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杀猪刀》
1. 忧虑
杜家肉铺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张了。
自从北疆那片地赔给胡人后,这个地处西边、远离都城的边陲小镇就变得不再太平。
“娘,我瞧着这天色要落大雨了,我先去把后院的东西收收。”
杜玲抬头打量了一眼天色,停下手上的动作,将磨得锃光瓦亮的杀猪刀小心收进皮袋里,系到后腰上。
坐在小板凳上的杜大娘正忙着修补女儿破了洞的鞋子,闻言应了一声。
“欸,晓得了。”
最近镇上时不时有流民出没,周边又起了匪患,大家心里都紧着一跟绳。
按理来说有流民大批流入县域,县令该想个法子安顿,但县令府设在整个县域最靠近都城的何镇上,离杜家肉铺所在的庆镇要三天脚程,且不说县府素来不管人口少,税收也少的庆镇,就说这个距离,衙役们也不愿走这么一遭。
这就导致这半个月来街坊邻居常有流民盗窃、抢东西。杜家是镇上独一家的肉铺,家里又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妇人,更是招了大批流民来家里偷盗、强抢。
虽说杜玲一手杀猪刀把宵小们都震慑住了,近些日子也没人再敢上门,但杜家着实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
后院晒着几副肉肠和腊肉,是半个月前杜玲自行商那打听到北疆的事儿后,特意留在家里的。
肉肠和腊肉放在竹篮子里,在后院一个不起眼但勉强能晒到点光线的角落放着。
杜玲将竹篮子边上的碎花布头拾起盖在篮子上,随后提着竹篮进了里屋。
她将东西妥善藏好,回到后院准备把刀案上剩下的几把刀再磨磨。
这可是杜家最贵重的东西了,更是她们吃饭的家伙什。
“别急着磨刀了,先来试试这鞋。”
杜大娘拦住了杜玲的去路,把忙活了一早上的成果递到女儿手上。
“娘做的东西还要试么,肯定合适的不能更合适了。”
杜玲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还是乖乖坐到杜大娘身边准备试鞋。
杜大娘慈爱的看着女儿,视线从杜玲黑黄的头发滑过,落在她同样黑黄的脸庞、格外单薄的身形和摸鞋子时露出布满厚茧和细碎疤痕的双手上。
“这两年,我儿辛苦了。”
杜大娘含着怜爱与疼惜的声音伴着温柔的手一起落在杜玲的头上、心里。
面前的姑娘的低着头穿鞋,叫人看不见神色,但从欢快的语气中能感受到对方的乐观心态。
“哎呀,说什么呢娘,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是闲不住的...”
杜玲眨眨眼睛,抬起脸时,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她站起身,故作俏皮的扯着衣角转了两圈。
“瞧瞧,杜大师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补的都叫人分不出新鞋旧鞋了。”
杜大娘给哄得眼角眉梢都浸染了笑意,“就你嘴巴甜。”
母女俩亲密的说了会儿话,院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大娘,玲儿,在家不?”
是隔壁李二伯的大儿子,李海的声音。
杜玲扶着母亲在竹椅上坐好,一边扬声应和一边往院门处去。
“在呢,大海哥啥事儿?”
“帮浩哥儿家传个信...”
随着院门缓慢的打开一条缝,李海先是见到一双亮的跟星子似的黑眼睛,然后才慢慢看到杜玲的面孔。
见门外只站着李海一人,周边都没什么奇怪动静,杜玲不动声色的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一只手把门打开大些的同时,另一只手仍是摁在后腰处——那里别着她杀猪分肉时最顺手也最锋利的刀。
“浩哥儿?”杜玲有些疑惑。
想到张浩家的惨状,李海面色难看,语气沉重。
“张大娘家被那些个杀千刀的闯进去了,藏起来的银钱被摸了出来,老人家舍不得钱,和流民厮打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话没说完。
杜玲沉默了两秒,询问道:“伤着了?”
李海摇摇头,语气干涩。
“死了。”
院子里沉寂了一会儿,直到杜大娘见两人僵持在那,出声问了一句,凝涩的空气才流通了起来。
杜玲摁着刀柄的手指摩梭着那一道道纹路,抿着唇。
“那流民呢?”
“给街坊们抓住了,浩哥受不住,将人打死了。”
浩哥是张大娘的独子,张老爹早早染病去世,他是张大娘起早贪黑用肩膀和扁担养大的。
最近镇上流窜的流民越发多了起来,伤人的事情也层出不穷。镇上德高望重一点的长辈也往何镇走了两趟,第一回被县令府的衙役随意打发了出来,第二回去的时候就给流民抢了。
这些流民大多从北疆那边一路逃窜过来,听说沿途的城池怕招了胡人记恨都拒不开门接收,这才一路逃到庆镇,各个面黄肌瘦,身上只剩个骷髅架子,瞧着可怜,但行事也着实可恨。
杜大娘感觉不对劲已经起身往院门口走来,俩人止住话头,默契的不再在她面前谈论此事。
杜大娘身子骨弱,但还没有到耳背的程度,依稀听了几句。
但丈夫去世后,她便只管听女儿的安排,见女儿没主动说,便不多问。
杜玲的视线飘向院门外西北角的方向,恍惚间好似听到了男儿的嚎哭声。
杜家是李海通知的最后一家,张家在庆镇没什么亲戚,也就几家邻居乡亲走动的近一些。
说完张家的事后,李海也没急着走,站在院门口跟杜玲聊镇子里的近况。
杜玲不放心杜大娘一人在家,这大半个月都守在家里,对外头的消息不甚灵通,都是李海偶尔路过时给她提两句。
“外边的匪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杜玲问道。
比起镇上流窜的流民,她更忧心的是这几日聚集在百里外的青山上的土匪,七八日前,李海还从流民那听说青山边上的几个小村子都糟了匪祸。
“没怎么打听到动静,估摸着惧着县令府的衙役,不敢上咱们这来。”
杜玲没应声,心里却想着若是抢来的粮吃完了,这半点衙役人影见不着的庆镇,土匪们总是要来探一探的。
李海看着面前的姑娘,虽然对方的容貌在镇子里远远排不上号,还因为屠户的身份被人暗地里嫌弃诟病,但他这颗心就是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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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对方身上。
李海清了清嗓子,面上带出些不自然来。
“这些日子可还有人上门闹事?”
杜玲心里想着事儿,没注意到李海的神色,只摇摇头,平淡的说了句“上次折了两条腿后,就都吓住了,不敢再来。”
李海挠挠头,喜欢的姑娘过于勇猛,时常叫他没有献殷勤的余地。
他吭哧吭哧的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杜玲下了逐客令。
“天色不早了,大海哥早些回去吧,免得李婶子担心。”
谈起自己的母亲,李海脑子里翻涌的思绪像热锅里浇了桶冷水一样,一下子冷了下来。
和杜大娘万事听女儿的相反,李婶子更想让李海不管大小事都听她的。
而更重要的是,李婶子最注重女孩子的言行举止,一个十六岁就能拿刀杀猪的女孩,别说当李家媳妇,李婶子日常见了,嘴里都要念几句。
“那,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跟我说。”
李海灰头土脸的离开了,杜家的院门又落下栓。
母女俩吃过晚食,杜玲跟杜大娘说了张家发生的事。
杜大娘这小半辈子已经送走不少亲近的人,知道世事无常不是人力所能抵挡,唏嘘了几句后,便随着升起的月亮回屋休息去了。
杜大娘怕自己夜里起夜频繁影响女儿休息,所以丈夫过世后也不愿搬到杜玲房里和她一起睡,母女俩便仍是分房睡。
————
月升中天,整个小镇都沉睡了下来,虽然近期骚乱不断,但总体来说日子还没有到乱起来的地步,除了大多店铺歇业关门,大家的日子仍是照过。
黑夜里,杜玲借着浅淡的月光清点着家里的财物。
隔壁屋里杜大娘已然沉睡,她动作轻微,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破旧的小木桌上零星散着几块小银角子,除了这个家及家里的家用物件,这合计不过三两多的银子便是杜玲这三年多来不分日夜赚来的全部家当。
杜玲的外公是个行商,一辈子走南闯北到处寻摸生意,年纪大了走不动以后,就常常跟年幼的杜玲讲自己的见闻。
因此杜玲虽然没读过书,但知道的东西却不少。
眼下镇子虽然还没出大乱子,但流民的数量每日都在增加,庆镇人口本就不多,再这么下去,过个半个来月,流民的数量就能赶上镇民的数量了。
杜玲动过搬家的念头,不管是近在眼前的流民还是捕风捉影的匪盗,都让她感到焦虑。
但搬家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想以良民的身份迁居别处,就得拿着县府开的路引和户碟来做敲门砖。
不然就算走到了镇上,也只能住客栈,不说买房子,连租赁都做不到。
且逃难赶路对于杜玲自己都是个大考验,更不要说还要一路顾着体弱的杜大娘。
又是没想到好法子的一晚,杜玲手里攥着银角子,面色晦暗。
再等两日,看看情况...
杜玲将手里变形的角子放回原来的藏处,随手拎起放在床边的长棍。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先把这些烦人的蝇蛆拍死好睡个清净。
2. 土匪
今夜的月亮被云层遮掩了大半,叫人在本就黑暗的夜里更加难以视物。
杜家的院门比起一般人家里的都要高,这是因着杜玲小时候庆镇拍花子多的很,好几户人家丢了孩子,杜父杜母合计了一下,掏了一笔积蓄出来修了当时在镇上甚至能排得上名号的高墙。
围墙的用料不算很好,但也不是什么差料子,这么多年来帮杜家挡住了许多潜在的危险。
不说别的,就这段时间流民来杜家闹事,就有一大半都被这高墙挡了回去。
夜色掩映下,两道人影在东边的围墙上摸索着什么。
“大哥,老赖头前些天刚给这家的夜叉打折了腿,这可不是什么善茬,咱们还是换一家吧。”矮一些也瘦弱一些的身影说到。
“娘们兮兮的,再啰嗦我先赏你两巴掌。”
另一个高大些的男人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冲那人扬了扬自己的大手,声音凶狠。
“那老赖头都饿了五六天了,一肚子的观音土,能爬上这墙都是老天开眼了。”
男人粗声粗气的冷笑一声。
“凑巧给这婊子抓了,那腿指不定是打的还是自己跳墙摔得呢。”
男人一边找着墙上砖石间的空隙,好作为落脚点,一边说着:“这家是肉铺,东西肯定比别家肥,咱们摸进去先把那贱人绑了,再找寻摸点东西填肚子。”
“等祭过五脏府,再叫那贱人开开荤,用咱们这男人味给她的死猪味驱驱。”
这俩兄弟是一路从北疆逃过来的,吃尽了苦头,本来想着离胡蛮子远远的总能活下去,谁知道这老天竟是真不给人一点活路。北疆七座城池,除了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剩下能走能跑的都往周边逃难,这么多张嘴,哪个城、哪个镇能喂的饱?
沿路的城镇拒不开门,北疆遍地横尸,饿死病死的数不胜数。
也就他们两个年轻力壮,跑的远些,这才进了庆镇,但也是饿的只剩皮包骨头了。
男人是个有主意的,心也够狠,不然也没法带着他胆小的兄弟活到现在。
“大哥说的是,说不准那老赖头自己摔了丢脸,才说是给人小姑娘打的。”
兄弟俩讲话的功夫,男人已经找到合适的位置,攀了一大半的墙,只差一点就能翻进去。
男人一脚踹在小弟肩头,把人踹个踉跄。
“少他妈的叽歪了,过来帮忙。”
瘦弱些的连忙走近些,叫男人能借着自己的身体翻进去。
却没想到男人突然痛呼一声,捂着胳膊从墙上摔了下来,带着他一同摔倒在地。
后背狠狠磕在地上,痛的他半天缓不过来。
只见高高的墙头上,一个穿着土布衣裳的姑娘坐在那,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正冷冷的盯他们。
杜玲前会下手并没有用太大劲儿,因此男人只是手臂疼痛难忍,但不至于影响行动,他摔下来时有弟弟给垫背,这会也缓了过来。
和不明情况的小弟不一样,他是亲眼看着杜玲翻到墙头,然后一棍子敲到自己手上的。
当下嘴里就不干不净的骂起来。
“好你个贱人,看老子等会怎么收拾你。”
男人气急败坏的爬站起来,却碍着高墙和杜玲手里的长棍没法近身,气的整张脸涨的发紫。
小弟这会也爬起来了,知道今晚的行动是不成了,怕自家大哥气头上把周边邻居喊起来,连忙拉着男人的胳膊往外跑。
“等会该来人了,先走先走。”
男人总归还是有点脑子,又小贱人、婊子的骂了几句,还是跟着小弟往外跑了,只留下怨毒的眼神像蛇一般狠狠钉在杜玲的脑海中。
男人骂的这些话杜玲这几年已经听的耳朵快起茧子了,激不起她心里半分波澜。
在墙头上又站了一会儿,见目光所及之处没什么异常,杜玲便准备回房歇息。
然而就是这一错眼的功夫,南边的镇子入口处却星星点点的亮起了不明的光。
杜玲猛地回身,心脏剧烈跳动的频率叫她耳边都仿佛响起来声音。
杜玲五感比常人好一些,从前路过的镖师都会夸她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只不过这句话的后面总会跟一句可惜是个女娃。
她眯着眼睛,想看的更仔细些。
杜家的房子在镇子中心偏北边的位置,距离镇子入口有一定距离,因此一时半会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光亮。
但是伴着光亮四散进入庆镇,撕裂黑夜的尖叫与哀嚎声让她知道了那光是什么——
是匪。
————
杜大娘一向觉浅,耳边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叫她心下烦乱。
因此杜玲一踏进房门,就看见她披外裳的身影。
“玲儿,外面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吵吵闹闹的。”
杜大娘眼睛不太好,黑夜里看不清,也就没注意到女儿发白的面色和慌乱的神情。
杜玲没见识过匪盗,流民也是这些日子才接触过,纵使她再怎么胆大,也不过是比其他女孩多杀了几头猪。
在乡下,会杀鸡杀鸭杀鱼的姑娘多了去了,说难听点,猪也就是大只些的家畜。
杜玲是比一般姑娘甚至部分汉子胆子更大,她不怕夜里上门骚扰的流民,但却害怕匪盗。
流民总归是民,再怎么出乱子也就是想活命,只要数量的当,每家每户捏着鼻子吃点亏总能把局面安稳下来,但土匪不一样,可不是分点银钱粮食就能打发的。
钱、酒肉、女人、百姓的惧怕与臣服,都是他们想要且难以被满足的。
杜玲怕得很,怕到双手发抖,浑身僵硬。
她怕死,更怕自己护不住杜大娘。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害怕后,杜玲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她的力气很大,一部分是天生的,一部分缘于这几年的经历。
嘴角撕裂的疼痛让她混沌发烫的脑子稍微冷却了一点。
刚才从墙上翻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一部分匪徒略过镇子外侧,径直往中央来了。
逃是来不及了,只能先躲起来。外公说过、除了穷凶极恶故意向官府示威的,土匪们一般抢够了东西就会离开,不会在村镇里停留驻扎。
杜玲不知道外公说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这些土匪是不是外公说的那一类,她从墙上下来时心里只想着拿刀、找娘。
眼下两件事情都办成了,杜玲一把将杜大娘抱下地,又催促着对方趴到自己的背上。
“前头声音不对劲,咱们先躲起来。”
怕杜大娘被吓着,杜玲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但四周逐渐清晰起来的混乱声响,已经叫杜大娘心里有了答案。
她不再多说什么,将衣裳紧紧打了两个死结后趴到了杜玲的背上。
不比男子宽厚的脊背牢牢承载住了她的重量。
杜玲背着娘,目标明确的往院子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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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跑去。
————
如果有一天土匪真的突然杀进来该怎么办?
杜玲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自打杜父去世后,她就习惯了做好一切最坏情况的打算。
而眼下的情形,证明了她每夜的难眠都是有意义的。
杜玲蜷缩在猪食槽里,浸泡在难闻、肮脏的泔水中。
杜家是不养猪的,平日里宰杀的猪都是从离庆镇十多里地的远水村一户人家那里进的货。
进一次货来回要花小一日功夫,因此杜家以往都是一批拉三四头猪回来,当天没宰杀的暂时养在院子。
杜玲这几年着实是苦过来的,虽说屠夫大多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但她却比同龄的姑娘们更单薄些。再加上这猪石槽是杜父当年自己拿了起房子留下的大青石辛苦了两个月挖出来的,比一般人家的要大、深不少。藏个她,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唯一的不足就是想完全不漏踪迹就得将口鼻也浸入泔水之中。
为着心安,杜玲这半个月来每天夜里都会练习闭气半个时辰,只要歹人不是一直站在石槽边上,她就有信心不被发现。
耳边传来男人沉重脚步逐渐远去的声音,杜玲在心里描绘着对方的行进路线,估摸着对方往灶房去了。
脏污里,她将眼睛缓缓睁开,一阵灼烧感瞬间传来,杜玲疼的身子僵了一瞬,但马上又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眼泪无声的汇入泔水之中,杜玲缓慢的将眼睛贴近水面,看向院内。
如她所推测的一般,闯进杜家的那个匪盗此刻正在灶房里翻找着,碗盆砸到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次来的土匪数量大概不多,没有到一家挤进好几个的地步,至少从这个匪盗进来到现在的半炷香时间里,杜玲还没看到第二个匪。
视线在灶房里那个壮硕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杜玲转向院子角落的水井处。
一根麻绳吊着打水的水桶缀在井里,院子里没风,麻绳也安静的竖着。
杜玲心下稍安。
又过了一会儿,那土匪拎着鼓囊囊的布袋子从灶房走出来,往杜玲的房里走去。
杜玲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箱笼和一把旧木桌,没有寻常姑娘家那些头花、香油或是腻子,倒真看不出是个女儿闺房。
王大谷将手里装着米面油粮的布袋子随意搁在桌上,将床上的被褥、箱笼里的衣服全都翻扯出来。
没翻到自己想要的钱财,他不耐烦的将手上的东西扔到地上。
“啧,墙修这么高,银子没见到一个,就摸了几枚铜子,什么破落户,比爷爷我还穷。”
箱笼里没几件衣服,王大谷翻到最底下也没见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是翻出一条颜色粉嫩的裙子来。
“这是送相好的?”
见这房里的模样,王大谷以为这家是个老寡妇带着小子讨生活,半点没想到这裙子是房间主人的。
他将自己遍布脏污的脸庞埋到裙子里,深深的吸了口气。
“真他奶的香啊...可惜了,一路过来居然没抓着个小娘皮,也不知道老三那边收获怎么样。”
将裙子放到□□摩挲了两下,王大谷将裙子单独放到一旁,准备跟布袋子一起带回去。
目光所及之处没什么东西可翻的了,王大谷又低下身子去摸地上的砖块,看有没有哪一块不一样的。
还没等他摸明白,一阵女人的哭喊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3. 牲畜
不仅是王大谷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杜玲的心神也同样飘到了院门口。
一个她不愿见到的画面映入眼帘,比泔水更刺痛她的眼睛。
只见另一个匪盗大笑着走进院门,手上抓着一把乌黑的长发。
那长发缠绕在他手中,另一头连接着一个衣衫不整,口鼻出血的姑娘。
杜玲认得她,是隔壁巷子卖豆腐那家的小女儿,叫李珍。
她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声音却不受她控制的飘进耳朵。
挣扎哭喊声、笑声,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她狠狠裹住,直到窒息。
杜玲的手不受控制的握紧了手中的刀。
时间被拉扯的无比漫长,随着一阵皮肉撕裂声响起,一切的动静都消失了。
两个匪盗各自骂了几声,一个糊了满脸的血,一个衣服被染红大半。
王大谷吐了口唾沫,嘴里不住的喊着真他娘的扫兴。
“那屋里刚好有衣服,我去换一身。”
另一个匪盗忙着用手抹着脸上的血迹,闻言叫他也带一身出来给自己。
“小贱人,有福不享尽找死。”
脸上沾染的实在是太多,那匪盗骂骂咧咧的站起身来往水井走去,预备打点水来洗洗脸。
听见脚步声去的方向,杜玲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杜大娘就在水井里,匪盗只要一打水就能发现水井里藏着个人。
她缓慢的坐起身,整个人鬼魅一般破开水面,没发出半点声响。
向来优越于常人的听力这时好像不起作用了,杜玲的耳边只剩嗡嗡的耳鸣声。
她静悄悄的离开石槽,跟上了那人的脚步。
也许是李珍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杜玲离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却没被发现。
她攥紧了手里的刀。
这是杜家最锋利的刀,陪着杜父宰杀了上百头猪,也陪着杜玲撑过最难的那几年。
黑色的眸子紧盯着前方不过四掌宽的脖颈。
在喉结偏下方的侧面,是进刀放血的最佳位置。
耳鸣声忽然消失了,年幼时围观杜父杀猪时的父亲带着笑意的讲解声回荡在耳边。
“杀猪,讲究的一个快,一个准。这儿,一刀进去,两指宽的刀口就能放空血,但要注意过程中压制住猪身,这猪吃了痛会大力挣扎,一不小心溅一身血就该给你娘骂了。”
趁着人弯腰俯身拉水桶的时机,杜玲三步快速逼近对方,一脚过去将人踹的跪倒在地,随后右手虎口张开环握喉结一圈,用力往斜上一掰。
握的手心疼痛难忍的刀干脆利落的插入颈边三角区。
那人瞬间大力挣扎起来,因为咽喉被掐着无法出声,只能发出赫哧赫哧的声响。
杜玲膝盖抵住对方后背,压迫着那人上身俯贴到地,温热的血液潺潺的流入井边。
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看来只要是牲畜,宰杀起来都是一样的。
杜玲想着。
在另一个匪盗出房门之前,将温热的尸体浸入了猪石槽中。
———
杜玲第一次杀猪,是在杜父的帮助下、街坊们的嘲弄中完成的。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双手因为过于用劲而脱力颤抖的感觉。
但比那个感觉更鲜明的是围观人群骤然消失的声响和暗含惧怕的神色。
那时娘怕她第一次杀生心里不舒服,晚上特意过来跟她挤一起睡。
爹也把自己第一回杀猪的时候,做了整宿的噩梦的事情跟她说了,怕她觉得丢脸心里难受也故意憋着。
不过杜玲既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心里不舒服,她只是想着,这下爹娘就不用操心给自己找夫婿的事了,她不必嫁人,也能承起杜家肉铺的担子。
看来自己确实是个天生的屠夫。
杜玲脑子里滑过这个想法,用格外颤抖的手,紧紧攥住了刀。
———
杜玲的外公确实阅历丰富,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一般的匪徒抢完东西就会走了。
这群土匪在庆镇肆虐了一整晚,破晓时分便带着满满收获陆续的撤离了镇子,只留下四处可见的尸体与血迹。
杜家前后进了三波人,第一波就是害了李珍的那两人,之后的两波则是不知道杜家已经被搜刮过,进屋子一看痕迹就掉头走了的。
杜玲不敢托大,躲藏着一直到天光大亮,四周响彻哀恸哭声才将杜大娘从水井中抱出来。
为着尽量的防水,杜大娘的身上裹着好几层油布、油纸,内里也穿着厚厚的衣裳。
但在水井里泡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井水终究还是渗进了衣裳,叫杜大娘本身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庞越发苍白。
杜玲背着杜大娘快步回房,将人小心的放在床上,随后拾起丢在地上被踩的脏污的被褥,给杜大娘牢牢裹上。
“娘你坐着缓缓,我去灶上烧点热水。”
院子、屋里,一片狼藉,遍地碎瓦碎屑。
灶房里,几个装米、面等粮食的大陶罐子倾倒在地,罐子周围还散落着些许稻壳和米粒。不大的地犹如蝗虫过境,凡能入口的东西,都没了踪影。
杜玲先是烧水兑凉,给杜大娘简单擦洗换衣服,而后搀着对方躺下来。
她倚着床沿,握着杜大娘微凉的双手,一直守着到人睡熟了,才开始收拾收拾屋里屋外的东西。
家里大部分物件都是木头做的,没什么太大损坏,就是有几个被翻砸的“缺胳膊少腿”。
碗筷除了木碗竹筷耐砸点,其他都成了碎片。
衣服因着土匪翻不到钱财泄愤,被撕破了几件。剩下大部分都还完好,只是都得洗晒一下。
杜玲清点规整的时候,家里来了几波寻人的。
都是昨晚避难的时候走失了亲人的。
李珍的父亲也在其中。
不过他和李珍不是走失的,而是一家人躲藏时被土匪搜了出来。李父被打断了一条腿,没了三根指头,李珍的哥哥被一斧头劈烂了脑袋。
而李珍,就是在目睹了这些后,被土匪拖走的。
李父背着女儿,拖着变形的腿走了。
一向以精明嘴巧制霸庆镇豆腐业的男人除了进门时的问询,和见到女儿时的“多谢”外,便再无多的声响。
叫人疑心土匪断指的时候是不是把他的舌头也割去了,或是其实对女儿并不像平日表现的那么爱护。
不然怎么不闻哭声,不见泪水呢。
———
夜里,杜大娘发起热来。
杜玲早做好了准备,帕子和水盆就在手边放着,每隔一刻钟就给人擦拭一遍。
家里本来也备着些常用的药,防着杜大娘时不时的头痛体热,只是昨晚和粮食一起被拿走了。
庆镇没有医馆,只有一个年仅半百的土郎中。
听来寻人的街坊说,那郎中连人带药材都给土匪掳走了。
杜玲白日里已经把家里能带走、仅剩的贵重物都打包收拾好了,这个大包袱现在就在她脚边。
院子里的旧板车上也铺上了干燥的茅草。
是,杜玲不打算继续在庆镇留着了。
不仅是她,镇上很大一部分还能正常行动的人都做了离开的决定。
土匪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庆镇已经不适合继续住人了。
杜玲先前的顾虑和心里的侥幸被彻底打没了。
去哪都好,总比在家里像畜生一样等着刀落到脖颈上好。
杜大娘昏沉的睡了一夜,身上热度虽说没有退下来,但好在也没有继续升高。
五更时分,她清醒了过来,也从杜玲那得知了她们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娘都听你的,我们玲儿是个有主意的,去哪都能把日子过好。”
这个女人才三十多岁,却已经花白了大半头发。她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却能给杜玲带来面对一切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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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吃过在这个屋里的最后一顿饭食,随后将窗子关好,门都落栓。
杜大娘坐在铺了茅草和被褥的板车上,身边放着两个大包袱。
杜玲将板车推到院门外,杜大娘坐在车上,边上是两个大包袱。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锁,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个住了十八年的屋舍。
“咔哒”一声轻响,母女俩动身了。
出镇子的路上,她们碰上不少同样大包小包的乡亲,大家见了面也没有停下脚步寒暄,简单的打过招呼,熟悉些的再多问一句你们准备去哪避难后,也就各自埋头赶路了。
杜玲准备往何镇去。
现下这种世道,唯有县令在的何镇能让她感到心下稍安。
毕竟土匪可能会出现在周边偏远的任何一个村、镇,但总归不能大胆到跟官府面对面叫板。
但去何镇,最大的问题就是路途太过遥远了。
庆镇所属的山临县地处整个大周朝的最西边,而庆镇又在山临县的边边上,是名副其实的边陲小镇。只不过虽然是边陲,却不像北疆一样有胡人时常来扰,官府的把守便比别的地区弱些。
何镇,则在山临县最靠近都城的那个方向。从庆镇走过去,杜玲一个人需要花上七八日的功夫,推着放了行李坐着人的板车,则需要二十来日。
这还是路途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所需要的时间。
然而顺利与否,从来就不是人力能决定的。
———
从庆镇出发已经过了两天时间,杜玲带着母亲已走了二十多里路。
她没去过何镇,但庆镇往何镇是修了官道的,因此杜玲只需跟着官道走就能到。
这里的跟,是字面意义上的跟着,而不是直接走官道。
大周朝的官道只对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开放,其他人想走都得缴纳一笔不菲的过路钱。
这个钱,一般老百姓舍不得给,也给不起。
但没有官府管理的野路子不仅有流寇草莽,还有豺狼虎豹,十个人走进去,只有两三个能走出来。
所以大家都是跟着官道走,地这么大,官道再宽也有别的余地能走人,不踩上去就好了。
只是路能跟着走,路旁的驿站却是进不了的。不过在哪睡不是睡呢,老百姓命硬身子糙,往黄土地上一躺就能凑合一晚,只要不是遇上雨雪天气,一般出不了事。
半刻钟前,杜玲注意到天色不对,慢慢有些阴沉下来的迹象,便有些着急找歇脚的地方了。
不说被褥包裹淋不得雨,就说杜大娘这么多天还是发着低热的身子更是受不得半点凉意了。
然而再怎么用劲跑,雨还是打落了下来。
杜玲别无选择,只能找棵枝茂繁盛的大树临时避雨。
天色黑沉,云层厚重的仿佛要压到人的头上来。
狂风卷席着雨滴,尽数泼洒在这片林子中。
杜大娘裹着蓑衣,头上又支着油布,除了水汽带来的凉意外,身上还算干爽。
她心疼的看着缩在车轮旁的,衣衫尽湿的杜玲。
“乖玲儿,这蓑衣还有余地,也够咱娘俩挤一挤了,你快上来。”
杜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的回到:“我身子骨壮着呢,这雨没一会儿就停了,你别麻烦了。”
杜大娘红了眼眶,却没有再劝。
她知道对于杜玲来说,自己好比什么都重要。而且自己的身子确实不争气,要是病情又严重了,才是真的给女儿添麻烦。
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没有停歇的迹象。
杜玲当然不会一直傻愣着给雨浇,随手扯了一把茅草,又摘了许多宽大的叶子,潦草编了个“树叶蓑衣”。
虽然挡不了多少雨水,但总归聊胜于无。
杜玲避雨的这片林子就在官道旁,因此冒雨赶路的人见了都会想着进来躲躲。
正检查行李有没有被淋湿的杜玲,听到了两道耳熟的声音。
4. 密林
“这贼老天真是不给人一点活路,这雨大的能把人冲走了。”
二麻自打下雨开始,嘴里就骂骂咧咧的没个停。
他一边跑着,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四处打量,寻找避雨的地方。
三麻怀里抱着一个粗布包袱,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半天连一棵能躲雨的树都见不到,二麻越发暴躁起来,也不顾还在淋雨,回身一脚就把自家弟弟踹倒在地。
三麻猝不及防被一脚踢在大腿上,整个人狠狠扑倒在地,怀里抱着的包袱也被踢散开来,露出里面的几件衣裳并一个荷包。
顾不得自己仍在发痛的腿,三麻连忙把东西拢到布上,又紧紧抱在怀里。
原本还气的要命的二麻见了包袱心情又好了一些。
前些天土匪进镇子的时候他只顾的上逃命了,倒是这个一向窝囊的弟弟还能趁乱摸个包袱来,总算还有些用处。
他又不干不净的骂了几句,瞧见了不远处的小林子。
“那林子里树多,咱们去那避避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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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玲听到声音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碰上麻烦了。
但眼下这种情况,她没法带着母亲避开,只能将车并车上的母亲往树后藏了藏。
男人粗噶难听的声音越发近了,杜玲将掩藏在包袱中的剪刀抽出来,放在娘的裙边,确保她一伸手就能够到,自己则站在车前,注视着两道身影慢慢逼近。
“也不知道晚上在哪歇脚,这雨还真下个没完。”
“要是能碰上一两个短命鬼就好了...”
