出来。
她走了这么多年,必定是过得极为痛苦吧?李琤如是想。
不觉间,轻声呢喃的“章娘”二字竟带了苦涩,心间也跟着隐隐泛疼。
8. 第八章
回东宫路上,李琤破天荒没有骑马,而是跟她一同挤在小小的马车上。华幢翠盖,车轮有规律往前移动,檐壁上印刻着独属于东宫的徽章。
其实马车是不小的,只是男人一身逼人的气质大刀阔斧坐上来,才显得空间逼仄,压得梁含章差点喘不过气。
她偷瞥一眼对面侧坐在褥子上手握书卷的男人,旋即低下头一动不敢动,生怕打扰国之储君处理公务。
“你很怕孤?”李琤清越的嗓音在死寂的车厢响起,倚着靠背,修长的手指正不疾不徐翻阅书卷。
车窗漏进来几缕阳光洒落在男人白净清癯的面庞上,梁含章甚至清楚看到上面的细小绒毛。
那一瞬间让人莫名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两人是情意甚笃的夫妻,百无聊赖窝在一处,正懒洋洋晒着太阳排遣时光。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乃一国太子,她的身份更是低贱到污垢尘埃的下等人。她们天生云泥之别。
“嗯?”
男人未等到回答又重复了声,凌厉到能刺穿人心脏的视线从书里挪到她身上,眉宇间隐约残留几分不虞。
梁含章一惊顾不上出神,手忙脚乱答:“没……妾身没有”。她被男人外表伪装的温润尔雅欺骗,却差点忘记了他是身份贵重的储君。
男人既能稳坐太子之位,除去圣上的宠赖与支持外,更离不开自身的能力。如此有手段的一个人,又岂会如外表表现的那般人畜无害?
不过是他伪装的手段罢了。可笑的是,她居然差点就信了。梁含章思及此,尚且心有余悸。
李琤掀起眼皮懒懒看了对面一眼,却见女人如临大敌,脸色吓得煞白,还嘴硬说自己没害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不由得怀疑,自己长得真这般吓人?竟让她害怕到这个份上?一时间都有些后悔上车了,只是若就此贸然下去,按照她多想的性子不会又心生惶恐,害怕哪里触怒了他吧?
一时间进退两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向运筹帷幄的他,面对这样一个娇娘子,罕见的没了主意。
到底没忘记上车目的,他开口道:“前段时间听李福说你因郁结在心病了?”
梁含章依旧胆战心惊,视线只敢盯着自己鞋尖,颤抖着声音答,“是,不过着了些风寒,现下已痊愈”。
“孤有一事想问问你的意见”,他鲜少与女人同乘一车,闻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馨香,捏着书卷的长指在力的作用下微微泛白。
“你是不是在东宫过得不快活?”
女人骤然抬头震惊望着他,嘴巴惊得下意识张大,“殿下何出此言?”不会要赶她走吧?
哎不是,他手里那块玉佩怎如此眼熟?梁含章此刻心情犹如过山车,七上八下的。今日相处时没怎么注意到,现下二人离得如此近,她眼睛瞬间被玉佩吸引了视线。
他怎么也有这玉佩?跟那老道盒子里装着的几乎一摸一样!不对,他跟老道到底什么关系?
梁含章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儿,手心在极度震惊下微微冒汗。老道是前朝旧人,一直妄图复国,太子身上也有几乎相同的玉佩。他……不会通敌吧?
虽然这个猜想十分匪夷所思。
否则,他身上怎也有这样一枚玉佩?梁含章相信自己眼睛,他手里把玩着的玉佩跟老道珍藏的就是一对。不同的是,他手里的是阳,道士手里的是阴。
阴阳祥和,组成了通体润泽的玲珑玉佩。
循着女人震惊到不加掩饰的目光,李琤望向手中的玉佩,攒眉将其掩在衣襟里。
正色道:“孤一开始未曾询问你的意愿便将你纳入东宫,如今想来不甚妥当。若你眷恋故土欲要归家,孤会尊重你的意见,赐你金帛钱财锦绣归乡,与家人共享天伦”。
“不是的,殿下”,女人娇怯的声音传来,汪着一泓秋水望他,断断续续道:“幸得殿下垂怜,妾终于能摆脱这十几年为奴为婢的人生,过上正常的生活。对妾来说,殿下于妾有着再造之恩。妾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报答殿下恩德”。
“至于锦绣归乡,妾更是不敢想”,她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扑簌簌抖动,引得一汪清泉化成水珠滚滚而落。
“与妾相依为命的老妇已于去年过世,而今不过一浮萍野草耳,早已没有家了,又何谈天伦之乐?”
她苦笑一声,“这种生活我从来不敢想,自小孤身一人漂泊,于我而言能有一碗热汤喝已经是极好的了”。
“殿下不知道,自阿娘去年过世,邻居叔伯就一直视我为累赘,甚至试图将我卖入下等的窑子去换钱。幸而我能干,在丰乐楼找了份工作,虽整日挨打受骂,可到底手里有了份正经收入。也正因为此,叔伯才卸下先前念头”。
“若那日未遇到殿下,妾依旧是低贱下等的奴仆,每日为着生计奔波劳碌”。女人哭得纤柔,泪光之下更显娇弱,她抬起朦胧的泪眼:
“不知是妾哪里做得不对,惹得殿下不喜?殿下尽管说来,妾一定会改的”,她一边哭一边跪爬到男人腿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底满是惊惶:
“求殿下不要赶我走,妾一定老实本分绝不叫殿下为难,殿下能不能……”她声音哽咽哭得几欲短气,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在梁含章谈到自己被叔伯视为累赘之时,不知是否联想到自己,莫名的,李琤心底一沉。
失神之际却发现自己小腿被人抱着,女人哭得凄切,肝肠寸断的模样似乎极其恐慌。
心里一惊,忙俯身把人拉起来,轻咳一声:“不会,孤不会把你赶出东宫,若是你不想,没人能左右你的决定”。
“真的吗?”女人眼睛湿润,沾满泪珠的睫毛正不安眨着,反复确认,“殿下真不会赶妾身走?”
李琤回握她手,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女人更有安全感,坚定点头:“嗯,方才是孤胡言乱语,惹得你心有不安,是孤的错”。
“殿下怎会有错?”女人破涕为笑,灿烂的笑容之下,李琤只觉得马车内光线一下子更明亮了,似乎置身于柔和的春光中,耳边隐约传来莺啼燕鸣,让人心旷神怡。
“是妾太过失礼,未曾听完殿下的话便断章取义,实在莽撞,万望殿下恕罪”,她后知后觉自己此时姿势十分狼狈,脚步踉跄着要从地上站起来。
李琤也注意到自己正握着对方软若无骨的手,虽依旧能感受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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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消的老茧,但总体的触感还是很软。
怎么能这么软呢?他心里暗自惊奇,是不是女子的手都这么软?可惜除了当年长孙府的小女娘,印象中他从未碰过其他女子的手,这个问题的结果不得而知。
意识到自己失礼,男人后退一步忙把紧攥着女人的手抽离,试图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努力不去看她:
“先前听李福说你郁结在心,孤以为是在东宫住不惯。想着若如此,还不如让你归家,兴许还能开怀些”。
梁含章视线停留在他腰间的玉佩,察觉到男人话语间的欲盖弥彰,旋即摇头,声音瓦声瓦气带着哭泣之后特有的沙哑:“其实,妾思虑良多,是因为……”她小心觑着男人的脸色,还在斟酌要不要继续。
“但说无妨”,自二人松手后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旁边燃烧着的博山炉上,没再看她。
“妾心中不安……是担心殿下会抛弃妾”,梁含章咬咬牙说出口,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男人方才又主动摸自己手,这暧昧的氛围一上来,说不定感情就能更进一步呢?
即使不能,自己装得柔弱些,博取男人同情总归是没错的。
果然!李琤暗自叹息,方才她犹犹豫豫,他心里已有了猜测。不曾想,她外表看着乖巧又可人,背地里竟会胡思乱想这么多吗?
是不是他成日忙于公务导致疏忽?男人不由得有些怪罪自己,当日是自己失控强要了她,现下纳入东宫又不曾好好待她,实非君子所为。
事已至此,她也成了他的女人,李琤目光逐渐坚定,日后他定会好好对待,绝不会让女人再这般诚惶诚恐。
“你放心,只要你不愿,就永远会是东宫的娘娘。就算……日后后院入了其他人,孤今日的承诺也不会变”。
“多谢殿下”,女人嘴唇嗫嚅,颤巍巍开口:“妾尚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知为何,面对她时李琤脾气好得出奇,没了平日的不耐。若是李福在身侧,必定是吃惊的不得了。
“殿下是不是厌恶臣妾?”尽管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在,梁含章今日也得问清楚了,看出来他不讨厌是一回事,让男人亲自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她敢肯定,今日之后二人的关系定会突飞猛进,相较于前大不相同。
听到这话,男人漆黑的眸子终于落到女人身上,无比郑重道:“孤从未厌恶过你,若是厌恶”,他苦笑一声,“便也不会把你带回东宫了”。
“你怎会有如此疑问?”
梁含章紧咬嘴唇,斟酌良久方答:“妾来东宫这些时日,殿下都不曾来后院……”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泪痕的脸蛋也沾染一丝可疑的红痕。
这话问的,好像她特别渴望殿下来后院似的。会不会让他误会?算了,误会就误会吧,只要能增进感情。
男人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话,一时间心情复杂。说她胆小吧,她又能直接投诉心中不满。说她胆大吧,遇到丁点小的事动不动就掉眼泪。
所以,当真是他冷落了她?
“孤公务繁忙,你没来东宫之前也一直宿在前院,只是习惯而已,并非对你不满,你莫要多想”。
9. 第九章
阴雨阵阵,丝丝缕缕编织在天幕中,让人无端心里烦闷。
梁含章一大早便托腮坐在窗台前望着阴冷潮湿的雨丝,秀气的眉毛蹙起,似被下了定身法一般,眼神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分把新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忍不住劝道:“娘娘,春雨寒凉,您身上的风寒刚痊愈不久,万不能再见风。要不奴婢把窗关了吧?”
梁含章的思绪被拉回来,怔愣看了眼身边的丫鬟,心不在焉点头。
阿兄身上的病一到雨天就严重得厉害,常常手脚抽搐疼痛难忍,也不知道今日如此阴冷的天气,他身子究竟受不受得了。
虽那日在马车二人说开,李琤也澄清他并未不喜自己。只是,男人依旧整日忙碌,未曾迈入后院一步。
她连太子的身都近不了,更别提讨男人欢心获取情报了。跛脚道士当初只说安排她潜伏在太子宫获取情报,却没说具体要何情报。导致她现在万分迷茫,镇日待在院子无所事事。
思索之际,门口传来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随后听到冬至等人井然有序的问安:“长公主万福”。
长公主?李洛华?
梁含章吃了一惊,忙转头过去看。却见一身着胡服头戴黑色幞头,相貌英俊的女子朝她走过来。女子身形偏瘦却不显羸弱,那双含笑的眸子与李琤如出一辙。
果然是嫡亲的兄妹。
她手忙脚乱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地上。李洛华身子一闪赶到旁边将人扶住,玩笑道:“皇嫂如此喜欢洛华,甫一见面便激动得站不稳脚跟了?”
梁含章郑重向她行礼。经过这段时间李福和秋分关于礼节上面的提点,她刚入东宫时的丑态早已不复存在。虽然对方看着面善,又把自己位置放得极低喊她一声皇嫂,可她却不能当真。
皇嫂是正儿八经太子妃的称呼,她一个小小奉仪,面对一国长公主怎敢拿乔?
“章娘拜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李洛华早先一步将她扶起来,一双细长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着,眼睛忍不住发亮,惊喜道:
“怪道皇兄清心寡欲多年,却独独把你纳入东宫,瞧着这通身清水芙蓉的气派,连我也忍不住想怜爱一番”。
这话没法答,梁含章只好搬出官样文章:“妾身蒲柳之姿,幸得殿下垂怜……”
“垂怜个蛋,依我看他就是看上你了,只是心里不愿承认而已”,长平公主接过她奉上的茶呷一口,一撩袍子翘起二郎腿,兴致勃勃:
“你不知道皇兄的为人,若是不合心意,管你中甚么情毒,他能生生忍到医丞过来,决计不会碰任何女子”。
梁含章:“!”
极度震惊之下整个人显得有些僵硬,嘴唇嗫嚅半晌却不知说什么。
金尊玉贵、荣宠无数的大晋长公主,嘴里居然能冒出如此粗俗的话来,丝毫没有她平日见到的贵女那般风范。
这位长公主倒是个奇人。
“皇嫂刚进东宫时我本想来探望一番,可巧听说你病了不好叨扰。昨日进宫见母后,本来我也打算去长春宫蹭顿饭食,奈何瑜哥儿病了也不好脱身,推来挪去只好挑到今日”。
“多谢公主关怀”,梁含章听此又要起身拜谢,被长平公主阻止。“听闻你今年不过十七,我倒将将比你大了一岁,不必总行这些虚礼了”。
“不知世子身体如何?”梁含章不知公主此行真正目的,不敢冷了场子,忙接着话题道。
“无事,只是小风寒而已,现下他阿父在家照顾,我也乐得清闲”,她抓起桌上的胡饼细细咀嚼起来,因嘴里塞着食物话语便有些含糊不清:
“今日我过来是想邀你一同出门逛逛,已经请示过皇兄了,不知皇嫂意下如何?”
梁含章实在担当不起那声皇嫂,犹豫着提议:“若是公主不嫌弃就叫我章娘吧,这样合礼些”。
“章娘?倒是个好名字”,她目光炯炯,脸上浮着笑意:“那往后就唤你章娘,这样显得亲厚些”。
“正是”。她望了望外面朦胧的日光,将心中困惑言明:“现今尚下着雨,此时出门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更重要的是她怕公主着凉,自己身子如何尚且不要紧,若是惹得公主玉体抱恙,她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不慌,我们坐马车出门随便逛逛,不见风不着雨的”,公主兴致勃勃,“我自见章娘第一面便喜欢得紧,不知章娘可否赏个脸?”
一国公主与驸马成婚孩子都三岁了,梁含章实在想不到她看上去居然一团孩子气,整个人脾气好得不像真人。大抵身份尊贵,被家人宠爱惯了。
摆手笑道:“怎会?公主相邀,章娘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她声音渐渐低下来,“章娘身份低微,恐冲撞了公主”。
“你答应就好!”李洛华喜得伸手抓她小手轻轻捏着表示亲昵,“我铁打的出身,皮糙肉厚哪里就像你说得这般金贵了?”
小时候天下尚不宁定,她在帝后身旁东奔西跑度过好几年,什么苦没见过?正因如此,长平公主身上没有传统贵女娇奢靡靡的气质。
父皇未登位之前也是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可戾帝暴政,民生多艰,当时的王侯贵族也与庶人无异。
严格意义来说,她的出身跟章娘相比又尊贵在何处呢?
“公主未用早膳吗?不若妾吩咐下人上些吃食?这胡饼放了许久早冷了,恐怕味道不好”。看公主吃得津津有味,梁含章因问道。
“不用”,李洛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帕子擦拭了一番,又用茶水漱口,方言道:“只是觉得这胡饼卖相不错,忍不住想尝尝”。
“哦对了,皇兄也甚是喜欢胡饼,母后的长春宫经常做预备着给皇兄吃”,公主挑眉,装作不经意透露这个消息。
梁含章听得云里雾里,这长公主是何意?难不成特意来给她和太子拉红线的?怀着满腹疑惑,她被秋分强拉着到内室换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才出来,婢子还时不时叮嘱:
“虽如今已是早春,可京城的春风最是刮人,尤其今日还下雨,娘娘出门若不做好保暖措施身子一准着凉”。
“我知道”,梁含章笑着应。虽秋分目的不纯是太子安插在身边的眼线,可现下的关心都是实打实的,她不会平白拒绝一个对她好的人。
李洛华也过来用手蹭了蹭她领口的浅色狐毛,嘴角上扬:“是呢,若章娘着凉,皇兄铁定不会放过我”。
梁含章失笑摇头,心道她如何比得上太子亲妹。殿下不怪罪她都算不错了,腐草之荧如何敢与皓月争辉?至于长平公主进门的一番笑言,更是不曾放在心上。
马车是在一家名曰陶然居的店铺停下,公主将胳膊虚搭在她肩上,十分熟稔走进去。里面的掌柜认识李洛华,忙疾步过来恭敬问安。
梁含章这才知道,此陶然居是驸马跟公主的私产,主要打造各色首饰珠宝专供长安贵人所用。公主不缺钱却也爱赚钱,这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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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时兴起置办下的。
李洛华大手一挥:“章娘想要什么尽管拿,这店铺是挂在我名下,不用担心破费”。
梁含章几乎是被对方半拉半拽进入内间,里面的头饰金簪看着更是贵气,掐金丝的梅花盛放,雕镂着精致纹路的珠宝,上面刻着多子多福等字样,一只只灵动的鸟雀振翅欲飞。
她如临大敌,摆手拒绝:“我不善于打扮,还是算了吧。这么好的东西放我身上白白糟蹋了……”
“嗨呀,你这人!”长平公主恨铁不成钢,指着她脑袋叹气道:
“我可是听闻皇兄自把你纳入东宫便不曾来过后院,你想啊,即使他心里有你,这天长日久的还不得抛之脑后?日后若是再进新人,你的处境岌岌可危。再不悉心打扮一番勾引皇兄,你往后的日子真真艰难了!这样浅显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梁含章一时骇然。这公主……当真是此意思?直觉告诉她别人莫名其妙对自己好定是心怀鬼胎。
古语有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可是,李洛华堂堂一朝公主,她有什么可求的呢?她所求的又有什么是自己如此低微身份能办到的?
所以,她到底想干什么?梁含章不着痕迹瞥了对方一眼,却见戴着幞头的公主尚在兴致勃勃给自己挑选首饰,还不时拿到头上比对一番。表面看着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罢了,姑且信之又何妨?这段时日她正愁通过何种方式接近讨好太子。如今有公主的力量助推,自己成功的几率更大些。思及此,梁含章微不可察勾了勾唇。
面上到底还得压抑心底阵阵喜意,她耷拉着眼皮垂头丧气道:“可是……殿下从不看我一眼,我担心如此行事更惹得殿下不喜……”
“傻丫头”,公主揉揉她发顶,温和道:“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书房找他,依照本公主对男人的了解,他兴急之下说不准就地把你幸了!”
梁含章:“!!”
公主对男人很了解吗?好吧,她隐约听到些风言风语,公主府上除了驸马还养着几位面首。不过男人尚且三妻四妾,公主身份尊贵异常,有几个入幕之宾也实属正常。
梁含章说不出是何感受,可心里却隐约羡慕起公主来。当了公主吃穿不愁,身边时刻有人捧着,看上哪个男人还可以把人纳回去。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你呀就是太老实,皇兄又是个闷葫芦,你俩凑一起真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当上姑姑”。李洛华俨然一副长姐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梁含章竟然从对方话里品出几丝落寞的意味。
所以,太子跟帝后等人到底有何矛盾?为何连公主也是这般反应?
很快她的疑惑便得到解答。
李洛华拉着她手坐到旁边圈椅上,神色肃穆中透露痛意。她低低道:“章娘,据我多年的经验,皇兄心里是有你的”。
“今日唤你出门除了挑首饰,还想跟你说说皇兄的过往”。她吸了口气,眼睛盯着远处虚无的一点,似乎以一个说客的身份陈述那些封尘已久的往事。
“皇兄出生没多久,适逢天下大乱,父皇有意挣一挣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便把他送到狄府养着。狄家与父皇素有交情,狄老爷为人更是仁孝温和忠义良善。抚养皇兄那几年狄公也确实尽心尽责把他当亲子看待”。
狄公也就是现今的狄国公,国公爷年过耄耋,被封为太子太师,听说与太子关系深厚。梁含章听人说过一嘴,没想到之间有这样一层缘故在。
10. 第十章
“熟料皇兄长到六岁,父皇反梁的队伍越发壮大,实力更是不容小视。”
“其他政敌恨不得食肉寝皮,便想了一条毒计,劫走皇兄作为要挟父皇的棋子。他当质子那几年,我不知他如何煎熬,皇兄也从未对我言明过。只是,照那些猪狗不如的渣滓的性子,他的处境定是十分艰难的”。李洛华说到此处,声音已微微哽咽。
这些往事,她都是听身边的嬷嬷提起的,那时候年纪还小,她并不清楚皇兄过得如何水深火热。即便清楚也不能感同身受。
正因如此,她更心疼皇兄。
梁含章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握住对方的手无声倾听,做专注认真的听众。
“就这样过了三年,当时父皇率领讨伐戾帝的军队横扫大梁各州县,梁朝灭亡已势不可挡。戾帝情急之下,以皇兄性命要挟父皇退兵并上交手中兵权。可照父皇的性子,努力这么多年眼看着要熬出头,如何肯答应?”
李洛华闭上眼睛,声音沉闷,“为了稳定军心,那日在城池之下,他甚至手持弓箭亲手射杀自己儿子,以向众军士表示灭梁的决心……”
梁含章听到此处早已忘记呼吸,内心惊骇无以用语言言表。
想不到平日冷清温和的储君,竟经历了这样一番人伦惨事。
仔细想想,他当时的年纪也才九岁啊,从小未曾拥有父母的爱也就罢了,居然亲眼目睹自己父亲将箭羽射入胸膛。
箭矢没入皮肉的那一刻,他的内心该有多绝望!
长平公主眼眸潮湿,浓重的鼻音堵在喉咙里,“我身为人子,无法指责父皇的做法,但身为皇兄的胞妹,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痛彻心扉”,她捂着胸口喘气有些艰难。
空气沉闷,沉沉压在人的胸膛上。
梁含章察觉不对劲忙起身扶她,将茶喂到嘴边让公主喝下,口里劝道:“若是难受便先不说了,你皇兄苦尽甘来,往后的路定然一片坦途”。
李洛华深闷了一大口,这才喘着气继续,“后来梁国被灭,父皇如愿当上一国之帝王,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皇兄死了,没想到他居然在九死一生中成功脱险。
“为了弥补,父皇登基之日便将皇兄封为太子。只是皇兄从小长在外面,而二皇兄自落地起便一直长在阿爹阿娘膝下,随着他们有意无意偏宠二皇兄,皇兄与爹娘的关系越发疏远……”李洛华说到此,仿佛耗费了所有力气。
直到此刻梁含章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福曾说殿下与帝后关系微妙,长春宫那日不论皇后如何热情,李琤反应永远是淡淡的。当皇后提到尚在边关的二皇子时太子脸色更是僵硬。
原来,中间竟有这样一层原因在。
只是,当时没做好,如今才想着弥补,这样一来,帝后的行为便显得有些可笑。
先前她还对一国储君的尊贵心生艳羡,如今来看,太子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如今的位子。他身上清冷的气质不过是为了掩盖不被爱的本质。
说起来,他跟她倒有缘。她自小被父母抛弃,李琤也不遑多让,出生没多久便被弃养在狄府。
可怜人配可怜人。真真天底下的可怜人都凑到了一起。
李洛华平复一下心情,郑重其事对她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就想让你多关心关心皇兄。
“他嘴上不说,但既已把你纳入东宫给了奉仪的位份,心里必定是有你的。章娘,你身为皇兄的姬妾,不论是为自己以后的前途亦或是旁的,多关怀他一些,总不会错的”。
“我虽然是他的胞妹,可你也知我比他小了五岁,皇兄万事都爱埋在心底不愿说出来,我也不知如何开解”。
她轻轻摇头,“总不能天天往东宫跑吧?且我身边有瑜哥儿放不开,跟他关系也不算亲近”。说起来,他们兄妹三人关系都谈不上多好。
“此事只有你做最妥当”。长平公主的话掷地有声。
梁含章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突然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她郑重点头:“我会的”。闪亮的眸子透露着坚定。
长平公主看她严阵以待的模样,一时间忍不住笑起来,摸摸她头道:“皇兄喜琴音,更是痴读经史典籍……”
突然想起梁含章奴仆出身,怕是不认识字,不由得问:“章娘可识字?”
