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高机动的髭切进入本丸》
1. 第 1 章
“膝丸~”
“膝丸,膝丸……”
光线晦暗的屋子里,一振弧度微扬、带有薄绿色刀鞘的太刀安静地待在刀架上,而供放刀架的木桌边缘,一双白嫩的小手正努力地扒在上面。
紧接着,一对茶金色的眼睛从桌下探了出来。
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小的幼童,有着奶黄色的微卷的头发、精致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正吃力地踮脚看向桌上的太刀。
他双眸带着柔软的笑,在这张幼嫩的脸蛋上显得愈发可爱。
似乎发觉自己的身高无法触碰太刀,幼童左右看了看,在看到桌旁的高椅后眼前一亮,灵活地爬上椅子,总算和太刀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他伏在桌上,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冰凉的刀鞘,眼中闪过一丝感叹的同时又往前凑近了一些。
“膝丸,我是哥哥髭切哦。”被擦拭到近乎反光的刀鞘隐隐映照着髭切的脸庞,同样也映照出他眼底的怔然与期盼。
“快出来吧,出来的话带你玩哦,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比自己待在刀里强吧?”
“斩鬼也是很有意思的,这里的妖怪可比书上讲的丰富多了,奇形怪状的都很有趣~”
“已经好久了,为什么还不出来呢?是缺少什么环节吗?还是觉得在刀里面更舒服?啊确实,比起出来干活,还是躺着休息更快乐。膝丸的选择也没错呢。”
稚嫩的声音不断念着,越来越慢,最后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
“什么时候才能显形呢?快点显形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
小小的髭切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呼唤太刀。而在他的背后,一张一模一样的桌子摆在那里,只是上面空无一物,与摆着膝丸的桌子共处一室,显得有些突兀。
可惜的是,过了好一会儿太刀都没有任何回应,髭切失落地坐回椅子上,心底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是兄弟付丧神,却不是同时显形的吗……
髭切发了会儿呆,顺着椅子滑下,接着毫无顾忌地坐到地上,任凭狩衣长长的袖子与衣摆散落一地。
反正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不脏的。
此时正值黎明时分,周围静悄悄的,但凭付丧神的耳力能直接知道周围房屋里的人已经醒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正在靠近,估计很快就要……
“吱呀——”推门声响起,晦暗的屋子透进一道光亮,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哎呀!髭切大人!!!”前来的侍女发出尖锐爆鸣。
浅淡的光线下,身着白色印源氏家金纹狩衣的幼年太刀付丧神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雪白的衣袖滚落在地,失去了平日打理的规整,在晨雾中似乎变得灰扑扑的了。而付丧神本神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歪着脑袋卖萌。
任谁看见源氏重宝坐在地上都不会淡定,侍女几乎跑着来到髭切身边,手足无措半晌后将小小的孩子抱入怀里,之后才松了口气。
“髭切大人,您怎么跑这里来了?您的房间已经换到那边了呀。”
髭切看了一眼原本应当放着自己刀架的空桌子,笑着对侍女说:“想见膝丸嘛~”
付丧神乖巧的模样实在是惹人怜爱,软软笑着的表情更是冲击力惊人,侍女脑袋空白了片刻,之后才想起要说什么,忧心忡忡道:“那您也最好不要独自来这,近来城中很不太平,只怕有大妖伺机潜入府邸,万一碰见就不好了。”
髭切却笑盈盈地安抚:“不会有事的,我可是斩鬼刀。”
在专门退治妖魔的源氏一族手中并为之而战,可不就是斩鬼刀吗。
但在侍女看来就不一样了,刀剑神灵本就难得一遇,何况髭切又刚诞生不久,十分脆弱。家主特意叮嘱过他们要看好髭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就坏事了。
侍女叹了口气,但也不再争辩,只抱着髭切转头走出屋子,“您若再来看膝丸大人,还是带个下人一起吧……”
屋门被缓缓关闭,屋里的光亮也渐渐消退,在薄绿太刀从视野中消失的前一刻,髭切笑着对着它挥了挥手。
“弟弟拜拜~”
屋内彻底变暗,没有人看见,刀架上的太刀开始细微地抖动,发出嘶哑的低鸣。
……
“听说你又去看膝丸了?”
另一所屋子里,一个眉眼冷冽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批阅着文书。
“嗯……”髭切低着头,脚尖在贵重的地毯上磋磨半晌,终于在数清上面的花纹后抬头笑道:“太无聊了嘛。”
男人淡淡道:“倘若膝丸也像你一样早些诞生出灵识,现在大概也已经显出人形了。”
髭切顿了一会儿,眉眼弯弯地说:“毕竟是弟弟啊。”
被认为早就拥有意识才会早早显形的髭切并不解释,谁让他是一来就化出人形了,对之前做刀时候的事情并不清晰。
男人不再答话,屋内一时间只剩纸张翻动的响声,但从表情上来说,髭切看得出对方是不太满意的。
对源氏重宝之一,明明都拥有重宝之名、进度却截然不同的不满。
这么说来,反而是他牵连了膝丸。髭切有些忧愁地耷拉了眉眼,暗暗叹息一声,便自觉地找角落呆着去了。
而他的本体,正光华凛然地置于男人的面前。
古代很无聊。
这是髭切有意识之后的几个月里,唯一确信的结论。
他知道自己本来不属于这个时代,毕竟脑子里那些超前的记忆作不了假,只不过自从醒来后,他便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似乎真的成为“髭切”这把刀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那些丰富多彩的记忆依旧存在着,唯一想不起来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他如今的“主人”,也就是这个伏案工作的男人,正是历史上平安时代赫赫有名的源氏家主,源赖光。
除此之外……髭切也确信这是个蛮混杂的世界。
至于为什么认定这一点,大概是他在到来后没几天,在镜中看见这熟悉的样貌时得出的答案。
他也是玩过某款刀剑拟人游戏的啊。
即使稚嫩,即使年龄不符,但同样的发色和眸色足以证明了。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髭切早已梳理过情况,对于他来说,未来诸多漫长的时日才是未知的道路。他将作为一柄武器去度过这无尽的生命,直到生锈、腐朽、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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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根据信息来说……起码到2205年他都不会变成这样吧?
唔,还有一千多年的活头呢,还是得找点乐趣才能撑下去啊。髭切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顿时为这个数字感到前途一片灰暗。
但作为刀剑付丧神也是有好处的。
安安静静在屋里待了一整个上午的髭切如是想,不会饥饿,不会渴,更不用上厕所,脱离了人类一切生理本能,方便极了。
同时自然也——
更无聊了。
髭切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向一直没起过身的源赖光,感慨这人才是付丧神吧。
果然,更想要膝丸出来陪自己了。
“你还在这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道声音响起,听清了内容的髭切也是愣了一下,不解地望向声音源头。
源赖光此时已经完成公务,起身刚准备离开,却发觉屋子里还有另一道身影。
男人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妖怪神灵一类的非人之物都很不喜欢受管控,哪怕是他自己收服的式神,大都也不会在非战斗时老老实实待在一处。
像髭切这样乖巧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端正坐在软垫上的年幼付丧神,尤其是睁着那双明亮的猫眼看向你时,饶是源赖光也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格了……
“家主大人是不想让我在这里吗?”髭切也没弄懂男人的想法,难道他把他的本体刀拿过来,只是拿过来欣赏?
不过他也确实不够了解这位家主。
虽说他是“几个月前诞生的神灵”,但那段时间的源赖光十分忙碌,他们基本没见过几次面,对方只是吩咐仆从将他从原本的房间里挪走就没什么了。
直到最近几天,源赖光才能安心住在家里,只不过还在忙足不出户就能处理的事务。
“没有。”源赖光抿唇,“你可以待在我身边。”
髭切又笑得很柔软。
在使用者手边呆着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如果能得到允许的话,他说不定还能看看这个时候的卷宗文献。
但是啊……
“家主大人,我可以每天去看弟弟吗?”
