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 1、第1章 是夜,明府。 落雪纷纷,连着呼吸的雾气都隐约可见。 唯有火盆中的红箩炭,无烟无声,却扰人心神。 一位青年在两位朋友面前亮出一幅画作来,畅意道: “我读了《湖心亭看雪》,寥寥百余字,张岱就把文章写的如此精妙,真是稀罕!所以我就心血来潮给此文配了一幅画,两位看看我画的如何?” 画卷在桌面上徐徐展开,另外两人凑近一看,上面: 雪景静谧,湖心有小亭台一座,小亭台中有数人对饮。一小巧香鼎、一温酒红炉、数碟饼食,一并合桌而放。 岸边横着一舟,舟有倒影。烟水茫茫,若现一堤;话音渺渺,可闻天机。仿佛早已不是人间之景。 翩翩公子琢磨许久,终于对着青年谨慎道:“你这画一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青年大惊:“我是觉得这文章写得好、意境自生,就给画出来了。有哪里不妥吗?” 另一看上去风度卓然的男子道:“禹兄你才画双修,伴君当差已久,也常去慈宁宫给老祖宗请安,应是懂得帝王心思和太皇太后忌讳的,怎么也这般糊涂?” “是啊。”翩翩公子一边把画作卷起一边道,“况且禹兄你与张岱一样,也是江南出身,要是因为一幅画牵连上了不该牵连的事儿,那就倒霉了。” 这三位年纪相仿的俊才,或者说这三位注定了要把名字刻在大清史册上的臣子,便是康熙皇帝身边的三杰: 首席陪臣纳兰容若、御前侍卫曹寅、御用画师禹之鼎。 “张岱写的篇章可不就是处处可疑吗?” 纳兰问罢,就对禹之鼎细数起张岱的文章的暗含之意来: “其一,张岱在开头就说雪下了三天,如此看来湖面必定已经冰封,如何能够驾驭小舟而往?且‘定更’是在晚上,晚上视线不好,他为何要选择晚上看雪?其二,张岱称他是独往湖心亭看雪,那舟中如何来得两三粒人?” 曹寅故意带着惊悚的语调,道:“那三粒……可不一定是人呐,在夜间。” “啊?这么说来——” 禹之鼎的后背沁出满满的冷汗来。 纳兰继续道:“照我看,张岱的‘独往’是真实状态,此程唯有‘舟子’一人是客观存在的。” “就是这么回事。”曹寅接着纳兰的话道,“所谓的对饮之人、对谈之语,全是张岱杜撰的,目的就是跟我大清做对!” “啊?悟了!真叫我如梦初醒——” 禹之鼎恨不得立刻把画作扔进火盆里烧了。 纳兰知道,在明府,在父亲明珠的监管下,自己是没有自由的,有许多话,包括朋友之间的闲聊之词,都只能点到为止,不可说破。 说破就等于要被明珠用家法处置,明珠曾说: “容若是我的珍宝,言行之间不可有一点闪失。容若亦是天子腰间的一块美玉,至高至真,文韬武略具在。珠玉在侧,伴君为忠,顾家为孝,于内于外,不可沾染了一粒尘埃。” 所谓“尘埃”,指的就是: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曹寅的开窍、禹之鼎的一点就通是一回事。 那么,心思通透、聪慧至极的纳兰不能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纳兰的心中,对《湖心亭看雪》一文看的非常透彻: 说白了,这就是张岱的反清之作。 首先,如今已经是大清,张岱却用了大明的年号来开篇,这是他的第一刻意; 其次,亭中宾客自称来自金陵,此地点绝非乱套,而是有意提及。金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称帝时的首都,这不是表达对故国之思又是什么?这是张岱的第二刻意; 最后,舟子口中的“相公痴”和“更有痴似相公者”,更是了不得,简直是把反清的情绪推向了至高点,这不是煽动有一致情怀的人去行动,又是什么?这是张岱的第三刻意。 纳兰走到禹之鼎身侧,本着为他好的真挚之心,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禹兄若是有烧画的打算,那就烧了吧!” 禹之鼎对着纳兰和曹寅一点头,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画作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遇见画纸,一下子就窜了上来,火光在红焰和青蓝中交织,渐渐地,就将画作包围、灼烧成了灰烬。 从纸成灰,不过须臾,炭声小响,唯独不见一丝烟雾。 三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像是化解了一场危机一般。 可不就是危机吗? 对纳兰容若而言,就是既救了朋友、也回避了因言多必失而遭受父亲家法处置的苦楚。 对曹寅而言,作为被孝庄太皇太后安插在皇帝的身侧的棋子的自己,就是自避了一桩“知而不报”之罪。 要知道,多尔衮当年对待反清势力时,手段可是很强硬的,张岱的朋友没有少遭殃。所以一旦孝庄太皇太后晓得此事:侥幸逃过一死的张岱,反逆之心不但未消、反而是死灰复燃,玩起了文字游戏……追查起来,那还了得? 安然渡劫的,莫过于是禹之鼎本人了。 执笔作画,果然是不能一时冲动;品书入境,果然是要多思三分;情怀所至,果然是要顾及后果。 禹之鼎感泣道:“容若,曹寅,多谢你们!” 纳兰和曹寅一同反握住禹之鼎的手,齐心协力道: “你我都是伴君之臣,必将是互为知己,同舟共济。” * “朕定要生擒了鳌拜!” 少年天子在就寝之前,嚷出这么一句话来。 正想要熄灭就近的烛火的大太监顾问行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伺候万岁爷安置!” 当然了,少年天子的那声抱负,别说是顾问行觉得是句不切实际的话,任凭谁听到,都会认为那只是句发泄不满之言吧? “朕是认真的!” 玄烨仰起了头,目光坚毅,不容置否。 事实证明,少年天子的确不是说说而已。 在日后,他今晚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所表现出来每一份坚定地除去鳌拜的信念,都成了真。真可谓是:逐梦圆满,少年成器;志向得成,圣君有为。 “是,是……奴才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跟万岁爷同一立场的。” 顾问行好声说着,一边让少年天子躺下,一边给他盖上了暖被。 此时的玄烨,跟傀儡皇帝无别,大权都掌握在辅政大臣鳌拜手中,鳌拜自恃功高,不把其他辅政大臣放在眼里不说,更是目中无君。 皇祖母孝庄为了缓解这一困境,就让玄烨娶了索尼之女赫舍里为皇后,原本以为得到了索尼的支持,皇权一定能够慢慢回握,哪料索尼早死,压根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好在是赫舍里皇后懂事,在后宫执掌凤印期间,将一切都管理的井井有条,免去了玄烨的“家事之忧”。 虽然说,有皇祖母孝庄的抚养,玄烨不公开跟鳌拜做对、一直熬到鳌拜死去也能够重新掌权,但是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皇帝而言,怎能允许自己在少年时期就碌碌无为? 只可惜,玄烨势单力薄。 不行却逞强的结果,使得玄烨的处境变成了当下这般: 朝中有权臣束手束脚,朝后有皇祖母孝庄事事过问。赫舍里皇后虽然端庄温柔,却始终少了点女子该有的灵气和个性。 真可以说是:自由不得自由,与嫡妻相敬如宾。 唯独是身边的三人,成了这桎梏的生活中的玄烨的慰藉: 纳兰容若才华横溢,如皎月透云、青莲出尘,让人无法挑剔;曹寅能文能武,聪明绝顶,鬼点子虽多,但也个个能够派上用场;禹之鼎痴画如命,性格直爽,敢于在君前之言己见。 “朕迟迟未能亲政——” 玄烨猛然掀掉被子,从床上坐起。 顾问行执灯上前,半跪在地,竖起了耳朵来听。 “朕要成为千古一帝!要造福大清,造福百姓。” “鳌拜一日不除,朕一日难安。顾问行,你是朕的心腹大太监,你说朕有得选吗?” 顾问行把烛台往旁侧一放,磕头道:“奴才虽然只是个宦官,但只要万岁爷愿意,奴才愿意肝脑涂地,为万岁爷分忧!” “朕信得过的人,除了纳兰容若、曹寅和禹之鼎以外,就只剩下你。”玄烨双目直视着跪地之人,“内宫之中,你是离朕最近的人……你不可背叛朕!” “是!”顾问行重重一点头,“奴才这一生,都是万岁爷您的人,任凭万岁爷差遣,为万岁爷办事。” 轰隆—— 天鸣震夜幕,外头响起了一声惊雷。 “雪夜怎么打雷?” 玄烨披衣下了床,来到了隔窗一尺的位置。 “回万岁爷,惊雷响而万物生。万象更新,春来何处不欣荣?可见您的大志,是要成了呀!” 顾问行紧随在后,诚心诚意道。 * 翌日。 京师城郊的一处密所之中,张岱和宋应星同在。 此二人神色肃穆,言语谨慎,俨然在谋划着什么。 宋应星小心道:“我的人从明府之中探到密报,说是张公你的大作《湖心亭看雪》被明珠的公子纳兰容若一眼洞穿了端倪。你要好自为之。” 张岱先是一惊,然后难以置信地问:“都说明珠的公子非池中之物,才不输貌,果真如此?” “的确如此。”宋应星冷笑一声,“只可惜人各有命,才高者往往寿不高。更何况:江城五月落梅花,人生三十终抱憾。不就是说:纳兰容若出生在寒梅绽放的腊月,终究会在词意阑珊的五月天损落性命吗?” “宋公,你如此咒他,未免……”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宋应星摆了摆手,“是纳兰容若降生的前一日夜晚,一个算命术士跑到明府去说的。” “后来呢?那个算命术士可是被明珠处死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关于纳兰容若的性命预言之说,张岱自然是不敢再继续往下问。 他只把话题往了另一个方向转:“宋公你安插在朝廷里眼线,可探得了别的情报?” 宋应星示意张岱凑近,道:“探到了,而且事件大事!” “太皇太后孝庄悄悄祭奠了多尔衮。” “她在多尔衮的私设灵位前道:玄烨虽小,但必定能够扛起大清江山的重担。在将来,他做事必定比你这个前摄政王要更妥善、用人必定比你这个前摄政王要更准确,而且,玄烨必将长命百岁,赋予大清江山大好盛世。” “多尔衮啊多尔衮,曾经福临拼命想让你死,你却终究没有死在福临手中。如今玄烨铁了心要扳倒鳌拜,此情此景,跟旧时福临想铲除你有何分别?大清开国初期的两位少年天子,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雄心壮志,差不多的要上手理政的一腔热血……多尔衮你说,谁会赢呢?” 张岱听罢,只问了一句:“小皇帝想要除掉鳌拜?” 宋应星斟酌良久,应道:“只怕是不待时日,朝中就会发生大变啊!” * 明府之中,容若在观赏一盆水仙花。 他觉得水仙就是这般好:在独特的季节绽放,独生一股幽香,偏惹一份词意。 于是,他提笔在笺纸上写下一首《减字木兰花》: 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 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注1】 家仆领了曹寅进来。 曹寅拿起纳兰的新作来读了一遍,夸赞了几句之后放下,道:“容若,我寻到了一家好店,你定是喜欢。” 容若下意识道:“你不会是想带我去歌楼品闻莺莺燕燕吧?可说好了,我不去那种地方。” 曹寅笑道:“我知道你性情高雅,怎么敢唬你去那种场子?再说我也不能去啊,万一被太皇太后知道了,岂非生怕皇帝学坏了,要打我的板子?” “该打!”容若故意道,“你说的好店,是什么店?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是明府买不到的吗?” 曹寅拉起容若的手,跃跃欲走。 他高兴道:“你跟我来,到了自然就能揭开谜底。” “那我请了阿玛的准,就随你去。” 容若叫曹寅稍等,然后起身就要往明珠的房间去。 “你为什么对你阿玛处处听话,不敢做一件错事?” 曹寅心中,对容若交织着小小的扫兴、半半的无奈和丝丝的同情。 “因为我自出生开始,就不再是个可以随心而活之人。我要顾着皇帝,也要顾着自己的家族,不极力变得完美、不做一个没有闪失的平衡点,不行啊。” “那……你觉得苦楚吗?” “愁苦,有而不能有;悲楚,知而故作不知。” “你可真是个矛盾的人。” “曹寅,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看着容若的背影,曹寅特别想告诉他—— 你看看我,听命于太皇太后,却不曾拘谨过。 我曹家的人口也不少,可我没觉得自己必须要为家族背负一切。我认为人生是自己的:自己因功受赏、光宗耀祖,那是天赐的福气;自己不慎获罪、连累全族,那也是有着万分的不得已。 事事都想着周全,最易伤神伤身。 容若,我不愿你这样。 * 从江南初到京师的沈宛,觉得一切都很新鲜。 她是接到了师傅宋应星的密信,前来与之汇合的。 沈宛自小与家人失散,幸得宋应星养育和调教,学习琴棋书画,琢磨军事地理,放眼国家大事,成为了一个才女子。 张岱如此评价这对师徒: “宋公与沈宛,都是汉人,都是心向大明王朝之人,都是有着灼灼才华之人。一生成就,岂是包括我在内的当世之人,可以预料的?” * 纳兰容若跟着曹寅走进了一家字画店。 刚在雅座上坐下,字画店的老板就热情地过来招呼:“久仰纳兰公子大名,今日小店得幸迎来纳兰公子光临,还请多多关照。” 曹寅道:“容若,这位是周之捷周老板,祖祖辈辈都是做字画生意的,才从巴蜀将店铺迁来京师,我寻思着这一定契合你的品味,就带你过来品鉴品鉴名家名作。” 听曹寅说着,周老板自己补充道:“都是真迹,纳兰公子看看有无喜欢的。如有,等公子你挑好了,小的一定亲自登了明府去送货。” 容若正想叫周老板带自己去里屋挑字画,就听见了从柜台那边传来的一番话: “我听说,你们这里有唐代女诗人李季兰写给朱泚的三首诗的真迹,刻意带了银子来买。” 说话的是个女子,看着像个汉人。 店掌柜哪里敢作回应—— 朱泚何人?发动兵变围攻奉天、想杀死唐德宗之人。是个赫赫有名的反贼。 李季兰何人?大唐四大女诗人之首,因向朱泚献诗而惹得唐德宗大怒、下令乱棍打死之人。是个赞否两论的奇女子。 如今大清国内,旧明势力未除。 若是有人借了“唐朝旧事”来找茬,使得字画店还未在京师站稳脚跟、就先惹上了一场官司,哪里还了得? 于是,店掌柜慌慌张张地过去,叫周老板给拿个主意。 “你直接告诉她:‘本店没有。’就是。”周老板气道,“这样惊慌失措成何体统,仔细乱了纳兰公子的心情。” “不是——”店掌柜为难道,“就怕那姑娘一次不得手,还会反反复复再来啊!” “周老板,你别怪店掌柜。”容若平和道,“我心情没受影响,也打着心底里晓得:那姑娘想买的东西,贵宝号的确是没有。” “多亏了纳兰公子心明如镜。”周老板瞪了店掌柜一眼,“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地谢过人家。” 店掌柜才一弯腰,容若便和气道:“不必谢。这事我来解决,我有办法让那姑娘不闹不执着、满意而归。” 容若走近那位女子,直视着她。 “姑娘你想要的东西,真迹这个世道没有,赝品倒是有不少,其中要数唐德宗身侧的权宦霍仙鸣伪造的最为逼真。” “公子可知道:李季兰的真迹诗稿,值钱的不是她写的正诗篇章,而是她人生最后的、献给朱泚的那三首诗?” “那三首诗的真迹早已被毁,此事在陆羽著述的《茶经》之中可以寻得线索。” “什么?”那位女子十分惊讶,“公子的意思是——” “嗯,你读过就知。” “我不知。” “那……我日后再告诉你。” 纳兰神秘道。 同时,他也看见了从那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期待感。 “姑娘如何称呼?” “宛卿。” 容若笑了:“宛卿?我只记得大唐名将郭子仪的次女名叫郭宛卿,与夫君吴仲孺颇是恩爱,佳话载誉史册。不知姑娘的心思,是否也在此?” 沈宛不正面回应,而是瞧着眼前的贵公子,心中藏着好感。 她用汉人女子特有的直爽方式,询问:“你是谁?” “我?”纳兰指向自己,温眸看她,“大清第一陪臣。” -------------------- 【注1】纳兰性德词作《减字木兰花·花摇影》,有删字。 【注2】陪臣:大清指伴君之臣,即皇帝的君侧近臣;其他朝代指公卿的家臣。 【注3】顾问行:他是康熙皇帝前期最亲近的贴身太监。后,他就任乾清宫首领大太监、大清第一任敬事房总管。顾总管工作踏实,极少出错,深得康熙皇帝信任。康熙外出征战时,给顾总管写信诉衷肠。后续登场的梁九功,正是顾总管的徒弟。 【注4】张岱:《陶庵梦忆》《夜航船》作者。1、老顽童活的是真的久,直到93岁才去世,等于是纳兰公子的寿命的三倍。2、张岱的“反清之作”一案,在后续明珠就任刑部尚书之时,纳兰父子会合谋而破,是为明珠刑部之任的:首案和第一大案。 【注5】宋应星:《天工开物》作者。家人和友人为多尔衮所害,去发留辫后,对大清耿耿于怀。 【注6】字画店和周老板:这个字画店和周老板,本本客串,是来推动剧情和增加笑点的。周之捷周老板在大清打酱油,以售卖纳兰公子字画为荣;他的先祖在《江南茶事录》和《巴山夜雨录》中打酱油,邂逅陆羽和李商隐。虽是小角色,但也乐趣无穷,不可少。 2、第2章 如意馆中,禹之鼎正对着一卷空白画纸发呆。 却没想到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着西洋衣裙的女子,惊得他从位置上一跃而起。 “姑娘是来找我的吗?”禹之鼎走到那女子面前,“不知姑娘来如意馆是为了参观?还是为了讨画?” “我早就听说画师禹之鼎年纪轻轻、功底却深。”那女子莞尔一笑,“就是不晓得你有无胆识为我作画?” “胆识?”禹之鼎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姑娘尚且敢在天下女子之中特立独行,我又如何不敢为姑娘你画像?” “大清马上得天下,我是满清八大贵族当中的第一望族瓜尔佳氏的后人之一,费英东是我的曾祖父,图赖是我的祖父,我名叫:云辞。” “用汉话来叫,就是:官云辞。所以——”那女子一笑,“我阿玛朴尔普说定是没有哪个汉人官僚敢叫儿子娶我,因为那些人都忌讳:官运辞。” “官氏?我是汉人,但我喜欢你的名字。”禹之鼎毫不隐瞒,“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意境多好。就像你一样,飒爽独行,不流世俗。” “你可千万别在明珠面前提到李白这个人和李白的诗。我听阿玛朴尔普说,曾经有个算命术士从李白的诗句里,断章取义拎出一句话来,诅咒纳兰容若活不过三十岁,气得明珠秘密将那算命术士给处死了。” “那句‘江城五月落梅花,人生三十终抱憾’吗?”禹之鼎问,“容若自己也知道这事儿,但是他不信。不信则无,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官云辞来到画案面前,转了转一只画笔,无奈道: “我阿玛说:‘将来我的女儿是要嫁入明珠家去的,门当户对。’” “我说我不要,我喜欢的不是纳兰公子那样的温润之人,而是汉人里面的、有真本事的男子。只要对方有一技之长,一生只娶我一人,无论贫富贵贱我愿意嫁。” “诶?”禹之鼎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容若还未到娶妻的年纪,上明府去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吗?” “知道,但是我总不能让纳兰公子左右为难吧?” “怎么会呢?”禹之鼎风轻云淡地一笑,“你只是一个女子,怎么会叫他为难?” “我父亲朴尔普,可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纳兰公子是皇帝身边的陪臣,他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父亲的督管之下。还有呢,你别看鳌拜现在得势,等到鳌拜倒台之后,索额图必定会担任内大臣,皇帝身边的侍卫也是归内大臣管的,索额图向来跟明珠不和,难保索额图不会因为跟明珠之间的私人恩怨、而处处针对纳兰公子。” “所以,我怎么能让纳兰公子娶我呢?”她摇了摇头,“我可不想他因为我而被夹在权力的缝隙之中,无法呼吸。” 禹之鼎赞许道:“云辞,我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如此明事理、如此为容若着想的女子。” “我是满人女子,不懂得汉人女子的似水温柔,即便是日后嫁给纳兰公子,也给不了他万千风情和笔下词境。” 官云辞颇有自知之明。 “因此,为了我自己好、也为了纳兰公子好,我就常常外出走动,寻思着有没有——” “有没有合适的、爱你也为你所爱的汉人男子?” 禹之鼎接着她的话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 感受到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官云辞应道。 “那我可要把你的画像画好、好的让你无法挑剔才行。” “哦?我拭目以待。” 让官云辞到正对面坐好之后,禹之鼎就铺陈纸笔,一边观察她、一边认真描绘她。 ——这是我成为画师以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是宫廷之中,前所未有的人物画类型。 他在心中拼命暗示自己。 西洋的服饰真是大胆啊! 一条束紧细腰的白色长裙,袒露双肩;上半身的紧身胸衣上,层层叠加着夸张的大型花朵,五颜六色,生动如真,透着跟旗袍截然不同的美感。 即便是坐着,下半身的衬裙也没有变形。究竟是有什么东西,把衬裙撑出了形状来呢?裙底的荷叶边也甚是好看。 啊……那半露的尖头鞋子是什么? 是大清女子从未有谁穿过之物吧?可是,跟这套衣裙真的很搭。 画着画着,怎么就笑了呢? 禹之鼎搁笔,呆看着官云辞。 “禹画师,你在笑什么?” “唔,我在笑朝廷官僚都是头戴顶戴花翎,为什么云辞姑娘你的发型上面别了一个——粘了两根羽毛的小礼帽?” “西洋流行这个!特别是西洋皇室的公主们,她们戴天鹅绒做的礼帽,上面的装饰品可多了,不像我们大清的女子,只会镶嵌珠翠和乱插步摇。” “还是女子的花样多。”禹之鼎想起来了,“之前皇上得了一瓶香水,只敢闻不敢用在身上,怕惹身边人笑话。” “你要吗?” “要什么?” “香水。” “这个……” “我有。”云辞不给他斟酌的余地,“西洋的男子,流行喷那个。” * 纳兰容若走进如意馆。 见禹之鼎像是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之中、不愿走出一般,单手托腮,神往情入,呆坐如像。 容若拍了拍挚友的肩膀,好奇问:“方才那位拿着一卷画轴、高高兴兴地出去的姑娘是谁呀?” 禹之鼎回过神来,兴奋直言道:“原本是你的未婚妻,现在是我的心上人。” 这话倒是把容若听笑了,嫁娶之事,还早着呢。 “你怎么也跟曹寅一样,爱拿我开玩笑?” “好,我不跟你开玩笑。”禹之鼎请了容若去茶桌那边坐下,“倒是想问你一个正经问题——” 容若不介意:“你问吧。” “容若,你想过自己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吗?” “我有一位表妹,叫做惠儿。不久,她就要到京师明府的别院来住。小时候我跟她有过数面之缘,也不知道如今彼此都已经长大,是否会变得陌生不惜?” “青梅竹马的人儿?” “算是。” “不说我了。”容若看着挚友,“方才那位姑娘手中的画,莫不是你当场作的?你为她画了什么?” “你怎知她不是来向我讨既存的画作?” “女为悦己者容,她今日是盛装而来,所以我猜她是主动邂逅你。” “那你说我是什么反应?” “你应当是:开始觉得她那一身西洋衣裙新鲜,接着又被她的个性吸引,到最后,就答应为她作画、并且沦陷于她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禹之鼎一把握住容若的手,“我,好像真的被那样的有情有义的女子征服了。” “有情有义?你是指她在背后悄悄相助过你吗?” “她相助的人不是我,是容若你。”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她,我连她的出身和名字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我?” “你可以叫她官氏,把她的名字‘云辞’留给我叫。” “啊?” “她是个好姑娘,一心都是为你好的,今日我不便多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哦。” “她说:‘嫁谁都不能嫁给纳兰公子。’” “唔。” “她还说:‘万千风情和笔下词境,纳兰公子所爱,都是我所不能给。’” “禹兄,嫁娶之事,本就讲究投缘。既然官氏通透,你对她又有好感,那你就在日后娶了她,好好待她。”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禹之鼎向容若一点头,“即便是以后她阿玛要让她嫁给你,我也会站出来誓死反对。” 容若执茶道:“禹兄真性情,容若以这杯茶相敬。” 禹之鼎同样执茶对饮,道: “你说的无错,感情之事,合则来、不合则去。” “容若,我亦是盼着:等你到了娶妻的年纪,千万不可顺听父母之命,娶了非真爱之人,勉强了自己。” * 瓜尔佳府邸。 积雪覆盖了庭院,朴尔普正坐在屋内烤火。 女儿云辞一日未归,急的夫人不思饭食,他这个一家之主自然也是不爽快。 见一个手下慌慌张张进来,欲言又止,朴尔普冷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只管挑了最要紧的来说!” 手下硬着头皮回话道:“云辞格格穿着西洋服饰,跑去如意馆找画师禹之鼎画像。” 朴尔普向来不喜欢汉人,气得差点一脚踢翻火盆。 “老爷息怒啊!”站在一旁的管家劝道。 “云辞格格那般打扮虽是离谱了些,八大贵族的格格里面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但是这才叫做个性,没准……纳兰公子一看画像,就喜欢上了呢?” 平了平心情,朴尔普问:“如今那幅画在何处?” 手下道:“被云辞格格像是珍宝一般地带回府上了。” 朴尔普“哼”了一声,连着训斥女儿和画师道:“云辞倒是记得回来,禹之鼎倒是没有将画私藏私品。” 手下壮着胆子道:“恕属下直言,难保禹画师不会记得云辞格格美貌,而悄悄再画再品啊!” “简直荒唐。”朴尔普一拍桌子,“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瓜尔佳氏一族的脸面,算是被云辞给丢尽了!” “老爷!”管家小心翼翼提醒道,“格格不懂事、被西洋服饰和西洋玩意儿迷了心窍也就罢了,关键是禹画师自己也不知道检点、对请画之人来者不拒,可要叫人去教训教训他?” “你敢叫人动他?你怕不是活腻了吧!”