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卫》
1. 第一章
时令晚秋,白霜漫山,日光温淡。
看那险山层峦,光摇片片烟霞,飞鸟相绕,空谷传响,梨府藏在云深不知处里。
每月初一、十五,犹如黑丝线般细长不断的人员马车,时深时浅地穿梭于白茫茫的山坳间,翻山越岭,将那珍世丹药一批一次运送至京城里。
靠着这么一条线路,支撑起了梨家百年的药业。
今儿十月初六,按理说一批订好的药材早在五日前便要运往皇都祈陵,梨府却罕见地耽搁了下来。整整十日,梨府大门禁闭,不接任何外客。连日以来府邸里沉寂无声,就连平素碎嘴的婆子丫鬟竟也隐去了声响。
这不有什么动静便显得格外嘈杂么。
本是百无聊赖待在院中窗台旁侍弄红豆杉的梨溶月,闻得远远的正院传来些人声交谈,脑袋瓜滞了许久才竖起耳朵辨出是何人的声响。
正院里。
“姨母,”梨凌拧着眉毛,方入了厅院便匆匆作揖,“今早那蒲家世子又遣人传书来逼要了。光是我回府的山途中,就拦截下好些。”梨凌从袖兜中拿出一沓,唰地展开在空中甩甩,“随是拆看了几封,里边便是冷言冷语地逼要。”
“真是岂有此理。”梨岑之高束的马尾扬扬,紧随其后喊来,“去他爹的怕什么!要我说便是毁了那合约,看他蒲家又能怎样?”
梨家家主梨遥光早知其二人今日归家,便早早在正厅候着。只是蒲家一事实在紧急,这两个小崽子还不曾见过母亲,便先来与她这位姨母商议事情了。
梨遥光的目光先是速速扫过了二位,见气色甚好,心里头倒也放心,便不多寒暄,只是要教导道:“君安不得无礼。两家交好,若是你如此说了给别人听去,难免蒲家不会心生芥蒂。”
“蒲柳那病秧子心生芥蒂?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未撑到发难梨家的那刻便归西了。何况在这梨府,谁还能偷听我们讲话不成?”
“好好好。”梨遥光眉眼柔和了些,轻摆手,梨岑之才噎住口。“姨母冷寂惯了,这耳朵可经不得你们闹腾。”
梨岑之轻瘪嘴,压下声来:“要我说,就该等到小妹伤好再给蒲家送去。”
“啊这,”梨凌应了激,欲言却止,沉了股气才道,“也只能是这般了。”
梨遥光顺声瞧向梨凌,将他的犹疑看在眼里。梨凌这孩子最是心善,不似君安那般看得开。想是既舍不得这儿又舍不得那儿,既想要梨家相安无事,又狠不下心看任何一条生命煎熬。只是这世间多唱的厚此薄彼一出,难有两全之法。
“蒲家的药只能往后推。若非情况如此,梨家也是不愿怠慢蒲家的。”梨遥光劝解道。
时下世族鼎立,先皇抬职官与皇权并重,共理国事。而旧有的公侯伯爵屹立不倒,时新的寒门家族不断壮大,踊跃至社会上层。只怕皇都里掉下些碎瓦约莫都能砸中七八个散官。
乃至当下,皇权微弱,社会动荡,大有世族专权之势。就此情形之下,不曾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的梨家,纵以药业谋利得了万贯家财,却反倒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被位高者虎视眈眈的鱼肉。
而蒲家强盛,与之同谋互利,可解梨家无权之困。
只是十日前的午后,偌大的梨府忽暗沉一片,山林里数以万计的彩蝶寻觅至此,交接成网,盘旋环绕,不漏天光。府中小厮乱作一团,采了大量杉树枝干搭造成塔,位于府央,其顶又以烈火焚之,这才驱走彩蝶,留些个顽强的在梨府墙院外环绕。
彩蝶聚集,极易暴露梨府的位置。
要知道即便是发展梨家之命脉——药业,采药制药炼药送药等一系列程序皆是设在山腰别处,若非亲近信任之人,无人知晓梨府的确切位置。
“阿姐!”梨溶月不知何时已跑来这,“次兄!”
欢快的声音忽破了当下沉闷的气氛。
梨岑之循着声响撇头看去,黯淡的眸子忽闪亮起来,心儿漏下一拍。
映入眼帘的便是梨溶月一双似沁甜的葡萄般的眼眸,亮晶晶的,纯净无尘。两颊残留几分儿时的嘟嘟肉,透着嫩红,下巴又瘦削几分,有了少女的出挑青涩。
最是相宜了……
梨岑之如此想着,霎时全然将忧患抛之脑后。
她的小妹怎能生得这么漂亮呢?不能啊,她可再没见过如此容光的小女娘。
此番一去,姊妹间已有两年未见。
梨凌、梨岑之二人乃是双生子,那年方过十八,最是受不了这山中梨府的冷清,便独自下山闯荡。
一个立命做百姓之良医,一个矢言荡天下之流弊。夜半入梦时,梨溶月总乖乖地躺在榻边,枕着母亲的腿,听梨遥光娓娓讲来他二人之事迹。
梨溶月觉着,她的阿兄阿姐定是这世上最最厉害之人。
“你们回来啦!”梨溶月藏不住喜意,露出一排贝齿笑着。
梨凌、梨岑之二人一愣,这才从惊喜中抽回。
“是小妹来啦。”梨凌喜不自胜,正向前去。
“去你的!”梨岑之顶过他的位置,率先抱起梨溶月。“君盈,小妹……阿姐可想死你啦。”
梨凌忙稳住步子扶住腰,看着梨岑之的背影轻哼几声。
那梨岑之的眉眼,说弯过新月亦不过分,甚有飘然之状,只欲如儿时那般抱起梨溶月在空中打旋,却发觉眼前少女的身姿早如早春抽条的嫩芽,已是亭亭玉立之态。
想甩动小妹似乎有些困难。
“嗐,小妹长高不少啊。”梨岑之速速将梨溶月放下,祈祷莫被梨凌瞧了去,谁知他却早一拍噗嗤笑出。
“笑什么笑,不准笑!”梨岑之脸色略躁,手忙脚乱地挽过梨溶月的肩膀。
“唉哟,”梨凌笑意难忍,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绪,道:“此番久而未见,小妹近来可安好?”梨溶月听了只乖巧地点点头,他既又倏地俯下身子,眯眯眼凑近了梨溶月的脸,细细端详起来,只叫梨溶月有几分懵然。他忽喊道:“可道那:少时出落雨中花,如烟如柳尽婀娜。”
梨岑之一激灵,立马挥出折扇击打他后背:“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而梨溶月听了却点点头,温吞说来:“次兄最爱读书,如今甚有出口成章之才学。”
梨凌不理梨岑之,只是斜着嘴笑笑:“知我者,唯小妹是也。”
梨溶月冲梨凌咧出一排夸张的贝齿,步子却偷偷往阿姐方向钻。
虽说手心手背皆是肉,可要她选,还是选阿姐嘻嘻。
“母亲。”她这才得空朝梨遥光问好。
梨遥光浅勾唇,“君盈来了。”
“对了君盈,”梨岑之想起事来,甚有急躁之状,“快快给阿姐看看你的伤。”
“哦,好。”梨溶月听话地抬起手来,纤指拨开花软缎,露出一节如霜雪凝脂的小臂,然而众人之目光却浑被侧边一道长约三寸的暗红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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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去。“这几日都在用药,应是……”
“啊呀,”梨岑之脸庞骤紧,“怎会伤成这般模样?”
“应是快好了。”梨溶月略有心虚地小声道。
梨岑之扬起眉眼盯着伤口,“是谁叫你伤成这样的?”
梨溶月只扣扣手,一味道是自己不小心弄伤,不能怪得旁人。
梨凌柔手拿来梨溶月小臂,细细看过后道:“不养上十余日,此伤断不能痊愈。”话毕,他便犯了难,“可别说是十余日,就是三两日恐蒲家也不会答应啊?”忽又高呼“这可如何!”
梨岑之忙肘击他腰,使过眼色:“又一惊一乍做什么?!”梨凌这才闭嘴。
梨遥光闻言止不住地叹息一气,目光停留在梨溶月身上。
此等困境,若被梨溶月知晓去也不过是徒增她的担忧与自责。何况,梨遥光甚至不能确定她的小小女儿能否接受此等事实。
秘密的揭开总是痛苦的,掩埋越久越是剥皮撕肉。
更久远些,梨家还不曾隐居在这山林,而是阖家欢乐地生活在皇都。那时的梨家便专攻药术,治病救人,在京城之中渐渐有了威望。只是意外的一天,梨家先祖惊觉以自身鲜血入药可以做极佳的药引,唤来家族亲缘来试,惊觉众人皆是。
这本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事。有此药引,许多难以施治的疑难绝症忽地迎刃而解,这于梨家先辈的医师们,是欢欣雀跃甚至要跪拜上苍以示感激的。然而随着医治成果之卓绝的渐渐传播,从邻里至皇都,再到整个国域,前来求医问药之人越来越多,同时也招致了心怀不轨之人。
可做药引的血液,如长生不死丸般千金难求。彼时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样一个天大的商机摆在眼前,什么当朝律法,什么道德人伦,只需通通撇弃便好。那血液一旦裸露在空气之中,便能招引来方圆百里的蝴蝶。梨家先祖难以藏匿,恶人群起而攻之,就此罹难。
梨家满门,剩者唯三。她们心中清楚,若这血液一日存在,那群歹徒便永远不会放过她们。至此梨家除了炼药,亦炼至毒,一则为保身,二则以身试药,只为除尽这满身“罪孽”的鲜血。三代人的试验下,她们终是成功了,然而成功的代价却是失去了好些因毒而死的至亲之人。
未曾想时隔百余年,流淌着此种血液的人竟再次出现了。自梨溶月降生那天,万蝶来朝,天光暗淡,措不及防地将先祖的阵痛与恐慌再次带临。
若先祖之覆辙难改,那么梨溶月这辈子都注定隐匿于山林,既是保护,亦是禁锢。所以于她,梨家人只望她能平安快乐地度此一生。若意外难阻,亦不遗憾。
“阿姐,次兄,母亲?”梨溶月攥着裙摆,眸光似水般清澈,“你们怎么好像都不大开心?”
“哪有哪有。”梨岑之率先摆手一笑,“我们不过是连日回家路途奔波劳累,面色些许苍白了些。”
“那阿姐次兄,你们快快回屋歇息!”梨溶月拽着二人的袖子便往别院里拖,回头朝梨遥光细声说,“母亲再见,您也快回屋吧。”
梨岑之半挑眉毛,瞧出她定是蓄谋已久早想开口了,于是便任由梨溶月轻飘飘就将她给推走。
只留梨遥光一人在庭院中央,素身独立,瞧着女儿天真的步伐。
她的步子小小的,走着走着便更凑近梨岑之,两只纤手忽又捧过阿姐的袖子捂面,遮住了满脸的羞红,“君盈还等着与阿姐谈天玩耍呢。”
2. 第二章
梨溶月确实是被梨家人养在温室中的娇花。
梨府本就僻静,遑论什么政权更迭、世子之争此般天下大事,就是人间疾苦,世态百忧,她亦不曾领会过。
春不过观花侍草,夏不过荡千采莲,秋不过制酪闻桂,冬不过煮雪烹茶。
日日如此,年复一年。年幼时倒不觉无聊,那时天大地大,庭院的一方小角落都足她饶有趣味地探索几日。
如今十五年华,那些个简单的儿戏却再难拨动她的心弦。
她有了自己的少女心事。
为之思,为之愁,一行一举皆由之牵动。
梨府所处之地多雨,一年中多是水汽迷蒙漫涨的日子。她的心思像梅雨季滴在锈铃上的雨,缠缠绵绵,冷冷寂寂。而年复一年的雨季里,助她摆脱寂寥的唯是一缕飘渺的情丝。
她生出了要下山去看看的念头。
梨溶月将梨岑之拉回屋后便立即跑去自屋,从窗台处搬下一盆红豆杉,抱在怀中护好又急急忙忙地回来。
“阿姐,这是我种的第三个秋了。”她双手托着盆底,送出给梨岑之看,“为何它还是不结果呢?”
梨岑之起身来,定睛一看,脑中搭了半天筋才识出这是三年前她送给梨溶月的一株小红豆苗。
初送时嫩芽纤细,如今枝丫粗实许多,锯齿般深绿的叶愈见葱茏,可见种它之人用心之备至。
“这红豆杉,君盈,你还在种啊?”
梨溶月睁着波光杏眼频点头:“阿姐两年不曾回府,可阿姐送我的红豆苗一直陪着我。见着它,就如同见着阿姐一般。”
“你这小嘴。”梨岑之翘嘴一笑,“就属你最会哄阿姐开心。”
不过,自己当初何以送了这盆红豆杉予她?细细想来,自己曾经送给小妹的大小什物,林林总总加起来恐有百余件,怎就这件一回府便捧来给她瞧?
“阿姐。”梨溶月软软一声叫唤,将梨岑之拉回。
“噢噢,不结果呀。可能是,……,种的时间还不够长呢。对,种的时间不长,这红豆杉小妹有所不知,其性本是生长缓慢、发育困难之类。”
“原是这样啊。”梨溶月缓缓收回手,复又将其抱在怀中。
过了片刻,她从葱绿处探出半边脸,希冀又试探地问:“那阿姐可还记得,答应过君盈什么事?”
什么事?
梨岑之瞳孔微震,心底直呼完蛋。
想来她急匆匆拖自己回屋便是为了这个来的。
可时过两年,旧往早便飘忽,这会是任她搭几百次筋脑袋都空荡一片了。
梨岑之眸光极速地转着。
繁茂的红豆杉……
一对茶色清透的目光……
一抹极想被掩盖的绯色红晕……?!
红晕?害羞?!
梨岑之只如天雷劈顶,不敢置信地问:“辛媵?!”
梨溶月一惊,忙将脸蛋缩回盆栽后,怔了片刻受不了此刻空气突然安静,立即开始在屋子内疾步打转。
她自己都还不敢直唤过他的名讳,在心底想时,用的也不过是“辛公子”那般客套的称呼。
阿姐怎能如此直白地说出口啊!
完了,见她如此模样,梨岑之笃定了,那答应她的事竟是给她带上几本关于辛媵的同人话本子!“停、停下!”梨岑之忙朝她摆手。“来来来,来阿姐这。”
梨岑之夺走她怀里的盆栽,一张红如熟虾的羞答答的脸庞即刻呈现在她面前。
梨岑之怔愣,只想扶额苦笑,此刻她倒是记起来了。
三年前她偷偷带梨溶月下山去玩,就这么破禁一次,她那小妹便钟情了一名男子,名唤辛媵。
可就那么一眼,至于记三年么。
那红豆苗儿便是她随口唬起梨溶月,说那辛媵公子最爱红豆,又正好当时手边有一盆,便送予她种植的了。
“阿姐想起来啦。”
“那,可是带或没带?”梨溶月怯怯抬眼看去。
“没!”梨岑之嚎一嗓子,扭眼却看她满脸失落,“没错,阿姐是记着与君盈的约定且定是买了的。只是你也知阿姐此次回来得匆忙,竟便落在京城里了。待过几日阿姐定替你去取来。”
“好吧。”梨溶月蔫吧道,“那谢谢阿姐了。”说罢,她便又走去桌角另一旁侍弄起红豆杉来。
梨岑之看向小妹形单影只的背影,挪去她身旁劝道:“其实同人话本也没啥好看的。”
辛媵那般模样,同人话本中多的是对他做才子佳人那般的意/淫,也免不得出现什么淫/秽的桥段。小孩子还是少看为好。
梨溶月不理。
“我可记得那话本子开篇写了句,什么什么……”梨岑之眉头紧皱,做冥思苦想状。
“什么?”梨溶月回过头来,眼底忽有了光亮。
“什么‘簪缨世族陈国府,艳艳骄子别川郎’。”
梨溶月垂了头去,想是如获至宝般琢磨。
“别川郎”……
辛公子字别川,辛别川吗?她心速止不住地快起来,樱唇浅浅上扬。
疏忽间又掉入另一层冥想里去。
三年来,关于辛媵的事,她知之少之又少。
唯有一幅画,还是她见过辛媵后回府自己画出来的。这些年画技增进,那副她脑海中的图景她画了很多遍,画面中的人也愈加清晰。只是恐她自己都不知,这画修着改着便与真实的辛媵有了出入。
还唯有一盆红豆杉。
唯知他爱香料。唯知他思考时爱下意识看向空旷处。
梨溶月不知她深信不疑的东西,全是梨岑之编的。
毕竟那可是陈国公府世子辛媵。那年梨岑之顺着梨溶月的目光瞧去,一看便知他的名号,这京中又会有谁不知呢?
陈国公府辛氏,古旧而庄重,是旧派世族中最为强盛的一支,屹立在历史的河流中,流淌着几代无尽的辉煌与荣耀。
梨岑之恼着,若是小妹想要天上的月亮她兴许都能摘下来。可让那辛媵做她的妹郎?她想都不敢想。不说是这权势的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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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她在京中闯荡,三年内竟不曾再见过辛媵一面,关于他的消息似乎全被封锁,她可上哪替她小妹打听?
倒是近日来渐渐闻得些风声,听得城内开始有人议论,除了某些阿谀的吹捧,私下里莫不讲他性情大变、目空一切、不近人情之类话语。
反正没几个好词,不告诉梨溶月也罢。
想着梨岑之又忧心起来。
小妹因身世被禁锢在这山林中,与外界接触甚少,又识人不多,第一次见那种长得俊美的小郎君便心生好感也实属正常。若是见识得多了,兴许就会明白那辛媵并非良人。
“听说长兄向姨丈提议,要给你选个贴身侍卫,此事你可知?”梨岑之忽地问道。
“选护卫?”梨溶月抬起头来,脑瓜晃荡。
一开始梨岑之是断不同意此事的。且不说放一外人入府存有隐患,便是让一武艺高强的男子日日守在梨溶月身边她也不放心。
可人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如今梨溶月已长大,不说她愿不愿意一生都不踏出梨府半步,就是如今受了伤,亦有招蜂引蝶暴露位置的危险。谁也不能保得她这一辈子定会平安顺遂,何不挑个衷心的奴仆,以命相守,却也有个保障。
“君盈,你告诉阿姐,你想不想要护卫?”梨岑之问去。
梨溶月犹疑着不说话。
她倒不觉自己需要什么护卫,此番受伤,她确实察觉出家中氛围有些凝重,甚至连长久不着家的次兄阿姐都回来了。可何以还要挑个护卫?
