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高机动的髭切进入本丸》
1. 第 1 章
“膝丸~”
“膝丸,膝丸……”
光线晦暗的屋子里,一振弧度微扬、带有薄绿色刀鞘的太刀安静地待在刀架上,而供放刀架的木桌边缘,一双白嫩的小手正努力地扒在上面。
紧接着,一对茶金色的眼睛从桌下探了出来。
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小的幼童,有着奶黄色的微卷的头发、精致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正吃力地踮脚看向桌上的太刀。
他双眸带着柔软的笑,在这张幼嫩的脸蛋上显得愈发可爱。
似乎发觉自己的身高无法触碰太刀,幼童左右看了看,在看到桌旁的高椅后眼前一亮,灵活地爬上椅子,总算和太刀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他伏在桌上,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冰凉的刀鞘,眼中闪过一丝感叹的同时又往前凑近了一些。
“膝丸,我是哥哥髭切哦。”被擦拭到近乎反光的刀鞘隐隐映照着髭切的脸庞,同样也映照出他眼底的怔然与期盼。
“快出来吧,出来的话带你玩哦,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比自己待在刀里强吧?”
“斩鬼也是很有意思的,这里的妖怪可比书上讲的丰富多了,奇形怪状的都很有趣~”
“已经好久了,为什么还不出来呢?是缺少什么环节吗?还是觉得在刀里面更舒服?啊确实,比起出来干活,还是躺着休息更快乐。膝丸的选择也没错呢。”
稚嫩的声音不断念着,越来越慢,最后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
“什么时候才能显形呢?快点显形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
小小的髭切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呼唤太刀。而在他的背后,一张一模一样的桌子摆在那里,只是上面空无一物,与摆着膝丸的桌子共处一室,显得有些突兀。
可惜的是,过了好一会儿太刀都没有任何回应,髭切失落地坐回椅子上,心底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是兄弟付丧神,却不是同时显形的吗……
髭切发了会儿呆,顺着椅子滑下,接着毫无顾忌地坐到地上,任凭狩衣长长的袖子与衣摆散落一地。
反正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不脏的。
此时正值黎明时分,周围静悄悄的,但凭付丧神的耳力能直接知道周围房屋里的人已经醒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正在靠近,估计很快就要……
“吱呀——”推门声响起,晦暗的屋子透进一道光亮,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哎呀!髭切大人!!!”前来的侍女发出尖锐爆鸣。
浅淡的光线下,身着白色印源氏家金纹狩衣的幼年太刀付丧神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雪白的衣袖滚落在地,失去了平日打理的规整,在晨雾中似乎变得灰扑扑的了。而付丧神本神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歪着脑袋卖萌。
任谁看见源氏重宝坐在地上都不会淡定,侍女几乎跑着来到髭切身边,手足无措半晌后将小小的孩子抱入怀里,之后才松了口气。
“髭切大人,您怎么跑这里来了?您的房间已经换到那边了呀。”
髭切看了一眼原本应当放着自己刀架的空桌子,笑着对侍女说:“想见膝丸嘛~”
付丧神乖巧的模样实在是惹人怜爱,软软笑着的表情更是冲击力惊人,侍女脑袋空白了片刻,之后才想起要说什么,忧心忡忡道:“那您也最好不要独自来这,近来城中很不太平,只怕有大妖伺机潜入府邸,万一碰见就不好了。”
髭切却笑盈盈地安抚:“不会有事的,我可是斩鬼刀。”
在专门退治妖魔的源氏一族手中并为之而战,可不就是斩鬼刀吗。
但在侍女看来就不一样了,刀剑神灵本就难得一遇,何况髭切又刚诞生不久,十分脆弱。家主特意叮嘱过他们要看好髭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就坏事了。
侍女叹了口气,但也不再争辩,只抱着髭切转头走出屋子,“您若再来看膝丸大人,还是带个下人一起吧……”
屋门被缓缓关闭,屋里的光亮也渐渐消退,在薄绿太刀从视野中消失的前一刻,髭切笑着对着它挥了挥手。
“弟弟拜拜~”
屋内彻底变暗,没有人看见,刀架上的太刀开始细微地抖动,发出嘶哑的低鸣。
……
“听说你又去看膝丸了?”
另一所屋子里,一个眉眼冷冽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批阅着文书。
“嗯……”髭切低着头,脚尖在贵重的地毯上磋磨半晌,终于在数清上面的花纹后抬头笑道:“太无聊了嘛。”
男人淡淡道:“倘若膝丸也像你一样早些诞生出灵识,现在大概也已经显出人形了。”
髭切顿了一会儿,眉眼弯弯地说:“毕竟是弟弟啊。”
被认为早就拥有意识才会早早显形的髭切并不解释,谁让他是一来就化出人形了,对之前做刀时候的事情并不清晰。
男人不再答话,屋内一时间只剩纸张翻动的响声,但从表情上来说,髭切看得出对方是不太满意的。
对源氏重宝之一,明明都拥有重宝之名、进度却截然不同的不满。
这么说来,反而是他牵连了膝丸。髭切有些忧愁地耷拉了眉眼,暗暗叹息一声,便自觉地找角落呆着去了。
而他的本体,正光华凛然地置于男人的面前。
古代很无聊。
这是髭切有意识之后的几个月里,唯一确信的结论。
他知道自己本来不属于这个时代,毕竟脑子里那些超前的记忆作不了假,只不过自从醒来后,他便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似乎真的成为“髭切”这把刀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那些丰富多彩的记忆依旧存在着,唯一想不起来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他如今的“主人”,也就是这个伏案工作的男人,正是历史上平安时代赫赫有名的源氏家主,源赖光。
除此之外……髭切也确信这是个蛮混杂的世界。
至于为什么认定这一点,大概是他在到来后没几天,在镜中看见这熟悉的样貌时得出的答案。
他也是玩过某款刀剑拟人游戏的啊。
即使稚嫩,即使年龄不符,但同样的发色和眸色足以证明了。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髭切早已梳理过情况,对于他来说,未来诸多漫长的时日才是未知的道路。他将作为一柄武器去度过这无尽的生命,直到生锈、腐朽、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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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根据信息来说……起码到2205年他都不会变成这样吧?
唔,还有一千多年的活头呢,还是得找点乐趣才能撑下去啊。髭切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顿时为这个数字感到前途一片灰暗。
但作为刀剑付丧神也是有好处的。
安安静静在屋里待了一整个上午的髭切如是想,不会饥饿,不会渴,更不用上厕所,脱离了人类一切生理本能,方便极了。
同时自然也——
更无聊了。
髭切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一直没起过身的源赖光,感慨这人才是付丧神吧。
果然,更想要膝丸出来陪自己了。
“你还在这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道声音响起,听清了内容的髭切也是愣了一下,不解地望向声音源头。
源赖光此时已经完成公务,起身刚准备离开,却发觉屋子里还有另一道身影。
男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妖怪神灵一类的非人之物都很不喜欢受管控,哪怕是他自己收服的式神,大都也不会在非战斗时老老实实待在一处。
像髭切这样乖巧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端正坐在软垫上的年幼付丧神,尤其是睁着那双明亮的猫眼看向你时,饶是源赖光也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格了……
“家主大人是不想让我在这里吗?”髭切也没弄懂男人的想法,难道他把他的本体刀拿过来,只是拿过来欣赏?
不过他也确实不够了解这位家主。
虽说他是“几个月前诞生的神灵”,但那段时间的源赖光十分忙碌,他们基本没见过几次面,对方只是吩咐仆从将他从原本的房间里挪走就没什么了。
直到最近几天,源赖光才能安心住在家里,只不过还在忙足不出户就能处理的事务。
“没有。”源赖光抿唇,“你可以待在我身边。”
髭切又笑得很柔软。
在使用者手边呆着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如果能得到允许的话,他说不定还能看看这个时候的卷宗文献。
但是啊……
“家主大人,我可以每天去看弟弟吗?”
源氏好像每个人都很忙,上到家主下到仆从,氛围紧张兮兮的,好像被一团无形的空气压抑着。髭切觉得,只有在有膝丸的屋子里才放松很多。
于是他期待地看向男人,眨了眨眼睛。
“……可以。”
不多时,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只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移开了视线。
转身的一刹那,他还听见男人说了句“这几天准备一下训练的事宜吧”,不过转而被他抛在脑后。
看来家主不是很严肃的人嘛~髭切愉快地想着,尽量按捺住步子走出门外,不忘朝源赖光挥手道别。
全然感受不到自己这样有多可爱的髭切在出了门后就朝一个方向直奔,道路他在这些天里走过无数次,已经无比熟悉了,轻易便找到了那扇门。
在门前缓了缓心情,即使知道没用也抬手敲了几下门,继而推开。
“膝丸~”午时的阳光下,小小的付丧神笑容明媚灿烂,“哥哥来了哦~”
2. 第 2 章
“说是训练,大概只是带我一起去斩妖除鬼吧?”
“不过好像一直没感受过出阵的感觉呢,上次应该还是没有显形的时候?”
“如果是我亲自上的话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我现在的身形……嗯……”
“……”
从源赖光那里出来后,髭切又在放置膝丸的部屋里呆了一下午。
既不用吃饭,亦不用工作,似乎也只剩无所事事了。
至于能陪他一起玩的……根本没有。
“主人”忙着处理要事,作为佩刀的他总不好打扰;源氏孩子是多,可大都是分家的,不在这里;仆从的孩子又自幼被教导谨言慎行,看见他比看见源赖光还要恭敬——也许是他身为付丧神的缘故?人类对未知总是更敬畏一些。
他还以为这张脸会比较无害来着……
髭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一片冰凉柔软。是了,即便化为人形,他此时也没有温热的肉身,摸起来的确有些瘆人。
思绪回笼,髭切又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其实还是挺期待的,对吧?膝丸?”
静静等了许久,桌上的太刀仍旧一副睡死的模样,毫无动静。
真是的。
髭切气鼓鼓地戳了戳刀镡,轻哼一声,别过脑袋不再说话。但在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后,他的思维又渐渐扩散到别处去了。
没人知道,此时此刻,这振薄绿太刀中的灵识正急得团团转。
[兄长,兄长!]
小小的灵团也是薄绿色的,此刻正蕴藏在刀剑的本体中,看着外界转过头不理他了的髭切,他整个刃都不好了。
[兄长,我在这里啊!兄长……]膝丸急切地呼唤着,如果此时他有人身,表情一定快要哭出来了。
膝丸其实早就有意识了。
毕竟是妖鬼横生的平安时代,灵力充沛,加之源氏宅内本就设有庞大的聚灵阵,在被源满仲下令锻造出来后不久,他便隐隐约约有了灵识。
先是用死囚试刀斩断其双膝被赐予“膝丸”之名;继而知晓与自己同为一匠所锻、较他先出锻炉的兄长,因连死囚的胡须也一并斩断被赐予“髭切”之名,他便欣喜地感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即使他没有热血这个东西。
他有兄长!
彼时的膝丸还看不见外界,只能听闻,而在那时他就一直期待着与兄长相见的那一天。
很快,他变得能看见外界的情景,同时也看见了与他同样放置在高高供桌上的暖木色鞘太刀。
小小的灵团在这一刻闪烁起来,那是他绽放光芒的双眼。
不愧是兄长!好威风!好漂亮!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膝丸才率先扭捏地开了口,[兄长……我是膝丸……]
‘自己都拥有了灵识,那兄长一定比他更强,也有灵识了吧!’怀着这样的想法,膝丸完全没意识到他其实从未听见过髭切刀中传来任何声音。
很久很久,旁边并未传来回答。
唉,难道是兄长不愿跟他说话?膝丸低落地想着,但还是鼓足勇气再次开口:[兄长!你记得我吗?我是与你出自同一刀匠手中的太刀,名为膝丸……]
这一次,对面还是没有回答。
经过一天一夜的呼喊之后,膝丸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兄长,难道还没有诞生出灵识?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感受到了对面刀中蕴含着灵力,大概……只是在沉睡而已。
膝丸沮丧地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接纳了现实。不过他也不甘寂寞,每日叭叭不停地对旁边的太刀说话,只期盼着有一天对面能传来回应。
但没想到的是,髭切醒来的那天,也是显现出人形的一天。
看着骤然化出人形的髭切,膝丸欣喜的同时再一次发出呼喊:[兄长!]不愧是兄长,果然兄长是最厉害的!
这次一定能听见了吧?他想着,结果现实却给他狠狠一击。
他眼睁睁看着兄长迷茫地张望了一阵后走了出去,对他的呼喊毫无反应……
后来……
后来,他就完全与兄长分开了,源氏族人连兄长的刀架都搬走了。
虽说之后兄长每日都来探望他,也与他说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声音呢……?
膝丸怔怔看着旁边幼小的身影,视野中映照出那头如绸缎般披散下来的浅金色长发,微微卷着的发尾像是将整个人半裹了起来,即使在光线不佳的屋内,也像是散发着璀璨的光一样。
兄长,果然很漂亮啊。
膝丸就这么发起了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懊恼自己居然浪费了这么久时间,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低落——再怎么样兄长都无法听见他的声音,自己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分别?
直到那双茶金色的眼瞳含笑朝他望过来之前,膝丸都是这样想的。
但在被注视的那一刻,膝丸整个球都跳了起来,积极地叫喊:[兄长!!]
“咦,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叫我?”髭切歪了歪头。
膝丸一愣,继而激动地蹦来蹦去,[是我啊!是我啊!膝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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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一刻,被人推开的门证实了髭切刚才听见的声音不是来自膝丸。
“髭切大人,家主大人唤您过去了。”前来的侍女行了一礼,恭敬地说着。
“好~”髭切从椅子上跳下来,在侍女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拍了拍衣袖,又转身踮起脚,扒着桌沿笑眯眯地说:“膝丸自己要乖乖的哦,等我回来。”
[兄长!]膝丸团子眼泪汪汪,[我一定会的!]
在膝丸眼巴巴的痴望中,髭切跟着侍女离开了屋子,一切又重归寂静。
[兄长……]薄绿团子没精神地落到意识深处,过了很久才叹息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
另一边,髭切在侍女的带领下,走过一段安静的道路,来到了源赖光的寝居门前。
他微微眯了眯眼,似乎看到冲天的瘴气自屋顶腾然升起,但那又像是浓重的云层抹下的痕迹,与霞光混作一团。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视野变得不好了呢……”
也许由于是太刀?髭切觉得自己的视野与白天相比差了一些,但很快想起现在又没有什么数值限制,估计就是单纯的天暗下来了。
源赖光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小的付丧神苦恼地皱着眉的模样。
“在想什么?”他忽然想关心一下。
小团子回答:“在想式神晚上是怎么看清楚的。”
“怎么看清楚的?”源赖光垂着目光,手掌按捺不住地想往那看起来就手感很好的蓬松金色脑袋上揉一把,但在抬起手之后,他又忍住了,“这个问题,你可以亲自问问他们。”
顿了顿,“大概是灵视吧。”
“灵视?”听见似乎有些耳熟的名词,髭切抬起头来,看见源赖光奇怪地将手背在身后。
“将灵力用作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源赖光声音低沉下去,“这也是……每个会些阴阳术的人最皮毛的手段。”
“哦!”髭切恍然大悟,顿时觉得很有道理。他没有看见源赖光的表情,自顾自地尝试起如何把灵力集中到眼部。
“走了。”源赖光没有再等,径直迈开步伐,顺手牵上幼小的付丧神。
欸欸?
髭切被拉得一个踉跄,赶忙小跑着跟上,他微微转头,看见男人腰间挂着的正是他的本体刀。
看来他是被使用的一方嘛。
髭切收回视线,舔了舔唇角,金色的眸底翻涌起一丝风暴似的光彩。
像是要兴奋起来了。感觉还不赖。
3. 第 3 章
这是人鬼共生的时代。
如果说一开始髭切还对这个描述没有实感,那么在源氏生活的这段时间以来,所见所闻都足以昭示平安时代的奇异色彩。
布满禁制的氏族家宅,规整罗列的式神兵器,讳莫如深的秘言……即使他先前从未出过家宅大门一步,但从夜间听到的诡异啼鸣、肉眼所见的污浊之气来看,外面的世界显然动荡不安。
怪不得天一黑整座宅邸就安静了,他之前还以为是错觉。
此时此刻,髭切站在阴风阵阵的大道上,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传说中无比繁华的平安京,此时空寂无人,就连旁边人家也是门窗紧闭,像是生怕钻进来什么东西。
漫天邪瘴如同一层浓重的雾,将哪怕近在咫尺的人也隔离开来;路边枯草伏地,更远处的隐秘丛林里时不时传来诡异的声音。
这里有妖怪,且远远不止一只。
没由来地就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髭切警惕起来,随后看向源赖光以及他身后的一队人马。
今晚的行动有不少人参与,虽然源赖光称这只是简单的日常除鬼,但至少不是单枪匹马能解决得了的。
带他一个刚诞生不久的刀剑付丧神来,真的可以吗?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髭切立即晃了晃脑袋,不对,他现在可是不用自己打架的,担心这些干嘛。
“根据计划行动,开始吧。”
随着源赖光一声令下,武士打扮的人们四散开来,顺着不同的小路跑向各自的目标地点。而源赖光自己,则独自留在了原地。
诡风似乎安静下来了,又或许是追着那些人远去。
第一次出门的髭切好奇地张望寻找附近有没有妖怪,但下一秒,十分受限的视野拦住了他的打算。
——出来时明明还是能看见光线的傍晚,到这里也没有多远,但就在某一刻,天色像是突然沉了下来,彻底陷入黑暗。
“这里被妖怪下了结界。”
时机恰好的话语解答了他的困惑,髭切转头,看见源赖光冷下来的面色。
男人从袖中丢出一张符纸,沉声唤道:“犬鬼。”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股青烟缭绕升起,之中显露出一抹铁黑色的身影。
对方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大人。”
哦哦——是式神!头一次见传说中召唤式神现场的髭切从源赖光身后探出脑袋,眼睛发出闪闪的亮光。
被唤名“犬鬼”的人形式神全身都被铁黑色的衣物和甲胄包裹,甚至连脸都被面具覆盖,只留一双猩红的眼睛。
但像是对应着犬鬼这个名字,最为瞩目的,当属他头顶那对竖起的犬耳。
是狗吗?是狗吧。
来不及思考这样想失不失礼,髭切听见源赖光对其下达了命令:“探查周围,破除结界。”
“是!”
虚影一闪,犬鬼唰地从一人一刀眼前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结界之外。
即使视野晦暗,髭切也能看见犬鬼的眼睛在黑暗中愈发明亮,渗透出诡谲的红光。紧接着,对方从身后抽出一把雪亮的武器,砰然劈在看不见的结界之上。
“啪啦!”
碎裂的声音响起,罩子一样的结界裂开细纹,继而越扩越大,直至撑不住的地步,骤然失力一般崩塌坠落。
晶莹的碎片映照在髭切的眼瞳里,他忍不住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可下一秒,他感觉整个人被携了起来,带出了范围。
“你在发什么呆。”源赖光看着怀里的付丧神,皱着眉问。
“唔……那个,就是想看清楚一点。”髭切真诚地解释说。
源赖光的表情还是很差。
啊,被放下来了。感受到双脚接触到地面,髭切仰头看向男人,软软地笑着:“反正也伤不到我不是吗?家主大人。”
那些坠落的碎片在中途就化作妖气,飘忽着消散了。
只是这解释似乎说服不了源赖光,髭切只能看着对方撂下一句“在这里呆着”,就带着他的本体独自走远了。
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没料到突然被放假了的髭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还留在这里的犬鬼,对方正半跪在地上聆听风声,一派警戒的模样。
几秒后,他靠近这位陌生的“同事”,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意料之中的,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说起来髭切从很久之前就很好奇了——在不经意逛到源氏的“兵器库”后,他就一直在猜测式神究竟是无思想的彻彻底底的“兵器”,还是有自主意识的“活物”?
如果能得到答案的话……
髭切踮起脚来,罪恶的手伸向犬鬼头顶的狗耳朵——
“你要干什么?”犬鬼往后一躲,举止间满是警惕。
“啊啊,是活的。”髭切满眼惊奇。
犬鬼退得更远了。
髭切这才发现犬鬼左眼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被垂下的头发和戴在下半张脸的面具遮得很严实。
冷厉的气息,没有情绪的眼神,无一处不充斥着冷兵器的质感,果然……纵使是活的,也只是被当做兵器使用吗?
不过这也很正常,髭切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而且式神是妖怪吧?他应该比犬鬼更适合当兵器——自觉是刀剑的髭切如是想。
接着,他又想起了出发前与源赖光提起的话题,指着自己的眼睛问:“你在夜晚也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把灵力集中在眼睛上了吗?”
没有回答。
嘛,算了,估计就是这样。
髭切没有在意对方冷漠的态度,反正家主已经解答过了。他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最后将话题七拐八拐地转到自己弟弟身上,“我有一个弟弟哦,超可爱的!”
“虽然现在还没有显现,但显现后一定非常可爱哦~”
“我跟你说,弟弟啊……”
“无用的感情。”冷不丁的一句话打断了髭切的声音,场面骤然变得静寂。
髭切抬起眼眸,月光下,犬鬼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可奇异的是,虽然说了这样的话,那双猩红的眼睛里依旧什么也没有似的。
“稍稍有点在意了……”髭切眯了眯眼,“这也是家主大人的要求吗?”
不是没听说过源氏家主利益至上的传言,但如果连人心都要控制,那可有些麻烦了呢。
他可是有弟弟的。
不料,犬鬼只是将头转回去,冷冷道:“奉行命令才是我等的职责。”
那看来是自己变异的思想了。得出结论后,髭切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位同事,“是洗脑自己了吗?还是家主大人虐待你了?”
犬鬼看向髭切的眼里终于带上几丝不可置信,“竟敢对主人不敬——”
“好了好了,不要想这么多~”髭切打断了犬鬼的话,他不想听,“比起这个,唔,还是找找家主大人在哪里吧?总归也离开太久了……”
别是遇见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像是印证他的猜测,一股刺骨的寒风袭来,带着无比森冷的意味。
风,忽然起了。
犬鬼已经警戒起来,髭切亦是绷紧了身体。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人类,想来已经要被冻得麻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吧。但是。
髭切垂下目光,握了握毫不受影响的手掌。
下一刻,一道诡影由远及近,伴着尖锐刺耳的狞笑。在它身后,熟悉的身影正在赶来。
“犬鬼!”
源赖光话音刚落,犬鬼便像知晓他要说什么一眼,朝那诡影前方冲去,与源赖光形成夹击之势。
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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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幕,眼底清晰地映着所有景象。
按理说,第一次见鬼的他应该害怕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斩鬼刀的本质起作用了吧,髭切此刻不仅没觉得可怕,还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冲动。
不过下一秒,与一张鬼脸对上的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唔啊……”好长的脖子,这是什么鬼??
付丧神浅金的发丝被吹得凌乱,连带着狩衣的袖摆袍角也翻飞不已,如此幼小的身影就这么被鬼影围绕着,是让人看一眼就揪心的程度。
源赖光目光一凛:“还不快回来。”
冷质的声音响起,髭切转过头,看见源赖光不知何时已将刀刃抽出,凛凛刀光在暗中无比锐利无比亮眼。
一瞬间的福至心灵,髭切心念一动,转眼间已然回到本体。
在这一刻,身体和刀共感、息息相关。
“自父亲将你们传与我,还没真正试过威力。”他听见源赖光这么说道。
受了付丧神灵力的太刀愈发夺目生辉,挥动起来更是猎猎悦耳。源赖光本就是武将,擅长使用的武器也是刀,利刃削过,在刹那间劈开污秽,惨叫声接连响起,前一刻还虚张声势的妖鬼转眼只剩一团血污。
果然,有了灵识的刀剑比寻常刀剑更要锋利;而已经产生刀剑付丧神的髭切,则更加出类拔萃。
源赖光紧握着手中的太刀,不禁回想起当初第一次看见髭切的情景。
那日他刚从外面回来,便听得下人急慌慌地禀报似乎有刀剑付丧神诞生了,他在诧异之中又不甚相信:髭切膝丸才被锻出多少年,纵使有聚灵阵相辅,怎么可能这么快显现出人形?
他推开屋门,一眼便看见了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
那长长的金发遮掩了大半身躯,露出的衣角上亦有源氏的家纹,虽然还很年幼,但通身锐利的气息与精粹的灵力足以证明对方非人。
似乎听见了动静,小小的付丧神转过身来,乖巧精致的脸上露出笑容,“哎呀,您就是我的家主大人吗?”