朴尔普对管家一瞪,“禹之鼎如今是皇上的御用画师,说白了就是皇上的人,谁都动不得他。” “属下愚钝,请了老爷的意思:要是禹之鼎不是个出身普通的汉人,而是个家势跟瓜尔佳氏一族不相上下的满人,得了云辞格格好感,您可以愿意让他入府为婿?” 朴尔普当机立断地一摇头,道: “儿女婚姻,从来都是一场政治交易。包括皇帝和赫舍里皇后之间,也是如此。所以,不管禹之鼎是谁、出身如何,我都不会让云辞嫁给他。” “我心中认可的贤婿——”朴尔普强调道,“从头到尾,都只有明珠的公子纳兰容若一人。” * 明府。 明珠走进容若的房间,不等容若问安,就直接将一盆冷水浇在了桌面的水仙花盆中,直到水满流淌一桌,也未见停止。 见一向惜花的儿子没有制止,明珠有意道:“水满则溢,人骄则败。” 容若应了一声:“是。” 然后引阿玛到窗边的双人榻坐下。 他拿出了自己收集的叶尖雪水和搜集来的上好茶叶,与阿玛一同围炉煮茶。 明珠道:“你打着心底里明白,阿玛方才的浇花举动,指的是鳌拜之事。所以你晓得用煮茶来回应,你的意思是:‘煮茶者,择善而为;饮茶者,冷暖自知。应对当下时局,莫不如先静观其变,再伺机而动。’阿玛清楚的很。” 容若递上一杯香茗:“儿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阿玛。” “太皇太后给了我一个任务,叫我从八旗子弟之中挑选出强壮有力的年轻之辈,陪伴皇上练武。你说这这份差事我是接、还是不接好?她给了我三日的考虑时间。” “外养能人,内养勇士,内外合力,必擒鳌拜。儿觉得是好事,阿玛该接。” “你可知道,太皇太后为什么愿意把这件差事交给我去办?” “儿知道:纳兰家的先辈曾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做事,但并未作恶,只是因为在先帝清算多尔衮的旧账之时受到牵连,才遭遇并算。如今阿玛恢复爵位,奉旨入宫,臣列君前,少不得太皇太后的暗助,所以阿玛在斟酌:是不是到了向太皇太后报恩之时。” “那你说,阿玛该不该为扳倒鳌拜之事出力?” “阿玛不必顾及儿的安危,儿会自作周全。” “你都明白?” “是。” 容若双手握着茶杯道: “太皇太后让阿玛挑选精干的八旗子弟,是为了相助皇帝出其不意地智擒鳌拜。而鳌拜一除,四大辅政大臣当中:索尼已死,苏克萨哈被杀,活着的遏必隆也一定会被革职查办。到时候,阿玛的政敌索额图必然上位。” “索额图若任内大臣,照着他的性情,绝对不放过在他手下、归他所管的君侧陪臣:明珠之子纳兰容若。所以阿玛为难:难在是否应当打破当前局面,难在是否应当让儿子活的自在一些。” “唉!”明珠一叹,“容若你就是太过聪慧,慧极必伤啊!” “索额图是皇上嫡妻赫舍里皇后的亲伯父,所以他必定是站在皇上那一边,要帮着皇上除掉鳌拜的。所以阿玛您不能不向皇上表态,既然太皇太后给了阿玛您一个立功的机会,就要抱着‘只求功成、不可败走’的心态来面对才是。” “你为什么不多顾着一些你自己?”明珠心疼地看着儿子,“阿玛跟索额图相争相斗,没准是一辈子的事情。阿玛不想你受到索额图的欺压啊!” “请阿玛放心。儿相信皇上、相信阿玛、也相信上天,即便索额图有意针对于儿,儿也定会机智化解,不给任何人添扰。” 明珠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千言万语,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窗外,落雪纷纷,如盐似絮。 房中,茶香沁鼻,宜人心境。 想到儿子素来畏寒,明珠就吩咐了下人: “去给公子拿一件锦缎披风过来。” 等到下人取了锦缎披风回来,明珠亲自为儿子添了衣。 “阿玛听说,你平日写词之时,常握着装满了热茶的杯子来温暖双手。” “是。儿怕铜手炉烫坏笺纸、染尘衣袖,故而不用。” 明珠笑道:“不懂你的性情之人,就会说你挑剔不知福,天底下多少穷苦百姓,想用铜手炉还用不上。” 容若温声道:“茶情跟暖炭,瓷杯跟铜炉,素香心跟烟火味,玲珑意跟成型器,总归是不同的。” 明珠指向未收拾的桌面,道: “你曾为这盆水仙花写词,如今阿玛觉得它们已经不适合再陪伴你了,叫人把水仙撤去、换了寒梅盆栽来养如何?” 聪慧如容若,一下子明白了明珠的意思: 水仙花花开易谢,不如梅花生命力顽强。人生苦短,韶华易逝,花草相伴无益,还不如搁着四季不移的栽种之木耐看。 于是,他应道:“好,儿听从阿玛的话。” 明珠离开之时,叫容若不必起身相送。 同时,明珠想到: 今日自己在容若面前提及太皇太后,容若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知道纳兰家跟太皇太后的旧好——摄政王多尔衮脱离不了关系,没准会往更深处去想也未可知。 这么说来,自己娶了多尔衮的兄长阿济格之女为妻,容若该叫: 阿济格一声“外公”,多尔衮一声“祖王父”才对。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天意啊! 明珠在心中感慨。 明珠折返,慈爱地提醒了容若一句话: “儿啊,记着:千万不要去探寻多尔衮的死因。” 3、第3章 一日在街头,纳兰容若独自撑着一把挡雪伞走着。 也是奇怪,天越冷,本来愿意出门的人应该越少才对,为什么两侧店铺和小贩们的生意反而好起来了呢? 包子铺内几乎座无虚席,一笼面点和一碗豆浆成了食客们的标配;字画店里也多了不少前去品物聊天的客人,只要是志趣相投,就能在茶盏和淡香之中聊到一块去;甚至……连花鸟店也正常看门坐着生意,可见不少前来挑年花和选锦鲤的一家子。 一家子。这个词可真好。 不用说出口,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温暖如春。 明珠平日里忙于朝中之事,夫人打点着家中的一切事务和维系八旗之间的利益关系纽带,容若自己则是如履薄冰地陪伴在君侧,小心翼翼地尽“第一陪臣”之责。 这份陪臣之责,跟曹寅的御前侍卫之责和禹之鼎的御用画师之责相比,区别可大了: 首先,智商要高,能文能武自然是不必提,这是最基本的前提条件。懂得为皇帝出谋划策,但是不能僭越替皇帝决策;能够为皇帝排忧解难,但是不准凭一己之见来让皇帝听信主意;有为皇帝指点江山之能,但不可发展到干政的地步。 其次,情商也要高,跟皇帝之间既要有深层的互动,又要有得当的谏言;当皇帝犯下过错时,要为皇帝及时止损;当皇帝居功自喜时,要对皇帝旁敲侧击,提醒皇帝功在千秋,不在一时。 然后,对皇帝要绝对忠诚,无论何时何地,以皇帝的利益和安危为先,不可欺君,不可叛君,否则杀无赦。 最后,要认清自己在不同的处境和立场当中,多扮演的各种角色。常思己过,常辨他能,常感君恩,不可迷失,否则罪罚按律。 ——是了,要知道自己的份量,要看透自己的能耐,要让人挑不出错。这样的男子,才够格陪伴在万古明君身侧,才能够有底气说出“大清第一陪臣”这六个字。 ——然而,心里面却时常觉得空落:阿玛和额娘能给我的,都给了,为何没有民间的那种“一家子”的感觉呢?定是我悟得不够深,定是我还年轻,尘缘尚浅,所以未能知晓“明珠家”和“寻常百姓家”的区别。 ——不,不叫区别,而叫宿命。我出生在明珠家,明府的兴衰和大清荣辱就是我的宿命、我的责任;我出生在布衣家,三餐饭食和耕作奔波就是我的宿命、我的日常。 容若这般告诉自己。 * 花,为什么此处会有花? 被阿玛叫下人拿走了的水仙花,换了一种方式在墙角的冰封冻土之中重生了吗? 纳兰容若的心中,无比欣喜,不由得想弯下腰去细看…… 就在此时,仿若有一阵风刮过,扬起了一阵雪花。 雪花散落在容若的脸上,他不觉得冷; 挡雪伞掉落到了雪地上,他不觉得惊。 一切,那么出其不意、却又那么顺理成章。 眼前的女子,半蹲在他的身侧,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枚—— 他出生以来就戴在身上的纯白玉佩。 她庆幸而又喜悦地道:“公子,你怎么蹲在地上瞧水仙花?这么重要的玉佩,若是着地脏了或是碎了,多可惜。” “宛卿。” 容若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叫了她一声。 他的意外,他的欣喜,他的感动,全部都在“宛卿”二字之中。 “我以前以为水仙花只能水养,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唔,原来水仙花也能在泥土之中生长呀!” “你们满人多数不爱花草,自然不懂得花草的习惯。我们汉人就不同了,能为一朵兰花写诗,能为一卷江南作画,更能为浩荡江湖仗剑。” “姑娘,你是江南人士?也会些功夫吗?” “是啊,我出身吴侬水乡,文能精通琴棋书画,武能身手不输男子。” “那你定是有疼爱你的爹娘,懂得什么叫做:一家子。” “我不懂。我是个孤儿,自小跟在师傅身边,本事都是师傅教的。” “你师傅是谁?” “我不告诉你。” “我拿自己的名字作为交换,换你的师傅的名字如何?” “公子的名字珍贵,比我师傅的名字要珍贵上万分,所以我不愿。” 容若遗憾道:“世上有那么多公子,出身官宦人家的男子都可称为公子,哪能分得清?” “那——”沈宛一笑,“我就只记住一个:纳兰公子。你能跟纳兰公子比吗?” “等你把你的真实名字告诉我后,我再给你答案。” 沈宛把容若从地上拉了起来,提议道:“今日机会难得,可否邀请公子一并入山中踏雪。” “我畏寒。”容若并不瞒着,“在过冷的环境之中呆不了许久。” “就——”沈宛一斟酌,“只呆半晌如何?” “能够在午膳之前赶回来就好,今日我府上有人要来,是我的表妹,我不能错过了家宴的时间。” “那就不去了。”沈宛直爽道,“短时间踏雪不尽兴,况且公子你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情,我不能耽误你。” 汉家的女子大抵都是这般性格吧? 一面明确地向对方亮出自己的态度,另一面又懂得为对方考虑,宁愿优先顾着对方,也不会强求对方来满足自己的所盼。 容若对宛卿格外欣赏。 “公子,你可知道久别重逢的女子的心思?” “懂,又不太懂。怕话说深了,让她觉得重;又怕话说浅了,让她觉得轻。” 停了停,容若对宛卿敞开心扉道: “所以,别说是面对表妹,日常面对前来府上的阿玛的宾客的时候,我也会察言观色,自己掂量如何表现、如何说话才最妥当。” 沈宛相伴容若而走,理解道: “公子你是个性情中人,亦是个会把别人的过错当成是自己的过错的人。所以为了避免珠玉染尘,你就凡事小心以对。总觉得……今日公子面对我,说出了不少平日里不敢直言的话一样。” 不敢直言的话。 容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有太多太多了,像是: 跟阿玛明珠之间,多聊的是国家大事和天下大局,自己的杂念和病痛,多半是藏着忍着;跟额娘之间,多牵绊的是家族内部之事和人情往来之顾,自己的不甘愿和无奈何,几乎是未透露过半分。 跟朋友之间,能帮则帮,能救则救,心诚所至,无怨无悔。 跟皇帝之间,君臣相称,明灭交织,合斥有时,情谊匪浅。 沈宛用手晃了晃眼前人的眼睛:“公子,你在想什么?” 容若微笑:“在想……自己有没有你心中的‘纳兰公子’那般的远见卓识和器量。” 这回,沈宛倒是没参透他的意思,只道:“纳兰公子姿容端丽,以才情见长,天下无双。” 容若依旧淡笑,如烟似风。 “宛卿,如果我说,纳兰公子为才华所累,你信吗?” * 容若带着拈花遇人后的满心欢喜,回到了明府。 对他而言,墙角的水仙花和相随的宛卿,就是今日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了。 掌心中的白玉玉佩,似乎还存留着宛卿的余温,丝丝入心,浅暖却温。 “公子回来了。” 随着管家的一声叫,容若慌忙把掌心的玉佩系回了腰间。 进入客厅,容若看见了惠儿表妹。 惠儿落落大方,有着说不尽的女子之美。 弯眉似月,眸含秋水,面如桃花,唇若点红。楚楚细腰,曼妙身姿,身着好似复活了冬日的生机一般的若草色冬款旗袍,整体而看,好是出众的气质。 “惠儿请伯父伯母安好,请表兄安好。” 说着,惠儿就向明珠一家人福了一福。 “不必拘束,你就将此处当作是自己家里一样就好。” 明珠客气道,用眼神叫惠儿入座。 “是啊惠儿。” 明珠夫人过去拉了拉惠儿的手,亲份道:“你跟容若年纪相当,性情相近,住在一起提升提升修养也是好的。” 容若从话音里听出了端倪,就小心地确认道:“额娘,您叫惠儿提升修养的意思是?” 不等夫人解释,明珠就先一步道:“容若,惠儿这次来京师,是来参加选秀的,所以暂住在我们明府当中。你要多多教导她才艺之事才是。” 容若心中一愣,却很快恢复了寻常模样,道:“儿听从阿玛和额娘的嘱托。” 是夜,容若和惠儿在府中花园侧的回廊下相会。 惠儿从袖中拿出一只亲手缝制的香包,相赠道:“惠儿知道表兄患有寒疾,便在香包里面添加了艾草等芬芳之物,闻着安神也是好的。” 容若接过香包,谢道:“我素来不愿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病痛,多亏惠儿你还惦记着。” “惠儿自小与表兄相逢相处,早已把表兄当作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发誓:此生非表兄不嫁。” “可是进宫选秀你要是不去,那就是抗旨,抗旨是大罪,重则杀头。” “我这一生,最不想嫁的就是天子。”惠儿打着心底道,“我不想在深宫之中度过漫漫长夜,不想去跟其他嫔妃争宠,更不想做一个背负纳兰一族荣耀的女子。” “惠儿你可知道,前几日,恰好有一个女子说了一句跟你类似的话。”容若宽慰表妹道,“她说:嫁谁都不能嫁给纳兰公子。” “她厌恶表兄你吗?” “不是。”容若摇头,“恰恰相反,她不嫁我,是为了我好。” “表兄,我不是在求你垂怜我,只是想告诉你:惠儿心里真正喜欢的男子,永远只有你一个人;惠儿这一生的心之所属,也唯有你一人。” “惠儿,若说因为你的出众才貌,入宫选秀且被选中是注定的,那么我在将来因为阿玛的势力而受到皇上的赐婚、迎娶一个未知妻子,也是注定的。” “如果我宁死不肯呢?”惠儿睫毛微颤,“不肯入宫去做皇帝的妃子呢?” 容若思忖良久,才开口道: “那就称病,称病也不行的时候,就躲避;躲避也不行的时候,就远离;远离也不行的时候,就说明:你跟皇上之间的缘分,是怎么都断不了的。” “表兄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呢?” “惠儿,时局由不得你我让感情水到渠成啊!” 容若靠坐在栏轩上,耐心道: “阿玛正处在朝中立威的关键的时期,定是不敢去求慈宁宫里的老祖宗,让老祖宗先一步将你指婚给我。我要是冒然向皇上提出娶妻之意,把自己要娶之人的名字一字不错地说出来,会引来内外多少非议?” “阿玛的政敌、额娘的系族、朝中的老臣……以及那些向明府提过亲、就指望着把我纳为女婿之人,就会源源不断地把纳兰家当作猎物来啃食干净,我不能做这样的不孝子。”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惠儿流下了数行清泪。 “我必须入宫选秀,表兄你唯有等待皇帝的赐婚,才是对纳兰家最好的做法吗?为什么你我之间的感情,要为了纳兰一族而改变原本应有的轨道呢?惠儿不甘心,惠儿不甘心啊……” 容若拿出自己的手帕,为惠儿擦去了双颊的泪痕。 忽然轻咳了几声,垂手落帕,半身几近要从栏轩上摔落。 惠儿紧张地握住表兄的手,果然极冷。 不,不单只是这双手,他浑身也是极寒极痛,想必是寒疾忽犯,忍耐到了极限的缘故。 “惠儿。”容若唤表妹的名字,“扶我回房,不要惊扰了阿玛和额娘。也不要惊扰了宫中的医官,皇上正是筹谋除掉佞臣的关键时刻,不能因为我的事情分心……” 容若就这么喃喃地说着。 他说不能给别人添扰,然后昏死了过去。 * 好在惠儿是个遇事不会六神无主的、懂事的女子。 这边她正想方设法地安置和照顾容若,那边的一处密所之中,沈宛跟师傅宋应星见了面。 寒风透窗而入,摇曳烛光,也摇曳着人心。 屋内有一箱子,带锁而置,里面装着三卷十八篇的《天工开物》。 宋应星背着手站立在箱子边,对沈宛道: “我的至亲和挚友,无一不是死在多尔衮手下,我之所以苟活性命至今,皆因著述未完、悲愿未成,不可含恨殉国。” 宋应星又是一叹,走到了窗子边,任凭冷风吹刮帽带,心有不甘道: “我如今剃发留辫,真是奇耻大辱!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敢恢复了这大明的衣装。兄长和友人若是泉下有知,知道我活的里外不像是个现世之人,定不会原谅于我。只可惜我势单力薄,可以指望的人,唯有是沈宛你。” “原本我以为张岱是可以交心之人,不想他竟然大意写下一篇《湖心亭看雪》,将对故国的追思之情袒露无疑,以至于让明珠家的公子看透了去。唉!若非明珠家的公子心善,未在皇帝和太皇太后面前张扬此事,你说张岱还能活吗?” “那自然是活不成。”沈宛直白道。 “御婵【注1】早就知道纳兰公子明谋善断,竟不想他还是个善良之人。” “要不怎么说明珠走了大运呢?天赐了一个完美的儿子给他,忠孝两全。有这样的珠玉在手,往后明珠何愁官运不亨通?” “明府势力这般大,想要攀亲的人一定不少吧?” “那也不是明珠可以做主的。”宋应星话锋一转,“但是我相信:沈宛,凭借你的才情,终究有一天你会走进纳兰公子的心坎里。” “走入了纳兰公子的心坎里又如何?他又没法对我这样的身份的女子明媒正娶。与其在将来成了他的侍妾,我还不如——且把他当作永远得不到的心头好得了。” 宋应星笑而不语。 他笑沈宛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者说宿命,她是注定了要走到纳兰公子身边去、走进他那颗纯净似琉璃的内心当中去的。 沈宛不瞒师傅道:“今日我遇见了一位温润公子,一方面我觉得他谨小慎微,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心怀天下。来到京师以后,他是第一个打动了我的男子。” 宋应星神色存疑:“心怀天下……吗?” “嗯,他跟别的富家公子都不一样:会很认真地考究一幅画、会很入情地珍惜一朵花、也会向我这个陌生人说出心里话。他说,自己想要有可与纳兰公子所比肩的:远见卓识和器量。” 沈宛的脸上,浮出一丝倾慕的微笑。 那丝微笑,像是一个轻轻的吻,飞出了窗外,落到了失去了意识的纳兰容若的脸庞上。 【注1】御婵:沈宛的字。 4、第4章 梦中有一片辽阔的草原,纳兰容若站在了一顷碧绿的正中央,看着天空中盘旋而过的雄鹰。 忽然,耳边传来了阵阵马蹄声,似近还远,似远还近。 容若转头一看: 祖王父多尔衮一身盛装,策马奔跑。在他的身边,一并驰马而行的,正是大玉儿。 他英姿飒爽,是大金最强巴图鲁;【注1】 她干练貌美,是满蒙第一阿图玛。【注2】 他追逐着天际的雄鹰,说志向当如雄鹰高展; 她笑声朗朗紧紧跟随,说感情当如雄鹰坚韧。 彼此的誓言,真切的如同不可转移的磐石那般、无懈可击。 彼此的钟情,合拍的好似连理枝一样、永远都不会被拆散。 英雄红颜相慕好,罢马醉饮夜方归。 双双逐鹰骁勇姿,哪听营中声声催? ——原来祖王父和孝庄太后年轻时,是这般模样呀! 容若放眼远眺,几乎想振臂呐喊。 但是又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样,迈不动步子,抬不起双手,喊不出声音。 真是奇怪,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怎么就下雨了呢? 祖王父和大玉儿,他俩无惧风雨,还在向前。 不,不对,只剩下祖王父一个人在行进,大玉儿去了哪里? “多尔衮必将马失前蹄,坠落而死!” 是谁在向祖王父发出诅咒? 老天爷?还是别有图谋之人? 风是猛的,雨是密的,雷是响的,天幕是黑的。 泪是冷的,骨是痛的,手是颤的,人心是险的。 糟糕,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触摸不到。 可是在后来—— 马匹的呜咽声和人落马后吃痛声,为何又如此清晰地入耳? 祖王父,你在哪里…… 祖王父,你被谁暗算了…… * 纳兰容若睁开眼睛,感触到手绢擦拭着额头的轻柔动作的时候,是满屋笼罩着烛火的夜晚。 惠儿表妹坐在床侧,柔声道:“表兄,你醒了。” 容若轻轻点头。 雪,没有一点声音,一如惠儿那般冷静有度。 家,没有丝毫动作,一如寻常般各人做各事。 如此就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平安顺遂,昏阙会醒,疼痛会消。 几度循坏,几度回归原点,还跟以前一样。 容若脸上露出了让惠儿放心的笑容,他要以此来告诉她:自己没事了,多亏了她的细心照料。 惠儿亦是不像小女子那般,反复说着关切之言和担心之语。 她知道表兄心中澄澈,把一切都瞧得明白:谁照顾了他、明府情况如何,甚至是如今几更、天色怎样……表兄统统心知肚明。 表兄是一个在病痛过后,也不舍得别人再费神来关心他的人。 他永远都是那么惜己爱人、纤尘不染地存活于世。 他永远都是有所顾及家国、将自己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容若被惠儿扶着从床上坐起,背靠一软枕。 “做了一个前后反差极大的梦。”他描述起来,“我置身草原之中,看见了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的已经故去之人。” “我见他左手美人、右手天下,一番得意无从描述。我想让他感知到我这个后辈的存在,却无能为力。后来,天色大变,他的美人离他而去,他的天下交到了别人手中,连他自己……也未可得到善终。” “惠儿,你说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惠儿知道表兄说的人是谁。惠儿的阿玛和玛法都跟着他四处征战,并且最终战死疆场,所以就功勋而言,是不可不计的。只是人心易变,何况是帝王心?也许他最后会落马而死,是诸多因素所致,绝非源自他人的图谋。所以惠儿觉得,表兄之所以会做这个梦,应是预示着让表兄你去挽救谁的性命吧?在少年天子下手之前,让当下的某位功臣自知悔改,臣服于君而免除杀头之罪。” “这样啊——” 容若在心中一琢磨: 少年天子是玄烨,即将步祖王父多尔衮的后尘之人,正是辅政大臣鳌拜。 照着当下的局势看,鳌拜是非死不可,玄烨表面未与其起冲突,暗地里却做了长久的规划,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惠儿,少年天子虽不是你真正想嫁之人,可是你觉得在你眼里、在天下人眼里,玄烨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惠儿眼里,玄烨是个极有魄力之人,像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即将光芒万丈、普照大地。他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能够尽情去施展政治才能的契机。在天下人眼里,大家都盼着大清能有一个好皇帝,好皇帝身边能有好贤臣,这样大清江山才能海清河晏、歌舞升平。” “你看,你都已经承认了玄烨的不平凡了吧?可愿意到他身边去做一个贤妃,与赫舍里皇后一同为他分忧?让玄烨的前朝政通人和、后宫安稳无争?” “表兄,你总有自己的办法来说服我。” 惠儿点了点头,“我答应表兄,嫁给玄烨以后,一定做他的好妃子。” 容若神情真挚:“惠儿为妃之后,就要把玄烨当作是自己一心一意对待的男子,我只许惠儿把我藏在心底。” 惠儿对容若说:“好。” 可是,她很想反问他: 藏着,就不想了吗?就不念了吗? 离别,就无缘了吗?就不见了吗? “惠儿熬了表兄爱吃的鸡丝莲子粥,表兄是想现在喝?还是先温着、待到天微亮再端进来?” “现在喝,伴着惠儿一块喝。” 容若看着惠儿出去拿粥背影,心里盼着玄烨待她好、盼着她能够得到幸福。 他轻叹: “轩窗风吹透,伊人淡香消。 何当再共竹马日?已是各安天命时。” 容若披衣起身,来到书桌之前,铺纸研墨,写下: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注3】 * 如意馆中,众位画师都围到了禹之鼎面前。 原因是:禹生【注4】的桌面上,竟然插着数根洁白的鹅毛,他称之为鹅毛笔。 “真是稀罕呐。”一位年长的画师拿起一根鹅毛笔来细瞧,“我等都是用毛笔和工笔来作画,唯独是禹生有了这西洋玩意儿。” “禹生走在了我等的前头,颇有习得西洋画之才。”一来自琉球的阮姓画师道,“竟不知禹生近来为何痴迷于那些东西?” 禹之鼎一笑,简约大气道:“幸得佳人顾。” 原来,禹之鼎对官云辞一见钟情,为寄相思,就自己去找了西洋传教士且兼任了帝师的南怀仁,从他那里弄来了一套鹅毛笔,放置在画案上日日相对。 这套鹅毛笔,虽然不能跟官云辞别在发间的小礼帽上面的两根羽毛相比,但也好在是极其相似,所以禹之鼎是“情喻画中,画中出情”,笔不耕辍,好似得了神助一般,佳作多出。 “我还有此物。” 禹之鼎从怀中拿出一瓶香水来,往脖子上一喷,瞬间香满全馆。 画师们皆是大惊,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透明的瓶子里面装的:是何方神仙秘制了的“美酒”。不然怎会如此香浓、如此有味? “此物名叫:香水,西洋的男子们也爱用在身上。” 禹之鼎当着众画师的面晃了晃瓶子,大家只见: 似白酒般的液体清澈见底、无丝毫沉淀之物。水起微澜,徐徐摇曳,又慢慢复归于平静,端庄如闺秀进出于闺阁之间。壁留余迹,宛如轻纱,扬起滑落,亦幻亦真,岂非有仙娥曼舞之美? 禹之鼎用袖子把香水一遮,“此物见不得光。” “是啊。”陈姓画师道,“我大清男女衣装严实,怎能随便露出肌体来喷洒?否则犯了行为不端不检之罪,怪谁呢?” “非也,我的意思是此物要在阴暗之处存放。它要是见光了,很快就会挥发和变质。” “禹生,你所言的‘挥发’与‘变质’是何意?” “云辞格格是这么跟我说的:挥发就是变成气体消失,变质就是浑浊失味。总之就是‘不香了’的意思。” 陈姓画师听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忽然他抚掌大悟道:“禹生,你这是对女子动情了呀!活色生香,难得,难得——” 馆长刘佳喀隆竖起大拇指,对禹之鼎高赞道: “禹生真乃是可造之材,提升画技不拘泥于我大清,更是能够放眼西洋,此为心胸宽大、博采众长也。又得了一等公朴尔普之女官云辞的眷顾,来日方长,必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众画师也追随着馆长道:“禹生之荣,就是我等之荣。我等之荣,就是如意馆之荣;如意馆之荣,就是大清之荣。” 禹之鼎在一片赞扬声中,坐回了自己的画案前。 托腮展望,仿若情路坦直无阻。 凡事可期,一画一人一颗心,牵己牵她牵丝线。 * 书斋之中。 玄烨正在认真温书。 