源氏好像每个人都很忙,上到家主下到仆从,氛围紧张兮兮的,好像被一团无形的空气压抑着。髭切觉得,只有在有膝丸的屋子里才放松很多。
于是他期待地看向男人,眨了眨眼睛。
“……可以。”
不多时,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只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移开了视线。
转身的一刹那,他还听见男人说了句“这几天准备一下训练的事宜吧”,不过转而被他抛在脑后。
看来家主不是很严肃的人嘛~髭切愉快地想着,尽量按捺住步子走出门外,不忘朝源赖光挥手道别。
全然感受不到自己这样有多可爱的髭切在出了门后就朝一个方向直奔,道路他在这些天里走过无数次,已经无比熟悉了,轻易便找到了那扇门。
在门前缓了缓心情,即使知道没用也抬手敲了几下门,继而推开。
“膝丸~”午时的阳光下,小小的付丧神笑容明媚灿烂,“哥哥来了哦~”
2. 第 2 章
“说是训练,大概只是带我一起去斩妖除鬼吧?”
“不过好像一直没感受过出阵的感觉呢,上次应该还是没有显形的时候?”
“如果是我亲自上的话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我现在的身形……嗯……”
“……”
从源赖光那里出来后,髭切又在放置膝丸的部屋里呆了一下午。
既不用吃饭,亦不用工作,似乎也只剩无所事事了。
至于能陪他一起玩的……根本没有。
“主人”忙着处理要事,作为佩刀的他总不好打扰;源氏孩子是多,可大都是分家的,不在这里;仆从的孩子又自幼被教导谨言慎行,看见他比看见源赖光还要恭敬——也许是他身为付丧神的缘故?人类对未知总是更敬畏一些。
他还以为这张脸会比较无害来着……
髭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一片冰凉柔软。是了,即便化为人形,他此时也没有温热的肉身,摸起来的确有些瘆人。
思绪回笼,髭切又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其实还是挺期待的,对吧?膝丸?”
静静等了许久,桌上的太刀仍旧一副睡死的模样,毫无动静。
真是的。
髭切气鼓鼓地戳了戳刀镡,轻哼一声,别过脑袋不再说话。但在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后,他的思维又渐渐扩散到别处去了。
没人知道,此时此刻,这振薄绿太刀中的灵识正急得团团转。
[兄长,兄长!]
小小的灵团也是薄绿色的,此刻正蕴藏在刀剑的本体中,看着外界转过头不理他了的髭切,他整个刃都不好了。
[兄长,我在这里啊!兄长……]膝丸急切地呼唤着,如果此时他有人身,表情一定快要哭出来了。
膝丸其实早就有意识了。
毕竟是妖鬼横生的平安时代,灵力充沛,加之源氏宅内本就设有庞大的聚灵阵,在被源满仲下令锻造出来后不久,他便隐隐约约有了灵识。
先是用死囚试刀斩断其双膝被赐予“膝丸”之名;继而知晓与自己同为一匠所锻、较他先出锻炉的兄长,因连死囚的胡须也一并斩断被赐予“髭切”之名,他便欣喜地感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即使他没有热血这个东西。
他有兄长!
彼时的膝丸还看不见外界,只能听闻,而在那时他就一直期待着与兄长相见的那一天。
很快,他变得能看见外界的情景,同时也看见了与他同样放置在高高供桌上的暖木色鞘太刀。
小小的灵团在这一刻闪烁起来,那是他绽放光芒的双眼。
不愧是兄长!好威风!好漂亮!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膝丸才率先扭捏地开了口,[兄长……我是膝丸……]
‘自己都拥有了灵识,那兄长一定比他更强,也有灵识了吧!’怀着这样的想法,膝丸完全没意识到他其实从未听见过髭切刀中传来任何声音。
很久很久,旁边并未传来回答。
唉,难道是兄长不愿跟他说话?膝丸低落地想着,但还是鼓足勇气再次开口:[兄长!你记得我吗?我是与你出自同一刀匠手中的太刀,名为膝丸……]
这一次,对面还是没有回答。
经过一天一夜的呼喊之后,膝丸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兄长,难道还没有诞生出灵识?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感受到了对面刀中蕴含着灵力,大概……只是在沉睡而已。
膝丸沮丧地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接纳了现实。不过他也不甘寂寞,每日叭叭不停地对旁边的太刀说话,只期盼着有一天对面能传来回应。
但没想到的是,髭切醒来的那天,也是显现出人形的一天。
看着骤然化出人形的髭切,膝丸欣喜的同时再一次发出呼喊:[兄长!]不愧是兄长,果然兄长是最厉害的!
这次一定能听见了吧?他想着,结果现实却给他狠狠一击。
他眼睁睁看着兄长迷茫地张望了一阵后走了出去,对他的呼喊毫无反应……
后来……
后来,他就完全与兄长分开了,源氏族人连兄长的刀架都搬走了。
虽说之后兄长每日都来探望他,也与他说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声音呢……?
膝丸怔怔看着旁边幼小的身影,视野中映照出那头如绸缎般披散下来的浅金色长发,微微卷着的发尾像是将整个人半裹了起来,即使在光线不佳的屋内,也像是散发着璀璨的光一样。
兄长,果然很漂亮啊。
膝丸就这么发起了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懊恼自己居然浪费了这么久时间,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低落——再怎么样兄长都无法听见他的声音,自己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分别?
直到那双茶金色的眼瞳含笑朝他望过来之前,膝丸都是这样想的。
但在被注视的那一刻,膝丸整个球都跳了起来,积极地叫喊:[兄长!!]
“咦,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叫我?”髭切歪了歪头。
膝丸一愣,继而激动地蹦来蹦去,[是我啊!是我啊!膝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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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下一刻,被人推开的门证实了髭切刚才听见的声音不是来自膝丸。
“髭切大人,家主大人唤您过去了。”前来的侍女行了一礼,恭敬地说着。
“好~”髭切从椅子上跳下来,在侍女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拍了拍衣袖,又转身踮起脚,扒着桌沿笑眯眯地说:“膝丸自己要乖乖的哦,等我回来。”
[兄长!]膝丸团子眼泪汪汪,[我一定会的!]
在膝丸眼巴巴的痴望中,髭切跟着侍女离开了屋子,一切又重归寂静。
[兄长……]薄绿团子没精神地落到意识深处,过了很久才叹息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
另一边,髭切在侍女的带领下,走过一段安静的道路,来到了源赖光的寝居门前。
他微微眯了眯眼,似乎看到冲天的瘴气自屋顶腾然升起,但那又像是浓重的云层抹下的痕迹,与霞光混作一团。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视野变得不好了呢……”
也许由于是太刀?髭切觉得自己的视野与白天相比差了一些,但很快想起现在又没有什么数值限制,估计就是单纯的天暗下来了。
源赖光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小的付丧神苦恼地皱着眉的模样。
“在想什么?”他忽然想关心一下。
小团子回答:“在想式神晚上是怎么看清楚的。”
“怎么看清楚的?”源赖光垂着目光,手掌按捺不住地想往那看起来就手感很好的蓬松金色脑袋上揉一把,但在抬起手之后,他又忍住了,“这个问题,你可以亲自问问他们。”
顿了顿,“大概是灵视吧。”
“灵视?”听见似乎有些耳熟的名词,髭切抬起头来,看见源赖光奇怪地将手背在身后。
“将灵力用作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源赖光声音低沉下去,“这也是……每个会些阴阳术的人最皮毛的手段。”
“哦!”髭切恍然大悟,顿时觉得很有道理。他没有看见源赖光的表情,自顾自地尝试起如何把灵力集中到眼部。
“走了。”源赖光没有再等,径直迈开步伐,顺手牵上幼小的付丧神。
欸欸?