梁含章小脸一红,不由得尴尬:“家里阿兄教过,只是比较难的字还是不懂”。
“这就够了”,李洛华沉吟片刻提议道:“不若你有空到我的长公主府上,教你弹琴如何?”既能修身养性又能博君子一笑。
梁含章如临大敌连连摆手,“这……公主,我一介奴仆出身,哪里学得来这等风雅之事呢?”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我说你学得来就学得来”,李洛华哼气,“就算不为皇兄,多学一门手艺也是好的。往后你身为太子府奉仪,大大小小的聚会都要参加,那些个京都贵女最是附庸风雅,若是你什么都不会,到时候丢的可是东宫的脸面”。
梁含章细想,心道也是。她这段时间因病一直待在后院,但日后天长地久的总要出席宴会。若是没个技艺傍身,让人看低了太子可怎生是好?
况且,投其所好也是接近太子的良好时机。当即点头:“好,我跟殿下一起学!”十足的好学弟子模样。
“可说定了!”李洛华蹭一下站起来,嘴角吟着笑意。她之所以如此坚持,一来为了皇兄,二来她打心眼里喜欢奉仪这姑娘,有意栽培。
三来嘛,她儿子都三岁了,是真的想当姑姑!
接着拉她去选珠宝首饰头面。可最后到底没选成,因为奉仪一直推脱不要,公主无奈,只好每一样都让人拿上一些给东宫送去。
正当二人携宫娥准备出门时,手脚莽撞的小厮混乱冲撞,手里的茶一倒,全洒在梁含章衣裙上。
李洛华大怒,当即下令将小厮打三十大板。还是梁含章好说歹说将人劝下,可小厮行事莽撞,还是被扣了几个月的月钱。
秋分带她去内室更衣,公主又叫了个簪娘进来伺候。梁含章看到簪娘藏于衣袖下的熟悉徽章,眼神有一瞬间晦暗。旋即吩咐秋分出门取新衣裙来。
房门关上那一刹那,簪娘的声音冷冷响起,带着刺骨的寒意:“主人让我告诉你,别以为当上太子奉仪便万事不愁乐不思蜀。
“若想让梁显活命,就监视太子把他一举一动记录下来。这儿是联络的新地点,每隔一个月你便想办法把情报送来。”
“我阿兄怎么样了?”梁含章揪着簪娘衣领怒问。
簪娘似被什么脏东西碰到,狠狠摔开她手,冷声道:“放心,只要你乖乖配合,他自然能好好活下去”。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簪娘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黏腻如毒蛇般的目光上下逡巡,傲然道:“你除了相信还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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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吗?还是说……你当真不想救兄长性命?”
梁含章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呆呆坐回凳子上,眼神怔愣。
是啊,她又有何选择?
阿兄的命攥在他们手里,这场游戏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全由他们说了算。
看到对方服帖,簪娘面露得意,终于从袖管拿出一张字条:“喏,你那病痨子阿兄给你的”。
梁含章劈手夺过来,努力睁大眼睛不愿放过纸上一丝一毫。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诸如让她照顾好自己盼她珍重之类的话,确实是阿兄的笔迹。
她望着最后的“珍重”二字,笔力歪斜虚浮,松松垮垮,显然短短几个字,已经耗费阿兄很大的力气。
他提笔时,是不是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只是,再多的话也没力气写了。
她吸了吸鼻子,以手掩面,声音哀伤又低哑:“你回去告诉主人,只要他好好待阿兄,我会努力谋取太子信任获取情报的”。
回去时,梁含章显然兴致不高,小脸恹恹靠在枕上。李洛华以为她逛了一天身体乏累,也不好打扰她。
一路无话。
上清宫。
琰光身着道袍,绵延细雨中不时闷出几声响雷。闪电划过天幕,留下一刹那绚丽的火花,照在他玄袍的特殊图腾上。
沉闷,阴郁。
他颧骨高高鼓起,上面立着两条凌厉的眉毛,唇边围着一圈虬髯,头发花白,整个人表面看上去仙风道骨,倒真有几分得道驾仙的模样。
梁显知道,那只是他精心伪装出来的模样,他内心有多邪恶嗜虐,自己心知肚明。也许梁朝王室身上天生流着暴虐无道的血脉,戾帝如此,琰光亦然。
早些年天下大乱之时,琰光险些丧命,后来堪堪捡回一条命腿却废了。自此,他走路一直一瘸一拐。
跛脚老道悄无声息走到梁显榻旁,看着这个连起身力气都没有的男人只能睁大一双厌恶的眼睛怒视着他。
一时心情愉悦,身体剧烈震动闷声笑起来,居高临下睥睨着梁显,尖细的声音直直刺入他胸膛:
“她成功混入东宫成了奉仪,你是不是很伤心?”
梁显往床里侧偏头不再看他,对于这种蛇种豺狼漠视才是最好方式。
身上的蛊毒发作,似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持续啃咬撕虐,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一样。梁显大口喘着粗气,嘴唇早已在剧烈痛苦中咬得伤痕累累,鲜血顺着下颌延伸流下来。
琰光仿佛看到什么令人极度愉悦的场面,笑得越加张狂,坐在床沿上欣赏着梁显此刻的痛苦,两条立着的眉毛以极其奇怪的姿势拧在一起。
“你呵护她这么久,那身皮肉还不是便宜了太子?”他状似惋惜,“你说说你,这么多年图什么呢?”
梁显苦笑,无尽的痛苦仿佛溢出嘴角,他此刻尤其想抓花这个阴毒老道的脸,最好能杀了他!
只要他死了就再也威胁不到章娘,章娘也不用潜伏在东宫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
所有的不幸,皆源自于他!
可是,身体被蛊虫控制,梁显连抬起手臂的力气也没有。
琰光笑意愈发阴冷,声音好似从十八层地狱中传出,空洞幽暗,“你此刻一定很想杀了我吧?”
“可惜,你非但杀不了我,还得违背良心供我驱驰,可笑不可笑?”
11. 第十一章
随着太子与大理寺卿裴充审讯京城中与梁朝余孽勾结的一众逆党,一个惊天的消息也逐渐浮出水面——梁党主军在西南,其欲与土司联合意图谋划复国大计。
惠安帝深感不安,命令太子尽早解决此事,还天下黎庶宁定。
李琤也觉兹事体大,不可贸然行事。恰好与他一母同胞的贤王李瑄今在益州守卫边关大门,益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又离土司人最近,贤王对当地民俗文化最熟悉。
故而派贤王去打探更为合适,一计敲定,李琤秘密修书一封让人送往益州,同时暗地又加派卫队前去。一来可以打探敌军虚实,二来也可协助贤王办事。
卫队和密信前天便已派出,李琤却深知逆贼魁首来势汹汹,如若处理不当必会危及社稷安危。故而这段时间来一直朝乾夕惕,不敢有丝毫懈怠。
正当他翻阅着有关西南土司的相关资料文献时,听到外面传来李福刻意压低的声音。同时顺着晚风传到耳畔的,还有一道娇柔的女子声音。
闻声识人,即使李琤没见过梁含章,也能猜出声音的主人是个温柔似水的女人。
不久,李福轻声推门而进,禀告道:“殿下,奉仪娘娘现正候在殿外,想求见殿下”。
早在听到那人的声音时,李琤便有些心绪不安,手中的书卷也不大看得进去。他揉揉太阳穴,认命般道:“请人进来吧”。
“老奴遵旨”。李福推门而去。下一瞬一衣着浅淡的身影迤逦走近,顺着人进来的,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花香。花香与博山炉上燃烧的檀香混合,莫名让人心跳加快。
女人眸光似水,在殿内烛光照耀下浅化开来。她低垂臻首,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脖颈,娇柔道:“妾身拜见殿下”。
“起”。
“妾身听闻殿下与右领军大将军在校场操练不甚着了风寒,心中忧戚难安,亲自煮了姜汤想献给殿下,以解殿下劳病之苦”。
李琤:“你怎知孤同大将军去了校场?”
声音辨不出喜怒,但是人君不怒自威浑然天成的气势霎时间扑面而来。
梁含章自然察觉到了,二话不说直接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妾身并非有意窥探殿下行踪,只是今日长平公主无意对妾说了一嘴,妾这才知晓此事”。
李琤看着地上动不动就三叩九拜的女人,一时间无言以对。身体倾斜倚靠着扶手淡淡道:“孤无事,不劳你挂心”。
略经思忖,颔首道:“姜汤放在这里,待会儿孤自然会喝。若是无事你就出去吧,孤还有公务要处理”。
李福站在旁边,眉毛拧成了麻花,心中恨铁不成钢。奉仪娘娘大老远来前堂增进夫妻感情,殿下怎么忍心把人推出去?
照二人这个进度,小皇孙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梁含章却一反常态,抬头露出眉宇间的几分彷徨,硬着头皮道:“妾终日在后院无所事事,听闻殿下书房藏书众多,经史子集样样俱全。妾斗胆,不知殿下可否允许将书借来观摩一二?”
李琤挑眉略有不解:“你会识字?”
梁含章:“……”
无怪乎他会这样问,实在是世道常态。而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许多平民家的孩子根本没有进学的机会。
就算有也是优先男孩儿,在百姓乃至大多数人眼里,女儿终归是要嫁出去的,读书不仅无用还有可能将心读野了。
女人嘛,安安分分待在后院,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婚后相夫教子就行了。
李琤心里从不苟同此种观点。然不可否认,当时民风就是如此,一朝一夕更改不了。
平民尚且如此,何况食不果腹的她?他记得奉仪自幼为奴,后来侥幸被赎出去,到底依旧是贫苦之家,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去丰乐楼当洒扫丫鬟了。
并非他心里轻视对方。
梁含章站在原地,神色不自然,捏着裙角的手隐隐泛白,迟疑一瞬。她扬起脸道:“略微识得几个字,妾不敢班门弄斧”。
李琤惊了,她居然真的识字。“是何人所授?”
“妾有一兄长略认得几个字,都是他教的”。
李琤:“孤记得你家里曾经只有老母相依为命,何处又冒出个兄长?”
梁含章:“并非亲兄长,邻居是老秀才一家,老秀才膝下有一子,因经常见面的缘故,妾就认了他做兄长”。
“原来如此”,李琤神情敛和,抬手道:“孤这里多是些晦涩难懂的典籍,你若想看尽管来拿。叫李福陪你一块找”。
“老奴遵旨”,在旁边站如雕塑的太监终于散发出人气。他弓腰请道:“娘娘随杂家来吧”。
梁含章看了眼重新投入公务的男人,跟在李福身后进去了。
“不知娘娘想看什么书?”李福请示道。
借书只是个幌子,梁含章略有几分不自在,捋捋耳边的头发小声道:“都可以,先看看吧”。
“老奴倒觉得这些风光游记娘娘会喜欢”,李福抽出几本书递过来,“这是历朝历代游学大家著作,叙述的是沿途风光及风土人情,想来有趣些”。
梁含章接过随意翻了翻,旋即递给一旁的冬至。这趟先借着几本,给殿下留下个好读书的好印象,待时日久远她再循序渐进读些经史子集国学机要,如此一来,跟殿下不就有更多话题了?
长平公主言太子才学宏博,文思工巧,前年在皇后千秋宴上看到一才女做的诗词,赞不绝口极尽溢美之词。想来他是喜欢才学渊博的女子。
如此一来,她在他面前树立好学的形象,岂不是投其所好?
送人出去后李福又重新进来,看到太子正看着桌旁食盒里的姜汤,不由小心催促道:“殿下虽未着伤寒,这姜汤也是娘娘一片苦心,殿下何不趁热喝下?”
李琤轻哼一声,心里却涌现出不知名的快意,端过姜汤一饮而尽。
热汤穿过肠胃,让他身子瞬间发热,高鼻薄唇肩膀宽阔的俊美男人,墨色眼睛不知不觉温柔起来。
李福跟随殿下这么多年,可以说从殿下呱呱坠地便伴在身旁,因而年轻储君此刻的心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禁笑着赞叹道:“殿下,如今娘娘一来,终于有个贴心人关心殿下衣食起居了”。
李琤挑眉,故意挑刺:“难道你这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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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不关心?”
“老奴怎会不关心殿下?”老太监如临大敌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老奴为了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殿下的一应事物老奴都记得清清楚楚,殿下就是老奴的天,老奴的……”
“行了”,李琤不耐烦打断。这老太监甚不成人,每日首要之事就是一个劲儿的表忠心。忠心有何用?能当饭吃吗?
一瞬间的温柔逝去,他嘴唇轻抿,又恢复储君的一贯波澜不惊八方不动。手中捏着茶盏儿,脸上笼罩着淡淡的阴翳,冷声道:
“你身为东宫总管,最该知道谨言慎行,别总想着在孤面前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要知道,孤能让你坐稳大总管的位子,也能随时随地废了你”。
语气不重,却掷地有声。
李福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磕头认错:“老奴知错,老奴知错……”虽然太子将东宫一应事物都交给他,不代表一无所知什么都任由他胡作非为。
李福明白,殿下这是提点他莫要跟奉仪走得太近。梁氏一后院女子,若是跟前朝的大总管扯上关系,这其中的影响不可谓不小。
李福回想起那日奉仪送他点心,太子那句“你跟她关系倒好”,恐怕从那时起,殿下对他亲近奉仪便心生不满了,只是这么久来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彻底爆发出来。
老太监细细回想起近日来的种种,又想到今日的天威降临,心里越发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
“去帮孤找那本《西南边防地理志》出来,待会儿孤要看”。太子敛了声色,语气又变得和煦如春风,端的是温润人君模样。
这就是上位者的驭人之道。先严词敲打一番,之后再给个甜枣,好让你继续为他卖命。
李福心里自然不会埋怨太子,殿下是储君,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若是手里没些驾驭人的手段如何让人臣服?
况且这段时间他也确实有些飘飘然了。
因而恭敬道:“老奴遵命”。
李福作为太子身边的首席大总管,对东宫一切事物了如指掌,这偌大书房没有他不熟悉的,可以说,哪本书在哪里,长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翻书的沙沙声,烛火氤氲,让李琤心里有片刻惬意。
不巧,下一瞬传来一阵极笨重的嘭嘭声,沉闷而厚重,似是重物砸在地上发出的剧烈声响。
李琤太阳穴突突跳,忍着怒意喊一声:“李福!”回答他的只有老太监哎哟哎哟的痛苦叫唤声。
太子噌一下从书案前站起往后面走去,映入眼帘的是李福肥胖的身躯被藏书架卡住的狼狈样子。
他还在试图往外挣扎着出来,老脸憋得通红,活像一只煮熟的老虾。眼看着随着他动作两旁书架摇摇欲坠,书架上的藏书几乎要掉下来。
李琤有一瞬间气短,屈尊降格过去打算将人拉起来,谁知太监的腰被书架卡住死活拉不出来。又担心用力之下书架倒塌,到时候砸在老太监身上不死也伤。
气得踹了一下他肥如水桶的老腰,冷声喝道:“这是暗地里背着孤贪了东宫多少油水!”否则怎长得如此虎背熊腰!
12. 第十二章
二月中旬,春风拂面杨柳吐绿,二月春风似剪刀,到处都是莺啼燕舞,一派姹紫嫣红的气象。大晋迎来一年一度的百花节。
公主府设百花宴,京城大大小小的闺阁女子及妇人都收到了请帖,受邀前来同庆司春之神。
李琤进门时,就看到聚在不远处三五成群,衣着鲜亮的妇人女子,心下不喜,步伐明显快了些。
这等闺阁女子的聚会,男儿向来鲜少参加,遑论他还是一国太子。此番前来不过是寻驸马商议要事,凑巧而已。
眼尖的妇人早看到迎面而来,走在大将军赵文前面的俊美男子,虽未穿象征储君身份的五爪蟒袍,大家多多少少猜出来对方身份。
试想,赵文堂堂公主驸马,又是朝野闻名的右领军大将军,早年天下大乱时,凭借出人意表的军事才能,协助惠安帝夺得帝位,居功厥伟。
除了皇帝和太子,还有谁能如此大摇大摆走在他面前?反观身后跟着的赵文,略微低垂的脸上带着恭敬。
因此,此人必是太子无疑。
陆续有人跪在地上行礼问安:“臣妇/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后面的人家见情势不对,顾不上分辨一二,也跟着旁人跪下。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湖畔,一下子鸦雀无声。李琤脚步微顿,视线往前扫去,与一眼波如秋水的女子对视上。
似乎没想到他会看见她,女子怔愣片刻,很快垂下臻首不敢再看。
李琤远瞧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微不可察翘起嘴角,很快又敛去。他淡声道:“起吧”。
李洛华一身红衣走上前,察觉皇兄视线有意无意略过梁含章,笑意愈深,抓着他胳膊撒娇:“皇兄待会儿谈完公事,可莫要急着走,小妹尚有要事相商”。
李琤略微颔首,便要抬脚往前走。身后的赵文目光炯炯看了自己妻子一眼,棕色眸子带着若有似无的怨怼,方若无其事跟在太子身后,往议事堂走去。
李洛华:?
她哪里惹他了吗,至于跟个怨妇一般看她?也不知道这人在三军将领面前的威严,是如何装出来的。
直到那抹竹青色影子逐渐行远,人群中才逐渐响起议论声:“这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怎生得这般俊美?”
“方才他就站在我面前,气势特别吓人,我都没敢抬头看他”。
“也不知道日后的太子妃是谁,京城各家,也不知谁有这天大的福气了”。
即使梁含章没怎么注意听,这些话依旧陆续往自己耳朵里钻。她挑挑眉,心中颇为赞许。这太子真真谪仙一般的人物,也不知道日后会娶谁家女子作太子妃。
“不是说东宫不久前纳了位奉仪进来吗?听说还是个伺候人的丫鬟。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居然还真就让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有人愤愤不平。
“哎,你小点声”,有人用手肘提醒那大放厥词的女子,“此次百花宴,这位奉仪也在邀请之列,听说公主对其看重异常,你可不要触了霉头”。
“怎么,我还怕她不成?”女子陡然拔高声音,引得周围人侧目。
“公主是天潢贵胄我自然尊敬万分,可那个狐媚子,明摆着使了狐媚手段才进的东宫,身份低微粗鄙不堪,难道我还不能说吗?”
说着挑衅看了眼梁含章,冷哼一声。
春分听得生气,忍不住上前替娘娘讨回公道。却半道被梁含章拉回去,“莫要惹是生非”。
“娘娘!”春分义愤填膺,“她摆明了欺负娘娘,这个气怎生忍得?”
虽然她和夏至背地里没少说奉仪的坏话,但一码归一码,她说是她的事,若是外人如此瞧不起她们家娘娘,敢如此贬低东宫,这就忍不了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
“可……”春分还想再说什么,被梁含章扯住衣袖,蹙着眉毛摇头。奉仪性子懦弱她一直是知道的,没想到如今人家都欺负到这个份上,娘娘依旧想着息事宁人。
果然烂泥扶不上墙。
春分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与夏至对视一眼,旋即气冲冲退后。
明目张胆议论东宫奉仪的是伯义侯府二房的嫡女,名叫庄月,人唤月娘。伯义侯府是朝廷近年来兴起的勋贵,只因庄家大房为国捐躯救圣上于危怠之间,圣上勉其忠心,特赐为伯义侯,袭爵三代。
庄家是因着大房才水涨船高,庄月却一直自诩侯府贵女,言语间俨然自己父亲就是伯府侯爷,端的是高高在上、斜眼看人的派头。
李洛华自然也听到这番言语,面不改色朝诸位笑道:“诸位都站累了吧,快些落座,百花宴稍后就开始”。
众位命妇小姐又纷纷跪地拜谢。正当人群往水榭方向行去时,不知是何缘故,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旋即“噗通”一声,有人失足落水。
人群一下子喧闹起来,有人被吓得花容失色,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旁边拍手叫好。李洛华冷眼看着水下女子逐渐体力不支,这才吩咐会水的婢女下水施救,同时挥退站在岸边值守的侍卫宦官。
现下还是二月,虽然气温已经升高不少,池水依旧是冰冷刺骨,寻常人落水尚且被冻得难以忍受,遑论月娘这个娇滴滴的闺阁女子。
被人捞上来时早已不省人事。众人看到庄月浑身狼狈,金钗首饰早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头发粘在胸前,脸色煞白。一时都有些心惊肉跳。
岸边的围栏不算低,若月娘不是故意爬上去,失足落水的机会可谓小之又小。
看了看上首面不改色与奉仪谈笑的公主,众人心知肚明,再不敢随便议论奉仪出身。
梁含章清楚公主这是为自己出头,心中有如一阵暖流淌过,她真心实意感谢:“多谢公主”。
“哎呀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公主,多生分啊”,李洛华嘴角闪过一抹笑意,诱哄道:“叫我姐姐”。
梁含章:“……”
“阿娘又到处哄人喊你姐姐”,赵瑜小大人似的双手剪在身后,一张酷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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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公主的小脸凑到梁含章怀里,乌黑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兴奋道:“舅母抱抱!”
看到一脸期待朝她张开手的小男孩,梁含章依言将人抱在怀里,依稀还能闻到小世子身上的奶香味儿。
这段时间她经常来公主府拜访,别的什么都没学会,跟小公子赵瑜的关系却越来越好。
李洛华瞪他一眼,把碍事的小家伙扯出来交给身边侍从,身子死死贴着奉仪不愿松开,朝儿子示威:“舅母是我的,你休想夺走”。
梁含章:“……”她看这俩幼稚的母子已经习以为常。
赵瑜被迫落到地上,小大人般整理自己衣着,气愤道:“阿娘欺负人,我要告诉阿父!”
“你去告啊,看你阿父敢不敢管”,李洛华冷笑着吓唬小孩儿,“就算告到外祖母那里也不管用,你还是乖乖回去练大字吧”。
小世子想起之前无数次他向阿父告状,均是无功而返,知道阿娘说的是实话。这个家中,阿娘地位最高谁都不可撼动,连阿父也不行。
只是心里依旧气不过,恨恨道:“舅母也不是你的,她是舅父的!”说着冲她扮了个鬼脸,笑嘻嘻跑出去了。
看着小东西跑远的背影,李洛华笑骂:“这个小畜生”。
看到梁含章眼底不加掩饰的艳羡,她笑道:“行了别看了,什么时候你跟皇兄生一个也给我玩玩”,她虽然成婚早,生孩子也早,但是论带孩子这种活儿,决计是做不来的。
偶尔哄一哄逗一逗孩子还好,若是让她整天围着孩子转,她可做不到。幸好这孩子也不用自己操心,孩子阿父也是个体贴能干的,赵文亲自带孩子,若平日无公务在身,连洗澡吃饭都是亲自伺候小家伙。
妥妥一个慈父。
李洛华思及此,又想到方才男人那双充满怨怼的眼,顿时一阵气恼。他怨什么?不就是昨晚没由着他胡来吗?
