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味重》
1. 第 1 章
“贱男人!”
白皙的巴掌扇在男子秀气的脸庞,金钗玉镯的女人还不解气,一脚踢翻茶几,几案上的糕点茶食泼洒一地,溅在本就伏在地上清理酒杯碎片的杂役身上。
大堂的歌舞瞬时唱得更响,舞得更劲,试图压过这片嘈杂。
女人几乎是用手指点着跪在席上的男人,“没了我你还有这么多金银珠宝、珍馐美馔吗?可笑,说两句好话哄哄都不会?”
她叉着腰直起身,翻了个白眼。
“万金姑娘莫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哈哈哈!”身后响起男子爽朗的笑声。
万金冷哼一声,她盯着慢悠悠走来的肥圆男子,这山一般的体型正昭示着他日子的滋润。
“王馆主,我为冠玉馆抛的银子不少吧?为井琼更是不少吧?”
王乌脸上笑意不减,“那是!多亏姑娘日日照顾咱生意,不然还不知道吃多久西北风呢!姑娘是咱大恩人~更是井琼的大恩客~”
他蹲下身,抬起井琼下巴,献宝般道:“您瞧,这水光红润的脸,可不都多亏您的照料~”
万金一甩袖,扭身坐下,“照料个屁!惹我生气了连句话都不会说,痴痴傻傻,我不要了!你给我换个人来。”
一直闷声不吭的井琼听到要失去这半个月的常客,吓得要张嘴,被王乌暗暗拧了大腿,疼得俯下身去。
王乌笑道:“换!马上换!万姑娘钟意谁?”
万金一挑眉,“都叫来。”
“好嘞。”
不消多时,有红有绿、有紫有蓝的一排人立于她面前。
王乌清清嗓子,“红璎、雀琳、怀瑜、符环、冷琪、术璞,都是些会说话的。”
最左边的男子一身火红,浓妆艳抹,粉搽得比万金还厚,她嫌弃地蹙蹙鼻子。
再看他旁边,弱不禁风,瘦得两颊都要往骨头贴了,跟没吃过饱饭似的,她无语地撇撇嘴。
这种脂粉小生,她是真看不惯。
一眼掠过“歪瓜裂枣”后,万金眼睛落在最右边清秀文静的男子身上。
他不像旁人那般直直望着她,而是微垂着头。
万金手一撑站起来,“这个好,走,且随我去二楼投壶!”她人高长,一把揽过男子的肩,潇洒地往上走去。
其余几人见她上楼了才闲话起来。
雀琳扶着脸,“脾气这么大的主儿,幸亏不是我伺候。”
井琼揉着大腿起身,“说话又粗俗,从没听过闭城有什么姓万的大小姐,这怕不是个女飞贼来咱这儿销金了。”
王乌笑容垮下,瞬间老了许多。他一拍井琼肩膀,“嘘!真金就是真金,你管他哪来的。下次嘴甜点,女人爱听的来来回回就那些话,糊弄着哄上两句不就是了?”
“知道是知道,可她那气焰,真是张不开口……”
王乌瞪他一眼,“有得挑吗你?长点记性吧!”
“王馆主!”
有纤纤玉手招迎,王乌又笑容灿烂地走过去,“来了来了!”声音急切而脚步迟缓,正如他做人的准则——糊弄糊弄。
剩下几人也四散而去,终于将地面擦洗完毕的杂役抬起头,她粗糙野生的眉前深后浅,眼睛鼻子凑成一副朴实沉稳的模样。而这个沉稳的姑娘,脸上正沾着污水珠。
路过的红璎低眼一瞧,噗地笑出声,“宜尔,你是用脸收拾的么?脏兮兮的。”他笑着将手帕甩在她身上,翩然离去。
怕滑落地上,宜尔赶紧用手抓住,擦了擦脸。
她看向远处的红璎,他被王乌拦在那桌,嬉笑的女客瞧见他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哪来的娇娘子?”
红璎也笑,一扬眉,“真是醉了,连男女都辨不清了!”
一桌人笑作一团。
宜尔收回眼,又拿了条干净的麻布,跪下身去将水痕擦干,免得有人踩滑。
“宜尔,宜尔?”头上清和温柔的男声呼唤她。
宜尔站起身,看向男子。他不施粉黛,面庞仍白里透红,俊鼻俏眉,一双瑞凤眼弯弯,含着笑意却自带疏离之感,当真是仙姿玉质,不愧是冠玉馆头牌逐璧。
宜尔看着他,等着他发令,然而逐璧却将半个身子压过来——他总是不擅把控与人之间的距离,或者说是习惯了,这样的若即若离令无数女客为其倾心。
他身上有清淡的橘类香气,声音很轻,“你往后若是捡着什么了,千万记得先拿来给我。”
“公子掉什么了?”
他退回去,笑意浅浅,“什么都行,记得来找我。”说罢便款步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宜尔。
毕竟是头牌交代,宜尔还是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将地面抹干后,又被叫去清扫了许多桌,都没瞧见什么弃物。
将一切收整好后,她终于熬到亥时,请了几个时辰假的莺语回来了,还给她捎了半只烤鸡。
两人舀了两碗米饭,又让柴爷给炒了盘野菜,坐在厨房后院的合欢树下借着月光吃。
“宜尔,你好久没去前堂了吧?感觉如何?”莺语掰下鸡腿往她碗里放。
“谢了。感觉心累。”
莺语溜圆的眼睛瞪大,神情浮夸,“啊?可是遇着什么刁蛮小姐了?还是哪个倌人发火了?”
宜尔将万金和逐璧之事说了一番,“女人男人都可怕,一个阴晴不定,一个话也不说完,还是在后院洗衣裳的好,以后都不帮你代班了。”
洗衣裳虽然手胀屁股酸,但没这么多事。
“别嘛~”莺语晃晃她手臂,“看在烤鸡的份上,以后还帮我好不好?”
宜尔笑了一声,“说笑的。我就你一个好友,还会不帮你吗?”
莺语甜甜一笑,露出一边虎牙,“我知道的。”
宜尔夹了筷子野菜,清香脆嫩,“你和那教书先生今日进展如何?”
“唉!”她皱起眉,又愁又委屈,“之前都很好,今日我一说在小倌馆洗衣裳,他就说我有辱斯文,吹了。”
宜尔摇头,“说明这男人度量不够,以后定是要跟你计较油钱分两的那种人,吹了也好。”
“可我明年就十八了,再嫁不出去,以后就更难了。”
“你要我这个二十的说什么?”
莺语嘿嘿一笑,“王媒婆最近没给你介绍了?”
“我让她把我的生计先告诉人家,这肯来见面的都少了。”
“反正你准备待到给柴爷养老送终,不急。”
宜尔点点头,“而且我自己有在攒钱,有点钱的女人找个丈夫不难。大不了找个穷书生供一下。”
“万一变陈世美你不得亏死?”
宜尔笑笑,“我很好说话的,给点封口费和养老钱就行,不是非要做状元夫人。”
莺语捧着下巴,“我倒是很想做状元夫人。”
“你啊,会做白日梦!”
两人相视而笑,莺语突然“欸”了一声,“听说红璎明日就要走了,你可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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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尔舀了勺辣椒油进自己碗中,“要去别的馆还是被人赎买了?”又夹了块鸡肉蘸上去。
“他自己赎自己!不过明面上是那寡妇赎他啦。我听厢房杂役说的。”
“难怪他今日格外笑意盈盈的。红璎公子在馆里一直没什么人气,好不容易攒够钱退了也好。”
莺语叹了一声,“是啊,这馆外多是男人说了算,馆内却要听女人话,没几个男的能忍受吧?”
“我觉得内外都是钱说了算,没什么区别。”
“也是,还是你说得对。”
两人用完了饭,又各司其职去。
夏日的衣衫、桌布都薄,秦姐姐白日里洗了不少,宜尔加紧动作,半个时辰便将剩下的搓净、拧干、晾好,再去收已经干了的衣裳,放在熏衣房内,回到自己房间。
她抻抻胳膊和腿,端着油灯放在床头桌柜上,又从床头拿出巴掌大的书册躺上去,双腿蜷曲,膝盖搭着书,两手则搓着滋润用的桂花胰子。
桌上的灯芯已快燃尽,风一吹便开始飘摇,连带着屋里忽明忽暗。
“呼”的一声,完全漆黑,宜尔也睡下了。
翌日,鸡还没叫她就先醒来,睁着眼睛一直发呆到鸡叫她才爬起来,起身去井边打水。
清晨青雾蒙蒙。
宜尔眼睛呆散地看着外面,一边慢慢将水桶从井里拉上来,直到有人叫住她,她才从这出神的状态中回来。
莺语红肿着眼眶,一看就知道昨晚回去悄悄哭了一夜。
“牛刚昨夜跟个女的跑了,人手不足啊,宜尔,你不顶我的也要顶别人的班了。”
“这样……我没什么,只可怜秦姐姐,昨天洗得她腰病都要犯了,我也不能代太长时间。”
莺语挠挠头,仰天长啸,“啊——馆主能不能多找点人啊!铁公鸡没救了!”
宜尔笑了笑,“好了,买菜去吧你,别耽误我干活了,我午后会去前堂的。”
莺语依依不舍地离开,宜尔打起精神,手脚麻利地拎着水桶去洗院烧皂角水。
莺语一般早起买菜后回来都要补觉,午饭宜尔就自己一人吃。等吃完了来到前堂,发现只有逐璧一人持着本书册,面向门口坐着。
他身姿挺拔,玉色的衣衫整洁熨帖。瞧见她走来,他笑着点头问候。
宜尔没来过前堂几回,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也只好点了下头,从他身侧走过去,却瞥见他手里是本yàn情小说。
坐在大门口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书……宜尔深不能解,也不敢多想,拿起扫帚开始开门前的清扫。
冠玉馆一般是有人负责夜里将垃圾收走,午后再由其他人扫过、擦过一遍,确保没有脏处。
扫帚刷刷两下,门上也咚咚两声。
宜尔抬头看去,一个背着长剑、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正站在门前。
逐璧抬头望他一眼,又低回头看书,一副不便搭理他的模样,男子顿时面生窘意。
宜尔小跑过去,“公子可是要问路?”
男子脸色总算舒缓些,“敢问姑娘,此处可是冠玉馆?”
“是的。”
他从衣间拿出一锭银子,“我要在此住上几日。”
宜尔接到银锭时有些傻眼,但很快意识回来。好男风啊……但他们这儿也不对啊。
“公子,男风馆在对面。”
她话音刚落对方就红了整张脸,“不、不是。我就想住这儿。”
2. 第 2 章
真是驴头上长角——怪事一桩。
王乌左走走,右走走,肥胖的身子晃了又晃,“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剑公子叶为春,好端端跑来我们这儿住作甚?这儿又不是客栈。宜尔,他当真没别的要求了?”
宜尔答道:“只说了不要透露他住在这儿,没别的了。”
“怪哉……”
莺语一拍手,“怕不是惹上什么仇人了?武侠小说里不都这么写么?我记得叶为春前两个月同金狂刀客比试,几剑就赢了。还有三个月前上山剿匪……他仇敌无数,很可能遇着棘手的了,想找地方避避,毕竟谁能想得到江湖侠客住在咱这种地方。”
王乌摸摸下巴,“管他呢,给钱就行。你们好生伺候,这叶为春是金湖山庄的小公子,富得流油啊。”
宜尔:“既然如此,馆主应该有钱聘个新杂役了吧?”
王乌搓搓手,“在聘了,但这年头人不好找啊,咱又是这种地方,对吧?辛苦你俩了,尤其是宜尔,来回跑。等这阵子过了,一定让你好好休息几天!”
每次忙时都是这套说辞,从没放过大假的宜尔和莺语耳朵都听腻了。
莺语放弃挣扎,转而八卦:“欸馆主,我听说红璎今日要走?”
王乌摸摸自己的圆肚皮,感觉该减减了,“是啊,约好日落时来送赎金。哦对了,宜尔,你去帮他收拾行囊吧,顺道替我送送他。”
莺语眯起眼,“馆主你竟然这么轻易就放人走了?”
“瞧你,把我想成什么大恶人。钱额定在那儿,人家既然够了,要走就走呗,反正红璎也不当红。”
王乌突然惆怅地叹了一声,“白驹过隙啊,想当年我在庙里捡到他时,他还是个青头小子,没几年逐璧来了……”
“馆主老啦,老啦!”莺语笑着戳破他的感慨。
王乌挤出笑容,“活都干完了?宜尔,你快去吧。”
“好。”
想着红璎给她的手帕还未还,宜尔也没什么意见,前去厢房找他。
门还未开,宜尔就听见屋里传来低沉的哼唱。她这才想起,最开始的时候,红璎是以唱曲闻名,往后来了嗓音更好的雀琳,他也就很少唱了。
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难以抵挡。
“公子,我是宜尔。馆主叫我来替你收拾东西。”
唱声戛然而止,“进来。”
宜尔一进门就看到一袭蓝装的红璎坐在妆台前往脸上糊粉,颜色浓重。
“公子今日出馆也要化这么浓的妆吗?”
红璎对着铜镜左瞧右望,“这浓吗?”
宜尔才知他原来当真毫无自觉,“……有点。”
外头的富家子弟这几年虽也兴起敷粉之风,但也没这么浓的,出去了怕是要惹人非议。
宜尔这样想,却不敢说得如此确切。毕竟人家就要出去了,何必扫人心情?
“我的眼睛不大好看,鼻子上痣也多,不遮不行啊。”红璎一边说着,一边往眼角抹蓝,又往脸上扑粉,直至遮得严严实实了才安下心来。
“宜尔,”他突然笑着唤她,“你瞧是这银镯好还是玉镯好?”
在后头整理衣物的宜尔走上前去,看他两边手指各挂了一只镯子。
“我想送她一只,然后将另一只卖了做家用。像我这样精打细算的贤夫是不是屈指可数?”他挑挑眉,转着两只镯子,有些小骄傲。
“玉的既贵重又清雅,女人更喜欢。”
红璎笑着点点头。
看着他笑,宜尔也不禁莞尔。其实她是真心为他的幸福感到开心。
红璎是冠玉馆的老人了,宜尔人在后堂,经常远远瞧见他路过,但鲜少与之会谈,只偶尔听其他公子吐槽他骚气傲慢,处于半熟不熟的状态。
但那难得的几次碰面中,红璎都待她不错。而且他的里衣也总是自己洗,从不送来。她一直觉得他人不错。
再说,在这样的所在,自己助自己脱离苦海,总是令人钦佩的。
“对了公子,你上次借我的手帕,”她从衣间拿出叠好的帕子,递过去,“多谢。”
“你随身带着?”他诧异,又笑着摇摇头,“行李太多放不下了,你随意处置吧。”
“好。”
红璎开始收拾自己桌前的东西,一半拿去卖,一半带走,左右分明。待整理好后一回头,宜尔已经将他的衣物都折放进箱中,“公子,就这些吗?”
“嗯,其他的都要卖了。”
宜尔看着弃筐中那堆红衣裳,“这有许多件我经常见公子你穿,还以为你格外钟爱。”
她每次洗这几件时都收着力,怕次数多了、力道大了,衣衫会褪色。
红璎瞟了一眼,“其实我不喜欢红色。”他有些低沉地说,但很快又扬起声调,“都收好了我们便去后门等吧,我让她帮我约了车马。”
“……好。”
红璎的行李并不多,拎出来的就两箱,大半都留在屋里。他懒得一样样讨价还价,早找了人之后一道收走。
不过两个箱子都塞得满,还是很沉。他的房间离后门近,红璎左右各拎一个,自己一个人全搬了,不让宜尔动手。
他将箱子放在门槛内,跟宜尔一人坐一个,等着车马来。
车马何时来呢?车马应该在黄昏时来,可车马没来。那个女人也没来。
红璎走出去看了好几回,都没瞧见熟悉的身影。身旁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他逮着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清癯端庄的女子,可人们只是摇头。
宜尔眼见着他从又气又笑地骂那女子记性真差,连时间都会弄错,到一言不发地望着对面的老翁踩着凳子挂上灯笼。
天黑了,星星都已被擦亮。
红璎盘腿坐在箱子上,脸在黑夜中晦暗不明。
宜尔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忍心问。实在是被蚊子咬得疼了,又想着前堂莺语忙碌,她才伸手要将箱子拎起,“我先抬回去吧。”
红璎忽地站了起来。
他气冲冲地转回身要踹脚边的箱子,想想又心疼,放下了,痴痴地望着箱子。
红璎被人骗了,整个冠玉馆都知道了。
回到前堂干活的宜尔一边擦着桌案,一边想着那失落的眼神,心口空荡荡的。为何这世上痴情人总被辜负?