二麻一边摸着饿的发疼的肚子,一边在林子里走着,话音还没落下,视线就和十米开外的杜玲对上了。
他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前面那人是谁,只知道看身形不是个娘们就是个瘦竹竿。
那原本写满烦闷的脸上一下就染上了阴森的笑容。
“哎呀,这大雨天的,怎么还有人孤零零的赶路呢...那边的,识相点把值钱的家当还有吃食交出来,老子我填饱了肚子下手还能轻点。”
二麻给三麻使了个眼色,兄弟俩马上默契的向那道人影围去。
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冰的人哆嗦不说还遮挡视线。
杜玲将头发顺到脑海,一张二麻恨得牙痒的脸庞显露了出来。
她将剁骨刀往身旁的树干上一劈,刀身嵌入树干三指多深,大树震颤两下,飘落一地的树叶。
“再往前,死。”
虽然不知道那刀劈在树上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劲儿,但一个单薄消瘦的姑娘突然拿出一把大刀来还是把两人震的停下了脚步。
三麻犹豫着没敢继续往前走,二麻却是嘲弄着大笑出声:
“拿把刀来就能把哥哥我吓到?你当你是什么?戏本子里的将军吗?可惜没生个把儿!”
语罢,二麻继续大步朝杜玲走去,两只手伸出来,一只往杜玲脖颈抓去,一只朝手上的刀夺去。
三麻脚步落后几步,还没来得及跟上,就听见男人后退几步,痛呼出声。
杜玲握着刀的手缓缓收回。
只见那磨得发亮的刀刃上赫然染着一抹鲜艳的血迹。
流民和土匪不一样,官府会剿匪,不会剿流民,甚至还要想法子安置流民。
杜玲能杀土匪而无后顾之忧,却不能杀流民。
所以她只想着能将面前两人逼退,手上并没有下全力。
二麻捂着自己的手腕,疼痛叫他面色扭曲的同时,眼里的怨毒凝成液体一般喷溅而出。
贱人,居然敢伤我!
受伤并没有叫他生出害怕退走的心思,反而让怒火升温了他的大脑,他将手伸到后腰处,掏出一把缺了口菜刀来。
“等我把你的拿刀的手指都剁下来,你就该后悔没有及时求饶了。”
说罢,他朝杜玲扑去,杜玲原先还顾忌着身后的杜大娘,不敢挪动位置闪避。
但二麻居然也有刀,她闪避间就没法遮挡,叫板车露了出来。
二麻精明的很,见一时半会没制住杜玲,反而自己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后,就知道杜玲不是自己平常遇到的那种娘们。他才反应过来,这贱人他妈的还真是做过屠夫的。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树后的板车并车上的人影,心下马上就有想法。
“三子,去把车上那老太婆抓起来。”
三麻原本只在两人打斗间时不时的干扰一下,得了指令马上调转方向往树后去。
杜玲闻言马上去阻他的路,却被二麻一刀劈了回来。
那男人狞笑着,“你现在把刀丢了,我还能给你个痛快,不然我就叫你看看你老娘的手脚是怎么被剁下来的。”
怎么自己想带着娘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呢。
杜玲想着,原本就不平静的心里像是被点起了大火,熊熊燃烧着叫她痛不欲生。
父亲的去世、街坊们的冷嘲热讽、不断侵扰的流民、抢掠的土匪...
桩桩件件,像磨盘一圈圈的碾在她的身上,想叫她打断自己的骨头,磨碎血肉。
可她,还真就不想被这么碾碎。
过快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杀土匪时那种冷静的状态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那个叫三麻的虽然是个男人,但生性胆小,且长期的逃亡挨饿叫他变得瘦弱不堪。娘的手里有剪刀,出其不意下会叫那人吓一大跳甚至受伤。
只要自己在十息内把眼前这个人制服,娘就不会有危险。
杜玲心里数着数。
拾
二麻见杜玲拿着刀的手慢慢垂下,以为她准备放弃挣扎了,不由得大笑起来。
玖
“算你识相,你放心,老子我正好还缺个媳妇,像你这样身子骨还不错的一看就能生儿子...”
陆
二麻的拿刀的手微微松懈了一些,却突然听到三麻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过去。
肆
一阵劲风袭来,带着浅淡的家畜腥味扑在二麻的脸上,随后脖子一阵剧痛,他的眼里的物件全都倾斜下来。
好痛,这是伤到哪儿了?
壹。
脖颈只剩一半连接着头身的男人嘭的一声倒在地上,扬起一地落叶。
杜玲稳了稳震颤的手,拎着沾满血的刀往树后快步走去。
杜大娘正满脸戒备的缩在板车一角。她手里拿着剪子护在胸前,眼神紧盯着跪趴在车轮边的陌生男人。
三麻捂着双眼,鲜血从眼睛里不断的流下。他哀嚎着,嘴里不停的喊着大哥救我。
杜玲将手里的刀背在身后,一只手拽着三麻的头发将人往后拖。
怕娘担心,她还冲杜大娘露出个笑脸来。
“我来解决,娘你坐着别动,小心衣服打湿了。”
杜大娘松了剪子,整个人泄力坐在车上。
没一会儿,一道沉闷的声响响过,杜玲带着擦拭干净的刀和一个包袱回到了杜大娘的身边。
“那两个流民不知道从哪来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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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还是抢来的东西,我顺手拿过来了。”
杜玲打开包袱,看到了几件男女衣裳,补丁不多,成色看着还行。
衣裳下是一个粗布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朵并蒂莲,包里装着一只银簪、一个银镯和一两左右的碎银,合起来莫约二两半重。
杜玲估摸着这个包袱应该是哪对夫妻的,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两个流民手里。失主是找不到,也没地儿去找了。
杜玲将衣裳装回包袱放在板车上,荷包藏到胸口缝着的暗袋里。
有了这些钱,去何镇倒是多了两分底气。
两个歹人去了哪里,杜玲是怎么处置的。
杜大娘一概没有过问。
她拉着杜玲的手,眼睛不住的上下打量:
“可有哪里伤着了?坐车上来歇会儿吧。”
杜玲将衣袖拉起来,两只纤瘦的手臂露了出来。
“没伤着呢,你看,哪哪都好着。”
杜大娘安了心,不管杜玲以身上湿透为由的拒绝,硬是把人摁着坐到自己身旁。
嘴上说是不累,但靠着母亲,杜玲还是没忍住眯了一会儿。
只不过心里不安稳,没多久就清新了过来。
又过了一刻多钟,雨终于停了,杜玲将东西规整收好,重新推着板车上路。
很快,那片小林子便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
许是老天爷看在杜玲母女一路确实吃尽了苦头,接下来几日的天气都好好的,没有出现下雨的情况。
随着往何镇越来越近,官道周围赶路的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杜玲抵达了灵抚镇。
山临县一共五个大镇,从最西边的庆镇到最东边的阳平镇,按顺序分别是庆镇、灵抚镇、何镇、拜镇、阳平镇。
也就是说,杜玲的行程已经过半。
从庆镇到灵抚镇,杜玲花了十一天,为了节省开支,母女俩靠着家里带的干粮、路上挖的野菜野草和杜玲费尽心思力气捉到的蛇鼠度日。
走到灵抚镇入口的时候,杜玲身上只剩下最后半块糙饼子和半竹筒水了。
母女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灵抚镇休息一晚再继续上路。进了镇子,除了买些干粮外,杜玲还准备带杜大娘去医馆看看。
靠着杜玲一路的细心照顾,杜大娘虽然仍是有些体热,但状态只是比刚出门那会儿稍差了些。
她自己觉着过段时间就能好了,但杜玲心里不放心。找人打听清楚镇上唯一一家医馆在哪后,便推着板车往那去了。
慈济堂,是灵抚镇唯一一家医馆。
堂内有一位姓齐的大夫,这大夫和庆镇的郎中可不一样,人家是师出有名的正经大夫。
杜玲穿过弯弯绕绕的巷子,迎着百姓们好奇探究的眼神,来到了慈济堂门口。
慈济堂店铺很大,牌匾挂的高高的。
杜玲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着的是不是慈济堂,不过满堂的草药味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堂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边站着一个穿着棉布衣裳的男人。
杜玲没见过马,也没见过马车,好奇的多看了几眼,没看明白。
只觉得这马高高大大的,看着真神气,骑起来肯定比驴过瘾。
“买药还是看诊?”
门口的小药童问道。
“看诊。”
杜玲将杜大娘扶下板车,冲药童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
“我来走亲戚的,您看我这大包小包的怕丢了,能放到店里吗?”
5. 好运
杜玲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在药童的满脸不耐下将板车停在慈济堂门边那块平日用来装运药材的空位上。
她那寒酸破旧的板车旁,就是那架看着就贵重的马车。
“齐大夫正在内堂给贵客看病,你莫要进去,就在帘子外等。”
“对了,离帘子远些,别冲撞了贵人。”
药童丢下两句话,到药柜前捣鼓药材去了。
杜玲自打站到慈济堂前,脸上的笑和满嘴的好听话就没断过。她搀着杜大娘走进堂内,一眼就看见了药童说的内堂。
内堂和外堂连接处挂着土黄色的帘子,杜玲就带着娘站在帘子外十来步的距离,保证母女俩听不见里头说的一点话。
许是杜玲来之前,那贵客就已经看了有一会儿了。母女俩没等多久,那帘子就被一双大手掀开。
打头出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深色的衣裳,杜玲不懂是什么料子,但是看着价值不斐。衣裳外头还套着皮甲,就连手腕上也戴着护甲。
这两样材质,杜玲倒是能猜出来,都是犀皮。
男人长相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灵抚镇本地人。
就算是整个山临镇,也养不出这样的人吧。
杜玲心下想着。
跟在男人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看穿着打扮,就是杜玲要找的齐大夫。
杜玲本以为这男人就是那贵客,却没想到两人走出帘子后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子像是在迎接什么人。甚至那男人站着等侯的时候,手上还掀着帘子,头和脊背也一同弯曲下来。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步了出来,随着脚步移动,那布料像是流动的水一般起伏。
杜玲忙低下头,原本小心打量的视线也收了回来。
“小人医术不精,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接下来要劳驾贵人千万注意,别再叫伤口裂开。”
齐大夫殷勤中陪着小心的声音响起,见两人没有异议,他便忙不迭的往药柜走去。
“小人这店小利薄,但药材还算齐全,劳贵人等我一会儿,我这就把药配齐。”
“不必麻烦,叫药童来也是一样,不要误了其他人看病。”
温润清朗的声音止住了齐大夫的脚步,对方一张老脸上露出些许犹豫的神色。
那声音便又响起:“正德,你跟着小童去。”
谢正德应了一声,往药童那边去了。
这下齐大夫总算是把视线挪到安静候在一旁的杜玲二人了。
“贵人心善,你们是来看什么的?”
杜玲连忙搀着杜大娘前进几步,但仍是不敢太靠前。
“我娘早些年伤了底子,体弱常生病,十来天前受了寒凉发了热,这些天体热一直没下来,劳大夫您帮我开两副方子。”
“来这边坐着吧,我瞧瞧。”
齐大夫说着,也没把人往内堂引,而是转身往旁边的一张小桌去。
“体弱气血虚,你这热散不去就是因着身子骨太差,对症的药是吃不了了,身子受不住,我开个温养的方子,把气血补些上来,这热慢慢就退了。”
不过几息功夫,齐大夫就看完了诊,他丢下一句拿着药方去找药童抓药后,便又往那贵公子身边凑去。
“前会说的那些...”
杜玲手上拿着大夫写的方子,她看了几眼,看不懂,也推测不出来这方子要花多少钱。
那被叫做正德的男人还在药柜前等着。
杜玲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等着,从缝隙里能看到一些名贵药材被包进纸包里。她等着前头取过药包离开柜台,才将方子递给药童。
药童接过方子来,对着方子上的药材、剂量回身抓药。
没多久,几个药包被放在了台上,随着药包一起来的还要药童平淡的声音:
“二两三钱,不接受赊账。”
饶是自认为见过些世面、风浪的杜玲也不免被震住了。
“多少?”
药童投来狐疑的视线,重复了一遍。
“一两三钱。”
“诊金八十文,剩下是药材钱。”
庆镇那老郎中连看诊带药材,一次最多也不过百来文。
这慈济堂居然就翻了好几番。
齐大夫还想着在贵人面前留下个好印象,见杜玲对花费有疑虑,马上解释起来。
“我这慈济堂在整个山临县都是能叫的上号的,决计没有乱开价。你娘那身体虚不受补的,用到的药材都精细着呢,这个价格,你去别家可买不来七日的方子。”
杜大娘本来坐在桌边歇息,闻言立马反应过来这钱对她们家来说估计不是小数目,忙劝道:
“娘早说了过两天就好了,咱可不许花这钱。”
杜玲心下有些犹豫,打听医馆消息的时候,她就听人说了这慈济堂的名声,确实不错。只是这方子的贵价着实超出她的预料。
算上意外得的那笔钱,自己手头上也不过六两银子,这一下就要花出去一两多。
但母亲的身体确实该好好补补…
这姑娘半天不结账,药童也有些着急了。
“怎么说呢?这药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把诊费八十和炮制药材的十文手工费结了就行。”
不要了还得付手工费?
杜玲这下也算是涨了见识了。但考虑到去何镇还有半程的路,且何镇的医馆也不见得会比灵抚镇便宜,便回了一句要。
进镇前她就预备好了带杜大娘看病,所以原本贴身藏着的银钱便拿了一些放在方便拿取的地方,只是现在数额还差些,得找个地儿再拿点出来。
“你看我这没什么见识的,钱给带少了,劳烦你们帮我留着方子,我去取了银钱再来结账。”
说罢,杜玲取了九十个铜板出来,放在柜台上。
“我若是取了钱来,便把剩下的补上,若是没来,也不算赖账。”
药童这才舒展开眉头。
杜玲的铜板都是十个十个串在一起的,一眼望去,马上就能数清数量。
就在杜玲准备离开慈济堂,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拿钱时,那“贵人”开口了。
“不必麻烦,姑娘家一个人带母亲出门寻医,孝心、魄力皆分外难得。”
“正德。”
谢正德明白自家公子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宝,搁在药童面前。
“这位姑娘的诊金、药费,同我家的一起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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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童连忙接过,又拿出剪子和秤盘来,准备找回多给的钱。
谢正德止住他的动作。
“多余的钱便是我家公子一点心意,请大夫们喝杯浊酒,不必找了。”
药童愣了一下,眼神投向自家师父。
齐大夫反应要快些,连声道谢,还不忘拉着杜玲一起。
“多谢贵人赏赐,多谢贵人赏赐,贵人真乃大善人也…小娘子,还不谢谢贵人!”
平白省了一两银,杜玲惊讶之余也不免高兴,配合着齐大夫不伦不类的作揖,起身后还不忘将自己原本拿出去的九十文钱收回来。
谢嘉运有些忍俊不禁,觉得这小娘子倒有几分意思。
杜玲一直没敢打量那个“贵人”,这会趁着道谢,用眼角余光偷瞄了几眼。
怎么说呢。
杜玲说不上来。
她没读过书,肚子里没有墨水不说,还全都是杀猪技巧、小窍门。
她只是觉着,如果“正德”是山临县养不出来的人物,那这个“贵人”便是一百个正德也比不上的。
这晚,杜玲带着母亲住进了脚店通铺,二十人一间,标价4文一人一晚。
许是今日的运气格外好些,一般人挤人的通铺这晚居然就杜玲和母亲两人入住。
虽然店老板借机提价到了6文一晚,但省了一笔药费的杜玲还是带着母亲住了进来,并睡了这一路以来最美的一觉。
次日早,杜玲买了糙饼一类的干粮放在车上,带着母亲再次踏上了行程。
这一回她们只走了四天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因为一条河拦在了她们面前。
———
丰宁河是灵抚镇往何镇路上唯一一条绕不开的河,它蜿蜒曲折的覆盖了两个镇子的交界处。
想从灵抚镇去何镇,丰宁河是避不开的。
官道在此处有个小渡口,渡口处停着三四辆船只。走官道过的人就可以坐船过河。
而“跟着”官道走的老百姓们也有法子过桥———张老汉不足两米宽的小渔船。
只不过张老汉这几日有事外出了,明日才回来。于是河边就聚了一小批等着要过河的百姓。
杜玲来的时候,正好是张老汉办事回来的前一天。
母女便决定跟等待的大家一起在河边过夜。
夜里,大家三三俩俩的宿在一起,彼此间都留了一定距离,相互提防着。
杜玲背靠着板车,双眼紧闭。
一道矮胖的身影慢慢靠近过来,在距离杜玲母女还有两米的时候停了下来。
老的那个在车上睡正熟,小的这个虽然长相不出众、身材干瘦,但五官还算端正,卖给偏僻地方的老鳏夫、老光棍,也能赚点辛苦钱。
许婆子想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来。
先把两个都迷了,再把小的带走,车上的行李物件也可以翻翻,说不定能摸到几个钱。
离两人只剩最后两步距离了,许婆子更是放轻了手脚,怕这时将人惊醒,功亏一篑。
小的离得近些,先迷小的。
她做好了准备,那粗壮的胳膊迅速伸出,带着帕子捂向杜玲的口鼻。
6. 入镇
许婆子做惯了这勾当,下手又快又稳,少有出错。
却不成想这姑娘防备心强的很,她那手离脸庞还有一掌距离时,这人竟突然睁开了双眼。
那黑洞洞的眼睛叫许婆子吓一大跳,但她好歹见过些风浪,嘴里没发出半点声响,手上动作不停,另一只却伸了出来防着这人挣扎。
她做惯了农活,手上很有一把力气,家里的媳妇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半点没觉得自己会失手。
可惜这会她碰上了硬茬子。
只见杜玲没有半分闪躲,只摒住了呼吸,避免吸入什么迷药。
随后一只手闪电般握住许婆子的手腕,狠狠往旁一掰。
许婆子发出一声哀嚎,手帕掉到了地上。
周边歇息的百姓听到动静都清醒过来,眼睛不住的往这边打量。
“咋回事啊,大半夜的嚎什么。”
个别脾气差些的喊起来,却没人往这边走来,大家自己的日子都是辛苦讨出来的,都不愿沾上什么麻烦事。
杜大娘也被惊醒,坐起身来就看到一个面色因痛苦而扭曲的老妪被自家女儿擒住了双手。
“松开!松开!我的手要断了!”
许婆子见事情败露,便也不再收着音量,大喊大叫起来。
杜玲将人往后一推,松了手。
许婆子哎呦一声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
“玲儿,这是咋了?”杜大娘语带担忧。
“这人前会拿了手帕来想迷我,莫约是个拐子。”
杜玲简单解释了一下,眼神牢牢盯着仍抱着手腕哭喊的许婆子。
周边竖着耳朵的百姓们一听这人是个拐子,眼神立马不善起来。
这世道艰难,但凡家里有孩子有女人的,最恨的就是干这些肮脏勾当的人。
许婆子见自己的行为败露,也慌了起来。
她眼珠子往下一瞥,心里有了主意,当下便尖叫一声躺倒在地。
“这叫个什么世道啊!我老婆子看你们母女俩可怜,好心上来问问,却被你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把推到在地!”