也不想想,她堂堂公主之尊怎能做出那种姿态?况且夜色已深,再胡闹下去明日的百花宴都开不下去了。若是起不来床,她在整个长安城都要闹个没脸。
向来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断没有她伺候别人!想要那种姿势,下辈子吧!
梁含章收回视线,这句调侃的话李洛华说过多遍,她早习以为常,再没有一开始的羞臊扭捏。
况且,接近太子,于她来说也是乐见其成的。
她之所以艳羡,是打心底羡慕小公子受宠。因经常来公主府的缘故,她也碰到过几回世子和赵文一起的场景。看到大将军堂堂武将,居然拿起勺子亲自给赵瑜喂饭,神色满是慈爱,没有丝毫不耐烦。
这种场景,莫说公侯贵族,就是平民百姓家也少之又少。在许多人眼里,孩子只是他们传宗接代的象征,生出来便不管不顾。等到老迈时,还要抱怨一句孩子不懂生养之恩。
她未见过亲生父母,但料想也是那一类人吧。否则,怎么说卖就卖了呢?
天伦之乐,父母亲情,大抵天生与她无缘。
13. 第十三章
议事堂里的话题依旧是梁党谋逆之事,李琤前天收到消息说西南地动,土司人伤亡不少,梁党主力在西南,估计也不能幸免。
对方兵力与大晋想比本就少,天灾人祸的摧残之下又损伤大半,因而不足为惧。现在他主要担心的就是己方阵营有人叛变,尤其是手握军权的将领。因此不可掉以轻心。
此番前来就是让赵文这段时间注意军中的所有异动,若是抓到叛变投敌的,马上处理以绝后患。
正事谈完没多久,小世子噌噌噌踩着软缎鞋破门而入,二话不说扑到李琤身上,声音软糯糯的:“舅父,抱抱!”
既然舅母被阿娘霸占着,他就来找舅父。舅父一向宠他,这个小小的要求定然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李琤笑逐颜开,一双有力的臂膀搭在小孩儿腰间将人高高举起,转了几圈旋即道:“瑜哥儿来做什么?”
赵瑜窝在他怀里,小手放在太子脖子上,神神秘秘道:“舅父,瑜儿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没忘记阿娘给的任务,说得鬼鬼祟祟,还将手搭在嘴边警惕看了眼自己阿父。
赵文:“……”得,他这个亲爹倒成外人了。
“去什么地方?”小家伙的手下意识要摸他头发,被李琤眼疾手快抓住。这家伙有前科,从小就爱抓人头发,力气又大,在他的毒手下没被薅掉几根头发是不可能了。
赵瑜见对方看出自己意图,讪笑一声,跟舅父脸贴着脸撒娇:“哎呀,去了就知道嘛,现在说出来岂不是没意思?”
“你这小家伙还知道什么有意思?真是稀奇”,李琤调侃他,毫不犹豫戳穿:“是不是又想偷懒耍滑?今日的大字练完了吗?”
赵瑜顿时如泄气的气球,气冲冲闹着要下去。今天这趟他就不该来,早知道舅父是什么性子,每次遇到他不是问写了什么字,读了什么书,就是问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阿父都没像他这样。真是可恶。
他可怜巴巴回到赵文身边,抱着他胳膊撒娇:“阿父,今日孩儿的手很酸很累,已经写了两页大字了,剩下的能不能明日再写?”
赵文早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尿性,说着是推辞到明天,实际上到明天也会有新的理由。想让他写字,下辈子吧。
他深知不能任由孩子胡作非为,子不教父之过,若再任由他如此怠惰下去,长大后怎生了得?
可是看着小家伙那双跟妻子如出一辙的眼睛,再硬的心肠也变软了,自欺欺人板着脸道:“明日一定要补回来,切不可偷懒”。
“知道啦!”小娃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神色之间不无得意。
“微之,你再如此娇惯孩子,日后怎生了得?”
赵文神色自若:“瑜儿不是读书的料,微臣再如何逼迫也于事无补,倒不如让他高高兴兴的,长大后再做区处”。
“谁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赵瑜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气得脸红脖子粗,委屈道:“阿父怎能如此说孩儿?昨日先生还夸瑜儿天资聪颖他日定成栋梁之才,孩儿聪明着呢!”
一边说一边小眼泪儿巴巴往下落,赵文顿时心疼,忙把小孩儿搂到怀里安慰:“是阿父的错,阿父胡言乱语的,瑜儿莫要生气好不好?”
“哼,不理你了!”小家伙倔强扭头,决计不看他一眼。赵文哄了许久才将小孩儿的气性降下来。
李琤在一旁看得惊奇,他不怎么来公主府,自然没见过赵文哄孩子时低声下气的样子。这个发号施令统帅三军的大将军,回到家是这样哄孩子的?
倒是稀奇的很。
他饶有趣味看着父子俩,淡声道:“若孤有了孩儿,定不会像微之这般”。
他如果有了骨肉,会疼他爱他,若是男孩儿,会亲自教他骑马射箭的功夫。若是女孩儿,会亲自教她读书习字,他会把生命中的一部分时间花在她们身上。
但是,绝不会如此溺爱。
“若殿下真有了至亲骨肉,到时候就能与臣感同身受了”。赵文轻轻抚摸着怀中小儿的脊背,给他顺毛。
年少不更事,未遇到公主未当人夫人父之时,他也对此等父母溺爱孩子之事嗤之以鼻。
等到真完成身份的转变,许多动作都是下意识的,根本没那么多思考的空间。
最后,李琤还是被小儿强拉着出门往外走去,太子揉揉眉心隐约有些不耐烦,这小娃儿也忒烦人了,闹得一出是一出。
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更怕惹得赵瑜哇哇大哭,到时候就更难收场了。
穿过游廊,跨过月洞门,来到一处阁楼前。赵瑜松开他手,朝上递递下巴,神秘道:“舅父自己上去吧,我跟阿父先回去了”。
李琤:?
不知道小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做好了被小儿欺耍的准备,打算随便走上去逛一圈就下来。未想到刚走到楼梯转角处,听到阁楼上隐约传来婉转的琴音。
透过琴音,可以猜测奏琴之人此刻心情十分紧张,好几处地方都弹错了。
他担心上去会打扰主人家雅兴,虽然这里是公主府,但今日百花宴,公主府来了许多人,说不定是哪家女子在上面奏琴自娱。
又担心赵瑜就在下面等着,回头若是知道他没上去,说不准又要掉眼泪。这小家伙被他阿父宠坏了,遇到点小事就动不动掉眼泪,哭个不停。李琤有幸经历过一次,真的怕了。
踌躇片刻,不知是在赵瑜眼泪的激励下,亦或是阁楼上女子频频弹错音的无奈下,他轻抬脚步终于走到尽头。
却发现奏琴之人是个熟人。
她侧对着他,一袭红衣艳若朝霞,长发绾了个高髻,仍有几缕调皮的发丝垂在耳畔,随着微风拂过头发轻轻贴在她侧脸上。
不得不说,她与红色极是相配。着装越红,越能显出她肤色的白,好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在光线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浓密的睫毛随着她眨动的眼睛一颤一颤,又弹错几个音节,她紧张得额角都泛起汗珠,贝齿更是不自觉咬着嘴唇。从侧脸看上去好像一只气鼓鼓的小海豚。
男人剪手站在身后不说话,女人在前面为心上人弹奏,不时传来几声杂音错音。倒真有“为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意味了。
梁含章自然知道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正因为知道才如此紧张。公主曾言殿下琴艺瑰丽无双,连当世的琴技大师段允先生都说太子于琴音方面颇有慧根。
那她这个刚学一个多月的半吊子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是不是显得很可笑?不用回头,她都能想象出对方那张冷清的脸上带着的嗤笑了。
不能想,越想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是手忙脚乱。梁含章急得大汗淋漓脑子一片空白,神色尴尬得不像话。
早知道就不该听公主这个馊主意,真的太为难她这个五音不全的人了。
直到一声低呼将她拉回现实,梁含章才发现李琤已经蹲到自己旁边,干燥的大手正握着她的小手,两只手肤色迥异。
“殿下……”她脑子仿佛不会思考了一般,喃喃自语的叫着,眼睛呆怔望着对方。
李琤轻叹一声,举起她手道:“手都被琴弦划伤了,你竟没发现?”
梁含章循着对方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这才发现白皙的食指上有一颗豆大的血珠渗出。
她……不但弹错了好几个音节,还在殿下面前被琴弦划伤了。这都叫什么事儿!
她不要面子的嘛?
女人垂下眼睫,脑袋缩回脖子中,日常扮演鹌鹑。
看她这个反应,李琤清楚,她是真没发现自己手指被琴弦划伤。思及此,他都忍不住被气笑了。
到底是谁说奉仪是潜入东宫当卧底的,就她这个猪脑子,能带什么情报出来?
“孤让人请医官来给你包扎”,他冷冷丢下这句话,打算下去唤李福请人过来。
却被小女人拉住了衣角,她一双眸子早已雾濛濛的,水珠将落未落,扁着嘴巴祈求:“殿下莫要怪罪臣妾……”
李琤觉得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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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眼泪犯冲,好说歹说哄着赵瑜才没让小家伙再掉眼泪,没想到来这里又看见这女人眼里汪着一包泪水。
他略一迟疑,到底停下了脚步,坐在旁边温声询问:“你怎会在这里?”
梁含章不大好意思,低着头回:“是妾叫公主安排的”。
“所以赵瑜千方百计唤孤前来就是受了你们的指使?”
梁含章:“是”。
李琤:“何时学会弹琴的?又是谁教的你?”
面对对方的咄咄逼问,梁含章有些招架不住,硬着头皮回:“这一个多月来,妾身经常往来公主府,是公主教妾弹的”。
“她说妾身为奉仪,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殿下的面子,也该学些陶冶性情的雅事,故而妾才斗胆向殿下献琴……”
“你弹得很好”,他正襟危坐在一旁,意态从容,“不过下次不用弹了”。
梁含章被他的话吓得一惊一乍的,先是夸她弹得好,下一句又说不用再弹了。难道说她的弹奏真的不堪入耳?
可她听着也还好啊,也才错了几个音节而已。毕竟才学这么点时间,能弹成她这个样子已经算不错的了,连公主都说她天赋颇高。
只是,好像这天赋在殿下面前不值一提。这男人方方面面都远超常人平均水平。
“是不是洛华曾对你说孤喜欢琴音?”李琤思忖片刻,不由问道。
梁含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对方。他怎会知道?
“其实,孤并不喜欢琴音,之所以常常抚琴,纯属打发时间”。男人醇厚的嗓音缓缓道。
梁含章:“……”就这样?那她这段时间千辛万苦学习算什么,还以为投其所好,没想到到头来是个笑话而已。
“其实,孤之所以经常抚琴,是因为小时候遇到了个小女娘”,李琤思及往事,唇边下意识勾起一抹淡笑,眼眸也变得温柔起来。
“当时孤被戾帝的人作为质子囚困在长孙府不见天日,李福也不在身边,没人记得孤,孤就像被老天遗落在世间的弃儿一般,听着外面的鸟叫蝉鸣,连门都出不了”。
直到他遇到那个小娘子,长得唇红齿白,走路喜欢一蹦一跳,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偷偷爬上阁楼冲他甜甜的笑,还用胖乎乎的小手抓他,喊他“阿兄”。
她告诉他自己名字叫“阿琴”,是长孙府的小奴婢,当时妈妈采买下人时见她可怜,这才偷偷买下她养在长孙府。因年纪小又受院中无儿无女的妇人疼爱,她鲜少要做什么活计。
有吃有穿还能玩儿,她简直把长孙府当成自己家一般。
也正是因为这个眉眼弯弯的小太阳,李琤觉得,他当时被困在长孙府的那段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阁楼下有守卫重兵把守,这些平日舞刀弄枪的武夫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却独对小女娘偷爬上阁楼的事置之不理。也不知是觉得两个小孩儿聚在一起翻不起什么浪花,还是觉得小女娘可爱不忍为难。
总之,二人就这样偷摸着相处了半年。半年来,因为阿琴的陪伴,他的日子不再是一片晦暗。他也不再沉湎于被父母当做弃儿的痛苦中。
后来,毫城被破,他被戾帝绑在城楼柱子上以此要挟楼下的父皇,命令父皇退兵。
父皇没有上当,手中的利箭刺上来,没入皮肉的一瞬间,他竟没感觉丝毫疼痛。在心底蔓延的,只有无尽的失落。
那一箭斩杀的不仅是他对鲜少见面的父亲的孺慕之情,更是他与父皇的血脉恩情。血脉至亲,不过如此。
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责怪父皇。当时乃危急存亡之秋,他没得选择。
只是,李琤无数次在心里想,若他是一位父亲,绝不会亲手射杀自己孩子,更不会多年来将自己孩儿养在外面不闻不问。
后来,所有人都断定他必死无疑,他却在九死一生中成功活了下来,最后凭借着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储君之位。
他的人生,逐渐走向坦途。可是,他的小女娘,却再也寻不到了。
14. 第十四章
“殿下?殿下?”
在女人的阵阵呼声下,李琤终于从往事中拉回思绪,思忖片刻,这才起身一边准备下楼走一边道:“孤去找医官给你包扎”。
男人清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梁含章才把注意力重新投到自己受伤的食指上。这次示好,竟让她窥探到殿下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样如圭如璋身姿如玉一个人,内心深处居然藏着一个小女娘,且还藏了多年。
当年他被惠安帝亲手用箭雨射杀,这事她早已在李洛华口中得知。可今日亲耳听到当事人说起往事,平静的面容毫无哀戚之色,好似一个置身事外无关紧要之人在诉说着旁人的往事。
也许在箭矢射出那一刻,所谓的天家亲情,父子情缘早已消灭殆尽。
血珠逐渐变得黑紫,凝固在伤口中。正当她出神之际忽然听到身后李福的惊呼声:“娘娘,您没事吧?怎伤成了这个样子?!”
若不是当事人,听老总管这语气还以为自己身染沉疴时日不多了。可是,她左瞧右看,不就是出了点血吗,至于如此大的反应?
她胸口还有一处伤疤,即使伤势已痊愈多年,那道狰狞蜿蜒的疤痕依然残留在身上。
那道伤口,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李琤不耐烦瞪了眼李福,后者逐渐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讪讪摸着鼻子,转身请医官上前清洗包扎。
太子不是个沉湎往事的人,方才那半刻回忆逝去后,又恢复平日清正耿直的储君形象。
可梁含章却清楚,今日之事是一道口子,既然口子已经被撕裂,殿下愿意对她吐露心声,那么获得太子的信任指日可待。
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公主跟世子听说她弄伤了手也来探望,眼瞧着人没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若是让人因此受了重伤,指不定皇兄心里如何怪罪。
事情这样一闹腾,时间也过去大半。眼看天色已晚,与驸马又早已商议妥当,太子便打算打道回府。
梁含章身为东宫奉仪,眼下又伤了手,自然不好再留在公主府,因而也跟着太子马车一同回去了。
马车驶在官道上,不知为何,李琤这次居然也没有在外面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上,二人对面而坐。
他递过来一摞书,看着足足有好几本,淡声道:“听李福说你喜欢看山川游记的书籍,这几本颇有代表性,你可以拿去解闷”。
男人俊郎的眉眼隐在略显昏暗的车厢中,梁含章看不真切,也意会不到他此举是何用意。很显然,眼下车厢光线昏暗,她是无论如何不能通过看书解闷了。
难道,他此举是在鼓励自己读书?
相对而坐又无话可说,二人都显得有几分局促,李琤不时掀开车帘或是询问车夫还有多少路程。
东宫离皇城较近,皇城在长安城北,而公主府却在城东,两座府邸距离较远,中间还要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市。
在大晋,凡遇到重大节日都会取消宵禁,少则一夜多则几夜,像上元节晚上的灯会十分热闹,朝廷特许正月十四到十六这三天金吾不禁夜,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可趁夜尽情欣赏玩乐。
譬如今日是百花节,人们会在这天之中迎花神办花会,尤其晚上热闹得紧,便不会禁夜。花灯,花轮,斗花会,让人目不暇接。
不仅如此,除了有关花神的主题,还有诸子百戏,像什么上竿,跳索、相扑、斗鸡,亦或是学像生、装鬼、说诨话、叫果子……
果然,当马车行到中央大街时,阵阵喝彩声直钻入耳内,梁含章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连空气都弥漫着节日的欢乐气息,小摊商贩在吆喝叫卖,酒楼门前的伙计在招揽客人,许多抱着小孩儿的夫妻在马车旁经过,热闹极了。
梁含章忍不住祈求对面正襟危坐的男人:“殿下,要不咱们下去走走吧?”毕竟可是一年一度的百花节呢,要想再遇到如此热闹的场面,得等到明年了。
行人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车在这里可谓寸步难行。李琤心下不喜如此热闹的场面,但对面女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他,自己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思忖片刻,还是点了头。
女人大喜过望,不管不顾就要从马车上跳下来,李琤连忙拉住她:“等车夫将踏板放好再下去”。
梁含章转头冲他甜甜笑,乖巧等在车门旁。
幸好今日他穿的是寻常衣服,出门闲逛一般人也不会将他认出来,李琤看了眼已经走到前面的女人,叹息一声,无可奈何跟上去。
“殿下可出来逛过?”女人看到什么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伸手要去摸一摸,等商贩激情四射讲解得口干舌燥时,她又放下东西走了。搞得商贩们脸色都不大好看。
“不曾”,李琤轻轻摇头,未登上太子之位时他的人身自由从不在自己手上,连半扇门都出不了,更遑论来到繁华的大街上吃喝玩乐。想想都不可能。
后来父皇登基,他也登上太子之位,那时候更不可能了,父皇身子一日差似一日,愈来愈多的军国大事都压在他肩上,他没有什么玩乐的时间,更不想出门娱乐。
他厌恶处在任何热闹的场合中,这对自己来说是一种无声的凌迟。看着行人脸上带笑面容满足,拉着至亲的手无比惬意悠闲的逛,他心里不可抑止地涌现无数失落寂寥。
热闹都是他们的,他孤身一人,只有冷清相伴。
可是,如今陪着身旁那看见漂亮又鲜艳的东西便走不动道的幼稚女人,自己居然罕见生出了几分耐心。
看到他指使身后跟着的李福把方才她留连许久的小摊上的东西都捎上一份,梁含章不解,连忙阻止:“我没说要买!”
李琤斜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主人家口干舌燥为你介绍这么久,你却一个不买就走了,这岂不是让人白白花费力气?”
“可……我就只想看看”梁含章声音小小,不好意思道:“我不想让殿下觉得我败家……”
也许是二人之间的相处越发熟悉,也许是此时环境让人下意识放松,梁含章说话不再自称臣妾,这话落在李琤耳中,终于觉得顺耳许多。
他此时半倚在小摊的招牌前,唇边露出几分笑意,手中的折扇遥遥冲她指了指:“放心,府里好歹还有些银钱,够你这小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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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不会被你败坏的”。
梁含章歪头看他,忽觉得他笑得可真好看。这里灯光不甚明朗,偶有几束光线打在他脸上,眼旁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神情温和,语气和煦。
再加上这一身打扮,妥妥像个腹有诗书的谦谦君子。
她眼睛一斜突然看到对方身后一个围满人的小摊子,看到上面的招牌,兴冲冲一边跑过去一边指着道:“那我要这个!”
李琤扭头,原来是一家卖杂嚼的摊子。这里人太多,他怕对方跑丢,忙疾步跟上去。
“殿下,你吃过这个吗?”梁含章大声朝他喊,引来行人侧目。
“在外面莫要喊我殿下”,此时李琤已经跟到她旁边,折扇敲着她小脑瓜提醒道。
“噢,我忘了”,梁含章揉揉脑袋,忍不住歪头看他,“那叫殿下……叫您什么好呢?”
“随便你,你觉得什么称呼顺口就叫什么”,心里却在暗暗想着,千万别喊那个称呼,否则两个人都不自在。
女人在原地踱步思考了一会儿,旋即惊喜道:“要不喊您阿兄吧!”
他比她大了五岁,衣物又穿得素净,整个人显得严谨沉稳。而女人一袭红衣,动作有些跳脱,此时眉眼弯弯仰望着他,远远看上去就像妹妹跟哥哥撒娇撒痴。
叫阿兄确实妥帖得多。李琤点点头。
“阿兄,你吃过这个吗?”她很快上手,又继续方才的话题。
李琤远望着一团白饭泡在水里,那水看上去有些浑浊,灯光下似乎还冒着泡泡,嘴角微抽,急不可耐摇头。
“那叫水饭,就是用水泡出来的饭,可好吃了!”女人说得津津有味,“水饭的水可能是古井里打出来的水,也可能是酸梅水,亦或是猪肉骨头炖出来的汤水,什么口味都有。我最喜欢的是骨头汤泡出来的水饭,上面还残留着肉质的香,一口吃下去让人特别满足……”
她说得都要流口水了,李琤鲜少看到她还有如此开朗的一面,一时心里暗暗惊奇,不由问道:“真有这么好吃?”看着挺倒胃口的啊。
“真的好吃!阿兄尝尝就知道了!”梁含章大声喊完就要挤进去买上一份。
李琤:……他不是很想尝。
这里人太多,男人连忙拉住对方手劝道:“让李福去买,咱们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拎得两手满满都是东西的李福欲哭无泪,他这个身躯怎么挤得进去啊,等挤进去不得成肉饼了?
可主子的命令又不能违抗。老太监觉得自己整个人泡在一罐苦水中,浑身上下泛着苦。
“算了吧,公公是个有福之人,恐怕行动不是那么方便,还是让我去吧”,小女人刚说完,接过银钱一侧身就钻进去了。动作娴熟得很。
李福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就说自己眼光不错,这么好的主子到哪儿找去!连肥胖都说得如此讨喜!
不像殿下,生气时不是喊他“死驴”就是“蠢猪”,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李琤察觉到身上挂着大袋小袋的老太监似乎有些幽怨看着他,挑眉不解:“你幽怨什么?”
莫不是自己也想买一份?
15. 第十五章
梁含章抱着水饭出来时,看到外面一主一仆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也不疑有他,笑着冲男人道:“殿……阿兄要不要尝尝?”
李琤如遇洪水猛兽,连连摆手。
既然如此,她可就不客气了。女人抱着精致的小木碗,那团白花花的饭吃得津津有味。李琤实在想象不出,这看起来没什么滋味的东西真这么好吃?
不过,闻着味道还挺香的。
李福站在他旁边,看到殿下眼底的好奇,不由得道:“要不奴才替殿下……公子去买一份?”
也就不用眼巴巴望着娘娘手里吃的了。
男人狠狠剜他一眼。上前问道:“你经常吃这东西?”