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源赖光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有髭切,肃清大江山的计划或许会更……
妖怪被消灭,周围又重归安静。
即使处于本体之中,髭切也能看见外界的景况,此刻,他正新奇地感受着这一切。
劈骨削肉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哪怕被反击回来也不会痛,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真的是把刀了。
妖物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淌,如同在上面篆刻了大片繁复的花纹,再多污浊的妖气,也掩盖不住刀剑本体漂亮的灵光。
“的确是把宝刀。”源赖光如此说道。
这算被夸了嘛?
髭切微微睁大双眼,一股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连带着刀身也嗡嗡作鸣。
有些按捺不住,髭切一个骨碌从本体出来,笑盈盈地来到源赖光面前,“家主大人。”
源赖光:“……”
原本白白的小团子如今变得血呼啦差,干净的狩衣被染红了大片,甚至连那头璀璨的发丝也受到连累,抹上了一缕一缕的暗红。
当他抬起头来,半张脸都沾了血污的模样便彻底显露在月光下。
付丧神生来就是一张纯良到极具欺骗性的脸庞,但此刻,浓稠的猩红涂抹在白净柔软的面容上,充满纯真与邪狞交织的异感。
极其刺眼。
源赖光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拭刀,已然是来不及了。
髭切却不在乎这些,笑着问:“家主大人下次什么时候出阵?也要带上我喔~”
源赖光头疼:“过来。”
直到被按着擦脸,髭切才明白源赖光在纠结什么,于是认认真真地让家主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吾为刀剑,染血是常理口牙——”
源赖光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付丧神的脸。
4. 第 4 章
今夜的除鬼进行得很顺利。
明月高悬的时候,髭切跟着源赖光回到了源氏宅邸。
被清理干净的髭切终于得了空闲,朝一旁的男人问出一直没问出的问题:
“家主大人生气了吗?”
源赖光正将擦拭好的太刀置放于刀架上,听见声音后动作顿了顿,变得更加轻柔。
他转过身来,看向仰头望着他的付丧神。
那双金色的猫眼里写着疑惑,映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无比澄澈又纯净。
“你觉得我在生气?”源赖光问。
可不是嘛,一路上都不说话,脸色阴沉得比之前的结界还要黑。髭切腹诽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温软的笑意,“难道不是吗?还是我理解错了?嗯……我当刀也没多久,可能有的地方做得不好,还需要家主大人多担待呢。”
虽然只出现几个月,但人类的言谈礼仪却学得很好。源赖光暗叹着走到髭切身边,终是抚上了那头柔软的金发,“一旦踏上战场便不可分心,你今日太过大意了。”
哦~原来还是因为他没躲开破碎的结界吗?
髭切不太明白源赖光在担心什么,他是刀剑付丧神,本体也是刀,只要本体不受损伤就万事大吉嘛。
但对自己的“主人”,髭切还是乐意哄着来的,“嗯嗯,家主大人说得对,今后不会再这样失误了。”
本来准备好被反驳或是冷场的源赖光一下子哑了火。
付丧神稚嫩的模样本就惹人怜爱,天生软绵绵的声线更是让人生不起气来,尤其是还特意放软了态度,便更像一只可怜兮兮求情的小动物。
这跟他接触过的大多式神或妖怪都不一样。
源赖光神色缓和,又揉了一把付丧神柔软的头发,“很晚了,休息吧。”
说罢,男人将桌上的烛台吹灭,走向床榻,很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他大抵已经累极,翻了两三次身后就彻底安静下来,只剩绵长的呼吸。
髭切就这么注视了片刻,才将视线收回。
可是,他不用睡觉的呀。
没能说出这句话,髭切慢吞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在那里,铺着一床小小的被褥,是源赖光专门为他准备的。
——源赖光将他连刀带刀架都转移过来,晚上自然也住在一起。
只是付丧神不需要睡眠。
和衣卧倒在冰冷的被子上,髭切目光放空在一处。
发觉这件事时已经是显现后两三天了,不眠不休也不会觉得累,可一旦想试着睡觉就会本能地感应到这不会是“单纯的睡一觉”,而是“沉眠”。
一睁眼过几十上百年那种。
不是人类,不是妖鬼,生物会疲倦会累,而刀只会折损。
髭切看向桌上的太刀,因为刚被擦拭过没有入鞘,凛凛刀光在暗夜中也十分亮眼——这样的刀,估计等什么时候上面生满锈迹,布满刻纹,他就会觉得疲惫了吧。
不想一睁眼起来面对的是“源赖光早就下葬几十年了”的噩耗,髭切就这么睁着双眼,漫无目的地尝试着控制身体里的灵力。
说不定……等完全适应了这个身体,就能游刃有余了呢?
静谧将黑夜无限延长,纵然早就度过了几个月这样的时光,髭切也觉得着实太无聊了。
不知何时,幽静的月光顺着窗缝照进来,泻了一地的银光仿若潺潺河流,沿着砖缝流淌,最后停留在源赖光榻尾的屏风处。
髭切登时被这光景吸引了注意,看了许久后轻悄悄地起身,来到这一泓银光所盛之处。
今夜的月光比之前任何一天都好。
他将手伸入这月光中,顿觉其中茂盛的灵力,眼底霎时涌现出惊奇。
……平安时代灵气充裕,即使是陌生如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像无时无刻都泡在充满灵力的罐子里,正是因为这样,前段时间才没有发现这种区别吗……?
怪不得夜晚妖怪更加肆虐呢。
体会到了在月光中汲取灵力的乐趣,髭切更加珍惜这点夜深人静打发时间的事情。
只是就这么站着也太过枯燥,他朝旁边移了几步,缓缓地蹲了下来,最终倚在屏风旁,因不想打扰源赖光睡觉而一动不动了。
莹润的月光如水般丝滑,对灵物亦是有益的补充。髭切吸饱灵力后就懒洋洋地发起了呆,走马灯似的回忆起诞生以来的事情。
以及,从前的事情。
源赖光就是在这时候醒来了。
整日繁忙的族中事务让人辛劳,夜间巡视的职责也不容懈怠,疲劳过度就是这样,虽然很累,但在小睡一觉后就总会半路醒过来。
源赖光撑着发酸的臂膀坐起身,想看看付丧神是否已经睡下了,却在看见空无一物的床铺后心情一沉。
顷刻间,男人目光锐利地扫视屋内,从门口到刀架,在确定没有窃贼或妖鬼潜入的痕迹后微微松缓,而后才继续环视着寻找那失踪的付丧神。
难不成……又找膝丸去了?
源赖光已经不止一次地从髭切口中听他念叨弟弟的名字,平日无事时也是整日往那屋跑,竟也觉得习惯了。可他又对此存疑:自己一向睡得浅,倘若已是实体的付丧神推门出去,早该将他惊醒了。
那——
视线不经意掠过榻前屏风的一角,一点在暗中尤为璀璨的金色映入了他的视线,源赖光一愣,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心脏变得柔软。
小小的脑袋一动不动,像是依靠着屏风睡着了的样子,源赖光敛住呼吸,动作轻缓地往外探头,心中是对刀剑竟如此亲主的感叹。
但在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月光下,付丧神正仰着头蜷缩在地上,灵光洒满那幼小的身体,勾勒出一层惊艳的银色。但被月色映照的双目却变得黯然,眼底空茫得什么都没有。
那张平日一直可爱地笑着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寂寞的表情。
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付丧神忽地回过头来,被月光映照的脸庞愈发雪白,来不及调整的神色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即便下一个呼吸之后,年幼的神灵已经弯起眼眸,流露出带有一丝歉意的笑。
“家主大人?被我吵醒了吗?”
源赖光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将付丧神捞入怀中。
啊,被抱起来了。髭切惊讶地看向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对方的神色依旧冷肃,只是眼中多了一抹他看不懂的情绪。
“明天不训练了,你去多看看膝丸吧。”
欸?
髭切一呆,发生什么了?
直到被源赖光搂着塞进被窝,髭切才发觉不对劲,挣扎着想要出来,“等……家主大人?”
“睡觉。”源赖光将付丧神按住,将被子的边边角角塞塞好。
“……”髭切停止了挣扎,抬头看了一眼已经闭上眼睛的源赖光,暗自叹了口气,认命地把脑袋埋进对方怀里。
嘛,其实也挺温暖的。
……
睡着是不可能睡着的,只能闭目养神这样子。
天边刚泛起蒙蒙亮的色泽时,髭切便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还在睡梦中的源赖光。
离得这样近,男人的胡茬和眼下的青色显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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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清晰,而即使是在这最放松的时候,男人的眉头也是皱着的。
真是辛苦啊……
回想起前些日子从侍女口中得知的对方现在的任职,髭切微妙地同情起一个人类需要工作才能维持生计的常态,随后又觉得养付丧神真是太省心了。
比起需要上班族饲喂和关注健康的猫猫狗狗鸟鸟鱼鱼,一个不用吃喝还能说话、同时又能作为武器处理琐事的付丧神简直绝妙。
突然有些羡慕自己的家主了呢。仅仅在这方面。
源赖光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家付丧老老实实躺着,一脸艳羡地望着他的情形。
……有什么好羡慕他的?
源赖光撑起叫嚣着想要罢工的身体,让前来服侍的人为他穿好衣裳,转头看着也已经起来的付丧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付丧神无事可做,理应也像式神那般睡懒觉才对。
髭切想了下笑道:“因为家主大人醒来了,我也没必要再睡下去了呀。”顿了顿,“再者,早起也是好事嘛。”
没有将事实和盘托出,他反过来对源赖光说:“倒是家主大人才应该多休息一下。”
源赖光动作顿了一下,接下来配戴甲胄时整个人的气息都轻快起来。髭切看得莫名其妙,注视着对方佩好一振太刀后对他道:“乖乖在家待着。”
……拿的不是他的本体?
髭切的目光在刀上迟钝地流连了一会儿,才惊觉男人拿的是一柄深色鞘的太刀。
他还以为能顺理成章地一起出门逛逛……不想期望落空的髭切连忙上前一步,抓住即将出门的家主的衣袖,仰起脸道:“家主大人不能带我吗?”
源赖光停了下来。
他看向髭切,指腹不由自主地在刀柄上摩挲。
付丧神正乖巧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眨啊眨。任谁看着这殷切期盼的神色,发出将佩刀换成自己的祈求,都没法无动于衷。
只是……
源赖光叹了口气,蹲下身缓声道:“现在还不行,再等一等。”
新生的付丧神会吸引太多觊觎的视线,不止妖怪,亦有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
当然,还有某些阴阳师。
一想到自家重宝有可能被人暗中盯上,源赖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于是只能哄慰付丧神,至少,也要等表面上看起来有自保之力的时候。
好吧。
髭切松开了攥着袖子的手,看男人紧张兮兮的样子,可能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吧。
不过他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家主大人不用早饭吗?”一大早就出门,皇室也太苛刻了吧?
“还不到时间,”源赖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饿了?”
髭切摇摇脑袋。
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没注意过付丧神进食问题的源赖光似乎想到了什么,说:“等我回来吧。”
髭切点点头,却也跟着源赖光走出屋门。
今早的天气有些阴沉,晦暗的云层笼罩了整座京都,也笼罩在整座源氏宅邸上方,显得本就空寂的庭院愈发冷清。
这样一来,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如果弟弟在就好了呢。”看着前来迎接源赖光的随从,髭切轻轻笑道。
走在前方的源赖光步伐一顿,侧过身来开口:“……或许是灵力尚不足够的缘故,即便是出于同一刀匠之手的刀,也都有所差别。不用担心,我已经找阴阳师询问过了此事,既然膝丸与你同源,想必也一定快了。”
髭切疑惑地眨了眨眼,为源赖光柔和下来的态度。
欸……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5. 第 5 章
源赖光走后,按理说就该去看看弟弟了。
按理说。
但被拒绝的髭切诡异地升起了叛逆心,看着拐过几个弯的远处厚重宽阔的大门,他无视了门两旁伫立的守卫,悄咪咪地沿着庭院两旁的盆景溜了过去。
院墙虽然看起来比较高,不过只要能找到借力的地方……
“髭切大人。”
背后突然的一声,唤住了髭切的脚步。
髭切调整好表情,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见了这些日子经常相处的侍女。菖蒲。
侍女一身素色衣裙,规矩地站在远处,“您想去哪里?”
髭切无辜道:“啊……我只是随便逛逛而已。”
菖蒲继续恭敬地道:“您现在不能出去,这是大人的命令。”
欸?防他这么严吗?
髭切不解,但也没有当着一堆仆从的面争执纠缠的爱好,他再次被菖蒲抱了起来,只不过遇见几个路过的小孩子时,看见了他们眼中的好奇与畏惧。
哎呀,他真的有这么吓人吗?
髭切再次好奇起来,以至于问了菖蒲:“我很可怕吗?”
侍女低眉敛眸,神色平和,“怎么会,髭切大人身为守卫源氏的刀剑,自然受人敬仰。”
唔,这话说得可真是官方。髭切又笑盈盈的,“那为什么孩子们看到我都会跑掉呢?”
他蛮喜欢小孩子的,软软萌萌的,还很有活力,可惜每次偶遇都是见了他就逃开了。
菖蒲道:“孩子们年纪幼小,尚能窥见灵力,是髭切大人作为刀剑付丧神的锐气让他们本能地想要避开。”
“那还真是可惜啊……”
感叹飘散在风里,髭切试着从菖蒲这里探究一二,“家主大人为什么不让我出门?”总不能真有收藏癖之类的,怕他跑掉吧?
菖蒲轻轻道:“这是大人的意思,妾身也不知。”
源氏真的是个内部治理非常严密的家族,至少在这里生活的几个月来,髭切是这么感觉的。
像现在,他知道菖蒲是深受源赖光信任的侍女,当初也是源赖光让菖蒲负责平日照料他,可一旦问及有关源赖光的事,菖蒲通通一概不知。
髭切盯着菖蒲看了一会儿,也不想为难一名侍女,笑了笑道:“既然是家主大人的要求,我作为他的刀剑,也只能遵守了。”
……
源赖光的同僚觉得今日的源赖光有些奇怪。
先是在宫殿当值的空档时走神,再是往常勤勉到令人发指的他居然在吃饭的点正常下值——这可太不正常了!通常来讲,对方会连饭也忘记吃,掐着仅剩的时间填上几口,之后就等着下午下值后那一顿了。
难道是府里有新欢了吗?同僚暗搓搓揣测。
不过源赖光可顾不上同僚的看法,他只是急匆匆地往府邸赶,路上又七零八碎地买了许多吃食,让随从非常摸不着头脑。
这种点心一类的……他们记得赖光大人不怎么喜欢吃啊?
源赖光回到府邸没花太久时间,一进门就朝着置放膝丸的屋子去了——髭切此时一定在那里面,他是这么想的。
但当他推开屋门,看见屋内只有一振太刀静静躺在刀架上时,不禁愣了愣。
确认好髭切没藏在哪个角落,源赖光掉头往自己房间走去,心中却惴惴不已。
难不成……偷偷跑出去了?
回想起付丧神之前那般期待的神色,源赖光已经有些后悔没带上髭切了,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付丧神上街被坏人抓走的一系列情景,手掌不受控制地慢慢收紧。
直到他推开门,看见付丧神正伏在桌前,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翻他的藏书。
上午的阳光透进窗户,披洒在那头柔软微卷的浅金色长发上,似乎让整个屋子都亮了几分。
大概是听见了动静,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容,“家主大人,欢迎回来~”
源赖光扫了一眼屋内,“就你一个人?”
髭切的目光又落回书上,别说,平安京编纂的杂书还挺有意思,“我让菖蒲忙自己的事去了,盯着我一个也没必要……反正是等家主大人回来。”
“……我以为你会去看膝丸。”源赖光走过来。
本来是想去的。髭切暗叹,只不过他不喜欢和弟弟聊天还有别人在,就先借着看书的名义将侍女支走了,却没想一不小心看入了神。
抬头依旧一副温软的模样,“家主大人提醒我了,也该到看弟弟的时候了。”
说罢,他跳下椅子,简单理了理衣袖就要往门外走,却被源赖光一把按住,“等等。”
髭切又转回身来,不解歪头。
男人招招手,“先过来。”
“家主大人难道忘了答应我的事吗,这可不好……”笑眯眯地说着,髭切在靠近源赖光的一瞬间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暖暖的,让他不禁一愣。
抬头看去,源赖光又一边从怀中掏着什么,一边坐到桌旁,将剩下的东西一一摆在上面。
“看看想吃什么。”
闻言,髭切朝那旁望去,桌上摆的全是花样精巧的小点心,似乎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欸……?髭切微微睁大双眼,这是专门带给他吃的?
“嗯。给你带的。”似乎读懂了髭切的表情,源赖光如是说道。
髭切有些怔然,忽然意识到早晨对方问他那句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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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时兴起,他拿着手中带有淡黄蒸烤痕迹的团子,顿时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在此之前,他遇见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为神灵,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遇上源赖光这种……果然还是会觉得动容啊。
明明他早已经认清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看他发呆,源赖光问道:“我记得付丧神可以吃东西?”
“嗯……可以。”髭切回过神来,虽说付丧神只用吸纳灵气就够了,但吃人类的食物也不是不行。
柔软的点心填进嘴里,髭切咀嚼几下后,整个人动作停住。
他转头,像是不经意间提起话题那样说道:“对了,家主大人出门前说找人询问了膝丸不能显现的事,那么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提起这事,源赖光正色起来,他看了一眼髭切,沉声说:“一般而言,付丧神是器物至少放置百年,集结天地灵气或怨念佛性才会诞生的,像你这般提前……才是少有。”
“嗯嗯,看来是我提前出来了呢。”髭切不信邪,又摸了一块别的样式的糕点塞进嘴里。
不甜,不软,充斥着恶劣环境加纯手制而导致的粗糙。
明明是好看的樱花形状。
源赖光没注意髭切的状况,继续道:“不过,源氏府邸设有聚灵阵,或许是超出常量的灵力助你提前化形,应当没有什么坏处。”
“唔……难道弟弟只能等时间足够才能显现吗?”髭切偷偷将咬了一口的点心塞进袖子,又换了一块方形的。
“不一定,”源赖光看向髭切,“我问过阴阳师,既然你与膝丸同源,只要多多接触,灵力就会同调共鸣,或许能加快膝丸显现的速度。”
“原来是这样……看来得多陪陪膝丸了。”髭切点了点头,将手里那半块点心放在桌上,“我吃好了。”
源赖光看向桌子,带回来的十几种点心也就消失了三四块,这些零食个头都不大,哪怕是他最小的女儿也能一顿吃下。
“不再吃一点吗?”
髭切笑道:“能品尝一下就已经足够了,我终归只是灵体,对这些不太习惯。”他突然想到一个好理由,“剩下的我想带去给膝丸,说不定他嘴馋就出现了呢?”
回想起式神们大吃特吃的情景,源赖光有些疑惑,难道是付丧神与式神本质不同?不过他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髭切脸上的笑意在出了门后就垮了下来。
……他就不该对这个时代的产品有什么期待。
难吃。
髭切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一堆点心,本来还期待能靠美食打发闲暇的他,满脑袋都是几个大字。
这个日子。
完蛋了。
6. 第 6 章
“膝丸?”
[兄长!]
“膝丸~”
[兄长!!!]
没过多久,髭切来到了膝丸所在的部屋里。
习以为常地唤了几声弟弟,可惜薄绿的太刀依旧静静待在刀架上,似乎已经与屋内的摆设融为一体。
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啊。
髭切暗自摇了摇头,放松地将大半身体倚在桌旁,撑起手臂笑道:“这些日子絮絮叨的似乎也没什么新鲜话可说了,膝丸大概也已经听腻了吧……”
[才没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膝丸急得团团乱转,致力于想让自家兄长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听腻![我真的很开心兄长每天都来,真的!想每天都听兄长说话,想快点化出人形和兄长说话,想每天都和兄长待在一起……]
小小的灵团吭哧吭哧在本体刀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声音高昂激动,恨不得立刻原地化形。但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变得低沉,整个团的灵光也黯淡下来。
[已经这么久了,我却还不能回应兄长……真是失败啊……]
“啊对了,我给膝丸带了这个。”髭切忽然想起什么,将小小的包裹拿上桌面,解开绳结。
一块块形状与颜色各异的糕点展现在膝丸眼前,余温尚存的食物散发着谷物的香气,显得非常美味。
这是……?
“这是家主大人带回来的点心,膝丸还没有尝过人世的食物吧?很美味哦。我只尝了几块,剩下的就留给弟弟吧~”
髭切笑了笑,“家主大人很关心膝丸呢,一直期盼着膝丸能早日显现,这样家主大人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看着面前的笑靥,膝丸感动到无以复加,心底却又泛起一丝酸涩。
[兄长……]
将点心摆到膝丸前方后,髭切又做出一个令膝丸瞠目的动作,他直接跪坐在了桌子上,伸出双手轻轻触碰被擦拭得不染一尘的太刀。
精致如人偶的付丧神垂下双眸,长长的睫羽轻敛,遮住其中流转的华光。
“膝丸……真是漂亮的刀啊……”轻叹。
膝丸脑子晕成一团浆糊,眼睛画起了圈圈。
被、被兄长触碰了!?
理智焚烧了一会儿,下一刻骤然反应过来,[兄长!小心受伤啊!]
每日都有府邸的仆人来保养太刀,而保养时需要将刀身脱离刀鞘,此时膝丸整个刀刃都在外面,显露出凛凛锋芒。
看着髭切的指腹几乎顺着刀刃擦过,膝丸整颗心都要跳出来,直直地盯着手指与刀接触的地方。
不幸,膝丸的担心成真了。
尖锐的刺痛骤然从指腹绽开,髭切嘶声收回手去,却盯着冒出血痕的手指发起了呆。
这种身体……也会有血吗?
只是不止有血,还有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伤口溢出。髭切体内灵力本就蓬勃,此刻犹如雾气一般向外弥散,即使淡而轻薄,也十分壮观。
[兄、兄长……!]膝丸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自诞生后他被使用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见血也是斩杀死囚。
可现在,他居然伤了自己的兄长!?
[该怎么办?兄长,兄长,兄长……]膝丸声音发颤,只剩下呼唤兄长的本能。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堵在了喉咙里。
“唔,不能浪费了。”髭切这么说着,径直将整个手掌握在了刀身上,指腹的鲜血滴落于刀刃,更有新的血迹沾染其上。
庞大的、纯净的灵力,争先恐后涌入太刀,承托,萦绕,链结。
膝丸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在不停地充盈他的灵力,在引导,呼唤,想弥补他亏缺的部分。
但是,他拥有的力量离显现还有一段差距。
[停下来……]膝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停下来,停下来啊!兄长!你在做什么啊!??]
鲜艳的血色在刀身驻留片刻,之后也化作灵力涌入,一齐消失不见。
髭切也终于收回了手。
他轻皱着眉盯着这一幕,发现膝丸还是没反应后可惜地说:“看来不行吗……还是因为力量太少了?”
而听见后面这句的膝丸简直要疯了,他刚想认同前面半句的,[你在想什么啊!兄长!!!]
[我怎么可能像兄长这么强大这么快地化形啊!但是我已经在努力了,绝对绝对能很快见到兄长的!我没有偷懒,见不到兄长的时候,我都是一直在吸收灵气的……]
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难以控制的后怕填满膝丸心间,明明知道兄长不可能因为这点伤怎么样,可他还是慌乱不堪,是恐惧?愤怒?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所有东西都混乱成一团。
[兄长就不能……耐心等我一下吗……]膝丸团子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见膝丸还是安安静静的,髭切遗憾地摸了摸刀鞘,笑道:“太可惜了,看来膝丸还是要自己待一阵子了,晚上寂寞的话可不要偷偷哭鼻子啊。”
膝丸团子呜呜咽咽,咬牙自强,[我没哭!我才没哭!]
但说完这句话,髭切又若有所思起来。
屋内愈发寂静深幽,却无人察觉正有一串脚步声匆忙靠近,直到——
“砰——!”
一声巨响,屋门被人粗暴推开,惊得两刃同时看向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光拎刀伫立在门前,无端带着肃杀之气。
那是……源赖光?
髭切眨了眨眼,刚出声呼唤:“家主……”就见男人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过来,站到他的面前,那双冷肃的眸子自上而下打量着他,显然是来者不善。
欸?发生什么事了?髭切一脸懵然。
源赖光注视着髭切,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刀剑付丧神跪坐在桌子上是什么感觉?这幅恨不得和他弟弟粘在一起的样子,完全和平时里自持有礼的样子大相径庭。
但这远远不算什么。
任谁准备保养刀剑的时候,瞧见光洁如新的刀身上突然出现一丝细小的划痕都会警惕,更别提接着还多了几道。他甚至用力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一时间,他满脑子只剩妖鬼潜入府邸,付丧神不敌受伤的推测。
直到他紧赶慢赶过来,看见这一副平和得不能再平和的景象。
源赖光简直要气笑了。
一会儿不见都上桌了,再往后不得上房顶啊?