她一边说着,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指不定哪里伤着了,不指望你们送医赔钱,居然被泼脏水...”
杜玲不想跟她纠缠,捡起地上掉落的帕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帕子还在这呢,说再多也没用,上面有没有迷药,你是不是拐子,你自己拿帕子蒙了口鼻试试不就清楚了。”
许婆子的哭嚎声滞了一下。
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帕子,只能来来回回的说自己命苦,下次行善一定要擦亮眼睛云云。
周边的百姓也都不是傻子,知道这老妪就算不是拐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当下便稀稀拉拉的响起许多道附和声。
“命苦就老实在家呆着,成天在外面乱晃小心下次把腿摔折了。”
“就是,我看你这老太婆哭半天不见累,精神头好的很,没事就早点歇着,别耽误大家睡觉!”
许婆子本就没想着能靠卖惨得来什么帮助,见讨不了好,便骂骂咧咧的起身往远处走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杜玲也没了睡意,安抚下杜大娘后,便倚着车子思索进镇子后的打算。
明日渡了河,离何镇就只剩四五日功夫了。
从庆镇一路过来,路上的遇到的流民越来越少。从灵抚镇出来后的几日下来,路上碰见的大多是赶亲戚或做小买卖的普通百姓,流民的身影竟是见不到一个了。
看来何镇确实安全不少。
就是不知道何镇物价几何,若是能带着娘在何镇安顿下来便好了。
她正想着,身边却响起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
“你们这是上哪去?”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莫约二十来岁的女人。
杨兰蕙见面前的姑娘神情中带着一丝防备,便解释道:
“我没有恶意,只是见你一个姑娘家带着母亲大包小包的外出,遇了事也不见半点惊慌,心下佩服,想跟你说两句话,认识一下。”
杜玲很容易能从人的神情动作间分辨出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
面前的女人身材单薄,一张清瘦的脸庞上依稀能看出几分貌美,语气温柔轻和,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恶意。
“我们往何镇去。”
杜玲答道,稍微放松了些身子。
“那倒是巧了,我也往何镇去,你们是走亲戚去?”
杜玲瑶瑶头,神情淡然。
“原先住的地方招了匪患,去何镇讨生活的。”
杨兰蕙面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语气也低了些:
“啊,那我刚刚说的话不太合适,实在抱歉。”
“无事,正常的寒暄有什么好抱歉的。”
杜玲倒是很坦然。
不过格外和善的杨兰蕙还是大大降低了她的心防,两人你来我往的聊了起来。
从杨兰蕙的口中,杜玲得知她原是何镇边一个村子里的,家里排行老三,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有两个弟弟。五年前因一次赶集和丈夫相识,后来嫁到何镇上。丈夫前些年服兵役去了,她便守着婆婆、儿子和弟弟弟媳们住在一起。
这次外出是因着家里最小的弟弟成亲了,于是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婆婆,自己搭着邻居去村子里收货的驴车回去了一趟。
“我一个人上路怕出事,所以来回都托了林叔捎我一程,只是林叔车上装着货,不然到时候能叫你们母女也搭个方便。”
两人又简单聊过几句,杨兰蕙便显出几分疲态来。
“我家在长尾巷最后边那几户,你要是在何镇定下了,可以多多往来。”
杜玲应了下来,目送着杨兰蕙走回原先的地方歇下。
天刚破晓,张老汉就撑着他的小渔船来到了岸边。
杨兰蕙比杜玲母女先过的河,坐的又是驴车,走的比她们快多了,在渡河后就不见了踪影。
杜玲从小就少有玩伴,且与杨兰蕙不过一晚的交情,心里倒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过了河以后又开始埋头赶路。
随着太阳东升西落,五日后,杜玲终于见到了何镇的大门。
——
何镇地处山临县中心,是距离府城、都城最近的镇子。
不说镇子里头的热闹景象,便说每天早上在镇门口排队进程的长龙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杜玲是正午时分走到的,这个时间点排队的人不多,赶着做生意的都一大早就进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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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没在镇子外等多久。
和连正经大门都没有的庆镇、有大门却没守卫的灵抚镇不同,何镇不仅在镇门口修了气派的大门,大门两侧还站着守卫。
一左一右两个守卫手持长棍,面色不善的盯着每一个走近的人。
“什么人?哪来的,干什么?”
两根长棍刷的一声拦在杜玲身前。
一个守卫冷声问道。
“两位官爷好,小民从庆镇来,母亲身体不好,带着她来何镇看病。”
那出声的守卫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破旧衣裳,皮肤黑黄的杜玲,又看看坐在板车上面色苍白的杜大娘,眼里闪过几分鄙夷。
“入城费一人十文,车税一辆十五文。”
杜玲怔愣了一下,没听说过进镇子还要收费的。
但这里不比医馆,拿着长棍的守卫脾气也没有药童好,她不敢磨蹭,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碎布头做的袋子,数出三十五枚铜板,弯着腰递给守卫。
见这母女俩识相,守卫接过钱来数了数,便大方放行了。
杜玲连忙推着车子进了镇,她没去打量四周的新奇,哪怕是第一次来到这儿,第一件事,就是找落脚点。
哪怕心里对何镇的贵价有了一定准备,但在问过三家脚店后,她还是被这个价格难住了。
灵抚镇的脚店通铺四文一晚,算是正常价格,提价到六文,也能接受。
但何镇的脚店连通铺都要十文一晚,母女两个睡通铺的钱都够在灵抚镇开个下房了。
一个晚上就要十文钱,一个月母女俩住店就得花上大半两银子,这还不算吃食和买药看病的钱。
想在何镇安定下来的想法一下子就被现实打消了。
身上只有六两银子的杜玲夜里躺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眼睛大大的盯着布满蛛网的房梁,愁的睡不着。
今日找脚店问价就花了小半日时间,都没来得及打听有什么赚钱的路子就宵禁了。
明日先去问问路引的价格,再想法子看能不能赚点钱。
如果能找个更便宜些的住地或是每个月多赚一些的话,留在何镇也不是难以实现。
周边的村子虽然一般来说生活成本没有镇上高,但村子里多是一宗族人住在一起,排外不说也没有赚钱的余地。
杜玲的第一想法还是尽量留在镇子上,真没办法了再去考虑往别地走。
隔日,杜玲早早同脚店的伙计打听了路引的事情,却得知了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路引?你是别地儿来的是吧,想迁居?”
伙计麻利的擦拭着桌椅上的尘土,嘴里说着。
“那可真是不赶巧了,这些日子最外头那些村子有许多遭了难,都想跑呢,这不,都来这开路引来了...”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思索了一下。
“我也没关注过这事儿,不过听前些日子那老翁提过,说是现在路引的价格比起先前高了好几倍呢。”
说完,他耸耸肩,又找补了一句。
“我也是听人说的,姑娘你还是自己去县府打听打听比较好。你从店里出去,顺着大道一直往下走,见了豆腐坊的招牌往左手边转...就能看到县府了,记得备上点铜子,不然那些官老爷可不愿意理人。”
7. 做工
杜玲按照伙计给的路线,一路摸到了县令府,花了几十文钱开路打听,问来了现在开具路引和户碟的价格。
按大周律法,平民在户籍所在县内短时间行走无需路引,只需户碟证明,户碟由里长画押开具。若要跨县通行,需持县府开具的路引和经里长画押开具、县府核验盖章的户碟。
而迁居,不论距离多少,均需持里长画押开具的户碟上报县府,并在县府补齐原籍地到迁居地的路引费用。除此之外,还要在县府注销原籍、开具迁居许可、凭房契或落户、开具新户籍。
杜玲打听的,便是庆镇迁居何镇的费用。
收了茶水费的书吏面色仍旧不耐,拿来一张写着什么的黄纸瞥了两眼,说道:“户籍印红费一百文,迁居路引一百五十文,注销原籍两百文,迁居许可三百文,落户两百文、户籍工本费、誉写费、印红费三百文。”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书吏懒懒的弹了弹手指,补充道:
“这是正常费用,加急要加价。”
杜玲听明白了。
这就是说给了刚刚说的那些钱也办不下来,还得另外花钱打点加急。
“那若是暂住呢?”
除了日常通行和迁居外,在非户籍地长时间停留也是要收费的,这个费用便由暂居文引、留貌存档、定时报备三项组成。
“暂住花费少些,文引三个月内五十文,半年八十文,一年一百文。留貌存档润笔费三十文一次,报备工本费二十文一次,加急加价。”
...
离开县府,杜玲揣着一肚子心事走在大街上。
她知道迁居落户是个难事,但没想到这么难。她原本也没想着自己能马上落户,只预备着先在这找个营生,攒点钱租赁个房子,安稳下来后慢慢打算,但总归目标在这里,提早些打听清楚也好做准备。
迁居遥遥无期,定居也难度不小。暂住一年都得花小半两银子打点。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多想无益,庆镇她是绝不可能回去了,趁时辰还早,先去看看镇子上有没有哪里招工的。
杜玲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肉铺。
她有屠宰牲畜的经验,若能寻个屠宰的活计,哪怕是与店家分成低些,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只可惜问了几家铺子,不管缺不缺帮工,一看她是个女郎便直接拒绝,连试的机会都不给。
“去去去,小丫头片子杀什么猪,忙着呢。”
杜玲无法,又兜兜转转的打听了些别的活计。
她自小跟着父亲在肉铺干活,一般女孩学的针线手脚只能说是比男人略强一些,但完全不能以此谋生。
担柴扛包一类,太过辛苦银钱却少。
逛了一天下来,竟没找到合适的。
日头西斜,杜玲记挂着一个人在店里的母亲,便不再四处寻摸,心里暗想着明日若是还没有合适的,便先去粮店抗几日大包先,好歹有个进项。
“我已为人妇人母,你嘴里说话放干净些。”
“你那死鬼相公半年多没声响,刘二说他连原本每月汇来的银钱都断了,你还有什么好记挂的,不如跟了我,小涛还不必天天被人笑是没爹的野种。”
...
行过一道小巷子口,杜玲听见里头有男女争执声。
她往里瞄了一眼,只见那男人嘴上说不动,竟开始上手了。
而被他钳住手的女人在挣扎间露出半张叫杜玲十分眼熟的脸来。
杨兰蕙又急又气。
这陈虎是夫家弟弟刘二的好友,原先相公还在家里时还装的人模狗样的,相公从军后,便在言语上多有骚扰。
现在居然还趁她独自出门把她堵在这里!
眼见着自己挣脱无望,她眼泪不由得盈满了眼眶,却叫陈虎愈加兴奋。
“蕙娘,我会对你好的。”
急匆匆的甩下这么一句,陈虎就急不可耐的把嘴凑了上去。
结果还没亲到人,头皮传来的剧痛便拉扯着他整个人狠狠向后倒去。
杨兰蕙一愣,透过泪眼婆娑看到了一双黑沉的眸子。
见坏了自己好事的居然是个小娘皮,陈虎当下便破口大骂。
“哪来的小贱人,敢坏我的好事!”
杜玲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但镇子不比村里,打架闹事是要被抓起来的,便从散落一地的东西里拾起一根扁担,狠狠往地上一砸。
腕口粗的扁担顿时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一道细密的裂痕随之出现,黄泥地也被砸出一道深深的坑洞来。
陈虎瑟缩了一下,被这一手震住了。
他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平日里连地痞流氓都算不上,见杜玲露这一手,留下句强撑脸皮的威胁话,便急忙离开了。
陈虎彻底没了身影,杜玲才几步上前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到箩筐里。
杨兰蕙也从震惊中回神,嘴上忙说着:“我来我来,不必麻烦了。”
待东西又重新规整好,杜玲将手里的扁担递给杨兰蕙,面上浮出几分不好意思。
“这扁担给我弄裂了,怕是不顶用了。”
杨兰蕙急忙摇头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一根扁担罢了,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而且你帮了我,我说道谢还来不及呢,哪来的脸皮责怪你。”
说着,她将扁担接过来挑着箩筐到肩上。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你娘呢?现在住在哪儿呢?”
“住在东边那家来福脚店里。”
杨兰蕙嫁到何镇好几年了,自然知道镇子上大小店铺的情况,闻言点点头,说那家店老板人还不错,不必担心店家坐地起价或是伙计偷盗的事情。
“我家就在前头,去坐坐吧?顺便认认路子,以后可以常走动。”
杜玲心里存着向杨兰蕙打听赚钱路子的心思,便跟着一起去了。
杨兰蕙夫家姓刘,刘家人口简单,两个儿子,哥哥刘平,也就是她丈夫,弟弟刘荣。除此之外便是弟媳王氏、儿子刘峰和婆婆张氏。
回到家中,杨兰蕙将东西放下来,拉着杜玲回自己屋里聊天。
刘平在外头做工,儿子跟着婆婆到镇上溜达玩闹去了,家里就只有弟媳在。
王氏听到声音出来问了两句,一双眼睛在杜玲身上来回的打量。
“嫂子,有客人啊?”
杨兰蕙对外人都温柔亲和,更不论自己家里人了,轻声解释了两句,便在王氏盯梢般的视线下进了屋子。
只一个照面,杜玲便知道杨兰蕙在家里估计也没什么安生日子。
能结交陈虎那样的朋友,这刘二怕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那王氏又一脸精明算计像,看着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心下转了几道,面上却没显露出来。
杨兰蕙倒了杯凉水给杜玲,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
杜玲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便简单说了说自己现下的困境。
“...所以想问问蕙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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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道周边有没有合适我做工的,好歹能有些进项。”
杨兰蕙也有些难住了。
招工的铺子多了去,但招女子的多是浆洗洒扫缝补的活计,这些杜玲不甚擅长,银钱也少...
她突然想到杜玲刚刚显露出来的那一手力气,眼睛一亮,有了想法。
“我记得玲儿你之前在老家是做宰杀牲畜的对吧。”
见杜玲点头,她面上带出几分喜色来。
“我现在做工的东家是专做腊味的,店里的切刀师傅前些天摔折了手,没法来了,现在正在找人呢,你有经验,力气又大,再合适不过了。只是...”
杨兰蕙语气低了几分。
“那切刀师傅还得兼着搬些货物,着实是个苦力活,但工钱是不低的,虽说比不上肉铺师傅,但比扛大包一类的高多了。”
只要工钱到位,辛苦些算什么。
杜玲当下就应承下来。
“那行,你明日到二尾巷那等我,我带你去找东家。”
两人就明日的行程又说了两句,杜玲便告辞了。
推门出去的时候,杜玲还看到了王氏回房的身影。
——
次日,杜玲早早的摸到二尾巷来,等了一刻多钟,杨兰蕙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你这么早就到啦。”
已经比约定时间到的早一些杨兰蕙讶异道。不过思及杜玲现在的处境,便也理解她的急迫,没有多说废话,领着人往店里走。
杨兰蕙做工的店铺名叫老杨腊铺,东家和杨兰蕙是同族人,因此虽然面上狐疑,但还是给了杜玲展示的机会。
杜玲要的就是这个机会,拿出自己苦练多年的刀法,利落的切了大半扇猪肉,把杨兰蕙和东家都惊住了。
“这刀法确实不错,可我这里的肉都得你自己搬,可没法给你配个打杂的下手。”
东家对刀法是满意的,但想到这搬东西这事上有犹豫起来。
“我力气够的,前几天在老家杀猪,也都是自己抗的猪肉。”
杜玲说着,怕人不信,还跑到旁边放肉的板车上抗了半扇猪肉来回走了好几趟。
东家见这女郎搬着百来斤的猪肉走路,脚下步子稳当的同时,脸上神色也半分不改,便相信她确实力气不输男人。
能力没问题,又是同宗族人带来的。
东家便爽快的拍板定了下来,价钱给的也公道,没有因为她是姑娘家就压价。
老杨腊铺的生意做的很不错,在何镇周边一片也有些口碑,因此东家雇人也谨慎。找了个专写契书的老翁,将工钱要求尽数写明,两个各自画押,这才算正是雇了杜玲了。
杜玲出门时便和杜大娘说过,成与不成自己都要等晚上才回来,因此签完契书后便留在店里干活。
东家忙的很,见人老实干活,便外出送货去了。
铺子里不管饭,杜玲在边上的包子铺里花了一文钱买了个粗面馒头,就着店里的水简单对付了一餐。
等这个月发了工钱,就去赁个屋子来,到时候便可以从家里做些吃食带来。
埋头干了一天的活,杜玲迎着西斜的日头踏上了回脚店的路。
到何镇的第三天就把赚钱的事情解决了,她心里松快了不少,感觉日子也有盼头了。、
蕙姐帮了这么大的忙,等赁了屋子,定要请人上门吃一顿酒才行。
她想着,脚下往巷子深处走去,却不防碰见了一个倒地不醒的男人。
8. 贵人
杜玲向来怕麻烦,她既不想惹麻烦,也不愿招惹麻烦。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材高大躺在隐蔽处的男人。
虽然从打着补丁的旧衣裳来看,像是平常百姓,但从露出的指节、脖颈处显出的细腻皮肤就能知道这人身份的不凡。
杜玲脚步迅速一转,打算换条稍远些的路子。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时,躺在地上的男人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还请留步...”
杜玲闻言脚下步子更快了。
可别被看到了身形样貌,这些有钱人都记仇的很,到时候还是麻烦。
单薄的身影从谢嘉运模糊的视线中消失,他原本抬起的手又重重垂落在地。
看样子像是个姑娘...
姑娘家有戒备是好事...
他想着,思绪又飘到了另一头。
不知道正德把东西送出去没,可千万别落到贼人手里。
不断袭来的寒冷叫他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颤来,就在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个无名街巷里时,一只粗糙的手伸了过来,一把将他低垂的脸掰了回来。
那手上布满茧子,又带着难闻的腥臊味。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向手的主人,却被一把盖住了视线。
杜玲看着手掌下这张沾染了脏污,却难掩风姿绰约的脸。
面上带出几分纠结。
还真是那天帮忙结了药费的“贵客”。
罢了,看在药钱份上,把人先带走吧。
杜玲有了决定,便将原本遮掩着对方视线的手移开来,却没成想手下的人这么虚弱,就这么几息功夫,已经彻底晕了过去,长睫低垂,紧闭双眼。
就这么带回脚店必然不合适,且这脸也过于惹眼了些。
杜玲想着刚刚自己摸上对方脸颊时感受到的奇妙触感,神情微妙。
这些有钱人倒是注重保养,这皮子比庆镇最漂亮的姑娘还要好。
.
明月高悬。
杜大娘站在房门外,神色间难掩焦急。
往常天刚擦黑,杜玲就会到家了。
这会都快宵禁了,居然还见不着人影。
杜玲再怎么厉害,力气再怎么大,也始终是个姑娘,是个姑娘就比男人在外更容易遇到危险。
要不是怕自己出门和回来的杜玲错开,她都想自己去外头找一找了。
正急着,杜玲的身影就出现在杜大娘的面前。
“可算回来了,今日怎么这么迟,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杜大娘的话语声在看到杜玲搀扶着的男人后,滞了一下。
杜玲连忙接上话头。
“大山进镇子的时候碰上了以往做工认识的朋友,这一高兴就喝上头了,我带他回来就耽搁了一会儿。”
杜大娘也精明,杜家肉铺能开起来除了靠杜父的力气,还靠她的脑子。
脸上摆出一副生气中透着无奈的表情来。
“这大山也真是,明儿我可要好好说说他!”
同住一屋还没睡的张婶娘神情好奇,搭话道:“玲儿回来了?这男人是...你相公?”
杜玲点点头,将人搀扶着进屋。
“是我相公,家里有事耽搁住了,比我们迟了几日出门。”
张婶娘眼神不住的在男人身上打量着,只可惜那男人喝的烂醉,将头脸完全埋在杜玲脖颈里,看不清楚相貌。
“婶娘跟你说句交心话,你家这男人看着可靠不住,叫你一个女人带着老母赶路就算了,这一来不说找你,反而喝成这样...”
张婶娘收回视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嗓门压低了些。
“欸对了,你确定他是跟朋友吃酒去了?男人可都不老实,别不是管不住下面二两肉,找那些肮脏东西去了。”
杜玲父母感情和睦,庆镇也没有勾栏妓院,懵了好一会儿才在张婶娘的示意下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心思转了两道,眉头蹙起,流出一股子哀愁来。
“婶娘不必多说,他说是找朋友去了,我信他。”
张婶娘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就啧啧摇头,埋头睡觉了。
这小娘子平日倒是能干的很,到了男男女女的事情上还是拎不清。就这样的情况,哪天丈夫被人勾搭跑了都不稀奇。
张婶娘入睡一向快得很,见没有什么值得她探听的消息,便一卷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通铺原先住着五六个人,但另外几个这些日子也都陆续退了租,只剩杜玲母女和张婶娘仍住着。
背对着张婶娘将人放在床上,杜玲跟杜大娘知会了一声,出去外面打了盆水进来。
有外人在场,杜大娘没有多问,像是真岳母一般守在男人边上,不时长叹一口气,用自己瘦弱的身影遮挡着其他人的视线。
杜玲将盆放到一旁,将手放在了那人的衣领上,就准备借衣服。
这举动叫杜大娘吓了一跳,连忙用自己的手摁了上来。
【你这是做什么】
杜大娘用气声询问道。
杜玲摇摇头,张婶娘还没睡熟,她们还不方便说话。
她动作不停,将男人的衣服小心的撕开。
手下微凉的身躯颤了一下,但好在男人昏沉间没有发出什么痛呼。
只见白玉般的胸膛上,一道伤痕自锁骨开始,一路蜿蜒至肋下,伤口上撒着药粉,看着像是做过简单的处理。
杜玲手头没有药,现下也买不到,见伤口虽然深,却没有在流血,大大的松了口气。
当下便用碎布头打湿了清理伤口周边沾染上的脏污。
杜大娘被伤口惊住了,条件反射般回头看向张婶娘那头。
对方睡得正香,还打着鼾。
“你...”
满心满嘴的疑惑,在杜玲拂开糊了男人满脸的发丝后得到了解答。
这不是那天在慈济堂遇上的大善人吗。
杜大娘这才明白为何向来聪慧的女儿会突然带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还口称是自己的相公。
有钱人家里阴私更多,是她们小老百姓轻易不能碰的,但承了人家的情,又是这么重的伤,若是不管不顾的话,估计就成了见死不救了。
.
另一头,在县令府的后院,山临县的县令甘文轩正在书房里急得团团转。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甘文轩难掩焦虑的问话随着传来。
“怎么样?结束了吗?”
推门进来的师爷同样面色发苦。
“结束是结束了,但那边没抓着人,说着要我们这两天把门锁了,避免人跑出去。”
甘文轩狠狠一甩袖子,气的嘴唇都在发抖。
“我把宵禁的人都全叫回来了,上头问起来一个治安不严的名头指定少不了。现在又叫我锁门,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上头我跟梁辛有勾结!”
师爷是甘文轩一手提起来的心腹,自然知道自家老爷的难处。
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老爷两头求全了,上头的追责天高路远的,什么时候来不清楚,但梁辛的兵马可就在百里外候着,就算兵马进城要些功夫,但那些杀手可都还在镇子里找人呢,人头落地,不过眨眼的事情。
甘文轩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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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心里也清楚。
只恨自己没有早几年考上,若是像其他同僚那样,收敛些银钱,早早在当今即位前辞官,倒能留个清白名声于后世。
他一拳砸在桌上,叫茶盏倾翻。
“叫人把大门封了,派几个衙役和那些人一道在镇子里搜搜。”
“是。”
.
何镇的大门被封了,据说是府城逃出来的逃犯流窜到了此地,为百姓们的安全着想,这几日不许进也不许出。
原本只在宵禁时才能从窗户缝见到的衙役们,开始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寻找着可疑踪迹。
杜玲在铺子里照常干活,神色自如。
“希望那逃犯早日给抓到,不然晚上睡觉心里都不踏实。”
杨兰蕙说着,神色忧愁。
杜玲附和两声,又埋头继续切肉了。
下了工,杜玲去了一趟药铺,跟药童说自家养的猪这两天打架受了伤,要买些伤药。
药童抓了两副药来,收了三十文钱。
“这畜生还没赚到钱,就花了不少出去,回去后抓紧修个篱子给分开,这再来两次可亏不起。”
杜玲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拎着药包离开了药铺。
她大街小巷的溜达着,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到脚店。
张婶娘白日里要去酒楼洗碗打杂,早上早早就出门去了,这会还没回来。
房间里只有杜大娘和昨晚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杜玲摸了摸那人的额头,触感微凉。
许是受伤后吃过什么药,男人除了胸口的伤出血量过大,别的地方都还好,受伤后最常见也最麻烦的发热也没有出现。
房里没人,杜大娘便能大胆的说话了,杜玲上工时间不比张婶娘迟多少,因此早上没说两句就走了,她这心里还一肚子疑惑在。
“你是在哪碰到的贵人?”