她心里只生出自责来,阿兄阿姐父亲母亲对她如此之关切,自己竟然还如孩童般要他们操心。
“罢,阿姐替你决定了。这护卫咱就要了。”
“在梨府的地盘,谅他也不敢造次。”
若此护卫胆敢伤害梨溶月半分,她可有的是法子整死他。
梨溶月顺从地点点头。过了半晌,忽灵光乍现,惊道:“是不是有了护卫,我便可下山了!”
那岂非能再见辛公子一面了……
她面色潮红起来,目光移去檀木桌上那盆她怎么种都种不出的红豆。
终于有机会、有可能再见到他了么……
梨岑之瞧她那副不值钱的模样,不愿扫她兴。
“若是这护卫你调教得好,对你既无异心又能护你周全,或许姨母会同意的。”
毕竟她也从来不赞成梨遥光的管教方法。一个人若生老病死,一生的悲欢离合都局限在这一方府邸里,或许那个人会疯,会狂,甚至会寻死,就像她的亲父那般。
“阿姐口中,外头那新鲜又好玩的广阔天地,我真的可以去看了吗。”梨溶月沉浸在飘渺的幻想里,这感觉比吃了多少饴糖都还要甜蜜,“那可真好啊……”
梨岑之回过神来,顺了顺小妹的头发,见她耸着肩神思翩迭,唇边两个梨涡笑得圆溜溜的,她的眸子亦是柔和了几分。
梨溶月暗暗打气。
护卫好,选护卫。
君盈要好好管教他,争取早日下山去见想见的人!
3. 第三章
一说选护卫一事,梨家人各执己见,分论不一。最终倒是梨岑之提出,说梨溶月此番受伤,不过是因为央求着长兄偷偷带她下山,在路上将胳膊划破的。
鸟儿大了,翅膀硬了,再牢固的铁笼子也是关不住的。不如早些做打算,未雨绸缪。
此事拍定,梨家人当下便开始着手一切事宜,又从家中忠心的奴仆中挑拣人选,预备遣他们明日便前往京中去。
皇都祈陵。
十月初六,又是陈国公辛执五十岁大寿的喜庆日子。
陈国府内外人流不迭,热闹非常。那一批又一批抬轿抬礼的官家下人在这凉风阵阵的天下也免不得要湿几层薄汗衫,等待主子进了府寒暄,才得空扎堆在府外解了衣襟消汗。
国公夫人殷淑着了套橘红的华裳显气色。说到底不愧是当年才貌冠绝京城的闺秀,早是迈过四十大关,神情却瞧不得半分疲惫。瞧她眼脸轻轻上扬着,步态轻盈,一瞧见自个娘家人来了,忙娇滴滴地上前去。
“淑儿见过父兄,见过阿母。”殷淑即刻便挽过母亲,亲自引了他们入厅堂。
她的父亲乃是当朝丞相,在职为官已有五十余年矣,兄长亦跟着父亲在朝中作为。虽说当今皇权衰微,纯替皇帝办事的官员也不似从前那般有倚靠,但总归威望还是在的。
“淑儿啊,今儿郞婿寿喜之日,多有需你出面打点之处。”殷纳花白的眉头朝外头撇撇,示意她莫失了礼数,“待忙完了,便来这后间寻你父兄与阿母,一家人可也叙叙。”
殷淑点点头,紧握着母亲的手,心头别提多柔软。
殷纳又瞧眼夫人,见夫人将女儿看够后便有些神思不在了,“你阿母可念叨着许久不曾见过她两个宝贝外孙了,她着急得很,父兄得陪着去了哈。”说罢殷家一席人便要再朝里动身,殷淑没得奈何,轻笑着替他们指了个方向便又去门口迎客。
殷淑有些无聊赖地扯着笑脸。
辛执这场寿宴前前后后备了十余日,今日更是清早便起来忙活,可没让她好好睡个养颜觉。人家医师可是嘱咐过,女子过了四十岁,便是千万操劳不得。
“郁姣,快快将那陈太医调配的‘黑养三千丝’端来。”
殷淑吩咐着,又抬手用手背轻轻碰脸颊,好在是没怎么松垮下来。
就是这会腰肢累得有些许发酸。
怎么也不能够坐下歇会啊?……她气哼哼出一口气。
抬眼见迎面走来都察院左御史,先是与她寒暄几句,后是点明来意:“国公夫人,敢问老国公身在何处啊?”
殷淑略略翻出点青白眼,重复性地朝右后方摆去手,只听那人忙弯腰道了几句谢。
这已是第十位还是第十一位一入陈国府大门便冲着她翁父来的。分明是她丈夫辛执的寿宴,怎么这群人眼里还是只有辛伯郁?
府中院前,红喜案列得整齐,芬香缭绕,坐于此处的多是贵族妇人小姐们。案上皆陈列些珍馐美馔与百年美酒类,却也丝毫分不去她们半点儿注意。
都察院左御史之妻窦卉伸长脖子在各处张望许久,咂咂嘴缩回,拉近身旁的贵妇们窃窃探讨:“你们说,不会连国公大寿都瞧不见世子身影吧?”
“唉哟,说不准就真不来呢。去年辛家嫡女辛知云,他的亲阿姐呐,十九岁生辰宴不也没来吗?”翰林学士之妻燕桃悻悻地摇头道。
那时辛知云庆的那场生辰,生辰前几日京城便传言连圣上都亲自写了庆生帖,要在生辰宴上诵读。燕桃念着如此重视,又是个柳舒风淡、花光艳艳的春日,便好好拾掇了她家闺女携着来赴宴,想着此次宴会,京中贵族公子莫有不来,也好替她女儿谋个好郎君,更贪心些,她期盼着那辛媵能瞧上她家闺女。
果不其然,其余权贵官家的夫人亦打了相同的算盘,当日皇城待字闺中的女娘们无不粉饰装束一番,泱泱瞧去,当真是娇过那春日百花。
谁知到了生辰宴,众人连辛媵的半根头发丝儿都未曾捞着。
“还不知这世子如今是何模样呢?怎得一直不肯出来见人?”窦卉又起一话题。
她膝下亦有两女,若要论起官职家世来,她还算得座中之最,与辛家结亲的几率自是比旁人高。只是近些年她亦是处处留意些什么赏花宴赋诗品酒宴,都是些年轻公子小姐爱去的赏玩之处,奈何从未见辛媵出现过。
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唯一能得到的一点关于辛媵的消息,便是从自个家宅的那片天的口中得知这年纪轻轻的陈国公府世子有多么的可怖。
十八岁生辰一过,就从辛伯郁手中接了权,距今也不过短短几个月罢,多少陈年旧案被逼着翻出重审过,因此又倒了多少高官。
“哎哟哎哟,你们就真觉得,辛老国公当真有如此能耐?”
“能把一颗歪树活生生掰直?”另一高官之妻巫马菊拧着眉毛低声道。
“接触过他的,可不都说他性情大变?那时接到辛老国公手下,总归也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崽子,说不准呢。”燕桃说道。
当下的官家权贵,聪明些的,与其揪着辛媵过往那点纨绔韵事,不如早些跪拜在现实真理前。
辛家内部青黄不接,外人或许难以察得,可见辛家支柱老国公辛伯郁已然明明白白将权交由辛媵,不用说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下众人无不心知肚明眼下的陈国公辛执也只是作为辛伯郁嫡子世袭的过渡,或许出不了几年,这位子便要给辛媵了。
如何得辛媵的青眼,争夺这未来国公夫人的位子才是贵妇人们该思虑的事情。
“莫道莫道,”窦卉忙提醒一声,瞧夫人殷淑正在不远处张望,“吉时快近,要开宴席了。”
交谈叙旧声亦渐渐息止,众宾客皆落案静待。行进过寿宴各仪式,辛执将翘首以盼的殷淑拉回在身边,目光亦是直逼向远处空旷的府门半晌,后才寂寂收了心,举一杯美酒朝各方敬过:“感谢诸位今日抽空赴鄙人寿……”
谁知却被一苍旧的高音掐断。
“太子殿下恭临!——”
一名头戴高帽着官服的老太监挥着拂尘打头阵,身后随两行仪态端方、抱手在前的宫女。
众人惊异,面面相觑后赶忙收拾了周身福礼,但多的是胆大的挑起一只斜眼朝府门处望去。
第一眼,瞧见的却非太子,而是陈国公世子辛媵。
阴沉的云天被一阵急风赶着走,晦云移过,露出高悬中天那亮白刺眼的日,清光刹那间下泄。
只见他迎光而来,身姿颀长挺拔,一身绛紫官服映得更甚华光耀耀,那径五寸的独科花清晰得仿佛就在你眼前耀武扬威。妇人们被这淫淫官威吓得半许退缩,然而再欲抬高些眼睫,势必将他脸庞也细看一刹。
却忽而间如芒在背。
见他玉脂为面,秋水为骨,鼻如悬胆,唇若丹霞,一对丹凤眉眼轻扬,不说似那苍山所负清白寒凉的雪,更如世外绝尘清冷瑰伟的仙,周身透着凌厉彻骨的芒,刺得人不敢多瞧第二眼。
无论老少此刻皆猛凝一口气,怔怔愣愣地赶忙将眸子垂了下去。
这世子怎得就生得如此不近人情呢?!
此番辛媵于宫中办事,好在接到家中急令之时手中事件已有眉目,净了净手这才赶回陈国府来。
远处殷淑瞧见孩子回府来了,心头别提多高兴,拔腿便要朝前迎去,辛执却伸手拉住夫人手腕,眼神渐渐放松柔和起来,低声道:“既是来了,便不急。”
屁颠屁颠随在辛媵身后的太子玄襄不停扬手:“免礼了,今儿是国公寿喜之日,诸位自当随性自在,贪享一乐便是最佳。”
座下寂静,只太子一人言语,众人闻言遂也直过身,待过了片刻,渐渐回暖些声响。
胆儿大点的夫人这会便直直盯着辛媵瞧,暗地里使些眼色给自家闺女,而姑娘们却也都是些胆儿小的女娘,只是一声声羞嗔,眸光频频抬起送去一份秋波罢了。
“哟。”
吏部尚书之子墨韫倏地凑近一位娇美的官家之女。
可算有一位偷瞧的被他抓现行了。
“美人在瞧哪?”他死盯娇娥脸上一抹红晕,故意顺她方才那一瞥匆匆目光歪头看向身旁的辛媵,“小姐若赏几分青睐于我,瞧瞧我不比那冰山更暖人心?”
小姐被这突如其来的浪荡子羞得忙躲去其母身后,其母立马将目光从辛媵身上拿回,挺身挡在女儿身前,冲着墨韫便是好一番教导,惹得墨韫之母忙从另一道客席迁来,双方一个怨一个挨,喋喋不休。
气氛倒因而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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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玄襄被请入上座,辛媵入厅堂向其父辛执行过祝礼,遂便落座一旁。辛执心情大快。
“诸位尽兴、尽兴!”
四下又恢复如前的热闹。
辛媵理理衣袍,垂着眼眸,无甚声响地跪坐在案边,简单用起膳来。
这次寿宴赶上了,甚好。
殷淑欣喜之余抬抬凤眸,瞧见外头一众的夫人小姐探长脖子歪了脑袋,目光你挤我我挤你般踊去辛媵周身,她忙踱去他的身后,侧侧替他挡了些许。
“可没觉什么不自在罢?”
殷淑抬起手来替辛媵捏捏肩,稍俯了身子问。
自方才他踏入府门那刻,她这颗心可就悬着没放过。
孩子怕生。三年来,他都不曾在什么大场面露过面。这一露面,众人又上赶着往上瞧,这可怎么行,吓到她孩子怎么办?
辛媵先是被母亲的动作惊得背脊略僵,后又疑惑于她所说的话。
没有听懂。
算了,不答便好。
殷淑瞧着孩子沉默,只一味吃些糕饼。
心儿霎时沉入冰湖深渊。
她斜了眼狠狠瞪向辛执,也就他非要三番五次传急令要孩子回府赴宴。孩子不爱参加便不要强求,关了门给你唱几句贺词行个寿礼不就得了?
殷淑兄长幼子殷元洲,不过是五六岁的垂髫小儿,却是嘴比金莲,特会来事,这会正钻进陈国公辛执的怀中,扬着两只拳拳肉手替他锤腿:“姑父姑父,您今年五十岁啦,元洲祝您福寿绵长,永远不老。”
这小孩模子生的可爱,声音软糯,惹来辛殷两家疼爱的目光。
过了许会儿,他又从辛执怀中钻出,一一走至辛家众人案前行抱拳礼问好,大家伙也都乐意逗他,一下子周遭笑声连连。
辛媵察觉到殷淑指间的疲惫,回首道:“母亲,您落座歇息吧。”
“哎哟,你在外头办事累了一天了,母亲替你揉揉肩不好?”说罢,她又重了些劲力,继续笑意盈盈地瞧向殷元洲。
辛媵没奈何,不多言语。回头来,却见殷元洲已然趴在他的案前,两手托腮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辛媵眼神略有一滞。
周遭不知为何闭了声响,厅内鸦雀无声。
他顺而再抬眸扫过众亲的眸光,其脸上皆浮着一丝微妙的愕怕。
呃。
他率先破了寂静,扬起笑声抬手揉了揉元洲的大圆头:“小表弟。”
殷元洲不理。
只是扬着懵懂的脸庞,依旧毫无表情地盯着他。
辛媵伸出去的手和扬起的笑霎时有些僵硬。
如果心碎有声音,那么此刻一定震耳欲聋!
殷淑崩溃地想。
“那个,小元洲呀……”殷淑正要松了揉肩的手,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弯下腰去,“你……”你别盯着你别川哥哥看又不说话呀……
孩子也怕尴尬,你不要为难他好不好……
“喔!仙人!仙人!”
殷元洲回过神来,倏地双手撑案跃起身来,直往辛媵怀里扑,嘴里高声呼道:“表哥生得与旁人都不同,好生俊美呀!竟叫元洲一时看愣了心神!”
一个大圆球直直撞进辛媵怀里,他忙抱稳了元洲,略不自然地笑几声,“呃。”目光急急寻了案上一块桂花糕,问他要不要桂花糕,可曾爱吃之类话语。
殷淑嘴角抽抽。
分明他俩去年年关之时还见过,当时怎不见元洲如此惊喜?莫不是有几分表演的成分在了。
这小崽子精力旺,闹腾得很,几乎要在辛媵怀中努力捣鼓个几房几室出来。好在这时一名侍卫上前与他低语几句,霎时解放了他紧绷的心神。
他遂便拿起佩剑起身,提起元洲放在案边,致歉一声便唤上墨韵急匆匆离开。
殷淑瞧见,
“哎!别川,”她忙捧起旁案上一方油纸,匆匆追他的步伐,却只能见背影如风逝去。
“这孩子,还没问过祖父外祖父外祖母呢……”
她叹息一声,撇头瞧那懵懵然的元洲,脱手将她精心从京中铺子买来的各色梨花酥塞给他。
儿时别川最爱吃雪酪梨花酥。
可惜这玩意儿经不得放,半日便要坏。
4. 第四章
当夜,夜雨寒急。
深林密丛间,黑衣烈马穿林呼啸而过,马鸣啾啾,一泼铁蹄飞溅的泥泞在雷电交响中,映射出光白陆离的刹那。
白日里安插在沛盈楼的眼线传来消息,称昭贵妃一案已得了确切线索。
原因是听到几数贼人在楼中厢房吃酒侃谈,声称自己竟有朝一日也能与天子共享女人,口中语言污秽不堪,隐隐指向昭贵妃。
贼人所据位置已由探子查清,便是在这密林山庄之中。
白光乍现,紧接一道彻天霹雳如银瓶乍破般猛烈清脆,震得人不寒而栗。
山庄内,酒气熏天的贼人走着虚步来门口,抬手拂起灰黑的门帐,冷风冷雨疏忽间吹满他整脸:“什么狗屁天气!”
“快紧了门窗,来喝酒!”
昏黄烛灯下,一桌的汉子高声催促。
那贼人抹去满脸泥水,兴致恹恹地准备拉门。
忽而间狂风大作,霎时熄灭了满屋烛火,扑面而来的水汽沙砾吹得人睁不开眼,瞧不见一把杀人夺命的铁扇霎地破帐而入,回旋绕梁,点点银光。
“这狗日的破天气!”一桌汉子扎紧步子在黑暗中骂道。门帐哗哗地翻卷着,一名汉子朝前倾身迎着风去帮忙关窗,闪电划过,天光大白,睁眼却见一股鲜血已触到他鞋尖,暗红发紫,反着银光。
他浑身骤紧,扫过地上一具尸体后惊疑地抬眼,刹那间对上一双寒凉如冰雨的眸子。
眼前男人背光而立,雨蓑露芒,头顶帽檐的雨水一点一滴地朝下落,清白无尘的脸在一派浓墨晕染里显得突兀冷厉,手中一柄泛着白光的刀剑,不止何时已死死抵住他的喉颈。
墨韫利落收回旋回的铁扇,扬着笑脸从辛媵背后冒出。
瞧眼前汉子精彩的神色,“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昭贵妃身在何处?”辛媵问。
“你、你是何人?”汉子惊惧地问,身后另三名贼人见状忙捡来刀剑,警惕地散开作守。
辛媵不理,瞥向周遭,忽而见房角堆着一片狼藉的干草,暗紫的血凝了各处,几段鲜丽的锦衫罗纱却沾满污秽,随意塞压在干草中。
他认得,那是宫中妃嫔穿的服饰。
手起刀落,还不曾呻吟半分,此人已破喉倒地而死。
其余三人瞬间手软身疲,不自觉后退几步。
然而两个有骨气的咽咽口水。三打二,谁死谁活还说不准呢。如此想着便挥着刀便朝前陷阵,后一个见状只得硬着头皮跟去。
……
“饶小人一条性命吧!”
只剩最后一人赤手伏地,痛哭流涕。
风雨潇潇,林叶哗然。
辛媵驱马在前,墨韫捆住受降之人横绑马背,紧随其后。
二人朝山庄后的山林赶去。
如今人证在手,昭贵妃一事可结案,薛家这条巨蛇毒蠎亦可借此绞杀。
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身为一国贵妃,就算是被人凌辱至死,也应按国礼葬下,绝不能如此做了山野的孤魂野鬼。
今早于宫中查出此案牵扯到容公公时,辛媵便隐隐生出几分直觉,猜到这幕后主使为薛闵。
只是他没想到容公公竟早在嘉宁十三年时就开始替薛闵办事了,甚而连这种私欲之事也愿效犬马之劳。
凌辱君妻。
辛媵冷笑一声。
据今早在皇宫探得的消息,昭贵妃被掳出宫的那夜,皇帝才进景盼宫宠幸了她。想是皇帝前脚刚走,下一刻贵妃便被送到了薛闵的床榻上。如此拿来皇帝的女人玩弄一番,了无趣味后又将其踹给手下那群粗鄙不堪的下人,当真是对皇权赤裸裸的羞辱。
若真有什么只手通天的本事,还拿一个女人来耀武扬威做什么?