“家主大人……?”
“下来。”源赖光面无表情地,将桌上的付丧神抓着后脖领拎了下来。
被抓起来的髭切茫然抬头,看着男人脸部肌肉抽搐了一圈的模样,心中顿时涌现出一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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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家主大人……不会被恶鬼附体了吧?
“家主大人?”髭切偷偷观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源赖光依旧面无表情:“你受伤了。”用的陈述句。
“咦?家主大人怎么知道的?”髭切有些惊奇,但马上张开双手给他看,“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
白白嫩嫩的小手上,几道细小的划痕很是刺眼。
源赖光很快移开视线,“怎么弄的?”
“嗯……”髭切不是很想将真相告诉男人,认真敷衍道:“就是不小心的嘛,家主大人不要在意~”
[啊啊啊啊啊啊家主大人不要相信兄长说的啊!]听不见的背景音聒噪。
源赖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妥协地没有再问。
但他的目光却转移到了这屋里方才唯一的利器上。
太刀膝丸冷锐锋利,其上却光洁无暇,丝毫不见血迹。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
将心存的疑惑埋于心底,源赖光转头示意:“回去吧。”
髭切却一动不动,在源赖光询问的目光投过来时,退到桌子旁边,伸手够了够桌面道:“家主大人也带上膝丸吧?”
“理由?”源赖光看上去不为所动。
髭切露出一个软软的笑来,“家主大人先前不是还说要我和膝丸多在一起待着比较好吗?再者,我觉得如果有家主大人相助,膝丸能更快显现出来呢。”
听着两人的话语,膝丸无措极了,[把我带过去吗?可是这样……]
可是这样,会不会占据原本应该放在兄长身上的目光?
源赖光在原地考虑了半晌,终究点了头。
看着丁点大的付丧神马上转过身就要爬上椅子拿太刀的架势,源赖光额角一跳,快走几步率先把膝丸拿走,“走吧。”
没能捞到弟弟的髭切眨眨眼,“好~”
……
胧月渐升,平安京似是又蒙上一层迷雾。
源赖光已经睡下,安静的屋内还剩两个精神的活物。
看着这陌生但有着兄长的新房间,处于刀中的膝丸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就没停止过活跃,叭叭地说个没完,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髭切还不能回应他的时候。
好不容易说够了,膝丸这才看向一旁,心想兄长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却只看到髭切双手交叠伏在桌上,离他很近,双眼含笑地望着他。
[兄、兄长!]膝丸陡然羞涩,[抱歉,打扰到你了吗?]
这一瞬间,他都忘了自己的兄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听他喋喋不休了一整晚一样。
片刻后,膝丸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回望。
他的兄长已经直起身来,目光清明,神情温软,在高高的椅子上晃着双腿,偶尔看看有风吹过的窗外,偶尔又看看熟睡的家主,但更多地将目光驻留在自己的身上。
膝丸。
他看着对方作着这样的口型。
膝丸整个刃都轻飘飘起来,能被兄长惦念着,呼唤着名字,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等等。
膝丸僵硬地转过脑袋,突然冒出一个猜想:
兄长不休息也要盯着他,不会是因为今天的意外担心他出来也伤害家主大人吧?
QAQ
7. 第 7 章
刀剑付丧神的伤果然好得很快,尤其是在灵力充足的情况下。
仅仅过了一夜——不,实际上是还没到晚上的时候,他手上的伤痕就消隐无踪,被刀刃划伤的一幕仿佛是幻觉一样。
髭切对着清晨的浅光观察了半晌,笃定出这样的结论。
而且这还是他没有主动调动灵力的结果,如果自发催动灵力修复,恐怕会更快愈合吧。
下次遇见这种机会再试试好了。
暗暗这么决定着,髭切对一旁桌上的太刀开开心心打了个招呼:“膝丸,早上好呀~”
并不知晓自家兄长危险思想的膝丸也积极回应:[早安,兄长!]
源赖光照旧入朝去了,被留在家中的髭切就这么闲下来。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幼小的身影还在活动,而在正中的高木桌上,两振太刀陈列在一处,刀鞘反射着太阳的熠熠辉光。
没人管束,髭切直接放飞自我,一会儿趴床上看会闲书,一会儿又去窗边坐着看会风景,一会儿又去源赖光常坐的矮桌上翻翻文书——源赖光对他看这些理应是机密的文件不怎么反对,在他试着问过后就应允了。可能是觉得他是源氏的付丧神?算自家人?
别说,这些文书里废话也挺多。京都周围的军队发生什么鸡毛蒜皮都上报,又或者近来民间兴起的妖鬼传言,再或者源氏追随的藤原家的动静啦,京中贵族的八卦啦……
髭切看得津津有味,下意识去掏桌上菖蒲端来的点心盒,但在碰到之前就缩回了手,改为两手举着文书躺着看。
膝丸……膝丸不知道自家兄长的特权,对他这堪称“犯上作乱”的行为看得心惊胆战。
[兄、兄长!]他颤颤的,[这样翻家主大人的东西,不好吧?]
小小的灵团还特地往门窗那瞅了瞅,[现在附近还没人……趁没有人发现快下来吧!]
即使知道兄长听不见他说话,膝丸还是忍不住说了,并发现自己好像对这样的相处方式越来越习以为常。
灵团有一刹那的消沉,接着给自己加油打气,[没关系,只有我能听见兄长的话也很好啊。至少是我能听见,这样就能回应兄长的每一句话了!]
“嗯……?”看着看着,髭切从一沓文书最底下扒拉出一本内容他很感兴趣的,“罗城门之鬼?”
书上言,罗城门近来总是阴风阵阵,平民都吓得特意绕远。这样诡异的情形断断续续持续了大半个月,却没听见有人受伤或被鬼吃的消息,有些胆大的人们就又重新从罗城门走了。
但就在最近,有人半夜听见罗城门门下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哭声,他不顾同伴阻拦,大着胆子前去查看,就看到一名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在罗城门下哭泣,声情哀怨至极。
半夜在城门哭能是人?那人吓得倒地大喊,只见那白衣女子怨毒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化作白雾消失了。
「平安京罗城门恐有恶鬼。此门沟通京都内外城,又于朱雀大街最南,颇为重要,特此上报。」
“欸……罗城门之鬼啊。”髭切合上书函,缓缓念了一遍那名字。
他的眼中散发出兴味的光,膝丸注意到了,也好奇地想瞧瞧文书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无奈失败。
“这么有趣的事情,等家主大人回来一定得让他看看。”髭切说着,把这份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转头继续看起其他的。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会过得很快,当源赖光推门而入,髭切才发觉居然已经接近中午了。
“又在看这些?”
男人将腰间佩刀搁到桌上,望了一眼还粘在书桌前的付丧神,随口说道。
他很不理解一个付丧神对人类的东西怎么会这么有兴趣,何况是如此枯燥无聊的文书,之前听到髭切提出请求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家主大人,看这个。”髭切抱着刚才看到的文书跑过来,举高高递向源赖光。
源赖光却没接过,只随意扫了一眼,“这件事还不能确认,”他摸了一把付丧神的脑袋,开始自顾自地卸甲,“最近夜晚巡察时罗城门附近没听见异常的动静,更没见过什么女子。或许是偶然路过的妖怪。”
“这样吗?”髭切回忆了一下,的确,他跟源赖光巡察那晚见过的说得上名字的妖怪只有一只飞头蛮,除此就只剩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妖怪了。能化作人形的妖通常都颇具实力,更遑论能化成绝美女子的。
看来,这传闻还得等其发展一下才行。
源赖光卸完甲胄就开始走来走去收拾书桌,这是他唯一不让仆从伸手的地方——如今能触碰源氏家主书案的人屈指可数,大抵也就两个——如果一振刀也算人的话。
诚然,他也没想过还有人能把这烂摊子整理好。
源赖光惊讶地看着面前已经被分门别类好了的几摞文书,要知道在几个小时前,这里还是一堆……由木头和纸组成的杂物堆?
髭切笑眯眯地凑过来,“我有帮家主大人好好收拾哦?嗯……就当做让我看这些的报酬吧?”
源赖光随意翻了翻最顶上的两本,发现也已经按照重要先后排列好了,语气复杂道:“看来以后你都能帮我批阅文书了。”
髭切欣然点头:“如果家主大人愿意把这些交给我,当然可以。”
不,他还不想雇佣童工。
看着面前这一点点大,却操着超然成熟口吻的付丧神,即使知晓这是父亲在世时锻造的、已然有几十年岁的刀,源赖光也不能将其看作“成熟的人”。
毕竟髭切自显现以来才过了几个月,哪怕按人世的算法,他也只能算是一个幼童。
源赖光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而一旁,从[啊啊啊啊啊家主大人回来了兄长快跑!]到[家主大人怎么能摸兄长的头!呜兄长居然没有反对吗?]再到[欸——!原来帮上了家主大人的忙吗兄长好厉害!]的膝丸,此刻幸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团身上散发着莹莹灵光。
突然感觉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也很好,他想。
可时间还是缓慢地流逝着。
之后的一段时间,髭切每晚都跟源赖光在平安京城内巡察,退治妖鬼,维护治安。
事情果然如源赖光所言,他们没在罗城门见到所谓的绝美女子,倒是斩杀了不少意图害人的妖怪——髭切深切地体会到,源氏是表面拥兵守护京都,实际也会退治妖魔的氏族。
简直从两个角度完美践行了职责。
但终于有一天,髭切忍不住了。
彼时源赖光斩杀完朱雀大街上最后一只不长眼的妖怪,察觉到手中太刀蠢蠢欲动,他眼疾手快地将刀拢入臂弯拭干血迹,成功阻拦了髭切“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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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出现。
维持着源氏洁白色彩的髭切认真地盯着源赖光,“家主大人,我想——”
源赖光严肃:“嗯。”
髭切:“剪头发!”
源赖光:“?”
无他,实在是太麻烦了。
早在最开始,髭切就觉得这头长发过于麻烦,哪怕不用打理也一样。后来出门斩鬼,却一不小心就会沾上血迹。但最麻烦的当数风大的时候——
顶着一头浅金色长发的年幼付丧神抓狂地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复又被贴回去,反复几次后放弃地垂下双手,任凭头发在脸上胡乱地拍。
今夜风异常大。
源赖光露出思考的表情。
髭切念了一路,直到回到宅邸也还在说,听得原本昏昏欲睡的膝丸一下子精神起来。
源赖光回过头,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视起面前的付丧神。
髭切有一头柔软的、看起来像浅色的金子一样的头发,发尾微卷的弧度漂亮得像海面的浅浪,随着动作晃起来时好似在潺潺流淌。
最重要的是,它非常长。
有多长呢?源赖光还记得第一次见髭切时,背对着他的付丧神像是被金灿灿包裹了大半,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袖角与衣摆。
每每付丧神伏在桌上,就像被毛绒绒的被子包着,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像是从被子里探出头的猫咪,可爱极了。
说实话,这样的长发要是剪掉,也太可惜了。
源赖光低头沉思,髭切仰头期待地盯。
一旁的膝丸不好了:[等等,兄长!头发怎么可以剪呢!?]先不说这个想法会不会太随意了……这是灵力构成的部分啊!剪掉真的没问题??
膝丸团子试图伸手阻止:[不要啊——兄长——!]
“菖蒲。”源赖光朝门外唤道。
髭切眼睛亮了起来,转头看向从门外进来的身影。
“家主。”菖蒲垂首行礼,等候吩咐。
源赖光指了指髭切,“给他把头发——束起来。”
髭切的表情从期待变成疑问。
菖蒲却很利落地应声,当即来到髭切身后梳弄起来。
菖蒲最先时就是源氏夫人的髲使,专门负责梳发束髻,收拾这些本就不在话下。在她熟稔的动作下,髭切蓬松的头发被高高束起,柔顺地垂在身后,还有一部分被特地编成别的花式,用以固定。
髭切好奇地晃了晃脑袋,又踮踮脚,只觉得这一大束好像有点坠得慌。
不过……
看出源赖光眼中明显的不舍,髭切眨眨眼说:“虽然我很想剪掉……但是家主大人喜欢的话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
源赖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嘴甜。
就是太甜了。也不知道他的刀剑到底是跟谁学的。
源赖光拿起太刀,目光细细掠过,这段时日频繁的斩鬼在上面留下了痕迹,“也是时候保养一下了……”
转头,髭切正抱着不知什么时候翻出来的镜子来回端详,分明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源赖光:“……”
[哇……]刚好能看到镜子的膝丸双眼闪闪发亮,眼中全然只剩面前的身影,他看着自家兄长崭新的形象,发出由衷的赞叹:[兄长这幅样子,也超级棒!]
8.第 8 章
白天与膝丸闲聊,整理文书,掌控灵力;夜晚巡视街道,斩妖除鬼,破除魔障。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着。
重复的日程并不枯燥,至少髭切是这么觉得的,只不过他看着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源赖光,认为这样的工作量还是太超负荷。
还好,这一天的源赖光终于休假了。
气氛安宁的屋内,髭切趴在桌上看着男人给他搜罗来的新鲜话本子,耳边却传来一片嘈杂的动静。
转头,就见源赖光拿过两振太刀,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好似随意地开口:“好不容易能够休息一天,家主大人又想忙些什么?”
源赖光从柜子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趁这空暇为你们保养一下,不是很好么。”
嗯?
髭切来了兴趣,合上书本来到源赖光身边,看他利索地将其中一振刀拆卸开来,露出刀茎部分。
上面铭刻的“安纲”二字崭新瞩目。
“欸……这就是家主大人每日带在身上的刀啊。”虽然早已见过很多次了,髭切还是感慨一下,毕竟是能跟着源赖光入宫的刀。
源赖光目不转睛:“我不是也每天带着你吗。”
“那也只有晚上啊~”髭切注视着源赖光用软布擦拭太刀,拔开一个装满细粉的瓶子的盖子,“能被家主大人白天带着出门,是不是说明他更得主人的喜欢呢?”
源赖光抬起头来。
髭切笑眯眯地望着他。
源赖光又垂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却说:“吃醋了吗?”
咦?髭切睁圆了眼睛,后知后觉自己的话里似乎是有那种意味,下意识移开视线,“怎么可能。”
定了定神,他脸上又挂上软绵绵的笑容,“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啦,家主大人不要误解。”
源赖光:“是,是。”
质地一看就很好的清亮刀油滴至刀身,再被缓缓推开,铺就一层莹润的色泽。男人大约对此事早已非常熟练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最后指腹一推,以刀身入鞘结束。
紧接着,源赖光转头把视线落在“髭切”身上,“下一个就你吧。”
“哎,要不先给弟弟保养吧?”
“他就不用了,”源赖光拿过太刀,“之前每天都有人给他做这些,今天就不给他做了。”
被三下五除二地拆掉刀柄,髭切有一瞬间产生了全然袒露的奇异感觉,连身体都像是涌进一丝凉意。
源赖光持刀的动作小心翼翼,打粉球不断在刀身上拍打,再用软布抛光,很快,髭切就感觉到那股凉意似乎又转化成一股暖意。
他挤在源赖光身边,看着上面的细纹逐渐消失,连带着源赖光自身的灵力一同浸润着自己,不禁赞叹道:“好神奇!”
源赖光:……
这不是你自己的本体吗?
源赖光看了髭切一眼,拿过装满丁子香油的瓶子,在刀上滴了几滴,随后施加力度缓缓捋过。
“唔……”呓语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
髭切的表情变得迷迷瞪瞪,原本澄亮的眼底蒙上一层水雾,像是自己也有些茫然。
源赖光动作一顿。
髭切不禁搂住自己的双臂,身体暖洋洋的,无比舒适的感觉由内而外充斥全身,连带着本体都想发出振鸣。
“好奇怪……但是好舒服。”髭切小声说着自己的感受,几乎下一秒就想打个哈欠睡着了。
源赖光伸手,指节毫不客气地在髭切脑袋上叩了一下。
“痛。”陷入困意的髭切猛然清醒,他捂住额头,眼中透出几分控诉。
肉眼可见地,被弹过的地方起了一片红印。
源赖光盯了那片红痕片刻,收回视线的同时说道:“以后保养记得回刀里去。”
“为什么?”髭切不解。
“没有为什么。”源赖光的语气是鲜少的强硬,髭切稀奇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源赖光的动作就快了很多,那丝丝融融的暖意如同泡沫,转瞬间就消散殆尽,让髭切还遗憾了好一会儿。童子切安纲依旧与那些甲胄放得更近,至于“髭切”,还是要放回刀架上。
髭切看着源赖光拿着他的本体走向刀架,却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劲。下一秒,在得出结论之前,他看到正要将太刀置于刀架的男人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跌倒,却又拼尽全力支撑着桌子想要站起。
巨大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那身影摇摇欲坠,脸上的表情也闪过隐忍。
“家主大人!?”髭切瞳孔一缩,连忙朝他跑去。
源赖光还是支撑不住,在髭切到来前就倚着桌子滑落下去,额头沁了一层湿汗,眉宇间拧出痛苦的痕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髭切试图把人搀扶起来,可纵使他力气足够,过小的身形也没法帮上什么忙。
“……”源赖光喘了几口粗气,摆手示意,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旧疾而已……”
慌乱只是一瞬,髭切已然冷静下来,“我去叫人。”
待源赖光喝下药,被叫来的几名仆从又要分头去向夫人们禀报,此时源赖光精神已经好了一些,叫住其中一人:“傍晚让赖亲过来一趟。”
髭切跪坐在他身侧,抬眸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男人。
似乎明白了他眼中的询问之意,源赖光勾了勾唇角,眺向不远处的目光已经沉浸在回忆里,“当初退治酒吞童子,虽是成功砍下了他的头,但身为鬼王,又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鬼气也好,诅咒也罢,我一介凡人肉身,能得此荣光,也算是值得了。”
说着,源赖光又将目光落向远处桌子下,从手中翻落的太刀依旧静寂地躺在那里,无人顾及,“真是抱歉,把你丢下了。”
髭切只回头看了一眼,对源赖光道:“家主大人不用对我道歉。”
“刀嘛,就是为了使用的。”
“哦?”源赖光的眼底头一次有了柔和的笑意,“你倒是想得很开。”
“一般般吧,”髭切笑了笑,视线不由得落在对方鬓间不易发现的几缕银白上,“倒是家主大人,没有听我的劝说好好休息,这下看到后果了吧?”
“哈哈……那真是我的错了。”源赖光低声笑道,又被这笑引得咳嗽几下。
疾病来势汹汹,不多时男人就发起高热昏睡过去,微弱的气息真让人担心会不会不好……髭切在人群鱼贯而入时便回到了本体,偌大的屋内充满药香与人们的低语,或担忧或顾虑的视线穿梭深帐。
等到源赖光状态平稳,清醒过来,天色已经渐晚了。
一碗苦药又被端了上来。
“长兄!”一道响亮的呼喊,人未至声已先到,紧接着,一道挺拔英武的身影踏入屋来。
“是赖信公子来了。”一名仆从低声禀报。
端着药碗的源赖光眉头一挑,看向来人,“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来人露出一个笑,盯着源赖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看来长兄好了不少,那我就放心多了。”
年轻人的眉眼与源赖光有几分相像,结合仆从的称呼,如果髭切没有猜错,这便是源赖光同父异母的三弟,源赖信。
年岁正好的青年浑身上下写满意气风发,明亮锐利的眼底是掩盖不住的朝气与熊熊燃烧的野心,那双手亦是用剑的手,灵力更是屋中最为耀眼夺目之人。
源赖信……
髭切目光追寻着对方,有一瞬发觉命运真切地落到了自己面前。
“我记得我是让赖亲过来一趟。”源赖光继续说着。
“二哥他多忙啊,我来不一样?”源赖信夺过药碗搅了搅热气,露出一个可怜的表情,“还是说长兄只想见二哥不想见我?”
看得出源赖光对源赖信的贫嘴很是头疼,他凉飕飕地看了源赖信一眼,青年立马老实不动,恭敬地将药碗递回去。
源赖光捧着药碗垂目,“你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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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我就说嘛,”源赖信一下来了精神,“长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弟弟我义不容辞!”
源赖光叹息一声,“还是老样子,今夜代我去巡察吧。”
源赖信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长兄身体都这样了还记挂着这些?好好休息几日也没什么吧?”从几年前第一次见从大江山回来的源赖光发病,源赖信便难过自己帮不上忙,当时都是由二哥源赖亲协助夜间各项事宜,结果现在他好不容易能帮上忙了,还是为了这事。
“巡察而已,一日不去又会怎样?就这么重要吗?”源赖信不懂,“再者长兄你如今职责不在这里,又何须费力做这些?”
“自然是重要的。”源赖光淡淡道,“妖鬼报复心重,近年来源氏却一直平安无事,你相信是它们转性?”
源赖信面色一变。
怪不得,怪不得从那时起,夜间的巡察就再没间断过。
他低声问:“长兄,你也听闻近来的消息了……?”
源赖光没有正面回答,将药一饮而尽。早在源赖信坐过来时,他便让下人都退了出去,此时也算能放开说话:“不能张扬,若是人心惶惶自乱阵脚,才更容易让它们有可乘之机。”
源赖信沉思良久,重重点头,“我明白了。长兄放心,我一定会仔细巡察,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这我当然相信,你的武功在兄弟之中最为出众,从前父亲都爱夸你。”源赖光缓声道,“不过,除妖斩鬼,还是带上把趁手的兵器更好。”
“兵器?”源赖信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刀,“我每日都把刀磨得很锋利,斩个妖鬼不在话下!”
源赖光摇摇头,转过脸朝一处道:“髭切,过来。”
“髭切?”源赖信恍然,“是父亲传给长兄的宝刀?”他顺着源赖光的视线看见了桌脚旁的太刀,边起身边往那走,“长兄是想让我把它拿过来?怎么扔在地上了……”
下一秒,他被眼前的景象慑在了原地。
一抹白金交织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太刀旁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穿着狩衣的小孩子。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漂亮的脸,轻轻扬着笑容,虽然乖巧但也惊悚,尤其是在这光线晦暗的屋内。
形同鬼魅。
源赖信瞪大了眼睛,干涩的喉咙微动,“长兄……”他甚至僵硬得没能回头。
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
一步,两步,幼童朝着自己走过来,而后擦肩而过。源赖信恍惚不已,随即连忙转身,就看见这孩子已经依偎在自己长兄身边。
“这是近来显现的刀剑付丧神,髭切。”源赖光解释道,“你应当也听说过了。”源氏上下虽然严密,却也不是密不透风,这点消息还是能传开的。
“我是听说过,”源赖信还有点懵,“可我以为那只是传言。”
源赖光:“……那现在你知道了。”
源赖信:“嗯……”
被这么看着,髭切露出一个甜甜软软的笑容以表友好,“赖信大人。”
源赖信傻眼,指着自己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源赖光轻呵一声,颇有看不过眼的意味,“好了。你带上髭切,还有犬鬼。他们会帮你破瘴。”
“犬鬼?”源赖信讶然,他知道那是长兄相当得力的式神,“你把犬鬼和髭切都给我,不留什么防身?”
髭切也困惑地看向源赖光。
源赖光回望过来,眼神是令人安心的示意,“还有膝丸。”
他又对源赖信道:“再者,府内又不是只有犬鬼一个式神。那么多阵法,不会有妖怪轻易闯入。”
“我知道了。”源赖信颔首。
“再是髭切……”源赖光的目光转向付丧神,在被那双眸子全然信任地注视着时,声音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好好辅佐赖信。”
“家主大人放心,”髭切脸上笑意未变,茶金色的双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辉,“退治恶鬼,我可是很在行呢。”
9.第 9 章
这不是髭切第一次和犬鬼一同夜间巡察,但却是第一次遇见源赖光不在的情况。
源赖信的刀法较之源赖光更为激进,仗着年轻脚程也更快一些。没用太久,朱雀大街及四周巷路便被清理一新,连一丝怨气也不复存在。
此时此刻,髭切趁源赖信带先遣队探路的空隙,暂时出来放风。
“说起来,今晚的‘瘴’不怎么多呢。应该快结束了吧。”髭切仰着染血的脸庞,随意地与一旁的犬鬼说话。
一起夜巡了这么久,相互之间终于也算得上熟悉。只不过比起从前犬鬼破除结界而他跟上斩鬼的模式,今夜的犬鬼也变成了一把武器,跟队伍一起杀起妖怪来。
黑得几乎融入夜色的式神沉默着,只侧头竖着耳朵听闻风声,良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髭切轻笑。犬类的心思十分好懂,光是不怎么摇晃的尾巴就足以证明他们心情不佳——犬鬼亦是如此,果然家主大人不在,式神也变得低落许多。
不过……
他看了一眼对方如今遍体鳞伤的惨状,刚才那几次打斗,因保护源赖信和其他人而被妖鬼狠狠撕咬的伤口正血流不止,溢散的灵力也即将消耗殆尽。对于式神来说,依附于封印的身体似是不破不灭,仿佛回到那张纸片修养一阵子就能完全恢复状态,但也有两种情况算是“彻底死亡”。
其一,是被强大的力量直接摧毁。
其二,是力量完全耗尽。
髭切眉头微皱:“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他可不想在家主没来的情况下,把式神损毁的噩耗带回去。
“之后拜托你了。”犬鬼没有拒绝,下一秒“嘭”地变成一张纸符,乘着风转了几圈,缓缓落到髭切手中。
髭切注视着手里捏着的小纸人,感叹这过于俏皮的凭依和式神平时冷厉的外形大相径庭,稍微看了一会儿,才将其塞入怀中。
不久后,源赖信回来了。
“犬鬼呢?”青年四下扫视一圈,发现式神不在后问道。
“他的灵力快要耗尽,已经先回去了。”髭切笑道,“赖信大人已经将这条巷子的妖怪清理完了吗?”