杜玲将草药扔到陶罐里焖煮,预备等会喂给男人喝。
她自己平日里受伤吃的也都是从猪那“顺来”的草药,猪吃的药比人吃的便宜多了,就是药性烈了些,但烈点好的还快。
“我下工回来的路上碰见的,本来不想惹麻烦,后面见了脸才决定带回来的。”
杜大娘又问了几句别的,杜玲也都一一解答。
杜大娘没把镇子里要抓的逃犯和床上躺着的贵人联系在一起,只以为贵人是遇了什么歹人。
而杜玲却隐约察觉到,镇子里要抓的说不准就是她救回来的这人。
她心里有些后悔,但救都救了,总不能现在丢回去。
总归等人醒了先吧。
又过了片刻,草药煎好了,杜玲将药汤倒在碗里放凉,然后端着去到男人身边。
昨晚怕张婶娘晨起过来打量,杜玲并没有把对方刻意摸的脏污黝黑的脸擦洗干净,这会扶人起身时,对方的脸蹭在她的衣裳上,把衣服弄脏一片的同时,玉色的肌肤也露了出来。
杜玲盯着那块皮肤看了两眼,伸出手来又把它抹黑了。
还是这样看着顺眼些,不然这药我还真有些灌不下去。
杜玲心里暗咐。
一只手将人鼻子捏住,见男人呼吸不畅张开了嘴,便捏住面颊不准他再闭上。
苦涩的药汤顺着口子流入喉咙,沁到胃里。
谢嘉运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喂了什么毒药一般,嘴里胃里都在抗议,翻江倒海的叫他整个人清醒过来。
“咳咳...”
他一边咳着,一边摇头,想叫这东西别在入口了,脸上紧紧钳着的手却不许他如愿。
难受之下,谢嘉运张开了双眼。
9. 粮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眼睛,那眼睛极黑极亮,牢牢的刻在了谢嘉运的脑海中。
他愣了一下,嘴里弥漫的苦涩拉回了跑偏的注意力。
这才发现这眼睛的主人是个姑娘,自己还倚在人家肩上,正被喂着药。
红晕瞬间染上脸庞,哪怕是隔着脏污看不分明,但也能从神情中看出他此刻的羞色来。
“咳咳...”
谢嘉运咳嗽两声,努力支起身子,好叫自己别再和人家贴在一起。
杜玲感知敏锐,男人一恢复意识她就知道了。
感受到男人想同她离远些的小心思,她面上不动声色,肩上却使了几分力气叫人能坐起来。
反正手里的药也灌完了,不管这人坐着躺着还是趴着,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谢嘉运同人稍拉开些距离,感觉自在了许多,抬起一双水光缱绻的眼睛看向杜玲,语气诚挚。
“感谢这位姑娘搭手相救,子清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杜玲站起身,将手里的陶碗放到一边,没有和他对上视线。
“随手的事儿,不必放在心上,况且先前贵人替我和娘结了药费,已经恩怨两清了。”
谢嘉运神情疑惑,并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给人结过药费。
在一旁的杜大娘及时开口:
“前些日子在灵抚镇慈济堂,贵人帮我们娘俩付了一两多的药钱,这药钱对贵人来说是小事,却叫我们少了好大一笔开销。”
谢嘉运这才想起来,自己前些天在一个镇子上处理伤口时随手帮人结账的事来,当下连忙摆手。
“这怎么能比...咳咳...”
杜玲心下不耐,有钱人就是事多又麻烦。
“当时救你又不是奔着报酬去的,真觉着感激就早些叫人来接你,镇子里这几日在抓府城来的逃犯,衙役每日都在巡街,并不太平。”
这话在杜大娘听来只以为女儿是怕贵人出去给歹人迫害了,可在谢嘉运耳朵里就是另外一重含义了。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姑娘。
最大不过双十年华,就敢独自带着母亲外出,胆识不比一般男人差。
只是这话,是意识到了县府的动作和自己有关,还是只是好心提醒?
视线在对方深色的皮肤上停了了一瞬,谢嘉运怕唐突的对方,很快又收了回来。
“先前躲避歹人时和家人走散了,还得劳烦姑娘帮我传个消息出去,好叫家人知晓我的方位来寻我。”
“怎么传?”
面前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来。
那铜钱泛着锈迹,看着脏兮兮的,和那修长白皙的手截然相反。
“镇上有家许氏米铺,劳烦姑娘拿着这钱去铺子里买半斗糙米,就说老家南边遭了难,求店家行行好,舍些粮给你。”
杜玲也不问别的,将要说的话语在心里默念几遍,确保没有纰漏后,留下一句身体未大好先歇着,便出门打听那许氏米铺去了。
何镇上有三家粮米铺,许氏便是最大的那一家。
她到的时候,铺子里正巧没客人,只有一个伙计在收拾物件。
见有客上门,伙计停下手里的动作,摆出一副笑脸来。
“姑娘想买些什么?铺子里最近有一批陈米放价,数量不多了,可要瞧瞧。”
杜玲神色镇静,并不提买东西的事情,只是问伙计东家可否在店里。
伙计心下疑惑,但许氏能在三家铺子里独占鳌头,就是凭着待客友善,从不店大欺客的好口碑。
当下应了一声:“东家在后头算账,我这就去叫他。”
虽然杜玲身上的衣裳料子看着普通,但神色间的坦然却叫伙计以为她说哪家店派来跑腿问价的,忙不迭叫东家出来待客,谁曾想等东家一出来,那原先还气势十足的姑娘一下子变了脸。
“您就是东家吧,早早听闻许氏米铺的东家是活菩萨在世,还请东家行行好,舍我点米。”
杜玲眼睛眨了眨,泪水就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
一番精彩变脸,叫伙计直接呆在原地,嘴里只剩“你这人...你这...”
许三卫也被杜玲这一手惊了一下,连忙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姑娘家里是糟了什么事?”
杜玲脸上一副凄苦的神情,心里却想着再过个把时辰要宵禁了,自己动作要快些。她把手里的铜板展露出来,往东家面前一递。
“老家南边糟了难,一路逃奔到这里,身上的银钱又给偷儿摸走了,孩子饿了好几天受不住,还望东家行行好,舍我半斗糙米。”
一枚铜子就想换半斗粮,伙计已经后悔自己先前叫东家出来的决定了。
这许氏终归是开店做生意的,哪能天天这舍半斗,那舍半斗的。
许三卫的视线却在那枚铜钱上停了一瞬。
那铜钱右上有一道不起眼的刻痕,普通人不会注意到,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世道艰难,稚子无辜。”
许三卫长叹一口气,接过那枚铜子,对着身旁面色发苦的伙计摆摆手。
“二毛,去称半斗糙米来。”
二毛瞪着一双眼睛去称米了,许三卫又回过头来问杜玲。
“你身上没有半分钱财,现在带着孩子落脚在哪呢?这镇子里最近不太平,可得小心些。”
若是平常有男子打听自己的住所,杜玲定要疑心这人是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但眼下却明白这人问的是那个自称子清的男人。
“我带着孩子落脚在东边那家来福脚店里,那店老板同您一样是个大善人...”
来福脚店。
许三卫暗暗记下这四个字,预备今晚就去店里探探。
接过伙计递来的米袋子,杜玲又是一通好听话送上,这才离开了许氏米铺。
回去的路上,杜玲看见一家点心铺子正在折价售卖一批点心。
算了算剩下的时间,杜玲花了二十文买了四块桂花糕,拎着油纸包往杨兰蕙家中行去。
蕙姐是个实诚人,也帮了自己许多,这朋友是交定了的。请人上门吃酒还有好一段时间,买些东西送去也能体现些心意。
这边的杜玲心情颇好,那头的刘家却不甚太平。
“不说别的,这腊铺的活计可比粮铺赚的多,我都打听过了,一个月可有一钱半银子呢。”
王氏扯着嗓子,阴阳怪气的说着。
“这弟弟在粮铺里抗包,抗的肩上淤了好几道,夜里睡觉都不安慰,嫂嫂却尽把好处漏给别人。再怎么说,咱们才是一家人呀!”
刘二在边上不吭声,但从脸色也能看出他心里的不满。
杨兰蕙只觉得面前这对夫妇实在是不可理喻。
那腊味铺子招人的第一标准就是要会切刀,鸡鸭一类都好说,但动辄上百斤的猪肉可不是一般人说切就能切好的。
况且这刘二素来爱偷奸耍滑,每份工做不了半个月便会因偷懒或是手脚不干净被辞退,就这样的情况,叫她怎么把人推给东家?
哪怕杨兰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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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解释过了,那夫妇就是认准了她不帮亲人帮外人,话头里里外外的刺她。
大儿子没归家,小孙子又尚且年幼,家里唯一能撑门面的就剩二儿子了,因此刘母也不好出面说些什么,只在拘着小孙子一起呆在房里。
杨兰蕙知道王氏借着这个由头定要叫自己给点什么东西出来,果不其然,来回念叨了好一会的王氏终于露出了她的真正意图。
“我怀着身孕没法干活,相公又要上工,又要操持家里,家里的负担皆压在他身上,着实辛苦。原先大哥还寄些银钱来,这些日子却也没了消息,家里婆婆还要人伺候赡养...”
王氏面上露出一副我们夫妇俩为这个家操碎心思的表情来。
“大嫂现在可不能只管着自己和峰儿,这回怎么说也该给家里出份力,我记着大嫂每月工钱也有不少吧,那就每月拿四百文出来补贴家用,我们一家也算是上下一心,一起把日子过好。”
杨兰蕙被王氏这贪婪丑陋的嘴脸气笑了。
“阿平以往寄来的银子可全都交纳公中用来孝敬母亲了,而你刘荣半分银子没见着,还见天从母亲手里拿钱!我可没说过半分不是吧。母亲手头没钱,你刘荣拿的钱是哪来的不必我多说。”
“我和峰哥儿的花费嚼用也没要你们半点银子,全是我自己出的,现在居然还腆着脸皮打起我工钱的主意了!”
见杨兰蕙气的面色胀红,王氏却是半点不怵,理直气壮的说道:
“大嫂说这话可就生分了,要不是刘荣在家,你带着峰哥儿能过上安稳日子吗,那些个地痞流氓不知哪天就破门进来了...”
这话说的可就不是一般的难听了,杨兰蕙只觉着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脸上涌来。
而杜玲,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的刘家院门。
刘荣黑着一张脸,杨兰蕙那一番话可以说是把他的脸皮都扯了下来,他心里恨极,开门的动作也凶得很。
“谁啊!”
“杜玲,来找蕙姐。”
刘荣冷哼一声。
“你就是那个会杀猪的?女人家家的不说早点找个人嫁了,还干起男人的活来了。”
杜玲一见开门的是个男人,就知道这人是杨兰蕙说的刘家老二了。
她也不因为刘荣跟杨兰蕙是亲戚关系就忍气吞声,当下就嘲讽回去。
“那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太过没用,才叫活都给我抢来了。”
刘荣被噎了一下,面色越发难看了,但他自诩大男人跟女的计较跌份,留下一句女人家就是嘴皮子利索后回自己屋去了。
王氏见有外人进门,也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传出去不好听,招呼了一声后也跟着回去了。
杜玲一进门就觉着不对,见了杨兰蕙通红的眼眶后便知道确实出事了。
“蕙姐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杨兰蕙哪能跟杜玲说这些,急忙摆手说自己就是思念丈夫了。
“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先前还有话音跟着俸禄一起传回来,这些日子倒是半点消息没有,叫我们娘俩在这受苦。”
她原先只是拿刘平当借口,但一想到刘荣夫妇的所作所为,和自己带着孩子的难处,便是一阵心酸,语气也带了些许埋怨。
杜玲在外头隐约也听到一些动静,但并不仔细,因此也不知道王氏拿着杨兰蕙帮自己找工的事情发难。
只是将人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
“刘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过个三五月回来,蕙姐你就成将军夫人了。”
10. 冒犯
杨兰蕙的伤感给这一句话打散了,她破涕为笑,语气中带着打趣:
“那要是刘平回来没捞个将军头衔回来,我可是要治你的。”
杜玲笑眯眯的应下来。
“行,要是将军夫人没影,我指定给蕙姐你赔礼道歉。”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宵禁将至,杜玲便留下糕点回去了。
蕙姐不愿把事跟她说,她也就不问。
家家户户都有本难念的经,况且她们两人的交情真计较起来,确实还算不上深。不过人家不说,自己也大概能猜出来是因为什么。
平民老百姓活着就够艰难了,争执抢夺的无法就是钱、粮。
杜玲心下清楚,大概是为了蕙姐给自己帮忙的事。
回到脚店,在店门口碰上了刚和人闲聊完准备回房的张婶娘。
“玲儿回来啦,今个怎么这么迟?”
杜玲应了一声,说自己有些事耽搁了。
若是在往常,张婶娘定要问清楚杜玲是干什么去了,但这回她却有别的事更想知道。
“你相公呢?我听伙计说你娘前会儿又开了间房?”
杜玲在出门前交代杜大娘去找伙计重开一间房,同住的张婶娘本就爱打听别人家的隐私,昨晚黑灯瞎火,那人又晕着,张婶娘记挂着上工才没有多问。
今日若还是将人留在通铺房里,定要被张婶娘看出不对劲来。
杜玲停下步子,装出一副愁苦的样子来。
“哎...婶娘您别问了,我家那口子向来好面子,早上醒来说什么都不肯住通铺,说是要给朋友知道了跌份...”
杜玲别过脸去,只垮下来的脊背叫人知道她心里的不好受。
张婶娘跟边上的老姐妹们碰了个眼神,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微妙神色,嘴里却哎呀哎呀的替杜玲可惜,一副好长辈的模样。
“你们家本来就困难,这样下去可不行呐,玲儿可得好好劝劝!真不行的话婶娘帮你去说说?”
“婶娘心疼我,我都知道,可我家那口子脾气大...”
这就是平日里会动手的意思了。
张婶娘当下也不再提帮忙的事情,嘴里只叫杜玲一定要好好管管之类。
见杜玲走远了,才同边上一脸好奇的老妪说道。
“瞧见没,找了个不靠谱的男人,日子就是这么苦,前几日一个人带着老母亲走到这,人还没喘口气呢,又得伺候丈夫了,那男人我昨晚见了一眼,凶神恶煞的,一看就知道在家里没少动手...”
将身后的悉索远远抛下,杜玲按着伙计的提示往丁四房走去。
房内,杜大娘正和谢嘉运相对而坐。
脚店里的房间分为甲乙丙丁四等,丁字号的房除了多一张破旧木床并一张旧木桌、几张板凳外,和通铺的环境没什么差别。
杜玲推门而入时,就见那男人嘴角带笑说着什么,而杜大娘被逗得乐不可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听到声响,两人都看了过来。
杜玲先是和杜大娘打了招呼,而后视线蜻蜓点水般在男人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收回。
同昨晚的狼狈模样不同,谢嘉运已将自己脸上的脏污擦拭干净,一张清俊贵气的脸庞就这么展露出来,哪怕是面上几道泛红的伤痕,和身上破旧的麻衣,都挡不住那张脸和身段带来的气度。
昏迷时能大胆上手,甚至灌药,清醒后对着这张脸,杜玲连对视都率先避开。
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谢嘉运见到她,猛地染上红晕的面容。
杜大娘中午没有歇息,一直陪着谢嘉运,早前便感到困意,这会儿见女儿回来了,便离开的房间。
她们身上的银钱还得省着花,且一下子开两间房容易叫张婶娘之类的人感到疑心。
故而今晚杜大娘还是在通铺睡,不仅是她,杜玲等会说同男人过话后也会回去。
到时候就说自己被相公赶了出来,再配上两滴眼泪,只会叫张婶娘满意,却不会起什么怀疑的心思。
杜大娘离去了,屋里的板凳空了一张出来。
杜玲没有坐过去,而是站在离男人十步左右地方,就这么跟他说自己先前去许氏米铺的事情。
“贵人,先前我已经将铜子交给许氏米铺的东家,也告知了现在所在的脚店方位和名称。”
“多谢杜姑娘,承蒙姑娘昨夜搭手相救,今日又辛苦传递消息,子清感激不尽。”
谢嘉运站起身,躬身抱拳,道谢道。
“贵人客气了,为避免店里的人疑心,我还得在房里再呆一会儿,还请见谅。”
杜玲离得远,没法阻止这人行礼,尴尬的用手指抠了抠衣裳露出来线头。
谢嘉运自然没什么不行,只是想着为了救自己,杜玲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不得不装作有夫婿的妇人,便心有愧疚。
都城里的女子们将名声看的极为重要,男女大防,德行私容,皆是他常听到的话。
更何况...
谢嘉运瞄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杜玲,视线在对方垂落在衣角的手上停了一会儿。又想起先前杜大娘说杜玲帮自己处理伤口、擦拭胸膛的事情。
原本才消退下去的红色又像被填了火一样,烧的谢嘉运面颊、耳垂通红。
那红色一路蔓延,顺着脖颈没入被衣领遮掩大半的地方。
“杜姑娘忙了一天,坐着歇息一下吧。”
他站起身来,往床边避去。
杜玲还来不及拒绝,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她凝神细听,面色一变,追着谢嘉运的衣角跟了上去。
女子较轻些的脚步迅速逼近,谢嘉运刚一回头,就被人扑倒在床上。
这房间里的床已经很有些年头,骤然被两具身体压住,不堪重负的发出一声吱呀声。
“杜...”
谢嘉运还没褪去红晕的面上布满震惊,嘴里一句杜姑娘还没出口,便被杜玲一把抱住翻了个身,从他下变成了他上。
男人的手慌乱的摆了两下,然后被另一双更纤细,也更粗糙一些的手钳制住,摁在了身下姑娘的腰上。
杜玲一边听着门口逼近的脚步声,一边双手使劲,抱着谢嘉运的腰将人整个压下来,和自己牢牢贴在一起。
谢嘉运不能说是头脑发昏,也能说是头顶冒烟了。
但随之而来的破门声叫他老实顺着杜玲双手的力道,整个人牢牢附在对方的身上,连头脸都埋在了对方的发丝间。
同都城女子还没走近就能闻到的香薰味不同,杜玲的发丝间只有浅淡的皂角味。
衙役刚一踹开房门,便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啊!!你们怎么乱闯别人的房!”
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对正准备共赴云雨的小夫妻。
那男人牢牢抱着自己的老婆,一副急不可耐的急色模样,听见妻子的喊叫声都没马上回头。而那发出尖叫声的女人只在他们开门时露了小半张脸,就把头埋进男人怀里了。
门外的两个衙役本来对这几日突然变多的活计不满,搜查的并不用心。
见状彼此露出一个下流的笑容来,也没进屋搜,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了两句肮脏话,关上了房门。
还有好几家店要搜呢,可没空在这看活春宫。
脚步声噔噔噔的又消失了。
杜玲没有马上起来,而是静心仔细去听,直到确保外头一片寂静,没有人后,才将自己的手从谢嘉运身上松开。
她偏着头,没去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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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人的脸色,只尴尬的解释道:
“事出突然,冒犯了贵人,还请见谅。”
听到声音,谢嘉运蹭的一下坐起身来,也不管什么君子风度了,下了床退出好远。
“是我冒犯了杜姑娘才是,还望姑娘见谅。”
杜玲也不跟他争辩,反正别因为这个恼她就行,自己只是想把人情还了,可不像又牵扯上什么。
两人在房里静默的坐着。
一个回忆着自己刚刚手里的触感,想着一个大男人怎么腰这么细,这么有钱还能把自己饿着?
一个想着自己真是不知廉耻,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冒犯人家,不知道事后该怎么补偿。
就这么过了两刻钟左右,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
杜玲脚下轻缓,慢慢的靠近过去,将藏在身上的刀也抽了出来。
安静坐着的谢嘉运:?
“谁在外面。”
杜玲冷声开口。
前会刚听过的许氏东家的声音响起:“铜子救命,姑娘,是我。”
杜玲伸出手来,打开房门,心里的戒备和手上的刀却没有收回去。
门外,许三卫穿着黑色的夜行服,同样面色凝重。
虽然那姑娘说出了暗号,也带来了信物,但仍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是梁王那边派来混淆视听的呢?
好在两人心里的提防都是虚惊一场。
许三卫在这破旧的房里见到了自家主子。
为了避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在许三卫冲着谢嘉运跪下行礼的时候,杜玲就默默避开了。
这派头,不会后面治自己不行礼的罪吧?
她心里胡乱想着,手上的劲儿却泄了不少。
总算是把这菩萨送到庙了,接下来自己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那头谢嘉运同许三卫低声商量过接下来的安排后,突然问了一句:
“你身上带银子了没?带了多少?”
许三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主子这是要给那姑娘谢礼,当下面露难色。
“这...属下办事不力,身上没带银钱。”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趁梁王的兵马没有围过来之前先离开何镇,按脚程,正德应该将消息传到镇国将军那了,说不准将军的兵马就在赶来的路上,若是叫梁王的人知道了消息,定是想抓住公子来解困。”
谢嘉运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说报酬多少,自己再多耽搁下去怕是要连累杜姑娘,当下便做好了决定。
杜玲还思索着怎么叫刘二夫妇安稳些不要生事的法子,就听谢嘉运用那清朗的声音唤她。
“杜姑娘。”
“贵人请说。”
杜玲几步向前,微微低头。
一块看着就知道昂贵不凡的玉佩被递到她眼前。
谢嘉运语带歉意:“姑娘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只是现下情形不对,还请杜姑娘先收下这块玉佩为信物,来日再做报答。”
杜玲没有犹豫,爽快的接下了那还带着温热的玉佩。
“本来就是冲着贵人先前舍的药费才为报答救的人,贵人心肠好,心里过意不去,我便先收下这玉佩。”
“这玉佩看着价值不凡,对我来说已是极好的酬谢,不必再做其他。”
虽然只接触了短短两日,但杜玲知道面前这人心肠确实软,同她以往知晓的有钱人完全不一样。要是玉佩不收下,指不定还要掰扯多久。
镇子上抓捕逃犯的动静越来越大,还是早些叫人离开,对自己才是最大的好处。
至于后面报不报答的,杜玲不放在心上。
见人收下了玉佩,谢嘉运心里松了一口气,当下不再耽搁,换上许三卫带来的衣物,离开了这家住了两天的破旧脚店。
11. 惊变
谢嘉运离开的第三天,何镇并没有回到往日平静安宁的状态。
衙役们大街小巷的粘贴告示,宣告县令府新颁的消息。
——有提供逃犯消息者,赏银十两。
十两银子,对于大多数来说都是天降横财,不少人揣着蒙混过关的心思去县令府,却被衙役一棍子打了出来。
来回几次后,那些花花肠子的人也都安分了下来。
杜玲老实的上工下工,离这些是非远远的,见了衙役不说躲着走,但也都尽量避开。
县令府内,甘文轩面露愁容。
“还没有消息吗?”
候在一旁,同样表情难看的师爷摇摇头。
“确实没有,整个镇子来来回回的搜了三四遍了,告示也贴了出去,就是没有半点人影和消息。”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老爷,低声说道:“会不会早就离开这里了?”
甘文轩倒是巴不得这样。
谢家、梁王,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只不过一个马上就能叫他人头落地,一个却能叫他遗臭万年。
“就算真的离开了又如何,外面守着的陈副将可不会信,只会觉着我们阳奉阴违,故意把人藏起来。”
甘文轩恨声道。
但再怎么恨,百里外的一千兵马可不会和他讲道理,当下摆摆手,叫师爷紧紧手下人的皮,再去找找那谢家公子的踪迹。
师爷领命下去了,但没一会儿就满脸惊恐的跑了回来,他慌不择路,左脚绊右脚把自己一路摔了进来。
“老爷!陈副将带兵把镇子围起来了!”
“什么?!”
甘文轩手里刚拿起来的茶盏摔落在地,溅起一地碎片。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陈卓带着手底下的一千兵马驻扎在何镇百里外的山坳里。
因梁王现下还不准备把心思彻底暴露出来,他只能叫人威胁何镇县令帮忙抓人,而不能自己带人闯进去。
在大周朝,不论官阶高低,敢私自带兵闯入城镇的,一律按谋反处置。
只是五天过去了,他心里也不免焦急。
那谢家小儿手里捏着的可是梁王同胡人来往的把柄,若是传到都城去,哪怕是朝里有人周旋,一个勾结外敌的罪名也少不了。
那些个谋士,各个沽名钓誉,什么师出有名事出有因,要他陈卓来说,直接一路打上都城去,等这大周朝改了姓,谁还敢多嘴一句?
就在他烦躁时,手下的小兵急匆匆的闯进营帐。
“禀副将,东江斥候来报,镇国公带着人马往西去了!”
陈卓虎目一睁,拍案而起。
“整顿军马,把镇子围了,先抓谢家小儿,再去支援王爷!”
*
一千兵马是什么概念?
大概就是行军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后,原本还在街上的百姓们各个躲进了屋里。
偶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见了那些兵的影子也都吓得跑回了家。
甘文轩坐着马车急匆匆的赶到镇子门口,对着坐在马上的陈卓怒斥:
“陈副将,你这样要公然造反吗?”
陈卓可不怕这小小县令,当下冷哼一声。
“本将奉王爷之命,追拿要犯,甘县令还是配合些好。”
说完,也不管甘文轩涨的通红的脸,震声道:“进镇,给我把角角落落都搜一遍。”
“有反抗者,按从犯处置,格杀勿论。”
“是!”