大太监顾问行进来,小心翼翼上前道:“奴才有一事要回禀万岁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玄烨放下书卷,“你都这么问了,不是明着要讲吗?” “是。”顾问行把茶盏放到皇帝面前,“画师禹之鼎近来沉迷于西洋之物,所用所画皆是我大清立国以来的头一号。” 玄烨似乎并不想多做干涉,只平淡应道:“纳兰不是会题字题诗吗?传了朕的命令下去,叫他到如意馆挑了禹之鼎的任意一幅画作出来,当着众画师的面配字,然后上呈到朕面前来。” “哟,这纳兰公子哪会写洋文呢?”顾问行帮着圆场道,“万岁爷您这就是强他所难了。” 玄烨原本还想说:“朕本就是叫纳兰写汉字。” 却被顾问行的话莫名一“启发”,倒是想考验考验起自己的陪臣来。 于是,他摆出皇威,不留余地道:“朕就是要叫纳兰题洋文题满文,这事交给你去办,不得有误!” 顾问行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只得领命:“奴才遵旨。” * 明府。 顾问行顾公公亲自前去了一趟。 明珠立刻迎了出来,客客气气道:“怎劳总管大人您亲自前来?” 顾问行开门见山道:“奴才是为了明珠大人你的公子而来。” 明珠大惊:“不知容若是否犯了什么错?哪里惹的皇上不高兴?” 明珠心中最担心的,自然是:容若与惠儿之间的青梅竹马之情,会不会事先被皇上得知了去。容若因此惹怒圣颜,也在情理之中。 顾问行告知道:“万岁爷年轻气盛,说一不二也是有的。如意馆画师禹之鼎跟纳兰公子可是挚友,万岁爷念着他俩交情好,特意给了纳兰公子一个机会,让纳兰公子为禹画师的西洋风格画作题字。” 幸好不是。 想来容若这般如白雪似的通透无暇之人,又怎会不知轻重,偏要拿感情之事来跟皇帝做对呢?明珠暗暗松了一口气。 等反应过来,明珠心里一咯噔,请了顾问行到客厅上座,才三思而问:“总管大人,您是说皇上让犬子在西洋画上面写洋文吗?” 顾问行淡饮了一口暖茶,应道:“万岁爷的心思,奴才通常只敢猜五成,哪能全部弄懂了来告知明珠大人你呢?亏得是纳兰公子聪慧,定是能够得知万岁爷的真实用意。” 明珠恳切道:“还请总管大人明示啊——” 顾问行摆了摆手,“明珠大人,你与其问奴才,还不如早些跟纳兰公子打个招呼,让他自个做好准备,不要耽误了万岁爷的赏画和看字的时间。” “是……是。”明珠心中忐忑,“本官是该听了总管大人的话,叫犬子心里有数才好。” “那奴才就不久留了。”顾问行起身,“这就先行告退。” “恭送总管大人。” 等到顾问行的身影从客厅完全消失不见后,明珠就像是全身被抽空了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 “儿给阿玛请安。” 纳兰容若觉得身子好了些,能够下床了,便主动去了明珠房中。 “容若,有件事阿玛本想等到晚膳的时候再跟你说,你既然来了,那阿玛就现在说。” “是。” “皇上要你到如意馆去,从画师禹之鼎画过的所有西洋画之中挑一幅好的出来,在上面题字。”明珠强调,“皇上要亲自过目。” “儿记下了,明日就去。” 容若的平静让明珠惊讶,他忍不住问: “容若你知道接下这份活儿意味着什么吗?朝中有不少守旧势力,他们看不惯汉学汉人也就罢了,你要是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那些人嗅出了崇洋的端倪,那还了得?莫说是满蒙大臣和亲贵容不下你,一棋不慎,怕是连着阿玛我在朝中,也会失去立足之地啊!” 容若反过来安慰明珠道:“阿玛放心,儿会跟禹兄商量好了再行事,不会殃及任何人。” “只怕是你没有跟禹之鼎商量对策的时间啊!” 明珠一针见血道:“皇上一向爱跟你比才华,一逮着机会就较量于你、考察于你,甚至是巴不得向全天下通告:‘朕胜于纳兰!’阿玛虽叫你学会收敛和忍让,但也不得不承认——我明珠之子,就是比当今圣上才学高的事实。” 容若道:“请阿玛给儿一夜时间,让儿好好琢磨西洋画上面的字该怎么题,以及该用什么文、题什么字。” 明珠不断地用杯盖刮着茶盏:“你越是表现的冷静踏实,阿玛就越是不安。” “儿总不能自乱分寸吧?” 容若从明珠手中拿过茶杯,轻放在桌面上。 然后,为明珠点上了一盘安神香。 “容若,你就不怕皇上先一步暗暗派人到如意馆去没收了禹之鼎的全部西洋画,让你明日扑了个空,无法交代吗?” “儿相信皇上不是如此卑劣之人。” “他是君你是臣,他能赢你不能,他耍手段他有理、你费心思你遭训,这就是当天子身边的陪臣之苦啊!阿玛都明白,所以你不必勉强自己……” “儿若是不接这份活儿,那才叫目中无君,皇上才有理由降罪于我。儿如今坦然接受,并且告诫自己一定要完成的尽善尽美,就是忠君、为父。” “容若,你——” 不知是心疼还是心塞,明珠没法把话说完整。 “是。儿不会出错,不会叫满蒙大臣和亲贵们容不下,也不会叫阿玛在朝中落得四面楚歌。” “阿玛若无其他事情交代,那儿就先行回房。” “好,你去吧。” “是,儿告退。” 容若穿过回廊时,感受到了阵阵寒风, 明明冷的很,他却禁不住到栏轩上去坐下,伸出双手接雪。 雪在掌心之间堆积融化,成屑化尘,终难成型。 风在身边两侧席卷而过,勾衣乱袖,终不摧人。 他想说,阿玛,儿没事的,您真的不用担心。 【注1】巴图鲁:勇士。 【注2】阿图玛:美人。 【注3】纳兰性德词作《减字木兰花·花丛冷眼》 【注4】此时的禹之鼎,虽然为少年天子的御用画师,算是个官,但也只是在如意馆中“奉职”,直接对皇帝负责、供皇帝直命差遣。所以那些年长于他的同僚们,都叫他禹生,而不是禹大人。 5、第5章 夜中。 纳兰容若端坐在书桌面前,思辨着心中之事。 表妹惠儿站在一边,细心研墨,留意茶温,安静陪伴。 纸上所落墨的,不是洋文也不是满文,而是清秀俊逸的汉字。 汉字所描写的,不是回应皇帝的对策,而是一首应景的新词。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注1】 听容若读罢词作,惠儿满怀感动。 却忍不住提醒道:“表兄应当全心想着‘如何为如意馆禹画师的西洋画作题字’之事才是,怎还匀出了时间来为惠儿写词?” 容若微笑看她:“因为惠儿值得。” 惠儿停住了正在研墨的手,从心道: “惠儿一面盼着寒冬快过,表兄就不必再经受寒疾之苦;另一面又不希望春季来临的太早,惠儿就不会太早从表兄身边离开、到深宫当中去参加选秀。” 容若另取了一张纸过来,写下: 只恨世无双全法, 冬去春来自有时。 弹弦弄箫相贺好, 惠风已过兰莫痴。 惠儿聪慧,看懂了容若的诗的意思: 弹弦与贺好,第三句写的是“玄”烨和“赫”舍里皇后恩爱,天下夫妻,理应相效。 惠风和畅,莫对兰痴,第四句表兄是告诉她,惠儿你终将成为后宫的一位新妃,你我之间,是该放下旧时的一切痴情了。 惠儿转过身去,不忍表兄看见自己落泪的样子。 在她看来,自己的感情从未得到“成全”,所拥有的可以成为力量的东西,不过是表兄的“说服”。 表兄太过温润、太过懂得为人考虑,他不是不顾着自己,而是不能只顾着自己。 ——惠儿知道,表兄你怕伤着彼此,所以你从未在惠儿面前说过一句有歧义或者不中听的话。 ——惠儿知道,表兄你不舍得任何人难过,除了你自己。你处理这段感情的方式委婉却有效,惠儿懂得你心中所想,愿意听你之言。 “惠儿,我明日要去如意馆,你帮我备好出行的斗篷。” “表兄可是已经想出主意来了?” “找到对策了,心中喜悦,想要早些睡下,养好了精神才能果敢面君。” “惠儿祝表兄明日万事顺遂。” “好惠儿,你也去安置吧,就算是睡不着,听雪也是好的。” “嗯,表兄晚别。” “晚别。” 实际上,容若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倒不是因为心绪纷绕,而是身子不适,难以入眠罢了。 * 如意馆中。 纳兰容若到达时,总管大太监顾问行已经等候在内。 容若四周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禹之鼎的身影,也不知道他被皇帝下了命令不准到场,还是忽然患病没法到如意馆坐班。 顾问行上前道:“纳兰公子,禹画师今日怕是来不了。原因你也不必问,就是你心中所猜的之一。” 容若道:“我明白。” 顾问行击掌三声,就有几个小太监一并抬了一口圆形的瓷缸进来,里面盛满了卷轴,还可以闻到些许墨香味,可见里面放置有刚刚画好的作品。 所以容若猜测:禹之鼎现在肯定是在如意馆中的某处,之前,正在作画的他忽然被皇帝派来侍卫给带走了,在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顾问行道:“这里面都是西洋画,除了禹之鼎的新作外,还有南怀仁南大人的旧作。纳兰公子,你可要看准了再挑,万岁爷的意思是:只准你挑卷轴、不准你打开后再选择。” 容若敏锐道:“那不如请总管大人随机拿一幅画出来如何?免得有人以为我曾经找禹之鼎合计过,在对自己有利的画作上做了标记,罪犯欺君。” 顾问行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道:“既然纳兰公子有这般自信,那奴才就不客气了。” 说罢,顾问行就当着如意馆众画师的面,随机抽了一个卷轴出来,交到容若手中,“纳兰公子,请吧——” 容若带着卷轴,来到禹之鼎日常当值的位置上坐下。 把长卷徐徐推开,不巧的很,是一幅西洋美人画,还正是那幅禹之鼎才画到了一半的未完之作,上面之人,正是一等公朴尔普之女:瓜尔佳·云辞(官云辞)。 顾问行“啧”了一声,故作委屈道:“奴才也不是专挑了这幅画的,只是手气如此,纳兰公子你说呢?” 容若专心地看着画面,道:“我只完成皇帝交待下来的差事,总管大人您请便。” 顾问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吩咐了身边的得力弟子道:“你去把朴尔普请来,就说明珠家的公子在为云辞格格的画像赋词,机会难得,务必前来一看。” 那小太监哪里敢犹豫? 一溜烟地就听了“干爹”的话,往外直奔而去。 容若对着画作中的“云辞格格”细看了好一会儿。 要说印象,不过是那日的一面之缘,她拿着禹之鼎的画作高高兴兴地从如意馆走出,彼此只是相互/点头,算作是打了招呼。 但是云辞的那身打扮真的是太引人注目了—— 下雪的天气,哪有人穿露肩的西洋长裙的? 八旗的格格,哪有人穿尖头的带着后跟的鞋子的? 所以才会过目不忘。 不忘她的音容笑貌和独特个性。 明明可以凭借脑中的画面,将禹之鼎未完成的画作画完,无非是添上蓬松的下半阙长裙、勾勒出荷叶边,再略添地上之物,让人代入“画中境”去而已,对容若而言并非难事。 但是,容若接下来的一个举动,却是震惊了全馆。 顾问行等人只见—— 纳兰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剪刀来,将画作裁成了两半,保留下来的,正好是禹之鼎已经画好的上半阙。 然后,纳兰公子又自取了一根与上半阙一模一样的圆木杆过来,自行补画、裱画。等到完成,天杆与地杆相得益彰,早已没有了画作被裁剪过的痕迹。 馆长刘佳喀隆惊问:“纳兰公子,你这是何意?” 容若雅道:“这幅画的作者是禹之鼎,我不能宣兵夺主、也不能与之平分秋色,所以就只选择留下他画好的部分。况且你看,这半身像也不会显得不协调,是吧?” 刘佳喀隆入宫十五年,没有见过这般处事之人,他对纳兰容若是既叹为观止又有口难言。 再看向顾问行,顾公公竟然是掏出手帕来擦了一把额间的冷汗,不发一句言语,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画是重新规整好了,但是皇帝交待下来的活儿还没有着手。 容若胸有成竹,并不着急。 顾问行径直走到了容若对面,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递上一只上好的毛笔,道:“纳兰公子,请吧——” 容若却是没接,坦率道:“我不用黑墨,而用彩墨。我会自己调颜色,不劳总管大人费心。” 顾问行把笔一搁,往旁边一站,冷眼瞧着纳兰公子接下来的动作。 容若调好颜色之后,只为画作添加了背景,而未多写一个字。 背景取的是春意盎然之景,窗开帘动,似有清风徐来;再对着紧身胸衣上面的花朵上点一只翩跹而落的蝶,就仿佛人也有了更深一层的生气一般,一切都显得那么合适。 顾问行问:“纳兰公子,你可是画好了?不再想往上面添字了?” 容若道:“画好了,没有可以增补的地方了。” 顾问行叫来两个小太监,吩咐道:“你俩把纳兰公子改过之后的画作挂起来就挂在如意馆中最显眼的地方,万岁爷侯着看呢!” 馆长刘佳喀隆被顾公公的话吓了一跳,也不管皇帝是真来了还是没来了,只率着众画师一并迎出了馆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道高喊:“臣等恭迎万岁爷圣驾!” 还好是没有白摆阵一场。 康熙皇帝从侧面走了出来,一并走在左右的,是御前侍卫曹寅和暂时被“软禁”了半晌的禹之鼎。 康熙皇帝走进去的时候,朴尔普正好到达。 朴尔普给少年天子请礼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皇帝并没有正眼看馆中的任何人一眼,也没有理会朴尔普,只指着画中的女子问:“顾总管,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顾问行向朴尔普递了一个眼色,朴尔普忙道:“是小女云辞。待字闺中。” 康熙皇帝好似刻意整蛊纳兰、想要搞得纳兰不知所措一般,大声道: “好,朕看这画中美人跟翩翩公子颇是般配,等日后请了皇祖母的准,就将官氏指给纳兰容若吧。” 不等纳兰容若有所反应,朴尔普就对康熙皇帝叩了个头:“臣谢皇上隆恩!” 禹之鼎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直接走到了康熙皇帝面前,耿言道:“臣以为皇上的决策甚为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比起一无家势二无人脉的禹之鼎,朴尔普当然是希望纳兰容若当自己的乘龙快婿,于是他指着禹之鼎怒道: “禹画师你这叫什么话?君无戏言,小女云辞将来要嫁的夫君是明珠家的公子,而不是你!” 禹之鼎本想慷慨激昂地把自己对官云辞的爱慕之情给说出来,却不想康熙皇帝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就只能咬着嘴唇做了罢。 康熙皇帝招手叫纳兰上前,问:“纳兰容若,朕不是叫你给画作题字吗?你怎么一字不写?” 容若应道:“回皇上话,臣未见过有谁在西洋画上面题字,也未曾听闻过西洋画有题字的先例,故而不想做一个多此一举之人,惹后世笑话。” “如果朕就是要你来破这个先例呢?”康熙皇帝施压道,“你是抗旨还是遵旨?” 容若镇定道:“在臣眼中,在帝师南怀仁眼中,当今圣上是位明君,明君不会苛令臣子做贻笑大方之事。” 康熙皇帝心中一震,他是尊敬老师南怀仁的,要是南怀仁知道他做出了“下令给西洋画题字”的荒唐事,可不就是丢脸丢大了吗?丢的不但是自己的脸,更是大清的脸。 “好——”康熙皇帝不再固执己见,“纳兰,朕不再勉强你。” “臣谢皇上开明。” 康熙皇帝穷追不舍:“那你看,这幅画应该如何处置?” 正当大家都以为纳兰会说“交由如意馆综合诸方意见之后,再做定夺和回禀皇上”的时候,却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臣以为,画作应当让朴尔普大人带回府上去,交给云辞格格处理。” 禹之鼎在心里,暗暗为纳兰叫了一声:“好!” 康熙皇帝叫曹寅去把画作拿下来,又问了纳兰一句:“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有。”纳兰帮着挚友道,“臣请求皇上收回去找太皇太后指婚的儿戏之言,臣受不起皇上的冲动之想、也不想误了云辞格格的终身大事。” 禹之鼎向纳兰投去了感激的眼神,心中不尽道谢。 康熙皇帝有意对朴尔普道:“纳兰容若说他不满朕的指婚,你有何想法?直说无妨。” 朴尔普只当这位未来女婿是在故作谦逊与推脱,倒也没有一丝生气,只平和地回应皇帝道:“孩子们都还小,臣愿意叫小女收心等待,到了成婚之日,就是见证皇上有先见之明之时啊!” 这话听得康熙皇帝舒心,他朗朗一笑,“曹寅,你还不快点把画像拿到一等公的手里去?” 曹寅迅速地看了纳兰和禹之鼎,才对康熙皇帝的命令照办。 朴尔普接过画像,自然又是对康熙皇帝一声大谢。 * 等到心满意足地从如意馆当中出来了,康熙皇帝听见顾问行在耳边问: “万岁爷方才对纳兰公子的一言一行,可都是带着本意的?万岁爷真的想求慈宁宫的老祖宗来为纳兰公子的婚事做主吗?” 康熙皇帝不以为然道:“朕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替纳兰着什么急?” “奴才只怕朴尔普将万岁爷的话当了真,无论多久,都愿意叫女儿等着这桩亲事啊!” 康熙皇帝笑了几声,道: “顾总管你不想想:官氏格格生动活泼、爱极了西洋文化,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纳兰沉稳无挑、擅词入骨骨带兰香,是个从古书之中走出来的谦谦君子,这二人如何能够走到一起去?” 顾问行没有接话,而是一路沉默地跟着康熙皇帝回到了养心殿。 过后,康熙皇帝也没有别的吩咐,只打发了闲杂人等都出去,自己独自看书。 顾问行却在关上养心殿的大门的一瞬间,在心中喃喃道:“朴尔普大人,奴才只怕云辞格格的婚事,要从长计议了呀!” * 如意馆内的一处安静之所。 容若、曹寅、禹之鼎三人围炉而坐。 “我总觉得今日之事哪里不对劲,这会儿想明白了。” 曹寅问:“纳兰,你想明白什么了?” 容若给围炉铁网上面的年糕翻了个身,有条理道: “我们仨,包括皇上在内,都步步陷入了顾问行和朴尔普精心设计的棋局里。我猜应是顾问行刻意先向皇上提了禹兄你会了西洋画之事,又旁敲侧击让皇上蒙生了让我给西洋画题字的离谱想法。” “等到了我交差之日,顾问行先一步支开了禹兄你,再弄了一个混杂了你的半成品和别的画作的书缸到我面前来,要我挑画题字。” 禹之鼎问:“纳兰,你为何不自己挑,非要叫顾总管来挑?” 容若明辨是非道:“因为我知道自己入局了,即便是打破,也没法一下子走出来。” “入局?”禹之鼎不解,“此话怎讲?” “顾总管说漏了嘴,说书缸里面混有南怀仁南大人的画。而我却知道,南怀仁掌管钦天监且担任帝师,所长是制造观星仪器和向皇上传授《几何原本》,他不会画画。如此,又怎会有南怀仁的‘画作’混入如意馆中?” 听容若说完,禹之鼎开悟道:“我懂了,就是说无论是纳兰你挑还是顾总管挑,到最后会被拿出来做文章的画作,都是那幅我未画完的云辞格格的半身像,是吧?” “嗯。”容若点头,“我想书缸之中存放之物,除了禹兄你的半成品之外,全是空白的卷轴。即便是我挑了空白的出来,顾总管也会自作主张来替我做出‘正确’选择。” 禹之鼎问:“那顾总管为什么要这样做?” “禹兄,你别生气,我想是因为朴尔普知道了云辞格格的心思,不许她对你再生好感的缘故,所以叫了顾总管出谋划策。” “我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纳兰你又不会夺我所爱。朴尔普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云辞格格不屈从于家族势力就好。” “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 “好。” “顾问行之所以跟朴尔普一起联手策划这出戏,无非是想引导皇上促成我跟云辞格格的姻缘。我琢磨画的时候,顾问行叫人去请朴尔普来如意馆看我发挥,也在计划之中,目的是——好让朴尔普上演一场跟皇上同时到馆的巧合,光明正大地接受皇上的恩惠。” “其实不可说是恩惠,而是好几出荒唐之举换来的君无戏言。” “我的意思是,到目前为止,皇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回养心殿后能不能把事件的前因后果都想明白。” “好是狡猾的二人!”曹寅气道,“为了达到目的,连皇上都敢利用。” “我就不在馆中久留了。”容若起身,“阿玛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去,我怕他等的着急,先行告辞。” “可是——”禹之鼎替容若为难,“今日之事件件要紧,涉及皇上的个人英明、涉及八旗亲贵的门第颜面、涉及官宦勾结的欺君误国之罪,你要如何向明珠大人说?” “我会滴水不漏地说,禹兄曹寅,你俩放心。” 【注1】纳兰性德词作《南歌子》 6、第6章 明府之中。 纳兰一家共进晚膳,惠儿同在。 明珠吩咐了侍女给儿子盛了一碗白玉芙蓉汤之后,就将佣人们统统屏退,关切道:“容若,今日你都经历了什么,好好跟阿玛道来。” “儿阻止了皇上做了一半的三件错事:其一,将西洋画等同于我朝字画,下令题字;其二,本末倒置,为了与儿较劲而误入他人所设之局;其三,自作主张,要太皇太后将朴尔普之女瓜尔佳·云辞,指婚给儿。”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惠儿一惊,差点把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 明珠一眼看出:惠儿对容若的痴情,消而未消。 但他也不说破,只清了清嗓子道:“容若,既然你用的是‘阻止’一词,是不是表示这三件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字画之事,皇上已经不再强儿所难;设局之事,儿想皇上迟早会看透,会对当事人罚而不惩;指婚之事,儿已拒绝,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但儿猜皇上不会促成一桩勉为其难的姻缘。” 惠儿才刚刚定下心来,就听见明珠道:“容若,皇帝个人的自尊心、八旗亲贵的傲气心、以及朝中权宦的势力心,你想过吗?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应对?” “儿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了,也想透了。” 容若饮了一口汤,瞧着碗里的半素食材汤料。 这么说来,向往至简与纯粹的生活的自己,确实是适合多吃素。这副时好时坏、不可对人多言的身子骨也一样,要靠半素的饮食养着。 “儿明白,作为皇上身边的陪臣,可以参政但不能干政。所以——” “皇上的自尊心不可伤,否则影响了他一击擒拿鳌拜的势气,就是儿之过;八旗亲贵讲究部族荣耀、惦记祖上功勋,虽顽固不化却不可轻易动摇,儿不可因为婚配之事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只能主动坦诚时机未熟、难担成家之任。” “朝臣与宦官相勾结,互通内外,一旦伤及国本就难以再挽狂揽。所以儿认为:为了整顿吏治,必须有所牺牲;为了革故鼎新,必须有所流血。只要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益于大清江山,儿就愿意站在皇上身边、为皇上所用。” 这算不算是回答了阿玛的问题呢? 容若看着明珠,等待明珠的反应。 明珠指着容若道:“你这些话,阿玛、额娘、表妹听过就好,到此为止。” 见容若点头,明珠夫人道:“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 是夜。 明珠回房以后,见夫人正在妆镜面前卸钗梳发,就过去她身后相伴。 许久。 明珠担虑道:“夫人,容若太过知人知己,可怎么好啊?” 觉罗氏道:“在内,我这个做额娘的,自然会处处疼惜他;在外,你们父子同朝为官,理应相互照应才是。” 她一边为明珠宽衣,一边道: “老爷,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是要站在大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的人。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夫君明珠,是个要成大事之人,作为他的妻子,我不可有妇人之仁,必须凡事为他做好打点、让他无后顾之忧。” “生下容若之后,见容若日益成长,才华满载,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责任,那就是做一个好妻子、好额娘。所以老爷,容若是你我的好儿子,当你我改变不了他的性情之时,就唯有选择好好地保护他。” “保护他吗?”明珠重复了一遍。 “是。”觉罗氏清晰道,“府上常有宾客往来,人心黑白人情冷暖,不可琢磨;朝廷党同伐异,明争暗斗追名逐利,步步皆棋。而君侧,则是比家中和朝廷都要险恶上千万倍的地方,容若的安危,除了他自己鉴机识辨以外,就唯有靠老爷你来顾着啊!” “夫人所言极是。”明珠连连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另一边。 纳兰惠儿所住的南侧厢房之中,灯火通明。 她心想: 难怪在昨晚,表兄笃定为我写词,原来表兄早就知道西洋画不适合题字。 但是,皇上为什么要跟表兄过不去呢?明明表兄没想过要赢过天子什么。 惠儿走到窗边,打开了一扇窗叶。 她看向容若的房间所在的位置,想象着容若此时的模样: 表兄定是拥被坐在双人榻的其中一侧,听雪赏雪,词境丛生,一人独占静谧与美好。 榻上的矮型小方桌上,摆放着他常看的书。书旁有一瓶淡雅的兰花,高洁中透着灵性;瓶边放置着一个小香包,那是她送给他的心意之物。 他微微而笑,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他凝神细嗅,感受着香包的相知亦相痴。 她对着思无涯的情海深处,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后,那一声轻柔就伴风随雪纷飞而去,没有了影踪。 * 次日。 禹之鼎刚刚踏出如意馆,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禹画师——” 他左右一顾,在一棵常青却压满了积雪的大树下面看见了官云辞。 禹之鼎快步上前,“云辞格格,你怎么还来这里?就不怕回府后遭受了你阿玛的责骂?” “我来谢你。”官云辞笑道,“我有两幅你画的肖像画了,这就叫做好事成双。” 禹之鼎却是老实:“第二幅半身像,背景和蝴蝶,是纳兰公子添的。” “我看背景和蝴蝶做什么?”云辞认真道,“我不爱词情词境,倒是爱西洋的乐谱曲谱。所以我只看你画的部分。” 禹之鼎看向云辞的卷发,“你今日的礼帽上面的镂空织物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在当朝见过?” 