梁含章摇摇头:“没有经常吃,实际上很少吃”。水饭对于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来说自然算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对她这个出身贫寒的人来说,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了。
至于宫宴上经常出现的山珍海味,鹿茸熊掌,想都不必想。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们生来高贵,即使一着不慎自以为沦落到人生谷底,那也是寻常人遥不可及的生活。
譬如太子,即使他被当做质子困在戾帝手下艰难生存,他的生活也比寻常百姓好上太多。
因为除去太子这个身份,他还是国公之子。不论是为了面子功夫还是为了要挟惠安帝,戾帝都不会对他这个儿子做得太过分。
所以,她现在潜伏在东宫企图为梁党获取情报,也不算过分不是吗?她只是做自己以为正确的事,无愧于心而已。若是不顺着他们的意,阿兄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听她提及往事,李琤有些怔愣。他知道她生活过得艰苦,甚至在没来东宫之前还要给人为奴为婢,赚着微薄的薪资,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苦到如此份上。
“你说饥荒年间百姓们还会互相食人肉?”举着折扇的温润男子显然有些惊愕。
“是啊,非但如此,有些人家甚至为了活命,把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杀了充饥,若是还熬不过去,就继续往上杀,直到饥荒过去,朝廷的赈灾粮来到为止”。
有些人啊,做得没那么过分,但也为了那几文钱就把自己的小孩儿给卖了。听琰光说,他碰到她时正值父母为了活命把她卖了,开价是十文钱。
他一时心生怜悯便花十文钱把她买了,自此,她从一个地狱换到另一个地狱,在这孤苦的人世间艰难讨生活。
琰光说自己心生怜悯她是决计不会信的,但他有一点说得好,有些人天生不配为人,他们只是披着一张人皮,却干着许多禽兽的勾当。
李琤读过许多史书,又兼习历代帝王韬略,也知道兵荒马乱或者灾荒年间有人为了活下去,会食人肉饮人血。
但那只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个数字,有些甚至一笔带过。他无法从冰山一角中窥得全貌,看到时也曾惊讶,也曾扼腕叹息,也曾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判他们。
但若说心里有多少同情,有多少感同身受,那是决计没有的。概因他从没经历过那样的生活。
直至今天,从一个女人口中,那个娇弱胆怯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一个女人身上,他终于更为深切体会到那种感觉。
民生多艰,也许在上位者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三言两语之下却是小人物的灭顶之灾。他们口含天宪,在绝对的皇权巩固下,拥有着决定生杀予夺的大权。
这世上,生活在水深火热的黎民不计其数。他又有何脸面自怨自艾。也许在未来,又或者不远的将来,他会成为下一任帝王,掌管天下黎民大事。
若是无法与百姓感同身受,无法切身关注天下苍生,他又有何脸面当这个天子呢?
“你说你父母当初为了十文钱把你卖了?”他实在无法想象,生而为人,既然生下了孩子,为何不把她们捧在手心里宠着疼着,居然为了十文钱便把孩子卖了!这样的人,还配称为人吗?
女人情绪显然有些低落,声音闷闷的:“其实我也不怪他们,饥荒年间能活下去都是奇迹,他们这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心里还是会失望的啊。你不是父母期待的孩子,他们为了利益随时能把你抛之脑后视为弃子。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受。
李琤顿了许久,旋即眼神坚定道:“你放心,来了东宫,我不会为了那十文钱卖你的,你尽管安心住下,没人有权利赶你走”。
不说十文钱,就是百文钱,千万钱,甚至白银万两,他也不会把人赶出去。既然来到东宫,就是自己名义上的女人,他有权利有义务照顾好她。
他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他一提到让她走之时,女人的脸色会如此惊慌,以致满脸含泪跪在他身前请求。
因为被抛弃过,所以心中不安,这才担心会被人再次当做弃子。李琤此刻觉得,他好像更能站在对方角度思考问题,在对方立场下,许多事更能感同身受。
梁含章本不想哭的,可听到男人的话莫名鼻子发酸,一个不留神,泪珠便从眼底滚落砸在地板上,触到地面那一瞬间突然破裂,变成无数小水珠四散在周围。
夜灯明亮,如水的人流熙攘流动,弦月映在天幕中,平添了此刻的朦胧气氛。不远处正抬着花神从二人身旁经过,惊天动地的吹打唢呐声传来,不少童子身着彩色绸衣脸上画着五彩,跟在花神像后面嬉笑追逐。
夜市人影攒动游人如织,却仿佛有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旁边热闹与这边的冷清隔开。
官道一旁是熙攘的行人旅客,另一旁是相对无言的一双男女。灯光照在女子身上,散发轻柔的光芒,整个人如同温室的娇花惹人怜爱。
泪眼中,她望向旁边的男子,恍惚间居然觉得对方有几分像自己阿兄的模样。都是这般笑盈盈看着她。
她何德何能居然遇到如此贤德,如此温柔的太子。这样的人站在自己身旁,唯恐玷污了他一尘不染的气质。
但,自己别无选择。思及此,梁含章心情瞬间低落。
她深吸口气,复抬眸笑着对他道:“殿下,今日我很高兴,谢谢你陪我”。
李琤也从对方话语中颇得启发,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他摆手道:“我没逛过夜市,不知天底下还有许多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在苦苦挣扎,说起谢字,还得我谢谢你,是你让我真正明白一个储君该做什么,该怎样做”。
“不是才逛了小小一段吗?咱们继续往下走走看吧”,他不敢直视对方那双笑眼,那双含着泪光的笑眼,莫名让他心中有些发烫。
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面对她时总时常感觉局促不安,这是之前的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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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过的。
揭过这段伤心事,梁含章又恢复一开始的兴奋,兴冲冲要往下走,手中的水饭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李琤手里。
远远看到地上摆放着一堆白色毛茸茸的东西,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蹲在地上笼子旁看,眼睛亮亮的,惊呼道:“这是小兔子!”
店家见终于来了客人,忙打起精神迎客,热情介绍:“客官说得不错,这是从外邦引进来的名贵品种,名叫穴兔。刚出生几个月,毛色洁白如雪,品质上乘。等稍微大些还能斗兔,逗趣得很,客官要不要买上一只?”
“这……”梁含章趴在笼子边巴巴望着,却没有掏钱买的意思。且不说今日出门她身无分文,从小到大穷惯了下意识想省钱,很多时候看到喜欢的东西仅仅局限于喜欢而已,但真要掏钱去买自己往往不舍得。
喜欢是一回事,拥有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东西并没有喜欢到迫不及待拥有的地步。
在钱这方面,梁含章往往有着清晰的认知。
看她那小眼神就知道心里有多喜欢,李琤道:“喜欢就买了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一只兔子而已能花什么钱。
好歹他也是一国太子,至于连这点小钱都拿不出来吗?
“可是,还没喜欢到让我买它的地步”,她看了眼身后的李福小声道,“况且今晚已经买了很多了”。
李琤循着她目光扫了眼身后静若雕塑的老太监,挑眉道:“没事,他拿得动”。
李福不敢发声,日常扮演死人。
“再者,若是你不买的话,这件事犹如一根刺一直扎在心里,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感觉遗憾万分,你会一遍遍问自己:为何当初我没买那只小兔子?后来你发现,即使拥有再多的小兔子,也不是今晚这只了”。
他平日都是一副清冷少言的贵公子模样,梁含章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一时间有些意动,忍不住喃喃:“真的吗?”
“自然是真”,他微蹲下身子,清冽好闻的气味瞬间扑鼻而来,“想要哪只?”男人今日穿着素净,周身依旧笼罩着贵气逼人的气质,与这略显破败与萧条的小摊子格格不入。
梁含章有些犹豫,踌躇到最后还是伸出手指,怯生生指了处在角落的一只小兔子道:“这只”。
“店家,我们要这只”,男人直起身子与店家交涉。很快抱了兔子过来递给她,“喏,你的兔子”。眉目疏朗温和。
“多谢殿下”,女人的声音软糯糯的,还带着鼻音。正仰着精致的小脑袋看他,抬头的动作露出一段洁白如雪的脖颈,整个人看上去小巧玲珑。
往后若干年,她依稀会记得一个长相俊美、身份尊贵的男子,抱着她心仪的小兔子朝她走来的情形。
看着前面走得欢脱的女人,李琤嘴角不经意间也染上了笑意。
“阿兄,小兔子啃我手了!”她陡然转过身子冲他笑盈盈叫道,一脸惊喜莫名。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那一幕意外重合,甚至让人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当年那小女娘长大时的样子。
李琤呼吸急促,眼睛瞬间瞪大,脑子一阵空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疾步走上去抓着对方袖子,急切问道:“你当年被卖时,是不是曾在长孙府当过奴婢?”
16. 第十六章
回想昨晚种种,梁含章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她知道殿下心中一直藏着一位小女娘,这么多年一直试图寻找,均是未果。
可是,昨晚他居然问自己是不是曾被卖到长孙府?
这怎么可能?照李琤的话来说对方已经四五岁了,这么大的孩子她不信一点记忆都没有。而她,脑袋空空,若不是男人陈述,她根本不知道多年前一位小娘子曾与太子相处这么长时间。
据琰光所说,他是从她父母手上买下的她,当时已经五六岁了。因为饥荒所迫加之常年征战的缘故,爹娘不得不舍弃她以保全自己。
至于之前在王皇后和太子面前说的从小辗转各地为奴为仆,后被老寡妇收养云云,都是她杜撰出来的。
若不这么说,如何体现自己身世凄苦,又如何博得太子等人的同情?至于事实如何,无足轻重。反正她就是被父母卖掉的,这点毋庸置疑。
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连这唯一的名字都是琰光起的,琰光特地让她和阿兄姓梁,就是想让二人从名字到身体乃至灵魂都烙上梁国的印子。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他亡国之恨,才能让他拥有短暂的幻觉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高高在上的太子。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琰光再如何不甘心也改变不了败局,不过困兽犹斗罢了。且不说他的兵力在晋国百万大军面前不堪一击,就算真能与之匹敌,也不会得民心。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战乱已久的百姓好容易盼来和平,自然不希望再次陷入动荡之中。在他们眼里,哪个当皇帝都一样,只要有地种有饭吃就够了。
且惠安帝自登位起便一直施行仁政,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使公私粮仓丰实,民生富足。
在老百姓眼里,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君主了。谁希望好不容易迎来的富足日子又被人打破?若乱事兴起,关河不宁,黎民必遭涂炭。
她之所以还肯为对方卖命,无非是因为阿兄性命还掌握在他们手中。想到自己再访陶然居时簪娘说的话,梁含章眼眸逐渐森冷晦暗。
乾元殿。
李琤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圣上在龙案前问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
“太子?”李固微微探身,皱着眉头望向下首的儿子。
惠安帝立李琤为太子并非单是因为对方占了嫡长子身份,自己又从小对他缺少关心的缘故。
另一个更大的原因,他清楚这个儿子勤政务实,行事一丝不苟且清正耿直,从不敷衍了事。
这些品质也许对一个开国帝王来说不足为外人道也。开国君主,胸中最重要的是野心和胆量,才能背负骂名从万千厮杀中拼出一条血路,但凡他心软,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但开国与治国不一样,治国靠得更多是施政,以民为本,为政者要有足够能力内理庙堂外治关河。而这些品质,太子完全具备。
换而言之,作为储君,他是最合适不过的。而皇二子毕竟从小在双亲膝下长大,受尽疼宠,他身上没有身为帝王的锐气与智谋,极容易被朝臣操控为傀儡。且他头脑简单意气用事,行军打仗倒尚且有些手段,但治国理政却并不合适。
他适合领军在外辅佐长子,但绝对没有能力坐稳太子之位。面对这个长得愈发出色,施政手段公允平和的储君,很多时候李固也由衷感到欣慰。
此刻他不再是那日在大殿面露哀戚的卑微帝王,而是九五至尊,他在以一个天子的目光端详审视着自己的继承人,无关血脉亲情。
“父皇”,李琤终于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拱手作揖。
“是昨晚没休息好?”李固看到他眼底有些青黑,忍不住问。
“回父皇,儿臣昨晚确实久难成眠,不小心耽误了大事,还望父皇恕罪”。李琤思及昨晚种种,依旧感到失无比遗憾且失落。
“无妨”,李固还想继续问,又担心问得太多恐惹长子厌烦,父子二人的关系本就如一道桥梁小心翼翼搭建着,表面看上去父慈子孝。
若是谁稍微用点力,那条颤颤巍巍的桥梁就有倒塌的风险,帝王微微正身恢复属于帝王的威严,询问众位心腹:“逆党之事众爱卿有何打算?”
“陛下,小小逆党不足畏惧,依微臣之见,直接派兵到西南攻打吧,定把这帮孙子们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兵部侍郎杨之寂雄浑有力的声音响起。
他是一介武夫,又有跟随惠安帝共同打天下的交情,身份非同寻常,因而说话不怎么顾忌。
惠安帝沉默,眉宇间似有不赞许之意。
“陛下,西南虽地动不久,对方势力不知损失凡几,但目前还未彻底查清楚局势,微臣以为还需从长计议”,一向谨小慎微的吏部尚书孔羽道。
帝王依旧不表态,继续问太子:“那依太子之见?”
“回陛下,儿臣也觉得不可操之过急,梁国逆党当灭则灭,一旦出手必须一网打尽。如今局势尚不明朗,贸然派兵攻打非但无法一举获胜,还会损兵折将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且隐太子琰光在民间素有贤名,西南地势又极其复杂,朝中更不知道有多少蠡蛀之奸与逆党暗中勾连,此时出兵实为不妥”。
“那总不能坐视不理任其声势浩大,危及社稷吧?”李固道。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儿臣听说隐太子信道,当年戾帝在位期间曾兴修道观,制定了一系列惠及天师真人的律法,而今我朝道教兴盛,道士们又多推崇信奉隐太子。儿臣愚见,可先利用舆论控制隐太子摧毁他的贤名,同时派人拆除多余道观,让法师真人回到家乡从事农桑”。
“其二,再派探子潜入西南调查打入敌方内部,看能否得到更多有利情报”。
因前朝缘故,而今全国上下道教色彩愈发浓厚,大大小小的道观不计其数。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劳役和赋税往往选择入道为真人,因为道士非但不用赋税,还有朝廷免费提供的百谷菽粟和俸禄,实为朝廷一大隐患。
惠安帝已经头疼许久了,一直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担心手段过激激起民变,又怕力度不够致使收效甚微。
而今太子的提议更好解决了此事。若是道士们不从,便给他们扣上一顶谋反通敌的罪名,天威降临,没人敢不从。如此一来,还能彻底粉碎琰光在民间的贤名,实为一箭双雕。
惠安帝神色隐有赞赏之色却没有表露出来,继续询问臣僚意见:“众卿以为如何?”
“太子远见,臣等惭愧不已……”
“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多数持赞成意见,惠安帝本人也觉此举极妙。当即下令:“就依太子所言,太子,朕命你全权负责此事,如遇不决之事可越过朕直接下令,朕赋你便宜行事之权”。
“多谢陛下”。
惠安帝:“众卿先退下吧,太子留下”。
“臣等先行告退”,臣僚们纷纷退下。李琤站在殿中间,眼神似有不解,垂眸行礼道:“不知陛下留臣下来所为何事?”
惠安帝轻咳一声,“你母后着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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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华进宫看了她几次,虽现在好得差不多了,还一直跟朕念叨着你。若是不忙,便到长春宫看看她吧”。
李琤见惠安帝脸色与寻常无异,不疑有他,以为圣上是为母后传话才留下了他。行礼告退后,便撩袍跨过门槛出去了。
惠安帝看着长子远去的身影,眼神兴味盎然。
此次他来到长春宫,没有像往常一样有嬷嬷在殿外等候。整座宫殿静悄悄的,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他走到内室门前,发现连宋嬷嬷也不在,内室依稀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李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刚想敲门通禀,便听到里面传来皇后沙哑的声音:“是琤儿吧?快快进来”。
李琤推门而入。却见躺在床榻上的母后面容虚弱,脸色煞白,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她还在试图起身,李琤忙上前阻止:“母后莫乱动”。
“母后患了风寒,自该好好休息,儿臣如何敢劳动母后大驾?”说着起身到旁边道了杯热茶给王皇后润润嗓子。
“母后现在感觉如何?太医是如何说的?”
王皇后直起身有气无力道:“只说邪风入体,以致内里倒生昏乱,也开了几服药现在正喝着”。说着又捂着嘴巴咳嗽。
李琤接过茶杯,小心为她顺气,不由忧心道:“父皇不是说母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怎还是如此严重?”
“是好了许多,只是母后一见到你就激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皇儿莫要担心”。王皇后温柔道:“对了,此次叫你来是有要事”。
“哦?”
“前些日子外蕃进贡了些血红酒,听说珍贵异常,我跟你父皇喝不惯,放在那里也可惜了。不如皇儿带些回去,有空时候就跟奉仪一起小酌几杯?不知奉仪那孩子能不能喝得惯?”
“母后还是自己留着吧,东宫尚有些陈年老酒,奉仪酒量很浅一杯就倒,估计喝不来这种血红酒”。
他并不清楚梁含章酒量如何,但料想她贫苦出身,怕是没什么机会碰到酒,应是不胜酒力。故而如此说以便推辞王皇后的赏赐。
“酒量浅也没关系,这血红酒对身体大有裨益,奉仪身子如此羸弱,如今天气变化万千,合该喝些酒好暖暖身子”。
王皇后语气强势,立马拔高声调喊宋嬷嬷:“嬷嬷,去装些血红酒给太子带回去!”
宋嬷嬷听到吩咐马上安排,李琤还未来得及拒绝,对方已经用檀木盒装好放到李福手中了。
太子:“……好吧,既如此,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母后知你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你了,看你脸上不好怕是昨晚没休息好,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王皇后摆摆手,声音洪亮有力,没了方才的虚弱,眼神还带着几丝狡黠。
李琤侧身看着血红酒没注意,片刻后方行礼告退。
“血红酒是个好东西,皇儿记得跟奉仪一起喝啊!”皇后忍不住叮嘱。
“儿臣知晓”。
等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皇后已从榻上起身,脸上挂满笑容。
“想来娘娘不久就能听到好消息了!”宋嬷嬷知道事情底细,在一旁笑道。
“哎,琤儿不近女色,只好辛苦我这个当娘亲的。昨日瑜哥儿进宫来看我了,三岁的小儿白白胖胖的惹人怜爱,本宫也想抱孙子啊”。王皇后状似苦恼。
再者,储君是国之根本,若是太子迟迟未有子嗣,朝野上下必定会议论纷纷。
她这也是为国家大事着想,王皇后悠闲抚摸着茶盏,不由得想。
17. 第十七章
因太子厉行节俭,连东宫游廊路上的灯烛,都比寻常世家大族的少且晦暗许多,他走在小径上,往前一拐就是前堂,自己一直居住的地方了。
却鬼使神差在路口处停下。
他望向那条通往后院的路,此时晚风渐起,红灯笼的烛火在风力作用下摇曳,洒落一地碎光。
他脚步顿了片刻,旋即吩咐身后的李福:“你去把母后赏赐的血红酒送到芷兰居”。
李福嘴唇动了又动,在主子淫威的压迫之下,依旧忍不住道:“殿下,娘娘让您亲自送到奉仪手里,您这样可是违背娘娘的意愿”说完立马闭上嘴巴,头颅几乎垂到地上,日常扮演乌龟。
李琤挑眉,假意训斥:“你这刁奴,孤记得清清楚楚,母后并未说此话”。
“殿下,虽娘娘并未言明,但字里行间就是这个意思,否则您如何跟奉仪一同小酌?”见男人似有松动之意,李福继续煽风点火:
“昨晚一同夜游,说不定奉仪心里就千盼万盼,眼巴巴盼着殿下来呢。殿下若不去,奉仪娘娘一直等下去可怎生是好?”
“这……”
“殿下就别这啊那啊的,听奴才一句劝,亲自送到奉仪手里吧”,李福知道殿下心里其实是想去的,只是拉不下来面子。
“好吧”,李琤颇为无奈叹息一声,踌躇片刻,终于抬脚往芷兰居而去:“孤去看看她睡了没有”。
“天黑路滑,殿下仔细脚下,奴才上前给殿下引路!”
老太监扭着笨重的身躯往前带路,看到他动作笨拙险些砸碎了酒,李琤恨不得踹他一脚:“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再如此长下去不注意控制饮食,孤便罚了你的俸禄”,男人精准抓住太监命脉,李福闻言几乎吓得跳起来:
“殿下,不可啊!奴才兢兢业业伺候在殿下身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可怜可怜奴才,要罚您下令打奴才三十大板,奴才也绝无怨言!只是不要罚奴才的俸禄啊!”老太监视钱如命,哭嚎得痛心疾首。
李琤不耐烦看他这副样子,皱眉哼声:“那就把你身上这团肥肉减下来!一应大小事物孤都带你在身旁,如此肥胖成何体统?往后东宫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是,奴才定会铭记在心”,李福听到不用罚奉终于松了一口气,至于减重啥的,先应下来再说吧。
走到芷兰居时里面果然亮着烛火,门口还坐着两个丫鬟,不知在议论什么,远看上去二人脸上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
“到东宫多久了也不见殿下来后院瞧她,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依我看,殿下早忘记后院还有个奉仪娘娘了!殿下贵为人君,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为负责任才把她接回东宫,哪会看得上她这个乡巴佬?还闹着要吃这吃那,真难伺候!”夏至在一旁冷声附和。
李琤就站在院子树下的阴影里,院子的灯光昏暗,那两丫鬟丝毫没发现他。从李福的角度,却能看清殿下听到丫鬟对话时,脸色那一刹那的寒冰。
啧啧,这俩丫鬟非得往枪口上撞,遇到他还好,如今让她们遇上了殿下,自求多福吧。
“你们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拔了你们舌头!”秋分气势汹汹从里面走出来,两手叉腰怒视着二人。
“姐姐,我就是心里烦,还不许我们说两句啊?”春分率先低头,软下声音道:“好姐姐,我们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每次都说不敢,你们哪次改了?”秋分竖起眉头继续训斥:
“娘娘到底是娘娘,她性子好不计较,不代表着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你们!胆敢如此议论,小心我告到李公公那里,看他怎么罚你们!到时候,你们可就自求多福吧!哼!”
本以为这次像往常一样,随便认个错就能揭过,没想到秋分不依不饶,夏至不干了,冷声怼道:
“姐姐好大的威风!口口声声说要将我二人告到李公公那里,知道的以为你是大丫鬟替主子主持公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当芷兰居的主子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姐姐是不是以为自己颇有姿色,也想当东宫下一位奉仪?”
“还是说,想当东宫后院的主子?”
“你!”秋分怒不可遏,正欲理论一番,李琤已经从树下走出来,俊美的面容布满寒冰。不知在旁边听多久了。
春分夏至二人脸色骤变,仿佛见到了鬼一般不可置信。殿下……殿下怎会在此?!手忙脚乱哆嗦着身体跪地:“殿下万福……”
“殿下,娘娘刚用完膳,要不要奴婢进去通禀一声?”秋分在其余二人衬托下显得尤为热情。
李琤没理会地上跪着的三人,径自往内行去,微凉的晚风中传来他清冷的声音:“这两个刁奴,拖下去杖毙”。
语气平静得好似在吩咐今晚吃什么。
春分二人听到殿下吩咐,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方才还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殿下只是刚来并没听到什么。如今殿下下令要将她们杖毙,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二人惊慌失措,脸色瞬间被吓得苍白,泪流满面哭泣求饶:“殿下!奴婢错了求殿下饶命啊!殿下!”额头砰砰砰磕在地板上,很快便血流如注。
梁含章此时才听到外面情况不对劲,忙放下东西赶出来,却看到门口站着有如神祇的男人。
“殿下,您怎么来了?”她大吃一惊。
往常春分夏至二人也经常明里暗里讽刺她,梁含章心里虽气却不能怎么样。论理来说她只是个小小的奉仪,没有什么实际权利,连秋分都不能耐她们如何,她又能怎样?