二人勒马停下,墨韫将贼人押下马,擒着他的后颈,“埋在哪里了?快说!”
“当日抛尸抛得急,没做个记号。”贼人面露苦色,“二位大人,但就在这附近。要不二位大人给小人松了绑,小人替二位挖土。”
墨韫双指扣进他肉中,“找死是不是?老老实实给小爷呆着!”遂拿起一块破布塞他嘴中,又抓了他重新绑在一棵树旁。
辛媵、墨韫二人相视一眼,各拿来铁锹寻找。
雨点淅淅沥沥地高空坠下,二人衣衫俱湿。辛媵忽踩到一块意外松软的土地,挥了铁锹铲几铲,黑湿土中露出一截灰白的小臂。他动作略有一顿,抬头欲唤墨韫同来,却见那贼人不知何时解了绑,喉咙里呜呜呀呀地蹦跳去山体边。
贼人终于吐出口中破布,放声大喊:“快!快来!我们在这儿!——”
呵,主子早料到今夜你们要来掘贵妃的坟,等着死在这孤山野岭里吧!
音闭,他瞧着底下茂密的山坡丛林,纵身一跳。
就要落下之际,一支利剑恰是穿透他的左腔,霎时化作一具死尸滚下山崖。
辛媵收回弯弓,急急与墨韫相视一眼。下一刻,只听得周遭密林悉索声音,不等应对,刹那间黑箭如密雨般落来。
夜里漆黑,箭矢极好地融于其中。
二人丝毫辨不清敌人几许又身处何处,只得被动地听风凝神,努力挥剑抵挡,一步一步向对方靠近。
更甚,箭雨不停,一行黑衣人手持大刀,将二人围在一圈,急急攻来,一刀一刀皆朝辛媵砍得实在。好在墨韫在他身后,不用担心被背后偷袭。
二人拼死作抵,勉强撑下。
辛媵速速扫过周遭贼人,见其眼眸无一不紧盯着自己,透着恶狠狠的毒光。
他当下便意识到这群人只是要他死罢了。
重生三年以来,前两年倒还算安稳。只是自他接掌辛伯郁手中的权力,一切便如同前世那般,日日夜夜不得安稳。这京中想杀他的恐怕丝毫不少于那些一心攀附于他的。
如今他不知为何竟重生回了十年前,世家暗地勾连结权也好,耍些阴谋诡计也罢,想要粉碎它们只会更简单而丝毫难不了他半分。
忽而,他感到背后被沉重地撞来。回眸看去,原是墨韫已然身中一刀,此刻体力几近透支,右臂颤抖着再难挥剑。
如此拖下去,害了墨韫的命他可如何向墨家交代。
辛媵咬了咬牙,扭眼看准右后侧的烈马,一面杀敌一面带墨韫移去。
墨韫被甩上马背,胸前鲜血不止,神志俨然不清,待辛媵挥鞭抽去,马儿应激破出人群,然而确无一人去追。
贼人们只是目送那马嘶鸣地狂奔下山,遂又速速将辛媵团团围住。
他冷笑一声,捏紧了手中刀剑。
死,想是死不了的。只是怕又要带一身伤回去平白惹母亲忧心了。
……
次日清晨天不亮,寒霜漫溢。
梨家挑选护卫的队伍摸着略略黑的山路从梨府出发,沿着小路朝京城里去。
受梨家总管吩咐的二把手猛子乃是此次挑选护卫的总负责人,从昨夜至今他兴奋地一眼未合。这会走至一处半山腰上,他仍扬着十二分饱满的精神朝后头队伍吆喝:“这会已近午时,大家伙们吃些干粮卯卯劲!但步子千万不能停!”
推木推车的众人闻言也丝毫不怨,两两分工,一人推则一人吃。猛子摸摸空瘪的肚子,亦解了解沉甸甸的腰包,然而看过几眼后却又合上,只是拔了葫芦盖子喝几口水解饿。
这梨府的吃食都是些好东西,他得留着给家中两个孩子吃。
十余辆推车轱辘轱辘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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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猛子往前瞧着路,却忽见一个黑衣人瘫倒在路边一动不动。
猛子忙跑去,见眼前这人一背的血痕,“小兄弟?”他赶紧蹲下推了推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回应,又将他翻一面身露出脸来,欲要探他的鼻息。
哦哟哟,却见好一标致人物,自己那本就难以言说的手一靠近他那张脸便更显粗糙肥腻。
猛子有些想收回,但还是探了上去。
“啧。”气脉极虚。
猛子忙去翻自个腰包。
此次下山,家主给他们每人都分发了一些丹药当作奖赏。一粒便活经络骨,两粒便生龙活虎,猛子自己都舍不得吃。
方急匆匆拿出一粒要喂到他嘴边,却又犹疑了回去。
猛子砸砸舌,将其上下检查起来。若是伤不重死不了,那就不浪费了。
搜着搜着,他却摸到些别的东西。
猛子瞪大了眼,迎着阳光,手中举起一块青玉鎏金佩。
“老天爷啊……”这材质,这成色……这一块玉佩可抵他在梨家干一辈子的俸禄啊。猛子蹲着搜,站起来搜,前身背面翻过来搜,发觉这身里衣材质也不错,玉冠也价值连城,还有些环玉配饰,远处还掉落了一把宝剑。
不过剑鞘去哪了?……
猛子搂了一身宝物四处寻找。
“大人,你不走吗?”一位推车的下人扬着嗓问道。
“走,走走走!”猛子捡到剑鞘,赶忙将玉佩玉环玉冠宝剑藏在衣服里,经过辛媵身遭,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如果把他那身衣服卖了,许还能值个百两。
家主吩咐凡是参与护卫选拔的人就赏五十两,把他装扮成护卫,自己也还可以私吞五十两。
可,这也太不道德了……
猛子叹气一声,鼻头忽有些酸。
虽不道德,可他自己也着实是个可怜人呐。
他曾以为自己进了梨府,便再也不能够下山,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了。
事实上,梨家的规矩便是如此。家中的主子们,除了大小姐和二少爷这两年准了下山去,其余人便是从出生就没踏出过那一方府邸。仆从亦是,一旦踏入那方府邸,便意味着再也没有出府的可能了。甚至是但凡知晓了梨府确切位置的人,非信任者绝不留活口。
拿一生的自由,换取家人的富余长寿。这是所有梨家家仆与家主做的交易。
如今站在这,他甚至还有些恍惚,害怕是做梦。
这一次的下山机会,是他挤破头才得到的。仔细想想,他进梨府当差已经有七八年了。这些年他努力地工作,努力地表现,就为了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梨家的家丁们每年的三月份能与京中家人通信一封。
他从老婆写来的家书中得知,他们家早从从前的茅草屋改换成小宅院了,是砖瓦盖的,雨天不怕淋,冬天不怕雪,结实得很呢。家院子里还种得起一棵桂花树,夏可乘凉,秋有花香,还能摘了桂花做花糕吃。家的外头还绕了一条小河,位置很好,老婆在家门口就能洗衣洗菜,再也不用挑着担子跑到另一个庄子里去了。
还有他的两个孩子,家中节省些,也能供他们去京中最好的私塾听先生讲课了。
还有年前那场来势汹汹的瘟疫,他们母子三人也都安然无恙地度过去了。
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为他在梨府当差。
他心甘情愿,觉得值得。
此番他忽然回家,还不知老婆孩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更不知道家里那两个小崽子还认不认得出爹爹了。
也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够回京看望的机会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想尽可能地给家人更多的保障。
5. 第五章
梨府征招家丁的告示被小厮贴在皇都城门处的告示板上,小厮方一撤退,便倏地涌上几层人潮。
此处人烟阜盛,济济一堂。不出两刻钟,那五十个报名名额一抢即空。
当下社会动荡,皇帝无能。侯爵世家、高官权臣,贪污剥削又欺压百姓者为多,清廉为民者少之又少,百姓日子苦不堪言,能有这么个机会,自是争着抢着要上了。
猛子一个个把关过了,太矮不要,太瘦不要,挑出来的四十九个都是身强体壮、为国为家的好汉子!他给了汉子们两个时辰,让他们拿了五十银两去跟妻儿老小告别,他自己也雇了辆风风光光的马车,二话不说便扬长而去。
约是近酉时,汉子们才一一回来,列了队随猛子往城外走去。待到山脚下,猛子给每人分发了一粒安眠丹,三三两两的汉子挤在同一推车上,服了丹药安然睡去。
猛子亲自料看他捡来的那名男子,因是心中有愧,便让他独睡一张推车。白日里让他服了治伤的丹药后害怕他醒得太快,便又给他吃了两粒安眠丹,药效猛,管够。
梨家家仆们缓悠悠地推着推车上山。
这夜夜凉如水,星月盈汉河。
不同下山时那般轻快热闹,此刻大家只都无言地赶着路,或偶尔抬头看看天上那一轮明月罢了。
……
翻山越岭,拨云开雾,总算是到了。
次日未时末。
辛媵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扰醒,迷蒙地掀掀眼皮,正中青白的日刺得他头脑眩晕。
他扶起身下意识从倾放的推车上下来,回头看周遭依旧是一片山林,只是不知为何聚集了泱泱半百余汉子。紧接着垂眼一瞧,自己竟不知何时换了身深灰的粗麻布衣,尺寸略小,手臂与脚杆子都露在外头半截。
一连佩剑也不见了踪影。
只剩赤赤条条一只人。
他听不清是谁发了句什么号令,身后一众汉子便齐齐动身超前挤来,将他裹挟在其中。
猛子从一侧钻来,手掌扶着他的背,将他有力无力地往里推:“小兄弟,身子感觉如何了?”
不等他答,又忙道,“你可得谢谢我,若非我猛子,你当下可就倒在山路边不知死活了。”
辛媵眉头略皱,心中顿生警惕。但自方才苏醒,确觉身子无甚大碍,想来确实是受人所救。
“多谢兄弟了。”
猛子瞧他还算真诚的道谢,却又面露苦色。
“唉唉,不言谢不言谢。”
眼见着就要走进大门了,猛子惴惴地问:“那个小兄弟啊,你可娶妻生子了?”
“哎哟,我这话问得唐突了。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呢?”
辛媵只随着人流走,目光始终警惕地搜寻着周遭一切,对他这没来由的问话并不想作答。
“哎哟。”
猛子不敢太近亦不太远地追着辛媵的步子,眼看着要跨过第二道门槛了,他忙伸手去抓辛媵袖子。
“你,你这辈子可有什么愿望吗?”
辛媵轻瞥头,眉头一皱。
只是愣神的片刻间隙,身后大门处轰然落下一堵石墙,猛子猛缩手后退,二人分隔在一墙内外。
众人被巨响震得哗然,回头一看,滚滚尘土扑面而来,大家立马吓得退去了中央地带。
猛子收起惴惴的心,转身走向总管孔秋面前作揖:“总管大人,您吩咐小的办的事已经办好了。”
“五十名候选人已一个不差地送进去了。”
孔秋点点头:“干得不错。”这边确定好后,便使了个眼神给身后的丫鬟。
辛媵混在人群之中,立马抬袖捂鼻。环视一周,秃黄的地面上除了惊慌的人群什么也没有。
此地三面环山,锋利陡峭的石壁上乃是茫茫密林,另一面是唯一的出口,方被石墙堵住。
再抬头,逆着刺眼的日光,石墙之上筑有一座高台。辛媵眯眼,见阁中坐着好些个居高临下之人。
他心里略略不安。
怕是又掉进另一层陷阱里了。
稍过片刻,高阁之上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口哨声。地下众人的心弦霎时紧绷,警惕又迅速地向中央退缩,霎时围成一个圆圈作戒备之姿。
忽地,脚下的地开始震动,震感全然从三面山体之上传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猛烈,紧接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狮吼虎啸之声响愈来清晰。
再下一刻,只见黑压压一群群的猛兽如决堤的河水从幽深的密林中倾泄而出,张着血盆大口,如饥似渴地扑来。
众人崩溃地尖叫,其中不乏有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的。只见高台之上有人朝下掷出一只大包,约有十余把刀剑掉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立即争先恐后地跑去争夺,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就此开始。
……
血如泼水,肉如烂泥,人的性命如同蝼蚁般被轻而易举地捏碎碾死。
高台之上的人神情却淡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碗血水,一个一个地审视,一个一个地观察,不觉有趣,亦不有慈悲,只是最纯粹而简单地挑选一个最佳的物品。
一直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一柄烁亮如红日的火把从黑暗之中脱胎而出。
山鸟归林,万物沉息,人的惨叫声亦休止了。
辛媵衣衫褴褛,血痕累累,左肩已牢牢扎进一支箭矢,右手无力地挥舞着火把,试图驱开周遭试探上前的野兽们。
放眼望去,血泊之中,堆着满地的残肢断臂,除他之外,无一人生还。
当真可笑,他竟活下来了。
这半百余人中,不乏有武功更甚于他者。若是出了此地,日后投于他的麾下,想未来亦能施展一身本领,为国做出一番贡献。
只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面了。
辛媵高举火把,熊熊火光映着他满是血与泥的脸庞,额上汗珠沿太阳穴滚下,一双眸子极其阴戾地审视去高台上冷漠的众人。
这上面坐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如此草菅人命却又逍遥法外,待日后他逃出此地,必要再次回来让他们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石墙打开,候在外头不停诵经祷念以求超度亡灵的猛子抬眼看,见胜者竟是他捡来的小兄弟,霎时脸色苍白。
可别给他露馅了,否则他定是小命不保啊……
猛子忙迎去辛媵身旁,畏缩着肩:“兄、兄弟,恭喜啊……你这可是当选咱们梨府的护卫了,日后前途无量啊。”
“这样好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辛媵闻言,脚步霎时僵住。
梨、府?
三年来,他几乎是再也听不得“梨”这个字眼,甚至绝不容许任何带“梨”的物品出现在他的面前。
三年了,时间能消磨所有恨海情天这句话,他从来不信。
那年他二十有八,钟情了一名被献进陈国府的女子,名唤梨溶月。
那时的她早已具备一个成熟女人的身形,而目光里却是孩童般的纯净,这让他觉得诧异。初次进府那日,她躲在她的长兄梨步微身后,眸子怯怯地抬眼看他。看得出来,她是被长兄好好打扮了一番才送上来的。那样美艳甚至有些轻浮的服饰,衬得了身形,却丝毫不匹配那张脸。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还算美好的回忆。那时小姑娘刚入府邸很怕生,但独独对他不那么抗拒。二人慢慢相处着,互生了情愫。她的性子也愈渐活泼了。那是陈国府鲜少乐此不疲地充斥着欢笑声的时光。
只是后来,辛媵才发现了她其实并不像表面那样纯净无暇,反倒是阴晴不定、暴郁无常。
家中下人都议论她得了宠,便不再伪装了。一度是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将仆从整得苦不堪言。
再后来,他每每下朝回府,总能见她控制不住地揪自己的长发,拿着小剪剪自己的衣裳,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而那些他吩咐过定要将她看好的下人,亦是浑身被划出血痕,惊恐又无措地围在近旁,无丝毫办法。
每每见此情景,他总揪心不已,着急忙慌地跑去用双臂紧紧拥着她,夺去她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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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剪,任她在怀里咬他打他他也绝不放手。
那时她腹中已然有了他们的孩子。不过这也只是后来他变作飘在房梁上的一缕残魂后,才知晓的事情。
他知道她一定不是疯了,只怕是害了什么病。可请大夫来过,却查不出任何病灶。
辛媵失了心神,只是一味地求尽天下名医。
他绝不会放弃。
他觉得,若你说你喜欢玫瑰,当然不能只爱她的绝艳芬芳。
他不顾亲人反对,更对朝中之人议论他竟要迎娶一位疯妇为妻置若罔闻。
谁知大婚当夜,他措不及防地被她用一把匕首穿心而死,抛尸后山,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他尸骨未寒的次日,梨溶月却迫不及待地将一名男子领进陈国府。那时的她却真真是小意温柔,依偎在男人身旁,妩媚娇柔地似一汪淡水。
正常得再正常不过了。
当他见了那男子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庞,他才知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像她心爱之人的赝品罢了。
他也是那时才知,原来梨溶月不是疯了,只是她想要温柔对待的人不是他罢了。
后来,他又亲眼见她服了滑胎药,堕去了他们的孩子。
她依旧做她的国公夫人,只是陈国公的位子、辛氏一脉数代的荣耀与传奇,从此易主他人。
他确实是不想忆起这些的。
方才他还在思虑这高台之上所站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
辛媵冷冷笑来。
果不其然,这堂堂医药世家梨氏,表面上医术精湛,治病救人,在整个京城都负有盛名,实际上内里却是这样一滩炼狱。如此徒有一张伟光正的外表,与梨溶月那伪善伪纯真的面孔如出一辙。
他的眼底布着红血丝,恶狠狠地抬眸盯向这周遭所有的下人。
那么这些,也都是梨家的人。
他如今所站之地,更可能是梨家的地。
此刻他身负重伤,面对这层层侍卫又如何能逃?
猛子只感觉这小兄弟浑身忽地直冒阴阴冷气,斜眼瞧他一瞧,霎时被他狠戾的神情吓得再不敢开口。
一名下人朝他迎来,“这边请。”
辛媵攥紧了拳,将火把朝旁一扔,跟着上了阁台。
“家主,老爷。”小厮作揖,“人已带到了。”
梨家众人皆回身望来,原是躲在梨岑之身后的梨溶月听见此话,率先雀跃地冒出头来,“我的护卫来了吗?!”
此刻澄月高悬,淡云缓移。
通往阁台的一条笔直的朱漆廊道上,忽然风起。梁上两排精美的花鸟纱灯晃悠着朝左摆去,四下灯影叠映,廊上积的几叶红枫片片缱绻。
风儿吹得微冷,她攥紧了外披的杏子黄绒袄,稍稍收了下颔埋进围脖中,望眼欲穿地看向远处。
辛媵一步一步上了石阶。
纵是满身血污,一身破败肮脏的外衣,却依旧亵渎不了半分那张绝世出尘的脸。他像那刚与虎群厮杀,从虎爪子底下逃出生天的狼崽子,眼底狠戾透亮。
看见护卫的第一眼,梨溶月忘了呼吸。
好、帅、啊……呜呜呜啊啊啊。
再下一刹那,她忽意识到她见到了谁。
仅须臾间,泪水便洇红了她那双透亮如白梨的眼眸。那咬得透亮发红的樱唇缓缓吁出一口气,霎时化作白雾在眼前散开。
她,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那个曾经百般出现在画笔下,涌现在脑海里的人,竟真的真的再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真的再一次见到了辛公子吗?