*
兵马围城的时候,杜玲正好在街上买东西。
杜大娘用来缝补的棉线用完了,她趁着吃午饭的空隙出来买些,等下工了带回去。
杜玲的五感比常人好不少,在大家都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她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声响。
整齐又沉重,给她带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一阵心悸袭来,她拿上东西往铺子跑去。
铺子里,杨兰蕙正坐着歇息,这几天刘二夫妇一直在家里闹腾,叫她下了工也不得安宁。
见杜玲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她惊讶的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杜玲将人拉起来,又冲着东家喊了一句:
“外头不对劲,有好多人闯进来了,东家快关门躲起来,我和蕙姐也先回家躲着。”
老杨一头雾水,微张着嘴,看着杜玲丢下这么一句话后,拉着杨兰蕙跑没影儿了。
“哪来的人啊?”
他嘟囔着,走出铺子一看,还真从远处扬起的大片尘土中发现了不对劲,急忙回身将大门紧紧闭上。
然而木头门能顶得住偷盗之流,却顶不住上过战场的兵。
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随后在杨氏腊铺门前停下,接着一阵巨力传来,大门摇晃起来。
...
杜玲的反应已经算是快的了,但带着个腿脚慢的杨兰蕙,铺子离杨家和来福脚店又远,她们两个还是没在士兵上街前回到各自家里。
眼见着前面就有几个刚从百姓家里出来的士兵,杜玲手上扯着杨兰蕙的手连忙躲到墙角。
杨兰蕙已经吓得整个人腿脚发软,要不是惦记着不能拖累杜玲,她早就瘫在地上了。
杜玲心跳如鼓锤,看着那几个士兵转身又进了隔壁屋子,这才拉着杨兰蕙继续躲躲藏藏往回走。
“这...这些可都是兵啊...”
大周建朝不过四十来年,凡是家中有个半百或更年迈些的长辈,基本都知道那些时日的艰难。
因此,对平民百姓们来说,不论是匪盗还是士兵,手里拿着刀枪的成年男性都叫他们打从心里感到惧怕。
被闯进去的那户人家中传来一阵骚动,打砸声与求饶声一同响起。
“军爷,军爷,我们真没见着您说的什么男人啊!”
老翁满含惊惧的声音远远传来,接着便是大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嚎声。
“爹!”
那几个兵甩着染血的长刀出来了。
杜玲眼睛尖,能看到几人手拎着的碎布袋子。看材质、样式,应该是百姓们自发拿的孝敬。
平静的镇子如待宰羔羊一般被军队刺穿,发出哀嚎和恸哭声。
杜玲脚下步子不停,整个人紧张的绷成了一根弦。
在这般情景下,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夜庆镇被匪盗入侵的场景。
这兵和匪...
又有何区别呢?
自己跑了这么远,又有什么用呢?
向来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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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的杜玲这会儿也不自觉的露出了同杨兰蕙一般迷茫的神色。
察觉自己竟然生出些许怯懦情绪来,杜玲甩甩头,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把她和杨兰蕙都打醒了。
“玲儿!你这是做什么?”
杜玲顶着红肿了半边脸的面容,眼神复又冷静下来。
“蕙姐,峰儿和我娘都还在家里等着你我,现在可不是愣神的时候,抓紧回去和他们相聚才是真的。”
原本还六神无主的杨兰蕙闻言,也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叫疼痛让发昏的脑子清醒一些。
“玲儿说得对,他们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这些兵们目标明确,闯进百姓家中第一时间就四处翻找着什么,没发现什么踪迹后便拿刀逼问吓得挤在一团的人近期是否看到了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男人,或是其他可疑人士。
大多数百姓都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普通日子,哪里有什么线索消息提供,遇到心情好些的兵,损失些财物也就算了,碰上个暴戾些的,家中就得填几条人命进去。
杜玲和杨兰蕙还在往刘家赶,刘家同来福脚店在一条路上,杨兰蕙自己一人是决计回不去的,杜玲便带着她先往刘家去。
而此刻的刘家一片狼藉,刘荣正两股颤颤的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的求饶着。
“各位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她肚子里揣着崽呢,还求军爷们手下留情!”
站在院子中的两个士兵手里持着滴血的长刀,这是他们刚从隔壁家带出来的。
一个手里抓着同样面露绝望,狼狈不堪的王氏,一个手里拿着刘荣孝敬上来的布袋子点着银钱数。
抓着王氏头发的那个士兵听见刘荣的话,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揣着崽?那感情好啊,老子我还没尝过这怀孕妇人的滋味呢。”
一句话叫刘荣和王氏心神俱裂。
一阵腥臊传来,只见王氏身下的衣裙已是脏污一片。
那兵嫌恶的将王氏往身旁一丢,怒道:“什么肮脏东西,老子一刀劈了你!”
说着那刀就要往王氏身上落下。
“住手!住手!可疑人士,我知道有一个!”
长刀在王氏面前停下,冷色的刀锋映照在王氏眼前,叫她眼白一翻吓晕过去。
“哦?说来听听。”
两个士兵的视线落回刘荣身上,看着这个一脸窝囊像的男人。
刘荣深深的伏在地上,咬了咬牙。
“前些日子,我大嫂介绍了个女屠夫去镇上腊味铺子里做工,那铺子每日要切的大多都是百来斤的猪肉,不仅要切刀,还有做工的人自己搬运,一般男人都做不了这活,却叫一个女人做去了,可疑的很。”
那两士兵交换了一个眼神,将手里的刀收了起来。
就在刘荣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那刀又转而落在了他的脖颈旁。
一阵大力传来,拉扯着他站起身来。
“是有些可疑,那女屠夫人在哪?带我们去找。”
刘荣躬着脊背,低声下气道:
“这个点莫约是在铺子里做工,或是听到动静跑回脚店去了也说不准。”
“带路,先去那铺子瞧瞧。”
12. 入狱
这头的杜玲还不知道自己被刘荣泼了一盆脏水,她将杨兰蕙送到刘家附近便急匆匆的往脚店赶。
她手脚麻利,动作又快,叫刚从刘峰那得知刘荣所作所为的杨兰蕙追都追不上。
那些个士兵大多在百姓家里肆虐,街上少有人在,叫杜玲动作方便了许多。
她抓住时机,快速的跑回了脚店。
直到站在杜大娘的面前,不住的打量母亲的神态情形,确认她没出事后,那颗自打见到士兵们就急速跳动的好似要蹦出来的心才缓缓回落。
“外头来了好多兵,娘你没事吧?”
杜大娘笑着摇摇头,面色镇静。
“娘没事,就是东西叫军爷们翻了一通,我一个老太婆身上又没钱,军爷们犯不着在娘这花心思,查看了一翻就走了。”
杜玲这才发觉屋里乱糟糟的,被褥散了一地,被套上被刀划了许多道,本就稀薄的棉花从口子里裸露出来,染上脏污。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杜玲忍不住将自己埋进母亲的怀里,在温暖气息的包围下,眼眶微热。
杜大娘虽然没经历建朝那会的乱象,却也是从小跟着杜玲外公在外头闯荡过的,见识阅历都不算一般。
这会便像在庆镇遇到匪徒的那晚一般,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头。
“娘在呢,娘绝不会丢下玲儿一个人。”
母女俩温存了一会儿,而前会去杨氏腊铺没抓着人的兵也来到了来福脚店门口。
伙计正收拾着被先前那伙兵打砸在地上的东西,一抬眼就见四个大兵押着一个男人往店里走来,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各位军爷,小店先前已经被搜查过了,可是还有什么不妥?”
东家颤巍巍的递上一个荷包。
这要是再打砸一回,他这店也就别想再开了。
打头的兵一把将那荷包拍落在地,将身边的站着的刘荣扯到面前,面色不善。
“你确定那女屠夫在这?”
刘荣鼻青脸肿,双腿打摆。前会去杨氏腊铺没找着人,他已经叫没什么耐心的军爷们狠狠收拾了一番,这会忙不迭的点头。
“在这在这,她前几日刚来的何镇,身边还跟着个老母,就住在这家脚店里。”
那军爷视线又落在因孝敬没被收去,而趴伏在地面上的东家身上。
“他说的人,可住在你店里?”
刘荣说的特征明显,东家一下就把人和杜玲母女对上了,颤着声音回答道:
“在的在的,那人名叫杜玲,前会刚见她回屋去找她母亲去了。”
几个兵相互对了视线,顺着东家指引的方向往通铺去。
只见通铺的房门紧闭着,内里没有半分动静。
打头的兵一脚将房门踹开,便见脏乱的角落里,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护着身后的年长妇人,满脸戒备的盯着他们。
那些人往这边走的时候,杜玲就察觉到了。
她将杜大娘护在身后,一手握刀,慢慢退到到角落里去。
通铺只一个门进出,没有别的窗子能逃。且她仔细分辨了一下,听出外边有四道轻重不一、步伐不定的脚步声。
一个落单的土匪,她能对付;一对没杀过人的流民,她也能对付。
但四个上过战场,手里又有刀的士兵,就不是她凭着手里的杀猪刀能轻易对付的了。
杜玲有了决断,对着母亲简单交代一番。
在杜大娘眼含担忧的神情下,她将手里拿着的刀藏到了怀里。面上虽仍是一副戒备的模样,但比起先前,现在面上的表情更像是姑娘家为了护住母亲强装出来的。
“你就是杜玲?腊铺这几日新招的女屠夫?”
踹开房门最先走进来的男人问道,语气凶恶。
杜玲心下一怔,以为自己救下谢嘉运的事情败露,被那人的仇家找上门了。但随后她就看到了被人拖着进门的刘荣,知道了为何自己会被这群兵盯上。
“小女正是杜玲,承蒙东家一片好心,在铺子里做些切刀的工作,不知各位军爷这是?”
那士兵狐疑的视线在身材瘦弱单薄的杜玲身上转了几圈,又同刘荣确认了一遍面前这人确实就是那个女屠夫后,也不作解释,冷声道:
“带走。”
语罢,四人中稍矮一些的那个便上前来一把钳住了杜玲的双手,将人狠狠往外一拉。
“军爷!军爷!我这是犯了什么事了?”
杜玲装模做样的挤出眼泪来,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被带走了。
她被带着一路往外走,脚下虽然跌跌撞撞的好似马上要摔倒了,但却还是勉强撑住了自己。
若是平时抓着了一个女人,这些士兵们定要冒些花花肠子出来,但陈副将对着手底下的兵向来管教甚严,没有任务的时候,随便他们怎么玩都没事,出了事陈副将会帮忙担着。
但若是因为玩女人误军务,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上有几层皮好扒的了。
杜玲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但出了脚店后,就发现周边不止她一个人被押着走,心下有了些底。
看来这些人并不是只冲着自己来的,那便还有条生路。
又哭喊了几句,身旁押着她的士兵不耐烦的喝骂了一声就想打人,她立马噤声做出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
就这么走了莫约一刻半钟。
一座眼熟的宅邸映入眼帘——县令府。
杜玲被押着从小门进了县令府,一路穿行,来到了昏暗阴冷的地牢。
地牢里,除了原先就关押在内的囚犯外,还有许多同杜玲一样刚被抓进来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满脸惊慌,一见着来人就开始哭喊求饶。
“军爷!小民是犯了什么错呀!”
“抓错人了!我冤枉啊!”
站在杜玲身侧的男人被喊得头疼,抽出手里的刀狠狠的劈在牢房前的门锁上,发出一道尖锐声响。
“谁再敢叫一句,手指头就归爷爷我了,反正大人问话只要个舌头,别的不要的都能剁下来。”
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震住了一片人。
押着杜玲的男人随手开了一扇牢门,将人推了进去。
杜玲顺着力道跌坐在地上,只听见外面几人交谈着逐渐远去。
“弟兄们都回来的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要去请大人来审问?”
“请也轮不到你去请,老实把消息报上去,其他的等安排就行。”
“...”
声音随着脚步渐行渐远。
杜玲收回了注意力,转头开始打量自己所在的这个牢房。
阴冷、潮湿、憋屈...
杜玲的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在跟自己一样被关在里面的几人身上。
这间牢房里人不多,加上她自己也才五个。
一个头发散乱,面色屈辱的年轻男人、一个满脸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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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神情凶恶的中年男人,外加一个神神叨叨坐在角落里的道士和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翁。
居然只有杜玲一个女人。
其他几人都各自或坐或站,找了个地儿呆着,没有同杜玲搭话。
只有那个老翁,语气柔和,面上带着关照。
“你一个女娃子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杜玲对和蔼的长辈向来尊敬,闻言低声回了句自己也不知道。
老翁叹了口气,安抚道:“前些日子县令府不是抓逃犯吗,只是一直没抓着人。前会儿这些军爷们满大街搜查,也像是在找什么人,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大事。”
“咱们都是被波及到的普通百姓,等查清楚了,就放我们出去了,娃娃你放宽心。”
杜玲应了一声,也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坐了下来。
才坐下来没多久,那原本在角落里嘟囔着什么的道士便跟老鼠寻食一般,抽动着鼻子挪了过来。
“这味道...”
杜玲看着这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眉头微蹙。
道士在距离杜玲一臂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微弱的光线洒在对方面上,杜玲这才发现这人眼神无光,竟是个瞎子。
“这味道...”
那道士又重复了一句,声音细微,只叫离得近的杜玲听清楚了。
杜玲眼里流出几分莫名。
什么味道?自己这几日也有擦洗换衣呀?
那道士又不说话了,嘴皮子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杜玲只能依稀分辨出几个“底”“女”之类的字眼,她也不想跟这人费功夫,收回注意力,只思索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出去后该怎么找刘荣报这个仇。
她这头正思索着,牢房外却传来了新的动静。
“所有人聚到门前来听着。”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彻地牢,叫所有人的心神都聚了起来。
大家忙不迭的拥到牢门前,瞪着眼睛看向声音来处。
一道身披重甲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通身气势不怒自威,叫这些被抓起来的普通百姓不敢直视。
他身边站着一个面上带疤的男人,正是刚刚喊话的人。那疤脸男看穿着打扮比抓人的兵官阶要高上一些。
“本官奉王爷之命缉拿要犯,如今那要犯就躲在这镇子当中,而你们这些人都是近期形迹可疑,有窝藏包庇要犯嫌疑的。”
疤脸男顿了顿,扬手叫人从边上的牢房里抓了个年轻人出来。
“本官问你,你近日可有接触过或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那年轻人面如白纸,只一个劲的摇头。
疤脸男又放轻了语气,面上的表情也和缓不少。
“别紧张,本官向来不会误伤百姓。我再问你,你可有碰到过自称谢嘉运或是谢子清的年轻男人?”
纵使面前的官爷再如何和煦,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的年轻人仍是被吓破了胆,抖着声音求饶道:
“官老爷,我就是一个挑东西卖货的,我真不知道什么谢嘉运...”
那人的话没说完,头颅便随着一道冷芒飞了出去。
鲜血四溅,激起一片尖叫声。
疤脸男将手里的刀一振,鲜血滴落在地上,晕开一个小洼。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这话一听就没有半点可信的,该杀。”
他视线像毒蛇一般扑向周边的人,语气淡漠。
“下一个。”
13. 谁错
许氏米铺的库房里,专门用来放新粮的两口大缸下藏着一个不大的密室。
谢嘉运就藏身在这里。
从脚店出来后,他并没有离开何镇。
就像陈卓想的那样,这镇子四周都是他的兵马,谢嘉运根本没办法出镇。
许三卫谨慎的检查过铺子四周,确保没有可疑的身影徘徊,这才进到库房里去,将谢嘉运从密室里拉出来。
谢嘉运面色苍白。
那密室里气息不通,成年男人躲在里面最多半个时辰就得出来换气,不然就会因缺气闷死在里头。
“陈卓的人马正在镇子里搜寻公子的身影,看来是镇国公那边有动静了。”
许三卫递来一杯温水,语气恭敬。
“现下公子只要稳住气,等正德带人马来迎,万万不可逞一时之气落入那陈贼手中。”
“我都知晓,不过是在密室藏匿一会儿,不碍事的。”
谢嘉运温声道,略坐了会儿后便又回到了密室中去。
出来换气的空档短暂,许三卫又有心隐瞒,故而谢嘉运并不知道外头那些兵们正扯着嗓子喊着:
“向逃犯提供帮助者均已被捕入狱,若正午三刻未见逃犯踪影,便将一干人等尽数斩杀。”
*
一条人命就这么消失在眼前,杜玲只觉得浑身冰凉。
而那疤脸男却不给众人缓神的时间,马上又从边上的牢房里抓了一个老翁出来。
“你可有见过或听闻过有人自称谢家子弟或谢嘉运、谢子清吗?”
那老翁跪在地上,头发花白,身躯佝偻。许是他这辈子见过许多风浪,此刻面上的表情竟能称得上从容。
“回军爷,未曾见过或是听闻过。”
疤脸男语气森冷。
“哦?边上这些百姓不论是真的无辜,还是故作姿态,都被官爷我吓得像个鹌鹑似的,你这老头倒是有几分胆色。”
“草民虽然只是个土里刨食的,但也确实见过几回大场面。”
“这头一回是草民的婆娘,因着打仗征税家里没粮,她想着叫草民和三个孩子能多吃些,把自己饿死在房里了。”
老翁的语气很是平常,却叫原本骚乱的牢房慢慢静了下来。
“接着是战败的军爷退到我那村子,打断了大儿的手、刺瞎了小儿的眼,最小的姑娘也没了。”
“后来逃难的时候又遇到了匪徒,两个儿子也没能活命,就剩草民一人了。”
疤脸男并不是从平民百姓一路靠军功升上来的,而是靠的家里的幺妹在陈卓屋里头做小妾换来的威风。
听着老翁字字泣血的话,他心里没有半点波澜,面上却做出一副可怜对方的表情来。
“倒是个可怜人,赏个全尸吧。”
“谢大人。”
老翁深深的俯下身子,下一刻便被一刀捅穿了心肺。
杜玲在疤脸男抬手时便别开了脸,哪怕她知道那老翁心存死志,也见过流血死人的场面,却还是不敢看,不忍看。
在地里弯了一辈子腰的农夫有何错呢?
是错在不该乖乖缴纳征粮?还是错在生在了败军退路上的村子里?
随着一道道身影被带走又倒下,血腥气在牢房里弥漫开来。
这是杜玲日常最熟悉的气味,此刻却分外叫她作呕。
“呦,这里面居然还有个女人,把那边那边给我抓过来。”
疤脸男的视线在牢房里扫了一圈,落在了杜玲的身上。
两个候在一旁的兵应了声是,拎小鸡一般将杜玲从牢房里抓了出来。
许是手里的姑娘看着没什么威胁,他们并不像抓男人一样将杜玲的双手反扣在身后,而是钳着她的肩膀将人押着跪到疤脸男的面前。
杜玲顺从的趴伏在地上。
此刻牢房里共有五名带刀的兵,两个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是刚刚抓她的那两个。
另外两个站在牢房通向外头的甬道处,最后一个则站在更远一些的牢房旁。
除这五个士兵外,便是站在她面前的疤脸男以及坐在疤脸男后侧方的中年男人。
杜玲逃不出去。
这守在四周的士兵是一重原因,那坐在那,通神气势摄人的中年男人便是其二。
做同杀生相关勾当的人,对血腥气都非一般的敏感,这种敏感不是指气味上,而是指直觉上。
杜玲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一直不出声的中年男人,才是这里面最难对付的人。
“这牢房里大多是些男人,你一个女人怎么会被抓进来?”
疤脸男蹲下身子,轻佻的勾起杜玲的下巴。
“长得也难看,谢家小子总不至于为了逃命连这种货色都能下嘴?”
他捏着杜玲的下巴,将人左右看了遍,嘴里像是给货物估价一般点评着:
“没胸没屁股的,就这双眼睛勉强称得上能看...说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杜玲的声音和人一样发颤,她低垂着视线,说道:
“前些日子,是有位长相俊俏的公子哥来敲我家门。”
不着急,先周旋着出了牢房,至少要等周边的人少一些先。
杜玲一边说,心里想到。
面前这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自己拿住了他作威胁也起不了多大用。
疤脸男眼神亮起来,因为前头有几个心里实在害怕而胡编乱造的人,他倒也没有非常的激动。
“长相俊俏?他是怎么同你说的?”
“他说自己被歹人陷害,现在正在逃命,问我能不能收留他一晚。”
“哦?那你是这么做的?”
杜玲感受到从后侧方头投来的视线,撑在地上的掌心里满是汗水。
“我一个姑娘家的,家中又只有一位老母亲,哪怕这公子再俊秀,也不敢轻易收留他。”
闻言,疤脸男面色不愉,一甩衣袖站了起来。
“是吗?我听说那小子长相风流的很,你一个村姑心里没有半分心动?没有收留他过夜...或是帮着他藏匿起来?”
随着话音一同落下在杜玲脸庞的,是疤脸男的刀。
“大、大人英明!”
“我确实心里有些想法,但也确实怕这人是什么骗子歹徒,虽然没叫人进屋,却给他拿了些食水,那人衣裳沾血,好似还受了伤,只不过我家没有伤药,便没给。”
面前的女人用害怕而颤抖的嗓音,快速的说完了这一通话,像是怕脸侧的刀在下一刻会划开她的脖子似的,又急忙补充道:
“对了!那人为了感谢我,还给了我一块看着就很贵的玉佩,说等他同家人碰面了,就来寻我报答。”
“玉佩在哪?”
杜玲急忙将藏在袖袋里的玉佩拿出来,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疤脸男虽然嘴上对谢嘉运、谢家大肆贬低,但平日里连谢家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只看这玉佩确实质地上乘,不是一个村姑身上能有的东西,便将东西接过回身拿给陈卓。
那是一块刻着翠竹的玉佩,玉佩通身翠绿,价值不菲。在玉佩的左下角,刻着一个“谢”字。
陈卓见过谢嘉运,也认识这玉佩,确实是他平日里常带在身上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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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是谢嘉运早逝的母亲给儿子置办的众多周岁礼之一。
将玉佩随手搁在桌上,陈卓站起身来。
高大的身形在杜玲身上投下一道足以笼罩她全身的影子。
“他可有说,怎么同家人碰面?”
杜玲眼角余光在对方腰间的佩剑上停了一瞬,语气谦顺:“大、大人,他没跟我细说,只向我打探了镇上的米铺都在哪里。”
不等陈卓下令,疤脸男便殷勤的点了两个兵。
“你们两个,现在就带人去把镇子上的米铺给我里里外外仔细搜一遍,就算是把地皮都掀起来,也要给我把人带回来!”
“是!”
两名士兵急匆匆的出去了,在甬道里同一个面色焦急的传令兵擦肩而过。
“报!三十里外斥候探到有兵马踪迹!”
“多少人马?”陈卓沉声问道。
“预计五百人数。”
疤脸男原本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冷哼一声。
“我们有一千人,怕什么!着急忙慌的,找死不成!”他说着,就想给传令兵肩上来一脚。
只不过他的脚才刚抬起来,陈卓的大掌就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力气之大,带着他在原地打了两个摆子。
“鼠目寸光的东西,少给我丢人现眼。备马迎敌,在谢家小儿找到前,绝不准出任何差错!”
牢房里的人一下少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站的远些的兵,和甬道里守着的两个。
那守着的兵本来想过来押杜玲回牢房,却见对方忙不迭的摆手,满脸恭敬讨好。
“不劳烦军爷挪步,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老实点!”
那两人料想这女人也不敢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便真的站在那处不动了。
杜玲慢吞吞的往自己牢房里挪着,算着自己同那个远些的兵的距离。
二十步...
十五步...
那边的兵注意到她脚下步子不对劲,喝骂道:
“往哪走呢?”
说着便主动迎上来,想抓她回去。
在对方离自己只剩四步之遥的时候,杜玲尖叫一声,瘫倒在地。
“妈的,女人就是麻烦!”
士兵骂了一声,伸手去拽杜玲的胳膊。
“唰——”
一道破风声响起,带着轻微的细流,吹拂过士兵的面庞。
磨的发亮的杀猪刀在他眼里不断放大,凝固住他眼里最后的神采。
杜玲的动作讲究一个快狠准,既要在那人不发出大动静时一击毙命,又要注意不能露出自己手里的刀。
她放轻了呼吸,连心跳声都控制的缓慢。
甬道处的守卫见同僚去拉那个倒下的女人不成,自己居然也倒下了,还以为是对方起了色心,想在这里办事。
骂了几句后,见人没有回答,才狐疑的走近来。
“你怎么回事?早上没吃饱饿晕了不成?”
趴在女人身上的士兵看不清面容,躺在地上的女人也紧闭着双眼。
士兵纳闷的俯下身子,预备将人翻身过来。
却在下一刻,被那人胸口满溢的鲜血给吓了一跳。
“你...”
杜玲猛地睁开双眼,将藏在尸体肚下的刀用力挥出。
刀尖划开气管和脖颈,被韧劲的筋肉略卡了一下,而后顺着骨头间的缝隙里劈开。
那年轻人没错,老翁没错,自己也没错。
错的是世道。
没人给年轻人和老翁做主,那自己就要做自己的主!
14. 逃出
“怎么回事!”
三个人先后躺倒在那里,最后剩下的那名士兵也反应过来情况不对了。
他紧握着手里的刀,挪着步子走近。
只剩下最后一个看守。
杜玲睁着眼睛,视线看向地牢顶上的蛛网灰尘。
这些人公然闯入何镇,只凭着点算不上线索的消息就抓了一大批的百姓,抓来后又不见县令出来安抚百姓,随意审问就开始杀人。
她虽然对律法不甚了解,却也知道这样的行为十分的不对劲。
他们为何这么着急找人?找到人后便会退出何镇吗?