她低头暼向倚在男子怀中娇笑的女子,而男子则每每趁对方不注意露出嫌弃的神情。
世事真是不公,换一下就好了。
欢声笑语中、嬉笑怒骂间,半轮明月从最西边一直往东攀。
宜尔以前回房都很早,昨日已经很晚了,今日更是晚得不能再晚,甚至还被喝醉的客人灌了几壶酒。
她叹气,扶着头往外走。□□院中的合欢花虽已闭起,但仍清香袭人,宜尔的脚步不自觉便追着这气息而走,想在夜里赏赏花。
粉霞之下,另有一片蓝影。看来有此想法的不止她一人。
宜尔看到人影本想退走,留意到那熟悉的浓妆时却止住了脚步。看他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几番犹豫后,宜尔走上前。
“这酒喝多了,翌日头会很疼。”王馆主为了省钱,让柴爷他们兑了不少水进去。
红璎抬起脸,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妆糊了大半,白里抹蓝,大半夜的跟鬼一样,给宜尔吓了一跳。
看到有人过来,红璎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直接炸起,“你也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你凭什么?你个矮冬瓜!断眉怪!”
飞来横祸,莫名其妙挨骂,酒意上头的宜尔也破口大骂:“你凭什么骂我?你才花里胡哨!妖里妖气!”
“你不过是个洗衣裳的贱命!”
“那也好过千人睡万人尝的卖笑人!”
“哪有那么多人!”
“我哪里矮!”宜尔也喊回去。
两人吵得头疼,红璎气冲冲地坐回去,宜尔也捏着拳头站在树下。
夜里的冷风吹凉了脸,宜尔发起呆来。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大半夜在这儿和人吵架,回去睡觉不好吗?明天还得早起,说不准现在已经到明天了……
“抱歉,我乱发脾气。”旁边嘀咕了一句,宜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抱歉。”他又轻声道。
她看向他,“我也不对,骂得那么难听。”
红璎忽然就笑了,“一个贱命,一个贱人,都贱,也不知争什么……”
“我不觉得自己的命贱。我娘费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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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大,我自己又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到这个岁数,是很金贵的。”酒真是可怕的东西,宜尔难得同莺语外的人多说。
红璎有些发愣,“是啊……都金贵……我的钱也很金贵……可如今是个人都来笑我……”
宜尔方才在前堂确实听到几个倌人窃窃私语他的事,“倒也没那么多,笑你的人本就讨厌你,常人怎会觉得被骗光了钱好笑?更多是可怜你。”
宜尔这么一说,红璎哭得更凶了,拎着酒坛猛地一灌,一大半都没喝进去,哗啦啦全洒在身上,将衣衫浸透。
酒坛咚地一声立在桌上,他用袖子一抹嘴,还是湿的。
宜尔看不下去了,持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递过手帕,“擦擦吧。弄这么湿,夜里风凉,说不准要染风寒。”
“像我这种被人骗的傻子,得风寒死了算了。”他盯着她的手帕,喃喃道。
眼泪又从他眼眶里流出,“你可知她为何没来?她跟牛刚一起带着我的钱跑了。你说我哪点不如他?”
居然是牛刚……难怪这么巧他昨夜也不见了。宜尔回想了下牛刚的模样,高大结实、沉默可靠,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想来那寡妇是更钟意这类人吧?
红璎仍在哭诉:“我精挑细选,找了个勤奋老实的苦命女子,观察了两年,将我全部家当都交给她,让她去邻城买田地、屋宅,然后回来赎我。”
他吸吸气,“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哄骗过哪个女客,我都是老老实实,逗她们笑,陪她们玩,挨了不知多少巴掌,才攒到那些钱……我的钱……”他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邋里邋遢,任谁看了也猜不出这是冠玉馆的小倌。
宜尔看他如此也有些心酸,若是她攒的钱被别人骗走了,估计哭得比他还凶。
“不是你傻,是骗子心坏。他们好吃懒做,所以才爱偷别人的成果。”
红璎痴愣。
宜尔往厨房走去,端了盆水出来,将帕子濡湿,又往他脸上一抹。
知道他醉了,她下手也很随意,不求轻,只求擦得全面。
一帕子抹完,他脸上粉掉了大半,宜尔不禁感慨:“你这粉不牢啊。”
红璎呆呆回道:“钱都省着了,胭脂自然凑合。”
冷水洗脸,他稍微清醒平静了些,接过手帕自己蘸水擦。
等他擦净了宜尔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细长低垂的,而不是炭线画出的那种宽大,鼻尖上有一颗小黑痣,斜侧往上又有一颗,点缀其上,有丝清远又魅惑的气息。
“你素着好看多了。”她坐到他对面。
红璎擦脸的动作一顿,有些责怪地瞟她一眼,“这种时候哄我?”
“我不会哄人,说的是真话。”
“真好……”红璎忽而笑了,笑得柔情似水,“真令人羡慕。”眼中又滴下晶莹的泪来。
“……钱再攒还会有的。”
“那是我多年的积蓄。而我已是明日黄花,攒钱谈何容易?再寻一个不辜负的有情人又何易?”
宜尔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跑到合欢树后面用木棍挖土,刨了一会儿后,她拿着个满是泥巴的袋子走过来,放在水盆里搓洗,然后将袋子一整个给他,“这些给你。”
她在这里藏了三袋钱,等着以后用来成家。
宜尔的脸颊是酒意的酡红。红璎撑着脑袋一偏,笑出声,“喝醉啦?”
“没。谢谢你当时给我的帕子。”
红璎以看怪胎的眼神看她,默不作声将钱推回去,又被推回来。
“这是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
“就为了块帕子?”
“为了支持同道中人。”
红璎扬眉,“我和你怎会是同道中人?”
“同在攒钱改变命运之道。”她面上有一种平静的骄傲感。
红璎噗嗤一笑,又沉思半晌,忽然严肃道:“那我们往后便结为挚友如何?互帮互助,此树作为见证。”
宜尔笑了笑,“好。”
红璎将冰凉的钱袋拢在怀里,慢慢侧趴下去,浅浅地笑了,星星、月亮和宜尔落在他眼里,是那样闪烁明亮。
“谢谢你……你明天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
3. 第 3 章
有点后悔。
宜尔翌日一早醒来,又困又累又头疼,还损失了攒的一袋钱。
虽然可惜,但送都送了……而且她暂时不急着嫁人……而且钱还可以再攒……而且做好事是会得到福报的……总之,就这样吧。
宜尔洗了把冷水脸,又用柴爷给她留的淘米水泡了泡手,然后去打水烧水,一边干着活,意识却总要飘乎四海。
太久没碰酒,宜尔喝一晚就头疼头晕,前堂那些人却能天天喝……
宜尔又跑去厨房喝了碗柴爷熬的醒酒汤,回洗院加紧动作。
洗院只有宜尔和秦姐姐两人,为了好休息两人错时干活,上午宜尔,午后秦姐姐,傍晚再由宜尔收干了的东西,熏衣物……最后检查一番即可。
由于她现在还兼任杂役,从明日起她和秦姐姐便换一下时间。
值得庆幸的是,冠玉馆不算太大,人也不多,宜尔还不至于焦头烂额。她听说金玉堂那边光前堂就得十几个人一道清扫。
金玉堂是今年刚开的,不知哪来的大财主,抛金丢银建了那么一幢。他们冠玉馆这种老地方,除了逐璧也没什么红人,只能靠着老恩客。
不过即使如此,王馆主仍然懒懒散散,天黑才开门。
宜尔将大盆中的衣物分类放在小盆中,然后将烧好后晾温的水倒进去,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搓。搓完一盆又换下一盆……
搓得累了,她直起腰望望远处,然后又折下腰去拎起衣衫一抖,扑通一声,有什么掉进了水盆中。
宜尔捞起一看,是半块刻着“辟土”字样的圆滑碧玉,晶莹剔透得动人。
小倌里粗心大意的不在少数,宜尔习惯性地将东西折进麻布中,又看了一眼大盆上的字样,用墨笔在布面写上房间号:玉二三。
玉二三……宜尔记得这是那个侠客叶为春的房间。怕他尴尬,馆主没让他去暖阁住,住进了倌人们住的厢房。难怪衣裳料子这样好。
她将东西用绳子缠好放进竹筐中,想着之后杂役来取,突然又意识到牛刚不在,现在只能她去送。
洗完衣裳,宜尔揣着布包往厢房去,迎面却碰上了逐璧,他坐在长廊栏杆上喂池中鲤鱼。
转首见她来,他笑,“宜尔。”
宜尔点头,“见过逐璧公子。”
他眼睛下撩,落在她手上,“那是何物?”
“叶公子衣服里落的东西,我正要送过去。”
逐璧垂下眼,慢慢起身走来,“宜尔,我去还吧。我正好想向叶公子讨教两番,你将这人情卖给我,将来我再报答你如何?”他靠近时,宜尔能闻到比往常更浓的甜丝丝的果香味。
逐璧善剑舞,宜尔不是不能理解他想向六剑公子学习的心。
“我明白了。”她将东西递过去,逐璧收下,指尾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的手背,笑得温柔,“多谢。日后……定会答谢你。”
宜尔忽视手上留下的痒意,“公子言过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好。”
宜尔将熏好香的衣物给各房送去,然后便去前堂,然而前堂却干干净净,木质的地面润泽有光。
逐璧这回没有在门口待着,宜尔想着他说要报答自己,不禁猜想是不是他替自己打扫了。
莺语欢天喜地从门外跑进来,“宜尔!宜尔!”
“莺语?”宜尔又多了个猜想,“这你收拾的?”
“不是~我方才去问人,说是红璎昨夜喝多了,把厅堂擦洗了个遍。哎呀,若是个个都发这样的酒疯就好了。”
宜尔笑了笑,他这“挚友”倒当得像模像样。
“宜尔,你昨晚忙,早上也忙,趁现在回去补觉呗?晚上还得忙呢。摆东西这种小事我一个人一会儿就干完了。”
“好,谢谢,要辛苦你了。”
“什么话,我吃苦耐劳着呢!”莺语撸起袖子。
除却一早上醒来时有些没精打采,宜尔后来一直忙着干活,已经不觉得自己困了,可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正沉时,宜尔被敲门声惊醒,她当即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可再一看天还亮着。
她疑惑地坐起身,“来了!”穿上外衣和鞋子去开门。
一开门就见王乌阴着脸。
“馆主?怎么了?”她走出来,顺手带上门,而这个动作落在另一人眼中却变了意味。
站在后头的龟公宋勇男啧啧摇头,“还以为你宜尔是个老实人,没成想也会为金钱昏了头。”
宜尔扫了一圈人,除了两个龟公、两个梳妆丫鬟和王馆主,叶为春竟也在,他沉着一张脸。
王乌长长叹了一声,厉声道:“你也知道,我最恨手底下有人手脚不干净!叶公子有一块刻字宝玉丢了,应该是落在送洗的衣物中,你一整日都不曾归还,是不是私藏了?”
宜尔有些心慌,但仍镇定平静答道:“我洗衣裳时是捡到了块玉,但我给逐璧公子了,他说代我转交。”
“胡说八道!”王乌突然一吼,吓得宜尔一颤,“逐璧今日一早便外出了,如何替你转交?”
有个想法冒出来又被宜尔压住,她辩驳:“可我午前确实在厢房见到他了。等逐璧公子回来问问他如何?”
王乌回头看叶为春,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王乌便看向一旁吩咐:“勇男,你去厢房看看逐璧回来没。”
宋勇男快步离去,剩下几人面色沉重。
等他回来时,带上了逐璧。
一直紧绷着脸的宜尔舒了口气,“公子,我今日午前给你的那块玉,你可是还没还给叶公子?”
逐璧蹙眉,“什么玉?我们今日何曾见过面?”
宜尔哑然。那个她不愿相信的猜想还是成了真。逐璧真是故意栽赃她的。
王乌一咬牙,“勇男!陈福!上板子,打得她将东西交出来为止!你们两个,进去搜。”
丫鬟们点头,推门走进她屋内。
“不是我偷的!”宜尔两只胳膊被架起,整个人离地。陈福将她按在长凳上,宋勇男则举起大板二话不说就打了下去。
一板子下来,屁股辣痛,她咬牙,“我没偷!”
“还不认罪!”王乌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又是一板落下,砸在方才被打的地方,痛上加痛,宜尔仍然道:“我没偷!”
连着几板子落下,宜尔的屁股发痛发涨,可她还是每次都说“我没偷”。
门外哒哒哒传来跑步声,“宜尔!”莺语慌慌张张地冲上前,被王乌拦住,“你来添什么乱?”
莺语在外面听另一个杂役刀鱼说宜尔偷了叶为春的东西,就赶紧跑来,没想到直接就到逼供的环节了。
莺语抓着王乌的胳膊,眼眶中盈满泪水,“宜尔怎么会偷东西呢?馆主,你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啊?”
又是一板落下来,宜尔顶着一口气,仍然道:“我没偷。”
莺语慌乱地看向她,“宜尔都说自己没偷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王乌拧着眉头不搭理她。
莺语推开他,又去拉宋勇男,然而被一掌推在地上。她扑到宜尔面前,“宜尔,是不是落在哪里你忘了?你快想想。”
宜尔疼得牙齿打颤,她摇摇头,“真的给逐璧了,真的。”
她抬眼看他,逐璧面容平静地望着她,没有平日若有似无的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出无聊的戏剧。
搜找的人出来了,“回禀馆主,屋中没有。”
王乌:“到底藏在何处了?还不老实交代?!”
“没有……”
叶为春看着宜尔,想着第一日她迎上来的模样,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算了,我再去别处寻吧。”
宋勇男停手看向王乌,王乌摆摆手。
宜尔撑起自己,莺语哭得泣不成声,上前去搀扶她。
宜尔吸口气都觉得屁股疼,两条大腿也酸软,可她还是一步步走向叶为春,“叶公子,我真的没偷,交给逐璧公子了。”
“可我确实亲眼见他出门了。”
宜尔抿着唇,“我说的是真的。”她只能这样苍白无力地喃喃。
“我说的也是真的。”逐璧道。
宜尔转头,将目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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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肩侧的逐璧,他身上那种甜中带着丝丝清苦的气息是那样清晰。
逐璧雅然的眉一蹙,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我们素来无仇无怨,不知你为何要嫁祸我?”
宜尔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现在有了。”
逐璧无奈地摇首,“偷了东西还这样理直气壮,真是令我失望。”
“你更令我失望。”
莺语擦擦眼泪,愤愤道:“你们有证据再打人啊!太过分了!乱用私刑!我真想去官——”
宜尔捂住她的嘴,摇摇头,“送我回房吧。”
莺语含泪点头,将她托回了房间。
屋子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莺语让她撑着墙,自己赶快去将床铺整理好,又将冬被拿出来垫在最下面,扶着她过去趴下,换衣服上药。
从头至尾,宜尔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莺语更是说不出话,一开口就要呜呜落泪。
宜尔叹了声气,拍拍莺语的肩膀,“回去吧莺语,你耽搁久了,之后活干不完要累着了。”
“可是你……”泪水糊住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反正也就只能这样趴着,快去吧。”
“好……那等我晚上来看你,我们到时候再聊。”莺语左顾右盼,找到她的书塞在她手中,“你看看书。”
“嗯,快回去吧。”
莺语走出去带上门,吱呀一声,门口的日光被黑暗吞噬。
*
红璎昨天擦地到天亮,回来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便听说了这桩偷玉事件。
想着那个说攒钱之道时骄傲宁静的神情,红璎是不大相信她会干这种蠢事,而且这么多年,早不偷晚不偷……
红璎收拾一番要去后院看她,刚走几步就被王乌拦住。
“这可不是去前堂的路,做什么去?”
“去看被你诬陷的宜尔啊。馆主你以前可不是这种严酷性格,收谁钱了?”
王乌什么也没说,叹了又叹,叹了又叹,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拿出十两银锭塞到他手里,“你替我拿去给宜尔吧,找个好大夫治治,别落下什么疤痕。”
红璎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直接去后院找宜尔。
他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宜尔住在冠玉馆最靠里的地方,再走几步就到外墙。
她的小院子里种了很多蔬果,一株橘子树叶片茂盛,还结了一两颗青皮果。门槛两侧则种了很多矮小的花朵,五颜六色,烂漫动人。
红璎看了几眼,以手叩门,“宜尔,是我,红璎。”
里头轻微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宜尔趴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起来一脸平静,全然不像刚被打了的模样。
红璎搬了把凳子挪坐在她前面,“昨日你来找我,今日我来找你,真神奇是不是?”