辛媵一步一步走近,缓缓藏起了满腔的恨意。
既是他敢上这高台,便有底气整个梨府无一人识得他。且不论重生后的三年内自己是如何千方百计地躲着梨家众人,就是在京城中也鲜少露面。
崇祯十三年,是前世他与梨溶月相遇的十年之前。在此之前,他亦从未会见过梨家的人。
只是当下身负重伤,只能委屈于此,日后再寻机会出逃了。
6. 第六章
缓缓,他停下步子,学着小厮躬身:“家主,老爷。”
听见他开口,梨溶月回过神来,霎时如受惊的小兔猛地蹿到梨岑之背后,将脸埋在阿姐的暗紫大氅里。
呜呜呜啊啊啊……
她忍下激动的泪意,拳拳之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辛、辛公子的声音竟也如此好听吗?!
她简直要晕倒了,像喝了几百坛甜甜的果酒。
真、真的感觉头重脚轻,晕乎乎的了……
梨溶月脚步虚软,死死往下攥着阿姐氅衣,哼哼唧唧地将嘴唇咧到了耳根子处。
梨岑之被拉得一愣,回手掏去小妹的脸庞,却摸到了一股湿意。
梨岑之:……
好吧,呃,看来她果真记得不错。
方才她便觉得此男子貌似辛媵,这下不用猜了。
“恭喜这位公子,你乃本次选拔赛的胜者。”梨遥光身旁的女从冲他微笑道。辛媵眉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点头意思一下。
“从今往后,你便是二小姐的贴身护卫了。”
话毕,女从躬身呈一块令牌在他眼前。
辛媵垂眸看去,原本平静的脸忽闪过一瞬僵愣。
女从见他久而不动,更将令牌朝他眼前伸出:“请!──”
辛媵迟疑之际,梨岑之率先收紧手中折扇,压向女从手心的令牌:“还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怎能轻易放他入府?”
梨溶月一惊,忙攥去梨岑之袖摆,低声道:“阿姐?”
梨岑之不理。
辛媵眉头一皱,抬眼与梨岑之对视,见她一双眸子里浑是机警与打量。
前世,除了梨溶月的长兄,其余梨家人他都不曾会见过。
梨岑之亦是,因而他对她丝毫没有半分把握。
辛媵避开眼神,看向家主梨遥光及老爷余章,思索了半分正要开口,却被梨步微抢了先。
听他浅笑道:“君安,查明下人身份之事早交由下人全权负责过了。”
梨岑之面露几分猜疑,梨步微脸色忽沉,提高音量道:“是谁负责把他招进来的?!”
猛子闻着声响,忙跑进来跪着,“是小的将其招进来的。此人家住城东,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有病,这才投靠了梨府。”
“你所说可属实?”梨步微压沉了声音。
“句句属实啊,小的绝不敢欺瞒公子!”猛子对天发誓道。
“查验过了就好。”余章带着笑意摆手,倒没多想。“小伙子机敏过人,我梨家挑选过这么多批家丁女从,你是唯一一个既从猛兽爪下逃生,又破解了斗兽阵机关,知晓取火以驱兽之人。”余章爽朗一笑,很是满意辛媵表现。
“老爷过誉。”辛媵低点头,回复道。
余章拿过女从手心的令牌,交由辛媵手中。
“君盈,别再躲在阿姐身后了,你适才不还嚷着要见你的护卫吗?”
“喔……”
到她了,到她了。
梨溶月捧着滚烫的脸蛋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出来,将头死死地低着……
好晕啊……
怎么回事……
一定是太紧张了……
梨岑之垂着眼眸瞥她的龟步,无奈地摇摇头,然而等下一刻抬起眸光时,却霎时倒吸一口冷气。
见她将脸埋在手心中,憋气憋得整颗脑袋瓜都浑似颗红彤彤的苹果般了。
天爷。
梨岑之立马伸手抓住梨溶月的后脑勺一把头发,猛往回提。
别等会把自己憋晕过去了啊喂。
梨溶月被抓得措不及防抬头,丝丝碎发落在粉光若腻的脸颊上,伴随着步摇珠光闪耀,清脆作响。
她睁着盈盈清眸,措不及防与辛媵对视上。见他正微微躬着身,郑重地开口说道:
“二小姐,此生此世,小人这条命便是您的了。”
慢腔慢调,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天啊……
他说他永远属于我了……
梨溶月白眼一翻,倏地倒在梨岑之怀中。
众人大惊,周遭侍卫一吓,眼疾手快抽刀将辛媵团团围住。
辛媵顿时警惕地后退一步,将双手松展开示意他什么也没做,面色却压不住地流出几分惊恐。
晕了?
这是在玩什么伎俩?
这么快就看出他身份不一般,有意引导梨家众人对自己起疑心了么?
……
·
梨溶月被阿姐抱着忙赶回府,将她放在床榻上掐她的人中,没一会便将她唤醒,醒来后又是活泼泼一只人。
梨遥光坐在榻边探其脉象,发现毫无异常,问她晕倒缘由,她也只说是自己有护卫了很开心,竟就开心得晕了过去了。
“阿姐可以作证!”
梨岑之瞥眼她兴奋的目光,心底自也清楚小妹的德行,勉强开嗓:“嗯哼。”
梨遥光与余章二人看梨溶月,甚至比从前更生龙活虎了,也就信了。
梨遥光捏捏她脸颊上的肉肉,“你啊你。”
……
酉时三刻,待梨家众人用过晚膳,新选的护卫由药仆带去疗伤,而梨溶月则被唤来主屋交代事情。
屋内烛火亮堂。
“君盈,来母亲这。”
梨遥光瞧见方跨入门槛的梨溶月,朝她摆摆手。
梨溶月轻盈地蹦跳来。
“这是外祖母托我给你的。”
梨遥光拉她入怀,将一只极小的长形盒交予她手中,“此内有银针十五枚,毒性极强,可牵制于人,必要时杀人于无形。”
又听父亲余章说,“君盈也长大了,以后的路还需你自己走。如若以后遇到危险,还务必有制胜的能力。你啊,是父母亲最……”
梨溶月自顾自地点点头,立马将盒子收好。
至于他们说什么,她没听进去。
无非是些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千叮咛万嘱咐,从小念到大,他们也不嫌烦。
她现在只想快快去找她的护卫。
如果他真的是辛公子的话……
“这几日得让君安多陪陪你。”梨遥光一面说着,又抬眼看去余章。
“夫人说的在理,那护卫方进梨府,我们对他还不甚了解。”余章道。
梨遥光瞥眼见女儿只知垂头玩手,好似丝毫不觉身边忽然多个陌生男子有多危险的样子。
若搞不好是个贪财之徒也就罢,若是个好色的歹人。梨遥光脸色剧变:“这几天务必让君安时时刻刻守在君盈身旁。”
“得尽快摸清此人的人品习性才好!”
余章一激灵,只高声说好,当下便遣仆从去唤梨岑之。
“那个,父亲,母亲……”
梨溶月试探地开口,想走得紧。
“哎余郎,”梨遥光却想着件事,丝毫不曾注意梨溶月那细小的蚊子音。“今儿那半百余人的身世家庭可都记录在册了?”
这会妻子趴在自己肩旁,别提那滋味儿有多美。余章确实是看见梨溶月张口了,却也忙比个“嘘”的动作。
“夫人,此事我已安排好了。给他们家人的钱财待过了这些时日便会送到。”
“若日后他们家中有人生病,便主动将医药赠去,能帮便帮了。”
“自是如此,夫人不必再挂心了。”
余章搂过她的肩,轻轻拍抚。
终于,二人依偎着消磨了些时光,这才注意到跟前有个自个生的多余之人。
“哎哟,君盈还在这。”梨遥光笑道。
“是哦,君盈还在。”余章讶异道,“快快回屋歇息吧。”
梨溶月叹息一声,方出门槛便开始猛冲。
待到院落前,又蹑手蹑脚地停下。
她安慰自己定是跑得太猛,这才叫一扇虚掩的门就吓得她瑟瑟发抖,阵阵寒风都消不去背后的热汗。
不怕不怕。
她抚抚自己胸膛,顺口气。
两扇灰黑木门的狭缝中清光泻出,吸引着她将脸庞斜斜侧来。门缝恰恰装下她一只灵动的杏眼,乌睫扑扇着,如饥似渴地朝里探寻。
视线沿石径探入,绕过灌丛矮竹,倏地便瞧见坐在屋外青石板上,正垂头缠绷带的辛媵。
她的老天爷……
房屋内的暖黄的灯晕似蔓延至他脚边便截止,仿佛将他弃在清冷的月夜里,夜里寒凉,任凭朗白的月光洒在赤条条的背上。
那身板混着力量与美感,肌肉线条分明又完美。
好结实……
看着好有安全感……
不知道摸起来是软的还是硬的……
不过这是她能想的吗?
好像太亵渎他了……
梨溶月凝着呼吸,脑瓜子飞速运转着。
疏忽间碰响了木门。
辛媵立即警惕地抬眸瞥来,那凌厉的眸光霎如一桶冰水浇来,将她脑中那炽热如火的欲想灭得一干二净。
梨溶月一惊,赶忙抬手将眼睛捂住。
抖着嗓子大叫:“我什么也没看见!”
动作幅度过大,木门被缓悠悠、吱吱呀呀地推开。
梨溶月措不及防地全身暴露在辛媵面前。
辛媵愣神,神色彻底僵了下去。
其实她刚刚不动的话,辛媵还没发现她。
这下倒好,抓个正着。
方才在阁台之上,他还不曾正眼瞧过她,这时却不得不尽收眼底。
十年前的梨溶月。
比前世矮几寸,瘦一点,像是还没发育完全。
穿一身黄,裹得像个奶黄的包子。
扯紧绷带,他遂披上一层薄衫。
侧眼看向她,启唇逼问:“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方才不过是药仆送了药膏与衣物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怕不是又要故伎重演,空口白牙就诬陷他。
“我,”梨溶月岔开手指,迷迷朦朦瞧,发觉他已然披上里衫,这才难为情地放下手。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辛媵顺着她通红的脸,往下探究,看去那双不停揉捏裙摆的手。
撒谎。
梨溶月忽将脚跨入门槛。
辛媵立即浑身紧绷,后移一点紧盯着她的动作。
梨溶月跨进一脚,着急忙慌地拿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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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木门转向自又匆匆退出去,将身子和脸遮了大半。
露出半颗脑袋,这才怯怯抬起眼眸。
“还,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辛媵没想到梨溶月在十年前还害过红脸症。
叫什么名字?
迫不及待就要试探他了?
“低贱之人,没名字。”
梨溶月神情一滞。“啊?”
怎么会呢?不可能啊。
“当真吗?”
她这会又想起猛子在阁台上说的话,心凉了半截。“所以,你真的如小厮所说,家住城东,父亲是名木匠,母亲……”
“那小姐以为如何?”辛媵打断道。
“莫不是小姐嫌我出身低微,不配伺候您?”
“啊不是不是,”梨溶月赶紧朝他摆手,“可,可你若有家,那为何会没有名字呢?”
有家之人,父母都会给起名字啊。
像她就有很多名字。大名梨溶月,小名唤作君盈,儿时有一阵子她爱追蝴蝶,家人们便顺着她的意唤她“天底下最美丽的七彩蝴蝶”,一阵子她爱吃雪梨,家人便顺势称她“甜甜小雪梨”。
不愿意告诉她,也许是他在等自己“礼尚往来”。
“对了,忘了向你介绍,我叫梨溶月。”
风儿过,鹅黄的裙纱轻飞。
梨溶月眼眸弯弯,笑得清甜可爱。
“那年我出生时,阿父阿母恰读至‘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一诗句,便从中给我取了名。”
辛媵当然知道。
那年她曾亲口将她名字的由来告知他。至此,陈国府内砍去了长存的玉兰,移植了梨树。待到春风至,院内洁白的花瓣飘满地,花香十里不遗。
原来她对谁都会将那句诗说一遍。
辛媵冷呵一声。
“如果阿猫阿狗也算名字的话,小姐可以随意唤我。”
说罢,他便扶起身来,四下几近是凝滞了半晌。
他略皱眉地瞥眼看向她。
还不走?
梨溶月只觉得喉咙被噎住了,粉红的指尖用力地扣着木门。
她不死心道:“所以你当真……”
辛媵脱口打断道:“当真没名字。”
直至此刻,他对她的耐性几乎要耗尽了。恐怕再拖下去,他会忍不住那汹涌的恨意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梨溶月眼眶洇红。
当真不是辛公子吗……
“小人一介草民,唯恐原有的贱名会污了小姐耳朵。”
“如今时候不早,您还是早些回屋歇息吧。”
“好吧……”
梨溶月的指尖渐渐松缓,双手颓然垂下。
罢了。
她再抬眸看看护卫。
粗麻素衣,浑身是伤。
掩盖不住的疲惫之气。
阿姐曾说过,“簪缨世族陈国府,艳艳骄子别川郎。”辛公子应是极其尊贵之人,这样的人,是她够不到的清风明月,又怎可能来梨府做下人呢?
又怎可能甘愿臣服于她,一生一世都守在梨府,守在她身边呢?
本便是她异想天开了,如今三年不见辛公子,竟是把他的模样也给忘了。
“哎……”
心里好难受啊。
梨溶月垂着头,晃着脚用鞋履磨地上的石子。
罢了罢了,她赶忙安慰自己,疯狂地开始深呼吸。
还是好难受啊……
她真的止不住伤神:“你可知,你与一名公子真的生得很像。”
此话,须臾间如掷入干烈柴堆中的一点火星子,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等这一点,仅是一霎便足以掀起熊熊烈焰,将整座心房烧得火光冲天,烧得干净殆尽。
本欲进屋的辛媵僵住身。
梁顶纱灯透亮,高大阔立的身影此刻却全然将他自己掩埋在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里。
此刻,他甚至要敬她一分今生的坦诚。
辛媵唇边笑得冷厉阴鸷。
“是么。”
“那倒是小人的荣幸了。”
梨溶月耷拉着脑袋,没听他低低地在说些什么,只是重重地将怨气吐出。
摆了一摆手,算了算了!
既然不是他,那就算了。只需好好调教护卫,日后自有下山的机会。
三年的时间都等过了,她梨溶月又何曾惧过这一时?胜利可就在前方啊!
相较于从前,日子不也是有了真正的盼头吗?
她霎时又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心儿又欢欣地开始跳动。
“那便这样吧。”
“我给你起名字,以后你就叫豆豆啦。”
“红豆的豆!”梨溶月着重强调一番。
这些年她将红豆视为寄托,如今,希望转移到了更确切的护卫身上。
她坚信,红豆结果那日,定是她与辛公子相见之时!
一定会是如此的。
……
谁曾想多年孤寂的生活,竟让她养成个爱神游的习惯?
此刻她的心思早飞向九重云霄外去了,哪能注意到眼前的木门倏地被一柄利剑猛猛扎死。
7. 第七章
话说辛媵所住的屋子不过是梨溶月的絮风院旁落的一间杂房改造而成,她回屋三五步路便可到。
梨岑之打着哈欠,早早便坐在院内等候,这会一见她进了大门,扬着调调调侃:“找你的小护卫去了?”
梨溶月抬眸瞧眼阿姐,又低下眸,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沉悠悠地挪。
待挪到梨岑之身旁,大声叹气一声。
明明方才还想通了,这会怎么又又……
她抬起梨花带雨的眼眸,委屈道:“阿姐,你觉不觉得……”
梨岑之立马收了二郎腿,扶起身捂她嘴。
如果说梨溶月初见辛媵时才十二岁,那时年纪小,记不得太多事。可她那时已十七了啊,怎么可能记不住一个人的容貌。况是外貌如此出挑之人,这京城底下又能有几个?
疑虑间,姐妹俩早已搭梯子爬上墙,手里持着辛媵的画像,鬼鬼祟祟地朝那小院子里望。
梨岑之提着小圆灯照明,看一眼画像便瞅一眼院里的人。一旁的梨溶月更急切,摇得木梯咔嚓作响,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贴护卫脸上去看。
呵呵。
梨岑之心中冷笑。
从前她好说歹说,梨溶月还藏着掖着绝不让她看,这会遇上事了,自个儿便咕咚咕咚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了。
辛媵这会回屋穿戴好一身玄色影衣,走至大门处将飞出的剑拔出。
这剑拿在手中亦有几分分量,他便握着剑柄,在空旷处咬牙忍痛练了几练。还不曾试出这柄剑顺手否,却听见墙后传来些不小的动静。
他即刻收剑入鞘,抬眼看去。
梨岑之、梨溶月二人一吓,惊慌蹲下。
只见两颗脑袋飞速缩回,院墙上海棠枝丫左右摆着,灯影忽大忽小地映在墙梁上。
梨溶月急急忙忙将圆灯稳住,姐妹俩佝下头,缩成小松鼠似的面面相觑。
“他没发现我们吧?”梨溶月眉头紧皱,做出口型。
“这不好说。”梨岑之说实话,“但你怕什么,你是主子,他是下人。看他几眼咋了?”
“嘘!阿姐,我就怕他真的是……嘛。”梨溶月拉上阿姐的手,“刚刚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阿姐可有瞧清楚了?”
梨岑之点点头。
姐妹俩大眼瞪小眼般希冀地望着对方,过了半晌,又见眼皮不约而同地耷拉下来,彻底失去了光亮。
她们二人都得出结论:
这护卫与画像上的人差得真不是一星半点。
“小妹,你什么画技?合着你每日就对着这么个东西睹物思人?”梨岑之震惊得脸都抽抽几下。
“哎呀,不过是略微抽象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梨溶月忙将她的画卷卷好,默默藏去身后。
其实她的画一开始与辛公子还是很像的,只是见不到的日子里,她脑子一日一日地将辛公子美化,那该死的手又勤劳,便一日一日地修进。
导致最终……成了伪人模样。
“眼睛这──么大,鼻子这──么挺。”
“你瞧瞧这还像个正常人吗?”梨岑之吐槽道。
“哈哈。”梨溶月挠挠头,略有几分不好意思。
而后又缓缓直起身,脑袋一点一点从墙后探,视野开阔之时,她懵了:“豆豆人呢?”