“哦!快结束了。”源赖信被转移了注意力,挥了挥手中的太刀,“再有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走吧。”
髭切笑盈盈地准备回到刀中,却在迈开步伐时心里猛地一颤。
压抑的气息裹挟着身体,透骨的寒意自内而外散发出来,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飞速蔓延。
不详的预感……
髭切微微睁大双眼,下意识看向源赖信手中的太刀,可他的本体明明没有问题,唯有头顶明月被浓重的雾气遮掩。
“怎么了?”见他不动,源赖信问。
那股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髭切理了理心情,摇头道:“没什么。”接着就回到本体去了。
因为是最后一条巷子,听见风声的妖鬼早就跑得差不多了,退治的速度也更加快。等不及源赖信为他清理刀上血痕,还是放心不下的髭切就赶忙出来抓住他的衣袖:“赖信大人,我们快些回去吧!”
被突然抓住的源赖信懵了一瞬,看着眼前小小一团忍不住调侃:“就这么想见长兄?”又摩挲着下巴道:“原来付丧神是这么粘人的存在吗……”
说着,他把髭切往臂弯里一夹,另一手拉过缰绳,回头冲队伍道:“我先骑马回去了,你们随意!”
突然悬空的髭切本能地紧绷身体,下一刻就落到了马背上。
“坐好。”他被青年手臂往后拦了一下。
马蹄飞快,冷风呼啸,源赖信骑着队伍带来的唯一一匹马,眨眼间便将髭切带回府邸,甚至径直骑到离源赖光寝居咫尺之遥的庭院里。
“吁……”源赖信扯住缰绳,俯身展臂,轻轻松松将髭切从马背转移到了地面,“我就不进去了,得先去归还马匹。长兄应该已经睡下了吧,还是不打扰了。劳烦你代我与长兄问候几句。”
马匹原地踏了几步,挣扎着甩了甩尾巴。
顾不得道谢或者说点别的客套话,髭切跑着去推开门,在面对漆黑清冷的屋子时心骤然一沉。
没有人。
烛灯是熄灭的,大概因为人已经离开很久了,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冷气。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股弥漫着的、与妖气混杂在一起的血腥味。
“家主大人……”
“膝丸……?”
髭切缓缓向里走着,一边转头打量周围,发现竟连刀架上的膝丸也不见了踪影。
但是,童子切还在。
那振太刀依旧被绳结悬挂在架子上,而本该在它旁边的甲胄却被穿走了。
窗外映进来的月光此刻终于清晰得刺眼,髭切似有所觉地看向床铺,凌乱堆放在一旁的被褥有着被猛然掀开的痕迹,枕边一道泼洒开来的血迹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已经变为深褐色的血,点点滴滴蜿蜒至门外,不知去向了哪里。
髭切脸上的笑意早已敛起,眉眼间的神色愈发凝重。他早该发现的,在庭院就闻到了那股奇怪的气息,只不过被风吹散了太多,变得不太引人注意。
“髭切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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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从门外进来,是侍女菖蒲。
“发生什么事了?”
“有妖怪夜里混入府邸,袭击了家主,家主将其砍伤,决定趁机除掉那妖怪,已经与渡边大人他们去往葛城山了。”菖蒲的脸色是惊惶后的苍白,却仔仔细细将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
居然是趁他不在的时候……髭切也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巧合,但一想道源赖光眼下的身体状况,不由得升起几分担心。
菖蒲还在继续说:“家主留下嘱咐,说髭切大人结束巡察后等他回来便可,不必担心……”
她抬眼,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站在门口的身影,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
让他在府邸干等一夜?那是不可能的。髭切出了门就开始思索如何前往葛城山,有关土蜘蛛的逸闻,他也了解一二,只是他没想到斩杀土蜘蛛之事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但有一点,他并不认路,夜里京都宵禁又无车马……
看着前方还未走远的身影,髭切的双眸在暗夜中散发出浅金色的微光。
“赖信大人。”
正骑着马慢悠悠走着的源赖信一个激灵,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却见方才明明已经进屋的付丧神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旁。
他松了口气翻下马来,笑着问:“找我有事?”
“今夜有妖怪袭击了家主大人。”
这话一出,源赖信就变了脸色,“什么!?”他急切地问:“长兄有没有危险?现在情况如何?”
髭切轻轻摇头,“是土蜘蛛。家主大人已经带着家臣们去葛城山了。”
“这样啊……”源赖信心中轻松了不少,毕竟能与长兄一同讨伐妖怪的家臣想来也是那几位,就不必担心了。
这么想着,源赖信反过来安慰髭切,“长兄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你大可放心。”
然而,小小的付丧神却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他的袖摆。
源赖信一怔。
“赖信大人,你能带我去家主大人身边吗?”
源赖信失笑,声音更加柔和下来,“作为长兄的佩刀,你难道还不知道长兄的本事么?大江山的妖怪都尽数退治,还怕一个土蜘蛛不成?”
“可是,如果是请求呢?赖信大人……”
小小的付丧神抬起脸,月光全然映在那双澄澈的金色猫眼里,带着令人无比动容的祈求的神色。
源赖信愣在原地,心脏在静止一瞬后激烈跳动起来。
谁能拒绝这么可爱一个付丧神的请求啊!
干了!!!
10.第 10 章
“乒——!”
刀刃与肢干相击冲撞出刺耳的声响,其间甚至有火花迸溅,难以想象这妖物蜘蛛腿般的肢体有多么坚硬。源赖光一击不中即刻后退,紧紧握着手中的太刀。
被荒草覆盖的墓穴上,一头虎躯八足、长有獠牙的妖怪咆哮着,眼睛散发出慑人的绿光。
“果然,是土蜘蛛。”有一人道。
“也太狡猾了,装作僧侣拜访赖光大人,差点被它钻了空子。”另一人道。
“赖光大人,您尚在病中,这里交由我们就可以了。”第三人执刀挡在源赖光面前,看向土蜘蛛的目光分外警惕。
“要我说一起上就——呜哇!”
最后一人话音未落,就见土蜘蛛向前吐出什么,五人连忙分散躲开,万千蛛丝披挂在破败的寺庙砖瓦和周围树杈上,其上腐蚀性的粘液和浊气令人心惊。
“喂,你还有多余的刀吗?”趁妖怪不动,一人用胳膊肘怼了一下旁边的同伴,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
这人伸手,露出手中只剩半截的武器,苦笑:“这家伙太硬了,根本砍不动。”
方才土蜘蛛从巢穴中出来时的第一波冲击已将他的武器折断,足以看出这家伙多难对付。
“啧,拿着。”同伴抽出携带的第二把刀,“小心点用。”
话没说完,土蜘蛛再次动了起来,直直冲向源赖光所在的位置。在场几人大惊,没等喊出声,便见一阵刀光划过,视野里展现出更为震惊的景象。
几根比铁还要坚硬的断足就这么倒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抽搐声。
受伤吃痛的妖怪发出愤怒的嘶吼,却塌了一半身躯,只能原地不停扭动,掀起大片泥土砂石。
源赖光见状神色微松,垂目看向手中光华凛然的太刀。
果然,膝丸亦是把宝刀。
无人知晓,此刻状态绝佳的刀剑付丧神其实还处在有点懵然的状态。
[原来兄长平日里面对的就是这样的鬼怪吗……]
膝丸记得很清楚,在兄长走后,他便被家主大人放到了枕边——这可是前所未有过的事,大概是因为兄长不在,所以家主特意把就近防身的武器换成他了吧?
想到能帮上兄长的忙,纵使知道源氏府邸通常很安全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膝丸开始滔滔不绝地对源赖光讲述起兄长的故事。
直到看见男人昏昏入睡,他才重新安静下来。
可膝丸却没预料到,今夜的源氏府邸,真的不那么安全。
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抽出刀鞘,狠狠砍向屋内不知何时出现的僧侣。紧接着有几人闻讯而来,似乎是家主大人的家臣,他们商讨一阵后便决定直接追寻踪迹将其消灭,免得夜长梦多。
之后,他就被带上了踏往葛城山的道路。
[兄长回去后发现我和家主大人不在的话……]
看着面前堪称惨烈的景象,膝丸虽然焦躁但也强自按捺着,只盼着早点退治完土蜘蛛回去。
源赖光手中太刀愈发明锐,夜色下好似渗透出一层锋利的灵光,映照在所有人眼中。
“就是现在!”源赖光喝道。
其余四人一齐攻向土蜘蛛,源赖光则举起膝丸,狠狠刺入妖怪心脏。
鲜血迸溅,濒死的惨叫响彻山谷,污浊的妖血顿时涂满太刀大半身躯,令人厌恶的气息自土蜘蛛的身体中涌出,继而随风消散。
髭切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欸……已经结束了吗?”
他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轻轻叹息道。
“什么结束了?”源赖信有点没听清髭切的话,俯下身来问他。
“没什么啊。赖信大人,我们过去看看吧?”髭切眉眼弯弯。
马蹄声由远及近,源赖光一行人警惕抬头,却看见了死活都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赖信?”源赖光皱眉。
“赖信公子???”四人异口同声。
[兄长!!!]膝丸兴高采烈。
高大的黑马上,一名英俊挺拔的青年轻快而来,脸上洋溢着笑容。
“你怎么来了?”源赖光刚开口,便一眼看见青年身前好像有一团模糊的金色。马寮特地培养的高头大马刚才将其全部挡住,直到靠近才看得明晰。
“髭切?”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髭切从马后探出脑袋,笑着冲源赖光打招呼:“家主大人~”
源赖信手痒地撩了撩付丧神蓬蓬的头毛,努嘴说:“喏,还不是你的刀担心你,我就听从命令赶过来了。”
“还要多谢赖信大人呢。”髭切软声附和。
说完,他跳下马来。源赖信没来得及捞住,倒吸一口凉气,想起这是付丧神不是真小孩才如释重负。
髭切一路走至源赖光面前,仰头笑道:“看见家主大人没事我就放心啦,唔……还有膝丸。”
他的视线落向男人手里的太刀,不知是不是错觉,布满污血的刀好像有光华流转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他似的。
[兄长——!]膝丸感动得泪眼汪汪。
“还有……”髭切看向源赖光身边的四张陌生面孔,都是先前没见过的,但从对方身上的装束来说,是源氏家臣没错了。
如果再加上曾经一起讨伐大江山的名号……恐怕就是后世所谓的“四天王”了吧。
他笑着说:“多谢四位大人对家主大人照拂。”又看了源赖光一眼,叹一口气,“没想到家主大人重病还要强撑着出来除妖,真是令人担心呢……”
原本对髭切很是好奇的四人闻言忍不住看向源赖光,听着这样的话语,他们忽然也觉得此举不妥了。
源赖光:……
突然有种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按了按突然胀痛起来的额头,源赖光:“先回去再说。”
……
这大概是髭切第一次与源赖光的家臣正式接触。
四人热热闹闹地自我介绍了一番,分别是渡边纲、坂田金时、碓井贞光、卜部季武。
髭切囫囵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但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个子最高神色也最冷的渡边纲身上。
渡边纲这个名字,算是他最有印象的。
欸——未来与他的逸闻有关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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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髭切好奇地看着渡边纲,殊不知自己看了太久,久到都引起了现主人的注意。
“髭切。”源赖光咳了一声,唤回了髭切的注意力。
“这就是赖光大人之前说过的刀剑付丧神?”坂田金时是一行人里性格最活泼的,他新奇地打量了一遍后毫无保留地夸夸:“很帅气,很可爱!”
源赖光抽了抽嘴角,可爱这个词是故意说这么大声的吗。
“是呢,听说拥有刀灵的刀剑比普通刀剑更具有威力,真难想像髭切使用起来的感觉……啊,抱歉,这样说会觉得冒犯吗?”碓井贞光目光平静又炽热,他是探究派。
髭切摇摇头,又笑道:“用起来大概和膝丸差不多吧。”
“不愧是重宝啊,果然膝丸里也有刀灵吗?怪不得赖光大人砍土蜘蛛时像切断一根头发那样简单。”卜部季武大大咧咧地感慨。
髭切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儿,点头:“有哦,弟弟也在呢。”
应该是有的吧。
他能感觉到膝丸内部是有灵力的,与普通的铁器也分外不同,但这个时代许许多多东西都有灵力……他至今都无法听见膝丸的声音,所以大概是还没有意识吧?
究竟是还没有到诞生的时间,还是……
不敢去想那个最糟糕的可能,他宁愿等待。
“好了。”眼见四人对付丧神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源赖光走到髭切身前,挡住他们的目光,“今夜辛苦你们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哎,赖光大人真小气,还不能把宝贝给人看看吗?”坂田金时直率地抱怨,开始探头探脑,“我还从来没见过刀剑付丧神——”
“我们是该回去了。”另一人按住坂田金时,“赖光大人撑着病体乱来,很是辛苦,想来也要休息了。”
坂田金时猛然反应过来,当即说了拜别的话,带领众人离去,还贴心地帮忙关上门窗。
乱来的源赖光:……
这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昏黄的烛光映在源赖光冷峻的面容上,好歹添上几分暖色,看起来不再那么病态。
髭切注视了片刻,浅浅笑道:“家主大人匆忙中居然记得穿戴甲胄,实在令人欣慰。”
乍一听挺像关心,仔细琢磨一下又不是那个味,但源赖光知道,这是付丧神别扭的关怀。
感觉并不坏。
源赖光提了提唇角,宽大的手掌抚上付丧神的头顶,“让你担心了。”
“……”髭切别过头,“不如说您太冲动行事。”
“你看,我这不是没事?”源赖光声音缓和,下一秒却没了动静。
感觉到头顶温度忽然消失的髭切意识到不对,“家主大人!?”
源赖光,扑街。
躺倒的源赖光艰难地摆了摆手,本就处在病中的身体加上耗尽力气地熬了大半夜,终于发出了抗议。
真是的……
眼见着男人秒速沉睡,髭切分不清是心中是松缓还是复杂,只拿过一旁的被子轻轻盖在对方身上。
烛火吹灭,房间再度陷入带有月光的黑暗。
家主大人,好梦。髭切无声地说。
11.第 11 章
膝丸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紧接着目光就捕捉到了旁边浅色的身影,整个团子都散发出愉快的气息。
[兄长,早安!]
他望着已经安静等待家主起床的髭切,又看了看窗外已经透出亮光的天色,忍不住感慨兄长起的可真早,每天他睁开眼睛就发现兄长已经醒来了。
[好像有什么忘记了……对了!]一想起这事膝丸就懊恼至极,他本来是打算回来后跟自己兄长讲讲都是发生了什么的,结果除妖时忍不住用多了灵力,加上家臣们闲聊了太久,他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没关系,现在说也来得及!呜……都是我太大意了。]膝丸团子振作了一瞬,又萎靡下来,自责又委屈,[如果我更强大一些就好了。]
不过他还是很快打起精神,说了起来,刻意无视了自己的话并不能被听到的事实,[兄长当时在外面,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吧?事实上我也很震惊。]
[我记得……当时有个高大的僧侣打扮的妖怪闯了进来,拿着蛛丝想对家主大人攻击。当时家主大人正在休息,我喊了好久也没反应。]说到这,膝丸后怕地呼了口气,[不过家主大人马上醒过来了,还抽出我砍伤了那个妖怪!]
[后来就是家臣们赶来,嗯,就是兄长昨夜见到的那些人。家主大人带上我,和他们顺着血迹去了葛城山,在那找到一处墓穴——]
膝丸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声音被醒来的源赖光打断了。
“髭切。”
髭切此刻就跪坐在源赖光身边,闻言向前微微附身,眼底露出询问之意,“家主大人?”
看着尽在咫尺的付丧神,以及那双干净地映照着自己全部面容的眸子,源赖光诡异地陷入沉默,一时说不出口自己坐不起身的窘状。
但他细微的神色还是被髭切看在眼里,加上那副尚未好转的病容,髭切几乎马上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家主大人身体抱恙,今日也要休息吧?”他笑了笑,“我会让菖蒲转告出去的。”
源赖光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发出的声音干哑:“还有……”
一刻钟后,冒着热气的茶水搁在源赖光枕边,髭切则合上手中刚看完的文书,轻叹一声:“我早就说过要帮家主大人分担一些了,结果还不是变成这样。”
是的,源赖光还是背叛了数天前的自己,请髭切帮自己处理公文。
散着墨香的纸张在桌上整齐铺开,一个个秀气的字迹跃然而上,髭切端正地跪坐在桌前持笔,将源赖光所言一逐字誊抄在上面。
用这样幼小的身体握笔,写出来的效果却比想象中好不少,也不知怎么就顺利起来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髭切聚精会神,却在下一刻听见源赖光的声音后动作一顿。
“你觉得,赖信如何?”
笔尖长久地停留在纸面,顿时晕开一片。
髭切心神不稳了一瞬,转头望向倚坐起来的男人,“……家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赖信自幼聪慧,性格也是果敢明决,亲善有加。父亲在世时常常夸奖他,而他也是兄弟之中武艺最强,用兵之才更超于我,未来定是成大事之人。”源赖光没有回答髭切,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还啜了口茶。
髭切望着他,笑意却不自觉地浅了许多。
“只是忽然想到昨日你与他出去巡察,随意问问。”源赖光好似找补般说了一句,“有一个好的使用者,应该是开心的事吧。”
但这样的话语也太过明显了些,连装傻都变得很难。
髭切转回头来,灼灼地注视着文书上一片难看的乌黑,良久,他轻声问:“家主大人打算把我和膝丸传给谁?”
停顿了很短暂的时间,源赖光的声音再次传来:“我的长子赖国,资质欠佳,不足以担起源氏家主之位。其余年纪尚小,待我死时恐怕也还稚嫩,辅助家族都很艰辛。”
“所以,家主大人想另择一脉,对么?”髭切合上文书,露出一如既往的浅笑。
源赖光却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对。”
如此平静地谈论着自己死后的事,对于人类来说也太诡异了些,但源赖光好像对此完全不在意,只是肯定了这个说法。
髭切看了他良久,“我明白了。”
他又打开一本新的文书,语气松松散散:“我们只是刀嘛,主人想怎么做,我们只要听从就好了。”
“……你能这么想就好。”源赖光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啊,”髭切笑着,声音很轻很轻,“作为刀剑,我早就做好这样的觉悟了啊。”
外面日头已经高升,屋里也变得暖热起来,可屋里的气氛却不上不下的怪异,只剩不断加快的翻动纸页的声音。
“笃、笃、笃。”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
菖蒲推门进来,细声询问:“大人,时间到了,要用饭吗?”
源赖光应声,又问髭切:“你想吃什么?”
髭切却是继续写着,头也不抬地回:“您难道忘了,我不用吃东西的。”
一定是生气了。
源赖光暗叹一声,作为主人,结果当着自己刀剑的面讨论把他传给谁,实在是不太合适。
于是让仆从将饭食端上来后,他还是将髭切叫到了自己身边。
看着面前“似乎”很丰盛的菜品,被强硬塞了筷子的髭切只好吃了几口,对饭菜的评价还是一如既往。
——真难吃。
这个时代的平民通常吃的都是野菜蘑菇,米也是糙米稗米为主。哪怕是贵族,在此之上也仅仅是多了有限种类的蔬菜,肉类也是水生为多,烹饪方法敬谢不敏。
髭切表面微笑着放下筷子,心底默默惦念起一些名字:红烧排骨,拉面,牛肉火锅,奶茶……
“我吃好了。家主大人慢用。”
“真的?”源赖光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髭切,他后来又问过几次不同的式神,他们都说对人世的饭食很感兴趣,比做妖时茹毛饮血有滋味得多,肯定不会浪费机会大快朵颐。
“真的哦。”髭切露出最真诚的目光,随后起身走向书桌,转移话题,“我先收拾一下这些公文吧,堆放在这总归太乱了。”
源赖光从不将桌子书柜放给仆从收拾,大概是出于不信任的态度,可放任堆积会变得很可怕。作为能靠近的人,他也会时常帮忙收拾一下……
髭切抱着书本,忽然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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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是被信任着的吗?
饭食撤下,源赖光又口述了一会儿文书的批字,便和衣躺下,缓缓睡去。
灿烂的日光透过窗缝映射进来,一部分投至源赖光身上,另一部分笼罩在放置刀架的桌前。
薄绿的灵团小心翼翼从刀内探出头来,看看髭切,又望望源赖光,咕哝了一声。
刚才兄长和家主大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怪怪的……不过好像和平地解决了,应该没事了吧?
膝丸对刚才听见的内容没什么实感,只觉得兄长说得完全没错,眼下他更想把刚才没讲完的讲完,[兄长兄长!刚刚我说到哪里来着——啊墓穴,墓穴里就有一个巨大的蜘蛛出现了!]
[再然后……]
髭切安安静静注视着源赖光,目光停留在那已初现岁月痕迹的面容上。
果然啊,说出这些话,不是没有原因的。
家主大人他,大概早已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了吧。
髭切的目光晦涩下来,澄澈的茶金仿佛蒙上一层乌云。
若不是这一次重病,他好像觉得对方永远会是那个带领族人走向辉煌的源氏家主,都要忘记了他会受伤,会生病,会老去。
从前虚幻的壁垒,在这一刻才有真切的体会。
人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了。
髭切沉默着坐到常待的位置,眼中映着膝丸的刀身,脑海里却是描绘着未来的光景。
先不说源氏的起伏,单是他与膝丸……也是分别的时间更久。更遑论那些避之不及却无法阻止的事情。
他头一次觉得,知晓未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双眼眸里,流露出了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东西。
[兄长……?]
膝丸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他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兄长很爱发呆,常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平日家主大人不在的时候,自己一人在屋里的时候,哪怕有侍女在旁边,兄长总会看着一处风景走起神来。
但等回过神来,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平和地笑着的。
今天的兄长,第一次露出了像是悲伤的神色……
[兄长,兄长……]膝丸小心翼翼地呼唤着,被感染着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到底该怎么办?太刀本能地想着怎样才能让兄长开心起来,却后知后觉自己现在连与兄长面对面都做不到。
[其实……家主大人昨天还对我说了一些话。]
膝丸的情绪低落着,想了想还是说了。
他又想起昨日傍晚时的情景,源赖光把他放到枕边,却不是立刻就休息了。
向来威严的主人垂目看着他,提起兄长时却用了无比温柔的语气,‘膝丸,髭切很想你。如果你还不快出来与他作伴,他可是会很寂寞的啊。’
兄长他……也会觉得寂寞吗?
膝丸有点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反应了,只是忽然想起髭切每每呼唤自己时期待的神色,无一处不在证明,他是期待着他的。
那样可靠的、厉害的兄长,一直期盼着自己的到来……
[兄长,]看着眼前的身影,膝丸坚定地说,[请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
就会赶到你身边。
12.第 12 章
神奇的事发生了,自那夜杀了土蜘蛛,源赖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转,根本没有预想中逞强导致的反作用。根据推测,或许是土蜘蛛操纵疾病的缘故。
与此同时,前来探望的源赖信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葛城山的平民苦土蜘蛛已久,突然安定下来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加上那晚退治被人看到,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青年摇头晃脑,颇有兴致地与自己的长兄讲述着听见的传闻。
髭切安静地坐在一旁,似是也倾听着这新诞生的故事。
源赖光偶尔应和身侧弟弟的话语,实际上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不远处的付丧神身上。
似乎……没什么反应?