髭切被拉得一个踉跄,赶忙小跑着跟上,他微微转头,看见男人腰间挂着的正是他的本体刀。
看来他是被使用的一方嘛。
髭切收回视线,舔了舔唇角,金色的眸底翻涌起一丝风暴似的光彩。
像是要兴奋起来了。感觉还不赖。
3. 第 3 章
这是人鬼共生的时代。
如果说一开始髭切还对这个描述没有实感,那么在源氏生活的这段时间以来,所见所闻都足以昭示平安时代的奇异色彩。
布满禁制的氏族家宅,规整罗列的式神兵器,讳莫如深的秘言……即使他先前从未出过家宅大门一步,但从夜间听到的诡异啼鸣、肉眼所见的污浊之气来看,外面的世界显然动荡不安。
怪不得天一黑整座宅邸就安静了,他之前还以为是错觉。
此时此刻,髭切站在阴风阵阵的大道上,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传说中无比繁华的平安京,此时空寂无人,就连旁边人家也是门窗紧闭,像是生怕钻进来什么东西。
漫天邪瘴如同一层浓重的雾,将哪怕近在咫尺的人也隔离开来;路边枯草伏地,更远处的隐秘丛林里时不时传来诡异的声音。
这里有妖怪,且远远不止一只。
没由来地就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髭切警惕起来,随后看向源赖光以及他身后的一队人马。
今晚的行动有不少人参与,虽然源赖光称这只是简单的日常除鬼,但至少不是单枪匹马能解决得了的。
带他一个刚诞生不久的刀剑付丧神来,真的可以吗?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髭切立即晃了晃脑袋,不对,他现在可是不用自己打架的,担心这些干嘛。
“根据计划行动,开始吧。”
随着源赖光一声令下,武士打扮的人们四散开来,顺着不同的小路跑向各自的目标地点。而源赖光自己,则独自留在了原地。
诡风似乎安静下来了,又或许是追着那些人远去。
第一次出门的髭切好奇地张望寻找附近有没有妖怪,但下一秒,十分受限的视野拦住了他的打算。
——出来时明明还是能看见光线的傍晚,到这里也没有多远,但就在某一刻,天色像是突然沉了下来,彻底陷入黑暗。
“这里被妖怪下了结界。”
时机恰好的话语解答了他的困惑,髭切转头,看见源赖光冷下来的面色。
男人从袖中丢出一张符纸,沉声唤道:“犬鬼。”
只听得“嘭”的一声,一股青烟缭绕升起,之中显露出一抹铁黑色的身影。
对方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大人。”
哦哦——是式神!头一次见传说中召唤式神现场的髭切从源赖光身后探出脑袋,眼睛发出闪闪的亮光。
被唤名“犬鬼”的人形式神全身都被铁黑色的衣物和甲胄包裹,甚至连脸都被面具覆盖,只留一双猩红的眼睛。
但像是对应着犬鬼这个名字,最为瞩目的,当属他头顶那对竖起的犬耳。
是狗吗?是狗吧。
来不及思考这样想失不失礼,髭切听见源赖光对其下达了命令:“探查周围,破除结界。”
“是!”
虚影一闪,犬鬼唰地从一人一刀眼前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结界之外。
即使视野晦暗,髭切也能看见犬鬼的眼睛在黑暗中愈发明亮,渗透出诡谲的红光。紧接着,对方从身后抽出一把雪亮的武器,砰然劈在看不见的结界之上。
“啪啦!”
碎裂的声音响起,罩子一样的结界裂开细纹,继而越扩越大,直至撑不住的地步,骤然失力一般崩塌坠落。
晶莹的碎片映照在髭切的眼瞳里,他忍不住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可下一秒,他感觉整个人被携了起来,带出了范围。
“你在发什么呆。”源赖光看着怀里的付丧神,皱着眉问。
“唔……那个,就是想看清楚一点。”髭切真诚地解释说。
源赖光的表情还是很差。
啊,被放下来了。感受到双脚接触到地面,髭切仰头看向男人,软软地笑着:“反正也伤不到我不是吗?家主大人。”
那些坠落的碎片在中途就化作妖气,飘忽着消散了。
只是这解释似乎说服不了源赖光,髭切只能看着对方撂下一句“在这里呆着”,就带着他的本体独自走远了。
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没料到突然被放假了的髭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还留在这里的犬鬼,对方正半跪在地上聆听风声,一派警戒的模样。
几秒后,他靠近这位陌生的“同事”,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意料之中的,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说起来髭切从很久之前就很好奇了——在不经意逛到源氏的“兵器库”后,他就一直在猜测式神究竟是无思想的彻彻底底的“兵器”,还是有自主意识的“活物”?
如果能得到答案的话……
髭切踮起脚来,罪恶的手伸向犬鬼头顶的狗耳朵——
“你要干什么?”犬鬼往后一躲,举止间满是警惕。
“啊啊,是活的。”髭切满眼惊奇。
犬鬼退得更远了。
髭切这才发现犬鬼左眼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被垂下的头发和戴在下半张脸的面具遮得很严实。
冷厉的气息,没有情绪的眼神,无一处不充斥着冷兵器的质感,果然……纵使是活的,也只是被当做兵器使用吗?
不过这也很正常,髭切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而且式神是妖怪吧?他应该比犬鬼更适合当兵器——自觉是刀剑的髭切如是想。
接着,他又想起了出发前与源赖光提起的话题,指着自己的眼睛问:“你在夜晚也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把灵力集中在眼睛上了吗?”
没有回答。
嘛,算了,估计就是这样。
髭切没有在意对方冷漠的态度,反正家主已经解答过了。他说着一些有的没的,最后将话题七拐八拐地转到自己弟弟身上,“我有一个弟弟哦,超可爱的!”
“虽然现在还没有显现,但显现后一定非常可爱哦~”
“我跟你说,弟弟啊……”
“无用的感情。”冷不丁的一句话打断了髭切的声音,场面骤然变得静寂。
髭切抬起眼眸,月光下,犬鬼正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可奇异的是,虽然说了这样的话,那双猩红的眼睛里依旧什么也没有似的。
“稍稍有点在意了……”髭切眯了眯眼,“这也是家主大人的要求吗?”
不是没听说过源氏家主利益至上的传言,但如果连人心都要控制,那可有些麻烦了呢。
他可是有弟弟的。
不料,犬鬼只是将头转回去,冷冷道:“奉行命令才是我等的职责。”
那看来是自己变异的思想了。得出结论后,髭切用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位同事,“是洗脑自己了吗?还是家主大人虐待你了?”
犬鬼看向髭切的眼里终于带上几丝不可置信,“竟敢对主人不敬——”
“好了好了,不要想这么多~”髭切打断了犬鬼的话,他不想听,“比起这个,唔,还是找找家主大人在哪里吧?总归也离开太久了……”
别是遇见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像是印证他的猜测,一股刺骨的寒风袭来,带着无比森冷的意味。
风,忽然起了。
犬鬼已经警戒起来,髭切亦是绷紧了身体。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人类,想来已经要被冻得麻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吧。但是。
髭切垂下目光,握了握毫不受影响的手掌。
下一刻,一道诡影由远及近,伴着尖锐刺耳的狞笑。在它身后,熟悉的身影正在赶来。
“犬鬼!”
源赖光话音刚落,犬鬼便像知晓他要说什么一眼,朝那诡影前方冲去,与源赖光形成夹击之势。
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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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一幕,眼底清晰地映着所有景象。
按理说,第一次见鬼的他应该害怕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斩鬼刀的本质起作用了吧,髭切此刻不仅没觉得可怕,还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冲动。
不过下一秒,与一张鬼脸对上的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唔啊……”好长的脖子,这是什么鬼??