……
梨府的人在暗地里奸视他。
短时间内,辛媵迅速进屋将所有窗子的卷帘放下,仅点一盏床榻旁的油灯,营造出已入睡的假象。
不过能确定的是,他们目前对他的身份还在怀疑阶段,并没有完全把握实证。
仔细想来,前世梨家将梨溶月献入陈国府时便已是昭然若揭地下套,只怪当时大意,没有细究此事。
前世在遇到梨溶月之前,他对这远离朝政、行医炼药的梨氏仅是有所耳闻,知道江湖中有这么一脉踪影不定的医者。他一心扑在朝堂,只知百姓社稷,只知君主臣民,他唯一有限的心计,也只是放在了如何革除那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之上。
不曾想,除了世族权贵,辛家竟也一直是梨氏的目标。
这一世,他们必定还会将目光投注陈国府。若是此刻他的身份暴露,想必现下便会将他吃干抹净,日后夺取辛氏手中的权利便是易如反掌。
他得尽快逃出去。
纵使当下身负重伤,好在腿没断,腿没断那就能走,能走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夜深,子时一刻,梨府众人皆已安寝。
这山野深林之中,四周更是万籁俱寂。
辛媵一身影衣极好地融于夜色之中。凭借今日药仆领他回府的微末记忆,以及远处若有若无火光的指引,他很快便找到了梨府大门的位置。
探出一点目光,古旧的大门高耸,此处火光通透。
这里的戒备比白日里更加严密,几近多增添了一倍的侍卫守在此处。若只有十余人守卫在此,他兴许还能放手一搏,碰个运气。如今二十余人,硬闯就是必死无疑。
正思虑着,忽而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声响,辛媵即刻敛身黑暗中,紧接着便是门开的吱呀一声。
他探头窥去。
见大门开了半扇,一行列队整齐的侍卫从外头走进。接而那踢踢踏踏的声响愈大,又一行佩刀抖擞的侍卫出现在辛媵视线里。
只见他们依次向领头之人出示自己的令牌,待领头查验过后,两行侍卫交接。
竟便出府去了。
辛媵神思一凝,摸索去自己腰间的令牌。
方才他看得清晰。侍卫腰间的令牌形制样式与他腰间那枚并无不同,唯一差异之处便在于,侍卫令牌之上印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朱红印章,而他的没有。
想来寻得印章,明日便能借此离开此地。
思及此,他抬眸瞧月,匆匆循着原路返回。
一旦过了子时正刻,他便是梨溶月的贴身护卫了。
梨家家主规定,贴身护卫务必在小姐方圆不远于二十余步的地方时刻守护着她,如若胆敢让小姐受半分伤害,都定会严惩不贷。
上任伊始,指不定梨家派了什么人盯着他的动作,他务必准时到岗。
拉开院门入院,清晖满地,凉风习习。
是一处玲珑别致的院落。正值秋季,霜石出落,花木略疏,好在临溪岸边设有花棚菊圃,秋菊正盛。
他对自己的反侦察能力倒没有半分怀疑。
小心视察过四周,好在这院中确实除了他与梨溶月,再无其他人。
辛媵泄了口气,靠在落光叶子的海棠树下。紧绷的心神一旦松懈下来,浑身酥酥软软的麻意与痛感便立即占据上风。
轻侧眸,轻易便窥见屋中一扇花鸟纱屏后,蜷缩在影影绰绰的黄色烛火中,一只安然入睡的背影。
他略略呆愣,意识到如此后,即刻垂睫。
平静的心海不曾泛起一点波澜。
这深山不似皇都,夜里要寒凉许多。
渐渐,风一阵一阵地急了。
辛媵不自觉抱起肘来,手掌摩挲着手臂,意欲抚下惊起的寒噤,然而却没有丝毫作用。
更甚,遍体伤痕被风吹得刺刺生疼。
他所受过的伤其实并不算少,比这更严重的亦有过。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却逐渐难忍,全身越发像沉入了万年冰湖之底,湖中冰水撕咬啮噬着周身寸寸体肤。
每时每刻,不得安生。
他紧咬着牙,手掌紧攥着自己的臂膀借力忍耐,而头颅却无力地后仰着,随意撇下的目光视线模糊,无游踪地闪动。
意识弥留之际,他的目光扫过屋外那漆红带绿的廊椅上。
好似有什么东西躲在暗处。
心弦再次紧绷,一跳一跳再度沉重。
他眉头紧皱,强撑着意识睁开眼。
瞧清了,却是一方叠得整齐的玄色大氅静静地放在那儿,疾风吹得里头扎实的绒毛成片倒下。
·
次日清晨,山中下了场早雨,迷迷朦朦地浸润了万物,体感更是阴冷。
梨溶月醒得早,一睁眼瞧外头飘起细雨了,一骨碌跑去窗台欲将红豆杉抱进屋来,却见晓天残月,湿冷的枝干下,辛媵正靠着树阖眼歇息,满头青丝凝了一颗颗水珠。
“豆!”
她脸颊略燥,放低声量,“豆豆。”
辛媵抬起沉重的眼皮,脸色青白地瞥眸瞧去。
梨溶月摆手,“快快进屋来,外头飘雨了。”说罢,她便先抱起红豆往里去,待将它放至柜台上,耳边却不闻外头半分声响,她赶忙拿一件小披和身,推开门去。
豆豆仍靠在树下一动不动。
并且,昨夜她为他准备的大氅竟纹丝不动地放在原处。
完啦。
她心底一紧,赶忙抱起那身大氅,冲进细雨里头去。
山中气温本就低,夜里更甚,就是她睡觉也已盖上厚厚的棉被了,豆豆就穿这么一点,不冷死才怪呀。
不该准备黑色的哎,藏在黑夜里根本看不见。
仅是跑这么一小段,她额前的发丝便已凝成一绺一绺,紧紧地贴在那素白无暇的脸蛋上。此刻她还不曾梳妆,黑发倾直泻下,一袭淡粉披裙裹身,似那出水芙蓉般的粉色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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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梨溶月跑至跟前,匆匆抬眸,忽如其来的近距离足以让她此刻心儿突突直跳。
见他眉间微皱,眼眸阖下,额角黑丝倾颓下来,脸色惨白又浮有虚汗,却依旧美得人神共愤。
好帅啊……
梨溶月仰着头眨巴着眼想。
嘴巴瞧着软软的。
皮肤上着了水,好像很滑的样子。
脖子上的青筋略略鼓出,瞧着好有力量……
还有这一整副身躯,瞧着好宽大,应该是能将两个她都给环住吧?
趁他睡着。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寻上他的臂膀。
轻轻捏捏。
原来是软的呀。
还挺有弹性。
梨溶月唇边扬起一点浅浅的笑意。
再捏捏。
好有意思,捏着好舒服。
梨溶月痴痴地想着,指间好似被魔力控制,压根停不下来。
忽地,她只感觉自己那伶仃细小的腕子霎时被一股强烈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扼住,指间柔软的肌肉已然紧凑地僵硬起来,她惊吓着抬眸。
辛媵不知何时已醒来,应激般扼紧她的手腕往回拉,指间发狠地用力。猛烈的气力让梨溶月措不及防地朝前踉跄一步,陷进他危险的怀中。
他那眼底布着红血丝,眸子瞪得狭长又锋利,满是框不住的恨意。
趁他此刻虚弱,又想对他做什么?
笼罩在阴影底下,如此的眼神让梨溶月觉得害怕。她忽便慌了,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手腕被捏地一阵一阵吃痛,乞求道,“豆,豆豆……你放开我,好疼啊。”
辛媵却无半分要松手的意思,那头脑依旧昏沉难耐,思考不得,只是本能地防御保护自己。
“小,小姐……”
端了盥洗盆来的包莺见了此幕,惊异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正犹豫要不要把水泼了砸辛媵的头。
辛媵顺着声响睨眼包莺惊恐的模样,忽意识到什么,指间的气力小了几分,梨溶月赶忙将手腕从他掌心挣脱出来。
仅这么一下子,便被勒出了深红的印记。
她的鼻尖忽便不争气地酸了起来,不是委屈,纯是痛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眼角流落。
因她千万不能受伤见血的缘故,梨家所有人哪个不是将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就前些日子她手臂上被划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那也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受伤,从前便是一个极小的血口都不曾有过。
这才让她对痛的感觉异于常人般敏锐,一点疼都忍受不了。
“我只是怕你着凉,想给你穿上这件大氅。”
梨溶月赶忙抬起手背胡乱地擦眼泪,“你快穿上吧……”她吸吸鼻子,低着头将大氅塞入他手中。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鼻子的模样。
辛媵的脑筋突突跳得疼。
正在这时,哐当一声,梨岑之双手将房门推开,懒散又大声地哈欠一声,眯着眸子朝他二人此处看来。
辛媵瞧见,顺手接过氅衣抖了一抖,顺了梨溶月的意穿上。
这氅衣着实厚实,一覆上身便隔绝了风雨,内里渐渐热烘起来。
“君盈,在那干嘛呢!”梨岑之大声问,“不打伞光淋雨,想秃头吗?”
包莺闻言一吓,忽意识到自己失职,赶忙将盆放在廊椅处寻了一把油伞遮来。
梨溶月稍稍平复了心绪,此刻脸蛋、鼻尖和唇瓣皆哭得樱樱粉红,她忙拉紧袖子遮住腕子上的红印,回头朝包莺小声说:“别告诉阿姐,知道了吗?”
说罢,她此刻脸颊燥哄哄的,也不知怎样面对豆豆,害怕他心底太过愧疚而让他也无所适从,便唤了包莺回屋去。
“小姐,”辛媵叫住她,“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能信么?
梨溶月闻言止住步子。
略有阴霾笼罩的心忽便拨云开雾、天光大亮了。
她就知道豆豆不是故意的!
此刻泪水早已风干,她回过头来,眸中漾开一池春水,“你可知你刚刚那般模样真的有些可怕,下次不许这样了。”
说罢,她见他脸上还有几分凝重,“别担心啦,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
她忽又朝他走进些。
辛媵有些警惕地垂着眸盯她的动作。
梨溶月弯点腰压低声音:“你赶紧笑一笑,等会让阿姐瞧出端倪可就不好了。”
辛媵:?
“好啦,我先进屋啦。”她又重新提高声音雀跃道,回首朝阿姐的方向奔去。
“阿姐,你醒啦……”
8. 第八章
丫鬟包莺受梨溶月吩咐,给辛媵院中送来一盆炭火和一方干净的汗巾,睨了他一眼便离开。
辛媵围坐在火盆旁,衣物逐渐烘干,身子也回暖起来。
梨溶月想着自己梳妆用膳的间隙,可以让他好好休整一番,因而今日吃东西尤其慢,以至于差些迟了向父母问安的时辰。
这会梨溶月与梨岑之二人从主屋问安出来,跨出门槛,早已候在外头的辛媵瞧见,遂动身不近不远地跟着。
梨岑之略略侧头,感受着身后近乎于无的脚步声。
功夫确实了得,保全小妹的安危应是没有问题。只是不知忠心与否,善恶与否。
对于他的身份,梨岑之昨夜仔细想过了,他是辛媵的可能性实在小之又小。梨家与陈国府本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家,那陈国府世子又何必冒如此大的生命危险,伪装身份潜入梨府。
据她所知,辛氏一族并没有什么家族病症,既也不是图谋药术,更没必要羊入虎穴了。
梨岑之遣散周遭跟着的丫鬟,拉住小妹的手腕,梨溶月疼得一缩,后知后觉吓得她直冒一颗大冷汗。
好在梨岑之没有注意。
二人停下脚步,身后远远的辛媵亦不动了。
僵持片刻,梨岑之回过身去唤他:“那个谁,你过来!”
辛媵抬眼看她一眼。
此女子不着袄裙,而是一身织金华服,脸庞瞧着利落英气,在他面前亦不输半分气势。
怕是不好对付。
辛媵应令走向前去。
“阿姐,”梨溶月扯着她的袖子提醒道,“他的名字叫豆豆。”
梨岑之懒得理。
什么豆豆,这么幼稚的名字她叫不出口来。
做父母的也真是的,就给孩子取这么草率的名。
辛媵恭敬地作揖,随后,却仍改不了那冷冷直视别人的习惯。
梨岑之被盯得心里瘆得慌,劈头盖脸先训了他一顿:“没人教你规矩么?见了主子既不开口问好,又直愣愣盯着一动不动,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辛媵这才低下眼眸:“大小姐教训的是。”又补充道,“小人从前过惯了乡野生活,没什么见识,还请大小姐见谅。”
梨溶月瞧他垂头的模样有几分可怜,忙偷偷捏了捏阿姐的掌心,梨岑之猛甩开,连她一起训:
“既是进了梨府便要守梨府的规矩,该骂就得骂,该罚就得罚!君盈你还想不想好好管教护卫早些下山去了?”
梨溶月应激,立马站端正,高声应到:“想!”
梨岑之轻哼一声,吐一口气吹飞唇边的碎发:“这回说话声音大了,继续保持。”
说罢,她又来看眼前那护卫。
只见这会他便乖乖躬下身子,模样谦卑起来了。只是个子恰好比她高出半个头,仔细看,约莫还能瞧见他脸色不甚服气。
简直顽戾不堪。
梨岑之心底蔑笑一声。
她在江湖中行走两年之余,什么样的人她没见过?
想来这护卫生得这般俊俏,若是去个教坊司,恐也有财大气粗的女官包养他,若不是家中缺钱得紧,定也不会想到投奔梨家这条路子。
这一副好皮囊,若是生在官宦之家便是锦上添花,生在贫寒之家,便是徒增了一些不该有的傲气。
当下他最该明白的,是怎么好好讨好主子,怎么无微不至地守护她的小妹。
“我且问你,你家中几许人口,母亲生的什么病,需要多少钱救治?”
辛媵答:“家中还有一长姐,母亲得的是咳血病。如今为家母治病,家中积蓄已掏空,也不知还要花多少银两才能治好。”
梨岑之听了,很是满意。
家中贫寒又有一多病的老母,命根子都被人捏着呢。
“我再问你,来梨府前可有中意哪家女娘,可逛花楼,可下赌场?”
辛媵答:“小人本欲科举取士,家逢变故才……,自是不曾去过那般地方。”
梨岑之又点点头,顿了一会,忽挥出折扇拨开他的衣袖。
辛媵眸光警惕,紧盯着她的动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覆了两道血痕的手臂。
梨岑之收回折扇,轻扬下颔。
生得如此容貌,若是个水性杨花的人,纵使家贫,也免不得有些傻姑娘倒贴过来。
倒没沾惹什么花柳病在身上。
“方才你对答如流,并无遮掩,做得很好。”她认可道,“赏你五十两白银记你账上,到时会有小厮下山将这笔钱送到你京中家里。”
辛媵即刻作揖称谢。
“你若干得好,你母亲的病你自不用担心。”梨岑之略提高了音量,“关键是你得清楚你是为谁而来,你的肩上又背负了谁的命。”
梨溶月在一旁听得心服口服,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
梨岑之睨她一眼,叹出一口气。
若是让梨溶月来调教这护卫,还不知道是谁调教谁呢,更不知要等猴年马月才能成功。
偏偏姨母姨丈又非要求她时刻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妹,纵使她同他们一样打心底爱护小妹,那她也是不愿意的。
她自己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啊,谁说年长的阿兄阿姐就一定要围着弟弟妹妹转呢?
……
梨岑之想到做到,笑嘻嘻朝梨溶月叮嘱几句便一溜烟儿离开。
留梨溶月与辛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杵着。
待风吹了又吹。
梨溶月挠挠头,这才开口:“那个,豆豆,你还没用早膳吧?”
“嗯哼?”
梨溶月瞧他兴致不高,心底霎时掀起一阵退缩。可她给自己打气,提高了音量:“跟我来膳房吧,我给你做吃的!”
她说完,立马转身一骨碌跑走,辛媵只能跟去。
梨溶月有一间专属于自己的膳房。
不仅如此,她还有一方自己的花圃,种着四时的花卉;一块小田地,一把小锄子从年头锄到年尾;一条展出她画作的长廊,月月都要添新的挂上。
“你坐那儿候着吧。”梨溶月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月牙桌,又道:“那上边茶壶里泡有菊花茶,花是前月我自己晾晒的,今年啊气候好,温暖干燥的日子较往年多,想来菊花茶的味道也会好些,你尝尝。”
辛媵坐在长凳上,见梨溶月已系上一根鹅黄襻膊儿,步子哒哒哒地开始忙活。
他当然不喝。
方才瞥了眼那茶汤,绿得发黑,跟有毒似的。
他习惯性地侦察起周遭来。
这一处膳房,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间小小房屋,还分出了荤区,素区,挂炉区,点心区,茶水区等等。细看房梁处,还用彩色的丝绳系了时下开的最盛的木芙蓉与野菊来装饰,难怪鼻尖总传来阵阵清香。
瞧得出梨家人对她过家家的把戏也格外重视。
过了一会儿,梨溶月捧来白甜瓷小碟,里头红红绿绿的,好似还撒了辣子碎与酱萝卜碎。辛媵抬眼扫过。紧接着她又捧来一只圆碗,里头暗红浓稠的汤底,土黄的挂面,汤上浮些乳白色碎屑。
梨溶月腼腆地落座他对面,见他面前的茶杯不曾动过:“豆豆,你不喝茶吗?”
“不渴。”辛媵答。
梨溶月点点头,忽又起身去拿来一个玻璃罐子,勺出一勺浓浓的蔗浆浇在汤面上。
这样就不那么寡淡了,嘻嘻。
辛媵盯着她的动作,胃里忽有不适。
“这是青豆炒红豆,还有红豆汤面。”梨溶月浅笑着,将其二者推至辛媵面前,“趁热吃,想必你已经饿坏了。”
其他菜品她不擅长,但她做红豆类的食物可是获得了梨家上下所有人的认可。
这些年她一有空便琢磨红豆,一开始是做最简单的红豆饼,红豆奶糕,红豆小圆子,最近她研发出了新菜式,要做翻炒红豆,红豆汤面。
这些她自己都还没尝过呢。
一是阿母说人不能自私,有好东西要分享。
二是。
梨溶月抬起希冀的目光,心跳得沉重。
如果他真的是辛公子的话,他应该会很爱吃吧。
辛媵迟疑地碰了碰桌上的木筷。
不说有毒,就是没毒他也,不想委屈自己。
“怕是要辜负小姐美意了。”辛媵唇角轻轻一笑,“小人自小患有红豆疹,从不吃此类食物。”
梨溶月原本跳得沉重的心忽便跳不动了。
像被冰忽地封住,啪嗒砸在雪地里。
居然,从来,不吃,此类食物。
可阿姐说,辛公子最爱之物便是红豆了。
你果然不是他。
终究,还是,她认错了。
“好吧……”
只是原本便明了的事实又一次摆在她面前罢了。
“那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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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做别的?”
她寂寂地收了两只碗碟。
“不必了。我不饿。”他拒绝道。
“好吧。”
梨溶月起身将两碗食物端走。走至柜台边,用手指蘸了蘸蔗浆舔了一舔,甜甜的,好吃。可惜了,她早上也吃饱了,实在要浪费掉它们了。
正伤心时,丫鬟包莺从外头跑来,称大公子唤小姐去他院中坐坐。
梨溶月一听,朝豆豆招手示意他跟上,遂便要前去。
包莺却将后头的辛媵拦下,神色不屑道:“大公子吩咐过了,进了他的院子便不必担心小姐的安危,你不用跟去了。”
辛媵挑挑眉,启唇:“行。”
·
梨溶月兴冲冲地跑进梨步微的院子里,推开房门朝里探头:“长兄?”