“确实,”她知道他想逗她笑,放下书扯了个笑容,勉强的笑稍纵即逝,“公子来找我作甚?”
“馆主让我把这个给你。”红璎递给她一个钱袋。
宜尔打开袋子,久久地凝望着里面的银锭,“你也觉得是我偷的吗?”
“当然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宜尔眼睛一红,眉毛往上一缩,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她抿着颤动的唇,将脸埋进胳膊肘。
她隔着手臂发出呜咽的啜泣声,胸口因急速的吸气抽动着。
她怪逐璧,更怪自己轻信他人,没个提防心,而且她虽然跟逐璧呛话,实际对此又无能为力。
“我怎么那么蠢……”
红璎胸口发闷,“是骗子不对,你忘了?”
宜尔哭声渐止,她抬起脸,用袖子擦眼睛,结果灰渣落进左眼,她疼得一直眨。
红璎捧住她的脸,用帕子帮她擦,但宜尔眼睛还是疼。
“你再哭点吧,有点难擦。”
宜尔眨下两滴泪来,红璎用帕子一道抹去,她眼睛不疼了,也不哭了。
“欸,宜尔。”红璎定定地看着她。
宜尔吸了吸鼻子,“嗯?”
“我们去把玉偷回来如何?”
4. 第 4 章
看到宜尔趴着的模样,红璎恍然间笑了,“忘了你还伤着,不该说‘我们’,我一人去给你把玉偷回来。”
宜尔忍着眼睛的热意,笑着摇了摇头,“别害了你,算了。”
“有挚友不使唤,搞得如此生分作甚?”
“不是生分,是怕到时候害得你也屁股开花,你不怕疼吗?”
红璎拍拍她身旁的位置,“那我俩就躺一排,也有个说话的伴,还不用干活。”
宜尔笑了笑,“真的算了,打都打了,再拉上一个你不划算。我已经没那么伤心和生气了。”
“可我还气着。”他的眼睛波光粼粼,“宜尔你老实本分又善良,为何要平白无故受欺负?”
宜尔的眼又红了,她抿着唇不让泪水掉下来。
“你安心呆着,等我好消息。”红璎挑眉,站起身。
宜尔拽住他衣袖,“等下,我也要去。”
“你这个样子,要我背你去不成?”
宜尔摇头,“过几日再去。”
“哦?为何?”他又坐回来。
“那半块玉的断口并不齐,是那种有棱有角的,”宜尔用手比划,“很像是嵌在机关里的东西。”
“机关?”
宜尔点点头,“莺语从外头听来,又说给我听的。前段时日江湖上说是找到了昔日名门王家庄的藏宝山洞,传说中削铁如泥的一鸣神剑就在其中。但山洞门口有一精巧机关,没有钥匙进不去,我觉得钥匙就是那块玉。”
红璎也听过这个传闻,“可逐璧只会剑舞而已,也想用那种神剑?”
“不知道,兴许是打算拿去卖钱?但赫赫有名的六剑公子想找神剑并不奇怪。而且“辟土”,一个土上面加个斧头一“横”就是王。”
红璎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笑,“你这不是很聪慧么?”
宜尔愣了一下,她垂下眼睛,“我乱猜的。”
她一口气讲了不少话,红璎觉得很神奇,“说起来,我曾经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这突然的话题让宜尔不禁奇怪地看向他。
“每次远远对上视线时,你就点点头。然后面对面碰到时,我问你话,你要么摇头,要么点头。若不是有一回见到你同莺语边走边聊天,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
“我……一天本就没什么话要说。”
除了洗东西就是晾东西,她也不爱出门,没什么新鲜事同人分享。至于书里看来的那些故事,没看过的人一头雾水,她怕解释一大段惹人烦,更不会提。
后来莺语来了,她很爱说,也很爱问她,不介意她长篇大论,久而久之宜尔也就话多了。
她将书册抬起,半遮住自己的脸,重新找到点安心感后续道:“总之,逐璧要花时间去开门,但一定不会马上启程,如此显眼会被叶为春盯上。再过四日就是歇班日,正是好时机。届时我的伤应当也好了许多,可以下地了,我们在前一日趁其松懈时去偷。”
红璎点点头,“听你的。”
宜尔抬眼看他,有些忐忑,“你当真要跟我去偷玉?万一被抓住,你跟逐璧以后可就闹翻了。”
“我俩关系本就一般。他太红了,我嫉妒他。”
宜尔笑了笑,谢谢你三个字在喉头滚了又滚,就是没有往外蹦。小事上道谢容易,这样的事她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说。
红璎那日怎么就能那么直接地说出口呢?明明他们都不熟。
“怎么了?”红璎看她。
宜尔摇头,低下脸,把眼睛塞回书页上。
红璎往后虚靠,左右看了看,“你这床上这么暗,还看书,不怕害了眼病?”
“光趴着太闷了。”
红璎又晃上前,左手一摊放在她面前,“书给我,念给你听。”
宜尔捏着书脊,“你这挚友会不会待我太好了?”
“所以才是挚友不是?我当时可不是乱说的。拿来吧,我给你读完。”
宜尔松开手,任他把书抽走,“可我们也不过才在昨日结为挚友。”
“那你不也给了我那么大袋钱?”他的眼睛从书中撩起,“你真奇怪啊,明明自己更大方。”
“是么……”
红璎纤长细密的眼睫压下去,声音很轻:“像我这类人,遇见好的缘分不容易。若不抓紧,也许以后都不会再碰到像你这样的朋友。宜尔。”
“嗯?”
“我是个很怕孤单的人。”
宜尔心口一软,“嗯”了一声,可仍然有些不习惯莺语以外的人如此照料自己,她感到尴尬,但那种尴尬很快就消失了。
红璎读得极其好。
他在亮堂的地方,捧着书给她声情并茂地读,不同角色声线还不同,有时是温柔的书生,有时是粗犷的屠户,碰到有女角,他掐了半天嗓子,声音娇俏,给宜尔逗得眉眼弯弯。
有时宜尔听得入迷了还以为自己在看戏剧,屁股上的疼痛似乎也渐渐远了。
疲惫感袭来,宜尔闭着眼睛听,听着听着就困了,红璎没回去前就睡着了。
她睡得早,醒得也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屋外有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书已经被放回了她手侧。
头发是散着的,想来是莺语晚上来看她时替她梳洗了。
宜尔双臂一撑想站起来,但火辣辣的疼痛还是让她又趴回去了。
她翻开书,欻欻地一路往后翻,找昨日红璎念到的地方,接着看。
可屋里实在暗淡,青灰色的雾蒙在书页上,有些字模糊得宜尔得眯着眼睛辨认半晌。
才看了没几页她的眼睛就开始花了,宜尔只好放弃。她握着书,两手交叠抵在下巴后面,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木门。
她的门很旧,中间有许多细长的缝。早晨的光会透过那些细缝一点点在地面长大。
她的门,大风来的天气会嘎吱作响,还晃得很厉害。这是因为坏过一次,再装上去就不太稳当。
那天是夜里喝多了的客人走错了,大半夜哐哐敲门。宜尔不知道是谁,问了话又不回,吓得不敢动,结果对方又开始踹门,力气大得将门直接踹在了地上,她和那女人面面相觑,还好龟公及时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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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道可怜的门。
宜尔脸侧趴着,闭上眼准备睡个回笼觉,可怎么都睡不着。她还是睁开眼,盯着细缝透出来的光逐渐拉长,再拉长……直至她的屋子变亮,她才又拿出书册继续看。
又过了一阵子,买完菜的莺语回来,帮着她洗漱换衣,擦药涂药……
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的莺语,宜尔道:“总觉得我像你婆婆似的,让你这么伺候,麻烦你了莺语。”
莺语拍了下她的肩,“我都未必待我婆婆这么好嘞,跑着去买菜又跑回来,简直是你最好的朋友,对吧?”
“对。”
“那对自己最好的朋友有所隐瞒是不是很过分啊?”
“那倒未必。”
宜尔看着她鼓起脸,浅浅一笑,“好了,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莺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往她嘴里塞了块馒头,自己也拿了块吃,“你跟红璎怎么回事啊?我听刀鱼说看到他往你院子这边走,快到时辰了才离开。”
宜尔说了那晚的事,莺语瞪大眼睛,但想想又平静了,“像你会做的事。那他说要做你挚友就直接来照顾你了啊?”
“嗯。红璎比我想象中还要人好。”
“他吧,”莺语回想了下平日相处的情形,他们交际其实也不多,莺语和爱聊八卦的雀琳更熟,“以前总觉得不大聪明,妆化得那么夸张对吧?人家在笑他都没发现,然后这次还被个寡妇骗了钱,不过确实是公子里好说话的。”
宜尔想起之前在前堂看到有人笑他“美娇娘”时。
莺语看她走神扁了嘴,“我才是你挚友对吧?不会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对不对?”
宜尔一本正经:“得看莺语美人的表现了。”
“哎呀,大王~”莺语娇滴滴地虚往她怀里钻。
两人说说笑笑吃完了早点,莺语回去补觉了,小小的房间又重新变得很大。
但几个时辰后又变得很小。红璎拎了盒吃食过来,“饿了吧?莺语说早上她喂你,午时我喂你。”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拿出来摆。
“谢谢。”
红璎转过头来,“你不问晚间谁来吗?”
宜尔刚从书中抽离出来,有些呆,“莺语。”
“你这般聪慧,没点意思。”
宜尔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日子就这样在莺语喂一餐、红璎喂一餐中度过了。
宜尔能下床后,莺语给她削了根树枝当拐杖,这样她和红璎不在时她也能四处走走,免得身子僵酸。
宜尔杵着杖在后院赏花庭来回走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叶为春半侧着身子隐在墙后,目光来回扫视着所有人。尤其在刚从暖阁方向出来的人脸上多停顿几眼。
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宜尔撑着身子往前走,听到脚步声,叶为春凌厉地转过头来,杀气腾腾,又在看到宜尔的刹那消散。
叶为春别开眼。
发生那样的事情,他还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可叶为春最终还是看了回来,甚至向宜尔走去。
5. 第 5 章
叶为春开口道:“宜尔姑娘,这冠玉馆可是有个叫万金的常客?”
宜尔对他没什么情绪,只是略感悲凉,她点点头。
以为她故作冷淡,叶为春颇为尴尬,他迟疑了下,仍然问道:“你可知她这几日为何没来?”
宜尔又摇头。
叶为春哑然,“姑娘还在怨我?我已有其他怀疑对象,如今正在找寻。当时情急,才……”
宜尔没什么精神,话难免有些少。意识到自己的沉默让对方误会了,她开口道:“不是。其实叶公子来之前,我单是个后院洗衣裳的,对前堂知之甚少。我只知万姑娘半月前突然出现,出手大方。其他的你得问问倌人们。”
他将信将疑,心情有些低落,“……嗯,多谢姑娘。”
宜尔颔首,拄着拐杖准备离开。
叶为春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为自己的冤枉错怪而感到愧疚。
宜尔走到月洞门处,一道艳红的身影弯偏出来,吓她一跳。
红璎失笑,倚着壁,“小跛子,溜圈呢?”他抬手扶了扶有些晃荡的宜尔,等她站稳又收回手。
“嗯。”宜尔警惕地看向四周。
红璎也学着她的样子环视一周,“突然跟只猫似的,哪里有老鼠么?”
宜尔看回他,“我怕逐璧瞧见我俩待在一起,对你起疑,今晚不好行动。”
红璎眉头一挑,“他本也未对我卸下心防。”
“你说的也是。但他现在多少更防我,你白日就不要来见我了。”
红璎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我们像是那种私会的书生跟小姐。”
宜尔红了脸,感到尴尬。
她以前不怎么同那些倌人说话,不擅长回应男子轻浮的话语,知道这是玩笑,可又不知回什么,远不如同莺语时自在。
红璎看出她的无措,低下眼,“抱歉,我说笑说过了。”
他将欢乐场上的坏德行带了过来。
“我不大习惯……”
“不用习惯,我以后不说了。”他声音很轻。
宜尔点点头,“那你快回去吧。”
红璎又恢复如常,“我先送你回去?”
她抬起自己的拐杖,“我自己会走。”
“行吧,别摔了等下哭啊。”红璎笑了笑,转身离去。
*
夜色深沉,晚风温凉。
宜尔蹲在草丛中,竭力忽视屁股上的疼痛,盯着在自己手背上吸血的蚊子,两指悄悄靠近,一把将其捏死,往地上一甩。
地上已有六具蚊子尸体。
身后窸窸窣窣传来声音,宜尔冒出头,看到红璎穿了件严严实实的黑衣裳,脸也遮得就露出双眼睛。
难怪这么久才过来……
宜尔招招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窗户,低声道:“就那扇,我早上买通丫鬟留了个窗,去吧。”
红璎点点头,他蹲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移,而宜尔则留在原地望风。
她上下左右来回地看,最后担忧地看向红璎。看着他一步一步小小地走,她屏息凝视。正要转头再看看外面时,肩膀上突然落下重量,宜尔心一沉,扭回头。
红璎走出草丛,屈着身子贴墙走,一直走到窗下时,回头准备再看宜尔一眼,却见王乌正按着宜尔的肩膀,默然地看着他们。
“搞什么?”
将二人带了回来的王乌坐在上头,敲了敲桌子,“还好蜻蜓跑来同我说有人买通她。你俩今日进逐璧房间想做什么?报复?”
“那倒不是。”红璎坐到他对面,“馆主,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这事不行。”
“为何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凝起眉目。
“我要将玉偷回来,还给叶公子。”一直垂首不语的宜尔突然开口,抬头看向王乌。
王乌却挪开眼睛,不太敢看宜尔。他这个岁数,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可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一块玉而已,别折腾了。”
红璎:“那玉可是开王家庄宝藏的钥匙?”
王乌瞪大眼睛,“你如何知晓?”
“宜尔猜的。话说馆主你也姓王,不会吧?”
王乌终于将眼睛放在宜尔脸上了,他“唉”了一声,五官皱了皱,百般纠结后开口道:“你们别再掺和了。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实话实说,其实叶为春才是小偷,那玉本就是逐璧先有的。”
“无凭无据,要人如何信最会张口胡说的冠玉馆馆主?”
宜尔蹙眉,“逐璧是王家庄的人?”
王乌点头,“他是我大哥的小儿子。”
红璎:“你带你侄子出卖色相?”
“当年陛下派兵剿灭王家庄,我俩好不容易逃出去,中途却走散了。我机缘巧合入这行,能保命混口饭吃已是不错。后来运气好又找回了他。而王家落魄后,东西几经周转,如今落在这些江湖人士手中,受人把玩,逐璧难以忍受,才提出要将玉偷走。就算自己如今不配拥有,也绝不叫其他人辱没了祖宗的积攒。”
王乌看向宜尔,“我也没想到他会靠诬陷你来为自己摆脱嫌疑。”
宜尔沉下脸。
“宜尔,我再给你些钱银,你放弃吧。”
王乌伸手去腰间摸银子,宜尔摇摇头,“不必了,我不想要。我身子还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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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乌点头,“……回去吧。”
他看着红璎跟着宜尔推开门走远,然后将门掩上,走到屏风后头。
玉兰画屏后,风姿卓越的男子坐在凉席上,仰首看他。
王乌:“逐璧,你要我这样跟他们说真不会出事么?”
逐璧笑笑,又摇头,起身往外走。
*
红璎跟着宜尔走在月光洒照的小径上,两侧树影婆娑,风吹中有细小的沙沙声。
宜尔屁股疼,拄着杖走起来有些歪歪扭扭,她偏头看向他,“回去吧,好不容易请回假,多歇歇。大晚上在外面折腾,辛苦你了。”
红璎:“你放弃了?”
“那既然本就是他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好说?”宜尔轻轻叹了一声。
“偷了再放回去不就行了?吓吓他出口恶气也好。”
宜尔一怔,又笑了,水润的眼睛看着他,“你怎如此聪明?”
红璎的脸隐在树影中,浅然一笑,“向来如此。”
两人又鬼鬼祟祟溜回去。
红璎继续从后窗翻进去,宜尔在逐璧门前溜达,以免有人突然进去撞见红璎。
没过多久,远处一道青色的人影走近,宜尔赶紧连连咳了三声。
刚咳完,阴影中的人就露出了形貌,是逐璧。宜尔吓得真呛到了,扶着柱子咳了许多声。
逐璧眼角、唇角都含着浅淡的笑,一步一步靠近,停在她半步不到的位置,弯身垂首间,他的呼吸轻轻扑在她面庞,“深更半夜,宜尔你来找我,莫不是要我以身报答你?”