付丧神浅金的发丝被吹得凌乱,连带着狩衣的袖摆袍角也翻飞不已,如此幼小的身影就这么被鬼影围绕着,是让人看一眼就揪心的程度。
源赖光目光一凛:“还不快回来。”
冷质的声音响起,髭切转过头,看见源赖光不知何时已将刀刃抽出,凛凛刀光在暗中无比锐利无比亮眼。
一瞬间的福至心灵,髭切心念一动,转眼间已然回到本体。
在这一刻,身体和刀共感、息息相关。
“自父亲将你们传与我,还没真正试过威力。”他听见源赖光这么说道。
受了付丧神灵力的太刀愈发夺目生辉,挥动起来更是猎猎悦耳。源赖光本就是武将,擅长使用的武器也是刀,利刃削过,在刹那间劈开污秽,惨叫声接连响起,前一刻还虚张声势的妖鬼转眼只剩一团血污。
果然,有了灵识的刀剑比寻常刀剑更要锋利;而已经产生刀剑付丧神的髭切,则更加出类拔萃。
源赖光紧握着手中的太刀,不禁回想起当初第一次看见髭切的情景。
那日他刚从外面回来,便听得下人急慌慌地禀报似乎有刀剑付丧神诞生了,他在诧异之中又不甚相信:髭切膝丸才被锻出多少年,纵使有聚灵阵相辅,怎么可能这么快显现出人形?
他推开屋门,一眼便看见了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
那长长的金发遮掩了大半身躯,露出的衣角上亦有源氏的家纹,虽然还很年幼,但通身锐利的气息与精粹的灵力足以证明对方非人。
似乎听见了动静,小小的付丧神转过身来,乖巧精致的脸上露出笑容,“哎呀,您就是我的家主大人吗?”
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源赖光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有髭切,肃清大江山的计划或许会更……
妖怪被消灭,周围又重归安静。
即使处于本体之中,髭切也能看见外界的景况,此刻,他正新奇地感受着这一切。
劈骨削肉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哪怕被反击回来也不会痛,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真的是把刀了。
妖物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淌,如同在上面篆刻了大片繁复的花纹,再多污浊的妖气,也掩盖不住刀剑本体漂亮的灵光。
“的确是把宝刀。”源赖光如此说道。
这算被夸了嘛?
髭切微微睁大双眼,一股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连带着刀身也嗡嗡作鸣。
有些按捺不住,髭切一个骨碌从本体出来,笑盈盈地来到源赖光面前,“家主大人。”
源赖光:“……”
原本白白的小团子如今变得血呼啦差,干净的狩衣被染红了大片,甚至连那头璀璨的发丝也受到连累,抹上了一缕一缕的暗红。
当他抬起头来,半张脸都沾了血污的模样便彻底显露在月光下。
付丧神生来就是一张纯良到极具欺骗性的脸庞,但此刻,浓稠的猩红涂抹在白净柔软的面容上,充满纯真与邪狞交织的异感。
极其刺眼。
源赖光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拭刀,已然是来不及了。
髭切却不在乎这些,笑着问:“家主大人下次什么时候出阵?也要带上我喔~”
源赖光头疼:“过来。”
直到被按着擦脸,髭切才明白源赖光在纠结什么,于是认认真真地让家主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吾为刀剑,染血是常理口牙——”
源赖光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付丧神的脸。
4. 第 4 章
今夜的除鬼进行得很顺利。
明月高悬的时候,髭切跟着源赖光回到了源氏宅邸。
被清理干净的髭切终于得了空闲,朝一旁的男人问出一直没问出的问题:
“家主大人生气了吗?”
源赖光正将擦拭好的太刀置放于刀架上,听见声音后动作顿了顿,变得更加轻柔。
他转过身来,看向仰头望着他的付丧神。
那双金色的猫眼里写着疑惑,映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无比澄澈又纯净。
“你觉得我在生气?”源赖光问。
可不是嘛,一路上都不说话,脸色阴沉得比之前的结界还要黑。髭切腹诽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温软的笑意,“难道不是吗?还是我理解错了?嗯……我当刀也没多久,可能有的地方做得不好,还需要家主大人多担待呢。”
虽然只出现几个月,但人类的言谈礼仪却学得很好。源赖光暗叹着走到髭切身边,终是抚上了那头柔软的金发,“一旦踏上战场便不可分心,你今日太过大意了。”
哦~原来还是因为他没躲开破碎的结界吗?
髭切不太明白源赖光在担心什么,他是刀剑付丧神,本体也是刀,只要本体不受损伤就万事大吉嘛。
但对自己的“主人”,髭切还是乐意哄着来的,“嗯嗯,家主大人说得对,今后不会再这样失误了。”
本来准备好被反驳或是冷场的源赖光一下子哑了火。
付丧神稚嫩的模样本就惹人怜爱,天生软绵绵的声线更是让人生不起气来,尤其是还特意放软了态度,便更像一只可怜兮兮求情的小动物。
这跟他接触过的大多式神或妖怪都不一样。
源赖光神色缓和,又揉了一把付丧神柔软的头发,“很晚了,休息吧。”
说罢,男人将桌上的烛台吹灭,走向床榻,很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他大抵已经累极,翻了两三次身后就彻底安静下来,只剩绵长的呼吸。
髭切就这么注视了片刻,才将视线收回。
可是,他不用睡觉的呀。
没能说出这句话,髭切慢吞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在那里,铺着一床小小的被褥,是源赖光专门为他准备的。
——源赖光将他连刀带刀架都转移过来,晚上自然也住在一起。
只是付丧神不需要睡眠。
和衣卧倒在冰冷的被子上,髭切目光放空在一处。
发觉这件事时已经是显现后两三天了,不眠不休也不会觉得累,可一旦想试着睡觉就会本能地感应到这不会是“单纯的睡一觉”,而是“沉眠”。
一睁眼过几十上百年那种。
不是人类,不是妖鬼,生物会疲倦会累,而刀只会折损。
髭切看向桌上的太刀,因为刚被擦拭过没有入鞘,凛凛刀光在暗夜中也十分亮眼——这样的刀,估计等什么时候上面生满锈迹,布满刻纹,他就会觉得疲惫了吧。
不想一睁眼起来面对的是“源赖光早就下葬几十年了”的噩耗,髭切就这么睁着双眼,漫无目的地尝试着控制身体里的灵力。
说不定……等完全适应了这个身体,就能游刃有余了呢?
静谧将黑夜无限延长,纵然早就度过了几个月这样的时光,髭切也觉得着实太无聊了。
不知何时,幽静的月光顺着窗缝照进来,泻了一地的银光仿若潺潺河流,沿着砖缝流淌,最后停留在源赖光榻尾的屏风处。
髭切登时被这光景吸引了注意,看了许久后轻悄悄地起身,来到这一泓银光所盛之处。
今夜的月光比之前任何一天都好。
他将手伸入这月光中,顿觉其中茂盛的灵力,眼底霎时涌现出惊奇。
……平安时代灵气充裕,即使是陌生如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像无时无刻都泡在充满灵力的罐子里,正是因为这样,前段时间才没有发现这种区别吗……?
怪不得夜晚妖怪更加肆虐呢。
体会到了在月光中汲取灵力的乐趣,髭切更加珍惜这点夜深人静打发时间的事情。
只是就这么站着也太过枯燥,他朝旁边移了几步,缓缓地蹲了下来,最终倚在屏风旁,因不想打扰源赖光睡觉而一动不动了。
莹润的月光如水般丝滑,对灵物亦是有益的补充。髭切吸饱灵力后就懒洋洋地发起了呆,走马灯似的回忆起诞生以来的事情。
以及,从前的事情。
源赖光就是在这时候醒来了。
整日繁忙的族中事务让人辛劳,夜间巡视的职责也不容懈怠,疲劳过度就是这样,虽然很累,但在小睡一觉后就总会半路醒过来。
源赖光撑着发酸的臂膀坐起身,想看看付丧神是否已经睡下了,却在看见空无一物的床铺后心情一沉。
顷刻间,男人目光锐利地扫视屋内,从门口到刀架,在确定没有窃贼或妖鬼潜入的痕迹后微微松缓,而后才继续环视着寻找那失踪的付丧神。
难不成……又找膝丸去了?