况且自己刚刚离得近,听到那急匆匆赶来的士兵说了外头有兵马围过来,那打头的男人也说了迎敌守城。来的人又是谁?他们是要在这里打战?
众多纷乱的线索在杜玲的脑海中交织缠绕,打成死结。她不认识这些兵,也不知道朝廷里的风云变幻,因此眼下唯一能做出的决定,便是杀了守卫,离开牢房。
不管那些人是要在这里打战,还是如何,自己都得尽快出去,同母亲汇合。
自己刚刚提供的消息半真半假,不论这些人有没有找到谢子清,自己都没有好下场。
那士兵离得越发近了,却在五步外停了下来。
他生性更谨慎些,总觉得眼前这场面有些蹊跷。
“不行,这牢里这么多人,我得再喊两个弟兄进来。”
好不容易把人磨得只剩最后一个,可不能功亏一篑,杜玲猛地挺身,持刀扑去。
先前她刻意找了个背对众人的角落,杀那两人时才没有引起牢房里百姓的注意,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牢房里的百姓们都惊呼起来,看着那道瘦弱的身影同士兵缠斗起来。
杜玲力气比一般男子要大些,但绝对算不上天生神力,不过作为女子,更胜在身形灵活。那士兵也是战场上厮杀活下来的,对敌技巧和气势也不是她之前对付过的流民土匪之辈能比拟的。
除了招数上的差异,两人的护具也有高低。
这些士兵身上都穿着皮甲,杜玲却只有一套打着补丁的旧衣裳。
这么下去不行。
躲开士兵迎头劈来的刀,杜玲蹲下身朝对方脚踝处砍去。
生死关头,她心跳剧烈的同时,大脑越发清明。
这人被自己突然动手震住了,才没有第一时间喊人,等反应过来喊了人,自己就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士兵后退几步,避开杜玲挥来的刀,而后抬手往杜玲肩上砍去。
杜玲眼神一凝,不躲反迎,反而叫那人愣了一下,劈砍的动作都迟疑了一瞬。
长刀划破衣裳,带起一阵血花。
虽然迎上去的时候变了角度,叫那刀没进太深,但疼痛却还是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杜玲咬紧牙关,将闷哼声咽了回去,趁着对方手里的刀还没收回,一脚踹在那人心口。
长刀被这一脚力气带的反向拉回,将肩上的伤口划的更深。
鲜血滴落,随着杜玲快步向前在地上画出一道痕迹。
她绷紧全身,手臂青筋暴起,将杀猪刀从人脖颈处刺入,再狠狠斜切着拉出。
最后一个,解决了。
来不及休息,也没时间处理伤口。
杜玲沉默着回身,在周遭百姓满含惊惧的眼神中,将士兵腰间的钥匙扯了下来,丢到了其中一个牢房中。
那捡到钥匙的人先是迷茫,而后面露狂喜,颤抖着手开始开锁。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活下去的希望代替了这些人眼里原本的惧怕。
“动静小点,外头说不准藏了人。”
这是还有几分脑子的。
杜玲没管他们,丢下钥匙后便小心的离开了地牢。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抓紧离开才是正事。
也许是守城迎敌需要调动大批人马,又或许是那些人觉得这些平民百姓关在牢房里出不了什么大事。杜玲顺着自己被带进来的路往外走,只零星碰到了几个守卫。
这些守卫没想过牢房里的人会闯出来,不备之下全都被她放倒了。
从地牢出来,便能看到两条路,一条稍窄一些,是平日用来押运囚犯的,另一条大一些,通向公堂。
一队士兵匆匆的往大路去。
“听说了没,外头围过来的是镇国公的人马,先前派出去试探的几支队伍全部折进去了。”
“不是说只有五百数人吗?咱们可有一千数,除非是镇国公亲自带兵,不然输不了。”
“这倒也是,不过咱们这次搞这么大动静,朝廷不会怪罪下来吗?”
“怪罪什么?顶头上坐的马上就是咱们王爷了,咱们等会找人的时候仔细点,说不准还能拿个头功...”
士兵们边说着边从公堂离开了。
杜玲从矮树里钻出来,思索着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看来谢子清还没被找到,倒是个好消息。
至于什么王爷、镇国公的,她没放在心上,这些人来头太大,她卯足了劲往上蹦也够不着人家的脚尖。
她从小路快步离开,往来福脚店行去。
*
何镇外,一队五十人左右的兵马正靠着山坳休息。
队里的小头头之一何大,前会同那些人交锋的时候伤了胳膊,现在正扯了布条做简单处理。
他瞅了眼身边坐着的男人,对方面色沉着严肃,抱着刀。
“先前将军下令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将军说你要进去见见婆娘孩子?”
男人摇摇头,低声道:
“将军命我等在这里干扰迎敌,事关重大。”
何大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你这人就是太过老实,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位置才迟迟提不上去,这外面守着的活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的话语在男人写满不赞成的眼神中渐渐降低。
“真不知道你这么个闷葫芦是怎么讨到媳妇的。”何大嘟囔着。
关成业接到谢正德送来的密函时就知道这回梁王是跑不掉了。
今上在对外敌的处置上虽说是欠缺了些,对内却是容不得一点沙子。
梁王仗着曾经和先帝一同打天下的情分,拥兵自重,行事狂妄,从去岁起,就隐隐有些不安分。
因着一直没抓着大把柄,今上一直无法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现在终于是揪住了他的尾巴。
勾结胡兵,意图谋反。
关成业神情肃杀,将手里的剑遥遥指向不远处的镇子。
“儿郎们,随我冲!摘陈卓首级者,记头功!”
*
杜玲最后是在刘家找到的杜大娘。
她被抓走后,来福脚店的东家怕惹祸上身,连忙把杜大娘连行李带人一同赶了出去。那东家知道自己这么做事不地道,还将这些日子杜玲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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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银钱全数退了回来。、
杜大娘站在街上,正对着满地东西为难呢,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的杨兰蕙带着刘峰来了。
杨兰蕙觉着是自己害了杜玲被抓,心里难受得很,哪怕杜大娘再三拒绝,也还是和刘峰一起把行李、人一同接回了刘家。
刘荣被带走后就一直没回来,王氏受了惊吓躺在屋里也没醒。
刘母是个做不了主的性子,只要不是家里只剩她一个,都是谁在家谁做主。且她心里也知道那个姑娘是被自家老二害了,便更是对杜大娘躲到自己家里来这事没有半句话。
来福脚店的东家还以为杜玲这次是回不来了,不说她身上牵扯到事情,就说一个姑娘家进了兵窝子,那跟进了匪窝是没有区别的。
所以在看到杜玲活生生又站在自己眼前时,吓得差点闭过气去。
还是身边的伙计认识杨兰蕙,告诉了杜玲她母亲去了何处。
没见到母亲,哪怕是被人告知她没出什么事,杜玲心里也不免焦急。她刚想往刘家去,却被街上突然涌出来的士兵给逼了回去。
“杀!”
只见一群身披软甲,手持长刀的士兵从各个角落里冲了出来。
这群士兵穿着打扮和先前那会儿截然不同,一看就是两拨人马。
原本驻扎在镇子里的一千兵马,大部分都到前处迎敌了。只剩下两百来人,一部分在找谢嘉运,一部分守在镇子的各个角落。
而现在冲进来的这些士兵,目标就是在镇子里寻人和留守的这批人。
只见他们气势凶猛,像一把把利剑刺入敌军的后方,将那些完全没有做好对敌准备的敌人斩于刀下。
杜玲藏在一旁,看着面前不断展开的厮杀。
那双黑色的眼睛,亮的惊人。
若是自己也是这群人的一员...
她脑子里不自觉的升起这个念头,又很快自己打散了。
少想这些有的没的,抓紧跟娘碰面才是正经事。
*
陈卓听到后方传来的喧闹声时,就知道自己中计了,当下面色黑沉,点了一个亲随带着两百人马在这候着,避免对方还有后手。便带着剩下的六百人快马赶回镇子里。
当下重中之重是抓住谢氏小子,只要抓住了,一切困境就都有了出路。
回身迎敌的路上,陈卓还在想着对面带兵的是谁,竟然耍的自己团团转。等真的同那头领碰上的时候,他心里便恍然大悟了。
“没想到,陈某居然有幸能得威名赫赫的镇国公亲自指教。”
陈卓冷笑一声,将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关成业面门。
“只不过,早几年前就听说镇国公身子骨不大好了,迎敌打战都是儿子们上场,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挥动剑和陈某比划比划。”
关成业抚了抚自己的长须,朗声大笑。
“关某确实年纪大了,不过对付你一个陈卓,用不着花多大力气。”
“你要是真想求教,就上前来。”
虽然你来我往的嘴上交锋不断,但两人并没有真的到阵前去交手。
眼下两边人手相差不多,陈卓这个主将一出面,那原本被打的溃逃的士兵们又凝起了气势,现在交手,两头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因此,关成业和陈卓都在等,等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决定了他们两方的成败,而现在,它出现了。
“人找到了!”
15. 胜负
杜玲身上带着伤,外头又乱着,便老实的把自己藏好了,没有轻举妄动。
只不过她的运气一直不算好,关成业和陈卓对垒的地点,就选在了她藏身的那处街口。
所以当那小兵的声音响起时,杜玲是第一个看到谢嘉运的。
只见对方被小兵缚着双手,身上面上都沾染了脏污。但他面色平静,浑身气势不像是硬被抓来的俘虏,倒像是受邀来观战或是劝和的。
“哈哈哈哈!看来老天爷都选好了!”
陈卓大笑道。
“如何?关大将军要不要随我一同西上,趁着王爷手下正是缺人之际,提前去卖个好?”
关成业心下一沉,面上神情却不变,讥讽道:
“他苏义算什么东西,就算老夫真西上了,他敢收吗?背信弃义的东西,对得起先帝给的封号,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年纪大了,牙口倒是不差。”
陈卓冷笑道,也不同他在嘴上交锋,挥手叫小兵往自己这边来。
那小兵刚动了一步,就被关成业后头的弓兵拿箭瞄准了,脚下顿时停住。
“怕什么,他若放箭,你便抓了人来挡就是,死伤的又不是你。”
小兵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来,推搡着谢嘉运往陈卓那头走,那些弓兵只敢拿着弓箭瞄准,手里的箭迟迟放不出去。
陈卓和关成业心里都清楚,谢嘉运一出现,胜败就已经分明了。
谢家嫡子,梁王轻易碰不得,关成业也碰不得。
“伯父不必顾忌,我死在这里,父亲和族老只会觉得我死的清白,没有愧对他们数十年来的教导,辱没了家风。”
谢嘉运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关成业,声音清朗。
“若是叫歹人拿住,还用来威胁我谢家上下,才是真成了家族耻辱。”
谢嘉运心里确实认为与其被梁王抓住,还不如死在关成业的箭下。
但不论是作为镇国公的考量,还是作为关伯父的疼爱,关成业都不能叫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死在自己的手中。
大局已定。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迅速窜出,手起刀落,将押着谢嘉运的士兵一刀斩杀在地,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也打破了当下的僵局。
谢嘉运错愕回头,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杜姑娘?!”
杜玲鼻腔里闷哼一声,算作回应。
她不懂什么朝廷局势,不知道场上众人心里的考量,甚至她冲出来的那一刻,心里还隐隐有些后悔。
这些大人物的事,自己掺和进来干嘛,就她这样的,还不够人家一盘吃。娘也在家里等着她,要是自己因为多事死在这,这些人心里不会有半分波动,伤心痛苦的,也就娘一个了。
哦,不对,也许还得算上面前这个倒霉催的小白脸。
杜玲的胸膛快速起伏,眼神锐利的扫视着两边的人马,脑子里胡乱想着。
见过谢嘉运多次狼狈模样,自己还几次上手之后,杜玲已经完全失去了第一件见到对方时的那种感觉。
只觉得,歹竹也确实能出点好笋。
“你你你,你躲着不就好了!何必出来救我!”
谢嘉运满脸焦急,好像牵扯到杜玲的安危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整个人失去了原先从容赴死的平静神情,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
杜玲没搭理他,只小心的用谢嘉运遮掩住自己大半身躯。
她还是怕死的。
好好的局面被一个黄毛丫头毁了,陈卓勃然大怒,虎目圆睁。
他认出了杜玲就是先前在地牢里提供线索的那个,语气森冷:“好啊,谢家真不愧是百年世家,算无遗策。这么偏远的镇子,都能提前埋下钉子以备不时之需,我陈卓输的不冤。”
这是把杜玲错认成谢家的死士或护卫了。
谢嘉运已逃出掌控,陈卓就算现在射杀了这两人,也不过是叫谢家记恨上自己和王爷,带不来任何好处。
再者说,现在他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谢家了,而是怎么带着人马从关成业手底下离开。
带兵打仗,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势。
古人说得好,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衰。手下人的心气散了,败仗就明摆在眼前了。
关成业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在杜玲将陈卓的兵斩杀在地后,便知道机会来了。他大笑着夺过身侧弓兵的箭,弓弦满如圆月,破风声带着羽箭飞速射出,一箭穿过陈卓身侧一个士兵的头颅后去势不减,又带走了那士兵身后人的性命。
“杀敌十人,赏二十两银!百人赏二十金!随我上!”
话语声还未落下,他便一马当先,手持长剑向陈卓冲去。
刀光剑影,白刃喋血。
杜玲掩着谢嘉运在不断倒下的尸体和哀嚎声中四处躲避。
关成业点了数十人来护他们,但两边都杀红了眼,那些士兵都来不及赶到他们身边,就被冲来的敌军拦下。
好在杜玲和谢嘉运原先站的地方就离两边交战的地方有些距离,再加上陈卓的人马只想着能杀敌,好早些逃走,没有特意来抓他们,于是便只有零星几个士兵交锋间离他们近了些。
杜玲身上带着伤,还扯着个拖油瓶,只管着带人往小巷子里躲。
陈卓和关成业对待手下的兵都是军纪严肃,赏罚分明,对待战场上的逃兵更是处置严苛。
按理来说,杜玲只要带着谢嘉运躲好,等最后的胜败分明就好了。
但她自己倒霉、谢嘉运也倒霉。
两个倒霉鬼凑到一起,就是加倍倒霉。
逃兵,还是个眼熟的逃兵,就这么给他们碰上了。
杜玲将谢嘉运一把扯到身后,同身前的疤脸男对峙着。
疤脸男向来怕死,靠着幺妹捞了个百夫长当当,却没真的上过战场,一开战就两股颤颤的逃跑了。
不管陈卓是输是赢,他都没有好下场了,正愁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就碰上了杜玲和谢嘉运。
他眼睛瞬间就亮了。
若是将军打赢了,自己拿了谢家小子也算将功赎罪,免得了逃兵的责罚。
若是将军输了,靠着谢家小子,也能在镇国公手底下捡一条命。
就是这个小娘皮麻烦了些。
疤脸男的视线落在杜玲身上,里头的恶意浓烈张扬。
杜玲先前那一手确实叫他震惊,但一个女人,还是受了伤的,疤脸男心里到底还是轻视的。
先前在牢里,这人跪在自己脚边求饶卖乖的模样还清晰的很。不过是那士兵倒霉没有防备,才叫一个受了伤的女人得手了。
但杜玲,她从会走路开始,就不断地打破着身边人对她的偏见和轻视。
那些满含恶意的眼神,最终都会化为惧怕和躲闪。
现在,也不例外。
疤脸男的脸上还遗留着后悔和惊惧。不知道是在后悔自己对女人的轻视,还是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杜玲卸了力靠在墙上。
肩上的伤、先前在地牢里的厮杀、在阵前救下谢嘉运,每一件都叫她费尽力气。
同疤脸男厮杀时,她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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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手上脱了力,差点握不住刀。
好在,还是她赢了。
“外头应该已经分出胜败,杜姑娘在这先好好歇息,不必再躲藏了。”
谢嘉运轻声说到,视线在杜玲的伤口上停留片刻,又转移到对方在外人看来不算出彩的脸上。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失礼,直勾勾盯着姑娘家看,不是君子所为,却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算上刚刚这一次,杜玲已经救了自己四回了。
每一回,都叫他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勇猛、果决、英姿飒爽,不输任何一个男儿。
不对,把她同男人作比是很不妥当的。
谢嘉运想着,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她就是她自己,如同悬崖边的长松,让每一个见到的人心中只剩惊叹。
谢嘉运向来不对女子作任何评论。
他虽出身名门,却难得没有其他公子哥儿的劣性,真真长成了一个君子模样。
女子不论出身,在这世上都是艰难的,他不愿意再给她们加上任何枷锁。男人们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马上就会变成女人们脸上的面纱、锁上的院门、甚至于一辈子的名声。
将自己的视线扯了回来,谢嘉运低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杜玲不知道面前这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连手指尖都在发颤。
关成业带兵打战的时候,陈卓还是个毛头小子,论经验、阅历,八个陈卓都比不上关成业。再者关成业这边士气高涨,陈卓的兵却心生退意,两军初交锋时,胜败就已经分明了。
关成业将陈卓的头颅随手抛在地上,命士兵们仔细打扫战场,武器战甲一类通通带走,尸体也都搬运到镇子外头去,集中焚烧。
他见识过因为尸体腐烂传起疫病的情形,哪怕自己马上就带兵走人了,也不愿意把隐患留给老百姓们。
派去找寻谢嘉运和那个姑娘的亲兵回来了,两人跟在士兵后面,一个虽然满头满脸灰却还是挡不住的光彩照人,一个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没事就好!”
关成业拍拍谢嘉运的肩膀,语气中含着骄傲。
“此次能定梁王的罪,你属头功!”
“子清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跑死三头马送出消息的是正德,带人来剿陈卓的是伯父,我不算什么。”
谢嘉运摇摇头,语气中带着愧疚,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疼惜。
“这次能成,全都多亏了杜姑娘,她屡次助我脱困,救了我好几次。”
关成业的视线转移到他身边的姑娘身上。
只见那姑娘没有像常人一样惧于他的气势而低垂着头,硬撑着自己无力的身子,站的直溜溜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
“你这女娃子,胆色倒是过人,一千多人在你面前马上就要开战,那么多弓箭手的箭都对着脸面,还敢出来救人。”
他脸上写满了赞叹,眼里含着的是杜玲只在杜父那见过的喜爱和欣赏。
杜玲不由得红了脸,视线也飘忽了一下。不过她皮肤黑黄,那红晕倒也不明显。
关成业确实打心里喜欢面前的小姑娘,心下一动,嘴里就冒出了一句话。
“我门下倒是还差个徒弟,你意下如何?”
杜玲怔愣了一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
我?
做这个大将军的徒弟?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道熟悉声音就代她应了下来。
“能得将军的青睐,她自然是没有不愿的,草民叩谢大人!”
16. 离别
“娘?!”
杜玲喊了一声,语气满是惊讶。
初听到那句收徒的话时,她的心跳确实不受控制的狂跳着。最近这些日子她遇到的、看到的事情,都让她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但是不行。
杜玲只犹豫了一瞬,就做出了同内心渴望相反的决定。
她还有母亲,母亲的身体不好,离不开人。
人家大将军不可能因为收个徒弟就在这偏远的地界停留下来,也不可能好意收个徒弟,还要顺带收个徒弟的母亲。
“我...”
一个不字才刚在嘴边成型,杜玲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温暖柔软而又坚定。
是娘的手。
杜玲的视线停在杜大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上,跟她对上了视线。
那双永远满含爱意和愧疚的眼睛里,藏着叫杜玲变成哑巴的奇妙能力。
“您是?”
“草民是杜玲的娘亲。”杜大娘说道,语气十分恭敬。
关成业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来,看了眼面前这对母女的神情姿态,语气爽朗。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这样,因为我还有要务在身,不能在此处就久留,只今晚在这里暂做休整。我明日卯时出发,在那之前你们母女俩可以好好商量一下。”
杜大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被关成业摆摆手打断了。
“诶,收徒可不是结仇,不管心意缘由,要让孩子能安心出门才行。”
*
关成业的人马里没有军医随行,杜玲肩上的伤不能久拖,一行人便先去找大夫处理伤口。
处理伤口的时候还发生了些许波折。
那老大夫生性迂腐,虽然开了药,却不愿意帮杜玲处理伤口,一个劲的摆手说什么男女有别、有失体统。听的站在一旁的杨兰蕙心头火起。
她原先的性子是懦弱了些,不然也不会叫刘二夫妇和他们的狐朋狗友欺负了去,但自打认识了杜玲后,她也生出了些许改变。
当下便将那药粉布条接了过来,恨声道:
“不来我来,劳驾您同我说说怎么侍弄,再站远些,别污了人家姑娘清白。”
那老大夫便将要注意的点一一说清楚了,然后忙不迭的撤到柜台后头去了。
杨兰蕙嘴上说的好,心里却是没底。她那手刚碰到杜玲的肩膀就抖不像话,别说处理伤口了,别把人伤口戳到都算好的。
杜玲感受到她的紧张,安抚道:
“蕙姐,你只管自己摆弄,我不怕疼的。”
“怎么会不疼呢!”
杨兰蕙反驳道,眼眶微红。
只见那瘦弱单薄的肩膀上,一道深深的伤口刻在其中,血肉模糊,皮肉外翻。
杨兰蕙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抖得不行的手稳了下来。
这么深的伤口,若是不抓紧处理必然会影响到玲儿日后手上的动作,自己要抓紧些。
她用剪子将那伤口周边的衣服剪开,动作轻柔,没有碰到伤口。
剪子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响起,片刻后便只剩下中间那道伤以及几片因为血液干涸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碎布片。
杨兰蕙伸出手指,捏住了其中一片的边角。
她没有开口说话,觉得说再多的话也无法减轻杜玲身上的苦痛,只想着自己的动作一定要快,一定要稳。
随着那纤细手指的动作,并着杜玲颤了一下的身子和一道撕扯声。
那碎布条带着些许肉沫被撕了下来,慢悠悠的飘落在地。
还有三条。
杨兰蕙的视线不错眼的盯着那伤口。
大夫说了,伤口一定要处理干净,不然就容易发热腐败。
她伸出手指,捏住了下一条。
老大夫站在柜台后头,眼神悄咪的往那头看。
那受伤的姑娘身形被站着的那个遮了大半,并不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只能通过站着那人的动作,知道她们现在应该是在处理伤口。
他咂咂嘴,心下有些敬佩。
这处理伤口可是疼得很,居然没有半点声响露出来?这两个女郎倒都很有些血性,不输一般男儿。
等杜玲的脚边布满了占着血液碎布条时,她的额上已经遍布冷汗。
先前忙着躲藏,忙着杀敌,肩上的疼痛全然被忽略了,现在安稳下来,倒是叫自己吃了好一通苦头。
嘶,真他爹的痛啊。
脏东西弄掉后,便是拿酒洗伤口。
这一步更是叫忍着痛怕吓着杨兰蕙的杜玲彻底破功,闷哼声和不断发抖的身躯让杨兰蕙本就通红的眼眶更是盈满了泪珠。
好在再磨人,这伤口还是处理完了。
顶着杨兰蕙包扎的格外齐整漂亮的布条,杜玲白着一张脸,打趣道:
“蕙姐这手艺倒是好,要不寻摸寻摸路子当个女大夫吧?”
杨兰蕙剜了她一眼,嘴里骂道:
“还能说些有的没的,看来确实是缓过来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便准备结账。
杜大娘身体不好,她们也不愿叫一个当娘的看见自己女儿受这种苦,便将人留在了刘家。
站在柜台后的老大夫听到她们的问询,笑着摆摆手。
“不收钱,你这姑娘说起来也算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碍于礼法不能上手已经心有愧疚,哪里还要钱呢。”
这倒是叫杜玲和杨兰蕙吃了一惊。
她们两人都不是什么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赚钱不容易,这看病更是花钱,眼下能少些花费,也不会去推辞什么。
杜玲眉眼弯弯,连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哎呀,那真是太感谢林大夫了!您真真是个大好人!活菩萨在世!”
杨兰蕙也一改先前冷声冷气的姿态,笑容满面。
“您老毕竟是个男人,心有顾虑是正常的,我先前因为妹子受伤着急,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林大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着两人欢天喜地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杨兰蕙主动提起了杜大娘先前举动的事情。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大娘,所以想着回了关将军,但大娘见你这样心里如何不伤心呢?”
“我也是当母亲的,没法给孩子什么助力,还拖累着自己孩子就够叫人痛心的了,平日里还好,还能告诉自己大家伙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己能有这么孝顺能干的女儿陪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但这回不一样了,那是谁?大将军啊!我都听谢公子说了,人家可是镇国公,镇国公是啥我不知道,但看那县令腿子摆的筷子似的,就知道这是大好的机会!”
“这么好的机会就摆在自家孩子面前,孩子却又要因为自己错过了,大娘能不伤心吗。”
杨兰蕙叹了一口气。
“大娘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所以故意抢着替你应了下来。”
杜玲低垂着眼,神情低落。
“我都知道,蕙姐。”
“但我家就剩我和我娘了,我若远行在外,她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都没法伺弄汤药,我心里难受。”
杨兰蕙拍拍杜玲的后背,语气轻柔。
“去吧,玲儿,我这条命也算是你救下来的,蕙姐本来就喜欢你,又承你一声姐姐,今晚咱们就结拜异姓姐妹,从此以后,你娘就是我娘,你尽不了的孝我来尽。”
杜玲错愕的抬起头,却只对上了杨兰蕙布满坚定的眼神。
杨兰蕙说做就做,也不管杜玲在边上阻拦,冲到刚开了门打扫的杂食店里买了几样荤腥,气势汹汹的往刘家走去。
“蕙姐!蕙姐!”