嗓子干痒,宜尔掩唇咳得更厉害了,脸涨脖子红,逐璧退远,他走过去推开房门,宜尔心一揪,但往里一看还好没有人,她安下心来。
逐璧很快又走出来,端了杯茶水给她,看着她饮下。
宜尔平复下来,她捏着杯子,“公子,我是来收回我曾经的话的,我们往后也没什么仇怨,就是点头之交。馆主已同我说了你的身世,公子你是为了护住祖宗财产。虽然你害我挨打,但看在你苦命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逐璧莞尔一笑,“宜尔豁达大度,我不能及也。”
宜尔心虚地垂下眼,“那我便先告退了,公子好梦。”
她拄着杖正要走,手腕被拉住,“且慢。”
宜尔用拐杖撑着自己,紧张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逐璧微笑着,“这江湖上的事黑白相混,搅得污浑,什么也看不清,人心亦是。”
宜尔不明所以。
“宜尔是来找玉的吧?”
她身子僵硬。
逐璧松开手,道:“可惜玉我已经丢了。”
6. 第 6 章
“为何?”震惊之下,宜尔不自觉脱口而问。
逐璧:“我剑术平平,此等要物留在身上,终日提心吊胆,不如丢了,高枕安卧。”
宜尔收拾心绪,尽量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公子难道不想要那一鸣神剑?据说里头还有财宝无数。”
逐璧一笑,“再强大再富有的老鼠仍是老鼠,始终要躲在阴沟中生存,连自己真正的姓名都不能用。有没有那些还重要吗?”
宜尔顿时心生苦闷悲哀,既为自己,更是为他。
确实,像他这样的亡命之徒,就算再有钱再厉害,也无法在日光下坦然生活。
“说起来,公子为何要栽赃给我?我平日可是何处得罪你了?”
“得罪?”逐璧思索了一番,“似乎没有。宜尔你不过是倒霉罢了。”
宜尔哑口无言。
“我早先让你捡了东西悄悄给我,是想看你会不会受我诱惑,听我的话,可你没有,那我便要为自己多考虑一番。话虽如此,舍你为我,是我不对,你想怎么打骂都行。”
宜尔倒真想踹他几脚、骂他几句为自己出气,脑海中浮现诸多肮脏难听的话语,可怎么也冒不出口。
王家庄曾在江湖显赫一方,如今他随着叔叔藏身于此,逗笑女子,如何不算个苦命人呢?
宜尔命也不甜,可逐璧比自己更苦。只要这样一想,说出那些恶毒的话也不会令她解气,反而添堵。
宜尔是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或许正如逐璧所说吧,无端被扯进这种事,她确实是个倒霉人。
宜尔低下眉眼,“我明白了。”
月色斜照在二人之间,半明半暗。
逐璧突然开口,声音和缓,“我说过会报答你,你可记得?”
宜尔记得是记得,但当时只以为他是客套罢了。
“我虽对男女之事不甚热情,但若是宜尔想,春宵一度我也不介意。你身子不便,我会多助着你些的。”他走近半步,手欲伸来扶她。
宜尔鸡皮疙瘩一起,“不、不必了。”她拄着杖踉跄退开,“这么晚,叨扰良久是我不好。”
逐璧笑看她一瘸一拐地走远,直至身影尽褪,他眉宇间笑意荡然无存,只同月光一般冰冷。
红璎在草丛里拍蚊子,盯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近,蹭地站起来,“怎回来得这样晚?出什么事了?”
宜尔又想起逐璧方才所说,脸上生热,“给逐璧缠住了。你在他屋内可有找着什么?”
红璎皱起眉,略有些不悦,“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看来他所言不虚。逐璧说他已经把玉丢了,如今再想出气也没法了。”
“宝剑加宝物,他竟不为所动。”红璎垂眼看她,“宜尔你怎如此倒霉?连出个气的机会也无,要不我平日找个机会绊他一跤算了。”
宜尔看着他脸颊上鼓起的一个个蚊子红包,释然地笑了笑,“能与你结为挚友,可见我运气倒也不算太坏。算了,就这样吧。你饿不饿?柴爷以前总会给我和莺语偷偷留两碗面,放在夜里吃。”
红璎一巴掌又拍在鼻头的蚊子上,落了一点鲜红,“饿得很,它们倒是饱死了。”
宜尔笑笑,带着他往厨房走。
*
翌日,整个冠玉馆关门休息。
杂役、丫鬟们回家的回家,睡大觉的睡大觉,没人干活,四处空荡荡。
宜尔照样醒得早,不用去烧水做事,又睡不着,她便起身去打理院落。
她去井边打了一小桶水,用水瓢一瓢一瓢地泼浇自己种的花花草草。
她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不需要拐杖了。其实昨天就不大用得上了,她走路时,屁股只会轻微地感到酸疼,偶尔再有点生肌长肉的痒。
昨日拄着杖只是为了让逐璧他们放松警惕。
宜尔浇完门槛外的花,去浇侧边的橘子树。
绿色枝头挂着的两三颗青皮橘果散发着青涩的香气,轻微的酸苦中透着甜,跟逐璧身上的味道很像。
宜尔走上前揪住果实,一个一个拧断往地上一丢。
她看着青橘子轱辘轱辘滚远,发了会儿呆,又去拿靠在墙上的铁锹,走回来弯身将橘子树连根翘起。
宜尔将土根用打湿的布包好,也不顾屁股发疼,拽着橘子树拖到街巷口,挂了个“十文一棵”的牌子。
没多久就有人来将橘子树拖走了。
宜尔看着远去的橘子树,看着人来人往的巷口发了许久的呆,又往回走。
她回到冠玉馆,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在外头四处闲逛。
从赏花庭走到观鲤长廊,从长廊走到洗院……
平日总是充斥着洗洗刷刷声音的洗院很安静。她往里走,晾在空地上的床单飘飘扬扬,抖着风声。
宜尔和秦姐姐并不是很讲究的人,但凡晾绳上有空就挂,先把一根挂满再往后头挂。
可宜尔的母亲就挂得很漂亮。她对自己洗了些什么记得很清晰,晾晒时分门别类地挂好,收起来时整理得很快。
宜尔和母亲马涓并非闭城人士。他们本住在遥远的山土之地,在家乡大旱后不得已出来讨生活。
马涓个子小,又很瘦弱,带着幼女找了许多地方都无人留她做工。后来是柴爷在街上看她和孩子饿得面黄肌瘦,介绍了冠玉馆的工作。
男人堆里洗衣裳,马涓自己是无所谓,可总担心孩子受影响。她本想着先将孩子扶养大,攒点钱,等女儿十四岁就走,没成想这一干就干到了人生尽头。
马涓染了寒病离世,宜尔那年十三。
王馆主平常虽然抠搜,但还是将宜尔学塾的费用付清,让她上完了最后一年学。
自那以后,宜尔便留在洗院,勤勤恳恳地搓衣裳、洗布单。
虽然平日里总和莺语悄悄说王馆主坏话,可宜尔一直很感谢他当年没有将自己直接轰走。
宜尔十七岁那年曾有一次出馆的机会,对方年纪虽大了点,但脾气很好。
然而宜尔没有答应。
柴爷已头发花白,多年来无数次对她和母亲施以援手,照顾着他们。宜尔答应了母亲会为其养老送终,她说到做到。
柴爷想做一辈子厨子,那她就等,她还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给那个执拗善良的老爷子。
宜尔年幼时自从被一名女客误以为是倌人的孩子后,就一直只在洗院附近玩。如今难得有闲暇,她离开洗院,在冠玉馆中四处走,四处看。
“宜尔!”不远处,一名瘦瘦黑黑的少年唤她。
“刀鱼?”她看着他跑来,手上还拿着个包袱,“今日不是休息么?你还要替人跑腿?”
刀鱼摸摸后脑袋笑,“有钱挣干嘛不挣?术璞公子要外出游玩,马车要走时落了东西,让我回来取。”他举了举手上的包袱。
宜尔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清甜味。她以为是自己手上残留的橘子味,低头嗅了嗅自己的手,什么也没闻到,又凑上去闻刀鱼手上的包袱,虽然很淡,但确实是有柑橘的气息。
“你这里头有橘子?”
“这个时节哪有橘子吃?公子说是落了午食,想来就是些水和豆糕吧?”
宜尔盯着包袱,陷入深思。
“你可知逐璧公子今日在做什么?”
“王馆主找他下棋喝酒去了。说是要跟他大醉一场,好好休息一番,叫我们都别去打扰呢。哎呀,不和你多话了,等下术璞公子等急了。”刀鱼急匆匆往外走。
宜尔立于原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浪潮。
“宜尔!你在这儿!”清朗的声音呼唤她,红璎一路疾跑来,刹在她面前时发丝都乱了,“受着伤还那么能走,我找了你一上午没瞧见人影。要不要去吃城东那家烤鸭?最近很有名气。”
红璎走近了才看清她皱着眉,面容愁苦,“怎了?谁欺负你了?”
宜尔看向他,“逐璧又骗我。”
红璎收起轻松肆意的神态,“是如何?”
“他根本就没有将玉丢掉,不准备放过那些宝物。他昨日不过是在麻痹我,哄骗我罢了,就为了能得到十足的安心。我猜他一定趁刀鱼回来这阵功夫,和术璞交换,坐上了马车,等下便要出城去寻王家庄的宝藏了。”
红璎虽然没太听懂来龙去脉,但听明白了最后,他拉过宜尔的手臂,“那我们跟上去,反正今日休息。”
宜尔的郁闷烦躁被惊讶替去,“红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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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璎笑了笑,“不快些可就追不上了。来,我背你。”他直接背向她,弯下身子,两手往后一揽就将她背了起来。
宜尔吓了一跳,两臂赶紧挽住他肩脖,稳住身形。
“走,我们阴魂不散地缠上去,给他好看。”红璎快步往外走。
宜尔看着他的后脑勺,不知为何,忽然笑出了声。
*
晚凉天净月华开。朗朗夏日,天地也似覆了霜雪。
马蹄达达,马车轮滚滚,最终停在田野外一处偏僻客栈前。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玉手,随之走出来的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令简陋的马车瞬时也添了不少风华。
逐璧落地,将钱付给马夫,看着马夫将马车赶走。明早会有另一辆马车来接他。
他走进朴实干净的客栈,前台坐守的老板是位打扮随性的妇人,手里捧着把南瓜子,往嘴里一丢,磕完了呸地吐到盘中。
见逐璧这样光彩照人的人进来,她没什么反应,只是手摆了摆,“公子住店啊?”
逐璧也不在意,“是,劳烦老板。”
客栈老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落的壳,原本就不大牢靠的发团松松垮垮地垂下来,搭在脑袋后头,“我带你上楼。”
与老板本人的邋遢随性不同,她领到的房间干净整洁,还有艾草熏过的气息。
逐璧看着老板出去后,收拾了一番东西后下楼吃饭。
他只点了碗素面,清汤上飘着油花和绿葱,入口有一种难言的清爽,面汤更是滋味浓郁。连逐璧这样对吃食兴趣缺缺的人都忍不住吃得干干净净。
用过膳食,逐璧回到房间,坐在桌侧翻看剑谱。等着烛火将尽时,他腹部鼓胀,连连泄了许多次气。即使无人,逐璧也不禁脸热。
他起身去开窗透风,然后肚子又开始微痛。
看来还是不能吃得太多……逐璧摇摇头,起身下楼去茅房。
窗台有鸟落足,叽叽地叫着,左蹦右跳。
两双脚出现,将鸟吓飞。
宜尔和红璎翻窗而入。
两人这一路又是抄近道,又是快马加鞭,好不容易跑在逐璧前到了此地,又拿钱买通老板安排他们邻着住。
至于逐璧的腹痛,自然是红璎跑去后厨往面里下药的缘故。
逐璧歪主意再多,也不过是个江湖新手。
红璎感慨:“美男子也要吃喝拉撒睡,世道真是公平。”
宜尔没空搭理他。这一路过来屁股都要颠散了,眼下落地手脚不停,只一门心思找东西。
她翻过逐璧的包袱,翻过柜子,连床底都看了,找得满头大汗仍一无所获。
宜尔扭头看向又抽开了柜子的红璎,“他难道如厕时也带着玉不成?那柜子我翻过了。”
红璎还来不及答,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红璎揽住宜尔的腰往后一撤,一倒,摔出窗户,跌在瓦檐上,滑落至他们提前放好的被褥上。
红璎抱着她,垫在最下面,即使如此,宜尔仍疼得龇牙咧嘴。
不敢有片刻停留,红璎站起身,拽过她就往外跑。
夜里的风特别冷,糊在脸上似乎连呼吸也要吹走。
两人一路往外,冲到了田野地旁的小径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宜尔和红璎坐在田埂上。
跑得脸颊通红的红璎偏头看她,“就这么坐下来,你屁股不疼?”
“累得不行,顾不上疼。”宜尔拿出手帕擦汗,眼前辽阔的稻田绿意盎然,一望无际。
擦着擦着她被自己傻笑了,“我俩只为出口恶气,竟然跑了这么远。只可惜还是无功而返。”
“是么?”
宜尔奇怪地看向他,“什么是不是的,难不成你能把玉变出来吗?”
星野下,红璎的眼睛亮晶晶,“你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手,一块圆润的碧玉正在他掌间,上刻“辟土”二字。
宜尔紧紧地盯着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就渗出泪来,宜尔抬手抹掉,仍然笑着,乐呵呵的。
“你开心吗?”
宜尔点点头,“开心。”
红璎莞尔,“我也是。”
7. 第 7 章
宜尔把玩着手里的碧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
江湖中人人寻找的“钥匙”如今就在她这个无名小卒手中,着实是奇异的缘分。
红璎闲了无聊在编草环,一边编一边看她,“要不你去把那财宝拿了?”
宜尔对宝剑不感兴趣,对他人的钱财更不感兴趣。
“不义之财若拿在身上,指不准要惹出什么祸来。”
红璎思索了会儿,“嗯”了一声,低头采几朵紫色小野花夹在草环间。
思量间,宜尔的目光暼到不远处一辆牛粪车。
她盯得久了,本就一直抽空瞄她的红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等她收回目光时,红璎也看回来,两人相视一笑。
*
返回房间的逐璧看着空荡荡的柜子,中间夹的那层薄板被掀起。
能知道他有这种藏东西习惯的人极少。
咚咚咚,有人敲门。
逐璧出去开门,捏着信封的小二被他阴沉的面容吓了一跳,声音微小,“公子,有您的信。说是一定要立即给您送来。”
“谁给的?”
“一个姑娘。”
逐璧拿过信,关上门展开一看,只见纸上黑字写到:
【玉已置于客栈向东半里第三道田埂上粪车中。
此生不幸,与尔结仇。此仇已报,此恨已消。也愿你终有一天能行于日光之下】
逐璧将目光从信纸上抬起,轻笑一声。
*
不在调的哼唱声轻扬。
“最近心情很好嘛你。”
莺语一边将桌布铺好扯平,一边看正在给花瓶换花的宜尔。
咔嚓一声,宜尔将一束荷花枝斜剪,“有吗?”
“哼——是不是因为逐璧失踪了?”
“沉冤得雪,心情自然一直很好。”宜尔手一松,粉嫩的荷花在花瓶中散开,依垂着彼此。
逐璧走了以后就没回来,消息全无。
没多久江湖上多了个辟土剑客。
莺语起初对此的评价是,名字太土,太不够高手,瞧瞧人家六剑公子,听起来就横贯四方。
然而下次再听闻时,六剑公子败给了辟土剑客,一蹶不振。自此在他们冠玉馆除了饮酒就是睡觉,偶尔清醒时再找找万金。
一个大男人,一个曾经的英俊豪杰如此颓靡地待在这样的所在,实在令人诧异。
而逐璧这个爱说谎的人,就连“剑术平平”也是骗宜尔的,不过宜尔已经不在乎了。
她又恢复了自己平和宁静的生活。
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与她,向来是书里和书外的距离,她只看个热闹罢了。
对宜尔来说,江湖,是太遥远的两个字,而眼前的困境才是她最该在意的,比如如何帮红璎重新找一个可靠的有情人。
红璎此番助她许多,作为挚友,宜尔也想帮他。毕竟怎么说她是个女人,看女人比他看得清。
人来人往中,清歌妙舞间,红璎手背顶着下颌,笑向走来收桌的宜尔,“你觉得方才离开的姑娘如何?”