“君盈来啦。”梨步微温和地出声,才将外衣缓缓和上。留梨溶月见着了片刻的伤痕,她忙退回步子,估摸长兄穿好衣裳才又进来。
“长兄的伤可好些了?”梨溶月皱着眉,一小步一小步走近。
“不打紧的。”梨步微示意她坐来自己一旁的矮凳上。
梨溶月瞧他依旧惨白的嘴唇,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梨步微与她是亲兄妹,二人相隔十岁。
早年家主梨遥光身子弱,诞下一子后便久久不育,后来才又幸得一女。
许是年岁差得大的缘故,梨溶月总觉得哥哥不止是哥哥,更像是父亲,但他又比父亲更懂得她。
长兄总会无条件地满足和支持自己的所有决定与要求。例如她院中的秋千便是长兄亲手做的,他的花圃是长兄亲自用篱笆围的,就连前些日子她偷偷跑下山去,也是长兄带着她一起的。
只可惜没有成功,反倒让自己受了伤,还让长兄受了最严厉的家罚。
其实梨溶月不理解,为什么阿姐次兄都能在山下生活,而她却要被父母管着连府邸大门都不准迈出。她也不理解,为何她都已经向阿父阿母解释过了是她自己贪玩,非求着长兄带她下山,受伤也是她自己不小心的,为何他们还要大发雷霆地责罚长兄,甚至不惜处以最痛的杖刑。
他们只一味地要长兄担起整个家族的担子,要他做出家中长子该有的绝对的稳重与理智。
但其实梨溶月知道,长兄的心底绝不像表面那般儒雅温和,她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感觉。
“小妹手臂上的伤口呢?给阿兄看看。”
梨溶月露出小臂来给他瞧,“长兄不必担心,肯定快好了。”
梨步微点点头,这几日他见围绕在梨府周遭的蝴蝶也散去一些了。“那便好。”
梨溶月一手托腮,一手拿起案上的雪花李子送在嘴边吃起来。这是她最爱吃的蜜饯,酸溜溜的。
如果梨府别处没有,但她知道长兄这儿一定会有。
梨步微看向嚼得正香的梨溶月,笑着道:“与你的小护卫相处也有小半天了吧?感觉如何?”
“挺好挺好。”梨溶月没多想便说道。
忽却意识到什么,忙将两只手放平在桌,袖摆遂也重新遮住了红印子。
梨溶月略有胆战地抬眸看向梨步微。
希望长兄没注意。
“他呀,话不多,想必性子很是沉稳。而且他常常冷着脸,可有护卫的自觉了。”她忙打开话匣子。
“哦,此话怎讲?”梨步微接话。
梨溶月瞧他神色不变,想必是没看见自己腕上的痕迹,便放了心凑近他道:“阿兄你傻,这样可以吓跑想伤害我的人啊,谁瞧了他那张脸不害怕?”
反正包莺每每看他,都有些战战兢兢,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梨步微会心一笑,过了半晌,又问:“那小妹可觉得,这护卫有无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梨溶月不懂。
梨步微眉头略皱,启唇道,“就比如,他的气质、言行……或者外貌?”
梨溶月被问得有些懵。
外貌?难道是说豆豆像辛公子吗?可她中意……的事情,也就只与阿姐说过,长兄不知的呀。
梨步微瞧她的眸子里全是茫然,笑着开口道:“阿兄只是觉着,若这些护卫的一些性质不合小妹心意,咱们也可再换一个。”
“没没没,豆豆很好的。”
梨溶月忙否认。
思考了一番,后又小小声道,
“不用再换了。”
9. 第九章
趁此间隙,是寻印章的最佳时机。
现下最安全也最容易接触到的便是梨溶月的院子,辛媵轻声进入,环顾着周遭寻找起来。
从立柜到书案,各色抽屉,箱匣,一一搜寻过,果不见有印章的踪影。
原是本着一处都不能放过的心理,这会倒又觉得浪费了一段难得的时间。他匆匆拿上置在案上的刀剑,正欲赶往下一处,不料眸光却有一诧。
只见乌木案上那些散乱的典籍之下,好似压着一纸画像。露出一角边缘,几条墨线勾勒出男子衣袍的下摆,光瞧此处,也能知其神采奕奕。
恰逢此刻,外头一阵推门声,丫鬟包莺急匆匆入院来,正要进屋。
辛媵闻声抬眸,匆匆瞟一眼,紧接着目光又驻留回那纸画像。
这画,画的便是那个男人吧。
他向来是个保守的人,从不做任何难以掌控亦或有变数的事情。此刻若不走,只恐会留下一丝难以分说清楚的嫌疑。
可这双腿却像是生了根,僵硬得动不得。
脚步声渐近渐响。
……
包莺推门而入,抬眼忽见一人影,看清了面孔后眼神霎时犀利起来,紧盯他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既是没决定逃,那便就如此吧。
这画虽有几分夸张,但他能瞧出来,画的就是前世梨溶月领进梨府的那名男子。
画中男子玉冠华袍,前呼后拥,脱出于泯然众人,必是哪家贵族公子。
如此张扬,他何以没见过?
重生以来,他借着自己前世的记忆,也曾百般在暗地里寻查那个男人的下落。可从京城至州县,三年以来,他竟从未搜查到任何消息。
他也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化作一缕残魂时看岔眼了,这才欲寻画像加以佐证。
但此番下来,可谓是毫无收获。
财权易主之仇,非报不可。
早一日找到那人,便能早一日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辛媵从思绪中抽出,才准备搭理,抬眼却见包莺左右寻索的眼神,开口道:“小姐让我来给她取东西。”
“小姐也让你来给她取汤婆子了?”包莺惊异地问。
“嗯。”辛媵道。
“去去去,你出去。果然你是个办事不中用的,寻这么久不见影才让我来。”包莺一边喝道一边大步朝里走来。
汤婆子怎会放在书案上,小姐的房间谁有她了解?
辛媵略略作了揖,正准备出院去。
“哎你去哪?还是乖乖在这站着等会与我同去小姐那儿。”包莺睨他一眼,“闲不住是吧?那便寻个晒框将那花圃里的野菊摘些下来,趁着这几日日头还足,早早晾晒了。”
“还愣着干嘛?”
包莺回眸紧盯着他。
·
深秋以来,夜黑得愈早了,梨家人早早用过晚膳后便聚在观月苑休憩。梨遥光与姊妹梨卓华再并两个婆子在凉亭内耍耍骨牌,老爷余章拿本武术籍子靠坐亭阁围槛临水一侧的长椅上,学着招式,偶也瞧瞧夫人的手气。此处挂了大灯,且又有月光,倒也亮堂。
外头花卉灌丛中稍空的一块地便铺一凉簟在那,其上盛些点心瓜果。梨家人丁算不得兴旺,好在小丫头和小厮多,也都是些形容尚小的孩子,主子又待他们宽和,因而也不那么拘谨,常常是与梨溶月打成一片的了。另些下人们亦可趁此时候用膳沐浴,或也谈谈天,学着主子玩玩牌。
晚膳后的这一段休憩时光,算是梨家一直以来的小传统,最是惬意热闹的。
每每这时,梨步微便也推着内屋的梨家老太太梨花雪出门来,赏赏月色吹吹风,也好往身上添些人气。
白日里却是脱不开身,辛媵不曾想梨家原还有这样的习惯,趁此间隙便去主屋寻到了印章,得来算是简单。
深秋入夜后果真是冷,老嬷嬷端来火盆子放去亭中石桌底下,又拿来一床褥子铺在凉簟上,这才叫梨溶月坐下,并往她手中塞了只汤婆子。
梨溶月低着头,将脸埋进狐裘旁一圈厚实的毛领里,拿来几颗紫透的葡萄吃着。
这会几个丫头们簇拥到梨溶月跟前,或是邀她去捉迷藏,或是攥着鞭子邀她去打陀螺,又或是伸来一双手,十指间一道极为复杂的难题。梨溶月瞧眼那红绳:“这道我可真解不出,你唤包莺陪你翻花绳吧。”
言闭,又一一打发去了众人,待众人皆颓靡地起身离开,她便扬起声调:“你们玩得开心!”
遂又将头低下,脖子缩回雪白毛领中。
梨溶月悄咪咪地移点目光,瞧眼远处梅花树下的豆豆,忙又收回眼神,继而捋捋鬓发,又拿几颗葡萄来吃。
夜里灯火添色,那棵梅花树开得正盛。红梅缀在墨枝上,恍若一片火云霞光,热烈鲜明,水墨枝干与之重映交错,色彩瞧得极为分明。
一瓣红梅落于辛媵手背,他瞧那蕊芯浓又烈,花沿淡又远。
花瓣飘落地,辛媵抓着宝剑靠在主干下,寂寂吹微风,神情几分散漫。
又有人在暗地里偷偷观察他。
辛媵瞥眸朝人群处看去,样子只是随意。
梨溶月赶忙缩回头,吓得好一会不敢再动。
辛媵只是平视,却不曾注意某处下方一个将自己抱成一团的球状物。
他知道梨步微又在偷偷盯着他。
前世见梨步微,算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应有三十余。前世的梨溶月,对她这个兄长几近有着不合常理的依赖,若要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便是初断奶的孩童日日要寻乳娘那般。因而陈国府为梨步微也整理出了一间厢房,可让梨溶月想找他时能够找到。
那时,他便觉梨步微的眸底幽深。而现在,又是那般相同的难以捉摸的眼神,在暗地里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一时并不能分看得清梨步微的心理。只是攥着那枚盖有印章的令牌,只待今夜子时便能出府去。
梨溶月再一次试探地扬起眸光,却见红梅枝头下,豆豆已回正身。他那长睫低覆,月色下温淡疏清的侧脸轮廓比花儿更吸睛。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辛公子,对方也如豆豆这般似天上悬月。
不胜寒,难触及。
那时,京都车水马龙,她紧随在阿姐屁股后头,对山下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街头铺子旁有口技艺人,那新鲜的表演登时引得她驻足观望。忽听身后似有官兵开路的声响,阿姐忙将她护在了怀里,正懵然处,她却透过阿姐的袖缝邂逅了他。
辛公子一袭华白鎏金锦袍,白玉冠发,高坐白马之上,那陈国府的小厮牵着马儿,身前身后仪仗浩大,当真是众星捧月。
她觉得辛公子真是那出尘的朗月,不染半分纤尘。
她一瞧见他,忽觉万众蒙尘,晦暗无光。
待那浩大的队伍行经过她身旁时,官兵赶着众人往旁边退去,她二人被推得差些摔倒,阿姐生了怒气与官兵争吵了起来,而梨溶月却早已瞪大了眼,仰着头瞧得痴了。
虽说是路过她身旁,实际也还隔了好几层下人。
马儿上的人神情淡漠,喜怒无形于色,万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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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重。
许是她识人不多,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少年郎怎会有那般风度。
就好似,好似他早已一个人经历过很多个冬夏,沉积了很多个春秋。
“豆豆。”她忍不住唤一声。
辛媵闻言,侧头答:“怎么了,小姐?”
梨溶月细细看着他的脸,过了半晌,轻轻扬嘴角:“没什么。”
她唤豆豆,豆豆会答,因为豆豆是她的护卫。
如果你是他就好了。
·
子时,梨府再度陷入寂静。
今夜,梨溶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比现在还小些。京都里人潮拥挤,面色威严的官兵毫不客气地扒拉她的手,拽着她往里拖,不允许她在这碍了贵人的眼。
她只一味央求说她还长得矮,辛公子瞧不见她的。那官兵却是不依,非要推她。就在她差些要摔倒时,辛公子忽而下马来,攥住了她的手腕,拉她入怀温柔地问:“他们没伤到你吧?”
后又道:“你想跟我一起去玩吗?”
她点点头,正开心着,忽而辛公子闻到了她包里红豆糕的香味,惊喜地问:“你会做红豆糕?”
梨溶月便忙拿出红豆糕予他,他尝过后更是开心,夸赞她的红豆糕是天下最美味的红豆糕……
辛媵将令牌递予领头之人,待领头查验过后,遂便放了一行六人出府去。
一跨出府门,迎面吹来的风都寒凉自由不少。
六人皆持着火把,沿着梨府方圆二十余丈的地方巡逻搜查。据领头方才的意思,辛媵猜测是害怕有山下人误打误撞找到梨府的位置,又或是害怕府中有人逃下山去,因而要如此排查。
辛媵随在队伍末尾,寻了个间隙灭了火光,藏身黑暗潜逃了去。
梨府周遭种着层层常青乔木,秋日依旧参天茂盛,白日可蔽府邸,夜里可遮月光。
失了火源,四下霎时漆黑一片。
却也不难走,无非是磕碰或摔出些许伤痕,碍不了性命。步步摸索着,辛媵终是望见前方一片泛色乳白的光亮,越是走近,他却慢慢意识到那阵乳白的雾气在不断朝山上蔓延来,并着寒风,耳边渐渐响起野兽的低吼。
……
深陷迷雾,借着雾气反射的月光,他见一群双目幽绿如豆的饿狼鬃毛竖起,匍匐着从乳白雾气中缓缓现出身形。
雾中下了迷药。
辛媵即刻意识到如此,双腿却已迅速中药乏力起来。
……
不待片刻,他即刻反方向朝迷雾不曾涉及到的方向跑去,霎时脚步声响起,几近惊动了四周所有夜里觅食的野兽。闻声听风,有恶狼扑来,手起刀落,恶狼刎颈倒地,可终究是黑灯瞎火里抓耗子,仰仗几分运气而已。
终于,他远远瞧见一处火光,费尽全力跑去,小腿肚早已被狼爪撕裂得鲜血淋漓。
五名侍卫大惊,忙搀扶住辛媵:“小兄弟!方才我们才惊觉不见你踪影,你怎可擅自离队?”
“大,大哥,你看那是什么?!”其中一人瞧见六七匹饥肠辘辘追来的恶狼,众人皆惊惧,忙退作一团举着火把对外。
那名被唤“大哥”的侍卫,侧眼朝辛媵腰间瞥去,神色更是可怖:“小兄弟,你竟也将锦囊弄丢了?怪不得引来恶狼攻身,哪能如此不当心!”
“你们四个速速将他环住,闭去他的气息。”
“看我来,”那侍卫怒目而视,拉弓三柄,“畜牲还不受死!”领头一面击退恶狼,其余四人护着辛媵四面,缓缓挪入梨府。
10. 第十章
辛媵中了迷雾昏迷,被侍卫们掺去小别院里睡下,待到天边泛白之际,他强撑着意识起身走进梨溶月的院子里。
没逃成功,更万不能暴露身份。
清晨梨溶月从床榻上坐起,发还凌乱人还迷糊,嘴角却依旧傻呵呵地笑着。
随着脑子渐渐清晰,美梦的温存褪去,她却始终不肯睁眼,拼命地回忆梦境,温习那些她与辛公子甜蜜美好的互动。
忽地,她好似意识到什么,几近激灵地睁开眼。
梦中的辛公子,好像她只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是辛公子,而他的脸,她好像用的是豆豆的……
天……
好可怕……
难道她是个三心二意的小女娘……
她赶紧摇脑袋,一骨碌掀开被褥下床,拖沓着履鞋在屋内四处转起来。
呀呀呀,得赶紧回到现实,将那亵渎了她对辛公子感情的梦从脑海里赶出去!
她照旧爬去窗台推开窗,却见今日豆豆靠坐在水上凉亭中,头抵着柱子,还不曾醒。
完了,她更不忍直视豆豆了。
梨溶月赶忙唤了丫鬟来伺候她梳妆洗漱,一直到与包莺谈了半会天,这才将那个梦从脑袋里忘去。
她推开门,发觉豆豆今日睡懒觉了,便轻手轻脚拿了件淡粉色的毛披朝他走去。
待走近了,却见他下袍沾血,腰间一枚令牌不知何时盖了红章。
梨溶月的眼神略略有一瞬怔愣。
过了片刻,她不管那么多,先将毛披给他盖上。
不过,她仍没走。
她的手心里捏了一只香囊,捏来捏去,一直在凉亭内踌躇。
她知道辛公子喜欢香料,所以三年来,她也研制调配过各类香粉,可惜都不尽人意。这只香囊是昨夜长兄赠予她的,可知定是枚好东西。
说到底,一为送人礼物,二为……
假许辛公子并不爱吃红豆,是阿姐弄错了,或者他曾经爱吃,近些年才生发出红豆疹了,总归红豆这条路行不通,可还有香料呢。
阿姐说辛公子也喜爱香料。
万一呢。
总不能说她痴心妄想吧,可凡事也都有可能不是么?
反正干完这单她就死心。
决定了,梨溶月咬紧牙关,轻手轻脚地弯下腰将香料放置他怀中,然后内心尖叫着赶忙跑进屋里去。
再探他一探,不行她可就真的死心了哦。
彼时皇都城中。
晨炊缭缭,街中渐渐热闹起来。
梨岑之昨日早下山,当下才进京,一来便出现在酒曲溪。一是馋这家那口招牌的桂花酒,二是上回她听到《错斩崔宁》的一半便被急讯催回梨府,这次来便是特地命那说话人将剩下的部分说完。
酒肆里早也有沽酒的人穿梭来往,不过今日倒是见奇,不知是哪位官人有如此好兴致,大清早便愿意花银子听说书。这些沽酒者多也是些闲人,倒也乐意蹭着听一听这名满一时的台本。
梨岑之坐在戏台下,一脚踩在另一木凳上,一边抖腿一边嗑瓜子。
说话人讲到那崔宁百口莫辩,就要被官府处以斩刑时,她忽便一动不动,屏息去听。
“大声点大声点!我要听不清了!”
她火急火燎喊道。
说话人正说得起劲,这会被打断还有些不满,但见是金主小姐发话,便忙扯开喉咙继续讲故事。
一通抑扬顿挫下来,说话人抚抚胡须,摇头叹道:“正是: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梨岑之情之所至,亦叹息一声。待最终听得那山大王被处斩后,她心底大喝一声舒畅,提了药箱出了酒肆,脸颊此刻还热烘烘的。
要她说,不仅强抢民女的山大王该死,就是那错冤好人的官府也该被人一锅端了!