源赖光已经不止一次地从髭切口中听他念叨弟弟的名字,平日无事时也是整日往那屋跑,竟也觉得习惯了。可他又对此存疑:自己一向睡得浅,倘若已是实体的付丧神推门出去,早该将他惊醒了。
那——
视线不经意掠过榻前屏风的一角,一点在暗中尤为璀璨的金色映入了他的视线,源赖光一愣,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心脏变得柔软。
小小的脑袋一动不动,像是依靠着屏风睡着了的样子,源赖光敛住呼吸,动作轻缓地往外探头,心中是对刀剑竟如此亲主的感叹。
但在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月光下,付丧神正仰着头蜷缩在地上,灵光洒满那幼小的身体,勾勒出一层惊艳的银色。但被月色映照的双目却变得黯然,眼底空茫得什么都没有。
那张平日一直可爱地笑着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寂寞的表情。
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付丧神忽地回过头来,被月光映照的脸庞愈发雪白,来不及调整的神色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即便下一个呼吸之后,年幼的神灵已经弯起眼眸,流露出带有一丝歉意的笑。
“家主大人?被我吵醒了吗?”
源赖光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将付丧神捞入怀中。
啊,被抱起来了。髭切惊讶地看向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对方的神色依旧冷肃,只是眼中多了一抹他看不懂的情绪。
“明天不训练了,你去多看看膝丸吧。”
欸?
髭切一呆,发生什么了?
直到被源赖光搂着塞进被窝,髭切才发觉不对劲,挣扎着想要出来,“等……家主大人?”
“睡觉。”源赖光将付丧神按住,将被子的边边角角塞塞好。
“……”髭切停止了挣扎,抬头看了一眼已经闭上眼睛的源赖光,暗自叹了口气,认命地把脑袋埋进对方怀里。
嘛,其实也挺温暖的。
……
睡着是不可能睡着的,只能闭目养神这样子。
天边刚泛起蒙蒙亮的色泽时,髭切便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还在睡梦中的源赖光。
离得这样近,男人的胡茬和眼下的青色显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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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清晰,而即使是在这最放松的时候,男人的眉头也是皱着的。
真是辛苦啊……
回想起前些日子从侍女口中得知的对方现在的任职,髭切微妙地同情起一个人类需要工作才能维持生计的常态,随后又觉得养付丧神真是太省心了。
比起需要上班族饲喂和关注健康的猫猫狗狗鸟鸟鱼鱼,一个不用吃喝还能说话、同时又能作为武器处理琐事的付丧神简直绝妙。
突然有些羡慕自己的家主了呢。仅仅在这方面。
源赖光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家付丧老老实实躺着,一脸艳羡地望着他的情形。
……有什么好羡慕他的?
源赖光撑起叫嚣着想要罢工的身体,让前来服侍的人为他穿好衣裳,转头看着也已经起来的付丧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付丧神无事可做,理应也像式神那般睡懒觉才对。
髭切想了下笑道:“因为家主大人醒来了,我也没必要再睡下去了呀。”顿了顿,“再者,早起也是好事嘛。”
没有将事实和盘托出,他反过来对源赖光说:“倒是家主大人才应该多休息一下。”
源赖光动作顿了一下,接下来配戴甲胄时整个人的气息都轻快起来。髭切看得莫名其妙,注视着对方佩好一振太刀后对他道:“乖乖在家待着。”
……拿的不是他的本体?
髭切的目光在刀上迟钝地流连了一会儿,才惊觉男人拿的是一柄深色鞘的太刀。
他还以为能顺理成章地一起出门逛逛……不想期望落空的髭切连忙上前一步,抓住即将出门的家主的衣袖,仰起脸道:“家主大人不能带我吗?”
源赖光停了下来。
他看向髭切,指腹不由自主地在刀柄上摩挲。
付丧神正乖巧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眨啊眨。任谁看着这殷切期盼的神色,发出将佩刀换成自己的祈求,都没法无动于衷。
只是……
源赖光叹了口气,蹲下身缓声道:“现在还不行,再等一等。”
新生的付丧神会吸引太多觊觎的视线,不止妖怪,亦有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
当然,还有某些阴阳师。
一想到自家重宝有可能被人暗中盯上,源赖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于是只能哄慰付丧神,至少,也要等表面上看起来有自保之力的时候。
好吧。
髭切松开了攥着袖子的手,看男人紧张兮兮的样子,可能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吧。
不过他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家主大人不用早饭吗?”一大早就出门,皇室也太苛刻了吧?
“还不到时间,”源赖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饿了?”
髭切摇摇脑袋。
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没注意过付丧神进食问题的源赖光似乎想到了什么,说:“等我回来吧。”
髭切点点头,却也跟着源赖光走出屋门。
今早的天气有些阴沉,晦暗的云层笼罩了整座京都,也笼罩在整座源氏宅邸上方,显得本就空寂的庭院愈发冷清。
这样一来,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如果弟弟在就好了呢。”看着前来迎接源赖光的随从,髭切轻轻笑道。
走在前方的源赖光步伐一顿,侧过身来开口:“……或许是灵力尚不足够的缘故,即便是出于同一刀匠之手的刀,也都有所差别。不用担心,我已经找阴阳师询问过了此事,既然膝丸与你同源,想必也一定快了。”
髭切疑惑地眨了眨眼,为源赖光柔和下来的态度。
欸……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5. 第 5 章
源赖光走后,按理说就该去看看弟弟了。
按理说。
但被拒绝的髭切诡异地升起了叛逆心,看着拐过几个弯的远处厚重宽阔的大门,他无视了门两旁伫立的守卫,悄咪咪地沿着庭院两旁的盆景溜了过去。
院墙虽然看起来比较高,不过只要能找到借力的地方……
“髭切大人。”
背后突然的一声,唤住了髭切的脚步。
髭切调整好表情,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见了这些日子经常相处的侍女。菖蒲。
侍女一身素色衣裙,规矩地站在远处,“您想去哪里?”
髭切无辜道:“啊……我只是随便逛逛而已。”
菖蒲继续恭敬地道:“您现在不能出去,这是大人的命令。”
欸?防他这么严吗?
髭切不解,但也没有当着一堆仆从的面争执纠缠的爱好,他再次被菖蒲抱了起来,只不过遇见几个路过的小孩子时,看见了他们眼中的好奇与畏惧。
哎呀,他真的有这么吓人吗?
髭切再次好奇起来,以至于问了菖蒲:“我很可怕吗?”
侍女低眉敛眸,神色平和,“怎么会,髭切大人身为守卫源氏的刀剑,自然受人敬仰。”
唔,这话说得可真是官方。髭切又笑盈盈的,“那为什么孩子们看到我都会跑掉呢?”
他蛮喜欢小孩子的,软软萌萌的,还很有活力,可惜每次偶遇都是见了他就逃开了。
菖蒲道:“孩子们年纪幼小,尚能窥见灵力,是髭切大人作为刀剑付丧神的锐气让他们本能地想要避开。”
“那还真是可惜啊……”
感叹飘散在风里,髭切试着从菖蒲这里探究一二,“家主大人为什么不让我出门?”总不能真有收藏癖之类的,怕他跑掉吧?
菖蒲轻轻道:“这是大人的意思,妾身也不知。”
源氏真的是个内部治理非常严密的家族,至少在这里生活的几个月来,髭切是这么感觉的。
像现在,他知道菖蒲是深受源赖光信任的侍女,当初也是源赖光让菖蒲负责平日照料他,可一旦问及有关源赖光的事,菖蒲通通一概不知。
髭切盯着菖蒲看了一会儿,也不想为难一名侍女,笑了笑道:“既然是家主大人的要求,我作为他的刀剑,也只能遵守了。”
……
源赖光的同僚觉得今日的源赖光有些奇怪。
先是在宫殿当值的空档时走神,再是往常勤勉到令人发指的他居然在吃饭的点正常下值——这可太不正常了!通常来讲,对方会连饭也忘记吃,掐着仅剩的时间填上几口,之后就等着下午下值后那一顿了。
难道是府里有新欢了吗?同僚暗搓搓揣测。
不过源赖光可顾不上同僚的看法,他只是急匆匆地往府邸赶,路上又七零八碎地买了许多吃食,让随从非常摸不着头脑。
这种点心一类的……他们记得赖光大人不怎么喜欢吃啊?