宜尔一边擦桌子一边小声答道:“不行。那姑娘同你说话时,讲两句就要看一眼边上的术璞,明显看不上你。”
红璎听罢,不仅不伤心,反而噗嗤笑出声。宜尔也不知他笑什么,奇怪地看向他。
他今天也将自己涂得浓厚,唇红齿白,眉目艳彩得模糊。
笑声过后,红璎的唇角依然微弯着,可低望来的眼睛却平静得有些凉冷。
宜尔明白,他其实还很在意被人骗了的事情,一直无法真正地前行。
“怎么了?”他问得轻柔,“这样盯着我看。”
宜尔摇头,转回去将桌子抹干净。桌子上东西少,她三两下就收拾好了。
厅堂箫声三下,欢喜笑闹的人群逐渐散去。
剩下的由刀鱼负责收拾,宜尔和莺语往后|庭走去,红璎也跟了上来。
这段时日,他偶尔也同她二人一道吃消夜。
三碗热乎的面摆在合欢树下的石桌上。
累得整个人蔫巴巴的莺语嗦完最后一口面,一边抹嘴一边看向坐在对面的红璎,更蔫耷了,“红璎你真好,夜里这么加一餐也没见你长肉。我就不行了,最近胳膊都粗了。唉,是不是得戒掉这顿啊?”
红璎:“男人不容易胖。”
“可惜我这辈子胎已经投完了。”
宜尔往面里添辣油,“晚上不吃,那你怕是早上又要饿得多吃了。”
莺语摸摸肚子,“说的也是。我还是多动动吧。我去散个步!”她说完就蹭地站起来,抱着碗往厨房走,“今天宜尔你洗碗啊!”
宜尔扬了下头,“嗯。”
夏风轻吹,合欢花香气淡淡。
红璎仰首看着月夜里拢起的花,看着摇动中的茸茸粉意。宜尔则嚼着面看他。
他转回首望她,“宜尔,你可曾听过苦情树的故事?”
“是说那个粉扇因丈夫变心含恨而终的故事?”
“嗯。”
传说中,合欢树以前叫苦情树,从不开花。
一位秀才十载寒窗苦读,进京赶考前,在家中的苦情树下对妻子粉扇发誓,若得取功名,必回乡接她共享荣华。
然而秀才一去不复返,音问杳然。粉扇在家中苦苦等待,等到青丝变白发,也不见丈夫归来。
临终前,她来到苦情树下请愿:“若郎君变心,愿此树来年开花,花叶永不分离,叫天下人皆知相思之痛,莫负深情!”
第二年,苦情树当真开出了粉绒的花,叶子随着花开花谢而朝展暮合。
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
合欢,是深情与执着的象征。
宜尔轻叹一声,“你触景生情,担忧下次也被负是吗?但或许你会碰上一个同粉扇一样痴情的女子。”
“我是想到,我当时让合欢树作为见证,同你立下誓言,似乎不大吉利。”
宜尔笑笑,“它已经不是苦情树了,怎会不吉利?况且事在人为。”
“是啊,事在人为。”红璎回以一笑。
宜尔突然想起方才术璞揽着姑娘入暖阁的画面,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对了,嗯……近来不能随便让人夜宿你明白吧?”
红璎收敛笑意,难得红了脸,“我、我本来也不随便。”
说起这种话题,宜尔也感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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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面颊发热,但此事太过重要,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干脆就先不要夜宿了,不然容易吓跑好姑娘。我们得给人家一种你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觉你可明白?”
红璎垂下眼,“我明白。”
宜尔忽觉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些别的意味,嗫嚅道:“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跟男人谈这种话题果然很奇怪。宜尔尴尬之余,觉得自己有些鲁莽。
红璎笑着抬眼看来,“我知道。那不如干脆把妆都擦了?你不是说太浓了么?”
“嗯……现在还不行。我们用这个浓妆去试探姑娘们。对你嗤之以鼻的我们就不考虑了,对你仍然如常对待的我们可再加观察。”
“我化得有那么糟吗?”
宜尔沉默了,红璎明白了,也沉默了。
她转开话题,“总之,我们要找那种只是一时来此,而不是热衷于这种馆子的姑娘。”
一时来此……这个如何呢?
宜尔立在堂侧,眼睛紧盯着走进来时神色有些慌张的姑娘。
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眉清目秀,嘴唇左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罗裳锦缎,佩玉戴金,一看就不缺钱。
但瞧着像是个大家闺秀,这样的怕是不能同红璎做寻常夫妻。
宜尔思忖间,姑娘已经坐在了席间。
不出所料,她果真是第一次来这个场所。王乌将有空闲的倌人都叫了出来,站作一排供她挑选。
姑娘眼神闪躲,羞羞答答地不敢仔细瞧望,匆匆扫过后指了术璞。
术璞秀雅文静,低眉颔首走上前。
除此之外,还需留一人,以免术璞内急离开时姑娘无人说话。王乌按老惯例留下了红璎。
红璎笑着同她问候,开了两句玩笑,姑娘羞涩得掩唇而笑,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风度。
宜尔观望着,在心中默默点头,这姑娘确实不错。
“哎哟,好重,宜尔,你帮我把这个一起丢出去吧,我那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莺语走过来,端着个装满残余食物的陶罐。
宜尔左手接过陶罐,右手是另一只陶罐。她从后门出去,一直走到后巷,将陶罐摆在角落,等着明日倾脚头来收。
她直起腰,拍了拍手掌上蹭到的灰。转身便见五六个官兵走来。
虽然她没干过什么坏事,可还是下意识紧张起来。宜尔站到墙侧,为官差让路。
然而领头的魁梧官兵却停在了她面前,挠了挠头,“宜尔你怎么转大半夜干活了?”
宜尔抬起头,夜色黑沉,加上他换了装束,一时没认清,原来是卖菜李伯的儿子李嘉。
宜尔以前空闲的时候,偶尔会陪着柴爷一道去买晚间的菜,有时就会碰见李嘉。之前一直听说他当上了官差,原来是真的。
“馆里人手不足。你们这是夜间巡逻?”
“是啊。最近事情可多了,先是城里有个女飞贼,偷了好几家东西,又来了个毒妇,分尸自己丈夫后逃跑了。对了,”他从衣间拿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你瞧瞧那毒妇的画像,见过没?”
宜尔凑上前一看,画像上的女子眉毛宽浓,毛毛虫一般,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嘴唇又薄又长,左下方有一颗黑痣。
8. 第 8 章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相貌,宜尔却仍被那颗相同位置的痣骇到,心口慌乱地跳。
她抚住心胸,试图压抑,摇头回应李嘉:“没见过。”
李嘉将画像收好。
“那你晚上出行留意着些,近来动荡,民间不太平。”
他说得委婉,宜尔明白他所指。
这段时日帝王病重,由于他一向暴戾酷政,不满者趁此时机起了心思,据说多地都有起义。
“我会的。李嘉你更要小心。”
李嘉点点头,辞行继续巡逻。宜尔也回到前堂。
只见莺歌燕舞中,术璞和姑娘附耳说话,姑娘红着脸回应,而红璎则坐在一旁,望着术璞和那姑娘笑。
起先,宜尔以为是其乐融融,可在角落里再多看一会儿后,发现红璎除了帮忙倒酒,就是在收拾,和人家姑娘没说上两句话。
桌上酒洒了,他也不叫人,一个人默默地擦。将本该由她和莺语收拾的残剩物分丢进罐中。
难怪每次他坐的位置都那样干净……宜尔既为之动容又觉得奇怪,以红璎的健谈,怎会连句话都插不上?
“没什么想说的。”
对于宜尔的问题,合欢树下的红璎如此回应。
“你不喜欢那姑娘?”
红璎回复平淡,“一面之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怎么了?你一直问我,是觉得那姑娘适合?”
原来是没放在心上……
宜尔无奈地叹了一声,“那姑娘不是头一回进这种馆子么?正符合我们先前说的。而且模样好,又有钱,若顺利,你很快便能脱离苦海。”
红璎轻笑,“瞧着像富商之女,哪有我做正的份?宜尔你高估我了。”
“你说的是,我当时也想到了这点,但——”
“但你总要试试吧?”莺语嗦完一口面插话道。
宜尔点首,“眼下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妨多了解一下这位姑娘再说?兴许会是段良缘。”
红璎望她许久,垂下脸吃面,“我明白了。”
瞧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宜尔有种强人所难之感。
等莺语吃饱喝足进厨房洗碗时,宜尔悄声问红璎:“红璎你是不是还不想找个新的?”
“没啊。”
“那要不歇息一段时日再找?”
“为何?我瞧着累了?”
宜尔小心措辞,“你对此事似乎……并不积极。若实在不愿前进,不如就先放下此事,让心休歇一番?”
红璎盯着她瞧,他最近总这样盯着她瞧,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盯到宜尔不习惯得移开了目光才开口道:“宜尔原来是这样处处操心的性子。”
宜尔对此毫无自觉,初听这样的评价不知如何作答。
正好走出来的莺语替她回答,二人的话她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宜尔不爱管闲事,一旦管了,那就是尽心尽力管到最后。所以红璎你要是不想做什么了,直接告诉她便是,省得她纠结费神。”
宜尔感激地看了莺语一眼。
红璎正容,“我明白。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番心意。近来可能是有些疲累,所以态度不佳。宜尔觉得这姑娘好,那我便多留心。”
宜尔欣慰地点首,“那你听他们聊天时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那女子姓丰,让我们称其丰小姑娘。今年已足足二十二,仍未出嫁,在友人的怂恿中来到馆中。”
莺语饭后散步才散了几日,今天就放弃了,她一屁股坐回来,“这不是非常好吗?”
红璎笑着点头,“是啊。”
宜尔想起那副画像,心中隐忧又起。
唉,如何看都是无关联的两个人,她怎么就这么爱将事情往坏处想?是因为还不习惯晚睡,头脑昏沉么?
宜尔起身,“我有些困,先回去睡了。”
红璎也起身,同她一道。莺语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去走两圈再睡。
夜风习习,两人并肩而行。
宜尔悄悄看红璎。
她的朋友不多,交心的只有莺语和柴爷。饶是她少得可怜的交际经验也能告诉她,红璎这段时日确实精神不济,心绪微妙。
作为朋友,即使不能帮友人解决所有事情,听一听烦恼也是好的。
于是宜尔鼓起勇气开口:“红璎,你近来究竟是为什么烦恼?”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强硬,她想词找补时红璎已做回答:“你这样在乎我心情不好?”
“毕竟我们说好要做挚友,你又曾那般帮我。”
红璎舒朗地笑了。他同逐璧都是爱笑之人,却很是不同。
逐璧笑不露齿,他的笑温柔、浅淡、若有似无,只在唇角。红璎则常要笑露出牙来,他的牙很整齐,笑的时候常常没个正经,眼睛眉毛也跟着笑,憋笑、嘲笑、苦笑、无语时的撇嘴一笑……有很多种笑。他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笑,眼睛和唇角弯着,有股静谧之感。
“我难得眼神不错,没看错人。宜尔你当真是个好姑娘。”
宜尔面上发热,“那你可否告知我心情不好的原因?”
红璎看着明月想了想,“或许是,想念那片田野了吧。”
这晚间的风就和当时一样凉爽。
宜尔心有触动,“只要我们心怀希望、坚持不懈,将来你一定还能在田野旁自由自在地走。”
“嗯,是我心急了。”
心一急,眼前的困境就放大了,囚住心,将其变得脆弱、不知足。
宜尔笑笑,“慢慢来,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红璎一扬眉,“也不能太慢吧?成了皱巴巴的萝卜,贱卖去炖汤都没人要。”
“我会在你还是个水嫩萝卜时找着买主的。”
见他又恢复往常说笑的模样,宜尔安下心来。
翌日晚上,丰小姑娘又来了。这次换了另外两人作陪。她对冠玉馆似乎很好奇,总是偷偷地四处打量。
宜尔本想多探听些消息,多了解了解她,然而今日客人很多,宜尔很忙,有擦不完的桌子和扫不完的地,好不容易空闲下来,都快到散场时间了。
宜尔绕到丰小姑娘侧后,一边擦花瓶一边偷看她同其他人说话。
“姑娘走来的?”
“嗯,我住得不远。”
“这段时日不太平,等下我送姑娘你回去吧?”
丰小羞了脸,揪着衣裳,“不、不必劳烦了,真的不远。”
另一人神色担忧地道:“据说有女魔头诶,分尸自己丈夫不说,昨日还又捅死了一名男子,听说那男子的舌头都被割掉了。”
卫水苏又想起那副画像了,她看向丰小,丰小笑得温柔,“那女魔头只杀男人,想来与我无关。”
如此平静,果然是毫无相干的两个人。宜尔被自己笑到。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天怕是要被自己吓死。
箫声三下,该散了。
宜尔看着丰小起身往外走去,有些纠结。
她想跟上去瞧瞧丰小住在何处。毕竟知道她住哪儿也就好去打听她的身份、为人。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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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
今日丰小自己一人来,等下一定是直接回家,下次兴许又要同友人一道来,万一乘友人马车离去,她两条腿是万万难跟上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宜尔犹豫半晌,眼看着丰小越走越远,就快要看不见了,她一咬牙,一狠心跟了上去。
夜晚的街巷寂静无声,偶有狗吠猫叫。
宜尔头一回大晚上独自在外头走,身边没个说话的伴,又干着跟踪的勾当,心脏一直杂乱无序、砰砰砰地跳动着。
她一直走在离丰小极其远的位置,只能刚刚看到其身形,丰小过转角,她才加快步伐。
这样一路谨小慎微地跟着,才看到丰小最终进了一户大宅。宜尔借着月光辨认:【金玉堂】
金玉堂?那个同他们抢生意的金玉堂?
深夜的幽微恐怖全然被另一种情绪替代。宜尔深感失望的同时也觉得无奈。
居然是金玉堂派来刺探的……他们这么小个馆子,还用上这样的招数……这些人,挣再多的钱也不满足,见不得别人分半杯羹。
她长叹一声,转身准备回去。
没了丰小走在前头,深夜独行让心跳得更快。
灰青色的街巷尽头似乎总有什么要冒出来一般,是凶面獠牙的恶兽?还是手持柴刀的凶徒?
河岸旁的柳树一晃神就似乎长了眼睛、多了手脚……
宜尔不敢多看,越看想得越可怕。她强作镇定,加快脚步,然而走了两段路后却到了个死胡同。
她竭力冷静,回想方才的路径,应当是第一个路口那里转错了方向。
宜尔转身要往回走,却见墙缘边一只手扒在上面。
宜尔整个人针扎一般,连呼吸都停了。她再仔细一瞧,没看错,确实是一个男人的手。咚地一声,手往下滑,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倒露出来,趴伏在地。
酒气顺着风飘来。
原来是个醉汉……宜尔抚了下胸口,深呼吸一口气。
这个天睡在外头也不会有事。宜尔准备绕着走过去,然而刚走出墙缘,就见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形高大,眼睛黑溜溜的,像颗龙眼核,眉毛又宽又浓,牙齿咬着薄长的下嘴唇,变得殷红。她的右手持着一把带血的柴刀,左手拿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宜尔这时才看清倒在地上的男人胸腹满是鲜血,脑袋旁的血粘着头发凌乱一团,但他还没死,胸口还在起伏,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宜尔腿软,垂在两旁的手发抖。尽管双腿抬起来时仿佛千斤重,她还是竭力将其抬起,转身往后狂奔。
人在危机时刻的能力真是超乎想象。宜尔明明害怕至极,可眼睛还在下意识辨路,这样一个劲地狂奔,竟也跑回了冠玉馆。
她关上后门的那一刻,终于安下心来,累得直接坐倒在地。宜尔呼吸紊乱,大口大口往里吸气,可喉咙干痒,又让她猛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往外吐气,近乎要呕吐了,眼睛也咳出泪来。
急进急出,让她的喉咙呛辣无比。
“宜尔?”
宜尔抬起泪眼,看到阴影中一抹白色的高长身影。
是红璎么?怎么换了身颜色?
宜尔想说话,然而说不出口,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来人扶住她的肩,将一碗水端至她嘴边。宜尔接过碗仰头吨吨饮下,喉咙瞬时舒适许多。
她放下碗,看清眼前的面容时怔愣。
如玉的面容蕴着浅浅笑意。他的笑,温柔、若有似无,只在唇角。
9. 第 9 章
宜尔不说话。
逐璧以为她会害怕,会求饶,会逃跑,但她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往前近些,更仔细地看着她,也让宜尔更仔细地看清了他。
逐璧在腥风血雨的江湖月余,整个人变得更加沉稳,肩颈有一种力量感,以前白皙如瓷玉的脸上隐约有些伤痕。
宜尔静默地往后挪了下屁股,离他远些,“公子有东西落了?”