且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本就是胆小怯懦的,若是雷厉风行处理了两个丫鬟,形象可就立不住了。
因而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默默忍受着二人。平心而论,春分夏至这两个丫鬟本心不坏,就是太过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肆无忌惮下去,总会自讨苦吃的,梁含章却万万没想到,她们的报应来得这般快。
李琤走到她身前,低下头看着她眼睛,眸光逐渐变得温柔:“母后让我给你带点东西,闲来无事孤便亲自给你送来”,说着语气陡然一变:
“没想到在门口遇到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竟敢妄言主子,真真岂有此理!孤已命人将她们拖下去杖毙,你不必管此事”。
说着就要拉她进屋,被女人小心挣扎开,闪着一双纯净无暇的眼睛祈求道:“殿下,她们也是无心之过,殿下若不就饶过这一回吧?”
“有一就有二,若孤今日轻拿轻放,往后还不知做出如何过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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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他架着眉毛怒目而视:“况这两个奴才说话尤其难听,若孤再不整治一番,这东宫上下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吩咐站在旁边那两个太监:“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奴才遵命!”太监们得到指示,手脚麻利拖起地上跪着的人。
“娘娘,求求您救救我们吧,奴婢真的错了!”夏至二人朝梁含章哭喊着,形状可怜。
“竟还有脸向你们娘娘求情?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李琤负手而立,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可熟悉他的人知道,殿下此刻已怒极。
“殿下……她们固然有错,但是杖毙会不会太重了些?”女人温柔似水,即使现在心急如焚声音依旧是软软的,抓着太子的手道:
“要不就打她们十大板长长记性好了,臣妾昨天还在殿下送的书里读到这样一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们已经知道错误,殿下何不给个改过立新的机会?”
“况且殿下是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国祚的,若此事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必定对您颇有微词,这实在得不偿失”。
女人温柔的嗓音顺着晚风,轻轻吹到他耳朵里,李琤的愤怒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杖毙确实不妥。但是若不给点重罚,怕是镇不住这些魑魅魍魉。
他沉声道:“既然娘娘替你们求情,孤也勉为其难放了你们。只是既然做错了事,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拖下去打三十大板,打完再回到娘娘这里谢恩”。
“多谢殿下!多谢娘娘大恩!”即使三十大板对两个女儿家来说,依旧是极重的刑罚,可如今从死刑变成罚刑,这二者区别巨大。春分二人丫鬟已经是感恩戴德了。
“你们要记住,这次是娘娘救了你们,往后更要小心伺候。如若下次再让孤听到你们哪个在嚼舌根子,就不是三十大板那么简单了”,李琤神色一凛,既是在教训丫鬟,也是在为奉仪立威。
“奴婢遵命!”整个院子的下人纷纷跪地。
梁含章扬起小脸冲身边男人笑,双手抱着他胳膊高兴道:“多谢殿下!”经过昨晚夜游的发酵,二人的关系已熟稔不少。
李琤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微弱体温,方才那丁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揉揉她毛茸茸的头顶笑道:“不用谢,这是你院子的丫鬟,如何处置该你来决定”。
揉下去那一瞬间,显然两个人都有些愣住了。梁含章万没想到他居然直接上手。
李琤更是想不到,他只是觉得女人这样子有些可爱,没想到鬼使神差居然揉了她的发顶!
就在他神色尴尬想要缩回手那一瞬间,梁含章预判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下巴轻轻一递,脑袋差点拱到对方怀里。
李福在身后简直要酸掉大牙。
“进去吧,这里风大”,男人拉着她的手进入屋内。
“殿下,您方才说皇后娘娘让您给我送东西,是什么东西啊?”小女人不由得歪头问,一脸好奇。
李琤朝身后示意,李福顺势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打开轻轻放到奉仪面前。
“这是什么?”梁含章好奇拿起琉璃酒盏放在手里左看右看。
“酒盏里装的是血红酒,应是颜色如血而得此名字。听母后说是外蕃进贡的,喝了对身体大有裨益,孤也不甚熟悉。”
“要不要试试看?”
18. 第十八章
“殿下可曾进膳食?”女人没头没脑问这一句。
李琤自从长春宫出来,又在玄光殿处理了一日的公务,只午时用膳后在内榻小憩半刻。如今天色已晚,被女人这么一问,才意识到自己腹中确实饥饿。
“不若殿下在芷兰居用过再走吧?空腹饮酒伤身,刚好吃晚膳垫垫肚子”,女人把血红酒放下托腮笑盈盈望着他。
李琤没拒绝的理由,沉吟片刻点头:“也好”。
“冬至,你去小厨房吩咐御厨上些殿下爱吃的吃食”,梁含章扭头吩咐。冬至得到命令“哎”了声,就要动身往小厨房跑去。
一边跑一边心里想,殿下从不曾宿在后院,饮食习惯根本没人知道,御厨们听说殿下驾临,怕是有得忙了。
秋分却在一旁开口:“奴婢听说殿下爱吃炙烤兔肉,要不特意吩咐厨房做好端上来?”李福听到此话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
梁含章差点忘了这一茬,暗道自己疏忽,旋即点头应道:“也好,秋分有经验就麻烦你下去盯着些”。
“奴婢告退”,秋分眼里闪过一丝欣喜。正欲转身同冬至一同退下,却被太子淡漠的声音叫住:“不必了”。
他眼神锐利有如一把利刃,能直直刺穿人的胸膛,脸上闪过厌恶之色,掠过秋分的倩影淡淡道:
“炙烤兔肉做法繁杂耗时颇久,而今天色已晚,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孤用完晚膳还得回前堂处理公务”。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来,秋分脸色一僵,眼睛雾蒙蒙的几乎要落泪,看着好不可怜,无奈男人视线自始至终没落在她身上,秋分只得讪讪告退。
梁含章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似乎发现了其中的暗流涌动,不禁微微蹙眉。
气氛莫名冷淡下来,她清楚感觉到身边男人面色不虞。深知秋分触动男人霉头,梁含章害怕牵连到自己,耷拉着脑袋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男人修长白皙的骨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敲打着桌面,薄唇紧抿,独属于储君的威严气势,不禁让人胆寒。
李福作为场上除了殿下唯一的知情人,一边感叹秋分自己作死,一边着急娘娘的无动于衷。
殿下显然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如若奉仪娘娘不开口他那张脸能冷到岁末。只消随便开解几句宽慰殿下,救一救场子,娘娘怎么就不明白呢?
察觉到男人身后的老太监正对自己挤眉弄眼,梁含章一头雾水,茫然无辜的眸子疑惑望着他。李琤觉察到她行为不对劲,不由问道:“怎么了?”
他一开口,老太监显然松了一口气,朝梁含章摆手示意不必忙活了。他怎就忘了娘娘在殿下心目中的分量。
提出炙烤兔肉是秋分那贱婢的事,殿下怎会迁怒娘娘呢。若真迁怒方才在门口也不会费尽心思为娘娘出头了。梁含章目光从朝自己摇头摆手的太监扫过,又回到铁青着脸的矜贵男人身上。忽然福至心灵,不由小心翼翼道:“殿下心中可是不快?”
李琤乜她一眼,面无表情:“并未”。
梁含章:“那为何……”
李琤:“孤只是对方才那自作主张的丫鬟心生不喜”。似乎察觉自己语气有些冷硬,他下意识柔了声音,“与你无干,并非对你不满”。
室内暖光柔柔打在男人脸上,为他俊美威仪的脸蒙上一层温柔。方才还清冷寂静的正堂因为他一句话而氤氲暧昧。
梁含章脸色发烫,耳尖更以不可抑止的速度一寸寸变红。她不好意思看他,垂眸瓮声瓮气:“章娘知晓”。
女人眼波如水,此刻正羞得不敢看他,偏头的当口露出那段洁白细腻的颈,圆润小巧的耳垂更是从发丝下显现出来。
李琤一瞬间觉得口干舌燥,不由分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血红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在味蕾炸裂舌尖一阵发麻,方觉得好受些。
虽皇后娘娘曾言这酒不会醉人且对身子好,但殿下尚且空腹酒量一向不好,李福害怕喝出毛病小心劝道:“殿下,美酒虽好,空腹饮酒仔细伤身”。
李琤不耐摆摆手,示意无碍。
梁含章看着弓腰苦口婆心劝说的太监,忽然明白他为何多年稳坐东宫总管位置而屹立不倒了。
面对这个倔强又傲娇难伺候的主儿,李福就像一个长辈的身份在劝说着,饮酒伤身,殿下切莫贪杯。
言语间恭敬不足却真情实意。李福虚长太子二十多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也许在老太监眼里,早把殿下当成自己孩子看待。
李琤身居高位乃一人之下的储君,在他身边,奴颜婢膝阿谀奉承的奴才多如过江之卿,可他却独独放李福在身边,也许是儿时的悲惨经历,在老太监身上留下的唯一温情了。
东宫毕竟是太子居所,即便奉仪只是太子姬妾中身份最低的,她的小厨房依旧备了好几个御厨。
而今听闻殿下驾幸芷兰居,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事,小厨房的下人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尽快做出让殿下满意的膳食。
晚膳呈上来时,李琤正斜坐在榻上,手里翻看着前段时间他送梁含章那几本游记。
他随手翻开一本,其余倒没什么稀奇,只是书籍记载南州的相关风物土仪那一卷,明显被人经常翻看,书页都泛黄了。
不由问道:“你很喜欢南州?”
梁含愣了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攥着衣角的手一顿:“算是吧,妾久居长安,还从未去过那等地方,不过听闻南州植被四季常青,山清水秀,物种繁多。”
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她声音突然变得欢快:“妾比不得圣人先贤朝碧海而暮苍梧的宏大志向,若此生有幸,倒真想去看看”。眼神中带着向往。
李琤被她生动的眉眼吸引,翻书的动作不由停下,旋即提醒她:“南蛮之地溽热不堪,且瘴气蔓延,身强力壮的壮汉被贬到那里尚且忍受不了,何况你这小身板?”
说着不由挑眉,奇道:“寻常官宦若是被贬到此地,不是哭天抢地便是心如死灰,鲜少如你一般非但不怕,居然还面带向往”,实在是……无知者无畏。
“妾知道,只是心里好奇嘛”,她低着声音顶嘴,小小的脸上带着不赞同,“妾虽长得瘦小,也是干过许多重活出身,寻常大汉比之确实不足,但妾的身体绝没殿下想象中那般娇弱”。否则又怎能在虎口中成功存活。
又抬头快速扫了他一眼,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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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被抓包的小松鼠,岔开话题道:“殿下快用膳吧,仔细凉了”。
男人敛下神色,走到端着铜盆宫娥面前净手擦干净后,撩袍坐在椅子上,颔首道:“用吧”。
在他来之前梁含章已经吃过一顿,现在一点不饿,故而只是站在旁边准备帮忙布菜,被李琤用眼神阻止:“你坐下”。
梁含章:?
“孤用膳时不喜人在旁布菜,你不必忙活”。又扫了一眼站在旁边乌泱泱一群人,吩咐道:“都下去吧”。
难得看到殿下愿意同奉仪娘娘单独处在一起,李福喜不自胜,手脚麻利吩咐其余人退下,自己离开时还贴心合好殿门。
“你不吃?”看着女人托腮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李琤面皮发热,忍不住问。这室内的温度着实有些高了,他想。
“妾方才已经用过了”。
李琤:“那就去找些事情干,不用守在这里”。男人习惯食不言寝不语,简单吩咐几句又止住了话头。
难道相处的时间,梁含章怎可能愿意丢下他去干自己的事儿,若是今晚二人能更近一步,最好……
她眼睛咕噜转动,突然看到旁边酒壶,想到这是皇后娘娘一番心意,若是自己不尝一下岂非藐视天威,如何对得起慈眉善目的皇后娘娘。
况且她是真想尝尝这般名贵的酒到底是何滋味。
话不多说,她攥起酒壶往自己酒盏内斟酒,殷红似血的液体倒映出女人温婉的眉眼,她看那酒上面浮动的细小泡沫,如同漩涡一般把自己吸进去。
待反应过来,酒盏的酒已经一饮而尽,她嘬着嘴巴细细回味,除了喉咙有些辣以外,仍旧不清楚方才喝下的酒是什么味道。
看着一眨眼已经倒了三盏酒的女人,李琤视线落在她酡红的脸上阻止:“莫喝了,仔细醉酒”。
梁含章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夕,酒后明艳的眉眼更显生动,她摇头晃脑,居然发现对面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不由奇道:“殿下……怎么有两个殿下?”
听她颠三倒四的话,李琤深知她是醉了,不由分说,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酒盏。
没想到平日低眉顺眼的女人,此刻却如同炸毛的狮子,身手矫健躲过,凶巴巴开口:“你不要抢我东西!我……我要喝!”
干净清澈又略显空洞的眸子盯着李琤,呵呵笑道:“欸?殿下又变成一个人了!”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她洁白小巧的贝齿。
李琤不耐烦扯扯衣领,再次觉得正堂温度太高了。
女人还不依不饶过来,斟满美酒的酒盏递在他嘴畔诱哄道:“殿下,喝”。声音软软,李琤如同踩在棉花上。
明知道她已经醉了,明知道她神志不清,说的是醉话,李琤还是鬼使神差张开嘴巴,就着她手将血红酒一饮而尽。
他的薄唇变得嫣红,尚且有水珠沾在上面,水色的红唇看着十分糜/艳。梁含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口干,喃喃道:“殿下,你长得可真好看”。
话音未落,女人喋喋不休的嘴唇贴上男人殷红的艳唇,略显尖利的贝齿细细啃咬着,声音隐没在二人的口齿间。
李琤陡然瞪大眼睛。
19. 第十九章
室内春光靡靡,燃烧的烛火不知何时已变得暗淡,蜡烛底下积了厚厚一层烛花,浅蓝色的灯光将一双男女的影子拽得极长。
女人坐在男人腿上,柔若无骨的双手攀上他宽阔雄厚的肩膀,明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偏不肯善罢甘休,寻着糜艳的红唇不断吮吸啃咬,好像品尝着什么珍馐美味。
李琤身子僵硬,一向精明锐利的眸子此刻染上一抹水光,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亮。明明是女人醉酒,可此刻面对她来势汹汹的蓄意进攻,他感觉自己也醉得不轻。
很香,很软,又带着些微凉意。
梁含章搂着他脖子的手逐渐脱力,身子往后仰的关头,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住她纤细的腰肢。
很快,太子体内属于男人无师自通的意识逐渐被唤醒,这场角逐的主导权很快掌握在李琤手上。他如老饕闻到美味食物一般循着女人的软唇不断探索,攻城略池。
猛烈的攻势下,女人早已溃不成军。
她眼神迷蒙靠在太子怀里喘气,娇小的身躯被男人轻松拢在怀里。粉嫩的指尖顺着珍贵的金丝布料滑入衣领深处,男人灼热的胸膛碰上她微凉的指尖。脸上逐渐染上情欲。
梁含章咬着他圆润的耳垂,在耳畔吐气如兰,娇音阵阵如摧枯拉朽的毒药,她难耐地挪动身子,声音带了哭腔:“殿下,臣妾好热……”
轰一声,李琤脑海里绽放绚丽的烟花,只觉自己意识和理智在逐渐涣散。整齐端肃的谪仙一般的储君,此刻抱着腿上不断作妖的女子,矜贵得体的衣物早已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凌乱而糜艳。
闻着独属于女子的娇香,他扯住怀中不断作乱的小手,起身打横抱起梁含章往内室床榻上走去。
女人似乎极热,额头已冒出细密的汗珠,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处很快红艳一片。面对怀中一拱一拱的女人,李琤眼尾殷红假意呵斥:“你安分些”。
回应他的只有女人嘤嘤的哭腔。
李琤觉得自己快疯掉了。抱着女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掀开床帷将人轻轻往上面一放,沉重的身躯旋即压上来。
他目光灼灼盯着身下春光无限的女子,短暂的理智回旋,解衣带的手一顿。他……这是怎么了?今日竟会如此反常,明明并未像丰乐楼那次身中情毒,为何会觉得浑身燥热难堪,忍不住贴上娇媚柔软的女子,试图在她身上攫取更多?
他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也喝醉了吗?还是说,母后赠的血红酒有问题?
当他愣神的功夫,身下女子早已不耐哼哼,小手往他肩上一搭让他贴上自己,失神呢喃:“殿下,殿下……”声声入耳。
听她这话,李琤再忍耐不住,表面的温润伪装卸下,终于露出他内心深处的占有与掠夺欲望。
夜色朦胧,正堂桌子上的膳食热气消散早已冰冷,而另一旁的床榻上,暖意融融春光正好。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男人身上的衣裳早被抛到床尾,露出精壮的上身。黑暗正一寸寸吞噬着人的理智,李琤脑袋覆在上面,突然听到身下女人惊呼一声:“疼!”
李琤打了个激灵,眼眸盯着她娇美的容颜,她眼神空洞无意识望着帐顶上的一点,显然不清楚此刻正发生什么。他手指拨弄着覆在她脸上的青丝,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待看清楚她脖子处被自己咬出的红痕,在如雪肌肤的衬托之下,更显得伤口的可怖,正往外渗着血丝。
李琤惊骇,突然从床上站起来。望着凌乱的床榻,上面躺着醉得媚态横生的女子。他内心深处突然涌现一股深深的懊悔。
他……怎又再一次行了这等荒唐事?阴阳交合,鱼水之欢,乃是人生一大乐事也。这等乐事,该是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发生,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稀里糊涂,任由体内的欲望作祟。
第一次已经是强迫她了,时隔这么多天,难道他还要重蹈覆辙,再犯一遍当时的错误吗?
他神志清醒,而她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这样的欢好算什么?若此刻趁虚而入,与豺狼虎豹何异?
男人脸色煞白,匆忙穿上衣服正欲抬脚出去。踌躇片刻,又折身回来将梁含章小心抱到床榻里侧,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放装作神色无常的样子出去。
“吱呀”一声,殿内开启,李琤看到在外等候的李福,吩咐道:“你去找医官来芷兰居为娘娘诊一下病情”。
“娘娘患病了吗?”李福大惊,方才人还好好的,怎现在突然病了!
李琤视线躲闪,手指不自然捏着腰间的玉佩,沉声道:“要医术高明,善理毒症的……”
“什么,娘娘中毒了?!”李福脸都吓白了。这可是东宫,大晋朝储君的居所,无数青龙卫在暗处层层把守,居然有贼人混进来下毒?简直匪夷所思。
李琤负手踱步,一来借此组织自己语言,二来想借着晚风吹散自己心中的旖旎。沉吟片刻方答:“娘娘体质特殊,应是与母后所赐的血红酒相克,你速速去找善懂药理的太医”。
“奴才遵命!”李福知道事态紧急,手中的拂尘往肩上一甩,紧接着小跑着准备亲自去请。
李琤望着天上的弦月,脑海中浮现床榻女人脖子上的伤口,那般隐秘的所在,若是让太医们瞧见……他心里陡然升腾一股不悦。可是若不请太医来看,他也不能安心,于是叫住李福:“要找个女医官”。
李福脚步一顿,看到殿下紧蹙的眉头,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懈怠,忙弓腰应道:“老奴知晓”。
夜来风起,吹动男人飘逸的衣角。他站在殿外,从他的视线可看到正堂桌子上没怎么动筷的膳食,方才与现在并未隔多少时间,二者之间的心情却如此迥异。
他再没勇气踏进这殿门一步。
不远处被杖责的春分夏至拖着沉重的步伐前来,衣裙上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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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了笞打留下的血迹。二人看到站在殿外神色阴郁的男人,吓得身子狠狠一震,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跪拜:“殿下万福”。
李琤才想起来先前吩咐二人杖责后回来谢恩,眼下也没什么心情与她们周旋,不耐摆手:“娘娘身子不适,改日再来吧”。
于是二人又毕恭毕敬走了。
春分夏至狂妄自大,目无尊上,秋分心怀不轨不堪重用,李琤淡淡扫了旁边跪着的冬至,冬至太小了更没什么能力照顾奉仪。奉仪身边还需要几个稳重之人照顾,方不会出差错。
他思索片刻,吩咐一旁的太监李贵:“去偏院把孙嬷嬷跟刘嬷嬷请来,往后就让二位嬷嬷照顾娘娘的日常起居”。
孙刘二位嬷嬷是他刚搬来太子府时皇后送来的,二位嬷嬷与宋嬷嬷一样,是贴身伺候皇后多年的人。
李琤身边不喜人伺候,况已经有李福听用了,便用不上二位嬷嬷,这些年一直放在偏院。眼下这个情形,不若让她们来照顾奉仪,也能物尽其用。
至于秋分,直接打发到庄子上。
李贵躬身应下,心中暗忖,殿下待娘娘果真不一般。孙刘二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连殿下都要敬重一二,如今就这么一锤定音被指派到娘娘身边伺候了。
看来娘娘身上的福气不止于此啊。
李琤心烦意乱,本想直接回前院,怎奈李福请的女医官还未回来。他不清楚梁含章身体如何也不敢贸然离开,只好在殿外院子里站着。
女医官终于赶到,是个与李福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仔细为奉仪诊脉后回太子跟前复命:“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用了些血红酒身子燥热罢了。待臣开些清凉疏热的药给娘娘服下便无事”。
“那……她脖子上的伤口呢?”李琤背对着医官,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医官心里疑惑殿下既然担心又为何不亲自进去看,可对方是储君这话不敢随便开口,恭敬回:“娘娘脖子的伤口很小,臣方才已仔细包扎过,不会有碍”。
听到这话李琤终于松口气,转身俯视医官,问出自己的疑惑:“孤也饮了酒,这血红酒可是有什么问题?”
医官小心抬头望了太子一眼,看到太子脖颈上与奉仪娘娘如出一辙的红痕,眼睛被针扎似的低下头,似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小心回:
“血红酒乃外蕃名酒,功效与鹿血酒无二,皆是男子壮阳女子壮阴之物。殿下若不放心,待臣也为您开一方药贴,殿下服用之后便可无碍”。
原来如此。他早该料到是酒的问题,回想起乾元殿内圣上脸上的莫名,还有临走之前母后再三叮嘱此酒要与奉仪一同饮用。这些奇怪的举动,此刻都有了解释。
他不擅饮酒,于酒醪上更不了解,正因如此才让帝后二人钻了空。
李琤眼神复杂,眉宇架起,眼神间满是不虞。
他最不喜旁人插足他后院之事。
20. 第二十章
隔日休沐,李琤不用上早朝,便早早起身在后花园练武。旭日初升莺啼燕鸣,春风拂面之际,太子已不知道在后花园待多久了。
李福随身伺候在旁边,看着前面练得满头大汗的男人,心里啧啧称奇。怪道昨晚殿下与娘娘独处没多久便神色奇怪地出来了,回到前殿饮下医官开的药方之后依旧燥热得睡不着。半夜三更起来到湢室冲凉水澡,原来是饮了那血红酒的缘故。
皇后娘娘一番苦心,奉仪在芷兰居又千盼万盼,李福实在想不明白,分明殿下心里是有娘娘的,为何不肯借此机会与奉仪再做回恩爱夫妻?如此一来也不用担心辜负帝后的一番美意。却要半夜起来洗凉水澡灭火。
他虽是没命根子的阉人,却也清楚,灭火最好的方式不就是女人吗?殿下如此推脱,莫非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琤手中的佩剑扫在风中飒飒作响,男人身姿挺拔身手矫健,墨色便装更勾勒出他伟岸的身躯。丝毫没注意到旁边太监眼神愈发的不对劲。
-
春光正好,梁含章只觉刺眼,捂着昏沉疼痛的脑袋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孙刘二位嬷嬷早恭候在外,听到动静忙近身掀开帷帐,笑问:“娘娘起身了?”