从源赖信进门起,源赖光便担心髭切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是没有。髭切态度平和至极,对待源赖信也是一如往常,甚至还笑着。
源赖光说不清此刻复杂的心情,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长兄?长兄!”
听见呼喊,源赖光猛然回过神来,转眼瞧见源赖信担忧的神情,“长兄是不是身体仍有不适?今日的药吃了吗?我去叫菖蒲……”
源赖光摆摆手,视线转向一边桌上,那里搁着一碗放凉得差不多了的汤药,“药先前就端来了。”
源赖信撑着手臂就要起身,“那我——”
话音未落,便见髭切已经将药碗端了过来,笑盈盈地:“家主大人。”
源赖光接过药碗,缓缓喝着。
看着这一幕,源赖信托着下巴,发出羡慕的叹息:“付丧神真好啊——我也想养一个——”
果然,完全看不出是凶器。
源赖光看着髭切如是想。
笑时露出的尖锐虎牙或许能体现一点,但也都被那软绵绵的笑掩盖了大部分。柔软的长发让其显得更加柔和,加上那张纯良的面孔,无论何种情况都会被视作可爱又无害。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稍微担心的问题。
髭切不知道源赖光心中所想,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得见对方身体逐渐有痊愈的趋向,他也会忍不住感到高兴。
“髭切!”突然的出声打破了安静。
髭切转头,源赖信正十分欣喜地冲他招手,一副有好东西要给他看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了青年身边,“赖信大人?”
却见源赖信对源赖光道:“长兄,不如把髭切给我吧?反正你还有膝丸嘛!我肯定会好好对髭切的。怎么样髭切?”他又转过脸问付丧神。
髭切微微一怔。
未等答话,源赖光的声音响起:“不行。”
膝丸也同时超大声喊:[不行!!!]
“为什么?”源赖信不肯放弃,目露恳求,“我也可以带髭切巡察!感觉我也能跟髭切配合得很好哇!而且长兄你都有那么多式神了,分我一个嘛!”
源赖光端着药碗的手紧了紧。
明明已经决定把髭切与膝丸传给赖信一脉,可真等被问的时候却忍不住拒绝……
静默良久,他淡淡答道:“源氏重宝,两振一具,本就不可分开。”
膝丸精神一振,连声附和,[是的!我和兄长要一直在一起!]
“哎……这样吗……”
“等你成为家主的时候就可以同时拥有他们了。”
“???长兄你可别乱开玩笑!”
观望着兄弟两人的插科打诨,髭切同样不解地看向源赖光,他记得家主大人是要把他……唔,可能还有什么别的考量吧。
髭切很快放弃了思考,人嘛,就是这样多变的。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事还有另一件。
那是临近傍晚的时候。
髭切如往常一样在膝丸旁边看书打发时间,没过多久就余光瞥见有身影靠近,是已经好转大半能够下地走路了的源赖光。
男人走到桌前,拿起薄绿刀鞘的太刀细细抚摸。这一刻,夕阳的余晖笼罩在对方身上,如同鲜艳的血一样。
“蜘蛛切?”
髭切看见男人翕动唇瓣,依稀从他口中听见这几个字眼,下意识复述出来。
“对。蜘蛛切。”男人低头看向他,“能斩杀土蜘蛛这般大妖,完全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啊……原来是要给弟弟改名啊。”髭切的目光朝向太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膝丸,蜘蛛切,他默默在心中念了这两个名字。
“你觉得如何?”
“这个嘛……”髭切眨眨眼,“斩断膝盖所以叫‘膝丸’,斩杀土蜘蛛所以叫‘蜘蛛切’,等以后弟弟再斩点别的,是不是要不停的改名了?”
看到源赖光露出被噎了一下的表情,他噗地笑出来,“开玩笑的啦,家主大人给的名字自然是好名字。”
“只是……”
髭切神色染上一丝怅然,但还是勾着唇角,“果然有些遗憾呢,还没叫一声‘膝丸’,就要改名叫蜘蛛切了呀。”
[兄长……]
……
源赖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个讨刀的赶走了,还有第二个来。
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端正跪坐着的家臣,他道:“刚刚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渡边纲对着源赖光就是一个大礼,“想请赖光大人将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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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借予我防身。”
自膝丸改名为蜘蛛切又过了一段时间,同样也是平平无奇地度过了,只不过罗城门之鬼的传言每隔几日就会掀起一阵风波,引得城中人心惶惶。
武士们的聚会里,渡边纲对此很是愤慨,解释说京都的恶鬼明明数年前就被赖光大人退治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
就是这种时候,一位醉酒的友人与渡边纲打赌:若你能从朱雀大道与罗城门间走个来回还毫发无损,我们便信你。
同样微醺的渡边纲当即应下,还说为了证明自己真到了地方,要把写有众人名字的字条贴到罗城门上!
然而第二日清醒过来后,渡边纲才反应过来自己立下了何等危险的赌约,所以一早就赶紧来找源赖光了。
“宝刀蜘蛛切都能斩杀土蜘蛛,髭切更是生有付丧神……”渡边纲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时不时看源赖光一眼,“恳请大人允许……”
这么大个子怎么这么憨呢,让你去你就去?
源赖光顿感头疼,转头看向身旁,“髭切,你怎么想?”
默默在一旁看戏的髭切闻言,把目光从看起来很高冷的渡边纲身上移开,心中感慨这就是人不可貌相吗,嘴上却答道:“我倒是无所谓啦,就看家主大人的意思了。”
源赖光陷入沉默。
先前他就留意到髭切对渡边纲更多几分的关注,现在更是露出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渡边纲……也就是源纲,追溯起来其实算他同族的家臣,究竟哪里引起髭切注意了?
[家主大人?]看到这一幕的膝丸有点着急了,[不是说好不会把兄长给别人吗!]
怎么谁都想来跟他抢兄长!
可惜源赖光并不能听见这些话,就算听见也会纠正膝丸说只是“暂借”。
秉着毕竟是同宗不好推拒,一番思量后,源赖光还是点了头。
“朱雀大道夜晚的确不太平,到罗城门一路更是鲜有人迹……”他叮嘱着,“还需小心行事,遇事勿要逞强。”
“是!”渡边纲一脸意外,天生冷硬的面容也露出惊喜的神情来,“有髭切在,想必任何妖怪都不在话下!”
将太刀郑重地交给渡边纲,源赖光送人一路走到门外。看着金发的付丧神微笑着跟在家臣身边的样子,他抿了抿唇,将目光移向一边。
临别,渡边纲再次行礼:“承大人之情,在下一定保全自身,平安归来。”
转身离开时,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住胳膊。
渡边纲惊讶转头,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目光,其中似乎还夹着幽怨。
“……用完立刻还我。”
13.第 13 章
髭切也没想到,蜘蛛切的逸闻结束后,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但眼下,他看着整个人束手束脚、似乎都不知道怎么摆动作了的渡边纲,笑眯眯道:“渡边大人不用紧张,把我当做一振普通的刀就好。”
从源氏府邸出来后,他就被带到了渡边纲的住处。
比起源氏的肃穆古雅,渡边纲居所的风格更加简约一些,也更具有武士的粗犷。唯一的相似之处,大约是桌上被擦得崭新的刀架。
一看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此时此刻,上午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耀进来,将刀架上的太刀映照得十分锃亮。
渡边纲怎么可能把髭切当做一振普通的刀,被源氏家主借出的、诞有付丧神的刀,说是宝具都不为过。
正相反,应该当做贵客来招待。
如是想着,渡边纲恭敬道:“承蒙您关照,今夜就拜托您了。”
这么严肃吗?髭切有些意外地歪了歪头,但还是接住了这份不安,“嗯嗯~放心吧。”
时间一分一秒度过着。
被当做贵客招待这件事,髭切先前就预想到了,无论是谨慎小心的态度,还是特意安静的环境,因为这些早在源氏府中就习以为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但他还是遗漏了……相当重要的一点。
当髭切看到仆从源源不断地端着饭食步入屋内,耳边还响着渡边纲“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还请不要嫌弃”的声音时,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这个,看起来比源氏府里的还要难吃。
“其实,”髭切斟酌着用语,“我不需要这些。”
渡边纲仿若未闻,用更加诚恳的眼神望着他。
……也对,如今祭典仪式盛行,在人们眼中,“神明”能够应下所求心愿,总要用什么东西交换。这便是所谓的“祭祀”。
髭切还是心软了。
心软的后果就是为难自己。他接过渡边纲递来的筷子,意思性地吃了几口,差点绷不住表情。
这味道……比想象中还要差。
孰料渡边纲生怕他吃不好似的,又将旁边盐烤的鱼和醋渍的贝端过来,一股上头的奇异腥鲜顿时扑面。髭切径直站了起来,又发现自己反应过大,于是静默地站在原地。
“您……是不满意吗?”渡边纲鲜有表情的脸上涌现出一丝沉重,仿佛天塌了下来。
“不。”髭切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本体旁边,冷静地寻找理由,“我只是忽然觉得在夜晚来临之前必须休息一下,才能有精力抵御可能出现的妖怪。”
他露出软绵绵的笑容,“渡边大人出门时再呼唤我吧。”
说完,他在渡边纲惊愕的目光中回到本体,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觉得很安心。
藏回本体的髭切呼出一口气,嗯,反正只要熬到晚上就没事了。
把事情干完就赶快回去吧。
……
“大人,今日的饭食已经备好了。”侍女菖蒲出现在门口。
屋内,源赖光伫立于桌前,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面前的太刀上。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
指腹缓缓划过平滑的刀鞘,好似有属于刀剑的凛然凉意传来,最终在刀尖处抬起。
无论看过多少次,果然还是很像。
诚然髭切与膝丸是同一刀匠特意锻造的双刀,但外形上几乎一致,明显不同的,除了刀鞘,也就是刃长了。
源赖光默默想着,想到膝丸,就想到髭切,而后想到如今髭切在渡边纲家中过的怎么样。
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会不会忘记他这个主人……
说到主人,难不成髭切真的更看好渡边纲?虽然也是源氏血脉的没错,但比起这远了一点的关系,他选的赖信更好吧……
源赖光想出了神,都忘了回应侍女的话。
菖蒲习以为常。
毕竟,这是源赖光今天第三次对着膝丸出神了。
至于以前,是直接盯着髭切大人看。
但菖蒲还是秉持着职责,又询问了一遍:“大人,是否要现在用饭?”
决定了,今夜过后就去接髭切好了。
源赖光点头,下了决心。
菖蒲随之让其他仆从将饭菜呈到桌上,离开前恭敬提醒:“妾身就在门外候着,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源赖光:???
他什么时候说让把饭端上来了?
算了。
源赖光盘腿坐下来,开始品尝今天的饭菜。
……
夜幕降临得如此之快。
随着最后一缕余晖没入云层,渡边纲穿戴好了甲胄,犹豫片刻后对太刀道:“髭切大人,我准备出发了。”
几乎是立刻,一抹柔和的淡色显现出来。
顷刻间,渡边纲紧绷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看着男人将自己的本体佩在腰间,期间还几次没挂上的样子,髭切宽慰道:“说不定今夜罗城门那里很和平呢,我和家主大人巡察时也只在附近见过一些小妖怪。”
这也太紧张了吧,真的不会连刀都拔不出来吗?
髭切跟在渡边纲身侧,一路穿过庭院,在听见男人询问他“不回到本体吗”时,笑着回答:“渡边大人不需要我陪同吗?”
渡边纲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
他仍记得从源府离开前赖光大人的叮嘱,尽量不让髭切的付丧神显露于人前。
不知对方心中所想的髭切不太明白——既然会怕,为什么拒绝呢?但还是顺从地回到本体之中,从刀中的视角帮男人注意着四周。
也怪不得渡边纲会怕了。
看着被黑夜笼罩的平安京,时不时冒出的诡异动静、奇特形状的异物,髭切表示十分理解。
尤其是……没有同伴的时候。
血肉之躯的人类,虽说拥有退治大江山豪杰之美誉,又是英勇孔武的武士,但孤身一人行走于道中,不亚于一头散发着诱人气味的令妖垂涎的猎物。
一旦败落,赔出去的便是性命。
感受着男人握着刀柄的力度,髭切稍微分出去些灵力将人环绕起来,震慑四周蠢蠢欲动的妖物。
刀剑付丧神本就有利器的锋锐,被生血灌注过的刀更是充满肃杀之气。这样的方法极为有效,眨眼之间,道路两旁的异样便退去大半,秽物更是近不得身。
骑着马的渡边纲忽觉冷意褪去,十分疑惑地扫视了一圈。
临近朱雀大道,髭切远远便看见一道人影伫立于鸟居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个地点……对吗?
髭切眨眨眼,这也没到罗城门呢,茨木童子已经等不及开工了?
然而,等渡边纲靠近,才发现那道人影正是与他打赌的友人。
友人眼睛一亮,小跑过来,表情尽是惶恐,“昨日是我不对,喝醉了尽说胡话,那赌约作废行不行?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也不要去罗城门了。”
城中每次有大妖怪传闻出现都会死人,更不用说进来总有人说在罗城门看见了恶鬼,友人实在无法承担这后果,早早地就在这里等渡边纲了。
然而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渡边纲听着友人的劝阻,心中反倒升起一股勇气,刚才的忐忑恐惧全然消散了。他拍了拍友人的肩,沉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就算有妖怪,我也会将其退治!”
哎呀呀,成功耍帅了呢。渡边大人。
髭切笑望着这一幕,在友人担忧的注目下,继续和渡边纲朝罗城门行进。
不得不说,今夜道路相当安宁,连往常的一些小妖怪都不见了。近秋时节的虫鸣在耳畔此起彼伏,更添几分寂静。
也就是在这种寂静中,髭切出声询问:“渡边大人为何不听那人的话原路折返,非要走这一趟呢?”
逸闻什么的其实无所谓啦,还是保住性命更重要些。
听见声音的渡边纲下意识按住腰间太刀,头也不回地道:“出尔反尔,不是我的作风。”
好吧好吧。髭切无可奈何地点头,真的不太能理解这样的想法。
不过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行进至罗城门附近,才发现不远处的罗城门处空无一人,比方才途径的道路还要安静,只有茫茫雾气飘荡着。
渡边纲驱使着马绕着城门转了一圈,静静待了一会儿后便叹了口气,接着原路返回。
看得出,他也觉得浪费了时间。
难道真的时间没对上?髭切环顾四周,在确定附近没有一点妖气后收回视线。
不对。
他猛然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没有妖气呢,平日里和源赖光一同巡察时,再不起眼的地方也总会残留一两丝瘴气。这座城池,本身就充满了妖怪啊。
今夜真的太过安静了,安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想到这里,髭切再次出声:“渡边大人,请你快点骑马回去吧,这里可能——”
“呜……”
一道悲戚的呜咽声传来。
糟了。髭切心道。
此时渡边纲已经走到一座桥边,桥底水流潺潺,只是不见水影,漆黑如一片深渊。
桥头旁边,一道雪白的倩影伫立在那,即使看不见脸,也能凭那婀娜纤弱的身姿想象出究竟是怎样的美人。
哭声就是由她发出的。
再看渡边纲,男人已经有些恍神,驭马行至她身边,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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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像是受惊一般,轻颤后缓缓从袖中抬起脸来。
那是怎样惊艳的姿容啊,温柔的双眸清澈如雪,涟涟泪水从脸颊滚落,轻咬的唇瓣泛起粉红的色泽——总之,是绝对能引起男人保护欲的存在。
渡边纲果然像被蛊惑了,短暂的失神过后便十分有礼地再次问了一遍。
“妾身……妾身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美人垂眸,说起自己是新搬至京都的,家住五条府邸,但因找不到路,天色又晚了,十分害怕,便忍不住在桥边哭了起来。
就连声音也是轻灵如玉,甚是悦耳。
渡边纲简直要沦陷了。
他直接道:“我送你回去。”并下了马,将人扶上去。
看着女人身躯中简直要膨胀出来的妖气,以及通过灵视看到的粗犷原型,髭切有些木然,微微振刀以示警醒。
可渡边纲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反倒是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瞳孔变得有些幽深。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髭切加大了力度,却被女人“哎哟”一声唤回了渡边纲的注意力。
“怎么了?”
“大人能不能、能不能把刀放远一些?”美人轻轻抬眸,“人家有些怕。”
渡边纲犹疑地看了看腰间,最终把太刀往身后挪了几寸,“这样可以了吧。”
美人依旧摇头,甚至贴向男人,指尖轻点,“人家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大人……”
哇真是好会。髭切有些气笑了,当然是气渡边纲到这时候还没察觉出端倪,这都要到五条府邸了。他直接一道灵力抽了过去,顺势也抽到了扮成女人的茨木童子。
灵力与刀气的混合对人或许只是疼痛,对妖鬼则是皮开肉绽的效果,只见那女子猛地一僵,再度回首,眼中已是一片猩红。
“其实,我家在京城之外。”
渡边纲没有看见那双血眸,好奇问道:“你家在哪里?”
“自然是——当初你们踏平的地方啊!!!!”
轻柔的女声转为低沉的怒吼,女人的身形一瞬间膨胀开来,属于妖怪的鬼角在月色下散发着不详的光,一双血色的眼瞳更是紧紧盯死了渡边纲。
“大江山的仇怨,我可不会忘记!”
那巨大的鬼手极快地冲向渡边纲的头颅,带着触之即死的力度。
渡边纲极度震惊之中又留有一分方才被打的清醒,他抽出腰间的太刀,拼命挥了出去。刀光闪烁之间,利刃劈开了无比坚硬的东西,好像有什么晦暗的东西涌了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在战斗中感受到疼痛。
髭切死力用灵力抵抗着,并庆幸自己下意识用了这股力量。
那是人眼无法看见的情景,断臂截面溢出无数污浊的妖气,死死缠绕着太刀刀身,如同诅咒一般将其束缚起来。
与从前斩杀妖鬼残存的妖气一起、逐渐与刀本身散发的灵力融为一体。
但妖气终究抵不过灵物的力量,还是消散了。
渡边纲举着太刀,刀身有血汩汩流下,直至他攥着的手掌缝隙中。
“呃啊!!!!”茨木童子发出痛苦的吼声,双眼却直直盯着渡边纲手中的刀,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难不成,还没有放弃?
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髭切心中一凛,径直从刀中以灵体的状态显现出来。
黑夜中,散发着光芒的太刀付丧神就这么凭刀浮现在半空中,精致带笑的脸庞因为半透明显露出极致的非人感。自其周身的灵力浮动着,亦是如刀剑般锐利。
“果然……”茨木童子看着髭切,发出冷笑,“有刀灵的刀啊,怪不得……”
“还想继续吗?”髭切注视着茨木童子的断臂,笑意软软,说出的话却是相反的可怕,“那么,另一只手臂我也收下了哦?”
像是接收到指令,渡边纲也作出战斗的姿态来,目标直指茨木童子的另一只手臂。
茨木童子本能地后退几步,语气嘲讽:“实力倒是不错,比一些徒有虚名的家伙强得多,可惜,还是被弱小的人类支配了。”
“效忠人类,不觉得耻辱吗!?”
髭切微微一笑,“完全不觉得呢。”
茨木童子一边躲避渡边纲的攻击,失去一条手臂的他显然没有之前强大,一边道:“在人类身边有什么意思,都是一群虚伪的家伙罢了。不如跟我一起复兴大江山,做妖更加自由,也会变得更强啊!”
此等拐带言论引发了渡边纲警惕,他紧紧盯着茨木童子,却懊恼自己嘴笨插不上话,只是用更强的力度握住刀柄。
髭切完全没在意这些,只是对着茨木童子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你指的强,就是成为女装大佬吗?”
茨木童子:“哈?”
14.第 14 章
“呵呵……这可真是有意思。”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在庭院中响起,檐上的风铃也随风而动。
蝠扇轻摇,一双狐狸似的眼眸透出狡黠的笑意,继而被收拢在掌心。
“茨木童子身为大妖却化作女子……听完赖光大人所言,我反倒可惜自己没亲眼见一见了。”身着狩衣的大阴阳师,此刻面对着桌上妖怪的断臂,一张清俊秀雅的面容露出几分向往。
在他的对面,源赖光默然坐着,目光同样落在断臂之上。
就在昨夜,未等他前去接应髭切,渡边纲率先一步找上门来,声称自己遇见了茨木童子,还砍下了他的一条手臂。
说完,便将这条断臂交给了他。
布满妖气的妖物的肢体,纵使脱离了身体也不老实,尖锐的指尖像时刻准备着刺穿人的血肉,一眼便知其危险性。于是今日一早,他便带着此物来到了安倍宅中。
毕竟,这里有整个平安京最负盛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源赖光抬眼,视线中映着对方和煦的笑脸,眼尾的胭红让那双本就上挑的狐狸眼愈发惑人,被松松束起的雪白发丝散开几缕。不像阴阳师,更像是歌者。
曾也在宫廷之中偶而见过几次,因此同僚之间的议论也有所耳闻。
传闻中的狐妖葛叶之子,身负半妖血脉,今日一看,或许不是传闻。
源赖光注视着那张看起来与年纪异常不相符的脸,片刻后道:“不知晴明大人有何见解?”
“……”安倍晴明静默,反手起了六壬式盘,之后又唤来一名式神互相低语几句,才又对源赖光露出笑脸。
“此人必须进行七日的物忌。”他得出结论,“否则,不日将有灾祸。”
“物忌?”
“回去让他保管好这断手。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不能大声言语,还需进行斋戒。”安倍晴明温声说,“最好将家中布置也改变一下,以免吸引妖邪招致不幸。”
源赖光点头,回去他就将这消息告诉渡边纲。
“赖光大人。”安倍晴明却突然再次出声。
在得到源赖光疑问的眼神后,这名阴阳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我没记错,您也会一些阴阳术吧?怎么找到了我?”
“我只不过是粗通皮毛,晴明大人才是精通此道的佼佼者,怎能比拟。”
“是吗。”扇子晃了几下,安倍晴明笑得像只狐狸,“可我却听说——赖光大人手中可是有不少式神呢?”
源赖光语气平静:“无非是更好地守卫城池的兵器罢了。藤原氏,平氏,哪怕是已经没落的橘氏府中也有式神的踪迹,没什么可稀奇的。”
“嗯嗯,毕竟式神已经不怎么稀罕了,到处都是。”安倍晴明附和着,眼底涌现出一丝奇异的光彩,“但是——刀剑付丧神——”
在源赖光骤然凛冽起来的眼神中,安倍晴明补上了最后几个字:“可是很少见的。”
源赖光警惕地看着安倍晴明。
“嘛,别这么紧张。赖光大人。”安倍晴明展开扇子,为表诚意还眨了眨眼睛,“我没什么恶意,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刀剑付丧神真的很少见——”
果然。
源赖光握紧了手掌,他担心的就是这个。一旦被阴阳师知道髭切的存在,就有被收为式神的危险。
这些阴阳师,都是在不停地寻找更强大的力量供自己驱使。
他从不让髭切单独出门的原因就是这样,没想到还是被察觉了吗……
安倍晴明还在表达自己的恳请,“如果能见一见砍伤大妖的刀剑付丧神就太好了,赖光大人可否赏光?”
源赖光语气冷冷的:“下次一定。”
看这幅样子是没机会了,安倍晴明遗憾放弃,正了正色,“那我便期待着了。赖光大人切莫忘了物忌的要求。”
源赖光颔首。
“对了。”
在源赖光起身之际,安倍晴明像是想起什么,笑道:“倘若此人身边有镇邪的灵物……效果会更好。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
“家主大人~”
开门声引起了门内人的注意,浅金色的小团子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的笑容足以在任何时刻抚慰人心。
源赖光暗自呼了口气,继而走上前去。
“不是将茨木童子的手臂送过去了吗?”髭切凑近询问。他看见源赖光手里拿着一只盒子,从里向外溢着浓重的妖气。
昨夜茨木童子最后还是选择了逃离,只留下一只手臂。男人说要把断臂送到安倍晴明那里,现今日上三竿,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还有后续的事。”源赖光揉了一把付丧神的脑袋,转头应了渡边纲的问好,又道:“晴明公替你做了占卜,有些禁忌要我转告给你。”
两人便来到屋内,详细地商谈起来。
髭切安静地在一旁听着,大抵就是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之类的,听起来很是简单——这样就无需担心了,不然昨夜他就趁交手臂的时机直接回源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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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光以保护之名让他跟渡边纲回来,除了安抚对方,也是担心茨木童子再次回来报复。
等两人差不多说完,他便自然地走到源赖光身边,只等着过会儿一起回源氏府邸。
“然后是髭切。”源赖光低头望向他。
终于要回去了吗?髭切期待地看着源赖光,在别人家总归不太自在,何况生活细节也与他习惯的处处不同。
源赖光喉头微动,停顿半晌才道:“你要在这里再留七日,到渡边平安度过物忌。”
髭切睁大了双眼。
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问了出来,急匆匆走到源赖光身前,“为什么让我……家主大人,嗯……我的意思是,渡边大人不是只需要在家呆七天谁也不见就好吗?应该不需要我了吧?”