她手往后撑着门想站起来,但腿脚酸软,刚起来一点就往下滑。逐璧就那样看着她又摔在地上,眉眼含笑。
宜尔揉着摔疼的臀部,抬头看他,惴惴不安。
问了话也不回,光看着她笑。总不至于为了那个玩笑特意跑回来折腾她吧?可明明是他先错的。
越想越有些委屈不甘,宜尔硬着一口气站起来,“公子究竟有何贵干?”
逐璧也站起来,低首望她,“回来取东西罢了。宜尔夜半三更又是为何在外?”
一时忘记的事情被唤醒,方才的血腥画面浮现,宜尔又犯恶心了。她整个人颤了一下,深呼吸后才和缓过来,“我……出去散心。夜很深了,我要回房睡觉,就不送公子了。”
宜尔看向漆黑的小径,心中发慌,迈不出脚。可要她央求逐璧送她回去她也做不到。
她只难受纠结了一瞬,干脆一鼓作气拔腿狂奔,也不顾后头逐璧如何看待。
宜尔住得近,没跑多久就到了小院,推开院门只见一抹石榴红坐在她院中的小桌子旁。
“红璎?”宜尔又惊又喜,终于感到平静舒心许多。
一身酒气的红璎原本蹙眉垂首看着桌面,见她回来,神情复杂了一瞬便转为无奈,他起身迎上前来,“夜猫子不睡乱逛,你是去做什么了?”
散场时他没见着宜尔,去问莺语,莺语也没瞧见,但她习惯了有时候宜尔太累会不告而归,不甚在意。
可红璎还没习惯,他便来院子找她,结果不见人影,更是担心。
宜尔拉着他坐回去,“我去跟踪丰小姑娘,原来她是金玉堂派来的探子,可惜了。”
红璎眉头紧皱,“太危险了,以后这种事你叫我去就是。”
还有更危险的……
宜尔将自己碰见那杀人女魔头的事一说,红璎本就擦得煞白的脸更白,酒意尽褪。
“我准备等天亮了再去报官。”毕竟她现在还是不太敢出门,怕又撞见女魔头。
“我明日同你一道去。往后夜里绝不能再独自出行了知道吗?”红璎强调道。
他如此郑重其事,宜尔既觉得新鲜,又感到安心宽慰,惶恐不安散了大半。
“嗯,谢谢你红璎。”宜尔还想再多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奈何脸皮太薄,说至此已是极限。
这段时日他们熟络许多,但毕竟男女有别,宜尔不能把对莺语的方式照搬过来,不知该如何把握与他相处的尺度。
红璎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心情渐渐平静后,宜尔又想起丰小,不禁一叹,“只可惜丰小姑娘了。好不容易等着个合适的,竟是探子。”
红璎摇首,“人可以再找,宜尔你对我来说无比重要,以后莫再如此冒险。”
宜尔的薄脸皮又红了。
为何同样是人,红璎就能坦然说出这样叫人害羞的话呢?是因为擅长面对女性吗?
她低下脸,“我知道,以后真的不会了。”
红璎撑着脑袋看她,笑出声,“像个被教训的学生似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宜尔也笑了,“我明白。对了,我回来时还遇见逐璧了。”
红璎的笑又止住了。
“他单单回来找你?”
“不是,说是回来拿东西。他看起来和以前没太大区别,应该没在意我的报复。”
红璎叹气,不知说什么好。“这么晚了,你快回房睡吧。”
宜尔点点头,站起身,却见红璎仍然坐着不动,“你不回去睡么?”
“我在外赏赏星星和月亮,醒醒酒。”
“这么晚?”宜尔问出话的瞬间明白过来,红璎是怕她夜里害怕睡不着,特意守在外面。
“待人以情,真意浃洽。”说的就是红璎这样的人吧?明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不得所求,深陷苦海。
红璎闭着眼,“我是真夜猫子,不困,你快去睡吧。”
“嗯。”宜尔进屋关上门,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助他的决心。
天一亮,鸡一鸣,宜尔醒了。
她推门出来一看,那抹红石榴正趴睡在桌上,红璎竟然守了她一整夜。
这样的情谊太重,宜尔既觉得感动,又担心最终难以回报。
她轻手轻脚梳洗,去厨房拿了早点回来再叫醒他。
红璎抻抻胳膊抻抻腿,摸着自己的脸惊呼,“完了,昨日就这样直接睡了。”
宜尔端着水盆和脸巾出来,“怎么了?”
红璎指指自己脸颊,“你瞧瞧可有长痘?”
宜尔俯身向前,眼睛掠过他眉骨、鼻梁、唇角……红璎的瞳孔是浅褐色的,白日的光照下有一种清透感。他的妆稀了,妆面不匀,可以看见鼻尖那颗小黑痣,唇上隐约有青色的胡茬冒出。
看着看着,面前雪白的脸庞染上红意,她后知后觉撤回去,有些抱歉,“没看到。”
红璎挠挠脸,“没就好。给我的?麻烦你了。”他顺手接过,蹲到一旁洗脸去。
等他洗完,去掉脂粉气,眉目清爽许多,也冷淡许多。
一个爱说笑的人长了副冷漠的五官,怪不得他看自己不舒服。
红璎往后一捞被水浸湿的额发,低垂下来的眼睫上仍挂着水珠。这种冷静疏远的气息,在他一开口时荡然无存,“这包子怎这么胖?”
宜尔回道:“柴爷专门给我做的,我喜欢吃馅多皮薄的。”
他坐下来,宜尔这才动手拿了个包子往嘴里塞。
“什么馅的?”
“有咸菜的,红豆的,还有肉的。哦对了,鸡蛋吃不吃?”她从衣间摸出两个鸡蛋放在桌上。
红璎笑了笑,拿过一个鸡蛋敲碎了,剥一半放到她面前。
“谢谢。”宜尔还拿了碗辣椒油,她拿起鸡蛋蘸蘸,往嘴里塞。
红璎也学她,结果刚入嘴就嘶地一声,倒过边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吃这么辣?”
宜尔点点头。
她其实甜辣都爱吃,但辣是她同家乡、同娘亲的最后一点联系。以前想娘了就吃辣的,不知不觉间就顿顿在吃辣椒了。
两人用过早点后去报官。
还好整个县衙的心都在犯人身上,没人在意宜尔半夜出门溜达的事情。
她领着官差走回昨夜走到的那个死胡同。
几人在路人的目光中四处搜找,终于在一侧的河岸中捞到一具尸首。邋遢的男人胸腹被捅穿,两只耳朵都被人割走。
虽然已做足心理准备,宜尔再见到这副惨状还是忍不住难受。
“宜尔你瞧瞧,是这人吗?”李嘉问她。
宜尔点点头。
李嘉一抬手,其余几人将尸首裹好抬回去。
他又对宜尔道:“虽说那女魔头只杀男人,但你毕竟是见到了她杀人。县衙里人手不足,派不出人保护你。你平日别单独行动,我们会尽快将女魔头缉拿归案。”
“嗯,多谢你。”
红璎见她白了脸,也出声安慰:“没抓到犯人前我就做你跟屁虫,粘着你。”
“我也会粘着你的!”
听二人讲完全部的莺语从凳子上起来,“我可怜的宜尔,怎么这么倒霉,一件接着一件的,没个安生。”
宜尔心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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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笑笑,“还好有你二人陪着我,运气也不算太坏。”
莺语甜甜一笑,坐回去,“不说这种糟心事了,给你们讲点乐子八卦。金玉堂老板的发妻昨天冲进堂里和她丈夫的小情人打起来了。”
宜尔:“情人男的女的?”
“男的~还好他开的不是男风馆,不然岂不是养了一群小的?听说那发妻娘家富贵惊人呢,金玉堂刚开始的钱银也多是他妻子掏的。唉,你们说,为何有钱能使鬼推磨却难买有情人呢?”
红璎满不在乎,“那是买的人钱用错地方了吧?”
宜尔:“毕竟情感是人难得能自由自在决定的事,人生恩爱原无价不是?”
莺语对着宜尔连连点头,“是呀,千金难买一个像我们宜尔这样好的姑娘,你将来一定能同丈夫恩爱一生。”
宜尔:“那倒未必,婚姻美满要靠运气。”她对此很看得开。
莺语轻轻捶她一下,“那一开始总得往好的想吧?对了红璎。”
正出神的红璎被她唤回来,“嗯?”
“红璎呢?想娶什么样的姑娘?”
红璎失笑,“我还有的挑?”
莺语扁了嘴,“你俩真没意思,想想又没什么。”
红璎想了想,“我不求两情相悦,恩爱不疑,只愿能和一位善良真诚的姑娘白头至老就好。”
对于红璎来说,一个人实在是太过孤单了。
莺语很不满这个回答,鼻子里哼出气来,“你俩怎么都这么平淡,不想谈轰轰烈烈的感情吗?哎呀!叶公子的房间让我提前去打扫来着,险些忘了。”她匆匆起身,抱着碗筷就跑起来。
宜尔看着她的背影。轰轰烈烈……她不毛毛躁躁都不错了。
*
又是夜里。
宜尔专心致志打扫,空闲时分打量一下席间诸位女客。
自从上次同红璎说过后,他精神许多,与女客们说说笑笑,传杯换盏,饮了一坛又一坛酒。
冠玉馆的倌人酒量都很好,红璎更是数一数二,喝下那么多连脸也不红。
然而这些常客一向是万草丛中过,风流成性。要么摸摸术璞的手,要么捏捏红璎的腰。
红璎脾气很好,又早已习惯,一向笑以待之,更何况术璞才是被吃豆腐最多的,脖颈、脸颊皆有红印,比他惨多了。
有个女客喝醉了,非要掐红璎的脸一把,想瞧瞧他敷粉几何,客人力道用大了,他脸上红起一块。女客看着手上的粉哈哈大笑,红璎也笑。
“夫人这样醉了?”他拿过手帕替她将手上的粉擦去。
“就是,醉得不行了。”女客蛹进术璞怀中。
术璞将人揽住,温声问道:“可是要睡了?”
“还不够呢,术璞,再同我多喝几杯~”她又坐起来,往术璞和红璎的杯中倒满酒。
红璎笑着一饮而尽。
宜尔不忍多看,移开眼睛。又见丰小姑娘踏门而入。
王馆主得知丰小身份后,决定先不拆穿对方,叫她同莺语都多盯着点。
丰小一边往里走,一边环望厅堂,就像她以前那样。然而眼神与宜尔交汇时却多停留了一会儿。
宜尔心头一慌。难不成自己跟踪的事被发现了?
她去找莺语,让莺语今晚盯着丰小,她就先离远一点。
然而即使离得远,宜尔还是与丰小碰见了。
丰小起身要去如厕,不知怎样迷路到了她这边,向她问路。
宜尔指过方向后,丰小也没走,眼睛盯着她,似有话要说。
丰小嘴下那颗痣如此鲜明,宜尔多看两眼便容易想起昨夜的恐怖,她低下头,却瞥见其袖间有血痕,呼吸一窒。
丰小顺着她目光望去,抱歉地将袖子压住,“啊,晚间做菜伤了手,溅血至此竟未发现,叫姑娘受惊了。”
10. 第 10 章
丰小将手掌摊开,她的指头确实有伤。
宜尔暗叹自己胡思乱想,平复心情后问道:“丰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
丰小在这儿站了半晌,同样颇不自在,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思索时的神情也是动人的。
“敢问姑娘芳名?”丰小不答反问。
她微低身子,“我叫宜尔。”
“宜尔姑娘,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丰小的眉头忧愁地蹙在一起。
“……姑娘请说。”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很纠结、很为难,声音小了许多:“你可曾听说附近有夜里屠人的女魔头?”
“……嗯。”
“我准备返家,可听到传闻实在害怕,可否劳你送我一程呢?我家就住附近,不远的。”
为何?
宜尔心生警惕。丰小是想沿途从她这儿套问冠玉馆的秘密?毕竟她确实在此栖身数载。可他们馆子除了馆主是逃犯也没什么特别的了。能在这条街存活,多靠坚持和馆主一张嘴。
宜尔环顾四周,红璎不在——已经有一会儿不曾见到他了。莺语则在另一头忙得满头大汗。
正巧术璞路过,她小跑上前,“公子,丰姑娘夜行回家,可否劳烦你送一下?”
他笑意浅浅,“可以啊。”
丰小别开眼,“这……我是从家中悄悄跑出来的,让冠玉馆的男子独身相送,万一被瞧见了……”
术璞低下眼,笑而不语。
宜尔:“那我也一道送您回去如何?”
丰小终于舒了口气,“那便麻烦两位了。”
术璞点过头,“姑娘客气。”
宜尔抱歉地看向术璞,术璞笑着摇摇头。
同馆主、莺语说过后,宜尔和术璞送丰小回家。
莺语原本说什么也要来,可前堂实在忙碌,王馆主无语得敲了她好几下脑门。
想着有术璞陪伴,宜尔也就叫莺语放心干活。
夜色浓重,晚风清凉,一如昨日。
今早走过的路,夜里再看,仍然令宜尔心头发慌,幸好有两人作陪。
宜尔走在丰小和术璞中间,三个人都不爱闲谈,又不算熟悉,一路走来没张过一下嘴,说出过一个字。
虽感尴尬,但宜尔也不是个擅长起头的人,而且沉默久了就习惯了,反倒有几分宁静的安心。
走着走着,宜尔突然想起在堂中有很长一阵子没瞧见红璎,她实在挂怀,于是问术璞:“红璎可是出去送人了?后头一直没瞧见他。”
月华笼身,术璞更显静谧清雅。他偏头看她:“酒杂,喝吐了。”
“他酒量不是很好吗?”
“似乎是没休息好,胃疼。”
宜尔想起他昨夜给自己守了一晚的门,心生愧疚。
冰凉的手突然触到她肘部,宜尔一颤,扭回头看丰小正盯着自己看。
丰小笑意隐隐,语声轻柔:“宜尔,前面左拐。”
左拐?可金玉堂明明在右边。是特意换了个住所?
宜尔心生不安,但也只能点点头,不自觉走得离术璞更近一些。
术璞和宜尔走在前,丰小步子迈得碎,即使两人特意放缓了脚步,她还是常常落在后头半步的位置。不过几人也不攀谈,并无影响。
她只在岔路口时出声指路。
丰小走路很轻,像羽毛扫过地面,只有些细微的声音。
不知何时起,连那细微的声音也消失了。
宜尔看着眼前的分岔口,虽然认路还是得假装询问。
“丰姑娘,接下来往哪边?”
她转回头一看,身后只有空荡的街。
堤岸边的杨柳枝随风飘动,没有声音。
“丰小姑娘?”她心一揪。
术璞也环望四周,见宜尔神情紧张,宽慰她:“兴许是一时失神迷路了。”
“这是她回家之路,不该不认识。丰姑娘人俊俏,会不会是有什么歹徒趁我们不备将人绑走了?”宜尔越想越担心,“公子,我们快回去找找。”
术璞点首,两人往之前经过的各种转角找人。然而翻遍每个漆暗的角落都不见人影。
术璞看着黑深夜幕和点点繁星,“宜尔,先回去吧,这样黑也找不着什么。或许丰姑娘早回去了,也或许,她只是将我们叫出来捉弄一番罢了。”
“好。”宜尔找得口渴,嗓子发痒。
两人原路返回。
行进间,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赶路。临近他们时却突然停了,踩着跟他们差不多的伐子慢慢走着。
宜尔觉得奇怪,转过头正和那双龙眼般的眼睛对上。
柴刀横劈而来,宜尔惊慌失措中拉着术璞往后一躲,摔在地上。
女魔头面不改色又举刀欲来,却被一柄青光宝剑抵住。
原本柔美温和的姑娘身脊板正,目光坚毅,正是丰小。
“姐,停手吧!”