梁含章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不由揉揉眼睛再次睁开,看到陌生的二位嬷嬷忍不住道:“你们是?”
孙嬷嬷看着床榻上睡得小脸通红的女人,脖颈上还有可疑的红痕,笑意愈深,解释:
“老奴二人是殿下拨来伺候娘娘的,往后就在芷兰居伺候娘娘了,还望娘娘多多关照”。
梁含章方仔细瞧二位嬷嬷,看着与宋嬷嬷差不多年纪,长得和蔼可亲,脸上都挂着慈祥的笑容,不由奇怪:“为何我在东宫从未见过二位嬷嬷?”
刘嬷嬷为她支好靠枕,耐心解释:“老奴二人是殿下被封为储君时皇后娘娘送来伺候殿下饮食起居的,不料殿下性子固执不喜人伺候,老奴二人便一直在东宫偏院住着。直到昨晚李贵亲自前来通知我二人,道殿下让我们往后专心伺候娘娘起居”。
梁含章大骇,居然是皇后娘娘的人!还说请她多多关照,她一个小小东宫奉仪,怎敢关照皇后娘娘的人!该是她们关照自己还差不多。
于是讪笑道:“嬷嬷们身份尊贵,以后该是章娘仰求嬷嬷们的关照了”。
“娘娘这是什么话?”孙嬷嬷不赞同,双手一叉声音雄壮有力:“老奴们虽是皇后的人,但自打拨到太子府就潜心伺候殿下了。如今殿下命我等二人悉心伺候娘娘,我等是奴,娘娘是主,自然该娘娘关照奴婢”。
“娘娘可是要起身了?”刘嬷嬷赞同点点头,旋即问道。
磨蹭这么久,她身上的瞌睡虫早跑光了。于是颔首:“起吧”。
“老奴照顾娘娘洗漱”。二位嬷嬷年纪大经验丰富,照顾起人来确实比冬至等人稳重不少,且她们又是真心实意把梁含章当主子,被太子拨到小小奉仪处伺候,面上却没有丝毫怨怼。
正梳洗着,冬至跑进来禀告:“娘娘,春分夏至二位姐姐正在殿外跪着,来给娘娘谢恩”。
梁含章不着痕迹看了一眼二位嬷嬷,旋即轻声道:“叫她们先等着,待会儿我再出去看看”。
“是”,冬至小跑着出去了。
刘嬷嬷看着冬至一溜烟跑了的身影,不由皱眉:“这小丫头未免太没规矩了些”,动作毛毛躁躁的。
又忍不住对梁含章道:“要老奴说,娘娘直接打发她们回去就是了,何必亲自出去见一趟呢?免得折损自己身份”。
她虽住在偏院,可对春分夏至二人犯下的罪过一清二楚。这样不知好歹的丫鬟留着何用,不若趁早打发了。
梁含章的心思正巧在春分夏至二人身上。秋分不堪为用,冬至太小,二位嬷嬷又是皇后的人。
往后她若是有什么行动,孤身一人处处受制于人,想必万事难如登天。
春分夏至虽有些狂妄但本心不坏,此番又是她救了二人,往后虽说不上对她感恩戴德事事听命于她,但总比孙刘和秋分几人容易拿捏。
来日再用心栽培,说不定能助她一臂之力。
因笑道:“嬷嬷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奴仆出身,说起来比春分夏至的身份还低上不少,又何来折损身份一说呢?”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掷地有声:“且她们二人昨晚被杖责三十大板,也不知伤情如何,我出去看看也能心安”。
刘嬷嬷摇头:“娘娘还是太仁善了”。眼下东宫只她一位女主子倒没什么,日后殿下荣登大宝后宫总会进其他主子,娘娘这般柔善的性子可是要吃亏的。
孙嬷嬷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她用手肘碰了碰刘嬷嬷,示意她噤声。明眼人看来都知道殿下待娘娘不一般,否则也不会特地让她们二人来伺候娘娘。
娘娘性子柔顺不假,但若是往后东宫只有奉仪一位主子呢?虽然这话说起来匪夷所思,却也不是不可能。殿下寡情少欲,于女色上更是不上心。
而当今圣上后宫也只有皇后一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殿下是圣上长子,说不定也遗传了万岁爷的性格。
若是来日奉仪诞下麟儿,那真是贵不可言了,只怕帝后不说,殿下也要请旨为奉仪升位份。
所以,娘娘是命格大贵之人,她们这些个下人还操什么心呢?
梁含章梳洗完毕,本想亲自出去,在刘嬷嬷劝说之下,还是让人进来了。
三十大板于女子来说都是极重的刑罚,更何况下奴才们看人下菜,知道二人惹恼了殿下,手里的板子没一下是虚的。
春分夏至疼得脸色煞白,费力挪动步子进门请安,额头叩地:“奴婢谢娘娘大恩”。
看她们的表情显然昨晚被打完后并未得到用药。她们触了殿下霉头,若不主动寻药医治,其他人怎敢暗地里帮。
且春分二人平日便言谈举止狂诞,目中无人,人缘也不好。这么一来,更没人帮她们了。
梁含章吩咐冬至:“你去找医官为二人医治下吧”。伤得这般重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娘娘”,刘嬷嬷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东宫的医官素来只为主子医治,何来医治下人的说法?依老奴看,让冬至去抓一贴药给她们治伤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春分夏至此刻才知道之前二人极尽贬低的人现在居然是最关心她们的那个,不由得泪流满面,哽咽着劝道:
“娘娘,奴婢们卑贱之躯,实在担当不起娘娘大恩”。不能因为她们二人而让娘娘坏了规矩。
孙嬷嬷很少出面干涉梁含章决定,闻言却点了点头。这二人是殿下出面要罚的,若是恩典太过不利于殿下树威。
梁含章见二位嬷嬷都反对,也意识到此举不妥当。笑道:“那就依嬷嬷所言,多谢嬷嬷们提点”,对冬至吩咐:“你去抓一贴药给她们治伤吧”。
冬至和春分三人行礼,准备出门。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发现居然没有秋分,那丫头素来是个掐尖好强的性子,平日就喜欢在她面前献殷勤,摆摆大丫鬟的架子。没想到今日过去这么久,连秋分的面都见不到。
冬至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旋即低声回道:“娘娘,秋分姐姐被殿下打发到庄子上了”。
什么?!梁含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秋分不是太子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么,怎突然就打发到庄子上了?且昨天秋分的表现也算得体,到底是因何触怒了殿下?
难道说,倒是自己误会她了?
刘嬷嬷冷嗤一声,“秋分那小狐狸,老奴早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打发了也好,省得败殿下性子”。
竟是……这样的吗?梁含章内心再一次惊叹。总觉得将秋分贬出去的这个决定有些太过草率了。
用完早膳,出门一趟的孙嬷嬷神神秘秘凑过来道:“娘娘,今日殿下休沐,眼下正在后花园练武,娘娘不若让人端些羹汤亲自去瞧瞧?”
听到嬷嬷提及太子,梁含章沉寂在脑海中关于昨晚的记忆接踵而来。
她虽不善饮酒,但那血红酒度数不深,她当时觉得脑子发晕,但远远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依稀记得自己喝酒喝得浑身燥热,非但不顾殿下劝说,居然鬼使神差亲了他!
她没注意太子的脸色,但想必是极难看的吧?毕竟被女人强吻,这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事。
后来他抱着她上床榻,沉重的身躯压上来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计谋得逞了,没想到衣服都脱了殿下居然半道离开了!
她就这么没有魅力吗?分明能清楚感受到男人的情动,那么灼热……
经此一事,梁含章都没脸再见到太子了,一见到他总忍不住想起昨晚那尴尬的场景。她……她会露馅的吧?
孙嬷嬷却是不由分说,直接先斩后奏让人准备好羹汤,生拉硬拽一般把奉仪拽出门了。
皇后娘娘盼孙子盼了多年,她身为奴仆得为主人加一把火。
-
李琤此次习武时间比往日长了不少,不知是否借此来转移注意力。李福看着不远处的主子,脚都站麻了。
小径突然传来脚步声,李福循声往后望去,与梁含章含羞带怯的目光对视上,顿时喜不自胜。殿下想躲,看他这下子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微风不燥,吹来独属于女人身上的馨香,李琤神情恍惚,刀剑差点没握稳往自己手背戳去。
“殿下!”梁含章本不欲打扰,看到男人方才如此危险那一刻下意识喊出声。李琤循声转头,果然看到让他今日心神不宁的始作俑者。
他舞了个花刀将剑竖放在身后,径自走过来当做没事人一般,接过李福端过来的茶水,眼神望着前方,似是不经意问:“你怎么来了?”
女人声音低低的,又娇又媚,双手正小心搭在身前,神情紧张攥着帕子,“妾……想来看看殿下”。
李琤手握茶盏,斜乜她此刻胆小如鼠的表现,心中冷嗤,也不知道昨晚上是谁胆大包天,居然……他将杯盏重重放在茶托上,不欲多想。
男人将手中的剑递给一旁侍从,正欲从托盘上取下帕子擦汗,却被女人眼疾手快按住他手,笑道:“殿下,妾身来帮你吧”。
说着不等他反应,梁含章已经取过自己的帕子走到他身前踮起脚尖,洁白如玉的小手正横在他脸上,一丝不苟擦拭着,眼神中满是认真。
她身上的馨香陡然变得浓烈,李琤呼吸急促,下意识攥紧拳头,耳尖泛红身体僵硬,到底没挣扎开。
孙嬷嬷看着面前郎才女貌一双壁人,心中感叹奉仪娘娘还真是上道。
李福注意力却放在站在女人身后的太子身上,啧啧,殿下此刻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脸又红了。
李琤觉得这时间颇为漫长,实在有些难耐。最后夺过她手里的帕子轻声道:“孤自己来吧”。他收回方才说她胆小如鼠的话。
梁含章自然也看到男人神色的不自然,觉得颇有意思,起了逗弄的心思,不由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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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他胳膊道:“殿下,妾身命人熬了些羹汤,殿下习武辛苦,不若喝上一些解解乏累”。
男人身躯顿时一僵,眼神怔愣,连拭汗的动作都忘记了。片刻后方若无其事回:“也好,孤先回去沐浴,之后再尝尝”。
他抬眼示意李福把装羹汤的食盒接过。没想到女人再次抢先一步,“臣妾跟殿下一同回去吧,也好等殿下用完把食盒一起带回去”。
李琤:……
堂堂东宫奉仪,还在乎一个小小食盒?换而言之,她真想要食盒不能派个丫鬟留下,这等小事至于让她这个主子亲力亲为?
她就是想跟他同行。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李琤内心复杂。经过昨晚一事后,她行事好像越加肆无忌惮了,仗着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惩罚,便愈发我行我素。
她到底……还记得昨晚上的事吗?如若不记得,为何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昨晚强吻他那女人的影子。如若记得,那她现在的举动是在……
李琤昨晚没休息好,此刻顿感觉神情恍惚。
罢了,随她去吧。
一行人回到晚风阁,李琤先行进湢室沐浴,似乎刻意给二人创造独处空间,丫鬟太监们皆候在外面不曾进来。
梁含章将手中的食盒小心放在书案上,听着里间传来淅沥的水声,越发感觉百无聊赖。所幸书案还放着些书籍策论。
翻看那一瞬间手指曾有片刻犹豫。这显然是殿下偶尔处理公务的书案,国之机要就这么堂而皇之摆放在书案上。究竟是太子疏忽,还是有意试探?
有屏风阻隔,外面的丫鬟太监们看不见这里,且她曾有跟太子借书的先例。踌躇片刻,怀着忐忑的心情,梁含章的手最终还是伸向书案上的东西。
多是些经史典籍兼之治国良策,从已经泛黄的书页就知道男人经常翻看。上面密密麻麻标记着笔记,笔势遒劲有力,可见书写之人的风骨。
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梁含章只觉一颗心被人狠狠攥在手心喘不过气,似乎自己一举一动都落入幕后之人的窥视之中。
极度紧张之下人已经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
正准备把书籍归于原处时,书册间夹着的一封信顺着她动作掉到地上,梁含章定睛一看,发现是右领军大将军赵文写给太子的书信。
她手心冒汗,深知此举若是殿下刻意安排,若被殿下发现,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不能再等了,前些日子去陶然居,那簪娘对她说阿兄身上的蛊毒又发作了,整个人疼痛难忍,已被折磨得人鬼难分。
若她得不到有利的情报,阿兄真的会死的。
梁含章环顾四周,周围一片寂静,早晨的阳光顺着万寿窗棂爬进来,空气中浮动着尘埃,似无数小精灵在空中飘荡翻滚。
她下定决心,小心翻开书信,上面是驸马赵文对太子的汇报。因前些日子太子怀疑朝中有许多勾结梁朝的逆党,可新朝初立本就人心浮动,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连根拔起。
国之要者在兵防,李琤担心军营中有与逆党勾结的反贼,特地让赵文悉心观察,若有不对立即上报。
赵文在信中陈述右威卫大将军朱文孝似有不臣之心,末尾还细细列举怀疑的原因。
梁含章小脸逐渐煞白——右威卫大将军就是琰光的人。窗外声声清脆鸟鸣入耳,微风拂动,翠竹在书案留下一道道朦胧的影子。
一切都美轮美奂,清幽雅静。梁含章却顾不上欣赏,她怀着紧张的心情把信件重新夹回书册,又仔细把东西放回原位,方从椅子上起身往窗边走去。
她望着院子里婆娑的竹子出神,不知自己窥探到的这一惊天秘密该不该如实禀告。不论公道私心,她都不希望琰光赢。可是,他挟制了阿兄,自己只能听命与人。
梁含章内心万分纠结,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思绪飘忽。她该怎么办,如实告知吗?若是如实告知会不会暴露自己?今日的一切会不会只是殿下设的一个局?
心绪杂乱之际,对外界的感知便不如寻常敏锐。直到男人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方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
李琤身着白色里衣,头发还是湿漉漉搭在肩上,甫一靠近,梁含章便能感觉到他身上潮湿的水汽。
“你在干什么?”他身上的里衣松松垮垮,衣带没系好,隐约可见里面小麦色的肌肉,神态轻松,全然没了平日储君的端方肃整。
几乎是一瞬间,梁含章回想起,昨晚她的手还从他这方衣领探进去肆意触碰,男人肌肉硬邦邦的,滚烫的温度几乎将她灼烧殆尽。
脸不可抑制烧起来,她低头不敢看他,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没……没什么。”
又觉自己这话有些干巴,她补充道:“殿下这院子的景致布置得真好,这儿一丛花那儿一竿竹,既不失明艳秀丽,又不失清雅逸致”。
她脑子笨,不会引经据典,说的话也如嚼树皮。单从日常言谈举止可以看出来,她与太子、长公主这等天潢贵胄不是一类人。
怎么可能一样呢?一个高如皓月,一个低如尘埃。
李琤挑眉轻笑:“你这张嘴倒是会说”,旋即注意到她泛红的耳尖以及躲闪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衣着不雅,女人怕是害羞了。
自昨晚到今日一连被她戏弄多次,此刻看到对方脸上的局促,李琤觉得终于扳回一城。
不由逗弄道:“孤的头发未干,不若奉仪为孤绞发吧?”
21. 第二十一章
梁含章略吃惊,没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的太子居然有一天会亲自请她帮忙绞发,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再看到他眼底若有似无的讥诮,终于明白过来,也不扭捏,大方自然道:“包在我身上”。
本想戏弄她,自己反倒成为被戏弄之人,看到女人游刃有余拿来绸巾,李琤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的性子,怎与初时相差甚大?
还未等他想明白,已经被人牵到榻前坐下,绸巾包裹着他头发,女人软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按在他头上,传来绸巾与发丝的摩擦声,令人惬意。
李琤动作逐渐放松,手腕撑在案几上侧坐着。身后之人的青丝不时从他肩膀掠过,传来丝麻的痒意。看到随着那人动作不断起伏舞动的青丝,李琤内心有如被人扔下一颗小石子,泛着阵阵涟漪。
几乎一瞬间,他忽然又觉得室内温度有些高了。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太子劈手夺过绸巾,声音染上几分哑意,“孤自己来吧”。
梁含章觉得莫名,最后目光扫过他里衣包裹着的躯体,似是看到了什么,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
看清她眼底的笑意,李琤恼怒非常,刚准备挥手让人退下,却听到外面传来李福的声音:“殿下,长公主在外堂恭候”。
“她来做什么?”李琤皱眉,扔掉手里的绸巾准备起身。
“公主是来找奉仪娘娘的”,李福似乎也察觉到殿下的不虞,声音愈发谨慎小心。
李琤掀眼皮看了她一眼,摆手道:“你去吧”。抬脚入内室更衣。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被长公主的到来打搅,梁含章内心略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公主来找她想必是邀自己一同出门赏玩。刚好她要去一趟陶然居。
思及此,梁含章脚步生风,走得丝毫不留恋。
“章娘!”远远看见来人,李洛华忙迎上来。她今日穿着颇为隆重,头上戴着象征公主身份的祥云九凤发冠,一袭红衣摇曳及地,耳垂戴着精致贵重的明月珰,看着贵气逼人。
“公主,您今日怎么来了?”梁含章带着人往里屋走,不忘回头问。
李洛华用食指点她额头,颇为玩笑纵容的样子,“我知道今日皇兄休沐你们二人恨不得黏在一起,可来找你是有正事”。
“不知是何正事?”梁含章斟茶递给她。长平公主展颜一笑,“伯义侯府你还记得吧?”
伯义侯府庄家,不就是上次当众让她难堪的庄月府上吗?梁含章虽说不是个记仇的性子,但庄月那人可没忘。
“庄家二房多年无子,只得庄月一个女儿。不料二夫人老蚌生珠,真真生下了嫡子。那小娃娃今日满月,二房的人请我来主持满月礼”,李洛华牵着她手道:
“我也不喜那个庄月,怎奈她母亲殷氏是驸马的表姑,有这一层关系在,我也不好拒绝”。
“想你也是闲来无事,不若跟我一起出去走走?那个庄月就是打小娇生惯养被宠坏了,若是她还敢对你有意见”,李洛华冷哼一声,手指轻轻摇着茶盏,眉宇间自是一股睥睨之气,“本宫不介意把满月宴搅个天翻地覆”。
梁含章自是信她的话,公主有足够的资本也有足够的傲气。若是她偏袒庄家,上次百花宴也不会当众让庄月出丑了。
她鲜少交际,也想趁此机会与其他人打打交道,故而笑道:“也可,待我去换身衣裳再同你一起去”。
李洛华笑:“章娘可莫要穿得太耀眼,否则把我的风头也比下去了”。梁含章斜她一眼,也玩笑起来:“公主可当心,说不准真把您给比下去了呢?”
“好啊你,越发伶牙俐齿了是吧?”李洛华作势打她。
孙刘二位嬷嬷看到奉仪与公主关系非同寻常,也觉欣慰。天家的人没有不喜欢奉仪的,现在众人最期盼的就是奉仪何日为殿下诞下子嗣了!
现下正值仲春,天气不热,想着是满月宴得穿得喜庆些,孙嬷嬷便为她选了件粉色襦裙,梳个凌云髻,上面搭配几支白玉发簪。流苏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晃,看着娇俏异常。
长平公主把她抱在怀里忍不住道:“章娘长得真真娇俏,这段时日有没有把皇兄迷住?”因她年长梁含章一岁,她平日言语行事皆是长姐风格。
梁含章俏脸一红。自那日弹琴夜游之后,她跟殿下的关系确实突飞猛进,也能看出男人眼底的情动。可是,人家死活不碰她啊!真真愁死个人。
见她脸色似乎有些难为情,长平公主意识到事态严重,心中一紧:“怎么了?”
梁含章扭扭捏捏跟她说了,末尾还不忘添一句:“你说殿下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啊?”否则昨晚都那样了,为何还不碰她?
李洛华若有所思。按理说男人尝过味道极少能丢开手,本来兄长身边没个同房侍妾就极让人怀疑了,偏他都有感觉了还不肯临幸。
莫非,真有难言之隐害怕被人发现?意识到此猜想可能是真的,公主脸色愈发凝重。
都怪她与母后疏忽,居然没注意到皇兄这方面的病症,男人脸皮薄,这方面有问题也颇觉丢脸,故而讳疾忌医。
越想越觉得之前发生的事都能完整串成一条线,李洛华声音郑重,安慰她:“章娘莫慌,待我明日去找母后商讨,定能想出个两全之法”。既不会伤了皇兄面子,也不会让他讳疾忌医。
看到公主肃然的表情,梁含章隐隐有种感觉,事情好像往她不可控制的方向去了。
-
马车穿过朱雀大街,听着外面热闹的呼声,梁含章忍不住掀开一角帘子,看到不远处经过的陶然居,心中为难。不知要找何借口进去一趟。
公主显然也看到了,她扫过梁含章发上的玉簪,突然道:“这段时间陶然居又新打了一批首饰样子,章娘你头上的款式太老旧了,等从伯义侯府回来我跟你一起去挑选”。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梁含章无比感激看着长平公主,说不出话来。
李洛华宠溺揉揉她头发,忽然意识到这一手下去发髻会乱,行到中途的手倏然一转,落到她脸上,捏着她脸上的肉细细揉着。
多日的相处,二人关系早已熟稔异常。长平公主有个毛病,最爱揉人家的脸。梁含章由一开始的抗议到如今习以为常。
实在是公主性格强势,她抗议好似也没什么用。
马车在一座高大府邸门前停下来,车夫在外提醒:“殿下,伯义侯府到了”。掀开车帘,门口已是车水马龙,停着不少达官贵人的马车。小子丫鬟们的身影左右穿梭,被这一场满月宴折腾得头眼昏花。
李洛华扶着宫娥的手小心下马车。这是带有长公主徽章的马车,甫一停下便有人注意到了。
站在门口迎客的老爷模样的男子带着一行人疾步走到车前,躬身行礼:“公主万福”。
梁含章仔细打量对方,发现他身着华裳面带红光,身材高而颀长,腮边留着美髯。虽然上了年纪,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
“恭迎公主大驾犬子满月宴,微臣荣幸之至!”公主乃一国之尊,又是亲自莅临侯府的满月宴,按照礼节得侯府众人出门迎接。
可侯府老太君身子不济不能久站,在门口等了没多久就感觉头眼昏花,只得回去歇息。二房夫人殷氏生子时出血过多,尚在坐月子。
而庄家大房……更是没一个人出来迎接。看着满满跪了一地的达官显贵,李洛华眼神冷冷扫过,在庄家人身上流连片刻,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清冷的声音响起:“起吧”。
“多谢公主殿下,多谢奉仪娘娘!”众人齐声高呼。梁含章惊奇,没想到她也在众人跪拜之列。
李洛华低声解释:“你是皇兄的奉仪,是皇兄的人。不论位份高低,在外皆是以君臣之礼跪拜”。
梁含章这才恍然大悟。这样想想当东宫奉仪的日子还挺舒坦。瞧,庄月虽一脸不忿,不也得乖乖跪地上迎接她吗?