*
月上中天,杜玲和杜大娘暂住在刘家。
刘荣记恨杜玲给他没脸,故意攀咬诬陷对方的事情经过他自己本人及当时的几个士兵的指认,被关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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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了刑,过几日要随着牢里其他几个趁乱生事的泼皮一起到千里外的石场去服役。
王氏受了惊吓,但到底底子好,人还是缓了过来。听说杜玲在这次事件里立了大功后,连夜收拾了嫁妆逃回娘家去了,只说孩子自己会落掉,和离书也会叫家里兄弟送来,从此同刘家再没关系了。
烦人的弟弟一家消停了,远行在外的丈夫也回来了,自己还结了异姓姐妹,有了干娘。
杨兰蕙觉得今晚是她这几年来最高兴的一晚。
刘家拢共三间房,杜玲和杜大娘便睡在原先刘荣夫妇的屋里。
房里的被褥都被杨兰蕙换过了,这对母女本来也是吃惯苦头的,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杜玲埋在娘亲的怀里,像是小时候白日里受了委屈却不愿轻易叫人看扁而装着不露怯,晚上却偷偷在娘亲怀里哭鼻子一样。
杜大娘搂着女儿,一手抚摸着她毛毛躁躁的头发,一手顺着她的后背轻拍。
杜玲虽然因为吃食上的缺失导致身形单薄,但骨架子和身高却比一般姑娘要大和高些。所以虽然是她窝在杜大娘怀里,却更像是杜大娘被她牢牢抱住了。
小时候小小一团窝在自己怀里的姑娘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杜大娘心中满是感慨。
母女俩已经这么安静的待了小半个时辰,谁都没有对明日的安排说些什么。
她们都清楚,一只幼鹰要往更广大的天地飞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不在身边,要劳烦蕙姐照顾您了。”
杜玲闷闷的声音响起。
“傻孩子,娘才三十多呢,还没到老的动不了的地步。”杜大娘忍俊不禁。
“况且你蕙姐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能天天麻烦别人。”
“蕙姐现在可是喊您一句干娘的,您说这种话,她听到了肯定伤心。”
杜大娘捏了捏杜玲的脸蛋,语气软和。
“我是你娘,你是我带大的,怎么还担心我来了?倒是你自己,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
“谢公子说了,关将军常年在外打战,你这个当徒弟的也少不了在战场上往来。刀剑无眼,你又是姑娘,本来就比男人更艰难些,日子说不定比现在还苦。”
“您还不知道您女儿的本事吗?什么男人女人,打不过我的才会拿女人的身份说事,您瞧好吧,说不准刘平大哥还没叫蕙姐当上将军夫人,我就先叫您当上老夫人了。”
杜大娘笑得整个人发颤,连声说了好几个好字。
“那娘等着大将军凯旋回来,把我接到大宅子去当老太太。”
两人也没管女人到底能不能参军,能不能挂帅当将军,只乱七八糟的说些未来的日子如何如何。
夜已深沉,杜玲身上带伤本就需要休息,插科打诨间语气便慢慢弱了下来,睡着了
杜大娘把黏在杜玲面颊的头发拨到脑后,脑海中却闪过了刘母先前同自己说的话。
刘母是镇子里最常见的那种老太太,老实本分又有些懦弱。
她对杜大娘让自己的女儿拜将军为师,还要跟着军队走的举动分外诧异,脸上的不赞同和不理解显而易见。
“怎么能叫自己的姑娘吃去这种苦头呢?在镇子上安稳的做工,找个老实男人嫁了,生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多快活?”
杜大娘没有同对方争辩。
最了解孩子的永远是孩子的母亲。
她不愿意杜玲守在自己身边,日复一日的被那些细碎的、大家的“习以为常”的东西磨去身上的棱角。
她杜妙春生的女儿就是比常人特别,她的女儿勇猛聪明不输任何男子,她的女儿就是喜欢舞刀弄枪耍些姑娘家不该玩的东西。
那又如何呢?
花园里长出一颗青松来,就是错的吗?
杜大娘不愿意这么做,她能做的,就是在离别的前一夜,将杜玲更牢的抱在怀里。
“好玲儿,娘永远在你身边。”
17. 夸奖
天光才微微擦亮,镇外扎营的将士们已经收拾妥当,准备整队出发了。
杜玲跟在关成业后头,像个小挂件一般在营地里走来走去。
时间回到两刻钟前。
杜玲不是那种做了决定还拖拖拉拉拖泥带水的人,昨夜该交代该告别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早上便只同大家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包袱来了镇外。
关成业虽然身份不俗,却没有什么国公派头。杜玲到的时候他已穿戴整齐,同将士们在吃一样的朝食。
他本来以为自己一时兴起想收的徒弟没影儿了,所以见到杜玲时神情高兴中难掩惊讶。
“说好了?也不后悔?”关成业问道。
杜玲清脆的应了声是。
“好!杜玲是吧?是哪个字?”关成业几口将手里的东西吃完,站起身来。
“玲珑的玲。”
关成业点点头,引着杜玲跟自己往营地里走,随口道:“‘窃玲珑以为管兮,集高台之凤凰’,好名字。”
“刘平跟着你一道来的吗?”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搭话,原本还因为从刘大哥那里得知关将军身份而有些紧张的杜玲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是,刘大哥给我指了方向后便回自己的队里了。”杜玲回道。
营地里,将士们吃过朝食,正在整理自己的行囊。几百号人聚在一起,却并不喧闹。
每个人都在低头做事,少有交谈。
杜玲看的目不转睛。
她没见过多少军队,也是头一次进军营,但关成业手底下的兵却给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强大、严肃的东西,让杜玲一下就联想到了精兵悍将这个词。
将士们见到关成业便停下手中的动作,精神抖擞的喊到:
“见过将军!”
虽然这些将士都训练有素,但军营里出现一个女人,还跟在将军身后,这一场景还是让他们忍不住将视线偷偷投向杜玲。
虽然一部分士兵们知道杜玲昨天做的事情,但见过面貌还知道关成业要收徒的还是少数。
一个大胆些的兵忍不住开口:“将军,这位姑娘是?”
关成业摸了把胡子,笑眯眯的,“她呀,她叫杜玲,是我徒弟。”收获在场所有士兵的震惊和惊讶声后,他又补充到:“别小看人家,昨天当着陈卓和老夫的面救下谢家公子的就是她。”
士兵们知道昨天有个姑娘改变了局势,但一个女人,还因为这种事情成了将军的徒弟...
带着微妙含义的视线落在杜玲的身上。
她没有开口,沉默的站在关成业身后,却仍旧挺着腰背,正面示人。没有躲闪这些男人的目光。
关成业带着杜玲简单的巡视了营地,时间慢慢来到了定好的启程时间。
“老夫想着你应该不会骑马,且这次回程是急行,将士们也要吃一番苦头,便安排你搭子清的马车一起走。”
杜玲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可以这句话咽了回去,应了声是。
关成业是什么人,吃过的盐比杜玲吃过的糙米还多,一下子就看出面前这个颇有些气性的小姑娘心里的想法。
“别高兴太早,子清要往都城去,走到兴临府就要跟我们分开了。从这出发往兴临府莫约十来天的路程,这几天里停下休息的时候你就随着刘平学骑马,要是子清走了你还没学会...”
已经年过半百却仍旧精神抖索的镇国公露出个些许玩味的笑来,说道:“那就得跟着大家一起走着去屏州了。”
“走吧,我带你去子清那里。”
*
营地里吹响了号子,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军队慢慢远离了何镇。
杜玲坐在马车里,跟谢嘉运两人一人坐一边,离得远远的。
这马和车还是从县令那里拿来的,比不上谢家的气派,却十分宽敞舒适,至少对第一次坐马车的杜玲来说,豪气的很。
马车的帘子敞着,四面漏风,杜玲能从帘子空隙处看到四周的士兵。
这是谢嘉运怕两人孤男寡女的呆在里面对杜玲的名声不好,在杜玲上马车之前就拉起来的。
杜玲坐在软垫上,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棉花里。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坐在自己正对面的男人。
被救下来,又同侍卫碰了面,谢嘉运已经从灰头土脸的落魄样转变为最开始见面时的贵气逼人。
俊秀的脸、温润的气质、贵气的穿着。
至少自己是不会对着现在的谢嘉运灌药或擦药了,杜玲想着。
本来以为自己就得这么坐牢一样坐到大家停下歇息,却没想到面前的贵公子先开口搭话了。
“听说婶娘认了个干女儿?”
杜玲看了一眼谢嘉运,同他的视线对上。
“是。”
谢嘉运躲开了视线,眼神低垂。“那杜姑娘出远门也可以稍放心些了。”
她嗯了一声,想着这人虽然身份尊贵,但确实算是表里如一,不是那种落魄时同你交好,得势了就瞧不起人的,便又说到:
“还要多谢公子昨日送来的银钱,确实帮了大忙。”
昨日,那个叫谢正德的大高个拿了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送到刘家,那人气势凶猛,面容冷峻,不像替主子来道谢的,倒像是来抓人的,叫杨兰蕙吓了一大跳。
谢正德将装着金元宝的布袋子往杜玲手里一塞就走了,杜玲一头雾水,但知道他是谢嘉运的人,便也没拦。直到回房打开了袋子才知道这人是奉命来送谢礼的。
杜玲正发愁杜大娘接下来住哪呢,有了这笔钱便能在刘家附件置办宅子,好叫杜大娘不必借宿在刘家或是长住在不安全的脚店里。
她没有把钱送回去,而是将金子留给了杜大娘,交由她自己处置。
杜大娘行事稳妥,又有杨兰蕙的帮忙,且县令也知道些杜玲的事迹对着刘家和杜家都客气的很,杜玲不怕杜大娘会出什么大事。
头一次救人是为了还人情,所以杜玲不想收玉佩,但第二次救人确是实打实的,这金元宝,她收的心安理得。
只不过蹭了人家的马车,对方又主动搭话了,自己也得意思一下嘛。
“姑娘救了我好几次,区区一点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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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什么,比不得。只不过眼下情形这般,难以拿出更好的东西给姑娘,等日后回了都城,我再另作报答。”
杜玲又推辞了两句,实在不想拿这个恩情的事情来来回回的说了,便转了话头。
“说起来,有一句诗?我不太懂意思,能不能劳烦公子给我讲讲?”
得了谢嘉运的回应后,杜玲便将刚刚关成业提自己名字时说的那句诗重复了一遍。
谢嘉运轻声道:“这句诗的大概意思是,用竹子做成的箫,声音动听可以引来凤凰。”
杜玲懂了,这是在夸她呢。
从小杜父杜母就没少夸她,学会走路、陪父亲杀猪、帮忙做活等等,都会收获两人爱意满满的夸奖,不过自己确实很厉害就是了。
杜玲心里想着,嘴角不自觉的勾起。
‘窃玲珑以为管兮,集高台之凤凰’,好诗!
面前的姑娘周身洋溢着快乐的味道,向来冷静自持的神情也透出几分喜悦来。
看来,确实很高兴呀。
他想着,也忍不住弯了眼睛。
*
军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杜玲按照关成业的吩咐往将军营帐处去,谢嘉运跟在她后头。
路过坐在地上的士兵们时,杜玲能感受到这些人暗含不善的眼神。
“就是这个?将军准备收的徒弟?”
“一个姑娘家的,跟将军能学些什么?”
“她还能跟我们一起上战场不成?”
带着质疑和些许不满的低语声在营地里围绕着,一字不漏的传进杜玲的耳朵里。
她习惯了受到质疑,况且这么厉害的大将军居然会收自己做徒弟,她同样很不敢相信。
杜玲没有反驳,沉默的走在路上。
一个神情格外不满的士兵突然加大了声量:
“要我说,将军还是该多考虑考虑,虽然谢公子同他感情十分要好,却也不能这么做人情吧。一个姑娘家的,到时候吃不了苦头当不成徒弟咋办?”
那士兵是关成业从一个被匪盗屠村的村子里救下来的,对他非一般的尊敬和憧憬。
在他看来,收一个女人做徒弟,只会叫将军被那些小人议论、攻讦,弊大于利。
想报答的法子有很多,真不行叫谢公子把人收了做通房也行啊,也是这女人天大的造化了。
原本径直往前走的身影停了下来,那士兵身边的人拉拉他的衣袍,示意他别说了。
这人并不理会,眼睛直视着调转方向朝自己走来的女人,继续嚷嚷道:
“不会骑马,又不能赶路,这一路坐马车哪像是要当徒弟的样子?”
杜玲在这人面前站定,下巴抬起,俯视道:
“不服?那比...”
“那你们便比试比试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关成业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士兵们纷纷低下头,喊道:“将军!”
关成业还是那和蔼的笑面模样,他对着那看着自己,满眼濡慕的士兵说道:
“我记得你,汪庆是吧,要不要同她比试比试?”
18. 比试
“比试?”
“这还比啥,不说男人女人之间的差别,这汪庆可不是什么花架子。”
四周的低语声清晰的传入话题中心站着的四人耳中。
汪庆原本满是敬重的表情变了变,语气带着几分不屑。
“我才不跟女人比,要是不小心伤着了麻烦得很。”
“哦?你觉得自己会受伤?”关承业抚了抚胡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被自己最尊敬的将军质疑,这让一直想成为对方亲兵和得力干将的汪庆胀红了脸。
“将军觉得我打不过她?”他双拳紧握,狠狠的砸在一起。“那便比比吧,好叫她这个徒弟能当的叫人服气些。”
“若是连我都比不过,那将军可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徒弟是收还是不收了。”
“玲儿,你呢?比还是不比?”关承业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面色平静的杜玲。
只见对方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汪庆。
“放马过来。”
原本坐着休息的将士们往后退了数十步,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将场地留给正中间站着的两道身影。
关承业同谢嘉运站在人群的最前端,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汪庆双手环胸,俯视着面前的姑娘,眼神轻蔑。
“跟女人动手,着实不是男人作为,我让你十招。”
他嗓门大得很,边上看热闹的士兵们听了都起哄起来:
“你小子,现在知道怜香惜玉了!”
“可惜人家姑娘已经厌弃你咯!”
男人们的调笑声尖锐刺耳,却没有撼动杜玲面上的沉着冷静。
汪庆耳根子发烫,转头冲着起哄最厉害的那几个骂道:“少他妈的废话,等会再教训你们!”
本就因不够重视对手而格外放松的身体在这一刻更是变得破绽百出。
就是现在。
杜玲脚下一蹬,利箭一般刺出,一拳挥向男人腰腹处。
汪庆是被身边人突然的叫好声给提醒了,但杜玲的速度着实快,等他回头的时候,对方的拳头离自己只剩一臂距离了。
瞳孔一缩,他急忙将双手交叉着护在肚子上。
哪怕杜玲气势汹汹,周围的男人们和汪庆也不觉得这一拳有多大威力。
毕竟那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拳头,完全看不出任何威胁。
杜玲并不觉得被让招和被轻视是件坏事。
只要能赢,只要能叫他们闭嘴,过程狼狈又如何?
尘埃落定后,自己只会记得那些人震惊和惧怕的眼神。
拳头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样落在汪庆的手臂上,而是在极近的时候方向一变,朝着男人毫不设防的下巴而去。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拳头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汪庆的下巴上。
他闪躲不及,头被打的往后仰去,带着脚下不稳,
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四周惊起一片呼声。
杜玲一招得手便迅速退开,神色平静的看的汪庆。
男人顶着红肿淤青的下巴站稳了身形,神情不善。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混着鲜血和牙齿的口水。
“有几分力气!再来!”
不过这一拳到底是叫他收起了几分轻视,开始全神贯注的盯着杜玲的一举一动。
场外,谢嘉运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道身影,面上忍不住带出几分担忧。
“伯父,这比试…杜姑娘肩膀还伤着呢…”
关承业知道谢嘉运的意思,这小子把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样不公平的对决,在他看来是很不应该的。
不过…
“你觉得我提出收玲儿为徒,意欲何为?”
谢嘉运愣了一下,迟疑道:“因为杜姑娘有勇有谋,您见才心喜?”
关承业摇摇头,忍俊不禁:“我手底下数十万精兵,难不成没有一个比得上她不成?”
没等谢嘉运再度开口,他又追问到:“那你觉得,收她做徒弟后,我该如何培养她?”
“将人关在院子里,日复一日的学武艺,然后叫她凭着武艺开家武馆,或是帮着找门亲事?”
谢嘉运没说话,但他心里知道,若是这般打算,伯父大可直接给些银钱或指个军官配婚。
“这姑娘有胆气、有魄力,我瞧得出她眼里头的东西。”
关承业说到这,神情暗淡了些,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不可见的塌了几分。
“我已经错了一次,没道理叫这些花朵一般的姑娘白白蹉跎在后院里。收她为徒,不论她是想当大周的头一个女将军,还是想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都随她。”
谢嘉运知道关承业说错了一次是指的什么,情绪也不由得低沉下来。
“行了,愁眉苦脸的做甚?人家小姑娘还轮不到你担心呢!”
关承业大手一拍,将谢嘉运拍的身形一晃,注意力也集中到了杜玲和汪庆的身上。
围观的将士们已经彻底收起了轻视的表情,一部分人面上是掩不住的震惊。
“…好厉害的姑娘。”
虽然嘴臭了些,但汪庆确实有些实力。只不过他被招入军队的时间还短,身上没多少军功,这才仍是个小兵。
但那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姑娘,居然能和对方打的有来有往。
虽然第一招是汪庆没有防备才得手的,但之后的几招他可是认真防守了,却还是给人抓住了破绽,身上添了几道伤。
本以为比试会随着汪庆让的十招结束而结束,却没想到这人还能继续打。
正跟杜玲交手的汪庆才是那个最震惊的人。
不输男人的力气、灵活的身形以及最难缠的...
不折不挠,哪怕几次出手都没成功也不见丝毫慌乱和急躁的冷静。
不过...
汪庆看着为了躲避自己的攻击,而露出破绽的杜玲,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总归只是个女人。
他一拳挥出,准备将人制服。
沙包大的拳头落在了杜玲不设防的肩上,原本汪庆是瞄着肚子去的,那里受重力击打后会叫人失去反抗的力气,但跟姑娘家比试本就让他觉得自己窝囊,要是真的将人打出什么好歹来,他也自觉丢脸。
但就是这么一点男人莫名的自尊心,叫杜玲抓住了机会。
她没有避开,像在牢房里做的那样,狠狠迎了上去。
肩上的巨力叫她脚下难以抵挡的往后退,但她并没有顺着这个力往后,而是脚下狠狠的蹬在地上,将泥土踏出一个浅坑。
然后,像第一次那样,一拳挥向汪庆的肚子。
一片惊呼声中,汪庆面色发白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
杜玲卸了力,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有了变化,她的心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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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快,眼神里染着火焰。
几步上前,高扬着头,俯视着满脸憋屈的男人。
一个带着嘲讽和不屑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宛如刚刚汪庆最开始对着杜玲做出的那样。
“呦,看来是我这个不会骑马、不能赶路的姑娘赢了呢。”
汪庆黑着脸,没有应声。周遭的士兵们却在震惊中还不忘看热闹。
欢呼声和嘲讽声一同在场上围绕。
“干得漂亮!”
“汪庆还不快磕个头给姑奶奶赔罪!”
关成业大笑着走上前,站到杜玲的身边,朗声道:
“行军赶路是头等大事,但老夫我也不愿意叫我这唯一的徒弟受委屈,所以拜师礼等到了屏州再行,正式拜师之前,对玲儿有异议的,都可以找她比试!”
站在众人包围之中的姑娘用眼睛扫视了周围一圈,平静说道:
“随时奉陪。”
*
虽然比试中尽量避开了受伤的部位,但原本已经在愈合的伤口还是因为剧烈的动作崩开了。
眼下骑马是学不了了,杜玲只能拿了绷带往马车上走。
军队在这里只是暂做休息,停留半个时辰就要再次出发,等到天色黑沉,才会安营扎寨。
马车上空无一人,谢嘉运知道杜玲要处理伤口,留在了关成业身边,还把谢正德这个一根筋的也带走了。
杜玲将衣裳解开,潦草的给伤口重新上了药,又拿干净布条裹上。
同汪庆的比试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直挺挺的坐着,而是懒散的倚靠在车厢上。
真好啊。
她神情放空,视线透过车厢顶,看到了那些人的脸。
下一次,自己绝不会再受伤了。
“杜姑娘?关将军下令要出发了。”
马车外,温润的声音响起。
是谢嘉运。
杜玲直起身子,应道:“好!公子请上车吧。”
车门被打开,光线晕着男人身上的衣袍和那张叫人难以忘记的脸庞,叫杜玲不自觉的避开了视线。
谢嘉运也低垂着视线,不叫自己的眼睛看向不该看的地方。
他一上车就将马车四周的帘子全部拉开,混着尘土的风吹了进来,吹动了杜玲的发丝。
谢嘉运略微拘谨的坐在一旁,语带关切:“伤势...可还好?”
“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谢嘉运心里松了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了许多。“接下来的日子,杜姑娘有的忙了。”
杜玲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谢嘉运又想起来先前同关成业的谈话。
杜姑娘她,又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什么想法?”
!
杜玲的声音叫沉思中的谢嘉运吓了一跳,他看向对面,和对方带着疑惑的眼神对个正着。
自己居然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了吗?!
红晕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汁,在白玉般的脸上迅速扩张。
“我是说,杜姑娘拜师学艺后,有什么打算...”
这人的声音怎么突然这么轻。
杜玲脑子里划过这么一个想法,而后被对方的问题吸引了心神。
“嗯...打算嘛...”
她沉吟了一下。
“当然是继承师傅的衣钵,当大将军咯!”
19. 出师
素来老成稳重的姑娘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眼睛里洒落了细碎的星子,清亮的嗓音中透着自信,神采飞扬。
叫人...目不转睛。
谢嘉运微张着嘴,像是被那灿烂的笑颜晃了眼,慌慌张张的低垂下头。
心跳声剧烈,是独属于他自己的隐秘。
“子清祝姑娘,得偿所愿。”
什么女德女戒、三纲五常,在这一刻从他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他不再想对方选的这条路会有多辛苦、多艰难,只是打心里期待着。
杜姑娘,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
白日歇息过一回后,第二次停下来时已经天色黑沉。
虽然白天学骑术对初学者更好些,但赶路时间紧,谢嘉运的马车过十来天就要离开,杜玲要在那之前学会骑马,不然就得跟着大家一起走路。
因此关成业要求杜玲只要军队停下来休息,就得过来学骑术。
负责教导杜玲的是关成业身边的一个亲兵,叫温朝。人高马大的,容貌也不俗,看着莫约二十来岁的年纪,就是黑着一张脸,老气横秋的。
杜玲生涩的爬上马匹,只觉得自己这双脚格外的不听话,不就是一脚踩着马镫借力,另外一只脚顺势跨过去,然后坐好吗?怎么这另外一条腿就是跨不好。
她心里只想着要做的像温朝一样,却不知道自己只是看过一遍、听了一遍,就能独立上马这事也叫其他人心里诧异。
温朝知道这个姑娘,同陈卓交战的时候他就站在关成业的身边,手里的箭曾对准过她。
正因为他见识过那一幕,所以对将军收徒的举动只是诧异了一下便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只不过没想到这人不仅有血性有魄力,学起东西来也非常人能比。
能够载人拉货的牲畜都身价昂贵,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消受的起的。其中,马最为尊贵,牛、驴为次。而马又分普通马和上等马,上等马匹禁止在民间流通,只供给官宦人家以及军营使用。
也就是说,像杜玲这般家境的姑娘家,莫说是骑马了,连骑驴骑牛都是极少有的事情。
且马匹不似牛驴一般温顺,那巨大的身形和有力的蹄子都叫初学者心里发颤。
杜玲不知道温朝心里在想什么,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学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谢嘉运离开之前,就昂首挺胸的骑着马走在将士们中间!
这一晚,杜玲踩了七百次马镫,从磕磕绊绊半天才能坐稳,逐渐变成身形稳定,动作利落。
月上中天,夜深了。
许是天色和温朝的脸色融到了一起,这人的脸看着没有最开始那么黑了。
“行了,今天就练到这里,明日中午再来。”
杜玲面上带出些许遗憾来,但也没有冒然提出什么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练习之类的话。
军纪森严,不管是人还是马,都要守规矩,即使她不算军队的士兵,也一样要守规矩。
杜玲老老实实的下马,站到马匹边上。
“小乖呀,姐姐明日再来找你,你可还要像今天这样乖哦。”
她爱怜的摸着枣红色骏马的头,顺着那飘逸的鬃毛不住的抚着。她没骑过马,甚至没摸过,早前看着其他人坐在马上神气的模样心里就想着自己要是也能骑就好了,结果还真让她骑上了,眼下瘾还没过够就得停手,便不自觉的露出些不舍的神态来。
那马许是同她投缘,打了个响鼻,好似在回应她。
“军中战马年纪均在五到十二岁,按年纪来算,你应该叫它姐姐才对。”温朝语气淡淡的,却能听出些许打趣。
杜玲看了一眼这个打从见面开始就十分严肃的“老师”,心想着这人对自己的态度倒是友好了许多。
“我当妹妹也行,姐姐等我明日再来找你。”
温朝的声音带上几分笑意:“行了,姐妹情深也不差这一会儿,回去歇着吧。”
杜玲将缰绳递给温朝,冲对方弯腰行了个礼。
“是!多谢百户指教!”