对面的女魔头一顿,宜尔也一顿。
女魔头将柴刀从上面拿起,持握掌中,丰小也收回剑,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女魔头一个闪身绕过她,直逼正起身撤远的宜尔。
丰小不敢用剑,只能冲上去用双臂反架住女魔头。
女魔头也不挣扎,任她从背后抱着,她一直是一副平静的神情,说话声音也冷淡:“放开,我要度化这罪人。”
“这姑娘怎会是罪人?姐,你莫要再造杀孽了!”丰小一时激动,眼盈热泪,近乎哽咽。
“见死不救,自然是罪。你年纪轻,看不透也是常事,姐姐不怪你,但不要来打扰姐姐。”她将柴刀往后一挥,利口直插进丰小背部,鲜血顿时大片濡开。
丰小失力,松开手,垂倒在地。
女魔头俯视她,“笑笑,你被世间的尘气污染了,但是别怕,等我——”
“何人!?”男子粗犷的声音一喊,女魔头话被打断,她看了眼远处那群官兵,提刀跑开,几乎是几步就不见人影,消失在黑夜中。
两个年轻官兵疾奔追上去。
“丰姑娘?”宜尔跑到她身前,鲜红的血已经从背部淌至地面,和泥灰混在一起。
领着巡逻队的李嘉跑来,将丰小抱起,“我送她去医馆!”
宜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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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术璞:“公子你先回馆,我陪着去看一下!”说罢便快步追上去。
丰小伤得很重,但幸好没有危及性命。
她趴在床榻上,看着端来热水盆的宜尔。
“抱歉,害宜尔姑娘深陷危机,我原以为自己能护住你二人性命,没想到姐姐已不念旧情……”
宜尔还来不及答话,李嘉走进来,“醒了?”
丰小看他一眼。
李嘉从衣间拿出一张信纸,“丰笑,闭城南曲巷人,历代经营着一家布庄。姐姐丰乐,嫁给闭城木材商,数日前杀害丈夫,四处逃窜。你既然知道如何引你姐姐出来,为何之前传召时不答?”
丰笑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可声音中仍有一种坚定:“姐姐虽恶事做尽,可终究是我血浓于水的挚亲,我不愿看她被斩首,原本决心自己来说服她,劝她改过自新,再带她隐居山林,终生不入凡世。”
宜尔将打湿的帕子拿来为她擦拭面容,“丰姑娘怎知道我二人一定能引出令姐?”
她闭着眼,“姐姐最讨厌冠玉馆的男人,尤其是身边带着女人的。”
李嘉叹气,“丰乐与那些人究竟有何仇怨?下手如此狠辣。”
“姐姐她……想成仙。”
丰笑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中飘曳着烛光。
“人有五感,便有五苦,活在世上就是受苦。而那些有罪之人总是试图逃避苦难,加重无辜之人的苦,是以惩治有罪之人就是积德,德满则可飞升为仙。姐姐如此认为。”
李嘉听得云里雾里,“丰乐的丈夫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疼爱妻子,孝顺父母,怎会也变有罪之人?”
丰笑愁容覆面,娓娓道来:“姐夫本在外谈生意,数日都未谈拢,为赶上给姐姐庆生,干脆放弃了。然而姐姐认为其草率从事,只顾自己,不顾为其忙上忙下的寻常工人,已犯下罪孽,需要净化。于是将其分尸,将尸首藏于家中梅树下,待他历经时间,转为梅木的一部分,变得清正纯洁。”
不说李嘉一头雾水,宜尔也甚是迷茫。
宜尔:“令姐的想法一直如此奇特么?”
“自她得了不治之症后,便想做天工度外人,有个看山看水自由身。”
不受疾病苦,不受俗事扰。
李嘉:“那不就是不想死?”
丰笑抿住唇,滴下泪来。
宜尔拍拍李嘉,李嘉“唉”了一声,说自己出去走走,等下再回来。
宜尔心绪也很是复杂,她看向丰笑,“两位虽是姐妹,却大相径庭。”
丰笑苦笑,“我俩别的地方都不像,偏偏在同一个位置长了颗痣。是不是很神奇?”
宜尔点点头,她想了想,问道:“令姐为何讨厌冠玉馆的男人?”
“我家小妹曾被冠玉馆的男人哄骗,从家里偷了不少银两。我想姐姐若要除恶,很可能会找冠玉馆的人下手,就来此蹲守。以防万一,金玉堂那里我也留了心。他们开得比你们晚,我便宿在那里。”
宜尔又想了想,观望着她的神情,“丰姑娘将来打算如何?”
“我作为妹妹,有制止她的责任。”
11. 第 11 章
宜尔作为红璎的挚友,有替其寻觅良缘的责任。
比如说丰笑,她就十足满意。
勇毅无畏,且极富担当,虽然有些偏颇,可为了血亲也能理解,正是她重情重义的体现。还会剑术,温柔又强大,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可红璎与她差距悬殊,该如何叫这姑娘瞧见他的好呢?
宜尔千思万想,计上心来。她回到冠玉馆,准备翌日就去找红璎商量。
她心中记挂着事,即使睡得晚也早早醒来。
醒是醒了,可脑袋有些缺觉的昏沉,她闭上眼,又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
红璎一般午时起床,眼下还有好几个时辰,宜尔便去提前打扫熏房,给晚间多些闲暇。
王馆主这段时日没找着杂役,倒是找着个愿意来洗院干活的。
莫大娘家住附近,一天可以来两三个时辰,做到秋收农忙时回乡。
宜尔原先午前干的活全都转交给了莫大娘。
至于午后,前堂最后一遍拖地擦桌由莺语负责,宜尔则回到洗院。若是莫大娘有没洗完的她就接着洗,然后老样子去收晾干的衣物,检查熏房……再将洗院清扫一番。
自莫大娘来后,时间上松络许多,宜尔渐渐习惯了做杂役,但不太喜欢。
宜尔不喜欢熬夜。
以往睡前她会看书,但如今回去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用过饭后又接着干活。
她失去了“清晨”。
宜尔喜欢清晨那种宁静的感觉,喜欢听鸟叫,喜欢发着呆做事,喜欢青色的雾轻轻飘在院子,微凉的风柔柔拂过肌肤。
而夜里太热闹,丝竹管弦之声,说笑逗闹之声……有时醉酒的客人拉着她,亲近也好,捉弄都罢,宜尔会有些不知所措,幸好莺语、刀鱼常常挺身而出,帮她许多。
但不喜欢是不喜欢,总是要适应的,宜尔也很擅长“适应”。
收拾好一切,宜尔辞别莫大娘,去找莺语。
莺语瞧见她来,露出奇怪的神情,“欸?宜尔,我还以为你去看望红璎了呢。”
“为何?”
“听说他生病了。”
*
宜尔同莺语前往杏院。
杏院的主人韩有杏因打赌输给王乌,要在冠玉馆诊病三年,费用还只能折半收。
韩有杏只给男人看病,洗的衣裳又都是他的学徒来拿,所以宜尔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据莺语所说,红璎病得很重,须得留在杏院看顾。
“说得那么夸张,”红璎躺在床榻,偏过头看向宜尔,语声低微,“只是肚子不大舒服,懒得走就躺这儿了。”
宜尔看着他发紫的唇和暗沉无色的脸,他额间冷汗涔涔,一副少气无力的模样。
莺语啧啧叹道:“都这副样子了,红璎你怎么倔起来了?难为情不成?”
红璎白她一眼,“我脸皮有那样薄?”瞥到宜尔眉间染愁,他又道:“生病也不赖,韩大夫说禁酒半月呢,我往后跟着你俩一道打杂如何?”
“宜尔,那你可得把最苦最累的活都丢给他!”
宜尔笑笑,“红璎你等下午饭想吃什么?”
他突发奇想:“想吃饺子。”
莺语:“这个时节?话说你吃得下?”
“唉,只是肚子痛,不是肚子不饿。”而且从昨夜到现在,他除了药什么也没吃。
宜尔起身,“那我去问问柴爷。”
莺语跟着宜尔一道出去,房间又只剩红璎一人。
腹中有一股灼热感,红璎侧过身半蜷起来,将手压在腹部,抵住阵阵绞痛,眼睛盯着门口。
宜尔怕他吹风受冷,走时将门带上了,红璎只能盯着紧闭的门扉看。
他头重如裹,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时间流逝。门外响起脚步声,还有桌子板凳挪动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又响起哒哒哒的剁肉声,凌厉干脆,一听就是功力深厚的厨子。
“韩大夫,你这香菇都没洗干净嘞。”是莺语的声音。
“能吃就行。”
“韩大夫你真冷淡。”
“要真冷淡还会让你们在我这儿借用厨房?”
“说得像大夫你不吃似的。”
“吃又如何,不吃又如何?你个小丫头片子也管我那么多?”韩有杏一直冷冷应她。
少年嘟囔:“师父和莺语姐光说不动。我都洗完葱了。”
“这里还有。”是宜尔的声音。
红璎唇角微扬,整个人往外挪了些,静静地望着两扇门之间的细缝。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像什么都看见了。
红璎想起了小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躺着,义父絮絮说着。
红璎对自己的亲生爹娘已毫无印象,甚至也不记得义父是什么时候收养自己的。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和义父住在一个破败的小屋里。夏日狂风暴雨将窗户吹破了半块,义父一直没修,结果等到冬天,冷风吹得两个人瑟瑟发抖。
刚吹一天,红璎就受寒病倒了。整个人烫得像个火球,脑袋晕晕乎乎,又涨又疼,一度以为自己要病死了。
义父说他傻,说给他熬姜汤,喝了姜汤就会病愈。
然而义父似乎也不怎么会熬汤,他不知从哪儿整了一大把生姜,泡在水盆里,一边搓洗一边跟躺在床上的红璎说话。
“乖儿子,我跟你说啊,这姜,切成细丝炒起来味道可好了,拌点牛肉。你义父又年轻又帅的时候,只在一家山里的馆子吃过一回。就是那种……”
红璎没力气搭话,只乖乖听着。
那时他就想,如果真的要病死了,就这样听着义父的念叨,闻着他为自己煮的姜汤气息死去也很好。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就很好。
眼前的场景与过往重合,红璎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恍惚间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境。
被王馆主收留是梦,做小倌是梦,连遇见宜尔也是梦……等这场大梦醒来,就又回到了那个又脏又小的屋子。
可他是醒着的。
腹部抽痛感淡去,红璎翻过身子,仰面向天。
他四肢酸懒,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衫。他闭上眼,细细地听着门外几人闲谈。
“师父,你这都包破了。”
“大人的事孩子少管。”
“唉,想不到杏院里养的居然是只大刺猬,这么会扎人。”
“柴爷,这盘快包完了。”
“宜尔你手也太快了吧?我不允许。”
“清和,你这饺子包这么瘦作甚?”
“小孩的事大人少管。”
“清和。”
“回师父,因为这是一个饿了的饺子。”
……
红璎听着听着,不禁想,如果能在这样的情形中走到人生的尽头就好了。
亲朋好友在外欢声笑语,而他,就像只是在屋里睡着了一样,悄悄地离去。
*
宜尔端着盘饺子推开门,“红璎,吃饭了。”
她往里走去,只见红璎满头是汗,昏昏睡着。
一个身形高大、胡子飘飘的青年跟着她进来,“睡着了?”
宜尔扭回头,“嗯。没事吗?”
他检查了一番,“服过药,这样睡一觉好得快。走吧,他没这个口福,我们自己吃。”
床榻上的人眼睫颤动,缓缓睁开,“饺子热的才好吃。”
韩有杏轻哼一声,站起来,“那是自然。”踏步往外走去。
宜尔走上前,将饺子放在一旁,扶他坐起。
红璎这样睡过一觉后确实好了许多。他端着盘子夹起一块塞进嘴里,鲜美多汁。
“不愧是柴爷,连饺子也做得这样好吃。”
宜尔笑着点头认可。
今日这趟午饭吃得早,等收拾好一切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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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时尚早。
宜尔、莺语同红璎在屋中闲叙,趁此时机,宜尔提出所想。
“红璎,之前不是说要寻个好姑娘么?我觉得丰小姑娘真的很适合。”她将丰小的真实身份和昨夜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红璎倚靠着墙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莺语摸着下巴思索,“那布庄我听过,还蛮大的,那丰姑娘岂不是千金小姐?红璎这样的身份,会不会……”
她话说一半,红璎明她言外之意,他笑了一声,接道:“我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宜尔摇摇头,身姿板正,“丰姑娘是很好,可我觉得红璎也很好。”
红璎笑意敛去。
宜尔不好意思看着他夸他,眼睛往下落些,“红璎风趣,为人体贴,在乎他人心情,总是默默助人。而且一直吃苦耐劳、颇为上进,只是出身差罢了。”
她抬回眼,看向红璎,“两个人若想要恩爱长久地走一生,出身、金钱……并非最为要紧的。我之所以觉得丰姑娘合适,是因为丰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她是一个愿为所爱之人竭尽全力的人,若她能喜欢上你,一定不会辜负你。就像你若是同她一起,也绝不会负她一样。至于丰笑会不会爱红璎,是丰笑的事,但男女情缘既需要缘,也需要勇气。若红璎你有意,我觉得不妨一试。”
红璎的眼中静静映着宜尔的身影。
莺语红了眼眶,她抱住宜尔,“我怎么就不是个男的呢?跟宜尔你在一起也太好了。我俩一定能做神仙眷侣。”
宜尔笑着拍开她,“你做我最好的朋友还不够?真贪心呐。”
莺语用脸蹭她,“我就是很贪心~红璎,宜尔说的没错,幸福是自己的事,你就试试呗,追不上咱再找就是。”
红璎收回眼神,盈出笑来,“那就宜尔看来,我该做些什么?”
宜尔:“我问过了,丰姑娘想同县衙的人一起将姐姐抓捕归案。红璎你跟我可以去请缨作饵。”
“太危险了,我自己去便行。”
“是啊!女魔头那样疯,万一真伤着你了……”
宜尔摇头,“丰乐上次说我是有罪之人,那想来度化我的可能是很高的。躲也躲不过,不如迎难而上。而且我也希望能助他们早日解决这件事。”
红璎和莺语都不说话了,宜尔总是有理有据的,他们都说不过她。
莺语看了眼屋外日头,“唉,我得去趟厢房,叶公子让我今日也早些去打扫,不能陪你们了。”
“嗯,等我熬完水就去前堂。”
“还早呢,不急,昨日也不怎么脏。”莺语推开门。
“等下见。”宜尔看着莺语出去了。
“什么水?”红璎问到。
“我在厨房给你熬了碗生姜蜜水,你喝了好受些。”
红璎没说话,他默默地滑躺下去,看着幕帘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冒出句“多谢”来。
宜尔只当他现在身子不适,思绪混乱,没太在意,“你再睡睡吧,好了清和会来叫我的。”
“嗯。”
宜尔看着红璎闭上了眼睛,自己也有些困倦。
她这两日太累了。
宜尔两肘叠起,趴在桌上,想小憩一下。
不过片刻,她的呼吸就变得平稳而缓慢。
红璎睁开眼。
他侧转过头,看向宜尔酣睡的面庞——她的五官老老实实地嵌在该在的位置,端正得同她这个人一样。只有那前深后浅的眉超出规矩,也同她偶尔的举动一样。
她个头不大,说起话做起事来却常常很有力量。
端详着,凝望着,红璎忽地笑了,眼睛中是一种静静含蓄的情意,还有一些隐微的思绪。
他转回头,闭上眼睡了。
红璎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一次,他会更加小心,更加小心。
敞开的窗外,一抹白影翩跹而过,白蝴蝶般离去了,飞远了,或许也还会再飞回来。
12. 第 12 章
什么是仙?
餐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不堕轮回,不沾因果,笑看帝王将相化黄土,冷观红尘痴儿泣别离。
长生不老,无悲无喜,无忧无虑,这便是仙。
丰乐如今会饿,会老,会忧虑,但没关系,只再差几人,她便要成仙了。
有人曾问过她为何要成仙?真是怪哉,难道还有人不想成仙?
人人都想成仙,人人都做不成仙,可丰乐不同。她少时因缘曾被浮生观观主收为徒弟,修道多年,直至及笄才下山返家,嫁作人妇。
她是有仙缘的。
有缘就该把握。
“放过我吧!”被丰乐揪住衣襟的男人惊恐万分,“我怎会是罪人?我只是将东西卖得贵了点,没害人性命啊!只是小错!”