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该办正事了。
梨岑之提着药箱来到蒲府门外,瘪了瘪嘴。
若非姨母害怕再拖下去蒲家会生出异心,她才不会亲自登府送药。
至于还嘱托的什么什么顺便给人家赔个礼道个歉。
异想天开。
梨岑之朝府外小厮喝一声:“向你家主子通报一声,便说有贵客到访。”
小厮见她生得高挑,甚有飒爽盖世之英姿,即刻臣服:“这位大小姐稍等,小人即刻便去传报。”
稍过片刻即有人来请,梨岑之扬着颔走去正厅。
“公子,贵客到了。”仆从弓腰细细说着。
梨岑之顺带瞥眼那板瘦的小厮,见蒲柳起身来接待她。
蒲柳踱步来,微微低着头,一身厚重华典的雪白貂裘都掩盖不住身形的瘦削。
他细细打量了番梨岑之,略有一顿,“可是,梨家小姐?”他慢条斯理地问,含几分笑意几分客套,一狭长眼温和地看着她。
梨岑之轻哼一声。
主子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这些小厮们亦是一个个骨凸肉陷的。
她转着头打量四周。装潢一般,称不得什么华贵之所,除了放些古玩字画,也不见什么价值连城之物。
时下膏粱世家倒兴争豪斗富,什么兴修府邸,什么竞畜宝马伶人,用度何等奢靡自是不在话下。
蒲家倒瞧得两袖清风,堪比廉洁官吏。
梨岑之冷笑一声,这才正眼看蒲柳。
“正是。”这一声中气十足。
蒲柳不认识她,她却识得蒲柳,甚至称得半个不打不相识。
去岁一起私盐贩卖的案子,最终查到蒲家头顶上,被上边用财权压了下来。
蒲柳的行踪很好查,此人莫非不出街,一旦出街少则八抬大轿伺候,一个人走也走不得,坐也坐不得,身旁总跟着一长尾的随从。
那夜蒲柳与盐枭头子在京东郊一处僻远的客栈中商讨盈利分成,那时她可谓一袭黑影冷酷无比,动作疾如闪电,手中把玩着几枚毒针便轻松解决了盐贩,听得那头子尊他一句蒲公子,方知他乃与梨家有合约的盟友,才没杀了他。
虽没毒死他,却也差些吓死了他。
那蒲柳见一厢房内六七护卫接二连三毫无征兆地倒地吐血而亡,吓得即刻跌在桌底,脸色白得像死了三天一样。
梨岑之睨眼面前的蒲柳,现儿倒是矜贵持重。
她又冷冷笑一声。
蒲柳看出了她几乎没有半分掩盖的轻蔑,目光落在她随手放在方桌的药箱上,语气和气道:“还请梨小姐先落座。”
梨岑之落了座,吐出一口气,依旧摆黑脸。
蒲柳坐回中央太师椅:“梨小姐首次登门,蒲某实在惊喜,只是不曾先行准备些什么,还望小姐莫怪。”
“这些客套话便不必说了。”梨岑之打断道。
这厮在信中催药跟催命一般不讲求情面,如今人前却是客气起来了。
蒲家上下都是些病秧子,命根都被人捏着,她不明白他们何以如此狂傲?
蒲柳倒也闭嘴,厅中寂静几许。
梨岑之靠着椅,手耷拉在黄花梨木药箱上,指尖规律地打着节拍。
见蒲柳并无半分要开口的意思,她先行发难:“梨家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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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药之路,近来常遭匪帮骚扰劫获,致使梨家近月余的白银收入拦腰截断。想是贵府于这一方面有些懈怠了?”
蒲柳吹热汤的动作有一顿,慢慢放下盏来:“梨小姐有所不知。所谓权贵易挡,山贼难防。那散布在隆化郡一带的贼匪,可是当地官府都奈何不得的。”
梨岑之指间滞下:“怎么?莫非你蒲氏还没有一家县令权势大?”
“此事怎能如此定论。”
蒲柳依旧轻轻收着下颔,有些无奈地笑。
“那一片匪患严重,朝廷派了多少官兵都……”
“朝廷派的官兵去哪了想必蒲公子比我更清楚吧?”梨岑之略坐直身子,话中生了几分怒气。
“那圣令出了皇宫便是张废纸,如今这局势莫有你蒲家的一份功劳?”
蒲柳被这高音量话语轻吓,抬眼瞥她一眼。
“记得当初与贵府签订的合约中,好似不曾涵盖山贼这等细枝末节的方面吧?”
梨岑之无语地轻瘪嘴,靠回椅子,手指依旧傲慢地敲着药箱。“蒲公子的意思是不肯帮?”
蒲柳垂头不语。
“既是如此,如今山贼猖獗,梨府也不可能做亏本生意。只能看这贼人何时消停,梨家再决定何时恢复药物的正常输送了。”梨岑之说罢,提起药箱便要起身。
“贵小姐这是在,威胁?”蒲柳打断她动作。
梨岑之早有料想,冷笑一声,坐回椅。
慢吞吞道:“倒也不敢。”
“只恐对蒲公子而言,权财事小,小命为大。”
梨岑之轻飘飘睨他一眼。
算算日子,该给蒲家的那批药已然耽搁了十日,想来蒲柳此刻正承受着万蚁噬骨的疼痛,不出个两三日便要吐血而亡了。
就算他此刻意欲坑害梨家,却也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梨岑之胜券在握般看着蒲柳,就等他一声妥协。
蒲柳抬眸瞧瞧梨岑之,垂头轻叹一声:“好笑。”
“你们兄妹俩真有意思,来蒲府前都不曾商量商量吗?”
梨岑之眉头忽皱。
“梨小姐,噢,不对。”
蒲柳慢条斯理地转着指尖一只白玉折腰杯。
“梨家,若是不想与蒲家谈这合盟,梨小姐大可此刻提了药箱走人。只是日后便休怪蒲家不念旧情,纵容些权贵宰割您们了。”
梨岑之眉头拧得更紧,反应过来后刹那间凝住了呼吸:“梨凌来过蒲府了?”
那臭小子,“他?”
一股火直冲心窝。
此刻她早在心底将梨凌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
选护卫那天,便不见了梨凌的身影,她只当是以他那柔柔弱弱的性子不忍看那种场面,不曾想是自己偷偷下山把药给蒲家了?
当真是笨人办笨事,一点不商量就下山送药去了?下次见他猛揍几顿能不能把他脑袋打聪明打清醒点啊?!
蒲柳见梨岑之几分失态,埋下头去自顾自喝汤药。
过了半晌,梨岑之呼着粗气,压下怒火。
她抬眼,又看见眼前蒲柳这烦人的,“艾希”一声,忽觉失了筹码。她攥上提手,刚想寻个由头离开,却被蒲柳打断。
“梨小姐兰质蕙心,蒲某实在仰慕。”
“方才梨小姐那番话,蒲某只当您是无心之言,还望小姐亦莫要往心里去了。”
蒲柳浅浅笑着。
梨岑之睨他一眼,瞥眼桌案上的药箱,不准备拿了,随意拱手作个揖便告辞。
好好一桩美事无辜尽毁。
11. 第十一章
却说辛媵中了迷雾昏迷,原是这雾中下了软骨散的缘故。此毒在睡梦中威力甚大,若能逼着不睡去,反倒不会那么难受。
整整一天,梨溶月只以为豆豆是贪睡,又或是这几天过于劳累了,因而一天未曾上岗也不去叫醒他。
毕竟他的怀中还放着她送的香囊,若是叫醒的当下见了豆豆很惊喜的模样,她可没法承受此等场景。
这一整日,梨溶月亦很少走出絮风院。
害怕被阿父阿母瞧见她孤零零一人在外游荡,然后给豆豆降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子时正刻,暗夜沉沉。
软骨散毒性虽烈,好在辛媵也生抗下来了。
他恹恹地掀开眼皮,周遭一片黑暗,一时竟分不清此时几刻,又身处何地。
鼻间绕来清淡熟悉的女子香,是梨溶月身上独有的淡淡花香。他垂下眼眸,略有一愣,抬手将那淡粉毛披扯落在廊椅。
却依稀见一只锦囊滚落在地。
他的眸光定在那,渐渐瞧清楚了。
是昨夜梨步微腰间所挂的那只。
怎会出现在他这?
没有过多的犹豫,他起身将锦囊踢入一侧的灌丛中。
看来想下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昨夜他意识弥留之际,那几名侍卫口中的锦囊,应是一类可以闭去人的气息的物品,从而以防被野兽找到。
以现下的身体状况,单靠他一人想尽快出府已是机会渺茫。
只能试试别的方法了。
这夜寅时正刻,夜还沉,梨府大门被打开,正院处传来不小的吵闹声。
梨溶月因一日都宅在院中,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这会早已睡饱,轻易就被闹醒。
在外守夜的包莺闻得屋内窸窣的声响,赶忙进屋去,见小姐有要起身的意向,忙将屋内灯火点燃。
“小姐!”包莺步子极匆地跑去梨溶月榻边,“小姐!……”
梨溶月惺忪着睡眼,才从榻上坐起,见了包莺万般不得过的模样:“啥?”
“你咋啦?”
包莺眉目拧着,刚想说,又朝外匆匆看一眼,凑近她的耳旁才道:“那护卫他醒了!”
“豆豆睡饱了?”梨溶月眨眨眼。
“哎呀,您猜他醒来后干什么了?”不等梨溶月回答,“他!他竟敢直接就将小姐赠予他的香囊直接踢走了?!”
包莺觉得这护卫简直不可理喻,小姐待他那样上心,他可好,整日摆臭脸也就罢,还如此对待小姐的好意。不过就仗着自己生了副好皮囊,难道天下的女子见了他都得脸红害羞,处处相让于他吗。
梨溶月闻言,一开始还不信。不过包莺早有准备,立即便掏出那只沾满污泥的香囊。
这可是她方才偷偷钻进灌木丛里寻来的,她在外守夜时看得清楚,怎会有假?
梨溶月略有一怔,过了片刻:“这样吧包莺,你去将这里头的香料好生倒出,再看看外头这层锦布能否清洗干净。”
“是。”包莺领命,“……啊?”
为什么没见小姐脸上半分愠色?
包莺愣在原地不动。
“快去吧。”
甚至梨溶月还浅笑着朝她摆手,又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
包莺更是不解,拿了锦囊一步三回头地瞧她。
难道这件事还不值得小发雷霆一下吗?
梨溶月瘪瘪嘴,忽然觉着心儿泛不出什么难过的波澜了。
方才听得外面有声响,想必是阿姐回府了!
她轻易收拾好心情,一骨碌抓取一件淡紫披肩,内里穿着单薄的内襟便跑出门去。
方才辛媵见屋内亮了烛火,这会已移步至屋门外。
梨溶月一推开门,抬眸,甜美的笑颜霎而滞固。
眼前男人身材高大,光滑玄黑的大氅从肩膀泻下,更显伟岸,落下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笼罩住。
他却双肩略有内收,因身体的苦痛丧失几分精气神。昏黄的烛火只照亮他的半侧,脸色晦暗不明。
他启了启苍白干瘪的嘴唇:“小姐。”
梨溶月目光下移,看了看那已凝成暗紫色的下摆。
过了半晌,忽抬眸直视他,音色不同往常,却有几分冷淡:“你这会是在想下山吗?”
视线相触的那一瞬,无名的猜忌在四周发酵起来。
他心中戒备霎起。
暗色下,辛媵坦然地迎接她的目光,已做好万全打算。那纤细的柔骨,纵使他此刻身负重伤,依旧能轻而易举摧之折之。
梨溶月眸子细细端量,将他虚弱的脸色尽收眼底,心底已然明了他还中了软骨散。
略有无奈地瘪了嘴角。
“很正常的。想入梨府的人很多,却也不乏许多中途反悔忍受不了这里的人。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死在了那片密林里。”
他已然清晰地定位住刀剑的位置。
梨溶月撇开眼神。
阿父阿母说,想入梨府流血流汗甚至送命都是正常的,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一旦入了梨府,再擅自出逃便是不忠。
她不知道那林子里有什么,阿父阿母说这叫报应。
她明白无论任何人,一开始都很难忍受梨府的冷清,慢慢也会接受不了不能离府的事实。
可豆豆是她的贴身护卫,她有权对他负责些。
“你不要再想着下山了,没用的。”
“如果实在无聊的话,可以来找我陪你玩。”
说罢,梨溶月扯出一点笑拔步离开,下了两层阶梯,便提裙小跑起来。
辛媵沉着脸回头。
她的背影细小伶仃,如瀑泻下的青丝连同那花缎披风,皆似水般一浪一浪地摆动。
阿姐前日早下山,竟然这么快便回府了。
这回她一定记得带话本子了吧!
她的步子愈快,夜风吹扬鬓发,淡紫裙?一如一枝香雪兰,眼角浅笑,似初绽的梨花绽染晨露。
绕过抄手游廊,愈近,她扬着笑的脸庞渐渐凝固,步子缓而慢了下来。
“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梨岑之风尘仆仆,鞋靴带泥,满头乌丝被夜里风露吹得一绺一绺,气还捋不顺便大骂,“这么大的事不跟家里商量就敢带着药下山去?”
“你是不知道山下来来回回有匪贼巡山么?你若给他们瞧见了怎么办?我问你怎么办?!”
梨凌头发乱糟糟,穿着中衣中裤便被梨岑之揪着耳朵从被褥里扯出来,嘴里止不住地喊些“疼疼疼”,此动静更是惊动了其二人的母亲,梨卓华闻得声响急匆匆赶来劝架。
她无奈地摇摇头,毫不犹豫便将步子退回,走去那棵开得正盛的红梅下,纤手扫去青石板上落满的花瓣,和紧披风,手儿托着腮落座此处。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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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阿姐又又又掐架了,等他们消停还不知得几时呢。
不过她方才一眼便注意到阿姐挎着的荷包里沉甸甸的,嘻嘻。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两手将地上花瓣聚拢来,捧在手心里软软凉凉的,玩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
“君盈,阿姐来了!”梨岑之朝着梨溶月长喝一声,甩甩手腕,低声吐槽:“揍得我手都疼了。”
“阿姐!”梨溶月抬头来,跳着起身朝她去。瞧见阿姐脸庞的愠色褪去了些,“你与次兄又在争些什么呀?”
“没什么没什么。纯是看他不爽。”梨岑之扯开话题,翻开荷包,“这回我可是带了……”
不等她将话说完,梨溶月手已伸来抢过抱在怀里:“嘻嘻嘻,谢谢阿姐,阿姐真好,阿姐最棒。”
梨岑之到嘴边的话被她噎了回去,哼哼唧唧了几句也不再开口了。
毕竟一瞧梨溶月那没出息的模样,就知她是怕自己说出辛媵那人的名字。
真不知道这有啥好害羞的?
梨岑之心底忽坏笑起来。
名字都不敢听别人说,那本子里的内容可有够她消受的了。
“阿姐下山辛苦啦,阿姐啥时候回屋歇息呢?你可一夜没合眼呢。”梨溶月眨着水灵的杏眸。
梨岑之摇摇头。
“多谢小妹关心,阿姐现在就去歇息。”
“好,那阿姐先好生休息,我先走啦?”
梨岑之点头,摆了摆手放她回去。
梨溶月一喜,即刻抱着话本子往屋院里奔。
远远跟在后头的辛媵步子略有蹒跚,见她正往回跑,便止住了。
只见她双手紧抱着一物,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灿烂,好似目中无他一般,一溜烟从他身边滑过。
整个后半夜,梨溶月寝屋的榻旁点一盏案灯,她便盘缩在被褥里,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额上顶着帕子降温,脸蛋羞得红扑扑的,露出两只手抓着话本子,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又叫一个提心吊胆。
时下的人情,怕读圣经贤传,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里面,又厌闻忠孝节义之事,喜看淫邪诞妄之类。
小说家们为搏络钱财,就是才子佳人小说一类,也多是艳情之作。
梨溶月鬼鬼祟祟地抬头低头、抬头低头,眼神隔三差五便望向庭院中的豆豆,生怕他稍不注意便朝屋内走来,便看见了自己居然在看这种羞耻的读物。
话本子里的辛公子是个巧舌如簧,最会与女娘说些风言俏语之人。
跳过那些她不敢看的令人难以启齿的片段,这厚厚的话本子不等天亮她便翻到底了。
她捧着热腾腾的脸,心中又刺激又苦恼。
阿姐选的什么话本子啊……
她想看的也不是这种啊!
好在话本子里的内容都是虚构的,否则便要毁了她心目中那克己复礼,泰然不迫,运筹帷幄恍如神的辛公子了!哼!
不过带入女主角的视角,呃呃还是很甜的哇!好开心啊,好像真的与他逛过灯会,一起赏花赏月赏秋香了般。这写书人写得可真好啊……
和辛公子牵手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真的和话本子中所说的,“他的手宽实温暖,只觉手心被紧紧有力地包裹着”,真的会听见他说,“只要是我辛别川认定的人,几生几世我都不会放手”吗?
……
12. 第十二章
天边渐渐泛白。
当挑担小贩第一声清脆的吆喝声响起,祈陵这座古老的皇城便由此苏醒了。
早市人烟,一如千家万户灶头升起的早炊般渐渐旺盛起来。沿途商铺鳞次栉比,市民们提篮挎包,三两相伴,谈些闲言俏语,不时为心怡的商品驻足。热热闹闹,好不鲜活。
陈国府内却不如此太平。
陈国公夫人殷淑本在别院歇息,这会听丫鬟来报,称衙门的官员入府来了,忙匆匆赶来厅堂:“官衙那边怎得说?可有别川下落了?”
府衙小官先行过礼,后回话道:“回禀夫人,还是没有世子的下落。”
“哎呀!”殷淑蹙着眉低垂下头,双手相互握紧着,“哎……这可怎生是好……”
陈国公辛执瞧夫人花容含忧,心疼不已,走上前去握住夫人的肩膀:“夫人不必太过担心。为夫这就传信予殿前司都指挥使,让他就算调取全城护军也务必把别川找到。”
“如此……”殷淑略有定心,正期期艾艾地点头。
却忽然听落座厅堂正中的辛伯郁拖着苍迈的嗓音开口:“孩子这么大了,还会走丢了不成?”
若是已然深陷险境,就是急也没有用。若是不曾,更毋用乱了军心乱了阵脚。
“因为此等小事便如此大动干戈,你将皇城禁卫军当儿戏吗?”
此话显然是冲着他的儿子辛执发怒。
辛执被这威严的嗓音吓得立马垂下头来,头皮只一阵发麻,又感觉右胳膊被殷淑捏着,她的长指尖狠狠发力,疼得他急急慌慌抬眸,瞥见夫人满脸愠色地盯着自己。
哎哟。
可让他顶撞他的老父亲,他从来没有过,也从来不敢啊……
殷淑瞧他那不争气的模样,忿忿地把手松了,心中越琢磨舅父那句话心中越气。
小事?
人都已经丢了五天了,这还算小事吗?!