*
自打汪庆开了头,关成业又放了话,杜玲这一路上除了要学骑马外,还要时不时的应对那些或是心里不满或是纯粹看热闹找事的士兵。
不过她的学习能力可不仅仅只是在骑马上出彩。这十几场比试下来,那些男人从最开始能伤到她,叫她靠着伤敌一千到自损八百的法子取胜,到最近一场只能给她身上留下些许淤痕,也不过才短短十日。
这种肉眼可见的进步,叫那些士兵们都收起了轻视。
镇国公手下的兵,不认身份只认本事,哪怕是个姑娘,只要本事够硬,也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不过杜玲目前展现出来的本事,还做不到这个地步。
这十日里,除了武艺,杜玲骑马的本事也在不断的进步。现在的她,已经能骑着马稳健的绕营地小跑几圈了。
当然,进步神速的背后,是被用空了好几瓶的伤药和布条,以及大腿间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一日,杜玲绕着营帐跑了四圈。她的速度比平日快些,风扑打在她的脸上,带来轻微疼痛的同时,叫她浑身舒畅。
骑着马回到温朝身边时,她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关成业。
对方仍是那副和蔼的笑面模样,语气温和:“温朝说你骑术大有长进,已经可以出师了?”
杜玲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躬身道:“见过将军。”
因为两人还没行过拜师礼,且军中众人又是那般态度,杜玲便跟将士们一样,称关成业为将军。
“都是百户教的好,这些日子百户用自己歇息的时辰来教导我,杜玲心里实在感激,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温百户对着杜玲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般黑着脸,虽然还是严肃,但总归和煦了一些。
现在站在将军旁边,又变回那个不苟言笑的百户大人了。
“你天资聪慧,学的又快,我没教什么。”他说道。
关成业笑着摇摇头:“温朝可很少夸人,这小子也是出了名的学东西快,你不必自谦。”
“不过到底是教导一场,等到了临兖,你可得请人吃顿好的!”
杜玲转眼看向温朝:“那也得百户赏脸才行。”
这几日赶路的途中,谢嘉运同她说了好些军营里的事。
其中就有关于温朝的。
家室不俗、武艺高强,参军短短三年时间就从小兵升到了百户,还成了将军的亲兵,在军营里很有些名气。
像这样的人,都有些傲气。奉命教导一个村姑也许不会说些什么,但吃饭就不见得会来了。
哪怕当着将军的面先应和下来,然后真的来不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温朝视线落在杜玲因为骑马握绳磨破掌心而裹了布条的手上。
“那得看你是用什么身份邀我了,寻常女子的约我可不赴,但若是将军亲徒,我自当备上好酒等着。”
杜玲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温朝,同他对上视线。
“那百户可得早些备酒了!”
“这话我可听着了,温朝你小子到时候可不要见不着人。”关承业说到,而后话题一转,提起了明日的安排。
“明日抵达兴临府后,子清便要转道都城,你既已学会了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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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明日起便下了马车,同将士们一起走吧,还是说再坐半日马车歇息修养一下?”
杜玲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这些日子已经够麻烦公子了,还是早些还公子清净吧。”
关成业打趣道:“你这话要是叫子清听到了,他定要跟你争辩几句。”
杜玲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行了,苦日子还在后头呢,骑马的滋味不好受吧?接下来你可得大半日功夫都待在马上,要是撑不住了就老实下来走路。”
“是!”
这天晚上,杜玲将大腿处渗血的伤口仔细的撒上药粉,等待止血。反复受伤的地方根本时间没有愈合,往往是刚好一些就被马鞍磨得更深更大,骑在马上的时候,钻心得疼。
好在熬过前两天,杜玲对这种疼痛就适应了不少。
她这身子骨也争气,几番折磨,这两天伤口竟开始慢慢结痂了。
不然怎么说她们这些老百姓是草民呢,跟野草一样卯足了劲要活下来嘛。
大腿上的血在伤药的帮助下已经凝固,杜玲将布条厚厚的缠上去,以便应对明日长时间的骑马赶路。
虽然被提醒撑不住就下来走路,但杜玲可不打算挤在人群之中,好不容易有了在高处行走的机会,她这一路都要待在马上。
*
次日,将士们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今日会路过兴临府,虽然他们进不去,甚至连府城的大门都见不着,但大家心里还是高兴,毕竟过了兴临府,屏州就不远了。
谢正德牵着马,同他坐在马车里的主子一样,等着杜姑娘的到来。
不过今天主仆俩注定是等不到人了。
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马带着姑娘家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好家伙,这才几天?这就给她学会了?”
一个矮个子兵目瞪口呆。
他身边那个个子高些的也同样满脸震惊,和矮个子不一样,当初营里选拨骑兵,他凭着身形入选了,但因为骑术实在太烂,后面编队的时候就没选上,又回来老老实实的当他的步兵。
“有这本事,那骑兵营怎么说也有我的一份了。”
谢嘉运原本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外头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叫他睁开了眼睛。
“正德?”
被喊到的谢正德正惊讶的看着杜玲,虽然马只是在走路,没有奔跑起来,但看人坐在马上的姿态和神情就知道她确实是学会了骑马,而且学的还很不错。
杜玲翻身下马,同迟迟得不到回应声而侧身往外看的谢嘉运对上了视线。
谢嘉运诧异道:“杜姑娘?这是...出师了?”
对方点点头,笑道:“是,这些日子麻烦公子了,我已学会骑马,特意来同公子道谢。”
谢嘉运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还是赞叹道:“姑娘几番救我都不谈麻烦,我这又算什么呢?不过姑娘着实厉害,这么快就学成出师了。”
杜玲摆摆手,又同谢嘉运说了几句话,便在号角声中骑着马远去了。
谢嘉运的马车在队伍中间,虽然四周也都是骑马的士兵,但杜玲要按关成业的吩咐往前头去,便不再和他们一道了。
“这杜姑娘真厉害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姑娘。”
谢正德喃喃道。
“您觉着呢?主子?”
他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了谢嘉运低垂着眼,回身坐好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四周的帘子也被放了下来。
军队沉默的走着。
兴临府,近在眼前了。
20. 屏州
“顺着官道继续走个把时辰就能瞧见府城城门了,兴临知府是个会做事的,路上不会出什么岔子,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护好你家主子。”
关承业沉着脸色,对站在自己面前牵着马的谢正德说到。
镇国公府和谢家一向交好,谢嘉运身边的几个亲卫都是打小就去了国公府学习练武的,偶尔碰到在家的关成业,也会得几句指点。
谢正德低垂着脑袋,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是,谨遵国公教诲。”
关成业又看向谢嘉运,语气柔和了许多。
“去吧,代我向你父亲问个好。”
“这一路有劳伯父照看。”谢嘉运说道,“伯父一路小心,子清告辞。”
说着,主仆俩人便调转马头,在关成业的视线下往另一道去了。
马车渐行渐远,停在原地的军队也重新整队出发,谢嘉运听着身后的声响,伸手撩开了车帘。
他抬眼看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分不清谁是谁,连马匹也都混在一起。
视线落在队伍靠前一些的位置上,他依稀记得杜姑娘先前是站在这里的。
身世显赫的世家公子同位高权重的国公告别,这场面不是什么人都能掺和进来的,杜玲安静的待在队伍之中,并没有回应他那心中隐约的期许。
谢嘉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的些许失落代表着什么。
他想着,这种如烈火般不断燃烧的姑娘,往后是见不到了。
*
长时间骑马,而且还是在行军赶路的时候骑马,那种劳累不是杜玲前些日子学习的时候能比的。
用来缓冲的布条被血水汗水沁湿了一条又一条。杜玲每次下马休息的时候,在人前还能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回了营帐就整个人瘫在地上,连双腿都在打摆子。
好在队里的士兵们在前些日子的比试切磋里已尝到了苦头,自打她下了马车,一整天骑在马上还能牢牢跟着队伍后,就不再有人来找她比试了。
毕竟这些大男人们的自尊心可比好奇心强多了,将军收个女徒弟又如何,反正不是收他们,也不是做他们的徒弟,能把人打败出风头还好说,被自己看不上的女人打败,那丢脸可就丢大发了。
没看第一个找事的汪庆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谁见了都要笑两声!
日升月落,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屏州也越来越近了。
夜晚,杜玲正扎着马步,温朝站在她身后。
“行了,歇着吧。”
闻言,杜玲松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袖子随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谢嘉运离开的第三天,温朝又得了个新差事——杜玲的武学启蒙讲师。虽然杜玲有一身不输男人的力气以及杀猪练起来的一些制敌手法,但这些在关成业看来还是太稚嫩了。
一个全凭直觉动手的士兵可以成为冲锋陷阵的一把好刀,但这把刀没法常用,说不准哪一次就折断了。
而温朝,这个打小跟着父辈学武基础坚实又教过杜玲骑术的温百户,自然是启蒙的最好人选。
小半月的相处,温朝同杜玲碰面的时候脸色总算正常一些了,虽然有外人在的时候温百户还是臭着一张脸,但杜玲已经敢同他说些闲话了。
毕竟扎马步和打拳枯燥又辛苦,在场的两个人还跟木头一样不说话那也太难受了。
“我听他们说,明日晚些就能到屏州了?”
“嗯。”
杜玲双手撑在地上,抬头看向漆黑夜空中那一轮弯月。
“屏州是什么样子的?百户你能不能同我说说。”
温朝思索了一下,回忆道:“没有都城那么繁华,但也很热闹。”
“屏州接壤西羌,虽然不像北疆那边时有战乱,但也常有外敌来扰,城里的百姓们都随着将士们学些防身的招式...”
他说着,看到了杜玲略显迷茫的神情,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连府城都没见识过,拿都城对比就更想象不出来了。身子一僵,语气生硬的结束了话题。
“反正就是同你呆过、见识过的都不一样就是了,往来商人很多,老百姓们也都很热情,你去了就知道了。”
温百户撂下一句“今日就到这里,回吧。”便顶着红红的耳朵离开了。
杜玲泄了力,让自己躺在地上,野草顶着她的脊背带来些许痒意。
月亮高高挂着,微凉的月光洒在身上、脸上。
她待的庆镇,只不过是府城里一个小县下的偏远镇子,而整个大周朝这样的府城还有许多,大周朝外也还有很大一片地界。
她见识过、知道的东西,比起这广大的地界,连浅薄都算不上。
但她还是走出来了,从庆镇走到何镇再到兴临府再到明日就能抵达的屏州。
一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激荡着,让她的心跳砰砰作响。
她想,日子还长着呢。
就是那古话怎么说来着?看到月亮就想家了,确实很有些道理。
*
军队里的将士们来自五湖四海,只有一小部分家就在屏州,但在屏州服役的这么些年来,屏州对他们来说和第二个家乡也相差无几了,离屏州越近,将士们的情绪也越发高涨。就连身处其中的杜玲,也感受到了大家伙的高兴。
最后一段路上,杜玲瞧见了许多披着战甲,神情冷峻的士兵在官道两旁把守。
这些士兵见到关成业后,都神情激动。
“将军回来了!”
“恭喜将军凯旋!”
杜玲这会儿就待在关成业的身边。屏州近在眼前,她作为板上钉钉的徒弟,跟在师傅身边理所应当。因此也得以亲眼见识到自家师傅在这些士兵心中的地位。
“嗯,天气越发热了,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关成业停了马,对着其中一个士兵说道。
镇国公是什么人物,哪怕他再怎么平易近人,手底下数十万的兵马也没法每个都见上面、说上话,这个被搭话的士兵瞬间红了脸,声音结结巴巴却十分响亮:“不不不不辛苦!谢将将军关心!”
站在这个士兵身边的早前有幸同关成业说过几句话,比他的表现镇静多了,说到:“将军一路辛苦了!我这就去禀报守城军,叫他们开了城门迎将军入城。”
得了关成业的首肯,这人便翻身上满,飞快的往远处去了。
“马上就到屏州了,关于拜师礼,玲儿可有什么想法?”
走在路上,关成业突然发问。
杜玲愣了一下:“听将军安排。”
关成业笑道:“你孤身一人跟着我跑到这么远的地界,我可不能辜负你母亲和你自己的心意。等到了屏州,先休息几日,一切置办妥当了再正经拜师收徒。”
他又想起来杜玲的住处安排:“屏州内也修了将军府,虽然没有镇国公府那么气派,但也是应有尽有,到时候你便住在将军府里。”
“府里没什么人,除了三两伺候的,就一对父女住着,那两人都是大夫,到时候你见了便知。”
关成业又同杜玲说了些其他的安排,直到两人都看到了那插着红底“关”字旗的城池出现在面前。
率先映入杜玲眼帘的是足有九人高的褐色城墙,眯眼看去,能看到这一道墙内还有一道更高些的城墙。城墙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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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整的,而是每隔一段间距便突出来一块墙面,杜玲猜想那应该是用来观察敌情或是发起攻击的。
城墙上站着许多黑点点,都是守城的士兵。
原先厚重高大的城门已经向内打开,恭迎大将军的回归。
杜玲离城门还有数百米远的时候,就听到了城内的喧哗声,不仅仅是军营里成年男子的声音,还有许多不一样的声音,都在呼喊着:
“恭迎大将军凯旋!”
“还是回自个家里舒服。”关成业朗笑道,大手一挥,“走,随我进城!”
离那高耸的城墙越来越近,能看到的也越来越多。
砖石缝隙离沾染的血迹污浊、墙面开凿的不知用途的口子、五步一兵的防守,都叫杜玲眼神放光。
高大的城门里,士兵们排成两队站在两旁,在士兵们的身后是满眼期待、神情激动的百姓。
关成业的身影一露出来,这些人便都将军、大将军的喊起来。而他们呼喊得对象也带着满脸的笑,放慢了步伐跟大家说说话、挥挥手。
这种热闹而又和谐的场面,是杜玲从没见过的。
她没见过会挤到士兵身边大喊大叫的百姓、没见过被挤得身形都歪了却没有喝骂推搡的士兵、没见过会放慢脚步同老百姓说话的大官、也没见过会因为搭上话就泪流满面的百姓。
进城到过城墙这几十米的距离,杜玲走了两三刻钟。
老百姓们再怎么想和将军说话,也知道不能耽误人家太久,在关成业一行人走出城墙后,便四处散开了。
关成业要带人马回军营,还要处理外出这些日子积攒的军务。而杜玲虽然占了个将军徒弟的名头,但终究这对师徒没正经拜师收徒,军营重地暂时不能随意带她进出,便点了老熟人温朝带杜玲先往将军府去。
“看你小子也用心教导了多日,今天放你半日假,把人送到便也歇着去吧。”关成业说道,“你进了府里,先找雁荷把腿上处理一下,别过几日真开始学本事的时候叫伤扯了后腿。”
这后一句是对杜玲说的。关成业是什么人物,杜玲装的再好,行动间一瞬的凝滞的不流畅也叫他知道这丫头赶路吃了大苦头。
不过少年人嘛,有心气血性是好事。
杜玲避开温朝探究的视线,低低的应了声是。
将军府建在城池东侧,军营里的大部分军官住所也都在那头。虽然关成业说将军府比不上国公府,但对杜玲这个小村姑来说,将军府的气派,也足够叫她大开眼界了。
将军府的门房是个跛脚的,年纪莫约四十多,见到温朝便熟络的打招呼:“温百户来啦?将军往军营去了是吗?您这是来帮忙取东西?”
温朝摇摇头,侧身露出站在自己身后的杜玲。
“这是将军新收的徒弟,叫杜玲,我奉将军之命送她回府。”
那门房睁大了眼睛,连忙冲着杜玲行礼。
“原来是杜小姐,见过杜小姐。”
杜玲的视线在门房缺了一截的左手上停了一瞬,随后被这礼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啊...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温朝闷笑一声,替她解了围:“李大哥,雁姑娘在府里吗?”
老李点点头,说雁姑娘正在园子里晒草药。
两人便进了将军府,往园子里走。
路上,温朝主动开口:“这李大哥原先是将军手底下的兵,后来出了些事,便留在将军府里做门房了。”
“府里还有一位从国公府跟来的老管家,姓林。等会儿送你到雁荷那里,我去同他打个招呼,你便听林管事安排就行了。”
21. 雁荷
跟着温朝弯弯绕绕走了好一会儿,杜玲见到了这位雁荷姑娘。
那时对方背对着他们,正弯身检查晾晒中的草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便拍拍手转过身来。
若是杜玲肚子里有些墨水,就能说出些如雁眉星眸、荷衣蕙带的词来。但她字都不识几个,只能在心里赞叹一句好漂亮的姑娘。
雁荷同温朝打了声招呼,视线落在杜玲身上,声音轻柔如水:“这位姑娘是?”
温朝简单的解释了几句。
“没想到关将军此行还有意外之喜。”雁荷笑道,眉眼弯弯。“玲儿姑娘随我进来吧,让我瞧瞧伤口。”
杜玲连忙往前走去。
站在一旁的温朝:“我去同林管事也打个招呼,雁姑娘若是得闲便带她在府里四处转转吧,我还得往营里去。”
“温百户要务在身,自去忙吧。”
温朝转身走了,杜玲也跟着雁荷进了园子旁的一处屋子。
屋子用屏风隔了里外两处,外头这一处摆着许多装了草药的架子,屏风里头则是摆设简单的床铺、桌椅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柜。
雁荷领着杜玲到里头的床上坐着,然后回身将房门闭上落锁。
原本杜玲还摆手说自己坐在椅子上就好,但雁荷人看着温柔,在治病的时候却有一股别样的气势,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别的,却叫杜玲老老实实的在床边坐下来。
“把衣裳解开让我看看伤口。”
两人同是姑娘,且对方又是大夫,杜玲闻言很快就把衣服解了。
一个缠的可以说是除了紧实外没有半分可取之处的伤口就出现在了雁荷的眼前。
原本杜玲还想自己把布条也给解了,但被雁荷拦住了。
“我来。”
雁荷说着,用剪子小心的将布条剪开。
也许是杜玲杀□□惯了,本来就比别的姑娘家粗糙些,也许是雁荷作为大夫手更轻更稳,反正杜玲是没感觉到什么疼痛。
雁荷虽然年轻,但跟着父亲在关成业手底下做事,经验水平不比一般的大夫差,且尤其擅长处理战场上得来的伤势,因此也就知道杜玲这伤大概是什么情况下得来的。
“伤口反复撕裂多次,有些地方彻底坏掉了,得去掉。”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取了刀、布条并一些瓶瓶罐罐。
锋利的刀落在伤口上,带来些许凉意,接着便听到头顶上传来雁荷一句轻柔的“会有些痛”。
“嘶。”
杜玲猛地倒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攥紧,脖颈上一条条青筋随之暴起。
雁荷感受着手底下微微颤抖的身子,神情专注,没有说话,但手下的动作又默默加快了些。
如果说当初将伤口上沾着的布条撕下来是一种折磨,那现在处理伤口上的坏肉就是一场长久的非人折磨。
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停的松开又握紧,等到雁荷将清凉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包出一个整齐漂亮的样子后,杜玲才发觉自己竟已经全身是汗。
一张带着药香的帕子递到眼前,一并响起的是雁荷的声音:“擦擦汗吧。”
杜玲接过帕子,将头上脸上的汗珠拭去。
雁荷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面色苍白的杜玲,语气带着些许疼惜。
“吃了不少苦头吧,这肩上的伤口拖得有些久,日后留疤是免不了了。”
杜玲却不在意这个,神色平静:“留便留吧,日后身上多的是,不差这一个。”
雁荷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来。
“那可不行。”
杜玲本以为雁荷这么说是觉得自己一个姑娘家身上到处是疤痕不好看,却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句话却是——
“不怕疼的女将军固然厉害,但不受伤的女将军不是更威风吗?”
她愣了一下,嘴角慢慢勾起。
“说得也是。”
“是吧。”雁荷眉眼弯弯,漂亮极了。
“腿上也伤了吧,让我一并瞧瞧。”
*
这头温朝和林管事简单交代后,便从门房那牵了马往军营赶去。
虽然将军给他放了半日假,但他心里记挂着梁王的事,只想呆在营里等出征的消息。
屏州非战时不准任何人在街上纵马,温朝虽然骑了马,速度却不快,等到营时地,日头已经沉了大半。
梁王的封地在通州,和屏州只隔着一条奉江。先前谢公子的侍卫将消息递到屏州后,将军便立马下令点了人马往奉江边去,只等今上的诏令一出,便出征过江。
屏州军里大部分人马原先都是跟着将军守在北疆的,同胡人厮杀纠缠了许多年,直到今上即位后才和将军一起来了屏州。
梁王年前在北疆打了败仗,把地赔了一片出去的消息传到屏州后,这些将士们都在私底下叫骂。将军的军令一出,哪怕并没有提及梁王的事情,但奉江边就是通州,将士们谁都不是傻子,各个摩拳擦掌激动得很,营里的气势也十分高涨。
但眼下温朝看到的军营,却是一片沉寂,就连守在门口的几个士兵,脸上都难掩不满。
“...这么近...益州军...”
骑马经过几个去上值的士兵身边,温朝隐约听到了几个字眼。他心下一沉,下了马往主帅营帐走去。
“百户好!”
营帐前当值的士兵们看到了温朝,大声问好。
温朝应了一声,问到:“将军可在里头?”
“将军正同几位大人在里头议事,百户还得等一会。”其中一个士兵说到。
他点点头,退到一旁耐心等待着。
营帐内,关成业坐在上座,桌前是明黄色的圣旨,底下是屏州军里的另外几位大将。
几位将军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关成业沉着脸,扫了一圈底下人的神情。
“行了,不就是换了人打吗,各个苦着脸作甚,又不是叫益州的来打咱们。”
坐在左边的指挥使童元良嚷嚷道:“这是换人的事吗?这不明摆着对咱们有意见?益州过去少说花个十来天,有这功夫咱们都能把那贼子的脑袋摘下来!”
“调到屏州我没意见,都是大周的地盘,守哪不是守?这人都在江边等着了,调益州军的军令都还没到呢,催咱们回的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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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到的挺快。”
童元良越说越生气,最后狠狠一拳砸在扶手上。
“咱们是臣,是军,要做的就是听圣上的旨,做圣上的刀,哪来这么多屁话。”关成业语气平淡,冲着底下摆摆手,“行了,回去后把小兔崽子们的皮紧一紧,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对了。”他话题一转,提起了杜玲的事情,“我这一趟带了个徒弟回来,过几日你们都来喝酒。”
怕手底下这几个大老粗到时候见面闹出什么岔子,他提前说清楚了杜玲的特别之处。
“是个小姑娘。”
原本还愤愤不满的几人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各个瞪大了眼睛。
“啥?姑娘?!”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咋咋呼呼的童元良。
“怎么收了个姑娘做徒弟?她是什么武学世家出身?没听说过那犄角旮旯的有什么名门啊。”
童元良身旁的守备翻了个白眼:“能给将军收下,自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童元良挠挠头,嘟囔一句:“这我能不知道?不过一个姑娘家,这不是没法进军营了嘛。”
其他几人没说话,但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
将军从没收过徒弟,这好不容易收了一个,却是个没法继承衣钵的。
关成业瞥了几人一眼,语气平淡自然,好像在谈论等会去吃什么一样。
“怎么没法进军营?大周律哪一条写了女人不得从军?”
不等这几人多说什么,他摆摆手,把人赶了出去。
“行了,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回自己营里去。”
“是!”
童元良几人出了营帐,跟守在外头的温朝对上了视线。
“诶!”童元良眼睛一亮,“温朝你小子跟着将军一起去的对吧,快跟我说说那女徒弟的事儿!”
温朝在上官面前也一副别人欠了他钱的冷脸,只一句“将军确实慧眼识人”后便往里头去了,徒留童元良抓耳挠腮停在原地。
“这女徒弟我得送些啥啊?衣裳首饰?刀枪棍棒?...”
*
拜师宴的日子定在了四月二十八,从杜玲抵达屏州那一日开始算起,中间隔了二十一日。
这二十一日里,杜玲先是练习温朝教自己的武艺,后来加了一样跟雁荷学认字。
然后等到她身上的伤口都结痂,不会再轻易崩裂后,关成业便开始亲自教她武艺。
一向和蔼的镇国公教起徒弟来可就不亲和了,杜玲每天都是瘫在武场里歇个把时辰才能拖着疼痛又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里。
回到房里也不能休息,还得抬着颤抖的手握毛笔写大字,日子充实的不得了。
练武练的狠,肚子饿得快吃的也多,将军府里的伙食虽然在林管事口中十分寻常,比不得一般勋贵人家,却也叫杜玲单薄的身子变得稍微结实了一点。
甚至杜玲觉得自己又长高了一些。
温朝回了军营后便没再见到了。她也不出门,每天不是跟着关成业练武便是自己练武,要么就是跟着雁荷学认字,日子流水一般的划走,拜师宴这一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