“小错?”丰乐手起刀落,男人脖颈一道血口喷涌,溅了她一身,血从她下颌滑落。
小错才可怕。
人们总为自己寻诸多借口,是对方无礼我才说话难听,是时间仓促我才踩坏庄稼抄近道……最后将小错化为微错,微错再化为无错。明明一生犯下无数错孽,却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从未犯错,从未害人。
害的人只要没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永远不知自己犯过错。
小错比大错更该惩治。
丰乐将血淋淋的眼珠子捏在掌心中,在黑夜里无声前行。
她回到暂住的破庙,将眼珠埋在庙门口的梨树下。等到来年春天,梨花开,这罪恶的灵魂也就能与花同白了。
收整好一切,丰乐将自己洗净,换了套衣裳,在黑夜的街巷中行走。
无意识地乱走后,或许是过于厌恨,她又来到了冠玉馆后门对面的巷口。
门口冒出上次那见死不救的女子,她抱着个陶罐似要外出,然而环顾左右,迟迟不敢往外走。
馆中又走出一名花里胡哨的红衣男子,他接过陶罐,跨步走出。
丰乐轻步往前。
冠玉馆的每个男人,都是罪恶的。但是没关系,等丰乐度化他,来生他一定能投个好人家,受业于名师,习得一技之长,成为一个光明磊落、清清白白的男人。
丰乐向来一日只度化一人,此番临时起意,身上没带柴刀,但还有一把匕首,于她来说足矣。
她持着匕首,几步就要靠近男子后背,然而青光闪过,一柄长剑横拦。
丰乐往旁看去,丰笑面容失色,可眉目却凛然。
“姐,你执迷不悟,我也不能再纵容你了。”
丰乐很泰然,“若不想失去成仙的资格,莫同这些罪人一道来害我。”
“就算成不了仙,也不该做魔。”
丰乐摇头,“看来笑笑也无仙缘。”她侧肘撞向丰笑手腕,试图打掉其剑,丰笑以左掌抵推,绕化其力。
丰乐顺势扭转半周,半身蹲下,一手向上按住其腕,一手向下将匕首插进其脚。
两人在道观修行的年数差不多,实力相差无几,然而丰笑面对亲姐姐总忍不住留情。
可如今已没有给她留情的时候了。
丰笑忍着痛踢起伤脚,匕把戳中丰乐胸口,另一侧则更深地扎进她脚中。
丰乐跌在地上,丰笑则撑地半蹲,拔出匕首,新伤叠旧伤,她脸色唰白,额上渗出虚汗。
红璎上前用双臂缚住丰乐。
“丰姑娘!”宜尔带着李嘉疾奔而来。
县衙人手不足,尤其是丰乐上次就被钓出来过一回,县太爷不相信她会再度上当,不愿浪费人力。
李嘉愿意相信他们,不仅在非值守的日子来蹲守,还给了几人青烟信。遇见女魔头时打开一丢,看到烟,李嘉会赶来。
红璎和宜尔一连试探数日,终于等到她。
丰乐两臂往上一撑,使力往侧倒,带着红璎在地上滚了起来。然而红璎不松手,两人在地上翻了数圈。
跑上前的李嘉吓了一瞬,还是伸手按住一双脚——正好是丰乐的脚,逼停二人。
宜尔膝盖一弯,将腿叩按在上,将丰乐压得死死。
丰乐不动了,李嘉赶紧趁此时机,上前要缚住其手,然而丰乐在李嘉靠近前、红璎稍离的刹那间扭身甩来一把土灰,李嘉和宜尔顿时眼痛难睁。
丰乐力道极大,她一肘击开已乏力的红璎,挣扎弹起,还将李嘉腰间佩剑顺走。
她拔剑出鞘,寒光粼粼。
红璎挡在揉眼睛的宜尔身前。
李嘉大喊:“别再挣扎了!其他人马即刻便至!”
丰笑站起身,提剑刺去,两人几番来回,都不曾落入下风。
打斗间,李嘉所说的人马果然赶来了。
丰乐剑上收力,丰笑也下意识松了几分,没成想下一瞬又是一挑,青光宝剑哐当落地。
可官兵已要相围,丰乐逃无可逃。
“与其在囚中等死,不如自己了断。”丰乐说罢便一割喉头,血涌如注。
正如她对其他人那般,她对自己下手也如此利落。
丰笑揽住她颓软的身躯,“姐!”泪水溢出眼眶,“你究竟是何苦?”
“要、要入轮回了。”丰乐口中也呕渗出大量血来。
丰笑单手捧着她的脸,哽咽道:“姐,答应我,来生好好做人好不好?”
丰乐觉得可笑,可是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旁观望的宜尔惋叹。
浑身灰土的红璎站起来,眼前还有些发晕,宜尔搀住他。
官兵将丰乐的尸首收走,闭城骇人听闻的女魔头就这样落下帷幕。
待三人从县衙离开,夜已更深。
宜尔看着走在下方石阶的丰笑,思索后快步跟上。
红璎就望着她这样往下跑。
虽说如今这个时机不是很恰当,可早打探早安心,也得找个由头将人留下。
宜尔旁敲侧击:“丰姑娘大义凛然,剑术高超,也不知将来谁有这样的好福气得你青睐。”
丰笑疲累地回以一笑,“我们道门清修,不谈情爱。”
“道门?”
“嗯,我多年前便拜入青松真人门下。此番也是为了姐姐才下山的。”
“是个尼姑啊?”冠玉馆歇业后一直等在后门的莺语一听,捂头一叹。
宜尔纠正她:“是道姑。”
莺语又叹,“有什么区别?反正她此生不嫁了。唉,白忙活,你俩还搞得这么狼狈。”
她看着眼睛通红的宜尔和满身尘土、头发乱糟糟的红璎。
红璎两手一拂衣袖,笑了,“若是追每个姑娘都要如此,我怕是还没脱离苦海就要殒身了。”
宜尔:“可只要追到了就是一生。”
“就是,红璎你想幸福就不能畏难偷懒。”
“是,谨遵二位姑娘教诲。”他弯身作礼,逗笑二人。
折腾一番,腹中空空。
莺语去厨房热面,红璎和宜尔则回去先换衣裳。
红璎陪着宜尔先回院子,她那扇破旧的门上夹了封信。
宜尔取下来,信封上写着“宜尔收”三字。
她将纸展开。
【宜尔大义,璧也该有所回敬。红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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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图诱尔成妻,赎买自身,实在难为良配,万望深思】
偌大的纸上,字写得很大,本不打算看的红璎一眼便瞥到了。
风将纸页吹动。
“逐璧真是,想出这种法子离间我二人。”宜尔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过头却见红璎面色沉重。
宜尔眼皮一跳,不安萦上心头,她攥着信纸,“怎么了?”
红璎望着她,若是往常,他遇见这种无端之事定会讲句玩笑话,然而他没有。
他眼神闪烁,似在犹豫。
宜尔几乎是在发觉他犹豫的一瞬确认,逐璧说的是真的。
“你喜欢我?”
红璎提了口气,嘴唇张了又合,仍然不答。
宜尔心头一落,“你不喜欢我,却想要诱我赎你出去?”
红璎真的不知该不该答。他不想对宜尔说谎,可若是承认,会毁了二人关系。因为宜尔一定从未想过要同他在一起。
确实如此。
他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暂,宜尔对红璎有亲近,有感激,就是没有恋慕。
宜尔和莺语总是说笑,可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想随随便便嫁人,她一定要嫁个自己真心相爱的人。
一生实在是太长了,数十年光阴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如何能熬得下去?
宜尔沉着眉目,第一次质问红璎:“不是说将我当挚友么?你怎能如此?你!”她想骂骂不出口。
红璎心乱如麻,却又有种早知如此的哀凉。
他低下眼,“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这段时日他愈渐明了。
“不是配不配得上的事,你想要利用我,让自己自由,却不告诉我。你觉得我的感情可以操控,我替你想东想西,忙前忙后,担忧你,你却有着别的心思。”宜尔越说越有些忍不住怒意,可她也不想在最气愤时肆意地发泄情绪。
“我现在不想同你说什么,你不要跟我说话。”宜尔进屋,直接将门关上。
红璎站在原地,看着门。
宜尔和红璎都没回来,莺语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吃了三碗面,撑得胃痛。
翌日午间见宜尔来找,她赶紧上前去问,“你俩咋回事?回去换衣裳,困睡着了?”
两个朋友之间的争执,不该告诉第三个朋友,尤其是此时她还很混沌、还没想清楚的时候。
她不想只是向莺语抱怨红璎。
宜尔摇摇头,“没事,今日就我们二人吃饭吧。”
“不带红璎了?你们吵架了?”她担忧地皱起眉头。
“别担心。昨夜我确实和他发生了争执,但我要好好思索一下,等我想清楚了我再同你说。”
莺语点点头,“以你的脾性,你别太为难自己就好。要是真的受委屈了,别太为红璎着想,我替你悄悄去给他酒里倒辣椒。”
宜尔心口闷结的气消散一些,“莺语你当真懂我。”
“这么多年磨合下来的嘛,刚开始确实是不太懂你,还以为你不大喜欢同我说话,可后来相处越久,越觉得你真好,真可爱,不知不觉,感觉都要离不开你了。”
宜尔眼热,扯出笑来,“你不嫁人了?”
“有时想想嫁人就要和你分别,是有些不想嫁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待到给柴爷送终吧?然后再看着你嫁人,我最后走。”
“不担心自己变老姑娘了?”
莺语轻哼一声,“我想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好姑娘,再老也有人要的。”
宜尔笑笑。
她和莺语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好,她同红璎也是,和以前一样,会面时只点头,不再说话了。
13.第 13 章
其实在宜尔说以前红璎从不觉得自己妆浓。
因为少年入馆时他们都是那样摆弄他的脸,说这要遮,那要遮,他便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的,是适合他的。
所以随着年岁渐长,脸上斑点暗沉多了,他便下手更重,遮得更猛。他五官阴冷不讨喜,便将自己涂画得和善些。
平时总有人看着红璎笑,他以为对方觉得自己幽默风趣,宜尔说了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有人是因为他面容可笑。
所有人看他出糗,拿他取乐,只有宜尔会担心他离开此地后被人嘲弄,提醒一句。
红璎知道这不能称为爱,这是感动。就像他陪宜尔去偷玉,宜尔也很感动,可爱不能光靠感动。
说着“红璎也很好”的宜尔很好,但一切都结束了。
红璎既惆怅,又终于舒了一口气。
不用再骗她,宜尔也不用再为了伪善的自己奔波操劳。
红璎的生活还要继续,他还有自由要争取。
鸾歌凤舞在前,酒色财气在侧。
红璎将空杯倒满酒,递给浓妆艳抹的女人。
女人扁着嘴,“我昨日出去,街上有人拦着我求爱,我说我都四十好几了,他偏不信,非说我是十八的姑娘,叫人为难。”
方姑娘今年二十八,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红璎笑了笑,“方姑娘生得粉妆玉琢,十八都说大了。”
方姑娘托着下巴呵呵地笑,“对了,你饿不饿?”
红璎不饿,但方姑娘一定饿了,所以他答道:“饿惨了。”
方姑娘招招手,一个矮小的女子疾步赶来,语声平静柔和:“姑娘有何吩咐?”
“来份冰雪冷元子和卤牛肉。”
“是。”她退下,很快便端着东西回来了,将桌面收整出来一块地方,放好菜盘和碗便低首退下。
从头至尾,宜尔连眼神都不曾落在红璎身上片刻。
红璎还望着她的背影,方姑娘扑到他怀里撒娇,“等下看你吃我肯定会饿,你先喂我一口吧。”
红璎收回眼,他揽着方姑娘坐正些,“想先吃哪个?”
方姑娘肚子咕咕叫,但还是矜持得半垂下脸,“来块牛肉吧。”
红璎含笑夹了一筷子送进她嘴中,术璞正巧此时回来,方姑娘松开他,又猛扑进术璞怀里,毫无防备的术璞被撞得歪摔,碰到桌腿,桌子一晃,牛肉打翻在冷元子中。
方姑娘慌慌张张将术璞扶起。
比谁动作都快的宜尔窜上来,默默将盘碗抬正,擦拭桌面。
见她要将菜端下去,方姑娘制止,“没吃两口呢,丢了怪可惜。反正也没弄脏,你就放那儿吧。”
宜尔点首,她用筷子将冷元子碗中的牛肉片夹回去,整理好桌面后,退身下去。
咸牛肉同甜元子,因为一场意外突然相逢,如今又各归各地。
红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流光易逝,觥筹交错,三声散场箫音响起。
喝得醉醺醺的方姑娘将酒杯递给已经醉晕过去的术璞,术璞半晌没接,她转向红璎,“这最后满满一杯,莫浪费了呀,来~”
红璎笑着推开酒杯,“方姑娘忘了,我有病暂不能饮酒。”
方姑娘撅嘴,“那你找个人喝了吧,我最不喜欢浪费。”
“我来吧。”宜尔从旁走来,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方姑娘晕乎乎的,摇摇晃晃,“好!很好!嗯……我困了,得回去睡觉了。”等候的小厮上前搀扶住她,带她离去。
红璎默不作声看着宜尔,没成想她突然扭过头来。
以往两个人总是红璎先说话,如今换成了宜尔,“我有话想同你说。”
红璎一怔,“嗯”了一声。
宜尔带着红璎往庭院走,她让红璎走在前,自己走在后。
月光从他们左肩落往地面。
“红璎你一早就看中了我?”
原来是想问他这些……
红璎像是一个行刑前的犯人,心中忐忑等着脑袋落地,还要老实回应监斩官的提问。
“是。”他答道。
“你不直说,看着我为你四处寻觅良缘,是想骑驴找马?”宜尔又问。
“不,我只想要你。”
身后沉默了许久,没再问出第三个问题。
红璎续道:“当你将钱分给我时,我就想绝不能错过你,你是最适合的人。若是你,一定不会负我。你真诚实在,可以同我相伴一生。”
宜尔性子慢,所以他原本也想慢慢来。
“你气我想利用你离开这里?”
“不是。其实你这样待我,和我鼓励你去追丰笑没什么太大区别。”
只是丰笑是宜尔选的,宜尔是红璎自己选的。
宜尔是希望他们两情相悦在一起,而红璎只想求一个结果。追丰笑也好,追宜尔也罢,他只想找个合适的人助自己脱离苦海。
要责怪这种“利用”吗?可里面也有真心。
身处苦海的人已经足够煎熬,又怎么忍心责怪他们逃离时姿态不美?他又没有害谁,也没有强迫谁。
宜尔看着红璎的背影。
这是一个少年时就做了小倌的人。
他不是一个完全善良、无私奉献的人。
他有很多小心思,他看中她的真诚老实,虽然不喜欢她,可却希望能和她白头到老。或者说,希望自己能陪他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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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璎……真的是一个很怕孤单的人。
这个很怕孤单的人,一夜没睡替自己打扫,在她受伤时日日来送饭,怕她无聊又怕她伤眼,给她绘声绘色地念书,带自己跑了老远,来回折腾就为了出一口与他无关的恶气,丰乐脱逃时挡在她身前……
他做这些有他的私心,可也是真心的。
他将等她爱他的秘密藏在那些轻浮说笑之下,偶尔也会落寞、忧愁……
两人行至那棵合欢树下,夜幕中,花扇拢起,香气幽幽。
宜尔停下脚,红璎转身看她,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巧言令色在此时毫无用处。
宜尔仰着脸,“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我生气,一是因为你骗我。二是因为我想象了一个不求回报的好朋友红璎,如今这个幻想破灭了,我既对你失望,更对自己失望。至于为何会有这种误会,我想是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红璎明白,宜尔这是要同他一刀两断了,与之前那样冷着不说话不同,这次是真正的决裂。
以后再不能踏入她的院子,不能再同她和莺语用午膳,吃消夜,说说笑笑……
原来这段时日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红璎等着宜尔的判决,她却突然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合欢树。
黑夜里绿叶并不分明,簇拥着的粉意也很黯淡。
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
“不知不觉,好几个月了。”她喃喃道。
如果那天没有走这条路,如果没有上前同他搭话,如果没应下他对合欢树许下的誓言……他们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点头之交吧?
宜尔低下头,看了红璎一眼。
她将身子正面朝向合欢树,双手合十,额头抵在指尖,“合欢树在上,民女陈宜尔,同——”她转头看向红璎,“你本名叫什么?”
红璎下意识答道:“李荞安。”
宜尔转回去,虔诚再虔诚,“合欢树在上,民女陈宜尔同李荞安今日在此立誓为友,愿从此以后肝胆相照永无欺瞒,遇事相商,互帮互助,若得自在逍遥,必不相忘,若遇风雨困顿,亦不相弃。”
红璎就是红璎,是一个没那么好的朋友,可也是她的朋友。就像宜尔也有很多缺点,可莺语仍将她当作朋友。
“荞安,”她唤着他的名字,“你愿意吗?”
“愿意。”李荞安眼睛一热,没出息地淌下泪来。
宜尔哭笑不得,拿出手帕为他擦泪,眼泪却更似檐前雨般滴滴答答落下。
他难看地笑了一下,哽咽着道:“对不起。”
宜尔叹一声,“原谅你了。”
她愿意将宽容给予一个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