付丧神想求得答案的表情格外急切,漂亮的眼睛里像是闪动着什么,显得无比可怜。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源赖光沉默了很久,最终也没有说出话来。
好像有希望?髭切毫不犹豫地拽住源赖光的袖角,努力仰起脸表达真诚,“家主大人?”
半晌,髭切感觉到手里的衣袖缓慢而有力的抽离。男人没有面对他的目光,只沉声对渡边纲道:“刀剑锋利肃杀,更能镇邪避灾,髭切在这期间会保护好你。”
髭切:QAQ不要嘛,把我接回去好不好。
口中涌动的话语最终也没说出来,髭切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家主是铁了心要他守护渡边纲一段时间了,可见茨木童子这大妖的威慑力。
以及,这招居然没有用?明明对赖信大人很好使来的。
放弃自救的髭切安静地退到角落,开始整理思绪回忆物忌的要求,根本没有发现源赖光频频回望的视线。直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再度抬起头来。
重新恢复寂静的屋子,只剩两抹相隔甚远的身影。
渡边纲感受着这让人不适的冷清,思索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寂,但又想到刚才髭切一直很想回到源氏,却被赖光大人安排在他这里,让他顿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不是得罪了神灵……让髭切大人不开心了……
“渡边大人一定要小心些,这七日记得谨遵禁忌。”
忐忑之时,付丧神柔软的声音忽然响起。
渡边纲受宠若惊,刚想为付丧神的关心道谢,就瞧见那张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可爱至极的微笑,双眸散发出令人心头一颤的华光。
“可不要变成恶鬼哦。”
15.第 15 章
已经是第六天了。
如往常一样,到了吃饭的时间,家仆先将餐食放置门外,渡边纲再去拿进屋里。
关门转身的时候,端坐在窗前的小小身影便闯入男人的视线里。
浅金发色的付丧神正静静地望着窗外,像是能从透进来的光亮里寻找到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茫白的柔光洒落在付丧神周身,如同度了一层浅淡的霜华。
付丧神收起笑容的时候,平日里一直掩藏着的不容亵渎的神性便完全外露了出来。
这让渡边纲不免想到那日像是“威慑”的话,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最后也转为了平和放松。
髭切很安静。
相处的这六天里,渡边纲愈发了解对方,也越来越确定心中对其的看法。
跟随赖光大人斩妖除魔这么久以来,他也算见过不少妖物、灵物,但却从未见过像髭切一样安静的。
明明是“器灵”,却不像其他器灵一样喜欢呆在本体睡觉,而是更愿意显现在外界,过着与人一样的生活。
是为了赖光大人的命令一直守护他吗……
渡边纲放轻动作,在桌前席地而坐,没再询问髭切需不需要吃东西。
早在五天前,付丧神就说为了保持灵力的状态,这段时间无需任何进食,希望他能配合。
原来刀剑付丧神有这么多讲究吗,是因为饮血的缘故……?可他从来都没听说过。渡边纲咬着筷子,忍不住走神了一下。
这个时候,髭切也终于收回视线。
第六天了。
终于。
只要再熬过一天,渡边纲就能平安度过这场“物忌”,他也能顺利回去。
髭切扫了一眼渡边纲手中的斋戒版的饭,无比确信自己之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说起来,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呢。”总归还是太冷清了,他率先开了口。
“这两日,多谢渡边大人关照了。”髭切笑眯眯地与男人说着道别的话,心情显而易见的好。
“不不,”渡边纲连忙回道,“应当是我感谢您的关照。”
“不管怎样,能平安度过危机就好。”髭切笑着说道。
之后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虽然知道一些历史和逸闻,但要记清每一个细节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髭切稍微回忆了一下,似乎模糊地抓住了一缕影子,可还是朦胧不清。
……算了。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想了,髭切干脆地选择放弃。
看着吃完饭的渡边纲将碗具收拾好放到门外,又一秒不停地将门关紧,他也稍微放松下来。
这六天里,渡边纲严格遵循着物忌要求,谨慎行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升的日头渐渐西斜,外面的光线也逐渐黯淡,很快就到了下午。
就在渡边纲打磨武器、髭切看书打发空闲时,一道黑影悄然映在了门上。
“咚咚。”
突然的敲门声惊得渡边纲抬头,手中的武器差点掉到地上。
“谁?”
男人紧皱着眉,家仆早已被他吩咐远离院落,只有吃饭时间才会过来;旁边院门也被人守着,怎么会有人这时候进来?
“是我。”一道略苍老的妇人声音传来,带着和蔼的关怀,“听闻你这几日闭门不出,我想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渡边纲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对用眼神询问的髭切低声道:“是我的养母。”
是吗。髭切眯了眯眼。
那可不见得。
渡边纲还在解释:“她从前就常来看我,这次估计是听说了茨木童子的事,所以过来了。”
髭切对他摇了摇头。
渡边纲恍才记起自己还在物忌期间,转向门口道:“抱歉,这两日我还无法见您,不过我现在很好,请不用担心。”
“……”门外寂静良久,“那我便放心了。”
说着,那道人影渐渐后退,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可突然,影子蓦地坠落下去,脚底摩挲沙砾的声响尖锐刺耳,伴随着一声痛呼。
“哎哟……”
渡边纲猛然起身,“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只是不小心滑了一跤,崴到脚了。”妇人语气无奈,“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渡边纲慌忙走到屋子中间,“我,我叫下人来扶您。这帮人怎么回事,居然不在您身边侍奉。”
“无妨,我自己起来就好啦……”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能察觉到端倪了。
或许对方将气息隐藏得很好,但透过门板,髭切还是察觉到一股细微的、外漏出来的妖气。
是熟悉的,来自于茨木童子的气息。
换个场景招数还是用同一种,这妖怪有没有新意啊。髭切托着下巴感叹,只可惜渡边纲满心挂念着他的养母,分明没觉得对方有问题。
“不要开门。”
髭切抬眸,对已经站在门前的渡边纲道。
站在门前的男人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可是……”
“外面的是妖怪。”髭切直接说道。
渡边纲神色微变。
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惊慌的喊声,“妖、妖怪!有一个断臂的大妖怪出现了!”
渡边纲大惊,这回没再犹豫,径直拉开门冲到外面,护住跌倒在地上的妇人。
断断续续的关切声传进屋里,髭切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不免想到大概这就是人容易被感情蒙蔽双眼吧。
不过,无妨。
髭切眼中闪过凌锐的锋芒,大不了,再斩他一次。
渡边纲扶着妇人走进屋子,那柔弱扮相的妇人好不感激地拍着渡边纲的手臂,转头就与髭切含笑的双眼对上。
髭切:嗨。
茨木:!??
妇人明显一哽,转头将重点转向渡边纲,“快跟我说说,这几日都怎么回事?”
一边说着,一边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扫视髭切。
该死的,怎么又是他?
回想起几日前刀光闪过的景象,茨木童子下意识触碰了一下断臂的伤口处,那里灼烧的痛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再有一日不接回手臂,他就要真的永远失去一只手了。
若不是不想将动静闹大,他刚刚真想破门而入,直接将对方抓个粉碎。
可惜……他又担心这人把他的手臂藏在了什么地方,万一贴上了妖怪无法揭开的封印,杀了才是断了后路。
茨木童子目光不由自主地阴沉下来,早知这刀剑付丧神在这,他应该想个更为周全的主意。谁知这付丧神气息收敛得如此绝妙,方才听见声音,他还以为是这人类家的侍童在说话。
渡边纲这边已经将前因后果讲了个清楚,又道:“您不用担心,再有一日我便可以自由行动了。”
是啊,再有一日我的手臂就接不回去了。茨木童子冷笑,面上却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大妖怪的手臂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这……”渡边纲下意识看向髭切。
“当然不行啦。”髭切笑眯眯的,“你要是把手臂偷走了怎么办?”
妇人一脸惧怕,“我偷拿东西干甚!你可不要乱说。纲君,这是哪家孩子?”
哇,演技好好啊,茨木童子。
髭切新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妖怪,很难想象一个原形粗犷的大妖表面下有如此细腻的心。
渡边纲也道:“那手臂是污邪之物,您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也好,”茨木童子很按捺得住,他装作没有发现角落里那团属于他的浓厚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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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不过你这屋子素净,能把那手臂藏在哪里?我听闻茨木童子有一足足一丈多高,妖力又强大,实在太可怕了。”
“在那边的箱子里。一只断手没什么威胁,就先随意放着了。”在髭切出言阻止之前,渡边纲嘴快地说了出来。
啊……这人……髭切头疼扶额。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封印的箱子。
果不其然,渡边纲话音刚落,妇人便发出一声狞笑,她如风一样来到箱子前,一把抓破,拿出了其中的断臂。
“哎呀,我的手臂怎么会在这里?”她仰头看着被自己拿在手中的鬼手,转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多谢你帮我保管了,纲、君。”
恐怕渡边纲以后都会对他的养母有阴影了……所幸大妖的目标仅仅是拿回手臂,否则何至于辛苦表演这么久。看着茨木童子逃跑似的化作一阵妖风远去,髭切如此想到。
转过头,又看向呆愣在原地、十分沮丧的渡边纲,安抚道:“渡边大人没事就好。”
顿了顿,“对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总之,终于回来了。
走在源氏府邸的庭院中,不去管站在大门口等着向源赖光“请罪”的渡边纲,髭切一路回到居所,推开了久违的屋门。
房间里还是静悄悄的,唯有摆在刀架上的太刀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看着那道薄绿色,心中一瞬间涌现出亲近感,填满了整个心脏。
“膝丸~”他笑着呼唤了一声。
原本正在发呆的团子刹那间精神起来,[兄长!!!]
“哎呀,不对,现在是不是该叫蜘蛛切了?”髭切走上前,抚了抚太刀柔润的刀鞘。
[‘膝丸’也好,‘蜘蛛切’也好,兄长叫我什么都可以!]膝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身影,满心思念无法诉说的感受终于在这一刻倾倒。
想要显现。
想要与兄长见面。
这几日见不到兄长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寂寞。
[兄长这些天都做了什么?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分享给我。]膝丸强行将那些情绪压下,急匆匆挑了话题,期待地望着髭切。
纵然他知道兄长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是——
“想要听我讲述一下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吗?大概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吧。”无言的默契,在诞生那刻早已铭刻。
膝丸团子眼睛亮亮的,[好啊好啊!]
“我想想……”当做听见了膝丸的配合,髭切回顾起这些天的经历,似乎除了第六天遇见茨木童子,前五天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
当然不是说渡边纲对他不好,相反正是太好太恭敬,才觉得非常不自在。
还有不适应的饮食,不适应的作息,无趣的日常……髭切越想脸色越是难看。糟糕,这么一想,今后还有好长时间都要这样度过,而伴生本体的刀剑付丧神又无法彻底脱离人类的生活……
膝丸眼睁睁看着髭切的神色变得低落,露出一抹苦笑,说:“啊呀,这种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
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兄长连好好生活的念头也失去了吗??
难道是谁欺负兄长了!?膝丸紧张又慌乱,他就知道来借刀的人都不安好心!源氏宝刀怎可被他人使用,那些外人又怎么可能全心相待!
可恶……为什么自己还不能显现……
膝丸奋力挣扎着,可还不足以显形的灵气使得本体桎梏着他,凭依也成了束缚。在髭切没看见的角度,锋芒逼人的太刀闪过一道明锐的亮光。
努力不成的灵团沮丧地停歇下来,慢慢移动到距离髭切最近的地方,依偎着同源的灵力,在心底暗暗发誓。
等他出来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兄长!
16.第 16 章
“赖信家有新的孩子诞生了。”
入冬时节,初晨的早露变作一层薄霜,散发着微凉的寒意。
髭切与往常一样坐在膝丸本体旁边看书,书页翻动时,就听见正在处理文书的源赖光说出这样一句话。
“欸?小孩子吗?”髭切被这话题吸引,抬起目光。
“嗯。”源赖光起身,整备外衣的同时道:“今早刚递来的消息,我该备礼去看看。”
“是件喜事呢,的确也该恭喜赖信大人~”髭切点点头道。
源赖光停下动作,看着付丧神闪闪发亮明显很期待的眼神,“……要跟我一起去吗?”
“可以吗?”髭切嘴上问着,手里则是直接合上书本,跳下椅子,来到源赖光身边。
几乎已经把“我也想去”写在脸上了啊。源赖光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髭切,暗叹,也不知付丧神对人类过分亲近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人们已经帮忙备好了贺礼,几名家仆拿着贺礼跟随其后,就这样,髭切跟着源赖光来到了源赖信的住处。
“赖信大人正恭候着您,请跟我来。”门口静候的侍女行礼道。
男人牵着小小的付丧神的手,一路跟侍女走到地方。这是一间很大的旁屋,里面装点得温馨华美,燃着地炉的屋里亦是十分温暖。
一股属于新生儿的奶香味朦朦胧胧,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细细的嘤咛。
“长兄!”
源赖信从里间走出来,脸上很是惊喜,他看向髭切,又变成了惊讶,“你居然舍得把他带出来?”
源赖光低咳一声,“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也是。”源赖信点了下头,便招呼他们赶快进来。
外间被安排了不少侍女,还有两个看着像乳母的女人,等源赖光坐下,便有人过来为他沏上了茶。
以及,他也拥有一杯。
髭切安静地打量了一圈,感觉这里与源氏主宅似乎也没有很大区别。
一番寒暄过后,源赖信笑嘻嘻地问:“长兄这回给我儿子带了什么礼物?”一看就是惯犯。
居然还亲自准备了礼物吗?髭切好奇地看向源赖光,便看见男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小剑。
“这是找名家打造的,希望他今后能成长为族中英勇的武士。”
“果然是长兄的风格啊……不过刀剑的话……”源赖信瞄向髭切。
“这个想都别想。”源赖光即刻回答。
“好吧好吧,毕竟太可爱了嘛,作为刀也是很厉害的存在,长兄也应该理解身为武士的我吧?”源赖信念叨着,起身邀道:“进来看看他吧?”
两个腿长的男人率先到了摇篮旁边,说起话来。
“起好名字了吗?”
“还没有。”
“没想到合适的?”
“想了几个都不太满意……反正不急。”
源赖光将视线投向在门口踟蹰的付丧神,“不过来看看吗?”明明之前还一副期待的样子。
髭切有些犹豫。
不久前他才知晓,年幼的孩子能敏锐地感知到灵力,那么面对身为刀剑的他,会不会……
但他还是放轻步伐走上前去,在几步之外看见了摇篮中熟睡的婴儿。
应该是前几日诞生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开了些,白嫩泛着粉红的小脸圆润,嘴巴含着短胖的手指,整个都是肉嘟嘟的。那双眼睛闭合着,只能看到长而翘的睫毛,微挑的唇角和偶尔的咕哝声昭示着他正在做一个美梦。
一直都很喜欢小孩子的髭切,如今看见这软萌的小婴儿,心中自然也是觉得——
啊呀,真可爱啊。
髭切弯起眉眼笑着,周身像是冒出了小花花。
源赖光看着这一幕,眉眼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怎么样,很可爱吧?”源赖信很自豪地说,“再靠近点看呗,他又不会吃了你。”
髭切闻言又凑近了些许,扶上了摇篮边缘。
下一秒,原本熟睡的婴儿突然一抖,像是被什么惊吓到一般,整个脸皱起,放声大哭起来。
“哇啊——怎么回事!”源赖信一脸懵,手忙脚乱地轻轻拍了拍婴儿,发现无用只好叫了乳母进来。
乳母熟练地将孩子抱起哄慰,一段时间后依旧无用,急切道:“小公子刚刚已经吃过了,不应该再饿了啊?”
髭切眨了眨眼。
他想……他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遗憾地向外缘退去,果然,没过多久,婴儿就停止了啼哭,美美睡去。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源赖信抹了把汗,晃了晃摇篮,抬头却见髭切跑那么远,奇怪道:“你怎么跑那去了?”
“嗯……我觉得我还是站在这里比较好哦?赖信大人。”髭切无奈道。
大抵明白了其中奥义,但源赖信不信这个邪,又将髭切带到摇篮旁边。
婴儿汪的一声又哭了。
“呀,这么神奇的吗?”源赖信惊奇不已。
“大概是……刀剑的戾气太重,小孩子总能察觉到吧。”髭切望向摇篮里面,笑着的眉眼浮现出无比温柔的神色来。
从里间退出去,两个男人再次坐下来闲聊,也就是在这时,髭切瞥见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他奇怪地看过去,对方马上又缩了回去。
第三次看过去时,就连源赖信也发现了他的动作。
“怎么了?”
“好像有个孩子在外面……”髭切说着,又向外看了一眼。
这一次那颗脑袋的主人被抓住了,源赖信大喝道:“赖义!你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探进半个身子,“父亲,我听见弟弟一直在哭。”
源赖信招招手,男孩便走了进来,他被源赖信揽着肩膀介绍——主要是介绍给髭切:“这是我的长子赖义。”
一直看着别处的男孩这时才抬起头来,对源赖光道:“伯父好。”又对髭切:“你好。”
顿了顿,“这位弟弟。”
源赖信登时气笑了,“什么弟弟,你叫谁弟弟呢?”
“眼前这一位漂亮弟弟。”源赖义道。
男孩瞳色很深,平静地看人时很有说服力,可惜在场的人一个是亲爹一个是伯父一个是付丧神,没吃这套的。
源赖信瞠目:“怎么能叫他弟弟呢?”
男孩有些犹豫,“……难道是妹妹?”但他记得女子平日几乎都不会出门的。
源赖信惊掉下巴,好一会儿才接上:“不是!你应该叫——额,叫什么——我想想……”
源赖信挠了挠头,开始算,“是父亲那代锻造的刀的话,应该是赖义的爷爷辈?比父亲后出生……所以应该叫他叔爷爷!”
他指着髭切,“这是你叔爷爷。”
髭切:“……”
叔爷爷·髭切:虽然理论上没毛病,但听着怎么这么怪异。
但率先败下阵来的居然是源赖信,他拍了一下脑门,“对着这幅小孩样子喊这个也太怪了,还是喊哥哥吧!”
源赖义看看髭切,又看看自己的父亲,语气平静地说:“弟弟看着比我小,应该叫我哥哥才对。”
男孩完全只认定自己认为对的事。
髭切不免有些惊叹血脉的突变,与大大咧咧的源赖信相比,其子源赖义神奇的似乎是沉稳的性格。
源赖信也被自己的儿子弄得服气,他沉默了片刻,神色变得郑重:“按道理来说,你其实应该叫他‘鬼切大人’。”
髭切笑着,与看向自己的男孩对视。
是的,鬼切。
自砍掉大妖茨木童子的手臂,鬼切的逸闻便传承下来——他不免怀疑是不是那日渡边纲站在大门口说话太大声让太多人听见所致,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鬼切之名,已然形成了。
还记得某一日源赖光询问他改名的事宜,那副谨慎的模样真像是担心他再发出像膝丸改名时那样的吐槽。
他当然是没有反对的。
成就历史的感觉,很微妙,但是还不错。
“鬼切……?”听了父亲话的源赖义喃喃自语,下意识看了一眼源赖光腰间的佩刀,神色愈发惊奇,“你是——”
“臭小子给我用敬称啊!”源赖信呼了一下源赖义狗头。
于是,两个“孩子”坐在了一起。
髭切光明正大地看着身旁的男孩,对方直直望着前方,跪坐姿势很是端正,似乎是有些紧张。不过即便年纪还小,也能从衣服绷紧的肌肉轮廓看出对方早已开始接受正统的武家教育了。
欸……这就是未来的小家主啊。
髭切笑眯眯的,目光毫不避讳。
自从家主大人说要将他传给分家的一脉,他便差不多做好了心理准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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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多看看,也算是提前了解嘛。
性格沉稳,也具武艺,有良主的潜质,至于灵力……
唔,似乎比较普通?不过也说得过去啦,作为武士这点缺憾没什么大不了的。
“鬼切。”男孩突然转过头来。
反而把髭切吓了一跳,“怎么了吗?”他歪了歪头。
男孩一脸正义,伸手握住髭切的手,非常正式道:“到我家来吧。”
髭切睁大双眼:哎……哎??这突然的招揽是?
他下意识看向源赖光,对方也注意到了这边,和源赖信一同看了过来。
“等等,你在干什么啊!??”源赖信不可置信。
源赖光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源赖义此时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他看着被自己握住的雪白指尖,低语一句:“好凉。”
髭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底不由得叹息。
是了,付丧神就是如此。
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形,本质却是由灵力构成,自然没有正常的体温。
“是刀的温度哦。”髭切露出绵软的笑意。
“这样吗……”
之后男孩对着髭切回答了源赖信的问题:“父亲说,要想个办法把你拐回来。”
髭切:嗯?
原来自己这么受欢迎吗?
他看向一脸铁青的源赖信,旁边的源赖光表情更加不赞同了。源赖信连忙向自己长兄解释:“不是啊!我就是那次夜巡回来随口一说!谁知道这臭小子记住了啊!这都多久了?!”
源赖光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三弟的大条,没有再说什么,但从他抱紧髭切回家的速度看得出有多警惕。
源赖信流着宽面条眼泪挥手道别,反手就给了源赖义一脑壳。
“说说说,就你话多!”
源赖义却只是摸摸被敲的地方,看着远方髭切消失的方向,转头询问自己的父亲:
“父亲,胁差与打刀的使用方式我已经很熟悉了,什么时候才能练习使用太刀呢?”
……
几乎是被源赖光带着冲回府邸,髭切忍不住在他怀里发笑:“家主大人这样未免太像逃跑了。”
男人目不斜视,问道:“像便像吧。”
哦呀,还真是罕见的坦率。
髭切笑得更开怀,却是望着茫茫的天空说道:“那个孩子啊……说不定能成为不错的家主呢。”
这个天气,似乎快要下雪了。
源赖光环着付丧神的手臂紧了紧,吐出了毫无意义的字音,“是吗。”
被放下来到了地上,髭切回过头来哄,“当然啦,对比家主大人,恐怕没人能赶得上。”
源赖光抿着唇,揉了一把付丧神今日未束发的脑袋。
紧接着源赖光又出门办公事,髭切便开开心心回到屋里。
[兄长——!!!]还有更欢迎髭切的存在。
[终于回来了!总觉得过了好久,虽然好像也没有很久……]膝丸团子快乐地在本体刀上打转,[不过能见到兄长真是太好了!]
“我去赖信大人家探望他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了哦。”髭切对自己的弟弟说着,又想起婴儿在摇篮里的画面,忍不住露出一抹柔软的笑容,“是非常可爱的孩子呢。”
早晨时已然听到全部行程的膝丸愣住,[可爱的孩子……?]
“小小的,软软的,真的太可爱了,就是太小了些,没能抱抱他。”髭切惋惜地道。
兄长居然还想抱抱他……!?
膝丸感觉有一道闪电从头顶劈过。
有别的孩子被兄长夸奖了有别的孩子被兄长夸奖了有别的孩子被兄长夸奖了——
[兄长……]怎么可以想抱别的孩子……
我难道不可爱吗?膝丸登时冒出这个念头。
即使还没显形,膝丸已经忍不住要哭了,他挪动到离髭切最近的距离,摊成一坨饼,[如果兄长喜欢的话……呜……]
比起人类孩童那样,冰冷坚硬的刀剑似乎是不够可爱。
可紧接着,他听到那道柔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弟弟的话,显形以后一定更加可爱吧?”
膝丸团子抬眼,他的兄长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那双茶金色的眼眸里闪动着无比温暖的光辉。
“所以,快醒过来吧。”
“我肯定会先抱抱你的喔?”