源赖光回到府邸没花太久时间,一进门就朝着置放膝丸的屋子去了——髭切此时一定在那里面,他是这么想的。
但当他推开屋门,看见屋内只有一振太刀静静躺在刀架上时,不禁愣了愣。
确认好髭切没藏在哪个角落,源赖光掉头往自己房间走去,心中却惴惴不已。
难不成……偷偷跑出去了?
回想起付丧神之前那般期待的神色,源赖光已经有些后悔没带上髭切了,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付丧神上街被坏人抓走的一系列情景,手掌不受控制地慢慢收紧。
直到他推开门,看见付丧神正伏在桌前,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翻他的藏书。
上午的阳光透进窗户,披洒在那头柔软微卷的浅金色长发上,似乎让整个屋子都亮了几分。
大概是听见了动静,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容,“家主大人,欢迎回来~”
源赖光扫了一眼屋内,“就你一个人?”
髭切的目光又落回书上,别说,平安京编纂的杂书还挺有意思,“我让菖蒲忙自己的事去了,盯着我一个也没必要……反正是等家主大人回来。”
“……我以为你会去看膝丸。”源赖光走过来。
本来是想去的。髭切暗叹,只不过他不喜欢和弟弟聊天还有别人在,就先借着看书的名义将侍女支走了,却没想一不小心看入了神。
抬头依旧一副温软的模样,“家主大人提醒我了,也该到看弟弟的时候了。”
说罢,他跳下椅子,简单理了理衣袖就要往门外走,却被源赖光一把按住,“等等。”
髭切又转回身来,不解歪头。
男人招招手,“先过来。”
“家主大人难道忘了答应我的事吗,这可不好……”笑眯眯地说着,髭切在靠近源赖光的一瞬间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暖暖的,让他不禁一愣。
抬头看去,源赖光又一边从怀中掏着什么,一边坐到桌旁,将剩下的东西一一摆在上面。
“看看想吃什么。”
闻言,髭切朝那旁望去,桌上摆的全是花样精巧的小点心,似乎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欸……?髭切微微睁大双眼,这是专门带给他吃的?
“嗯。给你带的。”似乎读懂了髭切的表情,源赖光如是说道。
髭切有些怔然,忽然意识到早晨对方问他那句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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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时兴起,他拿着手中带有淡黄蒸烤痕迹的团子,顿时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在此之前,他遇见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为神灵,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遇上源赖光这种……果然还是会觉得动容啊。
明明他早已经认清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看他发呆,源赖光问道:“我记得付丧神可以吃东西?”
“嗯……可以。”髭切回过神来,虽说付丧神只用吸纳灵气就够了,但吃人类的食物也不是不行。
柔软的点心填进嘴里,髭切咀嚼几下后,整个人动作停住。
他转头,像是不经意间提起话题那样说道:“对了,家主大人出门前说找人询问了膝丸不能显现的事,那么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提起这事,源赖光正色起来,他看了一眼髭切,沉声说:“一般而言,付丧神是器物至少放置百年,集结天地灵气或怨念佛性才会诞生的,像你这般提前……才是少有。”
“嗯嗯,看来是我提前出来了呢。”髭切不信邪,又摸了一块别的样式的糕点塞进嘴里。
不甜,不软,充斥着恶劣环境加纯手制而导致的粗糙。
明明是好看的樱花形状。
源赖光没注意髭切的状况,继续道:“不过,源氏府邸设有聚灵阵,或许是超出常量的灵力助你提前化形,应当没有什么坏处。”
“唔……难道弟弟只能等时间足够才能显现吗?”髭切偷偷将咬了一口的点心塞进袖子,又换了一块方形的。
“不一定,”源赖光看向髭切,“我问过阴阳师,既然你与膝丸同源,只要多多接触,灵力就会同调共鸣,或许能加快膝丸显现的速度。”
“原来是这样……看来得多陪陪膝丸了。”髭切点了点头,将手里那半块点心放在桌上,“我吃好了。”
源赖光看向桌子,带回来的十几种点心也就消失了三四块,这些零食个头都不大,哪怕是他最小的女儿也能一顿吃下。
“不再吃一点吗?”
髭切笑道:“能品尝一下就已经足够了,我终归只是灵体,对这些不太习惯。”他突然想到一个好理由,“剩下的我想带去给膝丸,说不定他嘴馋就出现了呢?”
回想起式神们大吃特吃的情景,源赖光有些疑惑,难道是付丧神与式神本质不同?不过他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髭切脸上的笑意在出了门后就垮了下来。
……他就不该对这个时代的产品有什么期待。
难吃。
髭切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一堆点心,本来还期待能靠美食打发闲暇的他,满脑袋都是几个大字。
这个日子。
完蛋了。
6. 第 6 章
“膝丸?”
[兄长!]
“膝丸~”
[兄长!!!]
没过多久,髭切来到了膝丸所在的部屋里。
习以为常地唤了几声弟弟,可惜薄绿的太刀依旧静静待在刀架上,似乎已经与屋内的摆设融为一体。
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啊。
髭切暗自摇了摇头,放松地将大半身体倚在桌旁,撑起手臂笑道:“这些日子絮絮叨的似乎也没什么新鲜话可说了,膝丸大概也已经听腻了吧……”
[才没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膝丸急得团团乱转,致力于想让自家兄长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听腻![我真的很开心兄长每天都来,真的!想每天都听兄长说话,想快点化出人形和兄长说话,想每天都和兄长待在一起……]
小小的灵团吭哧吭哧在本体刀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声音高昂激动,恨不得立刻原地化形。但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变得低沉,整个团的灵光也黯淡下来。
[已经这么久了,我却还不能回应兄长……真是失败啊……]
“啊对了,我给膝丸带了这个。”髭切忽然想起什么,将小小的包裹拿上桌面,解开绳结。
一块块形状与颜色各异的糕点展现在膝丸眼前,余温尚存的食物散发着谷物的香气,显得非常美味。
这是……?
“这是家主大人带回来的点心,膝丸还没有尝过人世的食物吧?很美味哦。我只尝了几块,剩下的就留给弟弟吧~”
髭切笑了笑,“家主大人很关心膝丸呢,一直期盼着膝丸能早日显现,这样家主大人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看着面前的笑靥,膝丸感动到无以复加,心底却又泛起一丝酸涩。
[兄长……]
将点心摆到膝丸前方后,髭切又做出一个令膝丸瞠目的动作,他直接跪坐在了桌子上,伸出双手轻轻触碰被擦拭得不染一尘的太刀。
精致如人偶的付丧神垂下双眸,长长的睫羽轻敛,遮住其中流转的华光。
“膝丸……真是漂亮的刀啊……”轻叹。
膝丸脑子晕成一团浆糊,眼睛画起了圈圈。
被、被兄长触碰了!?
理智焚烧了一会儿,下一刻骤然反应过来,[兄长!小心受伤啊!]
每日都有府邸的仆人来保养太刀,而保养时需要将刀身脱离刀鞘,此时膝丸整个刀刃都在外面,显露出凛凛锋芒。
看着髭切的指腹几乎顺着刀刃擦过,膝丸整颗心都要跳出来,直直地盯着手指与刀接触的地方。
不幸,膝丸的担心成真了。
尖锐的刺痛骤然从指腹绽开,髭切嘶声收回手去,却盯着冒出血痕的手指发起了呆。
这种身体……也会有血吗?
只是不止有血,还有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伤口溢出。髭切体内灵力本就蓬勃,此刻犹如雾气一般向外弥散,即使淡而轻薄,也十分壮观。
[兄、兄长……!]膝丸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自诞生后他被使用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见血也是斩杀死囚。
可现在,他居然伤了自己的兄长!?