众人起身之际,府邸门前有一满头银发的老太君拄着拐杖赶来,丫鬟在旁边小心搀扶。她赶到公主脚前跪拜行礼:“公主大驾,老身却不小心来迟,实在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李洛华亲自搀扶老太君起身,笑道:“老太君不必忧心,我今日是以晚辈身份参加贵府满月宴的,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伯义侯府有从龙之功,侯爷庄远江更是为大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最后身死沙场。故而公主都会卖伯义侯府几分薄面。
说起来庄家有件人人乐道的奇事,长房庄远江与妻高氏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庄秉怀继承爵位,为现任侯爷。次子庄秉初与兄长乃双生之胎,二人皆为武将,而今守卫边关,只有年关才会归家一趟。
说起来长房夫人高氏原是个有福气的,侯府满门显赫全在长房身上,她又连诞二子,侯夫人的身份固若金汤。
谁料天不遂人愿,长房早年丢了年纪最小的女儿,派了许多人出去都找不回来,高氏日日以泪洗面。没多久又传来庄远江身死疆场的消息。一连串打击之下,高氏精神再支撑不住,疯了。
“老太君身子不便,咱们快些进去吧”,眼看她在庄远松的搀扶下都有些站不稳,李洛华忙劝道。
老夫人也知自己身子不中用,外面日头大更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连连点头。
余光瞥到站在一旁的梁含章,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是疑惑问:“这位是?”
公主方才忙着说话没顾得上介绍梁含章,拉着她手为老太君介绍:“这是东宫的奉仪娘娘”。
老太君年迈久不闻朝事,更不知东宫何时多了位奉仪娘娘。不过对方是君,她是臣,老太君听完忙屈身行礼。
梁含章只是小小奉仪哪敢拿乔,亲自上前搀扶老太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老太君虽生得佛祖悲悯之相,却无端让人心里不舒服。
门口不是叙话之地,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府邸而去。庄月跟在后面看到梁含章得意洋洋的样子,暗地里啐了一口。
眼神一转又看到自家爹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心中隐隐生出一股郁气。
若阿弟未出生,她就是二房膝下唯一的孩子。大哥二哥镇守边关许久不归家,侯府只她一个晚辈,多年来不论是爹娘亦或是老太君,都把她捧在手心疼。
可如今阿弟才刚出生没多久,爹娘就仿佛忘了她这个女儿,吃穿用度一概不问,所有心思全花在那刚出生的小娃娃身上。
因而,愈是看到父母欢喜,她心里越难过,隐隐还有几丝嫉妒。没人在意的角落,她手指紧紧攥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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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义侯府毕竟是百年世家,又受当今天子倚仗,因而此次满月宴不少朝廷命官携家眷同来。
男女分席,男客在二堂,女客在外堂。
一盏茶功夫后,奶娘抱着小公子出来面见公主。李洛华看着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小娃娃,莫名想到瑜哥儿出生那会子也是这样,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看得人心都化了。
公主忍不住把小儿抱在怀里逗弄,其他朝廷命妇看到小儿如此得公主青睐,一时心中又羡又妒。
庄家二房平平无奇,不就是仗着长房的功劳才能在长安权贵面前立足吗?若没有长房,祖宗基业守不守得住都难说。
下来就是满月宴的礼仪步骤,小公子要沐浴神水,而携柳枝沾水的需是德高望重之人。今日请公主前来恰就是为此事。
梁含章觉得正堂憋闷,坐着的又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没有谁能聊得下去,便想出门透透气。
孙嬷嬷紧跟其后。庄月注意力不时在梁含章和小公子身上徘徊,察觉到人出去,紧接着也找了个理由退下。
庄府今日大喜到处都是人,梁含章是个不爱交际的性子,便带着孙嬷嬷往僻静的地方走。
穿过一汪碧湖,面前是片竹林。此地僻静清幽,不时有几只小鸟穿梭其中,中有两条蜿蜒小径直通道路尽头。竹影婆娑下,倒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走到石桌前坐下,梁含章喘了口气:“嬷嬷,咱们在此地休息片刻吧”。孙嬷嬷年纪大又一连走了这许多路,也觉得乏累不堪,扶着旁边的石墩子坐下了。
一片静谧,只隐约传来远处客人朦胧的交谈声。
突然梁含章脚跟旁的草窠传来一阵响声,孙嬷嬷以为是什么蛇虫蚁兽,吓得跳起来,忙拉着梁含章就要跑。
却不料草丛中传来“喵”一声,很快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从里面钻出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二人,身上还沾着许多杂草。
“嬷嬷,这就是只猫而已”,梁含章安慰旁边老妇。孙嬷嬷长松口气,不怪她为何这般惊弓之鸟,只因小时被毒蛇咬过差点丢性命,自此对那等毒物实在害怕。
一时间心有余悸,她忍不住道:“娘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快走吧”。
竹林虽说清幽雅静,无数竹子遮天蔽日有些甚至长得密密麻麻,将泰半日光遮了去,如今天色稍一黯淡下来,竹林便显得有些阴森。
忽然觉得背后发凉,她点点头准备随嬷嬷一同出去。刚抬起脚步,不料听到身后传来丫鬟的惊呼声:“夫人!夫人!您不能走啊!”
二人循声望去,发现一衣着朴素,不修边幅的妇人正往这个方向疾冲而来,她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小厮,嘴里不住喊着。那妇人却置若罔闻。
她不过一闺阁妇人,身子又弱,很快被追来的小厮按住。那小厮看上去极年轻,脸上尽是愤怒之色:“你这死婆娘乱跑什么?再跑小心爷爷打死你!”
他仗着这地方偏僻,老太君年纪大了许多事管不着,往后侯府的中馈之权只怕要交到二夫人手里。为了讨好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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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她的吩咐,小厮暗地里没少对这妇人打骂折磨。
“来安,你小声些!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其中一丫鬟怕人听到忙阻止那小厮。今日是小公子的满月宴,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她担心几人举动落入外人眼里。
小厮往地上啐了一口:“反正她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我们在骂她,只要好姐姐不说出去,没人知道”。说着又冲那丫鬟嬉皮笑脸起来。
那妇人被摁在地上仍旧挣扎不休,嘴里呜呜叫着。挣扎之下,鬓边一缕白发垂落到脸侧。察觉到小厮的手劲儿愈松,她寻了机会突然挣扎出来,就要往梁含章她们半蹲着的方向跑去,嘴里不住喊着:“杳杳!我的杳杳!”
“你这个贱人!”这举动彻底惹怒了小厮,他一手扯住妇人肩膀,一手高高扬起下一瞬重重甩在妇人脸上。
极重的“啪”一声,在寂静的竹林显得尤为明显。很快妇人的脸便红肿一片,看着极是可怖。
孙嬷嬷在旁小声解释:“娘娘,想必这就是庄府的大夫人了”。大夫人高氏早年相继失女丧夫,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庄家人一直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来丢人现眼。
看到妇人头上的银丝,梁含章再忍耐不住,从竹林里走出来大喝一声:“放肆!”
众丫鬟小厮被声音吼得身子一颤,转头却发现一个身着粉色襦裙,长相明艳的女子怒气冲冲走过来。
看她衣着打扮,估计是哪家的贵人小姐。想到此,打人的小厮这才慌了神,几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地。
梁含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怒目而视质问:“你们为何打骂她?”丫鬟小厮心中有鬼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倒是方才被打的高氏看到梁含章,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抓着她衣袖热泪盈眶,“杳杳!我的杳杳!”
梁含章看着她脸上的伤痕,一时间心口刺痛,她蹲下身子与高氏平齐,柔声问:“杳杳是谁?”
“杳杳是我女儿!我的女儿!你是杳杳!你是我女儿!”高氏话说得颠三倒四,说完又不再看她,盯着地上一抔黄土喃喃:“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似乎为方才的行为找到解释,小厮马上跳出来指着高氏辩解:“夫人整日疯癫,方才还想偷跑出去,奴才们只是想阻止夫人罢了”。
“阻止?”梁含章眼神一凛,煞气毕现:“你所说的阻止就是对主子又打又骂?”见小厮还想继续狡辩,她大喝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方才打人!”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奴才倒反过来打主子,你算什么东西?你那双爪子也配?”梁含章盯着小厮眼神森冷,“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手脚砍了,把舌头拔了!”
这话着实威慑力太过,地上跪着的人都吓得胆儿颤。许是小厮太过自大,许是梁含章的脸实在没什么侵略性。
那小厮撇撇嘴,最终抬首顶嘴:“就算你是贵人家的小姐,也断没有权力干涉我们庄家的事情,庄家如今是老太君和二夫人当家,您要罚我也得越过她们去!”
他话说得有恃无恐,思及二夫人对自己的器重,越发觉得自己背靠大山身有倚仗。
二夫人可是驸马爷的表姑,有这一层关系在,寻常官宦便奈何不了他去。左不过在二夫人面前得个办事不力这样不轻不重的惩罚。
要砍他手脚,拔他舌头,做梦!
孙嬷嬷听到奉仪字字珠玑的话一时也觉惊诧,没想到娘娘看着柔柔弱弱一个人,骂起人来气势丝毫不减。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梁含章双眼紧紧盯着小厮,在他跟前左右踱步,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幽幽道:“我是东宫奉仪,你看我有没有权力越过你家二夫人?”看她神色不像作伪,小厮这才慌了神,额头砰砰磕在地上求饶:
“娘娘!小人不知是娘娘尊驾,无意冒犯,还望娘娘恕罪!”
“恕罪?”梁含章冷哼一声,“你也配?”旋即随意指了个跪地的丫鬟:“去请你们庄家管事来,就说我向庄府讨要个小厮,看他怎么说”。
丫鬟哆嗦着身子跑出竹林了。
她本不欲在庄家宴席上惹人非议,可庄家如此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庄月偷窥了许久。
丫鬟匆匆去找管事,管事也觉棘手,更不敢在大喜的日子惊动老太君和二老爷,只得跟在丫鬟身后赶来。
“你就是庄家的管事?”梁含章冷眼看着来人。
管事姓王名芳,人长得矮小干瘦,像一根被晒干水分的肉肠。他颧骨高耸眼神精明,一副市侩嘴脸。讪笑道:“回娘娘的话,小的正是庄府的管事”。
“你们府上的小厮殴打主子,这事儿你管不管?”梁含章眼神从他身上扫过,一股轻蔑之气。
“是小的行事不周,辱了娘娘尊驾,实在该死!”王芳小心翼翼赔罪,旋即神色一冷,朝左右吩咐:“把人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小厮听到王芳的吩咐,显然松了口气。梁含章又岂会看不出二人的眉眼官司,淡淡道:“这小厮,我要了,不知王管事意下如何?”
“这……”王芳左右为难,“这小厮手脚粗笨,小的担心折辱了娘娘,还是算了吧?”
“非也,我看这小厮手脚伶俐,身边正愁没个跑腿的,这小厮看着正好”。
王芳犹豫许久,还是没敢随意做决定,最终道:“这事得二夫人定夺,容小的请示二夫人再来回娘娘”。
“去吧”,梁含章挥挥手,既然今日管了这事,也不怕闹大,随便他们去搬救兵,左右她都占理。
“杳杳,我的女儿”高氏两手抱膝蹲在地上,不住喃喃自语。
看到她面容沧桑,头上混杂着许多白发,眼底布满血丝。梁含章忽然觉得无尽的悲哀在心口蔓延,心脏似乎被人狠狠攥着喘不过气。
这大夫人,本该生活一帆风顺喜乐无忧,谁料一朝失去女儿,转眼丈夫又战死沙场。这样的人伦惨剧强加在一个女人身上,极度的悲剧压力下,精神又怎会不错乱。
说来可笑,高氏是因为女儿不见才变得这般模样。而她,她是被亲生父母以十文钱价格卖掉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还会想起曾经有个女儿吗?她们会不会……也曾为自己行为感到一丝羞耻?她们会不会在难眠的夜晚里想起她,就如同这位高夫人一般。
大抵,是不会的吧。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在此。那一瞬间,梁含章多希望面前的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聊以自/慰她那千疮百孔的心脏。
-
“爹爹,祖母!奉仪娘娘要杀人了!”庄月急匆匆跑进正堂,尖细的嗓子一吼,将堂内宾客吓个半死。
“放肆!”老太君气得扬起手中拐杖打她,“奉仪娘娘也是你能编排的?还不滚出去!”
22. 第二十二章
“是真的!”庄月看到曾经对自己疼爱无比的祖母现在却变了一副嘴面,心中刺痛,眼神闪过一丝狠厉:
“她们现在就在后院的竹林里,正闹得不可开交,还说要把来安的手脚都砍了!”听到竹林二字,二老爷和老太君眼神皆闪过异样。
话音刚落,堂内众人窃窃私语,言语之间都是对奉仪的议论。
李洛华“嘭”的拍响身前案桌,冷声道:“事实不明就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把这言语不详的小姐拖下去,让她好好反省!”
看着孙女儿被狼狈拖出去,老太君也于心不忍,求情道:“殿下,月儿也是一时失言,还望殿下宽恕则个”。
李洛华扫了眼堂下,不少人已经在议论纷纷,胸中郁气无处发,冷声道:“好吧,就依老太君所言”。
庄月这小贱人妙就妙在这里,不管事情真假先嚎一嗓子,此事过后不论真相如何,在整个长安城奉仪的名声都会受损。
史官会聚众奏表奉仪行事鲁莽,才不配位,将压力施加到父皇那里。即使父皇不予理睬,经过此事的发酵,人们对奉仪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这打得一手好算盘!李洛华冷哼,看来是百花宴那天她喝的湖水还不够。既如此,她就再加一把火。
方才庄月提到竹林二字时,公主没忽略庄家人骤然变白的脸色,她断定其中有鬼。章娘是个行事稳妥的人,绝不会随便杀人,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去一探究竟。
只听长平公主镇定道:“方才庄姑娘说竹林出了事,既然如此,众位都随本宫一同前往,也好探个究竟”。
“公主,不可!”老太君和二老爷连忙阻止,神色之间满是紧张,“那地方偏僻,多有蛇虫异兽,众位贵妇前往只怕不妥”。
“本宫觉得极妥”,看见一个两个讳莫如深,李洛华的意志愈发坚定,“本宫都去得,众位又怎去不得?还是说,老太君瞧不起各位姐妹?”
这话一抛出来,老太君瞬间偃旗息鼓。只得眼神暗示二老爷将事情处理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竹林而去,谁也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庄月却突然调转了方向。
她走向小公子奶娘的屋内,趁着大家都往竹林跑无瑕顾及这里,偷偷往香炉放了把不易察觉的香料,这才折身离开。
奶娘回到卧房发现香炉正燃烧着,一时心中疑惑,她记得离开前这香炉早灭了的。因为公子小不能熏香,香炉很少用了。
谁知这时却莫名燃烧起来。奶娘也懒得管它,猜想是哪个丫头燃香忘记了。所幸现在公子不在她手里,不然这香非得扑灭不可。
李洛华来到竹林,发现梁含章和孙嬷嬷都在谢前面,一时间觉得找到主心骨。她疾步走上去小声问道:“章娘,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梁含章疑惑这事怎么就惊动了公主,还以为是管事的拿不定主意跑去告诉老太君,一五一十跟公主说了。
李洛华看着坐在旁边的高夫人,气得脸色涨红。父皇未登基时因家世相仿缘故,她小时候来过几次伯义侯府玩,跟高氏也算熟悉。
未曾料到,庄家这帮人面兽心的禽兽,居然这样对待高夫人!
她冷哼一声,大声朝众人解释:“庄家虐待大夫人,还责令手下对其殴打辱骂。方才奉仪要惩罚的小厮就是殴打高夫人之人。老太君,庄二爷,给本宫个解释吧?”
眼尖的看清高夫人的脸,一时间有些吃惊。只听说高夫人丢女丧夫神志不清被关在府里,未曾想遭受的却是这般非人的折磨。
要知道,庄家的满门荣耀皆系在大房身上,二房吃着大房的恩惠却虐待大夫人,其心实在可诛。
这下子就是想瞒也瞒不过去了。
庄家人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二老爷突然转身,往还在坐月子的殷氏脸上狠狠一扇:“贱人,都是你惹下的事儿,还有脸在这里哭?”
殷氏被一股力量助推,身子本就虚弱,下一瞬直接倒地,脸上火辣辣不止。她哭哭啼啼不敢出声。
这事儿有她授意不假,可老爷难道就没这个意思吗?他看不过大房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小便在兄长的阴影下长大,兄长的一双儿子又长得极为出色。
他呢?资质平平,庸碌半生现在才堪堪得个血脉。这口气叫他如何忍下去!
“贱人!”眼见二老爷还准备殴打殷氏,李洛华适时阻止:“行了,殷夫人身子见不得风,先把人扶下去”。
又扬声道:“此事本宫会如实上报圣上,诸位夫人今日亲眼目睹高夫人被虐待的惨状,方才庄月所言乃是诬告。诸位归府也可据实禀告家中老爷,让他们给圣人上折子”。
一众妇人纷纷下跪,“臣妇遵命”。
眼瞧着长平公主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势必将此事闹大,老太君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长公主却不顾庄家人惨白的面色,继续道:“避免庄家二房再继续加害高夫人,本宫会调遣人来专门照顾夫人起居”。她扬首吩咐,“青杏,你着手料理此事”。
“奴婢遵旨”,青杏是公主身边的大丫鬟,行事极为稳妥。
眼见公主安排得井井有条,梁含章只觉身子一松,感激道:“公主,谢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李洛华不解,“老侯爷为国捐躯,高夫人两个儿子现今正在守卫疆场。他们吃着大房的恩惠不思还报也就罢了,胆敢行此恶事,本宫绝不轻饶!”
这事闹大,就算圣上不降旨,庄家二房的脸面也早毁了。离开之际,一直低头的高夫人突然站起身,朝梁含章的方向招手:“杳杳!杳杳!”
梁含章看着她眼底的泪光,鬼使神差的也朝她招了招手。
“杳杳是谁?”李洛华问。
梁含章叹息一声,“是高夫人女儿的小名”。
“说起来,这高夫人也是可怜”。
长平公主小时候曾到庄府拜访过几次,知道庄家丢了个小姑娘,那姑娘年纪应是与她一般无二,头上扎着几根小辫子,在高夫人的帮助下摇摇晃晃走出来,还不甚稳当。见到来人也不怕,逢人就甜甜地笑。
听说高夫人怀孕时早产,因此缘故,小女娃走路年龄比寻常孩子晚上不少。
经此一遭,庄家的满月宴是彻底办不下去了,公主一行人早早离席而去。重新坐回马车上,李洛华长长吐了口郁气。
“庄家人真是败坏心情,走,我带你去陶然居挑首饰去!”长公主搂着她兴冲冲喊。
梁含章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眼睛不可抑止黯淡下去。她闷闷道:“公主,你的那个陶然居还需要帮手吗?”联络地点选在陶然居,若是没正经理由,她老往哪儿跑也不是个事。
“怎么,你要来帮忙?”
“我在东宫太无聊了,整天没事干,殿下也忙,我就想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苦着一张脸。
提起皇兄,李洛华又想到他身上的病症,嘴角的笑意逐渐僵住。她想了想,道:
“忙倒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但章娘若是想找事情干可以来陶然居帮忙,过几日我让青杏安排些轻松能打发时间的活儿给你干,你看如何?”
“多谢公主!”梁含章脸上扬起笑,“不拘泥轻松不轻松,只要有活儿干就行”。
“这可不一样,你堂堂奉仪怎能干那些下人的活,皇兄若知道非扒我皮不可!”李洛华朝她扮鬼脸。
马车很快行至陶然居,因为在竹林的一番辩论梁含章的发髻松散不少,她又叫了先前伺候的簪娘进来。
“娘娘这时候叫奴来,可是有消息了?”簪娘走近她压低声音道。
梁含章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深吸一口气,旋即抬眼问:“我阿兄如何了?”
簪娘奸笑,干瘦扭曲的手指攀上她脖颈:“娘娘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梁显那厮便能好好活着”。声音陡然凌厉,“可若娘娘总想耍些小聪明,你阿兄是死是活,奴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要说到做到”。
“瞧娘娘说的,咱们梁国人最讲信义二字,该答应娘娘的绝不会亏欠”。她直起身子,脸色恢复冷漠:“娘娘快说吧,莫要平白耽误时间”。
梁含章犹豫片刻,艰涩开口:“太子好像怀疑大将军朱孝文了,我今早看到驸马写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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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书信”。
簪娘脸色一喜,似是不可置信,眼神狐疑确认:“娘娘当真?”
“自然是真,但到底是不是太子做的局我就不清楚了”,这其中的是非交给她们判断。
察觉她神色不似作伪,簪娘终于激动道:“娘娘此事做得好,这消息我一定传到主人耳里。至于娘娘,若是情报准确,奴一定为娘娘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梁含章颇觉无趣,摆手拒绝,“只要你们信守承诺,不折磨阿兄就行了”。
“还有,不要再叫我娘娘”。
“是,奴遵旨”。簪娘眼里发出阴险毒辣的光芒,扭曲的手指搭在胸前显得极为可怖。
自那情报说出口,梁含章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就像被洪流裹挟的泥沙,轰轰荡荡往前走,但确切要走向哪里,她不知道,也没有做决定的权力。
-
翌日,长平公主早早来到长春宫找皇后商量。
“洛华,这么早来所为何事?”王皇后看着面色端肃的女儿,颇觉疑惑。
公主一五一十汇报昨日之事,末了还不忘问一句:“母后,你说皇兄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皇后大骇,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呵斥:“瞎说!”她的儿子怎可能有问题。之所以多年不亲近女色,不过像他父皇一般克己复礼、严于己身罢了。怎到了女儿嘴里就成了“身体有问题”?
不可能,王皇后不断安慰自己。
“母后”,公主亲昵抱着她胳膊撒娇,皱眉道:“女儿也不是成心诅咒皇兄。可您想想,若皇兄没遇到奉仪前一直清心寡欲也就罢了。为何如今身边都有奉仪了,皇兄还那样对人家,不就是怕被发现吗?”
似是觉得母女俩私底下讨论兄长房中事不甚妥当,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经此一说,皇后眉毛拧在一起,看上去忧心忡忡。
皇儿自小性格独立,不像李瑄李洛华自小养在身边成天黏着她。后被封为太子搬到太子宫后,自己更是对长子鲜有照顾。
莫非,真像洛华说的那般?
“可是,若你皇兄身子真有毛病,母后可怎么开这个口?本宫前日赠他血红酒就是为了给二人助兴用的,可昨日你皇兄居然派李福来传话,话里话外让我莫再插手他后院之事。这可如何是好?”
回想起昨日李福战战兢兢来长春宫传话,王皇后就觉得一阵头疼。
长子性子孤僻,又少言寡语。不像两个小的,兼之在狄府养了这么多年,与她关系本就不亲厚。如今发话,她这个当母亲的又怎好再插足?