云辞把帽子拿来下来,高兴道:“怕是整个大清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从比利时带来此物的帝师南怀仁,另一个就是从他手中得到此物的我。南大人说,这叫做蕾丝,西洋女子用着来装饰头发或是绑成蝴蝶结来衬托长裙。” “真好看。” 禹之鼎单手举起帽子,看绯红色的镂空织物在风雪中飘扬。 这些栩栩如生的花片,是一枚枚缝好之后,再串联起来的,变成了一条花带之后,扎在帽子上,留出长长的“绦带”来顺着长发垂垂而下,好是生动,为大清皇家女子和官家女子们的步摇和流苏坠所不能比。 “南大人说,比利时最厉害的,一是酒,二是建筑,这第三就是制造业了。所以我才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大清第一个戴蕾丝帽子的人。” “话说回来,云辞你这般不同于别的女子,能跟其她八旗的格格们走到一块去吗?” “我为什么要跟她们处的来?”云辞反问,“我有自己的所爱和所长,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追求,还有禹画师你。就不必与她们一同谈论闺阁之事和嫁娶之事。” 禹之鼎心跳怦然:“还有……我吗?” “没错。”云辞信心满满,“我阿玛现在是看不上你,但日后就不一定了。我对阿玛说:禹之鼎是大清第一画师!就算成不了大清第一画师,那他也一定是当今天子手下的第一画师!” 禹之鼎紧张问:“你阿玛听完是什么反应?” 云辞模仿着父亲的口吻道: “阿玛发出一声冷笑,道:‘若是如此,那可真是我瓜尔佳氏一族的福气!大清第一词人和大清第一画师,纳兰容若和禹之鼎都成了我朴尔普的女婿的后备之选。’” 禹之鼎分不清了:“你阿玛是夸我,还是损我?” 云辞用肯定的口吻鼓励道:“把你跟纳兰公子放在一块儿,当然是夸你啊!” 当下,像是官云辞为了禹之鼎的面子才有意这么说,毕竟这个时候的禹之鼎,还只是一个头角未露的年轻人。 然而在许多年后,禹之鼎当真是成了“以精写人物著称,尤擅画肖像,誉满天下”的大清第一画师。 而朴尔普的那句真真切切的赌气训女之言:“能挑第一才子、第一画师当女婿,足以光耀瓜尔佳氏一族的门面。” 也一前一后,成为了嵌入历史长河之中的事实。 * 夜晚。 寝殿之中。 顾问行正要给皇帝放下帐幔,就听见了当头一喝:“顾总管,你给朕跪下!” “万岁爷息怒。”顾问行听命一跪,“夜晚动气,只怕难以安寝。” “说——”玄烨在床上坐的笔直,“使得朕给纳兰下题字的命令、误叫朕乱点了纳兰和官氏的鸳鸯、让朕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面对纳兰,可都是你跟朴尔普串通一气所为?” “奴才不敢。”顾问行立即否认,“万岁爷有自己的想法,主意全是自个拿的,奴才一字没有提过。” “亏得朕信任于你,你这已经叫做欺君了你知道吗?” “万岁爷要是认为奴才有错,那就罚吧!”顾问行处变不惊道,“只是不要把动作搞的过大,连着一等公朴尔普也一并领罪。否则惊扰了慈宁宫里的老祖宗事小,弄得八旗亲贵们对圣意有所揣测事大。” “好啊,你这是自己认错认罪了是吧?” “是。” 认罢,顾问行低下了头,等候处置。 玄烨本就睡意全无,如今确认自己身边的、形影不离地伺候自己的大太监也不可信时,心中不由得火冒三丈,却也只能压着。 只见他把被子一踢,连靴子也不穿,就走下床去,背着手站在了无声的烛台之前。 “奴才对万岁爷是忠心的。”顾问行拿了一件棉袍过来给康熙皇帝披上,“并非与朴尔普里应外合,有意瞒万岁爷于瓮中。” “你俩要是敢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朕定是现在就下令摘了你俩的脑袋!” 玄烨转身,指着眼前的顾总管道: “朴尔普爱女心切,想为云辞格格事先谋桩好姻缘情有可原,而你,错就错在为他出力的方法不对、方式不妥。” 见皇帝的态度有所缓和,顾问行赶紧提了靴子过来伺候皇帝穿上。 顾问行对皇帝说出了实话:“且不论朴尔普的家事,奴才日日陪伴在君侧,知道万岁爷您有着不输纳兰公子的才华,当真是不想您输给他啊!才出此下策,拿了‘禹之鼎画西洋画’一事来生事端,还请万岁爷恕罪,饶过奴才吧。” “朕要正大光明地跟纳兰比才学!” “是,是。奴才糊涂,不该自以为是。” “明君哪有输给贤臣之理?”玄烨指向夜空,“朕是明月,纳兰只是明月旁边的一颗星。照亮大清江山每一处每一角的是朕,不是他纳兰容若!” 顾问行仰头望天:“奴才记下万岁爷的自比了。” “朕不妒‘纳兰是天下奇才’之说,既然是奇才,他就应该臣服于朕、为朕所用。” “回万岁爷,纳兰公子如今正是在您麾下、为您所用。” 玄烨把目光从天际一收,不甘心道: “朕,从未真正得到过纳兰。“ 许久。 玄烨对顾总管强调道:“朕可以饶你这回,如果你还有下回,就自己去慎刑司领了二十板子去,记下没有?” 顾问行弯腰道:“奴才谢万岁爷开恩。” 玄烨没有返回床上就寝,而是在寝殿窗侧的长榻之上,伸腿靠坐了下去。 一盘香安静而燃、一串珠缠指而绕。 一听雪菲冷而清,一落心所念而真。 玄烨微微闭目,若有所思: 纳兰啊纳兰,天下男子所盼——良好出身、至高才学、青云仕途,都被你一人占了,他们还剩下点什么? 若是有机会,朕定要向你问清楚: 你自称是大清第一陪臣,所谓的“陪臣”,到底是伴君之臣? 还是为了朕、为了朕的大清江山,连性命都可以赔进去的贤臣? * 沈宛再次来到字画店的时候,一眼就发现那宝号的招牌更亮堂了些,上面的题字也是换了别人的手笔,行云流水,刚正有力。 周之捷周老板手拿一装裱好了的笺纸,向座上宾们介绍起来: “这是纳兰公子的真迹手稿,乃是鄙人从其挚友曹寅手中所得。根据曹寅所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出自纳兰公子之手的鹅毛笔誊写稿,上面写的是洋文。洋文诸位晓得吧?就是海的对岸的国家的文字,跟咱们的方块字是不同的。” “当今圣上兼容并包、博采众长,拜了洋人南怀仁当帝师,允许如意馆当中的画师画洋画,听说还看译本、喝洋酒、听洋曲呢,所以这纳兰公子写两行洋文也不奇怪。诸位,如今摆在你们面前的这份手稿,跟咱们皇上看过的、是一样的东西!” 周老板正夸夸其谈,沈宛却是出其不意地把那张——他口中的“纳兰公子的亲笔手书”给拿到了手。 她带着些傲气,也带着些得意,当众道:“纳兰公子的东西,现在归我了。” 随后,她把装满了银子的钱袋往柜桌上一放,神情潇洒地看众人的反应。 满堂的文人雅士和各路的商贾玩客,皆是惊讶。 照理说,周老板只谈“宝贝”的来源而不开价,就是那“宝贝”的价值不可估量、他不卖的意思。 哪来的野丫头? 连周老板炫耀的“心头所好”都敢抢了去。 周老板却意外没有生气,而是问那不速之客:“姑娘,你懂洋文吗?” 沈宛并不直接回答,只道:“各取所需,周老板你收你的银子,我买我之所爱。符合交易的规矩,这事就这么办了。” 见眼前的女子爽快,周老板对堂内众人道: “诸位,我看这位姑娘跟纳兰公子有缘,未来定是能够走到一块去。今日我就成人之美,将这自己的‘心头所好’给了她,不收她的银子了。“ 说罢,周老板就将钱包给沈宛还了回去。 众宾客纷纷称赞,说: 周老板慧眼,将来这位姑娘要是真跟纳兰公子成了亲,那你这张“料事如神”的嘴,可是功不可没啊! “多尔衮是满清入关的第一功臣,结果却落得一个死的不明不白和死后鞭尸的下场,真是可悲。唉,这么说来,这纳兰公子也算是多尔衮的后人了,大清能出这么一个才子,可见多尔衮的福泽尚在啊!” “周老板,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一文人阻止道,“没准你口中的‘福泽’,对明珠家、对纳兰公子来说,就是‘枷锁’啊!”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就是。” 周老板另拿了一幅画过来,迅速转变话题道:“诸位请看,这幅画的来头也不小,乃是出自……” 沈宛没有继续往下听。 只是觉得这层“亲缘关系”有些沉重—— 多尔衮死后,阿济格企图取代他继续摄政,却被削爵和关禁闭至死。 作为阿济格的女婿的纳兰明珠,幸亏是自己上进和得了孝庄太皇太后的相助,才让家族起死回生。 纳兰明珠作为一个精通满汉文化、能言善辩、人情练达之人,他的儿子纳兰容若自然也不会差,只是这对父子对大清朝而言,终究只是臣子。 臣子的悲哀,不在于: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在于:臣在君侧,自甘为君而死。 沈宛带着今日的“收获”离开字画店,边走边想: 纳兰公子的祖王父是多尔衮,师傅宋应星对多尔衮恨之入骨。 自己若是对纳兰公子抱有“倾佩才学”和“思慕温情”的想法的话,肯定没法跟师傅交待。该怎么办呢? 如果能够再遇那位会为一朵水仙花弯腰的贵公子,一定问他拿个主意。 7、第7章 在一处林子的入口,纳兰容若披着一件淡青色的斗篷站立在那里。 他就像一块雕雕细琢的玉,落入了皑皑白雪之中,清晰的让人舍不得去触碰,只能远远地欣赏。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树梢里的一点新绿,笑意中带着欣喜。抬手将新绿两侧的堆雪轻轻扫去,只留下芽尖上的一层薄冰,对他来说,就是对美和对生命的呵护。 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心里这么想,便这么做;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决定了的事,就要守约。 一片叶,一个女子。 一壶心,一份珍重。 容若把指尖从树梢上移开,对着掌心哈了几口气,然后搓了搓手。 他就近踩着雪,带着几分纯真几分天然,像孩子一般,乐在其中。 容若在笑,笑着问明珠: 阿玛你在担心什么?儿又不是一点风雪都经历不得,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塞外的风雪,跟京师的风雪本无别,有别的只是人的心情心境而已。 阿玛你说你怕儿来日伴君出征时,只会成为军营里的一道风景线,没法穿着一身戎装、驰马杀敌。儿想说,儿不是皇帝身边的置物品、也不是沙场后的观赏品,儿是个有血有肉有报国心的人! 所以儿要做个扛得起情怀、也扛得起天下的人。 你愿意相信儿吗? 容若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向这边来。 他有种预感,来的就是自己所等之人。 ——我没有爽约,她也一定会来的。 他一直这般深深相信着。 果然是她,是宛卿。 沈宛看着眼前人,“公子,你是在等我吗?” “嗯。” 容若点头:“连着来了几日,因为记得姑娘相邀我一起踏雪的话。京师有几处林子,要属这里意境最好,所以我来这里。不知道姑娘住所,想着只能在此再相会,所以我来这里。” 她油然而生出一股感动:“公子明明怕冷,还每天来吗?” 容若露出了令人安心的笑容:“我不能辜负任何人的期待。” 沈宛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容若冰冷的双手,她问他:“公子就不怕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踏雪和看雪的约定,都是编造谎言骗你的?” 容若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只是自我反省道:“那也是我当日不好,没有应姑娘你当下的约的错。” “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沈宛在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我还以为:世间男子真如师傅说的那样,个个虚情假意,自私自利呢。” 容若不爱评价别人。 他从来不直说谁好谁坏,也从来都不往别人口中的话里面挑优劣。 容若纯粹地做着自己,所以他是不会在乎沈宛的师傅教过她什么的。 反观宋应星—— 亲人和友人都被多尔衮的部下所害所杀,这是事实。 在多尔衮死后,他就把对多尔衮的怨恨迁移到了纳兰一家身上,原因很简单: 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兄弟都死了,与之相关的人也全部都被顺治帝清算了,唯有娶了阿济格之女的纳兰明珠一家活了下来、而且还活的很好,宋应星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因此,宋应星不是不叫沈宛去接触明珠家的公子,而是时机未到。 等到机会来了,他就决定向沈宛亮出底牌,让她去当一颗棋子。 容若拉起沈宛手,与她一起往林子的深处走。 他说:“宛卿,等到了你,我觉得欢喜。” * 林深处,有一温泉。 容若和沈宛坐在温泉边,看着一池氤氲雾气,听着声声珠玉之音。 “此前我有幸随着皇上和太皇太后一同前往温泉行宫,皇上嫌弃行宫的原名字不好听,就叫我当场取一个。我说叫做‘坐忘’如何?皇帝明知我的本意是取自《庄子》,想要表达:入汤坐忘,凝神遐想,身心具造,物我合一之意。他却故意跟我赌气,板着脸问我:‘你是想叫朕一坐下来就忘记孝顺皇阿奶吗?好大的胆子!’我就说:‘臣不是这个意思,请皇上不要强词夺理。’结果嘛,在太皇太后的调解下,皇上倒也没怪我。” “你的身份很尊贵吗?可以跟天子和太皇太后一同出行。” “我跟你说过,我只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陪臣。自身并不究竟身份高低和门第盛衰那一套,有人愿意跟我相交,我就会以心相待。” 容若低头,把挂在腰间的一块容易暴露身份的配饰翻了个面。 “真巧了,我从字画店的周老板手里拿到了这个。” 沈宛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他说这是纳兰公子的亲笔,你肯定跟纳兰公子接触过吧?你来辨认辨认是不是真的?” “我……”容若轻轻问,“我朝第一才子的亲笔手书,怎么到了姑娘你手里? 容若只记得,自己在笺纸上写完两行洋文之后,就被曹寅要了去。 曹寅明明说是要拿给皇上看的,怎就流出到民间去了? 那皇上到底看过没有?我写的是: thewind,flowers,snow,andmoonarenotrelatedtolove.encounteringeachotherbringforttothislife. whispering,nothingelsetodotonight.wewilljointlycultivatetheriveroathandmountainalliance. 沈宛回应道:“正好遇见了,心中有所触动,所以就拿下了。” “拿下?”容若心中既好奇又惊喜,“是把纳兰公子的诗……抢到手的意思吗?” 沈宛点了点头。 “这是一首诗吗?”她又迫不及待地指着笺纸问,“你快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容若虽然手中没有笔墨,但是身上却正好带着自己写过的汉文诗诗稿。 他把诗稿拿出来给沈宛看,在她身旁念道: “情非风花与雪月, 此生相逢以沫共。 轻声细语无旁事, 海誓山盟与君同。“ 沈宛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只好奇怪地问:“公子你怎么会有纳兰公子的洋笺的译文?” 容若寻了个借口道:“我跟他是朋友,他的诗、词、文章我都看过、记下过、誊写过。” 沈宛把汉文诗译文捧在掌心,爱不释手,对容若赞叹道:“公子,你写的字真好,比我们汉人写的都好。” 容若试探道:“那你觉得,我写的汉诗跟纳兰公子写的洋文,有没有相似的笔法?” 沈宛左手拿着汉诗,右手拿着洋笺,细细对比起来,好久才得出结论。 “像又不像,不像又像,公子你叫我陷入迷宫里面去了。” “喏,洋笺上面有纳兰公子的印鉴,是真迹。”容若暗示道,“我倒觉得印鉴上面的文字,跟汉诗汉字相接近。” “你在模仿他吗?” 面对沈宛的疑问,容若失笑,道: “怎就只许我模仿纳兰,不许纳兰模仿我?” * 天色渐晚,沈宛发挥本事燃起了一堆篝火。 雪落焰心,无声之后不见;风过柴堆,渐明渐灭渐如常。 星垂天幕,似泪似珠晶莹;枝谢琼妃,见浅见深见残霜。 容若没有过在这样的场景中偎依烤火的经历,所以他既耳目一新又倍加珍惜。他看着宛卿,觉得她跟自己遇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哪怕自己所有的“心甘情愿”换来的,都还是她的“一无所知”,自己也乐意空出时间来跟她相处。 挨冻,寒痛,私会,晚归,全是错事。 赏雪,观火,论诗,猜心,甘之若饴。 “早知道,我就跟阿玛和额娘说,今晚住朋友家中,不回。” 容若十指紧扣,放在膝盖上。 “公子处在家教森严的府邸里吗?” “不算是,阿玛和额娘待我很好,好到我只能以完美无缺来回报。” “人无完人,哪能不犯错?” “我想,不犯错跟让人挑不出错,是一样的意思。” “难怪我觉得,在公子你身上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真的吗?我怕冷这一点,你也不挑?” “一年冬天只有一季,身边有知己陪着的话,就不冷了。” 见容若起身,沈宛问:“那公子回去的晚了,打算怎么跟爹娘说?” “我想想。在回去的路上想,到家之前总能想出合适的话来。” 送容若到马车边,沈宛理了理他的斗篷,珍重道:“公子一路顺风。” 容若对她点了一下头,踏入了马车的帘室中。 * 明月初升,街头的一个馆子里,禹之鼎和官云辞正坐在一起吃羊肉大葱馅儿的馄饨。 今晚云辞没有穿西洋衣裙,而是以一副正常的满清女子的打扮出现在心上人面前。禹之鼎也没有穿相应品阶的官服,而是一过了在如意馆中的坐班时间,就迅速换了便服去见云辞格格。 俩人都觉得街头的小吃要比宫内配给的份例之食材也合胃口,所以几乎是以一样的速度把馄饨吃完的。 从馆子里出来,禹之鼎对云辞道:“我出身贫寒,凭借画技得到明珠大人的引荐,进入朝廷奉职之后,又通过了内部考试,得到了皇上的钦点,成了御用画师。我跟明珠大人的公子容若是好友,觉得谢他跟谢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哦?”云辞奇道,“你拿了什么谢纳兰公子?” “我带容若到街头的包子铺吃饭。我住的是皇上安排的官舍,没有什么钱,能请得起客的地方,也就只有民间的摊子了。” “可是,朝中人人知道:明府气派,明珠有钱,纳兰公子高雅。”云辞像是预测到有什么事发生一般,“你就算是拿一幅画去明府酬谢,也比带纳兰公子去食人间烟火好啊!” “当时我不知道明府的背景和容若的性情,只把明珠大人当恩人,把容若当朋友,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了。结果——” “结果怎么样?” 禹之鼎窘迫道:“结果容若刚坐下,包子铺的老板就对着我一阵夸,说禹之鼎出息了,不但能在皇上身边奉职而且结交上了气度不凡的贵公子,简直是让小摊蓬荜生辉。我是老板的熟客,自然是熟悉他的风格,我正想跟容若解释,没想到——” 云辞紧张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老板竟然拿出搭在肩上的抹布来擦筷子,然后把擦好后筷子递给容若。” 云辞打断道:“明珠要是知道这事,能把你和包子铺老板一并抓起来打板子你信不信?纳兰公子是明珠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珍宝,平日里锦衣玉食,哪能受得了被反复用的抹布擦过的筷子?” 禹之鼎细细回忆道: “容若伸出双手从老板手中接过油乎乎的筷子了,他像是道别具一格的风景线似的,声线温润地向老板道了谢。” “等老板转身忙活别的事情以后,容若对我道:‘身在市井之中,就要做个市井之人,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哪里被老板冒犯了。只怪自己这一身华服和与生俱来的气质——拉开了烟火味与尊贵感之间的距离,让禹兄你以为我会介意。’容若说他不介意,下次我邀他出来,他还是会应邀。” 云辞听完,神情呆然。 “我说的都是真的,《明珠家事》里面有没有记载、或是换了什么方式来记载,我就不知道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把容若当成真朋友了。” 云辞开玩笑道:“禹画师,你长进了,初次带纳兰公子外出吃饭去的是街边摊子,初次带我吃饭去的是街边馆子。” “云辞格格,等我攒够了钱,”禹之鼎期待道,“我们一起去海的对岸吃西餐好不好?” “好啊,一言为定。” “那今晚是不是就此分别?前面就是你家了。” 云辞不舍地一点头,正要跟禹之鼎挥手告别,回瓜尔佳府里去。 忽然,从府里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来。 * 随着那个身影的走近,云辞在禹之鼎耳边道:“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我的曾祖父是费英东。” “记得。” 禹之鼎其实想告诉云辞:情到深处,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那是鳌拜。”云辞用眼神对禹之鼎暗示道,“鳌拜是费英东的亲侄子,都是我们瓜尔佳氏一族的人。” “这么晚了,鳌拜去你家做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云辞本想叫禹之鼎快走,自己也避开鳌拜、从后门回家的。 却没想到鳌拜直向这边走来,自己和禹之鼎已经没有了闪躲的机会。 鳌拜开门见山道:“本官没有带别人一同,而是独自来此见你阿玛的。” “鳌拜大人来府自然有鳌拜大人的用意,云辞不便多问。” 鳌拜说话直接:“你阿玛想把你嫁给纳兰容若是好事,来日方长,没有叫你马上嫁,你知道是为何吗?” “云辞知道。鳌拜大人你在铲除摄政王多尔衮的过程中,出过不少力,照理说应对跟多尔衮走得近的纳兰氏一族的人无好感。只是辅政大臣索尼已死,其子索额图在朝中处处与你作对,你为了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想要借助纳兰明珠来牵制索额图,所以你想让云辞跟纳兰容若喜结良缘,好令纳兰氏站在瓜尔佳氏这一边。” 见云辞说到了点子上,鳌拜问她:“你是我的堂侄女,嫁给纳兰容若也是风风光光,你对此就没有过任何期待吗?” “云辞不怕告诉鳌拜大人,这辈子云辞只想嫁一个人,那就是此刻就在我身边的画师禹之鼎。” 鳌拜挑眉问:“你嫁给禹之鼎,能够瓜尔佳氏一族带来什么好处?” 云辞直对上了鳌拜的眼神,不屈道:“远离氏族纷争和拉拢,不成为朝廷派阀斗争的牺牲品就是最大的好处。” “你怎么能有气魄说出这种话?”鳌拜一甩手,强硬道,“八旗格格的婚事,从来没有自己做主的先例。” “鳌拜大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纳兰明珠只忠于皇帝,他会暂且跟索额图放下私人恩怨,联手扳倒你吗?皇权集中,最大的受益者不正是那对曾经的死对头吗?分和有时,再斗不迟。” “你的意思是:不管本官拉拢哪一派势力,都终将败于皇帝手下吗?” “将我嫁给纳兰容若不一定能让鳌拜大人得到明珠的支持,但是善待纳兰容若却没准能让他在日后救鳌拜大人你一命。云辞言尽于此,请鳌拜大人斟酌。” “云辞,你是个聪慧的女子。”鳌拜对自己堂侄女一赞,“利益关系也好、后赐姻缘也罢,纳兰家要是没有娶到你,是他们的损失。” “请鳌拜大人在禹画师面前收回这句话。” “本官不是在乱下定论,而是看透了一点:也许你不是纳兰容若娶的第一个女人,但总有一天,在变幻莫测的时局的无力扭转下,你会成为他的女人。” “云辞,从来都不愿苦了自己,也苦了别人。请鳌拜大人不要再说了。” “你好好想想吧,想想本官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 鳌拜走后,云辞跟禹之鼎来到了瓜尔佳府邸侧面的一棵大树下。 “女儿家的婚事,总是跟政治利益联系在一起。”禹之鼎遗憾道,“相反你看我,就跟是个孤儿似的,什么时候娶妻、该娶谁,没有谁会在意、也没有谁会刻意安排,当真是渺小。” 云辞劝道:“禹画师,绘画是需要积累和时间沉淀的事,跟诗人词人的‘一语惊天下’大不相同。所以你别把自己的才能小看了去,以为自己的人身大事没法被父母或时局左右,就是学识和名气不够。” “云辞,汉人有一句话,说的是:家在才能人在,人在才长久。鳌拜是瓜尔佳氏的族人,他一倒和他一死,前后区别可就大了。所以咱俩要一起想想办法才是,不能让皇帝把鳌拜和瓜尔佳氏一族铲除的太彻底。” 听到“咱俩”二字,云辞心里掠过一股暖流。 禹之鼎对她的的心意和专情,由此可见一斑。 禹之鼎真挚道:“既要让皇帝有面子、有成果地收回权力,又要让鳌拜倒而不死,还要让我一家不受到牵连,虽难,但我愿意与你一起迎难而上。” 尽管云辞在心里有自己的筹谋,不会置阿玛朴尔普和家里上下百口人的性命于不顾,可她还是乐观地跟心上人说了句笑: “我可想好了一个下策,万一你我都受不了朝中的权力斗争之险和党阀分立之实,最好的抽身而退之法:就是买两张船票,一并到西洋去度过以后的人生。” “啊?”禹之鼎不忘大义,“你我要是干干脆脆地走了,皇上和容若,你阿玛和你恩师南怀仁怎么办?” 云辞露出一笑,“我知禹画师你不是个自私之人,所以我也会做一个识时局和能破局的女子,我跟你,永远在一块。” “禹画师你该回官舍去了,不是有门禁时间吗?错过了,你就得翻墙,你翻墙的功夫要是半调子,被守卫的官兵们发现了,还不得领罚?” 禹之鼎听笑了:“哪有你这样给我出主意的?” 云辞认真道:“你要是会轻功,倒也是不必翻墙了。” “这不还赶得上吗?” 禹之鼎说完自己,又想到了别人: “哦对了,不知道容若回家没有?我听曹寅说:容若连着几天去林子,等一个不一定能等到的人,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回事。” 云辞建议:“禹画师你要不绕个道,去纳兰家看看?” 8、第8章 明府。 听见侍女来传“纳兰公子回来了”的消息之后,惠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担心伯父明珠会责备表兄几句,所以她连忙就往伯父所在的地方去了。 “阿玛从来没想过你会不打招呼晚归。”明珠尽可能让自己的口气不那么严厉,“幸好是皇上没有忽然召你进宫,不然你叫阿玛怎么回话?怎么交待?” 容若道:“儿贪看落雪,就在林子里坐久了,忘却了时间。” “落雪哪里不能看?”明珠反问,“你要是爱看,阿玛明日就叫人在府中新造了一个亭子出来,专门供你消遣。” “阿玛不可,府上忽然兴工事,朝中难免会出揣测之音。