[该怎么办?兄长,兄长,兄长……]膝丸声音发颤,只剩下呼唤兄长的本能。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堵在了喉咙里。
“唔,不能浪费了。”髭切这么说着,径直将整个手掌握在了刀身上,指腹的鲜血滴落于刀刃,更有新的血迹沾染其上。
庞大的、纯净的灵力,争先恐后涌入太刀,承托,萦绕,链结。
膝丸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在不停地充盈他的灵力,在引导,呼唤,想弥补他亏缺的部分。
但是,他拥有的力量离显现还有一段差距。
[停下来……]膝丸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停下来,停下来啊!兄长!你在做什么啊!??]
鲜艳的血色在刀身驻留片刻,之后也化作灵力涌入,一齐消失不见。
髭切也终于收回了手。
他轻皱着眉盯着这一幕,发现膝丸还是没反应后可惜地说:“看来不行吗……还是因为力量太少了?”
而听见后面这句的膝丸简直要疯了,他刚想认同前面半句的,[你在想什么啊!兄长!!!]
[我怎么可能像兄长这么强大这么快地化形啊!但是我已经在努力了,绝对绝对能很快见到兄长的!我没有偷懒,见不到兄长的时候,我都是一直在吸收灵气的……]
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难以控制的后怕填满膝丸心间,明明知道兄长不可能因为这点伤怎么样,可他还是慌乱不堪,是恐惧?愤怒?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所有东西都混乱成一团。
[兄长就不能……耐心等我一下吗……]膝丸团子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见膝丸还是安安静静的,髭切遗憾地摸了摸刀鞘,笑道:“太可惜了,看来膝丸还是要自己待一阵子了,晚上寂寞的话可不要偷偷哭鼻子啊。”
膝丸团子呜呜咽咽,咬牙自强,[我没哭!我才没哭!]
但说完这句话,髭切又若有所思起来。
屋内愈发寂静深幽,却无人察觉正有一串脚步声匆忙靠近,直到——
“砰——!”
一声巨响,屋门被人粗暴推开,惊得两刃同时看向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光拎刀伫立在门前,无端带着肃杀之气。
那是……源赖光?
髭切眨了眨眼,刚出声呼唤:“家主……”就见男人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过来,站到他的面前,那双冷肃的眸子自上而下打量着他,显然是来者不善。
欸?发生什么事了?髭切一脸懵然。
源赖光注视着髭切,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刀剑付丧神跪坐在桌子上是什么感觉?这幅恨不得和他弟弟粘在一起的样子,完全和平时里自持有礼的样子大相径庭。
但这远远不算什么。
任谁准备保养刀剑的时候,瞧见光洁如新的刀身上突然出现一丝细小的划痕都会警惕,更别提接着还多了几道。他甚至用力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一时间,他满脑子只剩妖鬼潜入府邸,付丧神不敌受伤的推测。
直到他紧赶慢赶过来,看见这一副平和得不能再平和的景象。
源赖光简直要气笑了。
一会儿不见都上桌了,再往后不得上房顶啊?
“家主大人……?”
“下来。”源赖光面无表情地,将桌上的付丧神抓着后脖领拎了下来。
被抓起来的髭切茫然抬头,看着男人脸部肌肉抽搐了一圈的模样,心中顿时涌现出一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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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家主大人……不会被恶鬼附体了吧?
“家主大人?”髭切偷偷观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源赖光依旧面无表情:“你受伤了。”用的陈述句。
“咦?家主大人怎么知道的?”髭切有些惊奇,但马上张开双手给他看,“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
白白嫩嫩的小手上,几道细小的划痕很是刺眼。
源赖光很快移开视线,“怎么弄的?”
“嗯……”髭切不是很想将真相告诉男人,认真敷衍道:“就是不小心的嘛,家主大人不要在意~”
[啊啊啊啊啊啊家主大人不要相信兄长说的啊!]听不见的背景音聒噪。
源赖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妥协地没有再问。
但他的目光却转移到了这屋里方才唯一的利器上。
太刀膝丸冷锐锋利,其上却光洁无暇,丝毫不见血迹。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
将心存的疑惑埋于心底,源赖光转头示意:“回去吧。”
髭切却一动不动,在源赖光询问的目光投过来时,退到桌子旁边,伸手够了够桌面道:“家主大人也带上膝丸吧?”
“理由?”源赖光看上去不为所动。
髭切露出一个软软的笑来,“家主大人先前不是还说要我和膝丸多在一起待着比较好吗?再者,我觉得如果有家主大人相助,膝丸能更快显现出来呢。”
听着两人的话语,膝丸无措极了,[把我带过去吗?可是这样……]
可是这样,会不会占据原本应该放在兄长身上的目光?
源赖光在原地考虑了半晌,终究点了头。
看着丁点大的付丧神马上转过身就要爬上椅子拿太刀的架势,源赖光额角一跳,快走几步率先把膝丸拿走,“走吧。”
没能捞到弟弟的髭切眨眨眼,“好~”
……
胧月渐升,平安京似是又蒙上一层迷雾。
源赖光已经睡下,安静的屋内还剩两个精神的活物。
看着这陌生但有着兄长的新房间,处于刀中的膝丸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就没停止过活跃,叭叭地说个没完,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髭切还不能回应他的时候。
好不容易说够了,膝丸这才看向一旁,心想兄长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却只看到髭切双手交叠伏在桌上,离他很近,双眼含笑地望着他。
[兄、兄长!]膝丸陡然羞涩,[抱歉,打扰到你了吗?]
这一瞬间,他都忘了自己的兄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听他喋喋不休了一整晚一样。
片刻后,膝丸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回望。
他的兄长已经直起身来,目光清明,神情温软,在高高的椅子上晃着双腿,偶尔看看有风吹过的窗外,偶尔又看看熟睡的家主,但更多地将目光驻留在自己的身上。
膝丸。
他看着对方作着这样的口型。
膝丸整个刃都轻飘飘起来,能被兄长惦念着,呼唤着名字,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等等。
膝丸僵硬地转过脑袋,突然冒出一个猜想:
兄长不休息也要盯着他,不会是因为今天的意外担心他出来也伤害家主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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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刀剑付丧神的伤果然好得很快,尤其是在灵力充足的情况下。
仅仅过了一夜——不,实际上是还没到晚上的时候,他手上的伤痕就消隐无踪,被刀刃划伤的一幕仿佛是幻觉一样。
髭切对着清晨的浅光观察了半晌,笃定出这样的结论。
而且这还是他没有主动调动灵力的结果,如果自发催动灵力修复,恐怕会更快愈合吧。
下次遇见这种机会再试试好了。
暗暗这么决定着,髭切对一旁桌上的太刀开开心心打了个招呼:“膝丸,早上好呀~”
并不知晓自家兄长危险思想的膝丸也积极回应:[早安,兄长!]
源赖光照旧入朝去了,被留在家中的髭切就这么闲下来。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幼小的身影还在活动,而在正中的高木桌上,两振太刀陈列在一处,刀鞘反射着太阳的熠熠辉光。
没人管束,髭切直接放飞自我,一会儿趴床上看会闲书,一会儿又去窗边坐着看会风景,一会儿又去源赖光常坐的矮桌上翻翻文书——源赖光对他看这些理应是机密的文件不怎么反对,在他试着问过后就应允了。可能是觉得他是源氏的付丧神?算自家人?
别说,这些文书里废话也挺多。京都周围的军队发生什么鸡毛蒜皮都上报,又或者近来民间兴起的妖鬼传言,再或者源氏追随的藤原家的动静啦,京中贵族的八卦啦……
髭切看得津津有味,下意识去掏桌上菖蒲端来的点心盒,但在碰到之前就缩回了手,改为两手举着文书躺着看。
膝丸……膝丸不知道自家兄长的特权,对他这堪称“犯上作乱”的行为看得心惊胆战。
[兄、兄长!]他颤颤的,[这样翻家主大人的东西,不好吧?]