17.第 17 章
纵然那样说过了,膝丸还是没有动静。
看着面前不动如山的薄绿鞘太刀,髭切托着脸,不知第几次叹气。
而在他的周围,数个形态各异的身影或来来往往,或聚在一起,让这间屋子一反往日空寂,变得无比热闹。
有温暖的食物气味与温酒的味道缓缓传来,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增添了不少暖意。
付丧神小小一团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本不该瞩目,但谁让他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安静的存在,一双不断扫视着四周的眼睛很快就发现了他。
“鬼切大人!您怎么自己呆在这里?不来和大家一起吗?”一抹暖黄色的影子倏然靠近,湿润的狗狗眼散发着令人无法直视的亮光。
“啊……”髭切缓缓转头,与眼前这个长着黄色狗耳朵的式神对视。
他眨了眨眼,“你们玩就好,我要在这里陪弟弟。”
“欸——”
谁料这黄狗子一屁股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用羡慕地语气看向膝丸,“有您这样的兄长真好啊。我的兄长他……”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桌子那边,头顶竖着的狗耳朵也没精神地垂落了。
髭切也往那边看去。
桌子中央,有着黑色狗耳的式神正端着一杯酒,今日的他取下了覆面,冰冷的面孔稍微缓和了几度。
果然。
髭切又把视线转回眼前这个式神身上,从今日初见他就辨认出来了——这家伙是犬鬼的弟弟。
犬福。很奇怪的名字,有一种莫名可爱的感觉,但意外地和他本身的性格相配。
倒是不让人讨厌。
与专职破瘴的犬鬼不同,犬福的职能似乎很是普通,因此源赖光平日才不召使。
但总之,还是狗。
可能还是柴犬?髭切的目光在两个式神的头顶游移着,像是想努力分辨他们的品种。
这样的目光被犬福一下子发现了,他马上低下头来,尾巴狂摇,“您想摸摸看吗!”
哎呀,尾巴摇起来了。
髭切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伸出手去,毕竟那次没能摸到犬鬼的耳朵很遗憾嘛。
膝丸眼睁睁看着自家兄长就这么去摸别人弟弟了,试图发出阻止的声音:[兄长!您可以来摸摸我啊!]
虽然不知道刀剑又冷又硬有什么好摸的,但是,但是!
膝丸紧紧盯着被指尖捏着的那只狗耳,让犬福无端感觉一股凉意自后背冒了出来。
仔细感受了狗耳的触感,髭切愉快地收回手来,“好啦,你快去和其他式神吃饭吧。”
直到对方走到式神之中,他才又将视线转回到膝丸身上。
难得的休息日,又逢大雪纷飞,源赖光便少有地把式神们一同召集出来,也就是所谓的聚餐。
只不过男人将式神们召唤出来后便说去厨房看看,害的他好一番对付前来搭话的式神——或许刀剑付丧神本身的戾气会吓退一些天性胆小的式神,但谁让他如今的外形实在……
髭切打量了一眼自己,突然感觉长大一些也挺好的。
式神就是式神,纵然隶属源氏兵器,也没那么多规矩。在源赖光离开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开始小酌——或许也有男人同意的成分?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但看式神们驾轻就熟的模样,一定很多次了。
“看吧,弟弟,”他又对着膝丸笑道,“如果你已经显现了,我们现在就能一起了哟。”
“……”
“蜘蛛切可真安静啊。”髭切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刀身,从那擦拭得反光的太刀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面容。
源赖光一进门就看见这么丁点大的付丧神面露愁绪,顿时忍俊不禁,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怎么了?”
“家主大人。”髭切仰头看了看他,又将视线落回太刀身上,“弟弟一直不肯理我,真是苦恼呢。”
源赖光也顺着看过来,像是陷入沉思。
膝丸发出冤枉的爆鸣声,[兄长!!我明明一直都在!]
“或许是还没有睡饱吧。”源赖光揉了一把付丧神的脑袋,“等他休息够了,自然就会出现了。”
他又伸手推着髭切往桌子那边走,“这样的机会少有,可以适当放松一下。”
男人温柔而内敛的关心着实体会得到,髭切暗叹了口气,迎着诸多式神好奇的目光,与源赖光一同坐到主位。
一瞬间就吵嚷开了。
“家主大人!我昨日夜巡退治了好多妖怪!能夸夸我嘛?”
“家主您都好久没让我出来了,呜呜……”
“这就是您说过的髭切大人吗?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已经叫鬼切大人了啦!”
“鬼切大人真的好可爱耶——唔唔你捂我嘴干什么!”
五颜六色的式神一拥而上,真是吵得耳朵都痛,可莫名就觉得这样很不错。
髭切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生面孔,有偶尔在兵器库中见过的,也有夜巡时偶尔会出现在另几支队伍里的。
再看源赖光,男人果然也是一副纵容的模样,只是眉梢稍微挑起几分。
不过……
“好了。”源赖光还是忍耐不住了,“小声一点。”
众多式神纷纷住口,但还是眨巴着眼望向一人一刀。
“不必拘束,像以往一样便可。”源赖光拿出了从厨房带回来的专属于他的好酒,式神们欢呼一声,开始了大快朵颐的局面。
好羡慕……
薄绿的灵团待在本体之上,看着一群式神热闹的景象,散发着幽幽的羡慕之意。
但他更注重的是那一抹浅淡的奶金色——他羡慕极了这群能和自己兄长一起吃东西的式神,如果他早就显现出来,现在和兄长坐在一起的应该是他才对。
[兄长……]
膝丸没精打采,假如长有狗耳此刻也肯定耷拉着,因此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被式神与人包围的髭切,其实并没有吃什么东西。
犬鬼居然很喜欢这些人类的食物。
髭切对此很是意外。喝了一通酒的式神们吃起菜来,有的只爱肉食,有的则只吃素菜,其中犬鬼吃得最欢,平静的外表下是很符合犬类风卷残云的习性。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髭切好奇地盯了他一会儿,施施然来到他身边。
角落里犬福的目光也立即跟着瞄了过来。
“你这不是也有弟弟嘛?”髭切坐了下来,转过脸笑道。
犬鬼正闷声不响地喝着酒吃着菜,闻言扭过头来,“什么?”
一刀一式神在过去长久的巡察中已经建立了闲聊有回应的友谊,得到回答的髭切往犬福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不是你的弟弟吗?”
“……算是吧。”犬鬼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还真是冷淡。髭切眨了眨眼,“那你之前还说那种话。”无用的感情什么的,以及后来他每次提到膝丸,对方话里话外都充斥着不赞同。
“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犬鬼又喝了一口酒,猩红色的眸子格外平静,“身为式神,本就应当抛却那些无用的东西,专心为主人排忧解难。”
“这样啊……”髭切笑了笑,又向那团黄绒绒瞥了一眼。
犬福已经转过头去,但从那条垂落的尾巴上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换了话题,“说起来,上次的伤没问题了吧?”
犬鬼颔首,“多谢关心。已经痊愈了。”
“那就太好了。”
式神回到小纸人中就能恢复状态,实在是方便极了。髭切感慨着,转头就对上一张脸,“鬼切大人!一直仰慕您的威名,今日一见十分荣幸!”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对髭切好奇的式神们再一次围上来问东问西。一旁,酒过三巡的源赖光刚好在打瞌睡,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等式神好不容易散开,髭切手里已经握住了不知被谁塞过来的酒杯。
“不来一杯么。”犬鬼朝他举了举杯子,示意道。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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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髭切低头,从略带浑浊的酒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种状态喝酒没事吗?应该没事吧,他是付丧神,又不是真的小孩子。
就在髭切端起酒杯准备尝一口试试咸淡的前一瞬,一只手强行从他手中夺过了杯子。
“你还想喝酒?”
抬头,源赖光正一脸不允许地看着他。
“家主大人,”髭切软绵绵地笑起来,“只是一点酒嘛,这又没什么关系。”
源赖光环顾一圈,式神们望天望地装死,唯恐被问及是谁给的酒。
不过男人最终也没追究,而是扶着桌子起身,对髭切招招手:“陪我出去走走。”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庭院入目一片茫白,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刺骨的冷气。
一人一付丧神走在檐下,成了这片雪色与木色中唯二的亮色。
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源赖光酒意散去了许多,他低下头,便看见髭切伸手接到一片雪花。
“平安京很少有这么大的雪。”他道。
“欸,那还真是幸运呢。”髭切感受着冰雪在手中融化的凉意,没了肉身对冰冷反应的刺痛感,只剩单纯的感受而已。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大雪。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髭切转头,发现是犬福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和犬鬼的能力相比,他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守卫或杂务,所以你没怎么见过他。”男人出声。
髭切明白了源赖光的意思,“是您特意让他跟出来的啊。”
“嗯。”
髭切不禁一笑,问出了那个他之前就很有兴趣的问题,“家主大人很喜欢狗狗吗?”
常用的犬鬼就是犬类,剩下的式神里也有几个犬系,甚至其弟赖信大人的性格也——
他也很喜欢狗狗呢。
“嗯?”源赖光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看过来。
“啊哈哈,只是想到了有趣的事。”髭切说着,快走几步来到一个台子旁,上面已经堆满了厚厚一层雪。他伸手捧住一大把,用力攥成球状,几下就做出一个雪人来,“家主大人来玩雪吗?”
源赖光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落在付丧神没什么血色的指尖上,继而看向那露出一截手腕的单薄的衣袖。
那日侄子赖义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望向站在檐廊尽头的侍女菖蒲,唤她过来说了句什么,就放她走远了。
髭切看着菖蒲走进男人平日休息的屋子,不久后抱了一件像是衣服的东西过来。
“家主大人觉得冷了吗?”髭切拿着在他手里不会化的小雪人道。不过也正常,今天的确比往常还冷几分,男人已经不是最鼎盛的青年了,自然应当保重身体。
哪想源赖光对着他指了指,“给他穿上。”
菖蒲走上前,将手里的衣物展开,髭切这才发现这是一件带着毛毛领的厚实披风。
他愣了一下,等菖蒲快将披风围到他身上才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家主大人,我不冷呀?”
菖蒲停下动作,看向男人。
源赖光皱着眉上前,握了一下他的手,“还说不冷。”
髭切觉得好像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家主大人……其实刀剑本身就是冰冰凉凉的。”说完,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源赖光看向菖蒲:“听见没有,他说他冷。”
菖蒲:……
菖蒲沉默地用披风将付丧神裹住,将系带打成漂亮的蝴蝶结。
蓬松的毛毛领几乎将付丧神整张脸埋在里面,只剩浅金的头顶与淡黄的皮毛交融在一起。
柔软的皮毛带着阳光的味道,感受得出是早早就打理好的。髭切努力从毛毛领中探出脑袋,又从前面的开缝中伸出手,试图抚平那过于支棱的毛绒绒,可惜以失败收场。
家主大人果然是喝醉了吧。
髭切无奈地看向正望着他笑的男人,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不过,的确很温暖啊。
18.第 18 章
在那之后,源氏府邸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
式神终究是式神,虽契约于人类,强异的能力却给人非同类的忌惮,被召集在一起聚会的自由只是昙花一现。髭切对此有些可惜,毕竟府中能如此有活力实属罕见,但又觉得这样也好。
虽然大多数式神沉默寡言,但总有那么几个格外活泼的。
一直聚在一起,确实也很吵。
“所以说,唯一能期待的果然只有弟弟了。”髭切对怀里的太刀说道。
“鬼切大人……”犬福抽了抽嘴角,小小一只付丧神坐在缘侧的画面是很可爱,但怀揣着一振比他身高短不了多少的太刀就很惊悚了!
说要带弟弟出来看雪景什么的,家主大人知道您趁他不在家这么皮吗!?
犬福一想起髭切是如何从桌子上把太刀搬下来的就一阵心惊肉跳,那种惊险的场面他可不想再看见一次了。想到这,他走上前去,竭力劝说:“请让我将蜘蛛切大人带回去吧,好吗?”
髭切将怀中的薄绿色搂得更紧,“有什么关系?弟弟整日待在屋里肯定觉得很无聊啊,出来透透气也很好嘛。对吧?”
说着,他低下头,好以整暇地询问怀里的太刀。
太刀当然是不会说话的,但髭切却抬起头来,璨然一笑,“听见了吗,弟弟也认同哦~”
犬福心情复杂,转身捂了一下扑通扑通的小心脏,只求家主大人回来不要把他裁了,于是自暴自弃地也在一旁坐下。
此时此刻,无人看见薄绿色的灵团正趴在髭切肩上,一脸梦幻。
能这么近地贴近兄长,膝丸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有无数小花从心底里飞出来了。
听见犬福想将他与兄长分开,膝丸自然也是很凶地驳斥回去:[我要和兄长待在一起!]
在得到放任后,他又控制不住开心在本体与兄长之间来回蹿了两回,最后才按捺着老实呆在一处。
“雪景真美啊……”不知不觉间,髭切发出喟叹。
一连数天都是大雪,今日才终于堪堪停住,未被清理到的庭院是一片平整而无暇的洁白,让人不忍破坏。
髭切懒洋洋地依靠在檐柱上,散着的长发卷翘着铺散了一地,被雪色映照得愈发金灿灿的,那双茶金色的猫眼含着笑意,蕴着灵动的光彩。
犬福朝这看了一眼,暗道美的是您才对吧。
没有付丧神在的庭院,不过是无趣的苍白。
“不过一直看同样的景色总会腻的,如果能带弟弟出去玩就好了。”髭切突然道。
膝丸只管支持:[兄长说得对!]
犬福则差点炸毛:“鬼切大人!!!”
“哈哈哈……开玩笑的。”髭切缓缓起身,示意犬福来取自己手中的刀,“帮我把弟弟放回去吧?”
被迫离开兄长的膝丸有些闷闷不乐,只得附在本体上看兄长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一脑袋扎回本体。
并不知晓自己做了“让兄弟分离的恶人”的犬福又回到髭切身边,“家主大人今天白天不回来了,鬼切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吃饭?我现在去叫厨房准备?”
还真是擅长家务的式神……髭切看了他一眼,这几日清理积雪的事务繁重,犬福特地被留了下来。
不过吃饭的事——他刚要拒绝,又想起式神每天都对吃饭很期待的样子,“那就现在吧。”
犬福乐颠颠地去了厨房,不久后就端来了做好的饭菜。
看着桌上他一如往日不感兴趣的菜肴,髭切干脆直接招呼式神过来一起。
两张桌子被拼到一处,犬福摇着尾巴大吃特吃的同时问道:“鬼切大人不吃吗?”
髭切装模作样咬了一块算是能入口的,又将一盘色香味俱失的东西推向对方,“说起来,你和犬鬼是什么情况?”
先找话题转移注意力吧。
“我和兄长吗……”犬福摇尾巴的频率慢了下来,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黯淡了许多,握紧筷子道:“在饭桌上说这些也太失礼了,不如等之后再跟您讲吧。”
“没关系。”髭切没有‘食不言’的讲究,“我先前就觉得,犬鬼似乎对兄弟不怎么看重?”
“唉……”犬福叹了口气,连筷子都停了下来,“鬼切大人也发现了吧。兄长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他开始回顾从前,“我与兄长一同契约于家主大人,兄长的能力远超于我,而我在战斗方面帮不上什么忙,之后基本就分开了。”
“不过,别看我很弱,可我在府邸已经待了相当久的年头了哦!”犬福又笑。
“但是怎么说呢……”这只黄色的式神陷入沉思,“在与其他式神熟悉了以后,我才发现,很多式神都不会看重兄弟姐妹。大家与主人建立契约,此后心中最看重的当然是主人。”
“我这样的,才是异类。”
突然,犬福像惊醒一样,“不不不,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我不看重家主大人啦!我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兄弟也很重要,对吗?”髭切笑眯眯地接上他的话。
“是的……”犬福叹气,“别看有的式神一副很活泼热情的样子,本性实际上却很冷淡,当然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因为……如果同伴死掉的话,这样不会太伤心。”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小声。
“毕竟,大家都是作为武器来使用的嘛。”犬福总结道。
“原来是这样啊。”髭切看着式神,回了一句语意不明的话。
“不过……”犬福又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髭切微微一笑,“是想对我说什么吗?”
犬福鼓起勇气:“感觉鬼切大人就很不一样就算是刀剑付丧神也不同于式神们的冰冷鬼切大人好像是有感情的因为看到您对您的弟弟非常爱护同样作为弟弟的我十分羡慕这么说是不是很冒犯非常抱歉!”一口气说下来了还附带了个土下座。
髭切稍微有些愣住,静静地看了犬福一会儿,“哎呀……”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给式神带来这样的感受。
说起自己和膝丸……髭切沉思,最开始知道自己有了弟弟,是什么感受来着?为什么爱护弟弟、看重弟弟……
也许最初会有意外的想法吧,但那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至于感情……髭切轻笑了笑,虽说他早已做好了身为“器物”的觉悟,但这种从本质上无法改变的事……
也许,他更贴近人类吧?
“我判断不出哪种选择才是对的。”犬福露出苦涩的笑容,“主人还是兄长?兄长还是主人?当我选择其中一个,另一个便割舍不下。”
“或许,哪一个都没错呢?”髭切笑着说。
“咦?”犬福愣住,像是完全没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主人在你心中非常重要,而你们兄弟也是共同为主人分忧、为一个目标努力,两者的最终目的完全是一致的嘛。”
“咦?是这样吗——嗯!?咦?哎?”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心事……”髭切摸了摸犬福的狗头,“不过,一切随心或许会更好哦?”
“随心吗……”犬福沉默下来,过了几秒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一样,“我明白了!”
紧接着,髭切就看着犬福突然落下目光,盯着桌子上空空如也的盘子大惊失色地呐喊:“对不起鬼切大人!!!我居然一不小心把这些都吃光了!!!!!”
嗯……大概也有他不断把盘子推过去的原因。
但这是不能说的,髭切摆了摆手,“嘛,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吃好了,就收拾了吧。”
借着饭后出去走走的藉口,髭切跟犬福一起出了门,慢悠悠地往厨房走。
檐廊下,端着托盘的犬福突然开口:“家主大人说得果然没错,您的确不太喜欢吃东西呢。”
髭切脚步稍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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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这么明显吗……?
犬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日聚会也是,我观察到您基本没吃什么。这些天吃饭的时间您也大多只陪在家主大人身边,或者出去了……”
“鬼切大人,是有什么不好说明的原因吗?”
髭切:只能再搬出那个理由了啊。
他沉默片刻,道:“付丧神是灵体,吃这些食物不太能适应,不像你们本身就有实体。”
“哎……”犬福的神色变成了同情,“那真是可怜啊。”
髭切毫不在意:“无所谓啦,反正也不好吃。”
“怎么可能!”犬福一脸震惊,“坚粥很好喝啊!里面有稻米呢!晾干的鱼片和肉片生吃或者蘸酱也很美味啊!腌萝卜和煮白瓜虽然我也吃不惯,但酸酸脆脆的也还好吧?有时候甚至能吃到肉汁呢……”
髭切:“……”
你听听你说的这些像好吃的样子吗?
但这事没法跟平安时代的狗子说明白,髭切选择放弃,“啊哈哈,也许是口味不一样吧。”
“不行!”犬福突然燃起来了,“我一定要找到鬼切大人满意的食物!”
你到底在燃什么啊?髭切扶额。
于是式神在厨房把所有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都拿了一份,呈到髭切面前,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可惜这样的举动注定得不到理想的反应,髭切挨个拒绝了一遍,犬福大受打击。
“原来鬼切大人这么挑剔……”式神不可置信地喃喃,明明看起来很温柔好相处的样子!他不死心地问:“鬼切大人,您到底想吃什么?”
“想吃的……”髭切仔细思索了下,还真有,但是‘现在’没有。
看着犬福希冀的目光,他咳了一声:“草莓大福?”
软软的,甜甜的,带着浓郁草莓味和奶油的那种……
犬福歪了歪脑袋:“那是啥?”
就知道是这样。髭切微笑:“没什么。就当我在说梦话吧。”
二者尴尬之时,门口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纵使这里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凭付丧神与式神的耳力也察觉到了,髭切边走边道:“看来是家主大人回来了,你先回去收拾房间,我去迎接一下。”
“请交给我吧。”犬福应声,瞬时不见了。
这种速度用来干家务事有些浪费了……髭切感慨着,往大门口的方向去了。
不对……有两个人。
髭切忽然觉察到脚步声有两道,但这里已经离大门很近了,果然,当他抬起头远望,便看见了源赖光身边还有一人。
一个穿着尊贵,又相当年轻的青年。
青年显然也看见了不远处的髭切,手中桧扇彻底落入掌心,口中正在说的话语也转了个弯,“从赖信那里过来……赖光将军,没想到,我竟有幸能看到传闻中源氏重宝的尊容。”
连接大门的主路积雪早已被扫清,只剩淡淡的潮湿的痕迹,可四周的屋檐与栏杆仍铺着一片纯白,将最中央那抹淡金色裹挟得愈发耀眼。
源赖光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远处的身影,心底顿时突跳不已。
从前总是安安静静呆在房间的刀剑付丧神,今日居然就这么恰巧跑到了这里。
在他不安的注视下,这抹幼小的身影扬着笑容走到他们面前,软软地呼唤一声,“家主大人,”又看向青年,“这位大人是客人吧?”
青年露出颇有兴趣的表情,将手中的桧扇别入腰间,屈膝蹲到与髭切平视的程度。
“鬼切?”
“如果您是在呼唤我的话,是的。”髭切浅浅笑道。
青年稍一颔首,笑着介绍自己,高傲又骄矜,“藤原道长。”
哦~这个人他认得。
髭切看着面前这个目光深邃,眉眼间浸着几分狂意的藤原道长。
这个相当年轻的男人,是当今朝上的第一权臣。
19.第 19 章
“赖致那家伙实在愚蠢,与维衡相争能讨得什么好果子吃……平将门一事后,平家显而易见更倾向哪一脉……哼,现在好了,被流配到隐岐国去,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手中一下子便缺了两人……算了,也不见得是坏事,或许平家有更杰出的人才趁机冒头。若是没有,殿上缺的空位……算他们没本事。”
“……”
仅一墙之隔,男人们交谈的声音模糊地传了出来,大概主要是藤原道长在发飙,而他的家主偶尔附和一下。
髭切无聊地倚墙而立,无意听着这对付丧神来说其实无比清晰的话语,指尖逗弄着一只灵动的蝴蝶。
冬日当然不可能有蝴蝶存在,这只是他近来掌握的灵力新用法,将灵力具现化成一些小玩意儿,也算能在无聊时打发时间。
譬如现在。
髭切抬起手,蝴蝶振翅的模样映在他眼底。
不多时,墙壁另一侧藤原道长的情绪平复,源赖光的声音低低响起:“大人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还算不错,劳你惦念了。”
藤原道长垂目叩膝几下,再抬眼时便看向门外,“早就听闻源氏重宝之名,蜘蛛切与鬼切的传闻更是风靡京都,却没想今日一见,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藤原道长含笑的眼眸朝向源赖光,“赖光将军,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源赖光心中凛然,面上却端得平稳,“当年父亲命人锻造双刀,称为源氏代代相传,不过是族内之事罢了。转眼几十年过去,鬼切也不过是近些时间才显形的……何况大人前些日子重病,专注修养,更是不该为这些琐事操心。”
“……”藤原道长指尖又在膝上摩挲几下,“是了,的确是你们的家事。”
他悠悠地呼了一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似的静默半晌,最后缓缓起身,“叨扰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门被从里面打开的一瞬,髭切指尖的蝴蝶也骤然破碎,消失不见。
藤原道长垂眸望向正朝他看过来的髭切,停顿一会儿后对源赖光笑说:“你的刀,可比你那年送的三十匹马值钱得多。”
源赖光只静静看着藤原道长,眼中没有半分附和的笑意。
“嘛,不用这么严肃。”藤原道长敲了敲手中桧扇,路过髭切时目光短暂地流连了一刻,“我还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
青年的背影渐渐远去,前去送别的源赖光也随之一同,髭切在后面注视了两人片刻,转身走进屋子。
“好像差点就被盯上了呢……真是惊险。”他看向桌上被放在一起的两振太刀,也许对方已经发现了只有自己一个能化作人身也说不定?
“弟弟听见刚才那人说的话了么?”髭切戳戳桌上睡得很美的太刀,“恐怕在他青睐的年轻人中,赖信大人成了他心底最省心的了吧……”
其实很清醒的膝丸回顾了一下在屋子里听到的话,作为一振获取信息目前只能靠听和看的刀,加上对主人及周边关系不甚了解,之中关系对他来说有些难以理解,光是想想就觉得脑瓜疼。
但看自家兄长三言两语就点透了其中要害,膝丸散发出崇拜的眼神:[兄长好厉害!]
他很熟练地自我反思了一下,[我以后也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跟上兄长的步伐!]
像是听到了太刀的誓言一般,髭切笑了笑,坐到一旁等待源赖光回来。
“老爷,老爷!”一直在长廊等候的侍从小跑着跟上藤原道长,那张机灵的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想说什么就说吧。”藤原道长瞥他一眼。
“老爷,”侍从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在下也看到那太刀鬼切的神灵了,没想到刀剑竟能诞生出如此这般的奇景,真是绝世珍宝啊!”