更何况,儿看雪的兴致,也不在于亭子上。” “你倒是能说出几番道理来。”明珠叫了容若起身,招了招手,“坐到阿玛身边来。” “你老实说,今夜你去了哪里?跟谁一起过夜?”明珠半皱眉,“你向来知分寸,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被谁威胁了,是索额图的索党之人吗?” “不是,儿当真只是在府外看雪。” 言多必失,所以容若没有细道。 惠儿上前解围道: “伯父,惠儿见表兄一身冰凉,脸色和指尖微白,应是在林间冻久了的缘故,没有见谎。表兄心思细腻,最易融情入景贪看忘时,难免不觉天色已晚,回来的迟一些也是有的。不如许了表兄回房,让他先暖暖身子吧?” 明珠看着容若,的确是一幅受冻后坚忍模样,不由得觉得惠儿的话有道理,就对她嘱咐道: “我会吩咐下去,叫下人们烧好沐浴的热水,熬好祛寒的姜枣茶,到时候惠儿你在容若身边陪着,叫他喝了姜枣茶后再就寝。” 惠儿细心道:“惠儿明白。” 从明珠的房间出来,惠儿扶着容若往房间走。 容若松下绷紧的一根弦,道:“惹阿玛和惠儿你担心,是我不好。此刻我的确是冷,只怕是再在阿玛身边多呆一刻,身子就熬不住了。” “表兄再忍一忍,马上就到房间了。”惠儿加快了步子,“表兄的寒症需要发汗才能解,伯父所说的泡澡之法无用。所以惠儿会叫人多拿些被褥和暖炭过来,给表兄催汗。” “我不怪阿玛不知,是我自己有意瞒着不叫他知。”容若露出苦笑,“我会先饮姜枣茶,再拥被发汗。” “今晚惠儿会一直陪着表兄。” “有惠儿在,我很安心。” 容若没对惠儿说谢,因为他知道,惠儿需要的并不是一句谢,而是他的病尽快好起来、彻底好起来。 他珍惜像惠儿这样的女子,可是又深知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后,二人就要离别:她,会成为玄烨的妃子;自己,仍旧是玄烨的臣子。 * 几日后,曹寅和禹之鼎一并到明府看望容若。 煮茗闻香,共赏瓶中花,莫论窗外雪纷纷。 锦衾生暖,傍得全身温,同聚一室话津津。 容若问:“曹寅,我写的洋笺,皇上亲眼看过没有?” 曹寅如实道:“我原本是想拿给皇上看的,可是我一想,不对呀!万一皇上把你写的‘君臣之情’硬说成是‘男女之情’,又重提给你指婚之事,那可怎么好?” 容若神情一颤:“啊?” 曹寅吃了一口金乳酥,道:“我又想着纳兰你的作品也不能浪费,就带到字画店去送给周老板珍藏了。” 容若故意问:“你可知道那个洋笺到了谁手里?” 曹寅一怔,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下意识地反应:“周老板把你给卖了?” “周老板卖纳兰做什么?”禹之鼎忍不住笑。 曹寅用丝帕一擦手,然后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道:“我是说,纳兰你怎么猜到洋笺不在周老板那里了?” “巧合。”容若相信天意,“洋笺被那位汉人女子拿去了,就是曹寅你第一次带我去字画店时,碰见的那个女子。” 禹之鼎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跟她在树林里见面,一起踩雪听雪,坐在温泉边看雪。” 容若说得简单,却回味无穷。 “实不相瞒,同一天晚上,我约见云辞格格之后,在她家门口碰见了鳌拜大人。分别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官舍,而是悄悄前去明府探容若你的情况,结果我爬到了树上,见你被你表妹扶着回房,就知道你定是见到了相见的人,才会被冻的身子不适,没敢前去打扰你休息。” “禹兄你会爬树?” 尽管觉得自己弄错了重点,容若还是这么问。 “是啊,我生在田舍之中,打小就是个什么活都干、什么书都看、什么技能都懂的人。” “以后跟洋人打交道……也会?” “会。”禹之鼎悄声道,“我在偷看皇上书房里的洋书,对照着译文看。” 曹寅的一番话,把那二人拉回了现实: “纳兰,禹兄,你俩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啊!一个是喜欢上了八旗亲贵当中最离谱的云辞格格,另一个是对来路不明的民间女子抱有好感,还是我曹寅最理智,至今未陷入情关。” 禹之鼎问:“云辞哪儿离谱了?” “这离谱不是我定义的,而是你要看形势啊!”曹寅郑重其事道,“她身份特殊,是鳌拜大人的堂侄女,没错吧?她对西洋文化不止是喜欢,而是崇尚,日后能否为保守势力容得下,还是个未知数。何况……她跟纳兰,唉。” 曹寅说不下去,皇上虽然没去孝庄太后面前提那桩姻缘,但是那日如意馆之中发生的事情,还是传到了孝庄太后耳中,她的意思是:观望,除非能给纳兰公子挑个比云辞更好的女子。 禹之鼎坚信道:“云辞跟纳兰没什么,即便是有,也是别人的牵强附会。” 容若应了一声:“嗯。” “我可是把你俩当兄弟才说这些的。”曹寅凑近到容若和禹之鼎面前,“感情之事不是朝堂之事,前者细水长流剪不断理还乱,后者当机立断一斩分黑白。” “那就谈论朝堂之事好了。”容若道,“曹寅你跟皇上走得近,皇上最近有什么动作?” 曹寅道:“孝庄太后想借助你阿玛的力量来训练精干的八旗子弟,好暗中布局一切以相助皇上擒贼。可是皇上偏要自己做安排,想靠自己一个人的本事把鳌拜拿下,为此还跟孝庄太后闹了矛盾,几日未去慈宁宫请安了。” 容若思量道:“这还真不能劝。” “不能劝吗?”曹寅问,“还是不好劝?” “皇上急着立功来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谁劝他听皇祖母的话、就是谁踩在了他的火药口上。得想个法子,让皇上不那么执拗才行。” “皇上其实想见你。”曹寅对容若道,“只是因为‘画作题字’一事,他搁不下自己的脸面来向你承认不是,才把你撂在一边,不叫你入宫陪伴。” “这我都知道,恰好我也需要这么一段时间来养身子,皇上不见我就不见吧。” 容若饮了半碗燕窝羹,道: “曹寅,孝庄太后那头还要劳你多去走动,你代我跟老祖宗说:‘纳兰向着太皇太后,也甘愿为皇上效力。阿玛没有懈怠肩负的任务,擒贼之事,计日程功。’皇上任性气盛,我们三个做近臣的,不能明着献策为皇上分忧、让皇上误以为自己的才干被我们小看,但是我们仨总得让孝庄太后少操心和放心吧?” 容若露出一个“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微笑,继续道: “所以为今之计,是先让孝庄太后舒心,再让皇上静心。等皇上自己静心想明白‘擒拿鳌拜’一事,光靠他自己办不成的时候,他就懂得皇祖母的用心良苦了。” 曹寅不解:“纳兰,皇上如此冷落你、较劲你,你为什么还愿意为他好?” 容若简约道:“为国,尽忠;为君,尽责;为父,尽孝。” “你——”曹寅忍不住问,“就不为自己考虑吗?” 容若轻道:“我很好,真的很好。” 茶饮尽,空盏留余香,浅迹出诗情。 食吃罢,盘碗空且净,淡香牵人事。 容若送两位好友离府,才站在家门外跟他俩挥手道别,就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回头,果然是明珠。 见管家牵了一匹强硕的马过来,容若就猜到阿玛这一趟赶着时效。 他向明珠行礼道:“儿给阿玛请安,盼阿玛此程入宫,一路顺风。” 明珠收住步子,免了儿子的礼,道:“你怎知我是入宫?而不是去别处。” 容若道:“满人有打马入宫的传统,要么是救急救驾,要么是商议机密要事,否则不会如此匆匆。儿想是后者,阿玛前去商议之事,应当是与除去鳌拜或是提防索党之人有关。” 明珠一拍儿子的后背,惋惜道:“你说的无错,要不是皇上对你的态度模棱两可,阿玛现在就该让你一并同行进宫,让那些大臣知道我明珠之子——” 容若并不突兀打断,而是从管家手中牵过马,把缰绳放在明珠手上,给明珠壮行道:“儿恭送阿玛。” 明珠一把跨上马背,冲儿子一笑。 他心想: 容若谨慎且有自知之明,这是好事。 我想说的话,即便是十个字里面只说一个字,他也能够准确无误地知道我的意思。而他不让我说全的话,定是自己心里有了分寸,权衡利弊之后才巧妙地阻止了我说出口。 “驾——” 明珠一抽马背,在儿子面前飞驰而去。 * 是夜,深宫之中。 玄烨与赫舍里皇后同床共枕。 见玄烨辗转反侧,赫舍里柔声问:“皇上睡不着,可是有心事?” 玄烨看着皇后的素颜,不瞒她道:“朕的臣子,资历老的高高在上目无法纪,年纪轻的谨小慎微不敢直言见解,就连身侧的……也看上去个个都比朕强、是在让着朕。朕这个皇帝,当的真是憋屈!” 赫舍里温婉道:“皇上是一国之君,不可光凭自己的想法来对臣子下定义。君明自然臣贤。信朝臣不如信近臣,近臣有近臣的好,皇上您不肯承认罢了。” “好?朕看不出那三个人哪里好。” 玄烨换成了仰躺姿态,双手枕在脑后。 “那皇上觉得他们哪里不好?” 赫舍里这一问,好似把玄烨积压在心中的不爽快全都激发了出来: “朕不说曹寅和禹之鼎,就说纳兰容若!那家伙分明是没有跟朕作对过,可朕偏偏就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他——相貌、器量、人缘、学问,朕输的彻彻底底,连个通过后天努力来翻身超越的机会都没有。” “难得朕想要集中起自己的力量来干成一件事,皇阿奶又不肯对朕放手,她所用之人,还是纳兰容若的阿玛明珠,你说朕要是在事成之后一一对纳兰父子论功行赏,颜面何在?雄心壮志何以证?” 赫舍里在玄烨身边坐了起来,客观道: “皇上,您有纳兰公子所没有的——治理天下的才干、强健有力的体魄、千千万万的子民、千秋万代的功绩。为君者,应当容得下近臣,拿得起现实担子,放得下一面之想。臣妾恳请皇上不要妄自菲薄、以免有所失策、有所伤人。”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叔父索额图跟纳兰的父亲明珠是死对头。” 玄烨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揣测道:“赫舍里,你越是劝朕善待纳兰,朕就越是觉得你叔父别有用心,想对明珠父子反将之。” “臣妾不敢。”赫舍里被忽然转变态度的玄烨吓了一跳,“臣妾是中宫皇后,职责是管理六宫和母仪天下,不敢为叔父所用、干涉朝政。” “你最好记着今晚在朕面前说过的话。”玄烨神色冷严,“朕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只要存在感情就已经足够,不要参杂进别的利益关系进来。” “臣妾明白了。” 赫舍里心中骤然失落。 她是一心一意深爱玄烨的,从未想过要变成叔父索额图手中的棋子去做斗争、去讨好皇帝、去暗进谗言……甚至是去谋害于谁。 * 明珠隔了两日才回到府中。 宫中商议的机密要事,他自然是不会拿到家里公开说。 晚膳之后,明珠亲自步入容若的书房中。 还刻意吩咐下人将房门紧闭,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儿啊,阿玛听说索额图私下教导赫舍里皇后向皇帝吹耳边风,为的不是大清而是一己私利。” 容若一下子从明珠的口吻中嗅出了端倪,试探道:“所以阿玛才决定,要让惠儿在选秀之前——学会如何爱君、如何伴君、如何成为君主察而不觉的后宫谋士?” “你懂阿玛的意思,阿玛便不必多说旁的话。” 明珠淡笑,容若的聪慧和敏锐,总能让自己省心和省口舌。 明珠将此称为:父子之间的心意互通,并且在心中引以为傲—— 放眼整个大清朝,哪里能够找出第二对这样的父子? “后妃不可干政,是祖训。” 容若平静说出的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明珠头上。 “糊涂!” 明珠小训了儿子一声,那意思是打破祖训的人是索额图,而不是自己。 自己不过是晚了一步罢了,所幸还来得及强做准备。 等到心中的气过了,明珠才解释道: “等到索额图一手遮天,可就什么都晚了。所谓派阀之争,争可不仅仅是朝堂之上的一亩三分地,更是后宫的话语权和雨露君恩啊!” 容若沉默不语,心想: 阿玛,儿好不容易才让惠儿放下对儿的痴情,将心往皇上身上靠,如今你却打算让惠儿去争—— 对她而言没好处、对纳兰一族而言旦夕祸福、因果难定的东西。 你想过她的感受吗?她真的甘愿做貂蝉吗? 来日她在后宫中的对手,又何止是索额图的侄女赫舍里皇后一人? 见儿子不说话,明珠只好干喝茶。 等到喝完了、也喝够了,他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容若。 他那份眼神,带着父爱也带着施压,让容若觉得内心很是沉重、甚至隐隐作痛。 容若终于打破僵局:“难道阿玛的意思,是要儿去说服惠儿?” “怎么,”明珠抛下了逼着儿子做选择的两问,“你是不肯?还是做不到?” 容若一字一句道:“儿只是不愿。” “容若,你记着:皇宫之中,只有交易没有真情。国家大事是交易,后宫争宠也是交易,包括是你自身,也等同于是一块筹码你知道吗?” “知道,儿从成为皇上的陪臣的第一天起,就知道。” “阿玛不想强求你做任何事情,但你需好好掂量我们纳兰氏一族的前途和根基。纳兰氏一族的安稳与强大,不是必须依靠女子,而是:女子有谋、家族不愁啊!” “儿希望自己这个谋士,谋的是惠儿的终身幸福,而非她在后宫的步步为营。” 明珠喜出望外:“这么说,你是答应阿玛了?” “儿要兼顾的是:阿玛在朝中的地位和惠儿在宫中的安危;儿要挑起的是:一生的陪臣之责和保全纳兰氏一族的重任。试问儿还有得选吗?” 明珠拍了拍容若的肩膀,以示肯定。可在下一瞬间,他就收敛了脸上的笑,不发一言而走。 容若看着房中的明烛,心中滋味万千。 9、第9章 天亮以后,雪要小了许多。 纳兰容若一夜未眠,仿佛时光就这么耗着,在不知不觉间听见了前来伺候更衣和梳洗的下人的敲门声。 侍女看见纳兰衣装如昨,神情憔悴了几分,心疼道:“公子您……” “哦,你来了。”容若反应过来,轻应了一声。 他指向已经燃尽的烛台叫侍女撤去,等侍女捧了温热的巾帕过来,他叮嘱道:“推开书房门后,你看见的我的模样,别跟阿玛说。” 侍女小心翼翼地把巾帕递到自家公子手里,应了一声:“是。” 容若用巾帕擦了三次脸: 第一次,他想让自己的冰凉的脸颊变得温暖;第二次,他想让自己凌乱的心绪变得平静;第三次,他想让自己变得清醒、清醒地面对接下来要遇见的人和事。 随后,他去内间换了一身衣服,就赶在早膳之前去向阿玛和额娘请了安。 明珠的态度一如寻常,对容若也回问了几句关心的话。 额娘则是留意到了容若眼神中的倦乏,吩咐了下人将早膳送到他房里去,让他不必陪着一家子吃饭了。 喝下一小碗粥之后,容若眯着眼睛小睡了一会儿。 梦中倒是没有出现祖王父多尔衮,反倒是看到了一幅大清入关时的画卷,战火纷飞、炮火轰隆、前仆后继,好像所有可以描绘战争的词语都不够用一般。 接着梦境中画卷收合了起来,画作一缕青烟不见。 切换而来的场景,是: 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底下,有两人在指点江山。以棋盘为界,左边的人叫做宋应星,右边的人叫做张岱,二人旁侧,还有一个小女孩。 容若觉得小女孩似曾相识,好似宛卿年幼时的模样,但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是她。 张岱问:“宋公可知为何多尔衮要迁都北京?” 宋应星不屑道:“其一,借着辅政为公的理由,私下控制幼帝;其二,自以为可以得天下人信服,龙脉在北京而不在盛京,做个傀儡皇帝背后的掌握大权的王;其三,占据北京相当于控制中原,实现了满清问鼎中原之愿,他想要证明自己比皇太极厉害。” 张岱道:“素闻宋公通晓周易算卜之术,不知可否为多尔衮的将来占上一卦?” 宋应星将大明特有的占卜道具拿出,细细盘算了一番之后,道: “多尔衮罪有应得却死不瞑目!其兄长阿济格之女嫁纳兰明珠,生一子纳兰容若,可惜堪比子安,天妒早亡。” “君、臣、家、国,重如磐石,不可谓是情殇,公子自是澄澈清明,困于情而非陷于情。本就是个遗世独立之人,何须再留世有所牵挂?” 容若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冷汗不止,却见身侧有个女子在为自己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换了几条手绢,正是表妹惠儿。 “像是个恶梦,又不全是。”容若坐了起来,“冷汗过了,我就把这个梦忘了。” 惠儿原本不想叫表兄伤心,但还是问起了梦境的具体。 “大抵是前朝的两位大家拿我跟王勃比,可是梦醒后我想呀,最起码我的性子不像王勃那么冲,以才比天上面我也没有王勃那么傲,王勃不通人情世故可是我不会,所以我的结局跟他肯定不同。” 容若挑了梦中的好的方面说,自身也往好的方面想。 “云破月来花弄影,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惠儿看着容若,“我倒是觉得表兄应当跟最长寿的词人张先‘张三中’比。” “借惠儿吉言。” 容若下榻,与表妹一起到府中花园小坐。 * 花园之中,种植着一棵耐寒的玉兰树。 容若觉得白玉兰要在月色下才好看,他写过这样一首词来传达心情: 瓣似月色拂袖,香如开匣暗来。 水光庭中,哪寻玉瓶接仙露?一壶芳菲,觉来似春。 此刻,容若和惠儿正是坐在玉兰树下,只是天色晴朗,并非月夜。 “阿玛说白玉兰不如粉玉兰好看,要不换栽别的品种。我说不必,白玉兰有白玉兰的好,纯粹无垢,形色端正,常的化生。阿玛就依了我的意思,让这棵白玉兰树一直陪伴。” “表兄亦是是喜欢水仙,水仙绽放,朵瓣洁白,与玉兰花相似。” “无华无破,清新养目;以身傍花,见者欢喜。” 说罢这些,容若对惠儿聊起了正事。 “江山社稷,非皇上一个人可以左右。这里面除了国计民生和所得利益,也牵系着氏族的荣耀、气概和信念。惠儿你是个女子,你愿意做一个时常惦念着纳兰氏一族的沉浮、并且为皇上奉献全部之人吗?” “表兄……” “惠儿,下面为要说的话,请你以‘皇上的妃子‘的身份来听。” “阿玛现在官阶是正一品,身为与索额图平起平坐的大臣,二人在朝中实力相当。皇上的后宫之中,由索额图的侄女赫舍里皇后执掌凤印,少了纳兰氏出身的女子,就相当于是珠玉缺了一角。阿玛认为,春来的秀女大选正是让后宫再添宠妃的好契机。” 宠妃。惠儿把这个词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表兄的斟酌用词太恰当了,以至于她可以不差毫厘地理解他的意思: 别的秀女被选中,都可以一概而称为“新人”。 而“宠妃”一词,则是把“纳兰惠儿”将要背负的纳兰氏一族的——不可回避性和步步为营性,都传递的清清楚楚,无需再赘一词。 “阿玛和索额图都是深谙皇上心思的人,为了支持皇上擒拿鳌拜,二人必定会装出齐心合力为君的样子来,以表大义。一旦皇上事成、握权亲政,明党和索党定会斗争如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朝不安,后宫也未必能安,惠儿,到时候你要记着:你是在做着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该争到手的要争,与己无关看似无需争之事也要争,纳兰氏出身的妃子,不可平庸无奇、不可乖驯任欺。” “惠儿明白伯父的意思了。” “幸好。你没有说‘惠儿记下表兄的话了’。” “惠儿都知道,知道表兄你是打着心里为惠儿好的,方才的那些话,全是伯父的意思,是伯父自己没法对惠儿说出口、却苛令表兄你来对惠儿说的。” “之前我一直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让表兄彻夜独坐,一心想着如何说如何劝……是惠儿的错。” “惠儿你没错,你人如名字,聪慧玲珑,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 容若起身摘了一朵玉兰花,放在惠儿手里。 他从小亭台的一侧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的笔墨,写道: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注1】 惠儿将那朵带梗的玉兰花别再衣襟边,看着坐在石桌前刚刚写完词的容若。 她似乎曾未从这个角度看过容若,一个他坐着、她站着的的角度,去看他的侧脸和眼角温润的眸光。 容若握笔的姿势、写字的神态、词成的一瞬间的欣喜、自读作品时的风雅,统统惠儿都喜欢。 而最珍贵的,莫过于是自己和容若一并融词中,成为了词中的一轮明月、一朵素花、一缕清风、一卷窗纱…… 惠儿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珍惜着跟容若相关的一切。 * 明珠家的午膳,菜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精致。 除了做法多样、摆盘悦目的肉食之外,还有一半是恒例为容若备着的半素食,像是:笋蕨馅儿的馄饨、斋烧鹅、东坡素方、纯南瓜羹、羊肚菌鸡丝汤。 “惠儿。”明珠问她,“今日容若都跟你聊了什么?” “回伯父,惠儿从表兄口中听得:皇上纳妃不分满蒙汉,所以他要教惠儿学会满蒙汉三语;为妃要有自保之力,所以他要教惠儿骑马射箭;为妃要言之有度,所以他要教惠儿言必行行必果;为妃亦要避免自恃,所以他要教惠儿脱颖而出之计。” 明珠面带满意之色,再问:“还有吗?” 惠儿跟容若汇合了一下眼神,见容若一点头,她继续道: “表兄让惠儿明白了嫁给皇上的责任,惠儿会爱上皇上、也会让自己被皇上爱上。最重要的,是惠儿会时刻牢记着自己是纳兰氏出身的女子,让纳兰氏一族万安,让伯父在朝中、在家中、在内宫都稳操胜券。” “好!” 明珠肯定地叫了一声。 容若本不情愿,却还是在额娘的眼神的暗示下,执杯对明珠道:“儿敬阿玛一杯。” 惠儿也紧跟在后,执杯对明珠相敬。 “好,好啊……容若,惠儿,好啊!” 明珠举杯向着这对表兄妹,然后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用罢午膳。 明珠叫了夫人带惠儿先走,把容若留了下来。 “今儿早上阿玛就看出来了,你强打着精神至今。”明珠对儿子既心疼又无奈,“可是被阿玛伤到了?” 容若淡淡道:“斯人独憔悴,儿自找的,无关阿玛。” “你就爱瞒着。等到午后,阿玛就叫了太医到府上来瞧你。” 明珠关心完儿子,就用眼神吩咐了管家去办事。 “儿没事。” “太医瞧你的时候,阿玛也会一并陪着。容若,你别硬撑。” “儿想问阿玛,天生之病如何能好?” “我明珠下令要太医治好的病,他们就算提着脑袋、也得想出一个根治无误的万全之法来!” “那儿就等着太医来。” “阿玛送你回房。” 明珠的这份关心,来的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容若分的不太清楚: 阿玛到底是真的在意我的寒症?还是因为这一整个上午,我在玉兰树之下、做成了一件符合阿玛的期待的事,他才对我这般好? 以前我生病憔悴,阿玛请的都是外头的郎中,为什么这回他要去请宫里的太医?想让我被皇上惦记,还是被慈宁宫的老祖宗惦记? * 翌日,朝堂之上。 少年天子正襟危坐,傲视群臣。 他铿锵有力地说出了自己将要推行的改革,却在未见收效之前,就迎来了大片大片的质疑之声。 玄烨面对站出来说了反对之词的鳌拜,怒道: “什么叫做朕没资格拿主意?朕要将内院复为内阁,复翰林院官署,触动祖宗基业了是吧?动摇大清的江山了是吧?” 鳌拜盛气凌人,跟皇帝叫板道: “皇上如今是不把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放在眼里了吗?内三院:国史院、秘书院、弘文院各司其职;翰林院只是文官的处心积虑之所,只会玩弄笔墨误国,不宜再设。二者如何设置,都是先帝们早就定下来了的规矩,岂是能够随便改的!” “规矩?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玄烨正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引来了朝臣们的哄堂大笑。 唯有明珠站了出来,坚定地拥护皇帝道: “臣以为:内阁只是帮助皇上处理日常事务的行政机构,而非以新形势存在的权力机构,并不会有损包括鳌拜大人在内的八旗亲贵们的利益和权属。皇上此举,是英明之举!” “我大清入关定国以来,推行满汉一家之策,尊重汉人之中的有识之士、招揽有能力者入朝为官,乃是促进文化繁荣的一大壮举。固然八旗之中也不缺能够舞文弄墨、以笔忠君、以节效国之人,但是始终有所欠缺,缺些有益无害的修缮书册之能。 “若是能够设立专门场所,让贤臣们齐聚一堂:顾问于皇帝、论史于得失、拟策在当下、外交于广世……岂非是大清日益兴盛、皇上圣明有功之证?” 玄烨正要顺着明珠的话往下说,哪料被鳌拜抢了先。 朝堂上下,百官只听见鳌拜带着讥讽的口吻道: “明珠大人如此帮着皇上说话,可是因为纳兰公子满怀抱负得不到施展,非要叫皇上恢复翰林院来养着他这块珠玉啊?” 明珠对天子拱手道:“皇上明鉴,臣赤胆忠心,一心针砭时局时弊,绝无为容若谋青云之嫌。” 索额图倪了明珠一眼,在心中冷漠道: “纳兰公子的前途,还用得着你这个当阿玛的来铺路吗?别说是慈宁宫里的老祖宗看好他,将他安排在皇上当陪臣,就说整个大清,谁不把他当作可造之材来看?是他托了你明珠的福,还是你明珠托了他的福,明眼人都看的真真的呢!” 玄烨指着明珠道:“纳兰容若日后职位如何,看他自己参加科举后的造化。明珠你不必言,别的大臣的妄加议论你也不必听。” “是。” 明珠应道。顺带反看了鳌拜和索额图一眼。 玄烨终于逮着了训斥鳌拜的机会: “明珠所说,满人汉人同朝为臣、理应和睦共处,这点无错。可是朕却看到,鳌拜你不但不把汉人大臣放在眼里,更是在私下对他们打压欺凌、逼他们一切习惯遵循满制,使得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止这些,鳌拜你还大肆圈地、掠夺家奴,不把汉人当人看,你还有点人性吗?朕如今欲推行新制,重组机构,复翰林院,提拔汉臣,你不但头一个站出来反对,更是带着一群满臣出来说朕的不是,简直是目中无君!” 鳌拜傲气地一扭头,压根没把皇帝的话当回事。 不止,依附于他的臣子们,也纷纷站出来反指皇帝:浮云蔽日,革新乱为。 “治理国家讲究的是承接祖宗基业,求稳为主,皇上您动则按照个人的意愿大改,只怕是越改越糟越不利于当前局面啊!” “皇上您新招倍出,但始终是少年之言,不可让臣等信服。不如暂且将目标放下,只按如常的状态来治国如何?有鳌拜大人辅佐,社稷自然稳如泰山。” “皇上您登基已经八年,急于亲政之心臣等明白,只是表露太过、推策太急、否制太快,容易本末倒置——受了汉人拿捏,而忘记祖制。所以臣等为避免皇上的一时冲动给大清招致大祸,无法附议皇上之举,还请皇上三思后行。” 正当鳌拜以为少年天子在群臣群言之下,会扛不住压力,叫大太监顾问行宣布“退朝”之时,少年天子却没有落荒而逃。 