辛伯郁握紧了手心拄着的方竹镶玉鸠首杖,叹气一声:“别川的事,老夫自会找办法处理,不劳你夫妇二位费心了。”说罢,他便支起身欲走。
殷淑看着老爷子的动作,怒火愈积愈深,拦人道:“要我说,此事还是得怪舅父!”
辛执被耳旁尖细的喊声一惊,忙去拉夫人的衣袖。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个没本事的。继位这么多年,好在辛家根底深厚,他才得以官运亨通。这些年,家中稍微大一点的事情,依旧是他的父亲在主持在裁决。而夫人殷淑却始终认为是父亲如此年迈了却始终不肯退位让权,始终要插手家中事务。
辛伯郁那支起身子的枯瘦手臂忽有半分颤抖,抬眼看向眼前雄赳赳的媳妇。
三年前的那件事,殷淑一直耿耿于怀。
曾经,辛媵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仗势欺人,不学无术,一度混成了京中权贵里似地头蛇一般的人物。后来,长期奉皇命在外为官,乞老归家的辛伯郁看见了这荒唐的一幕,止不住地哀叹辛家青黄不接,必是大势将去。
他决心从辛执夫妇那儿将孩子接到自己门下,亲自管教,叫他去掉那一身的流氓气。
最初管教的那一年定是艰难的。为此辛媵不知挨了多少打,辛伯郁亦不知受了多少气。殷淑本是不愿看儿子遭受如此折磨,可慢慢见他竟真也习好,知晓些学识礼仪了,她便也忍耐住狠心下来了。
辛伯郁替辛媵取了字,就唤作别川。
意为“别过此川,适之下程”。
心愿他能革除旧习,崭崭新新地成为更好的男儿,担起这延续家族荣光的重任。
只是一日,辛媵再次偷逃出府,忘了祖父定下的温书习武的任务。辛伯郁为此大动肝火,罚辛媵在炎炎烈日下整整站了四个时辰。谁若敢上前求情,胆敢送上半分水米予他,皆陪着他一同领罚!
辛媵那时年岁小,一时间亦受不住此等重罚。后来中了暑病倒地,磕破了后脑差点没了命,昏迷救治了整整月余才苏醒。
万幸的是保住了性命,不幸的却是他醒后竟一改以往的性情,忽变得阴郁持重起来了。
从前他感兴趣的玩物,乃至交好的玩伴,他一个一个都不再亲近了。
最开始醒来的月余,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允任何人探进。直到后来他渐渐会走出房门了,可对待亲人,却从始至终持一冷漠疏离、敬而远之的模样。
是,殷淑承认,舅父确实将别川教成了出类拔萃的好男儿,成了人人口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在他醒来之后,对于那些他曾难以读懂的经典,曾难以理明的韬略,他都能领悟得极其深刻而透彻了。
想必他将自己关在屋内的一个月里,定是日日夜夜苦读才有了如此成就吧。
可是。
谁又知,有一日别川在庭院中练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剑术后,她心中怜惜不已,踱着步子上前,预备替他擦去额上满覆的汗珠。
那孩子却躲得自然,脸上毫无神情地说,说什么他早已长大了,已经过了与母亲亲昵的年纪了。
她只一阵心痛与惊慌。
他在说什么啊?……
他分明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
“凭什么那夏氏的孩子,舅父就万分包容万分疼惜。舅父为何就看不得别川过得自在。难道那夏氏的孩子就比别川好得多吗?”
“此前若非舅父要求别川一心为政,要他来担整个辛家的担子,要他在世家子弟里展露什么头角。他也不会被人盯上,不会落得被别人谋害,落到现在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下场!”殷淑愈说愈悲戚。
她殷淑怎么说也是户部尚书殷纳的嫡女,她何时受过委屈?她的孩子更别想受半分委屈。不说这陈国府何等威风,就是她娘家的底气亦是不输半分。
“我只愿我的孩子活这一世能活得快活自在,再无他求。别川若真是个不思进取挥霍无度的孩子,辛家看不惯,那便接到我殷府去。我殷氏亦是家大业大,还怕养不起一个别川吗?”
辛执赶忙捏紧她的手:“夫人又说气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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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淑撇开辛执的手,双颊涨得绯红,一时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绪。
辛伯郁紧攥着鸠杖,气得有些发抖,过了良久才道一句:“简直不可理喻!”
此刻,厅内匆匆赶来一名小厮:“国公爷,夫人。墨公子求见。”
辛执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命令道:“快,快快请进。”遂又将夫人扶去方椅处歇着,又转到父亲辛伯郁身旁,低声地开慰他。辛伯郁摆摆手,让他不必管。
墨韫自那夜被辛媵扔在马背上,冲入了底下的村庄,被村民救下。后来回墨府,高烧不退,整整过了三日才苏醒。
前日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辛媵的下落,却得知他已失踪五日,府衙中也同样在寻,却始终不见有任何消息。
直至今早,他忽收到一封辛媵传来的信。
墨韵裹着狐貂,面色依旧青白,上前一一行过礼后,说道:“国公爷万不可惊动太多人,此期世子是被有心之人构陷而失踪。若大张旗鼓地去寻,未免太打草惊蛇,反倒会将世子逼入一个危险的处境。”
辛媵特地嘱咐了,让他千万不要暴露他受困梨府的事实。若被梨家得知陈国府世子在此期恰好失踪,只怕救兵未至,他早先一步命丧黄泉。
辛执眉头一皱,上前一步问:“此话怎讲,难道墨公子?……”
墨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纸:“国公爷,夫人,在下这次前来,便是特地替世子来报安的。”
殷淑见了那信,心中一紧,眸中霎时闪出点点泪光:“他,他还平安……”殷淑的脸庞有些颤抖,眼尾忽便弯了,回眸与丈夫对视一眼,过了片刻,又回眸来,“可是别川托你……”
稍信来的么?
墨韫忽见国公夫人那般希冀目光,脑中滞了会,忙坚定地点点头:“是。”
“哎哟!夫人,我就说别川那孩子是外冷内热,”辛执讪讪地笑起来,摇了摇殷淑的手肘,“他心里头肯定记着咱们的。”
殷淑听了此话,低垂着眼眸向丈夫怀里靠近些许,止不住欢欣地浅笑。
墨韫接着说道:“在下此刻已然知晓世子的下落。还望诸位放心,想必过不了几日,在下定会将世子完完整整地带回陈国府。”
掩在众人身后的辛伯郁听闻此言,神色略平和起来,只是依旧不减半分威严,他思及问道:“可需什么人手之类的?”
众人闻言皆回身面向高堂,墨韫探探头,目光幽邃地看向坐在最里处的辛伯郁,更加谦卑地先躬了个身:“老国公。”
“在下已然安排好人马,一切妥当,不必了。”
“嗯,便是劳烦你了。”辛伯郁道。
墨韫笑容不减,“应该的。”
好在此前他反应过来且需先来陈国府打声招呼。他倒是不会暴露别川兄的行踪,唯恐陈国府内众人会急。
若梨家当下便斩了别川兄,那他以后还能跟在谁身后作威作福?
墨韫想着打了个冷战,摇头笑笑,作揖辞了众人。
13. 第十三章
翌日早,山中梨府。
清晨,天蒙蒙亮时,辛媵收到了墨韫的回信。信中称明夜子时一刻,他便会携五十余人手前来梨府外的约定地点等候,届时必将营救他出府,信末还加附一句“不成功便成仁!”的壮语。
前世他身边可信之人不多,唯墨韫是从小便跟了他。
此人虽不够聪慧,但胜在单纯,可以一用。
前夜自梨溶月看了那话本子,第二日便发了低热,迷迷糊糊在榻上待了一整日,直至今日依旧浑身软绵绵,脸蛋依旧烧得红扑扑的。
梨家总管孔秋这两日可心疼坏了,她来梨家少说也二三十个年头了,从当初看着大小姐梨遥光,二小姐梨卓华一一成婚,到现在她们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她自己无儿无女,对梨家这几个孩子便是格外地疼爱。
这会儿踏着早霜,孔嬷嬷便挑着热水来,她知道梨溶月这孩子醒的早,想着早些给她擦擦身子,会更舒服些。
辛媵瞧见,上前请命去替小姐煎药,孔秋便也同意了。趁着这个机会,他拾掇了些许木炭放在身上,以备明夜莫要错了路。
大火慢熬半个时辰,辛媵盛了汤药朝梨溶月院落走去。
这日天气好,湛湛蓝天,阳光净透,因是风缓下来,气温倒也不冷人。
梨溶月略微净了身,便趁着好日光穿了新做的衣裳,舒舒服服,清清爽爽。
丁香紫的背心外穿,搭配一条浅黄色窄袖衣,腰间配玉质饰物飘带,下搭藕粉百迭裙,明丽又俏皮,将那素白的小脸衬得鲜活了些。
这会她正在院中石桌处,弯腰歪头地瞧她的盆栽,手持一把小剪刀正欲修剪红豆杉的枝叶。
辛媵走近,将食案放至石桌上。梨溶月闻声立直身,抬眼是豆豆冷色如一的面孔,立马又看去热腾腾的汤药。“噢。”她意识到自己该喝药了,立即便放下剪刀双手捧着碗沿埋头喝起来。
这药一漫入唇舌便苦得她连打几个冷噤。
想是豆豆忘了往里头放方糖了。
她只好强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喝。
“豆豆,你来剪枝叶吧。”梨溶月腾出一只手拿起剪刀递予他。
辛媵抬起眼,顺着拿剪刀的手,看她另一手端碗在嘴边,面目扭曲在一起,刚咽下一口药就紧咬后槽牙。
他伸手接过剪刀柄。“怎么剪?”
梨溶月一面喝一面道:“多余的枝条剪去,病虫害较为严重的枝条也剪去。”
说罢,辛媵便开始动手,梨溶月遂笑意盈盈地捧着碗坐在石凳上看他。
给盆栽修剪枝叶倒有意思,一步一步看它被修得利落,心情也好似会舒快些。想来豆豆日日在府中无事可做,定无聊得紧,不知现在能否让他忘却些许空虚呢?
梨溶月狠下心,捏住鼻子一口气将药灌下,身子止不住抖了三抖才缓过神。
她将碗推得远远的,回头来与辛媵说话:
“豆豆,这叫秋剪。”
“秋天的阳光不似夏天,且需去除多余的枝条和交叉的枝条,这样才能增加树木的通风与透光,减少被虫蛀呢。”
辛媵充耳不闻亦不理。
梨溶月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换了个姿势双手托腮仰看着豆豆。
试图在他这张脸上推算出现如今辛公子的面貌
——一定比豆豆还要好看。
不过比豆豆还好看……
那是什么样?
罢,日后见着便知是怎样一方佳人了,嘻嘻。
梨溶月懒洋洋地翘起嘴角。
“行了么?”辛媵直过身瞥眼梨溶月。
谁知她的心思却又飞向九重云霄了,过了片刻,忽看清豆豆脸上添了几分疑惑与不耐烦,她赶忙伸手去接剪刀,一面又点点头,嘴里夸道:“豆豆剪得很好。”
便是这刹那间的不注意,梨溶月的手指直直地朝剪刀摸索去,锋利的刀刃霎时将她的食指拉出一道一寸的血口。
猛的刺痛感逼上大脑,梨溶月霎时缩手,惊愕地垂眸,大脑猛地一片空白。
?
完,了。
她丝毫没有料到竟会有人将剪刀锋利的一端对向自己。
那汩汩鲜血似逃命鬼般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冒出,霎时充溢了她的指缝。
一滴豆大的鲜血砸在石桌上。
包莺只是贴心地去寻方糖的间隙,赶回来却见此一幕。瓦罐砸地的破碎声刺耳又尖厉,她双手颤抖,猛咽一口空气,逼着自己一定要立马立马打开喉腔,她惊惧地大叫:“来人!快来人!寻杉树枝!快!——”
辛媵被高音惊地回头,见包莺浑见了恶鬼的模样,还来不及疑惑的下一刻,沉闷的簌簌声立即如千军万马般压向耳畔,紧接着,脚边襟袍被狂风吹飞。
日光疏忽蔽去,天色霎时暗下。
辛媵惊疑地抬头,见穹顶忽涌来密密麻麻的飞虫蝴蝶,盘旋交错,将天幕盖下。他的目光紧接着落在眼前梨溶月彻底呆滞的脸上。
他一手下意识去寻剑柄。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处在别院的梨家众人闻此动静,皆惊惧地出门赶来。府中小厮乱作一团,四处奔走,马不停蹄,一波皆一波地从仓房搬杉树枝干、搭建、点火、举起火把驱赶……
梨家老爷余章及梨岑之率先赶至,见此情形,脸色无不惨白,不由分说便朝辛媵打来。
……
梨遥光将梨溶月速速领进屋中,打开药箱忙替她止血上药包扎。
梨溶月至今还不曾回过神,眼睛依旧木然地看着眼前神色凝重的母亲,耳畔充斥着外头急急慌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阿母不是与你说过,不能使自己受伤吗?!”
“你让我们以后怎么放心你?!”梨遥光紧皱着眉,脸色极差地训斥,手中动作又急劲又猛。
梨溶月只被方才众人那样惶恐的模样吓呆了,一时间心中害怕不已,这会又听母亲如此高音量的喊骂,手被任意地摆弄着,惨白的脸上眼眶开始泛红。
她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方才见亲人赶进门来,一个个面如死灰,凝重又可怕。她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她总是这样,总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周围人都不好过。
她没有资格哭,她赶忙深呼吸,道歉道:“阿母对不起,是君盈错了……下次我不会这么不小心了。”
她真的真的决心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她脑袋懵然地使劲想着,如果她再这般,就罚她此生此世再也不要出现在亲人面前,再也见不到他们。
一来想到自己连受两次伤,她几乎呼吸不上来。
“这些日子我总是这样,我总是让你们担心,阿母对不起……”
慢慢说着她却又忍不住泪水,只能紧紧闭着嘴,闭得脸颊都酸痛了,才放声抽泣,此刻便只知挪动身子往梨遥光怀里钻。
双臂紧紧环过母亲的腰身。
如此示弱,如此寻求温暖。
在亲人面前,她好似从来不曾长大过。
梨遥光憋着气将女儿搂在怀里,心也慢慢碎了,抬手慢慢拍拍她的后背。
“哎……”
……
“没事,没事啊。不许哭鼻子了。”
“是阿母方才不该凶你的。”
梨遥光拍抚着怀中那哭得热乎乎的哭包,脖颈处被她毛茸茸的脑袋蹭地些许痒意。
听此一言,莫名来的委屈更涌上心头,泪水啪嗒啪嗒地从梨溶月眼眶掉出。
待她抽抽噎噎地忍住了泪意,便坐直身来瞧母亲,觉着脸颊上哭得满是鼻涕眼泪,糊得整张脸热哄哄的。
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娇气包,她自己都觉得羞人又好笑,一时忽又忍不住笑意,泪眼汪汪地看着母亲的眸子破涕而笑。
梨遥光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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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你,又哭又笑,小心夜里尿尿尿床上。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梨溶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哭过一场心底倒痛快些了。
不过马上,她才扬起的嘴角便沉沉地僵落。
──豆豆……
她心底一震,紧接着心跳似鼓点越来越密。
“阿,阿母,我还有事。”她惊慌地起身跑出门去。外头浓烟滚滚,灰烬似雪般飞。在这不见天光的晦暗里,四下众仆从举着火把挥舞着,无序的模样几乎乱作一锅粥。她捂着鼻子穿梭其中,先奔向豆豆住的院子寻,发觉不见他人,继而又赶去别院。
完蛋了。
当初自己在阿兄身旁受的伤,阿兄都被罚成个遍体鳞伤的模样。如今豆豆与她非亲非故,不过是招揽进来的下人罢了,他们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一定一定不会饶他性命的……
梨溶月脸色铁青,拼命地跑着寻着,偏院没有,堂厅没有,后室没有,园苑……都没有。
究竟在哪?她不敢多的停留,此生死攸关的一线,她怎么刚才就没有想到?刚才就应该一直黏在豆豆身边了啊……
梨溶月跑得快,却还是止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会隐约听见有绳鞭抽打的声音,她忙止了脚步,怔了一会辨出声响,绕过小径找到一处被荒草隐蔽的屋子。
此处早已荒废许久,早好些年她便不曾踏足过。
待她急急忙忙跑进屋内,鞭打□□的声音愈加清晰。梨溶月环顾四周,发觉这里不知何时被改为了刑房,她随手捡起地上一把小刀,冲进里间。
入眼,豆豆双手双脚皆被禁锢在十字铁板上,头颅低垂着,衣衫被抽得斑斑块块,全身上下新伤旧伤一并裸露在外,简直称得上体无完肤。
他一动不动,早已昏迷,甚至已分辨不出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瞧审讯之人竟是阿姐,她一身长袍威厉恐怖,手握长鞭,脚下溅满鲜血,此刻还要挥鞭,梨溶月惊惧地止住脚步,大喊:“阿姐,你住手!”
梨岑之眉头一皱,回身看是小妹来了,没多放心上,
“此人犯了梨家家法,今日是必要死的。”
当初早已向他将梨家规则说得明明白白,不说没护好小妹,反倒是因他才见了血。
梨岑之回身挥鞭:“此人死不足惜!”
梨溶月见她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眼泪霎时满了眼眶,顾不了太多立即跑去辛媵前头护着他。
梨岑之眉头一皱,更升了几分愠色,“让开!”
梨溶月双臂张开,却止不住地发抖,泪水盈眶地看向阿姐摇头。
“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为何但凡有人让我受伤都要遭受极刑……”
她的泪水簌簌地下落。
她只道是一寸大的伤口罢了,为何却要用命来偿还呢?下人的命当真就有那样低贱吗?她自己可以原谅,甚至她可以选择她想要的方式来惩罚这些人,但唯独不想亲人替她那样残忍地处决,甚至让她连半分话语权都没有。
“但我知道,”梨溶月颤抖着手,渐渐蜷缩了身子,握那匕首对着自己的腕,“阿姐最怕的还是我受伤流血吧?”
梨岑之瞧她,忽笑:“好啊君盈,长胆子了是吧?”她箭步上前便要抓着梨溶月的手肘将她丢去一边,谁知梨溶月先行将匕首割向皮肤,后退一步,铁了心要保她的护卫。
梨岑之霎时瞳孔巨震,见一层细密的血珠已然从她细嫩的腕子冒出。
“小妹你?!”
梨岑之立即挥鞭抢去她手中的匕首,将二者猛脱手丢去,冲上前抓起她的手腕,怒骂道:“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梨溶月被这忽如其来的蛮力吓得眼神怔住,不可抗拒地看向阿姐暴怒的脸庞,任凭她死死攥着自己。
……
“我不想你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