“嗯。”藤原道长应了一声,却是微微合上双目,回忆起不久前初见的情景。
穿着带有源氏家纹衣物的孩童,乖巧地站在那里,漂亮得不似凡世之物。
也不奇怪他一下子便辨认出来。
“没想到源氏将军还藏着这等宝物,这下京都传言四起了才知道。要我说,这宝物就该呈给大人收藏,才能展现出它的珍贵。”侍从义愤填膺,像是为源赖光的不看眼色愤怒。
“哦?为什么?”来接应的牛车缓缓驶来,在车到来之前,藤原道长还有心情再问一句。
“您想啊,源氏本就是依附藤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否则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啊!”仆从又道,“即便那刀剑是肃杀之物,可只要篆刻上藤原之名,那对源氏将军、对那振刀剑,都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藤原道长没有言语,直到登上牛车,坐到软垫上,才撩起竹帘看向仆从,“你说的不对,那双刀自几十年前便铸成了,怎么能是赖光将军私藏呢?”
“这……”
藤原道长方才还笑着的眸子刹那间如寒冰冷浸,“你多言了。”
……
“……家主大人?”
髭切看着一回来就把他和膝丸本体拿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像是突然有了强迫症的男人,忍不住问:“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源赖光将手中的髭切太刀入鞘,呼了口气。
“家主大人是在担心刚才那个人会把我和弟弟带走?”
髭切语出惊人,源赖光惊讶地看向他,但想到藤原道长出门前说的那两句话,男人沉吟片刻道:“不会。藤原左大臣出身尊贵,却也是豪爽之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出尔反尔。比起他……更该担心的……”
眼见源赖光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像是被什么困扰了一样,髭切出声打断了他:“更该担心的?”
源赖光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看着髭切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缓缓走到他面前,十分郑重地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贵族之间并非表面上那般平和,暗中窥察者颇多,都想抓住机会将政敌落井下石。加上阴阳寮中人所属派别难以探明,不能保证没人盯上你和蜘蛛切。”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担心有人将他和膝丸掳走做式神啊。
髭切总算明白了源赖光一直不愿让他出门的缘由,先前虽有猜测,却远没有亲口说明来得清楚。
他露出安抚的笑容,“家主大人不必担心,弟弟到现在都只能安安静静呆在府邸,外人连碰都碰不到;至于我,唔……现在也不出门,就算出去了,也是有自保之力的嘛。”
看到源赖光露出不信的表情,髭切又强调道:“我本身就是武器啊。”说着,他看向放着“自己”的刀架。
为了证明自己有挥动武器的能力,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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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踮脚将自己的本体抽了出来。就是本体有点长,他往一旁跑了几步才完全离开刀鞘,而后牢牢握在手中,以竖直向上的形态。
“怎么样家主大人,还不错吧?”锋利的刀剑映照着付丧神浅金的发色,漂亮的眼睛掩盖在凛凛刀光之后。十足的锐利。
“……”源赖光下意识后退一步。
纵使是幼童体型,付丧神的力量也足够拿起本体,就是挥舞起来有些困难,臂展不足的缺陷实在不好弥补。
髭切试着挥舞了几下本体,带动空气猎猎生风,可这幅情景在旁人眼中就是小孩在玩弄无法驱使的武器,摇摇欲坠,看得人胆战心惊——即使是知道他本质的源赖光也没法说服自己。
源赖光再度后退一步,唯恐自己被自己的刀砍到脸或者膝盖。
那说出去可太丢人了。
“……”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躲开了,认为这很不符合武家精神的源赖光头疼地上前,从髭切手中取过太刀,“好了,我知道了。”
手中突然空空如也,髭切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背过手去,“我说得没错吧?”
源赖光无奈地叹了口气,揉揉自家付丧神的脑袋。
……
不过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平静地度过着。
漫长的冬日渐渐到了极寒时候,就连妖鬼都变得稀少起来,逢魔时刻也成了单纯每日一见的夕阳余晖。
或许是妖气消减了的缘故,灵力则相对的增长了,膝丸现在每天都吃得很饱,吃完就抑制不住困意睡大觉,有时候一连睡上很久,连和兄长聊天都顾不上了。
——虽然在髭切看来完全没区别。
对髭切来说,这种时代打发时间的消遣很少,看书、批文书居然成了消磨时间的主力;偶尔,源赖光也闲下来,他们还能一起下棋射箭。
这是髭切新发现的一点,源赖光的射术着实精湛,从前只见他用刀,没想到射箭的水平也相当厉害,只能说不愧是武将么。
而也因为是武将……对方的棋艺属实不太美观,作为初学者的他甚至还要好一点。不过自己真的是初学者吗?髭切也说不上来。
最意外的当然是源赖光还会唱歌这件事,唱得还不错,很多时候,他便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男人唱和歌,而后惋惜不能听着歌谣入睡实在太可惜了。
当然,对比这些活动来说,还是和弟弟聊天最能放松心情。
又是一天细雪绵绵,源赖光在前殿招待前来拜访的宾客,不便见人的髭切则留在寝居,无所事事地趴在桌上,拨拉着膝丸刀拵上的绳结。
“又过了一个月了吧……还不打算出来见面吗?家主大人很想念你哦。”
“弟弟也太耐得住性子了……干脆叫‘忍耐丸’或者‘忍耐切’好了。这个名字不错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反应。
髭切也不气馁,倒不如说已经习惯了,指尖在绳子上卷啊卷,而后再舒展开,配合着碎碎念,也勉强算得上有趣。
但就在倏然间,髭切眼瞳微凛,在还未动作前身体就先紧绷了起来。
在他的身后、原本不该再存在第二个人的房间里,一道陌生的气息凭空出现了。
一道带着困倦的、不耐烦的童音传来:
“吵死了。”
20.第 20 章
髭切转过头去,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并非伺机潜伏的妖鬼或是无意闯入的人类孩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同类。
银发红瞳的刀剑付丧神,穿着同样带有源氏家纹的狩衣,从被板壁隔起来的涂笼中走出。
对方揉着眼睛,一脸的困意,好像真的是被他吵醒的一样。
髭切惊讶地看着他。
自从土蜘蛛那次之后,当然也是出于他的提议,源赖光每晚放置在枕边的刀剑就变成了他。至于从前近身的童子切安纲,则被妥善放置到了更隐秘的隔间。
原来童子切也已经诞生了付丧神吗……可为什么之前都没见他出来过?
髭切靠近过去,站在了与他看上去年纪相仿的付丧神的对面,“童子切?”
童子切淡淡应了一声,暗红的眸子四下扫了一眼,“主人呢?”
原来童子切是这样的啊,他来之前这振刀都还没实装呢……别说,这幅冷着脸的样子真的和源赖光挺像,三振刀中,大概是这振刀最“物似主人”吧。
髭切笑眯眯道:“家主大人吗,他在前面接待贵客,短时间内可能见不到了。”
童子切点了点头,似乎真的只是随口问一句,丝毫不为出现后没见到主人失落。接着,他又打量了周围一圈,最后在一块垫子上坐了下来,像是在醒神。
髭切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与同类对话的机会,他坐到了童子切旁边,转头询问:“呐,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我在这里……几个月了吧,一直没有见过你呢。”
童子切终于把注意力转了过来,“只是被你吵醒了而已。”
吵醒?
髭切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便又问道:“那为什么一直睡觉呢?不能醒着吗?平时说话也能吵到你吗?真的有这么吵吗?”
一连全是问句,好像变成了提问机。
童子切的表情微变,具体大概是嘴角向下了一度,看向髭切的目光也变了。
髭切觉得这目光像是在看什么猎奇。
“很吵。”童子切先回答了最后一句。
他看着长了一张讨人类喜欢的脸的髭切,眼底相应地映上了他的身影,“平时说话的时候,不会,沉睡的时候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至于为什么一直睡觉……”童子切语气里带上疑惑,反问,“这个时候为什么要醒着?”
“咦。”髭切眨了眨眼。
等下还是没理解,“‘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
童子切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真的是付丧神吗?”
髭切微笑地看着他。
童子切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自本体诞生不久,灵力并不是完全足够的状态,还需要长时间的成长。”
“而在本体中沉睡,则是最轻松度过积攒灵力的漫长时间的方法。”
髭切听完,陷入沉思。
啊,原来是这种原理吗?
也确实,他之前感受到的“一旦睡下就可能醒不过来”的预感和童子切说的非常吻合,大概也是灵体要“长大”的缘故?
“唔……付丧神的话,也许是?”髭切歪了歪头,回答了童子切的问题。
童子切狠狠拧了一下眉头。
平时源赖光就很少留人在寝居侍候,何况殿外有事的时候。眼下屋里没人在,凭空多了个付丧神的事没人知道,髭切跟童子切又简单聊了几句,便像往常一样在书桌上打发时间了。
看到髭切熟门熟路地在文书上写字,纵使是童子切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在他醒来的印象里,那位主人每次工作时都会摈退左右,绝不肯让任何人接触公务。
“你在做什么……?”
“批公文啊。”髭切抬起头来,“要不要一起?家主大人的工作太多了,有人分担一定能更快一些。”
童子切目光移动,看见髭切身边的厚厚两摞文书。
对一振诞生刀灵不久的刀来说,这样的内容还是太超过了。
这下换成了童子切不理解,“刀也能做这些吗?”
“啊……”髭切提着笔迟疑半晌,怎么说呢,现在应该是不用的,但保不准千年后要做。
他道:“也可以做。”
童子切:“哦……”
安静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久到髭切把那些内容不重要的文书都处理完毕,转头看到童子切又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有这么困吗?髭切有些好笑,便道:“你又要睡了吗,不等家主大人回来?”
童子切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我都可以。”
“说起来,你之前也像这样出现在家主大人身边了吗?”髭切又好奇地问。
“……”童子切回忆起自己获得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时他跟随源赖光前往大江山,也只是诞生了意识而已,远没到化形的程度。只不过……后来斩杀了鬼王酒吞童子,一部分属于妖的巨大力量融入刀身,促就着他的灵体也形成了。
出现在主人面前?没这个必要,不如沉睡吸收力量。
他说:“没有。”
听了童子切简短的回答,髭切点了点头,怪不得之前都没见过他。
但是……看着面前银发红眸的同类,想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现的弟弟……髭切发出诚挚的邀约:“不如别回本体了,一直睡着不觉得很无聊嘛?”
无聊?童子切看向面前浅金发色的付丧神,对方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灵力有多么庞大浓郁,这种程度还不回去休眠,反而一直呆在外面?
跟在人类身边才比较无聊吧,那种紧凑的作息,白天一起活动,夜晚也就睡那么一小会儿,连吸纳灵力的时间都没有。
——与源赖光退治大江山的那段时光浮现在童子切脑海中,那时他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才决定就这么待在本体里。
不过这些话童子切只在心中过了一遍,说出来的只有:“你才应该回到本体里。”
“这个啊……”听出了童子切友善的建议,髭切弯了弯眉眼,“因为有些东西舍不得了啊。”
这么一看,他也是付丧神中的异类了吧。
童子切不理解髭切舍不得什么,但不再追问,也就沉默下来。
寂静再次充满了这个空间。
髭切平时是很耐得住寂寞的刀,身边无人时独自坐一天也不在话下,但现在有了能交流的人,也不必一直保持安静了。
看源赖光还不回来,髭切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童子切搭起了话,童子切倒也配合地回应。
——同样作为源赖光的佩刀,两刃对其了解的时期不同,确实有话题可聊。
聊着聊着,髭切就不可避免地聊到自家弟弟身上。
“……我还以为弟弟能跟我一起显形,结果过了这么久还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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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髭切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朝向桌上的薄绿色太刀。
童子切也望过去。
在仅存的不多的醒来的印象里,童子切清楚地记得这振太刀有多……聒噪。
怪不得是兄弟。
他记得,名为膝丸的刀还未化出人形就先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对着旁边另一振毫无动静的刀狂喊兄长,听得他忍不住当场睡觉去了。
本以为是弟弟的进度快一点,没想到结果是髭切先显形了……吗。
童子切仔细打量了一遍膝丸,惊讶地发现对方的灵力已经增长到相当足够的程度,较之从前,是很恐怖的速度了。
果然,也有府邸中灵力变多的缘故。
童子切似有所感地朝窗外的方向看去,从前只有一道冲天而上的灵柱,现在变成了两道。
“灵力变得更浓郁了……”他喃喃,又对着髭切说:“或许很快他就会出来了。”
髭切接了前一句:“灵力的话,大概是聚灵阵变多了吧。”
那日藤原道长走后,没过多久,源赖光便在府邸各处设下了新的灵阵,说是为了让式神更好的休养生息。但髭切知道,其中也有男人想让他尽快成长,早日拥有自保之力的意思。
真是用心良苦啊……家主大人。
很是感谢童子切安慰的话,髭切笑了笑,“也不知道弟弟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如今也不再将注意力全放在期待膝丸显现上,只在心底默默期待着,他相信,弟弟总有一天会出来的嘛。
灵力肯定是足够的,但这也让付丧神陷入抵抗不了的困倦。童子切再度撑住额头,只觉得下一秒就要陷入黑暗了,他转头看向十分精神的髭切:“……你是怪物吗?”
髭切没听清,凑近了些,“嗯?”
算了。童子切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
“哎……不见家主大人了吗?”髭切也起身。
“不了,”童子切朝涂笼走去,回到本体。
威风凛凛的太刀上似有一层灵光扫过,继而陷入沉寂。
真是干脆利落啊……不过刃各有性格,髭切觉得这个同僚还算好相处。
他伸手帮忙合上了门。
[兄长……!?]
膝丸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道身影一同远去的景象,其中一个好像还是自己的兄长……?
情急之下,他直接喊了出来,唯恐自家兄长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别人跑了(?)
不过好像是幻觉?兄长只是在涂笼前站了一会儿,就又走了回来。
[刚刚到底是什么啊……]膝丸团子用力眨了眨眼,觉得可能是刚醒来眼花了吧。
不过一觉醒来感觉很好,看着阔别不知道多少天的房间,膝丸很开心地对髭切分享这段时日吸收了充沛灵气的感受:[兄长,总觉得再过不久我就可以显现了!]
可惜这样的好消息没法分享给兄长,膝丸失落了一下,就又像往常一样呆在本体之中了。
又过了不久,源赖光回来了。
还真是无比巧合地错过了……髭切暗叹了一声,来到源赖光身边。
源赖光却敏锐地发现被放置在一起的坐垫,“有谁来过?”
伴随着膝丸[难道刚才的不是幻觉?]的画外音,髭切顺着男人的目光看了一眼,沉吟半晌,“嗯……家主大人,您知道童子切也有付丧神么?”
21.第 21 章
结果就是之后源赖光尝试了多次都没把童子切呼唤出来,以至于他对童子切产生了付丧神这件事存疑。
髭切:啊哈哈,都说了他不想出来嘛。
不过源赖光很快就将此事放在了一边,毕竟只要有髭切存在,其他都无伤大雅。
时光一点一点流逝,不知不觉间,积雪开始融化,远方传来鸟雀的啁啾,每次出门都被披在身上的毛毛领披风被妥当地收入橱柜,暗沉的土地萌出一层淡淡的薄绿。
“春天到了啊。”
一日,源赖光醒来,听见的就是耳畔柔软的话语。
转头看去,果然是早早起来的付丧神,正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
习以为常的画面。源赖光接受着前来侍女们的服侍,余光瞥见髭切叫住一人将窗户打开,湛蓝的天空随即闯入视线,连带着草木萌芽的芬芳。
今日也无甚大事。
回到本体任由男人给自己保养了一番,再出来时,就见源赖光又佩着童子切出门去了。
贵族在春日总是有很多活动,时不时的聚会占用着大多空闲时间,仔细算算,他们见面的时间比冬日里要少了。
可惜啊,不是带他去。
不过髭切也只是惋惜不能出门,如果是和那些贵族客套虚伪,他也嫌麻烦。
侍女不在,冬日的式神也早就被收回,整个房间四下无人,寂静得有些过分。
髭切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冷清,抱着新扒出来的书卷翻阅。身边的刀架上,两振太刀被妥善地置放在上面,刀身一齐缓缓掠过华光。
时间一晃到了夕阳西下,当窗外暗橘色的余晖映入视野,髭切才后知后觉已经这么晚了。
只是接踵而至的是细密的雨声,长廊上有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和“下雨了”的呼喊。
下雨了吗?
髭切惊讶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合上书起身去窗前看,果然,檐下如线的雨滴不断坠落,地上肉眼可见的积上水来。
思索了一会儿,髭切拿着伞走了出去。
正好去迎接一下家主大人嘛。他想。
一路穿过庭院,忙着收东西的仆从在庭院中奔来跑去,无暇顾及他。髭切慢悠悠地走着,路过装点用的磐石、盘绕的松木,忽然间瞥见一抹艳色。
门前,一株硕大的樱树在雨中开得绚烂。
哎呀,原来樱花都开了吗?
髭切感慨天气真的暖和起来了,却在即将走过时听见一道惊慌的声音:“嘘——他看过来了!”
嗯?
髭切转过头去,只看见樱树万千枝头在雨中摇曳,除此之外,还有两道很淡的妖气。
这也没什么,毕竟无害的小妖怪随处可见,时常也有莽撞钻到源氏府邸来的。这种程度的妖怪没有退治的必要,通常是无视,等他们无意碰到阵法后吓到溜走。
不过这声音……
髭切眯了眯眼,眼瞳忽而明亮了几度,将屋后藏匿的妖气映照得十分清晰。
他举着伞往一旁移了几步,找到更好的角度,就看见两个小巧的身影卧在屋顶的缝隙里,瑟瑟发抖。
果然是贸然闯进来的妖怪,看那身形不太分辨得出是什么……老鼠?蝙蝠?等髭切想再凑近一些时,那道柔弱的细声又一次响起:“鬼切大人,求您不要斩杀他们!”
这次髭切听得分明。
是这株樱树传出来的声音。
他模糊从记忆里挖出一些对樱树的印象,去年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秋日时落得光秃秃的,一副安静的模样,没想到过了一冬,居然都化作妖了?
看来,府里新加的阵法效果好过了头。
髭切不免又暗叹一句怎么对膝丸就没用,就听得对方继续恳求:“他们是我的朋友,从来没有害过人,鬼切大人,求求您放过他们吧……”
粉红的樱在仅剩的一点夕阳下摇晃,随着落雨,当真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是还没有化形的妖怪。
髭切看了它半晌,没有说话,而是打着伞继续向大门走去了。
门口,看见付丧神的两名侍卫连忙行礼,恰好这时外面传来牛车的声音,大门缓缓敞开,源赖光从车上下来,随行的侍从接着为他打上了伞。
还在思索公务的男人与身边侍从说着指示,转头却是一愣。
门内,伞下的付丧神正笑望着自己,几乎融入雨幕的身形柔和到发光。
源赖光怔了怔,先是向前走了几步,继而大步快走起来,惊得后面撑伞的侍从差点没跟上,小跑着才举好了伞。
“家主大人——”髭切刚抬头微笑,下一瞬手里的伞就被抢过,自己也被一把携到臂弯里。
?
没预料到源赖光是这种反应,髭切愣了一下,还以为男人是感动的,结果紧接着源赖光就带着他一路冲回寝居,脸色不可谓不发青。
嗯……难道是今日官场不顺?
已经往正经方向猜测的髭切完全不知道,源赖光在看见自己佩刀(哪怕是灵体)淋到雨的那一刻,整个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不会生锈吧!!
隐忍着将付丧神带回房间,源赖光率先走到刀架前抽出太刀,仔细用手指擦了擦刀刃,确定上面没水才放下心来。
回过头,付丧神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源赖光安抚,转头吩咐把今日的夕食端上来。
髭切坐到男人对面,静静等着对方吃完,听着窗外的雨声说:“看来,今晚又要忙碌起来了。”
越是糟糕的天气,就越有妖鬼出没。冬日暴雪之前,瘴气浓郁得几乎看不清几米之外的地方;春日后雨水渐多,恐怕也会是一样的道理。
源赖光看了眼窗外,道:“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尽可能多巡察几个地方吧。”
唉,真是不配合的雨啊。髭切也看向窗外。
好在出门的时候雨就基本停了,只听得到滴滴答答的声音,髭切发现源赖光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而后将“他”挂在腰间。
忽然明白了对方在担心什么的髭切沉默。怪不得冬日淋雪回来,男人都要用和纸把他的本体仔仔细细擦一遍。
……
巡察内容从始至终没有变过,从朱雀大道至延伸两边的道路全都探查一遍,无害的妖怪放过,邪恶的妖怪杀死——尤其是能附人身致其死亡的类型,一旦看见必定赶尽杀绝。
意外的是,今夜的收获零零碎碎,只斩了屈指可数的妖物。髭切耐心等待源赖光将刀擦拭干净,才从中出来,跟在队伍旁边。
他不经意看向拿在男人手中的本体,其上因斩鬼缠绕的煞气已经到了相当不容忽视的地步——怪不得今日那樱花妖那么慌张。
不过也是,源氏三振斩鬼刀早在京都名声大噪,众鬼闻风丧胆,甚至已经有不少老实妖搬出去了。据说这事还让阴阳寮议论了一通,担心源氏这样会显得他们很没用,砸他们饭碗。最终让藤原力压了下去。
看着源赖光将式神收回,小巧的纸片在他指尖成了完全无害的物什,根本想象不出他们能发挥出多大威力。
月亮从乌云后完全显露出来,照亮着队伍的返途。
结果就是回来后源赖光有了风寒的症状。
唯恐男人倒下,叫了菖蒲去熬汤药防患于未然,髭切则是盯着源赖光盖好被子,从一旁看着他。
然而对方的不安分程度还是超出了预料,哪怕喝完药躺进被窝,他还让他把桌上没看完的文书给他。
“……”髭切无奈,但还是把东西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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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时候,还是好好休息比较好吧?”
源赖光眉眼舒缓,“就一会儿。”
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男人翻动纸页的声音。
过于安静的氛围总是容易让人走神,髭切渐渐放空了目光,视野里只余一片橙黄,直到男人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鬼切。”
髭切抬头,“嗯?”
源赖光的目光仍停留在纸上,“会埋怨我会将你传给家族另一分支吗?”
髭切停顿了片刻,“……没有吧。想将刀剑传给谁,是主人本就有的权力。”
“很理性的回答,”源赖光这才抬起头来,“只是你的话语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能是下意识站在第三方视角来看待了?髭切想了想,确实本来就是这样的概念。
他又阻止不了什么。
“为什么会选择赖信……是因为他身上所具有的资质,有希望带领源氏一族站在更高的地方。”源赖光彻底合上公文,幽深的眸子在烛火下仿若燃烧着。
大概是这一刻,他才如此清晰地看到源赖光身上的野心。
髭切怔然,心底不知哪里被触动了一部分。
“人是会死的,相比起你们,寿命很短。武家之争又从不安宁,说不定哪一天就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源赖光缓缓说着,像是有什么执念被触发了,“如果不是看清了现实,我也想让你和蜘蛛切世世代代在我这一脉流传下去。”
“可前提是,有‘世世代代’。”
源赖光终究说出了自己的夙愿,“比起单独一支在风雨中岌岌可危,我更希望整个源氏得到荣耀。”
髭切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人总归是自私的,血脉之争也层出不穷,谁能知晓后世会发生什么?髭切很想说不如自私一些,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至少这一刻,这个男人的坚信不需要质疑。
“家主大人,那么,你的诉求是?”
“代我看着他们吧。”源赖光敛下的眼中透露出几分柔和,“代我看着源氏,看他们能走到何种程度。”
“……好。”
髭切浅笑着看着男人,虽然他也很想俗套地说一些“您亲自来看更好吧”这种台词,但可惜太不现实了。
人类,根本活不到那时候嘛。
“我和弟弟,一定会替您好好看着的。”
无人注意的桌上,薄绿太刀微微振动了下。
晚上一醒来便认真听着两人对话的膝丸,在听到兄长说到自己时更加振奋,不久前才按捺下去的激动再次沸腾。
显现的力量,已经足够了。
要不是想知道家主大人跟兄长都在说些什么,他一定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兄长面前!
“前提是……弟弟能出现在我身边。”
用了与男人相似的句式,髭切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接着起身去拿被男人合在被子上的文书:“好了好了,已经很晚了,家主大人真的该休息了。”
“兄长!”
刚把文书塞入书柜的髭切愣在原地,啊呀,他这是惦念弟弟都惦念出幻听来了?
“兄长!!”
饱含思念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继而是飞速靠近的脚步。
好像不是幻觉……?髭切惊讶转身,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惊人的力道,极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后退几步,好险才停住。
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抵着他的肩膀,把他箍得死紧,丝毫不肯撒手的意味。
视野中是近在咫尺的薄绿色,奇异的亲近与熟悉感在这一刻迸发,明明应该推开的警惕全部散去,过度亲昵的距离也变成欣喜。
髭切下意识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