玄烨毫不畏惧。 他从宝座上站了起来,正面向鳌拜一党发起挑战: “大清的朝纲,是朕的朝纲,不是你等操纵的朝纲,朕不是个受你等摆布的皇帝!” “朕下定了决心要改制,就一定会改。朕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宣布此事,不是来问你们该或是不该的,而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大清国的皇帝不小了,凡事能够自己做主了!大清国也不是刚入关时的大清国了,是该换换面貌和再发生机了!” “众臣,都听明白没有?” 玄烨神色坚毅,身上的气度和威严叫群臣震惊,再无谁敢挑衅和反驳于他。 在明珠的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群臣一并向这位少年天子跪安。 玄烨便是在这样的大逆转局面当中,昂首挺胸地退朝离殿。 【注1】纳兰性德词作《清平乐·玉兰》 10、第10章 朝堂之外,返程出宫的路上。 积雪路滑,明珠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谨慎,哪料死对头却在后面追了上来,那人的步伐之快、动作之敏捷,就跟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豹子一样。 不错,后来居上者正是索额图,赫舍里皇后的叔父。 雕栏玉砌侧,索额图阴阳怪气道: “明珠大人,听说贵公子病了,一前一后,是让皇上的态度和天公不作美给害的,精神欠佳啊!” “皇上要怎么对待贵公子,他是天子,就该由他说了算;只可惜天公没有理由专门眷顾着贵公子一人、来决定这几场雪是下还是不下、下大还是下小呀!你说是不是?” 明珠冷道:“我的儿子我自己会心疼,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索额图笑了几声:“皇上是把贵公子当知己看,还是当对手看,区别可就大了。你这个做阿玛的再卖力忠君,怕是也难以扭转皇上对贵公子的看法啊!” 明珠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我是我,容若是容若,各司其职、共为一君,仅此而已。” “明珠,要不怎么说你老奸巨猾呢?”索额图把对手的心思一语道破,“从神情到话术,你的演技不输给任何人,你真的是忠君吗?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手握天下之最的无价珠玉,还会在乎飞黄腾达吗?” “你会,你只是在别人面前装作不会。” 索额图明白: 明珠口中“无价珠玉”,指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 纳兰容若在冬春之交常病,但是在其他季节身体却是好的很,因为从小练习骑射,马背上的功夫也十分了得。 关键是纳兰容若这个人,看着纤尘不染,不属于世,实际上却是有着不输给其父的政治才能。 何以见得?比如说: 索尼归天以后,辅政大臣之首的位置为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所争。孝庄太后借着看望皇孙的机会,去了一趟玄烨读书的地方。 当时正好纳兰容若、曹寅和禹之鼎都在,孝庄太后就赏赐了几盘点心,装作不经意地问“孩子们”的看法:“要是御膳房的人当差糊涂,使得这四盘糕点里面最好吃的一盘变了味、不得不扔掉处理,那么要如何从剩下的三盘当中选一样最合适的出来,叫皇上先尝呢?” 纳兰容若道:“臣以为,糕点都是御膳房的师傅做出来的,选了哪一样就相当于是给了哪一位师傅特别恩典,必定招来别的师傅的不满。不如不从中挑选特别的,让皇上轮流品尝,每样都吃如何?” 孝庄太后对纳兰赏识道:“皇上身边有你这样的人品和谋断的人,可见我的眼光是没出错。” 孝庄太后复对玄烨道:“打明儿起,皇上你就照着纳兰的意思来应对朝中的风雨,纳兰的意思就是皇阿奶的意思,明白了吗?” “孙儿知道了。” 玄烨的口气的确是不甘心。 变味倒掉的糕点指的是已经死去的索尼,另外三盘色香味都差不多的备选品,指的是:鳌拜、苏克萨哈和遏必隆。 逝者已逝,无论从剩下的三人当中挑了谁出来当首辅,都不是明智之举。 唯有让三人轮流当值、交替掌权辅政,才可让彼此相互牵制,不至于一家独大。这也就是纳兰容若说的:不可独挑一食,让一人独得恩典,引来其他“厨子”嫉恨的道理。 事后孝庄太后对明珠道:“容若这孩子我喜欢,他能把别人的话理解的透彻、也能得出稳当妥帖的解决办法来,适合陪在皇上身边。” 明珠心里高兴,却谦虚应道:“老祖宗慧眼识珠,奴才替容若叩谢懿恩。” 孝庄太后又提醒道:“明珠你把容若调教的好是一回事,容若他懂得舍己为君是另一回事。你只可惜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逼他。“ 明珠应了下来,回了孝庄太后道:“奴才谨记老祖宗的话。“ 那些对话,都被索额图的密探打听的清清楚楚。 索额图得知后的反应就是: 明珠可斗,其子容若之命不可留。 这样的“无价珠玉”要是考取了功名,从皇帝身边的“首席陪臣”变成了“前朝重臣”,那还了得?纳兰父子怕是要独占朝纲啊!哪里还有索党的立足之地? 所以—— 不可让明珠的儿子平步青云,入翰林院为官; 更不可让明珠的儿子活的好、活的自在、活的久。 明珠想向前走,索额图却不让道。 “索额图,我今日不想跟你争吵,还是你执意要拦路逼我?” “可惜了不顺路,不然我真想去你府上探望探望贵公子啊!天赐的才华和应季就病的身子骨,可都得治。” 明珠在心里一琢磨,很快就明白了索额图的暗示。 他对着索额图冷哼了一声,绕过他,大步而去。 * 纳兰容若坐在月色下,手执一书,有数点星光入卷。 听闻皇上要“复翰林院官署”的消息,容若自然是高兴,仿佛心情一好,病痛也自消了一样。 容若精通汉学,看得了汉书写的了汉诗,对像宛卿那样的汉家女子也有不同于满族男子的态度。 朝中如果能够设立翰林院,那就意味着能让更多文人的才华得到施展,对国家的文化经典也能够起到更好的编撰和修缮作用,这是大层面上的益处。 再有就是皇上喊过几次要整顿吏治,翰林院的设立,正好是可以起到典范作用。供职于翰林院的官僚,多是些跟文史打交道之人,高风亮节,不屑于勾心斗角和行官场上的那一套交情之事。这些文官不大会被其他高官要员所拉拢、所攀附,正好可以肃清贪污腐败和卖官鬻爵的风气。 另外,翰林院可谓是才子们的养文储望之所,升迁机会诸多,灼灼才华者必有用武之地。供职在内的官员们可以时常接触皇帝,地位既清贵又独特,来日宏图志展、为皇上所器重是必然之事。 容若自身想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供职,那样比目前的“有名无实”的陪臣现状要好。 自己喜欢读书,能够多得些机会来修身齐家是一件好事;自己喜欢写词,能够跟里面的良师益友切磋琢磨是一大乐趣;自己喜欢花草,能够赌书泼茶摘绿意更是一味清欢。 所以他对惠儿道:“皇上之举,是利国利民的大举,我应该支持皇上。” 惠儿替容若高兴道:“诗词文章之外,表兄亦有佛学、礼学、易学、杂学之长,若能进翰林院实现自己的抱负,是一生之幸、也是大清之幸。” 落酥满阶,弯月向公子晏晏。道是兰树落影,还看那边人儿释卷。 病微销,锁寒窗,不待三更一灯香。梦频惊,怕他似玉微凉。 容若卧在榻上,置卷矮桌。 手中握一小笺,生香清秀,佳人笔迹。 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他决定了—— 要让素笺佳人凭实力稳君心、主后宫。 要让纳兰氏一族固若安泰、不失荣光。 要用真才实学,来为己换得入选翰林院当值的机会。 在此之前,就是要与皇上一起并肩作战,铲除朝中阻力,转变守旧朝臣们的观念,以最妥善的方式来让新政得以推行。 * 数日后。 容若走出家门,正要上马,却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阿玛的声音。 回头一看,不但是阿玛站着,连额娘也来了,瞧着他俩像是不愿意自己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大雪的天气。 “你去哪儿?” 明珠问完,立刻一使眼色,叫下人去把公子备好的马匹牵走。 “儿进宫去见皇上。” 容若从下人手中拿过缰绳,动作闲雅,叫明珠没法以“不听话”三个字来挑错。 明珠言平脸冷道:“皇上没下旨叫你去。” 容若应的直接:“儿自个愿意去。” 明珠半赞半忧道:“你倒是懂事,知道主动向皇上低头。” 容若冷静道:“儿没有低头,只是觉得皇上放不下脸皮,这么耗下去,慈宁宫的老祖宗也没办法,还不如让儿来打破这个僵局。” 明珠对儿子点到为止:“皇上那是自个给自个难堪,你自己小心去应对。” 容若说“好”,然后问明珠:“阿玛在朝中可都顺心?” 明珠气道:“如今我跟索额图朝前不争,朝后彼此恶言对讽,他敢对容若你口出‘才高不寿’之言,我就能拿咒骂她侄女赫舍里皇后早死来相怼。” 觉罗氏劝道:“老爷,索额图自恃是大功臣索尼之子,为了延续他的阿玛往日在朝堂之上的风光,免不了是想方设法与你针锋相对,你可别自失了分寸,口出把柄之语。” “我自然是没有明着咒皇后早死。”明珠一甩袖,“但是索额图对容若的态度,满朝文武可都是看着的、听着的,由不得我不十倍百倍还牙于他!” “额娘常对儿说,阿玛你是做大事的人。口舌之恶只是逞一时之快、泄一时愤,并不是真的能定夺人的命数长短。阿玛若是真的想斗垮索额图,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容若也罢,需要周密部署和详细商议,请阿玛谨言慎行。” “容若,朝廷之事、当阀斗争,阿玛谁都不信,唯独信你这个谋臣。” “阿玛言重了,儿不是想参与到权力纷争之中,也不是想证明自己在党同伐异的生存之战有多大的能耐,只是想对阿玛再说一句掏心话:言语之争最是费时、深陷不出最是影响大局,口舌之仗不值得打,见招拆招之仗才有意义。” “我儿所言极是!” 驰马去往皇宫的路上。 雪虐风饕的天气,刺寒驱马的速度。 扬鞭迎风,矫蹄扬雪,翩翩公子好身姿。 一色天幕,一途前程,一块白玉一卷词。 入神出神,在快慢之间、在远近之间。 论功论过,在曲直之间、在是非之间。 ——心生这些反差和对比做什么? ——不冷。天气不冷,心也不冷。 策马急驰的容若,内心平静如水: 作为明珠的儿子,我的责任是毫不后悔地相助于阿玛:斗政敌、得圣心、握大权、成大事。 作为皇帝的臣子,我的角色就不能只是我自己,我的处事立场也不能百分百按着自己的意思来。可是皇帝真的愿意完全信任我、接受我吗? * 养心殿内。 大太监顾问行尴尬地看康熙皇帝耍性子,他知道:这万岁爷呢,不是难伺候,而是得学会摸他的脾气来伺候。 万岁爷早早地叫了画师禹之鼎过来作画,让曹寅站着一边陪伴。 虽然缺了纳兰公子,就跟是绽放的寒梅少了花蕊一样,让人残念一缕雅香,但是万岁爷还是嘴硬道:“朕身边没了纳兰,倒也舒心,犯不着他伤寒、朕上火!” “万岁爷,‘急火攻心’可使不得。”顾问行顺着玄烨的心思道,“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您拿主意呢?” “不错。”玄烨满意一笑,“朕现在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是该凡事自己做主了。” 红炭生暖,龙涎香绕。 满室皆静,在者皆凝神。 照理说画师画肖像画,尤其是皇帝的肖像画,是要费上一阵子时间的。 不料禹之鼎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落章搁笔,给玄烨回话道:“启禀皇上,臣已经完成画作。请皇上过目。” 玄烨就叫了顾问行去把禹之鼎的作品拿过来看。 结果,顾问行一上前,就给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奴才眼拙,怕是这幅画万岁爷您赏不得。” “朕威风凛凛,如何赏不得自己的肖像画?”玄烨一指,“拿过来。” 顾问行这才听命照做,把画作给皇帝捧了上去。 端详了画作好一阵子,玄烨终于皱眉问:“朕叫你画朕反击鳌拜那些人的神勇之姿,你画的是什么?” 禹之鼎如实道:“回皇上,是不知何时落在烛台上的一只蜻蜓。” 玄烨愕然:“照你看,朕还不如那只蜻蜓了?” 禹之鼎露出了无辜的神色,道:“臣没在朝堂上见过皇上横扫六合的模样,画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你不是擅长画人物肖像吗?”玄烨再次坐的笔直,只有嘴在动,“你就看着朕此刻的模样来画。” 顾问行替禹之鼎解围道:“万岁爷您也别为难禹画师了,这蜻蜓呢,可是能够带来福气的东西。” “好啊,纳兰不在,连禹之鼎你也敢来整蛊朕了?”玄烨故作生气,“你就不怕朕记仇,现在就派人把你的《蜻蜓图》送到明珠府上去,叫他题诗?” 曹寅忍不住发出了几声笑—— 这样的皇上真是少见,明明惦念着纳兰,却还是刀子嘴。 玄烨的注意力一转:“曹寅你笑什么?” 曹寅赶紧应变道:“臣笑的是朝中奸佞和奸佞的党羽,如今抱树逆君,日后必定树倒俱亡。” “曹寅,禹之鼎,你俩要相信朕。”玄烨站了起来,“朕说过自己要做明君,就一定会做个明君,英明千秋万代之君。” * “顾总管,有劳你备笔墨,臣要为禹画师画给皇上的《蜻蜓图》题诗。” 一句声,自信清亮。 一个人,温文尔雅。 “纳兰公子来了。” 顾问行接过容若披着的斗篷,交给小太监后,就站回了桌案边研墨。 玄烨冷眼看着,就差冲纳兰言不由衷地吼出一句:“朕还没准——” “纳兰,你见了朕也不行君臣之礼?” 容若一笑,皇上还是那个执拗又傲气的皇上,“臣纳兰容若请皇上安好。” “免礼。”玄烨摆出了岸然的模样,“你去看画,朕等着你的诗。” 西风未解人间事,愁悴消梦一枕清。 琉璃盏中盛日月,细高台上落蜻蛉。 河汉阑干饮流霞,雾阁云窗否燕明。 君臣谁会点水意?扫墨连桥袖未湿。 “你——”玄烨因为纳兰的才华而大惊,指着诗作,“现写的?” “是。臣方才在门外听见皇上跟画中的蜻蜓生气,就替蜻蜓不值。” “纳兰!”玄烨死撑着自己的面子道,“你不写诗来歌颂朕在朝堂上初次立威的霸气,反而是在诗中讥讽朕不知臣子的‘点水’之意,是不要脑袋了吗?” “唔。臣还写了‘盛日月’和‘否燕明’,皇上不如一并赏了臣一个‘双提大明王朝’的反逆之罪吧!” 纳兰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口,玄烨对着他造诣颇高的书法再一细看,还真从“盛/日月”当中看出了“兴盛/大明”之意。 不知玄烨是因为后知后觉而懊恼,还是真的被纳兰的激将反应给惹怒了,他指着纳兰火道: “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重新写一首诗来歌颂朕,还是以蜻蜓为主题;第二,朕即刻派人去叫了你阿玛进宫,就说:‘纳兰容若吃了豹子胆,敢在朕面前写反诗!’朕倒要看看,明珠会怎么处置你。” “臣的诗意和臣的本意,皇上心知肚明,非要治罪,那臣领罪就是。” “曹寅,禹之鼎,你俩可都听见了,是纳兰自己不要命,不是朕不给他机会。” “皇上,禹画师之作加上臣的字,那幅画就值千金。只是加了皇上的怒,价值就减了一半,要是臣在家中挨打挨骂的事情再传了出去,那幅画就变得一文不值。皇上你说,天下之人要是知道,你就是让好画变成劣画的始作俑者,会如何评价你?” “你还嘴硬?”玄烨摊牌道,“朕就是不服气你才华高,如何?” “臣才华再高,也没有自己找死的道理。臣只是见皇上有所误会,才多说几句让误会更深的话。” “纳兰你给朕记着:朕不但要让天下人认可,也要让你认可!你给朕活久一点,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朕是如何对大清江山继往开来的。” 曹寅忽然道:“皇上开恩,有一事臣觉得不该瞒着皇上。” 纳兰以为曹寅要说的是“张岱的作品《湖心亭看雪》当中,招之若揭的反清复明的、煽动之意”的事儿,就用眼神暗示道:曹寅,别说。 好在是纳兰多虑了,曹寅真正想对玄烨说的是: “纳兰用洋文写了一首诗给皇上,臣怕皇上误解纳兰的意思,就没敢拿给皇上看,幸好是已经把那首诗的汉话给背下来了。” “朕准了你说。” “是。” “情非风花与雪月, 此生相逢以沫共。 轻声细语无旁事, 海誓山盟与君同。” “这诗朕有什么好误会的?”玄烨畅快大笑,“纳兰跟朕之间,本就该有海誓山盟;君臣之间,本就该相濡以沫。” 容若道:“臣谢皇上不杀不罚之恩。” 玄烨爽朗道:“你写的是君臣之间的手足之情,朕理解的无错吧?” 容若应道:“皇上英明。” 忽然记起纳兰的病情,玄烨问:“你身子爽快了?” 容若回以一笑,“皇上爽快,臣也爽快。” “那你就把朕当作神医圣手,有朕在,就没有搁在你身上的好不了的病。” “臣多谢皇上关心。” 顾总管告知道:“纳兰公子你怕是不知道,咱们万岁爷自打听说明珠大人请了安宫中的太医去瞧你之后,可是时常向太医院过问你是否安好呢。” “承蒙君恩,臣已无恙。” 容若看向皇帝。 “那就好。” 玄烨松了一口气。 容若的心中不悲不喜。 也许应该庆幸:阿玛的目的达到了,自己的确是被皇上放在心上了。 也许应该自问:生死有命,福祸无常。待人以善,是否可得上天眷顾,多续明灯,青火长燃? 11、第11章 如意馆中,众画师们各司其职:鉴画的鉴画、临摹的临摹、修缮的修缮、起稿的起稿…… 禹之鼎给康熙皇帝画了《蜻蜓图》的事情不但在宫中传开了,更是记载进了史册。只是史册里面,都事件往了“歌颂皇上”和“画师奉职”八个字上面去说。 更可想而知的,是史官们把那纳兰公子题写的诗作,按照“君臣彻夜对饮,共商国事至天明,衣袖染墨也浑然不知”去论,全然回避了纳兰公子的本意。 唯有禹之鼎自己清楚: 作画、作诗、写史,说白了都是为皇上服务的。 且不论自己和纳兰的功过是非,史官们倒是活的明白,所写下来的全是皇上看着舒心的东西。 画阁的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个画差。 那画差手里拎着一袋“非同寻常”的东西,很快就引来了包括馆长在内的众画师的注目。 “云辞格格命人送来了金鱼,说是给禹画师和馆内众位大人一起解闷的。” 说罢,画差就解开袋子,把金鱼和水一并倒进了馆内特设的鱼缸里。 那个鱼缸,空着也有一段时间了,今日忽然来了生机,也不得不叫人惊喜称奇。 馆长刘佳·咔隆看着禹之鼎道:“冬天还能千方百计地寻到鱼,可见人家姑娘对你是真心的呀!” 禹之鼎走向前去一看,鱼缸里的金鱼条条精致,火红火红的颜色像是提前带来了过年的喜庆味道。而当中有一对金色的“对鱼”最为特别,并排而游,不离不弃,就跟是琴瑟和鸣的佳偶一般。 阮姓画师道:“禹生你要是真入赘了瓜尔佳府邸,成了朴尔普大人的女婿,别说这一缸鱼,怕是一池子的鱼都有的看。到时候你就坐在荷花池边,夏画新荷、冬画残荷,岂不就是一条‘得水之鱼’?” 禹之鼎清醒道:“朴尔普大人放出了话,说是瓜尔佳一族绝不纳汉人女婿。” “那是他气你的,你要是名扬天下,还怕他不求着你娶他女儿吗?”陈姓画师乐观道,“更何况云辞格格还敢口出‘嫁谁也不嫁纳兰公子’之言呢,有谁跟她生气了吗?她阿玛没有,纳兰公子本人也没有,连咱们万岁爷也没有。” 禹之鼎心中怦怦跳,“这金鱼,可是喜结连理之意?” “是啊!”馆长带着看好的口吻道,“金鱼就是‘金玉’的意思,可见在云辞格格眼里,她跟你之间‘金玉良缘’不断,定能得偿所愿。” “禹生,你得记得给人家姑娘回礼。”姜姓画师道,“指不定人家姑娘就盼着呢。” 禹之鼎忙问:“不知姜大人有何高见?” “禹生你清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也不能指望你给人家买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你还不如就送点自己力所能及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你有吗?” 禹之鼎反应极快:“有。” “什么?” “冻梨、冻山楂、冻柿子。” 姜姓画师差点给听笑了,“人家姑娘哪稀罕这些?那些东西黑不溜秋的,仔细遭了嫌弃。” “可我是用心去冻的。” “禹生你糊涂啊!”馆长提醒道,“这相互爱着的两颗心,哪能经得起冻?你得寻些让两颗心生暖的东西出来。” “红箩炭吗?我不敢拿馆中的用度之物啊!”禹之鼎徘徊着,“暖手铜炉吗?云辞格格不怕冷,她用不上啊!” 馆长指着禹之鼎对姜姓画师笑道:“姜大人你看,这就叫做‘深在情中,反而困于情’啊!越是在乎对方,越是容易出错,咱们都是娶了妻的过来人,可要帮着点年轻人呀!” 姜姓画师道:“可不是吗?咱们娶的虽然不是八旗格格,但天下女子的心思八成一致,能教给禹生的应对之法,自然要毫无保留地教。” 禹之鼎一时半会拿不出主意来,焦虑之下,竟然自个转移了注意力,问:“真是奇怪,送鱼来的人怎么能把鱼饲料给漏了?” “人家姑娘的意思,不是暗示要跟你一起去买吗?” 阮姓画师觉得:禹之鼎当真是不懂女子之心。 “这样啊……那我去找她。”禹之鼎整装待发,“皇上要是传我进宫,还请诸位大人多多帮忙掩饰。” “禹生,你别这么空手去。”馆长助力道,“把空白的画扇带上,好歹给人家姑娘留下点值得纪念的‘人约黄昏后’之‘景’啊。俗话说:寓情于景,景寄相思……” “馆长大人提醒的是!” 禹之鼎脸上挂着有些傻乎又有些认真的笑,从自己坐班的画案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白画扇,就高高兴兴地离馆了。 看着禹之鼎的背影,姜姓画师道:“下官听说朴尔普大人在家里坐的是摇椅,他摇着打发时间也就罢了,万一知道了云辞格格死心塌地向着禹之鼎而不是明珠大人家的公子,岂不是要发作?” 馆长意味深长道:“那把摇椅上刷的可是洋漆,朴尔普大人对女儿疼爱着呢!” 姜姓画师有所领悟,便不再说话,而是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鉴画。 * 民间。字画店中。 宾客满堂,大家都是为了周老板新得的名品而来。 周老板把名品《蜻蜓图》悬挂在大厅的显眼处,得意道: “此画是万岁爷的御用画师禹之鼎所画,此诗是大清第一陪臣纳兰容若所题,屈尊装点了小店的门面,真是无价之宝啊!” 众宾客一看: 果然是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掠水而过,水面虽只漾起一圈波纹,但也足以证明蜻蜓飞停瞬间的不经意之美,真堪称:惊鸿一瞥。 画中并未添多余的背景,唯有蜻蜓羽翅上面的玲珑与光影,投射出了画师的高超运笔技巧和对构图的娴熟掌握。更有那蜻蜓尾部的收笔之法,一墨收锋,浓淡相宜,怕是天下无第二人能及。 看罢禹之鼎的画,大家就论起了纳兰公子的诗。 论完纳兰公子的诗,大家又谈起了他的书法。 “周老板,你这牌匾“庄周梦蝶”四字,不也是纳兰公子题的吗?“ “是啊!” 周老板兴奋地说起来:“我这牌匾在祖上,那可是‘天下第一茶人’陆羽题的。祖宗爷当年是长安第一大庄家付一刀的门客,明着做的就是字画生意,暗地里走的却是黄金矿藏交易。付一刀付爷你等知道是谁吧?他可是在杨炎的经济改革惹了众怒、自己也死在卢杞手下之后,力挽狂澜拯救了大唐的国计民生的响当当的人物。” 众宾客皆惊叹。 “难怪那日,有个姑娘非说你店里有李季兰的‘反诗’真迹,原来贵宝号的祖宗爷真跟陆羽有交情。” “如今本店沾的是大才子纳兰容若和前途不可估量的画师禹之鼎的光,换了牌匾,可是对不住祖宗爷和陆羽李季兰了。” “那这幅画——” “我肯定是悬着脑袋收藏着。”周老板如履薄冰道,“当真是谁要都不给,谁买都不卖。” * 另一边,深山的一处未结冰的溪流之侧,沈宛独自而坐。 近来多是想着跟那位“贵公子”相关的事,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才学人品,他的温润和善……好像也不比纳兰容若差。 沈宛告诉自己:“纳兰容若只是被大家说的好罢了,说的人多了,天下也就自然觉得他好。可是他再好,也跟我没关系。” 她把邂逅的“贵公子”写的诗拿出来看,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甚至……是一字一句地把那些诗读出来、读无数次,都有新意有温度一样,糟糕,怎么就喜欢上了呢? 这么不经意,这么一厢情愿。 沈宛把那首诗贴在胸口,走在山间。 回想着他接触雪时的样子: 他说自己只能看雪和赏雪,但是踏雪、撒雪、捧雪的感觉真好; 他说自己在寒冬总是养着身子,可是一个“养”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大多是带“同情”和“病态”的; 他说,宛卿你走慢一点,我赶不上你,我怕步子太快会震落老树上面的枯枝,枯枝掉落会伤人,所以阿玛不许我走在茂密的林子里,说是为了我好。 “公子,你走得慢,叫踩雪;我走的快,才叫踏雪。” “你还做了分别?” “因为公子雅致,我随性。” 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让内心温暖起来。 因他而暖,为他而暖。 ——公子很好,确实很好,怕冷这一点也让人无挑。 ——公子很雅,的确很雅,这样的人是用来心疼的。 沈宛低头,对着掌心的笺纸上的诗作问: “公子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落款了纳兰容若的印章?” * 明府。 天上一轮明月,人间一味清欢。 银河看似觉远,拈香轻嗅却近。 容若见觉罗氏前来,马上起身:“儿请额娘安好。” 觉罗氏拉着儿子的手坐回榻上,“额娘过来看你,顺便听你说说惠儿的事。” 容若有数道:“春来秀女大选在即,凭惠儿的资质,一定不会让阿玛失望、一定不会辜负纳兰氏一族,请额娘放心。” 觉罗氏温和问:“倒不是这个,最近惠儿她自己长进吗?” 容若心想:额娘的这个问题,打直白了说就是——惠儿被调教的怎么样? “极好。” 他用这个词来回答了额娘的本意。 觉罗氏道:“想来我也应该放心,你们父子严丝合缝,定是能将惠儿培养成一个胜过赫舍里皇后的女子。” “儿觉得没有胜过皇后一说,后宫哪来的赢家?不当输家就好。如何才能不当输家,谋略是一方面,胆识也不可少。” “惠儿伴君跟你陪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应该是皇上的心态。皇上想要从儿身上得到认可,换作妃子,皇上想从她们身上得到的并不是爱,而是‘解乏’和‘同一立场’。后宫的女人谁敢不爱皇上?谁敢不从皇上身上奢求雨露?” “所以——” “所以儿告诉惠儿:要知道皇上是乏在什么地方,可以安抚、可以试探、可以说解,但不能多问皇上的真正愁点;要站在皇上的身后为他尽女子之能,而不是睡在皇上身侧予他女子之柔。” 