可是,若洛华说的是真的,他身子有问题却一直讳疾忌医,这可如何是好?储君是国之根本,他这样迟迟不临幸女子诞下子嗣。不消几年,朝臣迟早会议论纷纷。
到那时,有心之人借机搅浑水,提出废长立幼此类言论,届时必定国家动荡,民心不稳。
帝后虽疼爱幼子,却都从未动过易储的心思。因为她们心里清楚,长子能坐上太子之位不仅仅依靠的是嫡长身份。更多的是他自身的能力。
而皇二子李瑄,当个大将军也好,当个闲散王爷也好。但决计没能力坐稳太子之位。
皇后思考得更多的是国本,一想到此事可能是真的,她就愁得坐立不安。都怪她,这么多年疏于对长子的照顾和关心,竟忽略了他身体这么大的毛病。
“母后,皇兄恼怒你赠血红酒不就是担心自己病症被发现吗?可身体有毛病就得治。皇城有无数医术精湛的太医,何愁医治不好皇兄的病症?”况且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真相尚不明朗。
“那依洛华之见?”皇后碰到这棘手的问题,罕见的没了主意。
“依女儿之见,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母后可安排一位医术精湛且信得过的太医来长春宫,届时再请皇兄前来。不论如何先让太医把脉看看再说”。
反正她们是一家人,就算这等羞于启齿的病症被母后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依洛华之见?”皇后内心惴惴,生怕再惹得长子不喜。天长日久,这母子之情就真的断了。
23. 第二十三章
“本宫明日就召太子来长春宫”,王皇后神色紧张,“不,今日就召他”。每日上完早朝,太子都会在玄光殿处理政务,多是酉时方回太子府。
想必现在太子就在前面的玄光殿。
“既如此,女儿就先走了”,李洛华准备打道回府。毕竟她是皇兄的胞妹,又是个女儿家。她若在场说不定皇兄更不自在。
王皇后也想到这一层,顾不上送别女儿,忙着手让人去请太医院院正白叔齐前来。待人来后她简单嘱咐一番,才让宋嬷嬷去前殿请太子。
自那晚喝了血红酒意乱情迷差点误事后,李琤总觉得身体不对劲,晚上翻来覆去说不着。即使好不容易安眠,梦中出现的也是那女子的脸。
她强吻上来,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窗户纸被捅破,他们关系好似变得不一样了。
李琤坐在上首,眉间皱成“川”字型,手肘架在案桌上,骨指难耐揉着太阳穴,没听清下首的夏常在说什么。
“殿下?殿下?”夏常连叫了几声才把人的魂儿拉回来。众官皆惊,今日殿下心神不宁屡屡失神,与平日认真端肃的形象相差甚远。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李福知晓其中底细,无声朝他们太子摇了摇头。拒绝的是他,现在想念的也是他。殿下真是固执。
真不知道他们太子府什么时候才能有小主子诞生。
夏常又耐心重复一遍,李琤听完后随意吩咐了几句打发人下去了。
“殿下,可要休息片刻?”李福凑近他问。
李琤也觉精神不济,正欲点头。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说宋嬷嬷求见。
宋嬷嬷?母后又找他何事?李琤直觉不简单,不由皱眉。
宋嬷嬷进门行礼,陈述来意:“娘娘知殿下处理公务辛苦,特地备下饭食,请殿下到长春宫一叙”。
李琤正欲拒绝,宋嬷嬷又道:“娘娘这几日颇觉身子不适,方才请了院正前来把脉,殿下何不进去探望探望?”此话一出,太子瞬间没了拒绝的理由。
自古以孝为大,如今母亲身子不适,作儿子的却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是何道理?
不过太子到底没忘记上次皇后把他骗去长春宫赐酒一事。留了个心眼儿,心想待会儿不论皇后再赠何东西他都不要,即使无可奈何收了也不会带回东宫,更不会交给奉仪。
行到长春宫,不见饭食,却见王皇后焦急得左右踱步,白叔齐站在一旁低头默不作声。
听到动静,皇后转过脸惊喜道:“琤儿来了?”室内只有太医和母后二人,寻常一众侍婢皆退出门外,李琤觉得古怪,却不好直言。只道:“听宋嬷嬷说母后身子不适?”
“略有些头痛脑热的,不妨事。而今母后更担心皇儿的身体”。
“儿臣的身体?”太子觉得奇怪。他身体一向康健又多年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比不上彪悍勇猛的大将军,但绝不会是病秧子那一类人。
如今母后却说担心他身体,他身体有何好担心的?
王皇后神色焦灼,下令众人皆在外候着顺带把门关上,连李福都不能留。太子不解之色越发明显,不知道自己母后要搞什么名堂。
殿内只剩下三人,皇后拉着太子在榻前坐下,小心问道:“皇儿这些年来可觉身子不适?”
李琤捏了捏指腹,面无表情:“并未”。
“这里只有我们三人,白院正医德高尚更不会乱说,皇儿莫要再隐瞒,讳疾忌医可不行”。
被面前这荒唐的一幕激得发笑,李琤问:“儿臣不解母后这是何意,儿臣身体向来康健,又何来讳疾忌医一说?”
打了这么久哑谜,皇后也按耐不住了,她微微拔高声音:“皇儿,莫再隐瞒了,母后都知道。你之所以多年不曾临幸女子,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体的问题?”
话音落下,满室静谧。
李琤:!
此话从何说起!
他忽然感觉脑子一瞬间空白,这是被气懵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压抑夺门而去的欲望。
咬牙切齿:“母后,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到底是谁在背地里造他的谣!
“谁说的不要紧,你是太子,若是迟迟没有子嗣必定遭朝臣议论。母后也是为你好,有病咱不怕,长安城汇聚天下神医,定能治好你的病……”
“母后!”他声音拔高打断这场荒唐的谈话,“今日如实告知母后,儿臣身体并没有什么隐疾,若没有其他事儿臣先告退了”。说完就要往外走。一向不怎么情绪外露的脸上布满阴霾。
王皇后连忙扯住对方袖子,面带惊异:“不论如何,得先让太医诊脉再说”。当母亲的一旦强势起来,太子也反驳不了。
李琤觉得不可理喻且荒谬:“母后,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您为何就是不信呢?”
白叔齐低头盯着自己鞋尖不敢出声,只沉默听着这对母子的荒唐对峙。
看太子脸色认真不似作伪,皇后也有一瞬间动摇,莫非这真是一场乌龙?
“那你身边为何这么多年没个姬妾?”不说姬妾,连伺候的都是男的。她送到太子府的两个嬷嬷整天抱怨没事儿干。
李琤嗤笑:“父皇未娶母后为妻时,身边不也没妾室通房么?”这是对未来妻子基本的尊重,怎么到他这里,便成了身有隐疾?
想到皇帝,皇后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讪讪道:“那为何母后送血红酒那晚,你没有临幸奉仪?”
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因为她好像已经意识到这的的确确就是场乌龙。
李琤抬眸,似捕捉到什么,开口问:“儿臣有没有幸奉仪,母后又怎会知道?”莫非在东宫安插了眼睛?
察觉到儿子误会,皇后连忙开口解释:“皇儿莫多想,母后没有派人监视你”。
“那为何……”连这等私密事也知道?
王皇后叹了口气,直觉瞒不下去了,直接摊牌:“方才洛华来找过我,说昨日奉仪跟她说似乎察觉到你身体有恙,母后一时心急,这才酿成大错”。
奉仪?李琤回想起昨晚看到她时躲闪的眼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
气得咬牙切齿,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亏他担心当时她神志不清占人便宜,没想到她不但脑子清醒,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在外面就是这么编排他的?!
若这事再有下次,他还能忍,他就不是李琤!
皇后看到太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有些担心:“皇儿,你没事吧?”
李琤浑身气血上涌,开口解释:“当时奉仪喝醉酒神志不清,儿臣不好对她做什么。至于儿臣身体的问题,母后不必忧心,实乃无稽之谈”。
既然母后真想抱孙子,他何不遂她的愿?省得那女人整日在外面造他的谣。简直欠打!
一想到芷兰居那女人,李琤就气得牙痒痒。
李福看到他家太子黑着脸出来直接往外走,觉得疑惑。不是说娘娘备了珍馐菜肴吗?怎么都不吃一口直接走了?
走到玄光殿门前,李琤脚步一顿旋即掉头,吩咐:“回东宫”。这一顿气吃下来,他也没什么心思处理公务了。
-
李固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后独自一人凭栏远眺,背影说不出的郁闷。他走过去道:
“朕方才看见太子怒气冲冲回东宫,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你为何又闷闷不乐?”莫非母子连心,连脾气都是同一时间发的?
王皇后苦着脸,捏着他衣领的金丝龙袍,“我好像做错事了”。了解完来龙去脉,惠安帝抚掌大笑。
皇后怒:“你笑什么?”哪有他这样的,不安慰也就罢了,还落井下石!
李固眼尾带着笑意,声音低沉钻进耳朵,还带着一阵阵热气:
“皇后难道忘了,朕未娶夫人之前,不也憋了好几年?”对要求较高的男子来说,鱼水之欢不是跟谁都能做的。那人,必须是自己心仪之人。
显然,太子也是一样。
“你啊,就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了,朕看太子离开的架势。啧啧,奉仪估计惨了”。
皇后也觉得对不起奉仪那孩子,控诉道:“都是洛华害了我!”英气的眉毛立起,脸色红润。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此刻的她仍然一副少女娇俏模样。
至少在圣上眼里是这样的。
惠安帝看得心中微动,回想起这几十年来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的艰难岁月,内心感慨万千,低声哄她:“是,洛华那孩子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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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怎什么事情都往外说,改天朕好好教训她”。
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小心捏着,感叹道:“蓁娘,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若他不曾举事,她嫁过来能当个国公夫人,衣食无忧。
可他眼睁睁看着多年的战火纷飞,民生凋敝,而长安城的王公贵族们依旧歌舞升平,不识干戈。地方贪官恶吏行奸使诈,骄横跋扈。
那个王朝,早在骨子里烂掉了。
也许是为了天下百姓,也许为了追名逐利的那点私心。惠安帝不自大,更不自诩才气惊人。
但看着“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荒唐王室,那落日余晖一点点没落,内心涌起强烈的渴望——若他是这天下之主,绝不会治理成这个样子。于是,招兵买马韬光养晦,李氏在蜀地打出反梁的号召,世人皆惊。
不忠不义的是他,欺世盗名的也是他,却连累得妻儿与自己一同受苦。当年生下瑄儿没出月子,益州被困,而他远在徐州自顾不暇,皇后骁勇,亲自上马与敌军厮杀,成功击退来军。
但却为此,身体落下了病根子,时不时得喝汤药调理。
李固不是圣人,他无愧天下苍生,却唯独对自己妻儿,永远怀着愧疚之心。若当年不曾举事,蓁娘就不会受如此多苦头,琤儿,也不会与爹娘形同陌路。
皇后感觉到他心情低落,声音紧接着沉闷,问道:“怎么了,大白天的在这儿悲春伤秋什么?”皇帝都当了,难道还退位不成?
“我也没觉得有何辛苦,你尊重我、爱护我,不曾纳妾室妃嫔,不给我气受。我于天下女子来说,已经是幸运的了”。
说完忍不住锤他,眼神睥睨,“是不是后悔,想纳妃子了?”
惠安帝连连摇头,将她的手抓住,“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哪还有这个精力?”声调轻柔,眼神温和能溢出水,“再说,即使我年轻几十岁,也不会纳妾纳妃。我李固此生只有蓁娘一人,生同衾死同穴”。
莫名听到他的表白,皇后脸色一红,不好意思道:“那你惆怅什么?”
李固笑笑,抬手将人扯在怀里,长长呼了一口气,“没什么,看到琤儿长大不少,颁布诏令合宜有方。朕想着……也该退位了”。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千辛万苦打下来的辽阔江山,还未曾与皇后一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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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琤到芷兰居时,梁含章刚用完午膳没多久,正歪在榻上看书。膳后的时间总是格外容易困倦,她握着书册,脑袋一点一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请安声,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身赭黄色蟒袍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前。
不由疑惑:他平时极少这个时间回来,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芷兰居。
瞥到男人黑着一张脸,梁含章直觉事情不简单。
正欲打算放下书起身请安,太子淡漠开口:“你昨日跟洛华出门,到底造了孤什么谣?”
造谣?
天地良心,她怎会造太子的谣?
那双黑眸沉沉凝着自己,梁含章吓得不敢与他直视,复低头反思:她有造谣吗?没有吧。自己怎么不记得有这事,难道说谁在外面给太子进谗言,企图挑拨二人感情?
太子脸色沉沉,似笑非笑,高大的身躯站在榻前极具压迫感。梁含章不敢大声呼吸,小心抬头辩解:“殿下芝兰玉树,妾仰慕已久,怎会造殿下的谣?”
“呵”,李琤冷笑,青紫的脸上压抑着怒气:“就是你,昨日与洛华造谣孤不能人事”。
若是忽略他那张脸,单听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根本发现不了男人正在气头上。这话落到梁含章耳朵里,不啻于一阵惊雷。
她想起来了,好像昨日确实跟公主说太子身体有疾。可是那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就传到太子耳朵里了?
梁含章惊疑不定,偷偷抬眼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脸上满是心虚,声如蚊呓:“这……这……臣妾觉得殿下应该是误会了”。
“误会?”李琤一拳砸在案上,上面的东西瞬间七零八落滚下来,他半眯着眼,舌头抵着后槽牙:
“今日母后召孤去长春宫,说要请太医院院正给孤治病。你说,这谣言传得如此广,不是奉仪的功劳?”
24. 第二十四章
二人身体距离极近,梁含章能清楚看到他浓密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想到那晚的事,她莫名来了底气,直视他:
“是我说的,怎么了?那晚上我腿都感受到殿下的……了,殿下居然半道直接跑了,这不是身有隐疾是什么?”
小嘴一撇,理直气壮:“我这是为殿下好,殿下可莫因一点脸面,耽误终身大事”。
看她小嘴叭叭,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李琤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抬手扶额缓了半刻,方解释道:
“孤只是觉得那晚你神志不清,不好趁人之危。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不能人事了?”况且他能不能人事,她不是一清二楚么。
“既然殿下能人事,又为何不愿碰臣妾。是臣妾伺候不周吗?”女人柔夷搭在他肩上,青丝柔柔贴在身前,缕缕幽香直扑入鼻。仿佛没察觉自己此刻动作有多勾人。
“殿下,要证明一下么?”
李琤只觉小腹涌上一股邪火,盯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也逐渐失了理智。顾不上现在是白天,寝殿门还未关上。他身体往下压,脸上还带着冷意:
“既如此,你别反悔”。
“不后……唔”话未说完,嘴唇便被男人封住,似是珍馐美味般叼着不肯放手,喘息声越发大,带着朦胧的潮气。
他循着女人的香唇横冲直撞,略过对方牙齿,不断碾压、啃咬。梁含章节节败退,男人愈战愈勇。嘴唇一寸寸碾过她肌肤。
在脖颈处却停顿下来,他看到前日自己在上面留的痕迹已经结痂,眼眸蒙了一层水雾,肉眼可见变温柔。他轻轻吻上那伤痕,似在无声安慰。
男人的情意如潺潺流水,梁含章几乎溺毙其中。她双手搂着男人脖子,随着他激烈的动作浮沉,眼神迷蒙,不住喃喃:“殿下……殿下……”
潮起潮落,女人逐渐没了力气。
泄愤一般,她咬着对方脖子,恶狠狠骂:“李琤!”
男人一怔,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吃惊过后,心脏却如幽深平静的井水,咕咚咕咚往上冒着气泡,带着丝缕缕的甜。
旋即握了握她汗津津的小手,笑道:“还敢出去造孤的谣吗?”像没感觉到疼痛一般。
女人又羞又气,闭眼不看他,破罐子破摔般道:“我就造!殿下不能人事,殿下身体有隐……”
男人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动作越发激烈,眼睛沾满情欲,灼热的呼吸钻进她耳朵,声音不怒自威:“找打!”
那床榻较小,躺一个人绰绰有余,躺两个就有点多了。榻子承受不住激烈的动作,吱吱响起来。
温度逐渐升高,男人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肌肤相贴,能清楚感受彼此的心跳。
满室香浓,意乱情迷……
守在门外的李福和孙嬷嬷隔着屏风听到里面的动作,两两相望,眼底都带着震惊与不可置信。旋即贴心为二人关好殿门。
孙嬷嬷吩咐其他丫鬟下去备水,自己拉着李福站得稍远一些。笑呵呵道:“没想到殿下端方稳重一个人,居然大白天的……实在令人惊讶”。
李福也觉奇怪,殿下在长春宫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连午膳都没用,直接抱着奉仪共赴巫山云雨了。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这结果倒是让他们喜闻乐见。察觉到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伺候,老太监扶了扶自己老腰,走到院子的石凳坐下。
孙嬷嬷也坐在旁边,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边上聊天,倒也聊得自在。
一个没留神,突然看到冬至手里抱着一摞书,就要开门冲进去,孙嬷嬷连忙小跑着追上她:“冬至,你不能进去!”
冬至停下脚步,小脸因跑动而变得通红,她不解问:“为什么?娘娘方才让奴婢寻书,这些都是她要的”。
“娘娘现在不方便,不需要看什么书”,孙嬷嬷苦口婆心,拉着小姑娘往一边走,压低声音道:“殿下也在里面呢,你可不能进去冲撞了”。
殿下?听着里面似乎传来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冬至年纪虽小,也不是一无所知,瞬间想到二人在里屋干什么。
小脸一热,她讪讪道:“多谢嬷嬷提醒”。又看了看院子里坐着的李福,道:“那奴婢先告辞了,等娘娘得空再把这些书给她送过去”。
平日看着清心寡欲一个人,折腾起来,直到日落西山方肯罢休。开始时没觉得有什么,等一切偃旗息鼓时,大半天没进食的太子方感觉饥饿。
望了一眼旁边呼吸绵长的女人,他忽然感到满足,眼底盛满细碎的光。把软被小心盖在她身上,俯身轻吻她额头,才翻身下床。
他穿好里衣,传唤外面守着的人:“备水”。声音一出,才发觉沙哑。
宫娥鱼贯而入,闻到内室的靡靡之气,一时间都闹了个大红脸。平日衣着一丝不苟的太子更是只穿了件里衣,宫娥们哪里见过太子这般模样,低着头不敢再看。
李琤进湢室沐浴,洗完后又吩咐宫女伺候娘娘梳洗。小姑娘正睡得香甜,丫鬟们不敢贸然叫醒。
李琤看见,脚步一顿,旋即走了过去。他挥退宫娥,亲自抱着她起身。梁含章闻到男人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挣扎着要下来,双手不断挥舞,嘴巴喃喃:“不要了……不要了”。
李琤轻笑,捏着对方鼻子不让她呼吸。窒息之下,怀中的人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头顶那张俊脸,梁含章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搂住他脖子,软软道:“殿下,臣妾好累”。
“孤先带你沐浴,洗好再回来睡,嗯?”
“不要,好累,好困”,女人声音小小,脑袋窝在他怀里一拱一拱。看到这一幕,太子只觉一股暖流在心间缓缓流淌。
他哄道:“听话,洗完再睡”。
梁含章意识逐渐清明,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放到水里,身后男人用簪子固定她头发,手里拿着皂角,似乎真打算亲自为她沐浴。
女人心里突然涌出羞耻感,她双手横在胸前,皱着小脸道:“还是让丫鬟们进来吧”。让一国储君为她沐浴,短时间内有点接受不良。
看到她通红的耳尖,李琤眼底含笑,把巾子递到她手里,从善如流出去了。湢室门关上一瞬间,浴桶里的女人长长舒了口气。
看到身上交错的红痕,梁含章只觉脑袋疼。没想到平日温润尔雅的一个人,一朝纵欲,时间居然那么长。
看样子,等她洗完出来,都能用晚膳了。
-
李琤满面春光出来,刚想让人备膳,等了一下午的李福凑过来小声道:“殿下,赵将军正等在前堂,说有要事禀报”。
他也不想这时候打搅殿下和娘娘的浓情蜜意,实在是人赵将军等了许久,且看起来真有急事的样子。
李琤眼神一顿,片刻后方道:“孤先更衣再出去”。
这里是奉仪的芷兰居,此番又是殿下第一次留宿,自然没有属于他的衣物。太监从听风阁带衣物送过去,他收拾整齐,才随李福一同出殿。
赵文见殿下脚步生风,眉尖都泛着喜色,一时也觉得纳罕。随着身影逐渐靠近,自然看清殿下脖颈的咬痕。
那一排整齐的牙印,一看就是被女人咬的。他心里天马行空想着,到底没忘记来东宫的目的。赵文神色恢复冷峻,抱拳行礼道:“殿下,出事了!”
“何事?”太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略微有些沙哑。
“大将军朱孝文逃了!”
李琤听完神色一冷,手中茶盏放在桌上,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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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意瞬间消融,只留下无尽的冷色。
“是这样的,属下按照殿下吩咐严密监视朱孝文,以为他跟往常一样直接从兵营打马回家。没想到今日探子来报,说朱孝文昨夜根本没归府”。
太子眼眸幽深,觉得此事不简单:“此事可还曾向何人泄露?”
赵文思忖片刻,回道:“除了殿下,臣手下的都尉冯涛也知道,监视行动他全程参与其中”。
“将冯涛抓拿下狱,严加审讯”,李琤斩钉截铁吩咐。赵文愣了片刻,旋即抱拳:“属下遵命!”
“等等”,太子似又想到什么,“他的家室都还在长安吧?”
“回殿下,朱孝文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打算乔装出城,被暗卫逮住了,现下正关押在大将军府”。
“既如此”男人声音清冷,冷哼,“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世人皆知,琰光太子虽有贤德之名,实际上最是多疑善妒,刻薄寡恩。若是怀疑大将军背叛他,又会怎么做呢?
驸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殿下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终于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嗯,下去吧”。
赵文正欲抬脚离开,又被太子叫住,“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琤沉吟良久,施然道:“让洛华多找点事情干,别总有事没事往东宫跑”,还总带着奉仪干坏事。
赵文不明所以,直到目光再次定格在殿下脖子的痕迹上,终于反应过来。闷声笑:“属下遵命”。
只是这笑还未出口,便被太子一记冷光给憋回去了。
太子怕回去打扰梁含章休息,加之手里有公务要忙,干脆照旧在前堂用膳。
这顿饭从长春宫拖到东宫,终于是吃上了。
用完膳食,李琤继续处理公务。惠安帝这段时间隐约露出退位之意,朝中一应大小事务皆落在储君身上,是以他每日朝事繁忙,没多少休息时间。
又翻到赵文寄给他的信,上面说朱孝文利用自己大将军的身份一直协助梁朝,暗地发展势力,似乎还有倒卖军械的嫌疑。
没想到军械的窝藏地点没打探出来,倒让朱孝文跑了。
真的是冯涛泄露的消息?李琤揉揉疲乏的眼睛,只觉得这朝廷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宁静。潜在水底的无数波涛暗涌,还未真正浮出水面。
梁国虽亡,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还存在多股属于梁朝的势力。这逆党之事,越发棘手了。
让人高兴的是,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努力,隐太子琰光贤良的名声不复存在,大晋的道观庙宇也成功拆卸,大批道士已经遣送回乡耕种务桑,没发生什么大规模的暴乱。
看到太子一脸疲态,李福奉茶后在旁边小心劝道:“殿下,不若休息一下吧”。总这么辛劳身体迟早吃不消。
李琤望一眼窗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淡。院子高大的榕树隐在黑暗中,愈发显出夜晚的寂寥。
几乎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心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样的寂寥,已经伴随他走过无数春秋了。
习惯了孤独,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皆牵动着心绪,有如一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泛出阵阵涟漪。再想轻而易举恢复原样,已经不可能了。
望着夜色,李琤心里忍不住想,也不知道后院那个女人醒来没有。下人们都顺着她,也不知道是否任由她睡到天昏地暗,连晚膳也不吃。
李福好似他肚子里的蛔虫,小声提醒:“殿下,奉仪娘娘已经醒了,听说现在正用膳”。
李琤斜他一眼,那意思告诫他:多嘴。虽脸上没承认,然,太子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径自往芷兰居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