小小的灵团还特地往门窗那瞅了瞅,[现在附近还没人……趁没有人发现快下来吧!]
即使知道兄长听不见他说话,膝丸还是忍不住说了,并发现自己好像对这样的相处方式越来越习以为常。
灵团有一刹那的消沉,接着给自己加油打气,[没关系,只有我能听见兄长的话也很好啊。至少是我能听见,这样就能回应兄长的每一句话了!]
“嗯……?”看着看着,髭切从一沓文书最底下扒拉出一本内容他很感兴趣的,“罗城门之鬼?”
书上言,罗城门近来总是阴风阵阵,平民都吓得特意绕远。这样诡异的情形断断续续持续了大半个月,却没听见有人受伤或被鬼吃的消息,有些胆大的人们就又重新从罗城门走了。
但就在最近,有人半夜听见罗城门门下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哭声,他不顾同伴阻拦,大着胆子前去查看,就看到一名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在罗城门下哭泣,声情哀怨至极。
半夜在城门哭能是人?那人吓得倒地大喊,只见那白衣女子怨毒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化作白雾消失了。
「平安京罗城门恐有恶鬼。此门沟通京都内外城,又于朱雀大街最南,颇为重要,特此上报。」
“欸……罗城门之鬼啊。”髭切合上书函,缓缓念了一遍那名字。
他的眼中散发出兴味的光,膝丸注意到了,也好奇地想瞧瞧文书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无奈失败。
“这么有趣的事情,等家主大人回来一定得让他看看。”髭切说着,把这份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转头继续看起其他的。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会过得很快,当源赖光推门而入,髭切才发觉居然已经接近中午了。
“又在看这些?”
男人将腰间佩刀搁到桌上,望了一眼还粘在书桌前的付丧神,随口说道。
他很不理解一个付丧神对人类的东西怎么会这么有兴趣,何况是如此枯燥无聊的文书,之前听到髭切提出请求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家主大人,看这个。”髭切抱着刚才看到的文书跑过来,举高高递向源赖光。
源赖光却没接过,只随意扫了一眼,“这件事还不能确认,”他摸了一把付丧神的脑袋,开始自顾自地卸甲,“最近夜晚巡察时罗城门附近没听见异常的动静,更没见过什么女子。或许是偶然路过的妖怪。”
“这样吗?”髭切回忆了一下,的确,他跟源赖光巡察那晚见过的说得上名字的妖怪只有一只飞头蛮,除此就只剩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妖怪了。能化作人形的妖通常都颇具实力,更遑论能化成绝美女子的。
看来,这传闻还得等其发展一下才行。
源赖光卸完甲胄就开始走来走去收拾书桌,这是他唯一不让仆从伸手的地方——如今能触碰源氏家主书案的人屈指可数,大抵也就两个——如果一振刀也算人的话。
诚然,他也没想过还有人能把这烂摊子整理好。
源赖光惊讶地看着面前已经被分门别类好了的几摞文书,要知道在几个小时前,这里还是一堆……由木头和纸组成的杂物堆?
髭切笑眯眯地凑过来,“我有帮家主大人好好收拾哦?嗯……就当做让我看这些的报酬吧?”
源赖光随意翻了翻最顶上的两本,发现也已经按照重要先后排列好了,语气复杂道:“看来以后你都能帮我批阅文书了。”
髭切欣然点头:“如果家主大人愿意把这些交给我,当然可以。”
不,他还不想雇佣童工。
看着面前这一点点大,却操着超然成熟口吻的付丧神,即使知晓这是父亲在世时锻造的、已然有几十年岁的刀,源赖光也不能将其看作“成熟的人”。
毕竟髭切自显现以来才过了几个月,哪怕按人世的算法,他也只能算是一个幼童。
源赖光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而一旁,从[啊啊啊啊啊家主大人回来了兄长快跑!]到[家主大人怎么能摸兄长的头!呜兄长居然没有反对吗?]再到[欸——!原来帮上了家主大人的忙吗兄长好厉害!]的膝丸,此刻幸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团身上散发着莹莹灵光。
突然感觉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也很好,他想。
可时间还是缓慢地流逝着。
之后的一段时间,髭切每晚都跟源赖光在平安京城内巡察,退治妖鬼,维护治安。
事情果然如源赖光所言,他们没在罗城门见到所谓的绝美女子,倒是斩杀了不少意图害人的妖怪——髭切深切地体会到,源氏是表面拥兵守护京都,实际也会退治妖魔的氏族。
简直从两个角度完美践行了职责。
但终于有一天,髭切忍不住了。
彼时源赖光斩杀完朱雀大街上最后一只不长眼的妖怪,察觉到手中太刀蠢蠢欲动,他眼疾手快地将刀拢入臂弯拭干血迹,成功阻拦了髭切“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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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出现。
维持着源氏洁白色彩的髭切认真地盯着源赖光,“家主大人,我想——”
源赖光严肃:“嗯。”
髭切:“剪头发!”
源赖光:“?”
无他,实在是太麻烦了。
早在最开始,髭切就觉得这头长发过于麻烦,哪怕不用打理也一样。后来出门斩鬼,却一不小心就会沾上血迹。但最麻烦的当数风大的时候——
顶着一头浅金色长发的年幼付丧神抓狂地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复又被贴回去,反复几次后放弃地垂下双手,任凭头发在脸上胡乱地拍。
今夜风异常大。
源赖光露出思考的表情。
髭切念了一路,直到回到宅邸也还在说,听得原本昏昏欲睡的膝丸一下子精神起来。
源赖光回过头,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视起面前的付丧神。
髭切有一头柔软的、看起来像浅色的金子一样的头发,发尾微卷的弧度漂亮得像海面的浅浪,随着动作晃起来时好似在潺潺流淌。
最重要的是,它非常长。
有多长呢?源赖光还记得第一次见髭切时,背对着他的付丧神像是被金灿灿包裹了大半,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袖角与衣摆。
每每付丧神伏在桌上,就像被毛绒绒的被子包着,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像是从被子里探出头的猫咪,可爱极了。
说实话,这样的长发要是剪掉,也太可惜了。
源赖光低头沉思,髭切仰头期待地盯。
一旁的膝丸不好了:[等等,兄长!头发怎么可以剪呢!?]先不说这个想法会不会太随意了……这是灵力构成的部分啊!剪掉真的没问题??
膝丸团子试图伸手阻止:[不要啊——兄长——!]
“菖蒲。”源赖光朝门外唤道。
髭切眼睛亮了起来,转头看向从门外进来的身影。
“家主。”菖蒲垂首行礼,等候吩咐。
源赖光指了指髭切,“给他把头发——束起来。”
髭切的表情从期待变成疑问。
菖蒲却很利落地应声,当即来到髭切身后梳弄起来。
菖蒲最先时就是源氏夫人的髲使,专门负责梳发束髻,收拾这些本就不在话下。在她熟稔的动作下,髭切蓬松的头发被高高束起,柔顺地垂在身后,还有一部分被特地编成别的花式,用以固定。
髭切好奇地晃了晃脑袋,又踮踮脚,只觉得这一大束好像有点坠得慌。
不过……
看出源赖光眼中明显的不舍,髭切眨眨眼说:“虽然我很想剪掉……但是家主大人喜欢的话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
源赖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嘴甜。
就是太甜了。也不知道他的刀剑到底是跟谁学的。
源赖光拿起太刀,目光细细掠过,这段时日频繁的斩鬼在上面留下了痕迹,“也是时候保养一下了……”
转头,髭切正抱着不知什么时候翻出来的镜子来回端详,分明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源赖光:“……”
[哇……]刚好能看到镜子的膝丸双眼闪闪发亮,眼中全然只剩面前的身影,他看着自家兄长崭新的形象,发出由衷的赞叹:[兄长这幅样子,也超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