觉罗氏笑道:“瞧你说的,额娘倒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天天都是如此对你阿玛。能得一个‘夫能子孝’的好报,是额娘的福气。” 容若道: “索额图好权,但是他的孙女赫舍里作为后宫之主,只能端着母仪天下的性子来应对一切——女子与男子不同,越是想着十全十美,就越是容易出错;越是想着子凭母贵,就越容易出差池。皇上可以听孝庄太后的话宠爱她,但儿并不认为皇上喜欢那样的性格的女子。” “为了制衡索额图‘好权’这一点,阿玛装出了‘贪财’的样子,把明府装扮的气派、甚至收好处撂情面荐官,使得有这样的话传出:要做官,找索三;要讲情,找明珠。” “儿觉得阿玛当真是巧妙:皇上必杀弄权的,因为高官揽权过甚必然动摇朝纲;皇上留用贪财的,因为财富玩弄在少数人的手里只是伤及国本。二者相较,坏朝纲者死,弄国本者罚,阿玛是明哲保身。” 觉罗氏小声问:“你知道你阿玛的‘贪财’是装出来的?” “我是明珠的儿子,要是连我也不懂明珠,怎么说得过去?” 容若向觉罗氏一点头: “官路漫漫,阿玛身不由己,不耍手段必然粉身碎骨,不装糊涂必然死于索前。额娘,阿玛跟索额图斗的是谁更加老谋深算、不坠青云,而不在两方背后党阀阵营的吉凶之中。” 觉罗氏微笑道:“只可惜索额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都不成器,不可能像容若你这样为父筹谋。” “儿应当的。”容若为额娘递茶,“笔墨文章一生趣,还学孔明智不缺。” 又跟儿子聊了一会儿,觉罗氏道:“你早些歇着吧!额娘不扰你了。” 容若送觉罗氏到房门口,“额娘晚别。” 觉罗氏疼爱道:“去睡吧,晚别。” * 次日,早膳过后。 明珠主动叫人备了马,要带容若一起出门去。 纳兰父子骑马并行,穿过街市,就这么向前,不知目的地为何处。 天气很是晴朗,冷是冷,却不见雪花飘落。 偶尔有风絮飞过,也是可略作无,去之则不见,觅之则不得。 “阿玛带你出来透透气。” “儿觉得难得,心中珍惜多于喜悦。” 明珠一边反省,一边苦笑:“你看你这般说,要阿玛如何应你?” 容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侥幸:“那就是儿赢了,让阿玛无话可说。” “你呀——”明珠拿自己的儿子没办法,“这样的你也好,一样是阿玛的好儿子。” 穿过闹事,再走过一段寻常路,就到了容若去过许多次的林子那里。 “你爱看林中雪,阿玛陪你一块。” “好在是阿玛没在府中建漆红色的小亭台给儿,否则皇上调侃起来:‘明珠家事就是明珠家事,哪来的一梦红楼的亭子叫朕见笑?’儿答不上来,可要叫阿玛亲自去给皇上答话。”【注1】 “你也有这般调皮的时候?阿玛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那就是儿藏的好,骗过了所有人。” “好好好,以后的明珠的家事就干干脆脆地写咱们家的事,管他是不是天子,也不叫他来评价和插手。” 明珠先一步下了马,然后伸手去扶了容若一下,接住了后一步下马的儿子。 容若动作潇洒,仪态无挑,明珠对此大为激赏: 我的儿子,是个文武双全。 日后皇上行军、外巡,我的儿子也必定在侧伴驾,荣光无八旗同辈子弟能及。 父子两人把马匹拴在了结实的大树上,一同往林子的深处走。 明珠觉得容若好像一只忽然被放飞了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欢跃无比。 他踩雪的步子,不快不慢,在一片银装之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一串足迹;偶尔他也会抬头望天空、看树梢,露出很好看的笑容,像是完全放纵了自己一般,沉浸在自己的视角里。 他会因为一只忽然窜过的小松鼠而发出惊叹声,追着小松鼠跑出一段路去,然后停下,喘着气却心满意足;他也会因为发现了藏在雪中的奇石而高兴,他说大自然的奇石跟家里的后天成型之石不一样,想抱一块回家,放在玉兰树旁边也极为合适。 可是,却不能说他像个孩子一样。 因为他的气质还是贵公子的气质,绝非纨绔子弟的那种邪魅与天真。 明珠这倒是相信了之前容若说的“贪看”一词,觉得这么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将自己融入这一片洁白中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怪他流连忘返。 让儿子得到片刻的欢愉,是自己这个做阿玛的给得起的。 让儿子安然和心无旁骛,是自己这个生父的应该许可的。 让儿有属于自己的情绪,是自己这个当爹爹的该放手的。 明珠抚去儿子斗篷上的雪花,慈爱道:“父子之间,也并不一定总要聊国家大事和君臣之事,像今日这般不就极好?” “推心置腹是儿所愿,今日这般也是儿所愿。”容若声线澄澈,“纳兰父子该做天下的表率,对不对?” 明珠单手半握拳伸出,容若以同样的动作跟阿玛碰拳。 这是满人之间,相互“立下了承诺”的意思。 “对。”明珠回应了儿子的期待,“你我父子,应为天下父子的表率。” “儿喜欢‘珠玉愿成’【注2】这自个字。”容若抱着个人的憧憬和对明珠的尊敬,“所以阿玛,你和我要达成所愿呀!” 【注1】明珠要给容若建赏雪的亭子,前因后果见第8章。 【注2】珠玉愿成:指的是明珠和美玉(指纳兰容若自己),诸愿成就。 12、第12章 明府的院落之中,容若看见几个下人搬着书箱往惠儿的房间走,就叫了其中一个人过来问话:“里面装的是什么?书籍还是?” “回公子,”那家丁道,“惠儿小姐要了唐代四大女诗人的作品集来看,奴才等正把相关的书往她那边送。” “知道了,你去吧。” 容若心想:的确如此,惠儿不可只读史书和谋书,也要看些对经营感情有帮助的诗书才好。 他并未去打扰她,而是继续面对自己喜欢的玉兰花树。 他觉得: 白色的玉兰花瓣也挺好,落入雪地里就跟雪融在了一块,不惹人注目、不贪人垂怜。睡在雪中时不给庭院添扰,随雪而消时不给大地添尘。 就算是折了一枝回去,养在盛装了清水的青玉瓶子里,也能够观赏到它们凋谢时的样子和听见它们落桌时的声音,然后轻问残朵们一句:来世,你们愿意为谁所采撷? 直到了晚上,容若才回房坐上了暖榻,带着一束沾雪晶莹的花儿。 他并不叫丫鬟来帮手,而是自己着手来剪花和插画。 ——冬天自设屋内的摆花,要带些天雪的才好,看着朵瓣上的天雪慢慢变干、渗透入花瓣的肌理之中,是很安静的事情。天雪是不会变成水滴往下掉的,至少我的青玉瓶边没见到过流渍。雪入花脉络,心接一缕香,也许是上天特别给予我的赏花恩惠吧? ——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共感一朵花丛绽放到凋零的全过程。在此之前,就是陪伴,人对花好,花也会对人好,这是一份共感。四季流转,美却是无私,无私地尽短暂韶华,以各自的姿态落幕。 容若一边照着自己的心意插花,一边自语: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季兰的这首《八至》写的当真是好,惠儿要是能够悟得里面的深意,一定能够在后宫安稳度日。” “不过,不经历大风大浪的后宫生活也是不完美的。安稳对后妃们来说,到底是意味着善终呢?还是意味着平庸?非要教惠儿的话,我希望她记住的是:对立面的产生并非是坏事,机巧磨合,会让困局变顺境也未可知。” 容若专心致志看自己的花儿,没有留意到惠儿站在身后。 “表兄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在字画店遇见的人,我答应过她,等有机会的时候,就把陆羽写的《茶经》里面暗藏的秘密告诉她。” 惠儿从桌面上拿起了《八至》诗来看,然后道: “李季兰和陆羽本该是一对。可见那日表兄遇见之人,也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位才女子的作品身上,要解其意,便要解女诗人之所慕,所慕者著《茶经》,写《六羡歌》,二者结合,咬文嚼字可解。” “惠儿要是解出来了,也先别说。” 容若单指一贴嘴唇。 “表兄打算去字画店找那个人吗?” “只感觉是萍水相逢,除非自己创造机会,否则很难见到她。” “还有这样的事?”惠儿嗔奇,“天下人都想见表兄,表兄却为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而苦恼。” “并不是一面之交惠儿,我跟她见过三次。”容若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在字画店,第二次是在墙角的水仙花边,第三次是在林子里。” “表兄,不如叫字画店的老板帮你留意着如何?” “不要。”容若否认的很快,“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她也不知道我就是纳兰容若。我怕等到开诚布公的那一天,彼此反而生疏了。” “这倒不会,如果他跟表兄你三次相遇,都不清楚表兄你的人品的话,那过后表兄你也不必与他相交了。天下才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她是个女子。” “什么?”惠儿很是惊讶,“表兄你之前去林子……是为了一个女子?” “惠儿。”容若叫了声表妹的名字,此外没有别的反应。 “惠儿不是嫉妒她,只是怕这事被伯父伯母知道后,真的是要对表兄你进行家法处置呀!” 容若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和盘托出:“还有更了不得的,她是个汉人,有个教她六艺和处世之道的师傅,可她不告诉我师傅是谁。” 惠儿当机立断道:“表兄,听惠儿一句劝,别再跟她来往了,与其到了日后难割难舍、互伤衷肠,还不如当下就及时止损。” “我想了解她,就像她想了解我一样。” 容若心中带着一份不舍。 “按照她的身份,她进不了明府的门。换表兄你去找她,我也舍不得你去冒这个险。只怕到头来一切只是一个阴谋,让表兄你伤神伤身。” “唯有惠儿你是真心对我。” 容若因为表妹的后一句话而感动。 是啊,如果自己和那位汉人女子有缘无份、注定了以悲剧收场,那还不如:赶着情感未开始就先提前结束。对彼此都好。 谈起自己时,容若的神色有些暗淡。 “我一直真心待人,又何尝不知道——有人因为我是明珠公子才附会于我;有人表面钦佩我的学识暗地里却巴不得我才高早死;有人把我当作珠玉,只敢远观于我而不敢亵渎于我,久而久之,就成了嫉恨于我。” “而我最珍重的,只是自己的器量和才华。我从未想过:用自己的存在去影响时局;用自己的聪慧去左右党争;用自己的赤诚心去干政涉政。我只想守着自己的花儿,温一壶茶,写一首词,邂逅一个好天气。” “惠儿,难道我为自己而活就自私了吗?为什么明明没有人不许我这样,我却不肯放过自己?” 惠儿一语道破:“因为天下只有一个纳兰容若,所以纳兰容若才没法允许自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容若侧头想了想,“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但惠儿你说的很中肯。” “惠儿跟表兄从小一起长大,对表兄的性情,自然了解的比别人深一些。” “要是人能够长长久久地在花前月下,该多好!” “有时候往往不是人无意,而是花与月不相聚、不与人共情。” 两人一同走出房间外。 “所以惠儿你说,我该盼什么呢?一场证明自己德才配位的科举考试,一次不相互试探与较量的君臣相好,还是一份推心置腹的可以无话不说的父子情?我好像能够都做到、都得到,可是仍旧觉得空空如也。” “表兄总是盼着别人好,等到静下心来为自己考虑的时候,反而不知所措。惠儿只怕世上除了表兄自己,谁也无法填满那颗似空还满的心。” “似空还满……也许我真该叫阿玛、皇上、知交,都来掂一掂我这颗心,捂一捂我这颗心,看看是否沉重、是否温热。是否……还能装下些东西、掏空些感情。” “那就先由惠儿接着、惠儿捂着。”惠儿把手按在容若的心脏上,“别让表兄的心骤然而空、骤然而满、骤然而伤。” 容若一边握着惠儿的手腕,一边抬头看着飞雪中的明月。 他觉得如今的心是暖和的、至幸的,若有夜莺相惊,若得月老相顾,那么自己一定对佳音心旷神怡、对佳缘心驰神往。 “陪着我。” 好似对惠儿说,又好似对夜莺说。 容若靠着栏轩上的柱子,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 山中隐秘的小屋内,只有数根蜡烛照明。 一卷半翻的《天工开物》搁置在桌案上,被风吹乱了页码。 宋应星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用眼神示意道:沈宛,你过来看。 沈宛走近,“这是什么?” 宋应星把字条放到沈宛手上,语无波澜道:“我的人从宫中窃取而来的——索额图欲暗害明珠之子的证据。” 沈宛并未细看字条的内容,而是先一步问:“御婵应当是站在哪一边?助索额图一臂之力促成此事,还是以此重要情报来跟明珠谈条件?” 宋应星在书桌后坐了下去,“你心里有数,就不必问师傅。” 沈宛试探着:“照御婵自己的意思去办,也无妨吗?” 宋应星点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历练一番的时候了。” 沈宛收好字条,走出林中小屋。 坐在一处月色清亮的地方,她仔细阅读并揣摩了字条上的文字: 抱病侧养,玉碎兰销。欠食之错,浇油以报。 事成则喜,如笔之断毫;事败则再,伺机后行。 沈宛对文字的内容只是半懂,唯独对“玉碎兰销”四个字理解的透彻: 主谋想通过某种手段、在某地要了纳兰公子的命。 她的心中忐忑不安。 帮助索额图害人性命,这事等同于助纣为虐,不能做。 以字条为筹码来向明珠谋求好处,没有胜算,不可为。 那就只剩下……亲口告诉纳兰公子:“你有危险,朝中有人想叫你死,别大意!”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吧? * 一日上午,天晴无雪。 玄烨跟赫舍里皇后一同闲步御花园。 “朕看这大花惠兰开的好,就送到明珠府上去赏了纳兰吧!纳兰不是爱花吗?顾总管,朕要你亲耳听着他说谢恩的话。” 顾问行道:“万岁爷,纳兰公子是气质衬得上花,倒也不是刻意去爱的。” 玄烨抬头挺胸,指向自己,问道:“那你看朕如何?” “万岁爷您自然也不差。”顾问行赔笑道,“何况皇后娘娘在您身边陪着,可不是人比花美吗?” “就照着朕的命令去办。”玄烨忽然想起,“皇阿奶给了朕一盒千年人参,也一并赏了纳兰。” “奴才遵命。” 顾问行一面吩咐自己的徒弟去搬大花惠兰,一面自己往放置千年人参的地方去了。 “皇后,等到这冬天过了,选秀女之事就要有劳皇阿奶和你费心了。” 赫舍里谨慎道:“最终后宫要进来什么样的女子,还是都由皇上来做主。” “朕再怎么挑,皇后也只有你一个。”玄烨有些不耐烦,“你放心吧,没有人会威胁你的后位。”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赫舍里慌忙解释,“一切都听太皇太后跟皇上安排。” “你是皇后!”玄烨态度并不怎么客气,“要是事事都指望朕和皇阿奶来判断对或是不对,还怎么稳坐中宫、给六宫做表率?” “臣妾……” 赫舍里不知道为什么玄烨会生气。 在她的概念里,对丈夫需要温柔和服从、对太皇太后要恭敬和孝顺、对后宫的嫔妃要亲和与大度,这三点就是当好皇后的准则。 她不敢求尽善尽美,但最起码做到了让后宫风平浪静、让太皇太后满意、让天下之人不嫌。 只是皇上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皇后回坤宁宫去歇着吧!” 赫舍里本还想多跟玄烨说几句话,但终究只是应了一声:“是。” 后来,当赫舍里向贴身的宫女问起皇上的去向时,得到的回复是:“皇后娘娘,皇上往明珠大人的府上去了。” 赫舍里像是静止不动的湖面一般,失去了所有表情。 皇上要是私下去找纳兰公子谈论国事、谈论私事也就罢了,偏偏是叔父索额图提起过:“明珠府上有个女子叫做:纳兰惠儿,将会参加开春的秀女大选。日后纳兰惠儿要是被皇上挑中,你在后宫就要多加小心了。” 赫舍里向贴身宫女吩咐:“你去把皇上出宫的事情告知太皇太后,就说:‘皇上觉得御花园的花儿,没有纳兰公子在明府里面养的好看,所以亲自去了一趟。’我想,太皇太后会明白我的意思。” 贴心宫女小声问:“娘娘是怕……” 赫舍里道:“我是皇上的嫡妻,不能让皇上在明珠府上看见不该看见的花儿。皇上或将会跟未正式参选的秀女打照面,大清没有这样的规矩。” “娘娘您是为了皇上的名声好,奴婢就怕皇上以为您小心眼啊!” “我是皇后,要是只想着自己,后宫还要怎么添新人?怎么添子嗣?” 而事实上,玄烨压根不知道惠儿跟容若住在一起之事。 玄烨去明珠府上,也纯粹就是为了去看看:容若本人有没有对他的赏赐心悦臣服而已。 * 玄烨才踏入明珠府中,就听见了大太监顾问行的这么一番话: “奴才给万岁爷回话,您赏给纳兰公子的大花惠兰他收下了。然后,纳兰公子就带着随从一并往‘济国寺’去了,将……将万岁爷的赏赐用作给寺庙供花了。” 玄烨愕然,好一会儿,才端着圣驾问:“纳兰谢恩没有?” “纳兰公子说家中的花已经足够,皇上的恩典搁着也是占地方,不如——” “放肆!”玄烨环指了明府的空地一圈,“别的臣子想要朕的恩典还没有,纳兰倒是不稀罕?” 顾问行大胆道:“恕奴才直言,纳兰公子养的花草,每一盆都比御花园的耐看、好看。” “你是指御花园的那些奴才无能?”玄烨沉下脸,气冲冲道,“还是指朕没点自知之明,所赐之物入不了纳兰的眼?” 顾问行一低头:“奴才不敢!” 明珠赶紧圆场道:“皇上息怒。兰花高雅圣洁,最宜供在佛前。容若是为了给皇上、给大清祈福,才给皇帝的恩典换了个地方奉着的。” 玄烨留意到了一样东西:“玉兰树旁边放的那块石头是什么?” 明珠如实道:“回皇上,前几日臣与容若一起踏雪林间,容若见了藏在雪里的石头欢喜,就抱回家了。” 玄烨径直走向玉兰树,指着地上的东西冷问:“那块破石头倒是比朕的心意,还要适合占你家的院子了?” 不等想出措辞,顾问行就先一步道: “纳兰公子认为好的东西,自然就是好的。万岁爷您要是能把恩典发放到纳兰公子的心坎上,也不至于跟一块石头生气啊!” “朕——” 玄烨正要大肆发表一番自己对纳兰有多么“看重”和“在乎”,就看见了从外头进来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皇阿奶身边的贴身侍女苏麻喇姑。 顾问行上前:“苏嬷嬷,您怎么来了?” 苏麻喇姑道:“老祖宗听说咱们皇上深夜扰了明府的清静,叫我来带皇上回去慈宁宫说说话。” 玄烨耍性子一般道:“朕还没跟纳兰说上话。” “皇上,这‘济国寺’您可去不得。”顾问行道,“纳兰公子赶上了闭山门的时间,自然是可以随着方丈禅修一宿。您这般去,还不得惊动寺院上下,叫香客们见识少年天子的冲动与莽撞吗?” “朕就要为了纳兰去坏了进山的规矩,如何?”玄烨固执道,“方丈和香客,要怪也只有怪纳兰的道理,是纳兰惹的朕。不能说朕的不是。” 苏麻喇姑和气劝道:“老祖宗准备了皇上爱吃的八宝豆腐羹和玉米粥,正等着皇上过去呢。” “多谢皇阿奶惦记。“ 说罢,玄烨竟然转身就随着苏麻喇姑走了。 等到不速之客们都离开后,明珠跟夫人一起回了房。 明珠饮了一口茶:“皇上稀罕御花园里的东西吗?怕早就是看腻了!” 觉罗氏道:“咱们儿子这么做,也是为皇上考虑。别说后妃忌讳专宠,君侧也忌讳多恩啊!” “皇上对容若的恩,算是真心实意的恩吗?”明珠有些替儿子不值,“这么明目张胆地搬了两大盆大花惠兰过来,借着我明珠的名义来赏也就罢了,偏要指名道姓地说是给我儿子的恩典,容若能接吗?” “咱们儿子要是接了,朝臣不得弹劾明珠‘借子而骄’吗?索额图可就更有理由说道老爷的不是了。” “算了算了。”明珠摆了摆手,“这事就么结了。明早派人去‘济国寺’,好生接了容若回来用早膳,叫厨房备上他爱吃的玉兔白菜和荷叶膳粥。” * 明府高高竖起的围墙之上,有个敏捷的身影掠过。 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比干戈作态而来的皇上可要机警和低调多了,正是沈宛。 无疑沈宛前前后后、完完整整地目击了方才发生在明府的所有事情,只可惜她晚来一步,没看见带着大花蕙兰去往“济国寺”的纳兰公子的身影。 一不小心,碰落了一块本就松了的瓦片,沈宛心中一惊。 底下,一个人抬头。 对着沈宛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13、第13章 沈宛见下方的是位女子,看着没有要喊人抓贼的意思,就大胆跳进了明珠府中。 那女子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叫沈宛,想见纳兰公子。” “表兄不在,即便是在,为了留你的性命免被伯父所拿也不会见你。” “随便闯入明珠家中见纳兰公子的人,就是死罪吗?” “那要由伯父的眼睛来判断:私闯者有没有活着走出去的价值。” “小姐怎么称呼?” “纳兰惠儿。是暂住伯父家的备选秀女。” “‘惠’心如兰,本应安之‘若’素。“沈宛洞穿对方的心思道,“惠儿小姐可是在心中对纳兰公子抱有好感?” 惠儿笑道:“果然,是要一个女子才能看穿另一个女子的心思。” “惠儿小姐既然对纳兰公子有心,那要是得知纳兰公子有难,可愿以智慧和大局观相帮?” 惠儿心中一紧,左右一看,没有别人之后,就叫沈宛到了她的房中。 惠儿示意沈宛请坐,道:“作为跟纳兰公子有交集的女子,光有智慧和大局观还不够,得同时具备‘击破问题要害’和‘为他排忧解难’的能力才行。” “那就请惠儿小姐指点迷津。” 沈宛把字条放到惠儿面前,信任与她。 惠儿看罢,理性道:“我能猜到五成,剩下的五成只有伯父能解。” “公子没法自己化劫吗?”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密报应是伯父的政敌索额图所写,目的是暗算表兄于养心殿。能够调动各方面力量保全表兄和保全皇上的,唯有伯父。” “养心殿?” “养心殿是皇上寝居和理政的地方,也是表兄在君侧的当值之处。字条中的‘侧养’二字——暗示的生事地点应该是:养心殿。包含的下手对象应该是:养心殿的皇上的侧近之人。” “那‘欠食之错,浇油以报’四字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但伯父必定知道。” “可以带我去见明珠大人吗?” “你没想过去见伯父的后果吗?事关重大,索党得知,不会放过你;伯父筹谋,对你用之则弃,你有几分把握从伯父手下逃脱?”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我在暗处等他。” “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是洞天福地,表兄才给伯父解了一难,家中和家外奔波也是累乏。沈宛你这个时候告诉表兄他有生命之危,觉得妥当吗?” 沈宛一想,果然不合时宜。 惠儿伸出手:“你要是信的过我,就把字条留给我,我会跟伯父妥善处理此事。” “好。”沈宛把字条留下,“有劳惠儿小姐。” * 济国寺。 晨起天微亮,露寒见霜凝。 容若在禅房之中坐起,缓了缓神,才披衣梳洗。 昨夜,他跟方丈妙觉禅师之间有这么一番对话。 “弟子请大师开示:借花献佛与顺水人情有何区别?” 妙觉禅师笑而不语。 他与明珠有私交,日常除了做好份内的参禅礼佛、普渡众生、妙法莲华等事情之外,也是个深谙朝堂权斗之术的人。 “公子何其聪慧?懂得最佳的处理圣恩的方法。这大花惠兰送到老衲的‘济国寺’来,老衲自然会秉着为纳兰家着想的念头来办,还请公子放心。” “多谢大师。”容若清澈道,“兰花本就是禅花,寺中的清静之所多被称为‘兰若’或‘兰室’,今夜弟子所住的禅房,亦是有‘纳兰香’一炉,足矣。” “原本老衲以为,公子会叫老衲备上烛台和花瓶,好与‘纳兰香’一同:三具足。为何今夜未然?” “不瞒大师,我曾写下: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容若托起桌上的小香炉,道: “当时只对外人说是在诉相思,实际上却是在说这味我自制的:纳兰香。” “我独制此香,做法也不简单——需要有好料,纯净的奇楠香一块,静置水中洗净曾染的粉尘浮华,捞出,阴干,亲自削成小方块待用;需要有佳品,来自天竺的老山檀香,细心碾磨成粉,收罐备着;再曲新鲜豆蔻和砂仁,耐心捶成泥,混着以适量蜂蜜,添入檀香粉末,在玉盘之中置着。” “这些料子都备好了,就可以素手将它们合成丸,形状如指甲大小。最后一步,是压入奇楠香的小方块之中,成饼,阴干。用香之时,或焚或煎,皆是缓神宜人。” 妙觉禅师听罢,感慨道:“我‘济国寺’独得公子所授的‘纳兰香’香方,有幸至极。” “世人总拿我的词以‘情‘字论,我也不愿。”容若淡淡微笑,“能够在寺中当着大师的面一诉本意,亦是我之幸。” “公子若非是生在明珠家,世间岂能出‘纳兰香’?” “玄烨若非生在帝王家,大清将来哪里来的万古明君?” “公子的意思是——” “皇上爱打爱闹,爱拿陪臣拿嫡妻出气,难道不是做给鳌拜看的吗?皇上就是要做出在朝堂上先将鳌拜一军,后又变成难当重任、没有火候来背负大清江山的样子,来激起鳌拜等人揣测。” “公子有何高见——” “我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只是苦了家中的阿玛和额娘,等皇上这一通闹过了,明日他的还是君,纳兰家还是臣,没有任何改变。不说‘给纳兰赐兰’之事,就皇上的脾气,冷落了赫舍里皇后,怕是要惹的索额图不爽快。” “多亏公子细心,从顾总管口中多问了一句当时御花园中的帝后情景,否则日后明珠大人遭了算计,还不知道是索额图有心为之呢。” “大师,你真觉得索额图要算计的人是我阿玛吗?” “难道不是?” “我倒有种预感是自己。” * 容若回到家中,一切如旧。 跟阿玛、额娘和惠儿一起吃早膳的过程中,也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任何风声。 其实在昨晚,明珠从惠儿手中拿到索额图的“字条”和听得事情来龙去脉以后,只敢把所有惊讶和咬牙切齿的实感埋在心里。 他对惠儿道:“此事不但关乎容若生死,更是关乎皇上安危,我自有解决之法,你勿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你表兄。” “是。”惠儿应道,“敢问伯父,索额图在字条当中,暗示的全意是什么?” 明珠把字条压在桌案上,逐字逐句解析道: “抱病侧养,如你所说,就是指:养心殿的君侧之臣纳兰容若寒冬易病,病中当值,有机可趁。玉碎兰销,这四个字索额图就是在咒我明珠的儿子死、纳兰家灭亡。哼!有劳他等着,等着看我纳兰家到底是倒还是耀!” “欠食之错【注1】,指的是:索尼死后,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三位大臣谁该任首辅之事,当时容若以三盘点心为解,孝庄太后甚是满意,还吩咐皇上照做。不想到了今日,索额图竟然敢用一个‘错’字来否认容若之策,实在是可恶。” “浇油以报,我认为是索党之人想在养心殿放火或是埋炸药,这可是谋害臣子之命和意图弑君的大罪,赫舍里一族当诛!” 尽管晓得明珠自有主张,但惠儿仍旧道:“伯父,惠儿以为有三个法子可用。” 明珠点头,“你说。” “其一,将此字条作为证据,上交孝庄太后,向孝庄太后阐明索额图的不臣之心;其二,养心殿内外,应有伯父亲信,让那些留意着风吹草动,及时向伯父汇报;其三,将计就计,设了圈套出来,让索额图自己露出马脚,瓮中捉鳖。” “我认为第三策为佳。” “若选第三策,难免需要表兄配合行事,不可不告知表兄一切。” “先瞒着,等到时机成熟我再跟容若说。这段时间,我会叫他不去养心殿。” “惠儿明白。” 当下,容若一无所知地回房看书。 此前,就皇上要复翰林院一事,他写了一份折子来陈述自己的想法和建议,这会儿他恰好记起此事,就打算把折子拿出来润色,好上呈给皇上看。 等到叠好折子、把折子带在身上准备出发时,身后传来了明珠的声音:“容若,你过来陪阿玛下棋。” 容若彬彬道:“儿午后一定如约。” 明珠故意板着脸道:“你看看自己做的好事,连皇恩都敢不领不谢。现在皇上还在气头上,你是打算去当他的出气包?还是连纳兰家的脸都不要了?” “儿有分寸。”容若外家门口走了几步,“知道轻重。” “你回来!”明珠大声一喝,“没有阿玛的同意,你哪儿也不许去。” * 禹之鼎大惊。 官云辞说要带他悄悄入宫去看少了两盆大花惠兰的御花园,抄密道走。 结果从密道出来,却是来到了钦天监。 “云辞格格,你这是……” “皇帝想要跟鳌拜决一胜负,你我就跟老天爷比试一场如何?” “在下实在是愚钝,不知道是何意。” 云辞仰望着天空道:“皇上是个实干家,但并不意味着对天观星的我们就是空想家。禹画师,你想把星星看的更清楚一些吗?” “啊……”禹之鼎顺着云辞的目光,“观星吗?真的可以离夜穹更近一些吗?” 云辞一点头,“当然,有望远镜就行。” “就是可以望见远处的镜子吗?”禹之鼎张开双臂,“那得有多大才能装的进一片天?” 云辞扑哧一声笑了:“很小的,只有你手臂的一半大。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一截可以透光望天的竹子。” 带着禹之鼎去看望远镜之前,官云辞领他来到了南怀仁的专属小房间内。 “我算是跟着南大人学习西洋科学的首批弟子,学问和勤奋可是不输给皇上的。” 云辞指向一个圆球体的、镂空的东西道:“这叫做银镀金浑天仪,是南大人在康熙八年的时候进呈给朝廷的。” 禹之鼎嘴快道:“那不就是今年吗?” “是啊,所以咱俩是第一批接触浑天仪的人。你看,这东西的金色环架可以分三层,外层有三个圈:子午圈、赤道圈、地平圈;中层有可旋转的三道:赤道、黄道、白道;最内层是四游环,环上刻有度分。” 云辞用手指碰了碰一个悬挂着的、会动的小球,道: “喏,你看这是地球,镶嵌在环架通轴的正中心。上面刻有:亚细亚、欧罗巴、阿美利加、利未亚等洲际的名字。你看这个,这个就是太阳和月亮的图形,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绕着太阳转。” 禹之鼎一知半解,但是官云辞说话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和认真专注的表情,却让他很是欣赏。 禹之鼎仔细一观察,倒是在“黄道带”上认得了一行字:康熙八年仲夏臣南怀仁等制。 “真厉害!”禹之鼎绕着浑天仪走了好几圈,“以测天之术,开太平盛世。” “你可知道南大人在恩师汤若望遇难时,对皇上说了一句话?”云辞佩服道,“他说:历法的革故鼎新和校对勘误由臣来,大清传统时历的守护就交给皇上了!丝毫不惧五年的牢狱之灾。” 禹之鼎心中慷慨澎湃,他用激动而兴奋的声线道: “云辞,不能让云层遮蔽我们的眼睛,我要看天,要跟你一起往外面的世界看!” * 钦天监的授业暖阁之内,禹之鼎和官云辞一同面对着:南怀仁亲自拿来的望远镜组装零件。 此外,桌面上的一个瓷盘之中,还放着两颗用作倒计时一般的冻梨。 冻梨是禹之鼎憨憨带来的,他说等望远镜组装好了之后,要跟云辞格格一起吃。 云辞细数起来:“寻星镜,凹镜,凸镜,伸缩杆,调焦钮,外壳,装饰用宝石,刻字用的小刀,放置用的支架,合成一体倒也不难。” 可是说归说—— 等到真正把这个望远镜装好,已经是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 “云辞,这东西多好呀!”禹之鼎对成品惊叹,“除了观星,还可以用在战场上。到时候指挥官站在高处,拿着望远镜往下看、往远处看,不是一下子就侦破敌情了吗?哪里还需要派出细作和探子去敌营?” “原来男子和女子的感受之别就在这里呀!”云辞有所感慨,“女子追求观星时的情怀和情调,男子却是着眼点更大,想到了战场上的事。” 禹之鼎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见皇上用?” “皇上只是自己私下用而已。”云辞告知,“朝臣也好,天下子民也罢,安分守己居多,谁敢问天和凑近了去看天上的万象?” “我敢!”禹之鼎自信满满,“走,我们一起到外头去跟夜穹说话。” “可是冻梨还没有……” “回来再吃,即便是化了,我还有呢,再带给你吃。” 雪停了。 钦天监外头的空地四周,显得格外安静。 唯独是寒夜的星空,清亮明澈,如同黑色锦缎之上坠满了宝石,闪亮似零火之花,明灭之间,合乎了两颗跳动的心。 “你第一次观星,感觉怎么样?” “好奇怪,云辞,我心中不断责问自己:‘绘画是己之所长,为何还有学艺不精之感?’我,明明是在跟你一起看星星呀!” “宇宙浩渺,学问无穷,你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啊。你看,星空不是包容一切吗?禹画师,我希望你的画也一样,既要有自己的风格,又要博采众长,去尝试自己没有尝试过的画风和内容。” “我——”禹之鼎伸手向夜穹,“好像只要站起来,就能摘到星辰一样。” “因为你我是有缘分又有福气的人,连夜穹都知道不下雪来满足我们观星的愿望呢。” “原来是这种感觉。” 禹之鼎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在空地上步伐信信地走:时而欢呼、时而拍手、时而惊叹。 他的头始终是向上仰望着的,没有低下过。 官云辞站在原地看着他,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种期待: 禹之鼎,今日你景仰于天,日后你在大清画坛摘星夺魁,也必将为后人所尊敬、所仰慕。 禹之鼎停在了心爱的女子面前。 是顿悟,亦是大悟: “是这种感觉啊云辞……我身边的人,像星辰一样照亮我,我有你有纳兰,有曹寅有市井人间、有如意馆的同僚们有皇上……是有了你们,我身上才染上了光芒,眼中才有了神采。天上之星和身边之星,我都有。” * 容若心细,发现了落在雪中的一小片瓦。 他虽不知那一小片瓦是沈宛“夜探明府”时碰落的,却留意到了不知何时落在瓦侧的洋笺,所以他猜:自己不在的时候,宛卿来过家中。 当然,不管是对谁—— 阿玛、额娘、惠儿,都不方便问起此事。 他就只好靠自己的慧根去想、去悟、去寻。 终于,心中有所串连: 阿玛不让我出门,应该是不想我前往危险之地。我想去的地方是养心殿,前去的目的是给皇上上折子。我此举所触动的,是鳌拜一党的利益;朝中虽然三权分立辅政,但鳌拜是实际上的首辅。索尼已死,其之子索额图爱权胜过他阿玛百倍,必定对今日局面不满。 索额图等着鳌拜倒台,所以未在前朝轻举妄动。他如今将大部分时间部署在后宫的赫舍里皇后身上,为的是让她拉拢君心,好为自己谋利。选秀之日在即,索额图不会不知纳兰明珠的心思,在他看来,与其酿成日后——朝堂上纳兰父子主导话语权,后宫中惠妃专宠,还不如棋行险招,先下手为强。 索额图想要下手的对象应该是我,不然阿玛不会对我的行动严加管束。 但是,索额图想要通过什么手段害我,却是个未知数。 容若反复思量,最后还是决定去找明珠。 父子两人坐在棋盘两侧,黑子和白子对弈在经纬之间。 “阿玛看你今日的棋路比昨日精进了呀!” “哦?”容若淡笑,反而不落子了,“有一件事,儿有所解惑,但又不完全透彻。不知可否请阿玛指教一二?” “还有难的倒你的事吗?”明珠把黑子放回棋盒,专心看着儿子,“说吧。” “儿觉得自己有难,正在被阿玛尽全力保护。儿想知道:现在是否到了父子开诚布公的时机。” “瞒不过你。”明珠单手把棋盘上面的棋子一混。 “索额图想在养心殿用外力设局杀你,你有什么想法就当着阿玛的面大胆说。” “果然是冲明珠的儿子来的。谢阿玛明示。” 容若从明珠手中接过那张字条,一看便知其中的玄机。 “儿知道阿玛在想什么。阿玛在想:索额图敢这么做,说明他压根没把少年天子放在眼里。顺治帝崩逝的早,可想而知如果康熙也不长命的话,赫舍里皇后若是生下嫡长子,朝纲岂非要成为他们索家的朝纲了?阿玛您断断容不得事态如此发展。” “玄烨怎么样都好,阿玛现在在乎的是你的性命。”明珠对儿子关切道,“知道索党之人的行动手段和地点,却不知道他们的行动时间,阿玛也不好在养心殿内外贸然部署。” “那就顺了索额图的心。”容若捡拾着盘中的白子,“演一场纳兰父子的戏、玄烨容若君臣的戏,看看戏中人和局外人谁才是明白人。” 明珠听之惊讶:“容若,这事非同小可,你想清楚了?” “儿想清楚了,躬身入局不如以身作局。”随着最后一颗白子落回棋盒,容若向明珠会心一笑,“索党放过来的背后冷箭,儿接定了,但也会回之以利剑。” “你去哪儿?” “阿玛,我不能叫皇上一个人面临危机呀!” 【注1】具体事件见第10章,孝庄对纳兰的考验。 14、第14章 瓜尔佳府邸。 面对忽然登门而来的纳兰容若,朴尔普差点叫出了“贤婿”二字。 “纳兰公子,今天你怎么有空来我这?” “我来找云辞格格,问她要一样东西。” “莫不是你俩之间的定情信物?” “朴尔普大人不要误会,是别的东西,只有云辞格格才有。” 朴尔普对管家催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云辞出来见纳兰公子!” 管家看着朴尔普那副自己“见女婿”、女儿“见夫君”似的的样子,挠了挠头,才听命照办。 看到云辞,容若就想起了她那句听着冷淡、但是魄力十足的话:“嫁谁也不嫁纳兰公子。” 他不禁对她温雅一笑,真是个很有性格的八旗格格呀! 云辞不知道今天吹了什么风,把明珠大人家的珠玉吹来了,只好对纳兰公子见了礼,然后问他:“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借一步说话。” “好好好。”朴尔普马上替女儿答应了下来,“你俩留下,阿玛回避。” 他一挥手,厅内的佣人们就一并退了下去。 “云辞格格你学贯中西,是大清难得的奇女子。容若想向你借一个西洋放大镜,不知是否可以如愿?” “名画的细节,公子你不用放大镜也能参透;天上的繁星,并非放大镜可观。请问公子你拿放大镜来做什么?” 容若巧道:“嚼蕊牵肠,人之常情;蜜出花中,难解其味。想从格格手中借一镜,来看看在细微之处——冬花何以胜过春花。” 云辞听出了弦外之音,“纳兰公子雅兴,我若不成人之美,岂非是让你扫兴?你稍作等待,我回房去拿。” 云辞取了放大镜回来,将容若想要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冬未过,冬花芳华未消,还请公子且看且珍惜,莫要错过细枝末节,让花早凋。云辞,盼着公子顺心如愿,要做之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多谢。容若自当不让自己‘玉碎兰销’于养心殿。” 容若从袖中拿出一张笺纸,云辞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高楼月如雪,月明翡翠钿。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 【注1】 “公子连用四个‘月’来也夜景,实际上是要以反语来向云辞询问:‘养心殿的日照规律是什么样的?’对吗?” “正是如此。” “我的确是师从南怀仁,懂得观天象和测日晷。若是能够救公子一命,我愿意倾力相助。” “那容若就请云辞格格不吝赐教——” * 养心殿内。 顾问行给皇帝递上了一幅画。 “万岁爷,这是禹画师给您画的《明月疏星图》。” “朕是红日,冉冉升起的红日!” “恕奴才多说一句,这是禹画师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之后画的。” “禹之鼎痴狂笔墨,日夜颠倒、白日做梦了是吧?” “禹画师最近沉迷于星象之学,将沈括的《梦溪笔谈》和汤若望、南怀仁两位大人的洋书译本都翻了个遍。” “不提他了,让朕静一静。” 说罢,少年天子就把顾总管遣了出去。 玄烨想起来之前纳兰容若来找自己的事。 那一天,纳兰匆匆而来,一身风雪,削骨寒冷而不提,侵肌深痛而不说。 他入殿后,连君臣之礼都没行,就径直到了自己身边,对自己道:“启禀皇上,臣有要紧的事情要说,请屏退旁人。” 自己只感觉纳兰浑身冷的跟一块在雪中冰过的玉似的,寒气逼人,就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花缎貂皮袍子给他披了上去。 养心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和多添了的火盆。 玄烨再次确认:“你是说索额图想置你于死地,欲在这里放火或是埋药引炸,连朕的性命都不管不顾?” “臣是这个意思。”容若话锋一转,“但是已经为皇上想过对策了。” 玄烨把那张无疑是索额图的笔迹的字条紧拽在手里,双颊因为无声的震怒地颤动。 “臣给皇上建议:在早朝之日,刻意传呼臣上朝,让臣为皇上的‘复翰林院’之举献策。此后,臣有办法让养心殿发生火事,并且把矛头对准索额图。” “你叫谁给养心殿放火?”玄烨惊问,“万一朕那些不该烧的东西,都被大火烧了呢?” “那就请皇帝提前把‘不该烧的东西’列写出来,臣会一一对照取出,不做疏漏。臣并非是想让养心殿起人为之火,而是想制造一场天火。制造一场名义为:索额图命人所放的、害君害臣的纵火之案。使得你我君臣反败为胜。” “天火?”玄烨疑惑,“你怎么就知道老天爷肯帮你?” “云辞格格帮臣问过天了,早朝之日,日出之后,此事能成。” “既然你对官氏这么感兴趣,朕事后就去叫皇阿奶把她指给你。” “皇上不要本末倒置,又拿臣的婚配之事来说笑。” “好,不说就不说。” 回到当下,玄烨从桌案的抽屉中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光亮初一看。 瞬间而来的反射光,刺激地他眼睛一眨,但是君威丝毫不减。 * 朝堂之上,鳌拜居前,众臣居后,明珠与索额图分站左右两侧。 忽然传来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众臣子就一起跪地,对登銮而上、步入宝座的康熙皇帝行跪拜之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气度恢宏地一抬手:“众臣平身。” “谢皇上。” 众臣子依照礼数应完,像往常一样—— 等着皇上与辅政大臣鳌拜之间的反调、候着明珠与索额图之间的互对、瞧着新一轮的天子新见和八旗亲贵旧见之间的波澜……没准在半途之中,还能把孝庄太后给惹来,好平衡宝座之上和宝座之下的君臣利益关系。 唯独今天不一样。 玄烨对着銮下众臣道:“朕说过要改制就是要改制,只跟你等说如何改,而不是听了你等的意见后,才来决定改或者是不改。” 鳌拜当众冷哼了一声,他身后的依附者们,亦是相似的神色和态度。 玄烨拿出魄力道:“朕近日收到了极好的‘复翰林院’之策,就要当着你等的面来叫你等洗耳恭听。” 鳌拜冷应了一声,言不由衷道:“臣等恭听皇上圣言。” 玄烨往右侧一递眼色,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会意而出。 一瞬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倒是明珠在一片“没有这样的规矩”的不满声音之中,镇定自若。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少年天子和自己的儿子,等待着皇上的下一句话和儿子的下一步举动。 鳌拜见大家的态度类似:都是谴责康熙皇帝的“坏了祖宗规矩”的声音,都是不满纳兰性德“僭越朝堂礼数”的怒颜。索性不说一句话了。 ——皇上今日的荒唐之举,怕是要钉在《清圣祖实录》的耻辱柱上面去的吧? ——纳兰性德恃宠而骄,自高自大,堂堂站在君侧,明珠真是教子无方! 索额图终于忍无可忍,轻蔑道:“幕后陪臣岂有站上朝堂之理?” “朕说纳兰有资格,他就有!”反驳完索额图,玄烨命令道,“纳兰,你把自己写的跟‘复翰林院’相关的见解和策略都说出来——” “是。” “礼终以恩,学进以才。吾皇复设翰林院,兴利除弊,承天合恰,满汉共睦,佳举也。” “臣之见策有三:其一,大清入关以后,马背得天下之理念有别于中原主流之文化,需兴儒学正道,设所讲授经典以文养、以修学;其二,前制之弊【注2】,满清独有,不合月异,需去劣推优,罢旧制而举新措,设内阁以任贤能、培良材;其三,清承明制,先皇帝之折中之计也,今吾皇有志,深谋远虑,可出先皇帝之上。故而复翰林院之事,其他改制之事,应从圣意,立天而行。” 纳兰性德说完这些,朝堂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而是陷入了交头接耳的混乱状态。 明眼之人心想: 明珠之子,言语谨慎,才华卓然,行文之间,叫人自知其意。纳兰性德所说的三点——兴文尊儒、除旧迎新、拥主集权,滴水不漏,不过激也不保守,不偏颇也不空谈,可见是反复斟酌过的。 有心之人记恨: 明珠之位已高,再有手中“美玉”加持,日后必定把持朝纲,左右皇帝,对大清江山无益。纳兰性德一身才学,本应独善其身当个佳公子,可他偏偏要走到皇帝身边去,真是赞否两论啊! “纳兰性德你好大的胆子!” 终于有人发了声: “原来皇上要复翰林院,就是你吹的耳边风。” “你的目的有三:为自己;为皇帝集权;为了借复立翰林院的契机,以翰林院成内阁,以达到——‘用内阁来抗衡祖宗们立下的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目的。” 玄烨正色道:“改制和复翰林院是朕的本意!” “也难怪皇上高兴,原来纳兰性德是跟着皇上一块往咱们老祖宗的规矩制度上动刀子。一拍即合罢了。” 礼部右侍郎兴必察嘲讽道:“如此谄媚、讨好、满足于君,纳兰性德不愧是我清的:君侧第一陋臣!” 索额图心想: 纳兰性德心思缜密,狡诈如其父明珠。 今日初次露面朝堂,面对群臣的这般压力而不惊,面对满堂的议论之声而不慌,难怪皇上敢把他带身边。看样子,皇上是没把纳兰性德当近臣,而把他当知己和自己人了呀! 吏部尚书道:“臣听闻: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纳兰性德你连功名都没有考取,就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纳兰道:“先帝对翰林院两复三撤,不是意志不够坚定,而是为朝中势力所阻碍。今你是臣子,我也是臣子,我愿意为皇上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就可以以份量论,就够格跟皇上称手足,就有底气站在皇上身侧。” “不错。”玄烨肯定道,又指着吏部尚书问,“你又怎知纳兰考不上功名?照朕看,纳兰是满清第一才子,参加科举必定名列三甲。” “皇上对纳兰性德如此看重,还会在乎他有没有功名吗?” 鳌拜冷问:“皇上主动问太皇太后许可,将明珠家的公子留在身侧,本就已经犯了朝臣们的忌讳,如今皇上一副让纳兰性德参政议政之姿,可是不把我们这些老臣放在眼里?” “朕要任用谁,信任谁,轮的到你来指手画脚吗?”玄烨从宝座上站起,“鳌拜你是辅政大臣,不是当朝‘宰相’,没资格不满朕重用纳兰!” 索额图站了出来,指着明珠道:“鳌拜大人你也不必因为今日之事跟皇上生气,说白了还是明珠了得。已经把儿子送到皇上君侧去了,还差把一个新妃送到皇上枕边吗?” 明珠不卑不亢道:“臣请皇上和各同僚明鉴,臣绝对没有动过献宝之心,只是美玉之光难挡,必将为识货人所挑罢了。” “君臣之嫌远远多于父子之情!”索额图唾弃道,“明珠,你想要耍手段凌驾于我等之上,没那么容易!” “住口!” 玄烨对着索额图一喝,然后讲起了自己的施政纲领来: “朕与纳兰商议,复翰林院以后,设:掌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修撰、编修、检讨等职位,任职者不分满汉,但凡在科举之中成绩优异者……”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太皇太后驾到——” “哟,还是得让老祖宗来主持大局啊!”礼部右侍郎兴必察幸灾乐祸道,“索大人,明珠大人,你俩站回各自的位置上去吧。免得挡了老祖宗的道路。” 索额图与明珠目光交汇,就跟是有两把剑,在无声之中狠狠地对击一下一样,电光火石,冷光映天。 “臣等参加太皇太后!” 玄烨立刻吩咐总管大太监顾问行去拿凳子来给皇阿奶坐,孝庄却是摆手说不必。 她对玄烨道:“皇上锐意改革,一大早就弄得朝堂内外不得安宁,皇祖母我过来看一看,看一看皇上到底是有什么圣意要上传下达、上行下效,是不是全都对大清江山好、对当下的时局好。” “孙儿给皇阿奶回话——” 玄烨把脾气一收敛,道:“孙儿没有一早就大兴风浪,之所以有人去通传了皇阿奶、让皇阿奶以为孙儿无事生非,是因为那些人容不下孙儿的新举措罢了。” 孝庄严厉问:“八旗亲贵和满朝文武,难道仅仅是因为皇上一个人吗?” “还有……”玄烨不情愿道,“纳兰性德。”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孝庄立断道,“皇上,散朝。纳兰性德,带到慈宁宫来领罪。” “纳兰无罪。”玄烨反驳道,“皇阿奶一向耳聪目明,孙儿实在不明白,为何今日皇阿奶要跟纳兰过不去。” 孝庄也没给玄烨留面子,当众道:“皇帝,纳兰没错就是你有错,你明白皇祖母的意思吗?散朝。” 此情此景,玄烨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违背太皇太后的要求,只好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声:“退朝!” * 慈宁宫中。 玄烨站着,纳兰跪着。 一站一跪,是孝庄的命令。 孝庄正颜厉色,问:“纳兰,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纳兰清晰应道:“知道,臣不该说出‘内阁’二字。” “祖宗家法固然不是条条都对,祖宗规矩固然不是款款无错,但是你和皇帝如此在朝堂之上君唱臣和,就没想过亲贵大臣们心里面会如何不服吗?” 玄烨插嘴道:“何必说心里面?他们的不服全都写在脸上了!” “皇帝,皇祖母在跟纳兰说话,你有什么想法,等皇祖母说完了再说。” “是,孙儿知道了。” “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在老汗王努尔哈赤时期就已经形成,军国大事由八旗、贝勒、满族宗亲共同商议裁决,到了我们皇帝这一代,正在逐步摆脱奴隶主贵族习俗,皇帝急了一些,纳兰你也由着皇帝的性子来吗?” “回太皇太后,臣今日所言,都是写在折子上的内容,想要直面呈交给皇上看的,不是君臣合计之言、也不是照着皇上的意思来措辞的。是臣有失周虑,请太皇太后不要责怪皇上。” “难得你是个有骨气的臣子。” 孝庄反而对纳兰赞许。 “多少年了,祖制制约着朝政,旧规控制着定夺权,那些八旗亲贵人人都跟抱着块免死金牌似的,不把康熙皇帝放在眼里。我也着急呀,急连个敢站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偏偏是纳兰你,敢为人先,知道那些见策说出去会面临什么后果,也这般不计自己安危地当众说了。” 孝庄一边指着玄烨,一边对纳兰道: “你看,连我这个活了一把年纪的人都急不出一个完全的法子来,何况是被架空了八年的皇帝?纳兰你记着:你今日在朝堂上的所言,定会成为现实,但是一切要等到除掉鳌拜之后,再付诸实施。” “同样是年轻人,皇帝没有你稳妥,复翰林院和改制重新组内阁之事,就等皇上亲政之后再说吧!” “皇阿奶,内阁的作用可大着呢!孙儿跟纳兰说:朕亲政以后,还要设立南书房,把南书房当作机要中枢,入值南书房的大臣都要是朕亲自选的。等到了平定三藩的时候,朕就要把南书房当作‘战时内阁’,好好发挥作用!” “什么?你要平定三藩?”孝庄大惊,看向玄烨,“你瞒皇祖母瞒的好呀!” “三藩存在已久,弊端数不胜数:耗损国家开支,不利江山巩固,中央之下岂能再有三个大势力?” 未听玄烨把话说完,孝庄就打断了他,转而对纳兰道:“今晚你不必回明府了,到侧暖阁去思过。” 纳兰低头应道:“是,臣遵太皇太后懿旨。” 玄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急之下,为自己的陪臣求情道:“皇阿奶,纳兰他怕冻。” “侧暖阁冻不着他。”孝庄冷冷道,“皇祖母倒是觉得,今日纳兰受的委屈和埃的罚,能够彻头彻尾地冻醒皇上最好。” “臣明白太皇太后的苦心,谢皇上关心。” 说完,纳兰就自己往侧暖阁的方向去了。 玄烨看着纳兰的背影,心中葛藤缠绕,万般无奈。 ——说到底,错的是朕吗? * 冷月当空。明府。 明珠带着一身不安而归。 “老祖宗把容若带到了慈宁宫,照着容若的性子自然是能够明白老祖宗的用意,我就怕皇上在一边帮容若说话、反而帮了倒忙。唉!” “老爷,今晚容若还回来府上吗?” “夫人你问我我问谁去?老祖宗或是皇上谁要留他,哪能说得准?” 忽然间,明珠听见了外头的风吹草动。 “谁——” 他立刻推开窗户往外看,果然看见了一个踏轻功而去、迅速消失的身影。 不仅如此,隐约之间,他还好似听见了一阵珠钗坠子的细响声,以至于他以为明府被政敌索额图安插了女细作。 明珠马上叫来管家,下令道: “给我去查,细细地察,潜入、暗藏、接近明府的可疑之人,无论男女,一个不许放过。” 【注1】纳兰性德作品,古乐府诗《高楼望月》,是在伴驾离家的过程当中,寄托相思写给官氏夫人的。 【注2】前制之弊,指:满清特有的牛录制度、八旗制度、议政王大臣制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