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宛入梦来》 第230章 好不了了 暮色中的宣市,西塔老街蒸腾着白日未散的暑气。洋车夫们蹲在路沿啃着苞米,金黄的玉米粒与汗水一起滚落。店铺商社的霓虹灯早早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妖异的紫光,黑色的汽车在马路上穿行。 武阳以为清桅是累了想放松,故而将车速放缓,一边开车一边给她讲解。 清桅静默地坐在车厢里,窗外流动的街景在她深色的眸子里投下斑驳光影,却激不起一丝波澜。武阳的询问声、街市的喧闹声,全都被隔绝在一片虚无的寂静之外。唯有赵夫人沙哑的嗓音,仍在脑海中回荡: “《青梧》当年大火,全因‘一叶知秋''的专栏。那般文采气度,谁曾想执笔的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戴社长带着人来社里的那天,我们大家都震惊了,程小姐好年轻好漂亮啊……” “她从入职报社,追求她的人就很多,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她拒绝的理由是说她怀孕了……她瘦,又是冬天,大家只以为她穿的多,没人往那方面想,还闹了不少笑话。” “但那孩子投了个好胎,却没有好运气……有一次外出跑新闻,叶音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小男孩,在河里泡了半个小时直接晕了过去,等救起来送到医院……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孩子没了,她整个人都垮了,吃不下喝不下,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人越来越瘦,眼见着就要不行了……可有一天,她救的那孩子家里人来,直接把人带走了。” “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说成了阔太太,也有人说是离开了宣市……” …… 刹车声骤然响起,清桅猛地回神。挡风玻璃上,是五光十色的灯影。 “少奶奶,那就是永河三巷。”武阳手指着西塔大街东边的一条巷子说道。 清桅下了车,往巷子那边去,武阳要跟着,被清桅当即制止,“我想自己走走,你们在这儿等吧。” 武阳一听,这哪儿成啊,“不行啊四少奶奶,这儿人多眼杂,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两个脑袋不都够四少砍的。” 清桅眸子暗了暗,知道再纠结也是为难他,便也不再说话,顾自往前走去。 武阳知道她的脾气,看着温柔乖巧,实际上就是四少就得耐着性子哄。 他只好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巷道的光景自是不如主街那般繁华热闹,青砖灰瓦的房子两侧延长开来,零零碎碎的几户商家亮着电灯,路上行人低语欢笑,寥落可数。 永河三巷……从赵夫人的话中知晓,这大概是母亲当年住家的地方,她想来看看,也想确认话中真假。 可武阳跟着,她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行路过半,她终于寻到那栋门前两株海棠,门似月洞的二层小楼。 清桅的脚步不自觉地凝滞,目光如丝线般细细缠绕过每一处细节——斑驳的屋檐翘角,雕着缠枝纹的窗棂,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台阶。这些陌生的景象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却又被生生按捺成静水深流。 “小姐可要进来瞧瞧?”一位穿着青布长衫的掌柜含笑相迎,“咱家的油纸伞都是老师傅手工制的。” 清桅这才惊觉,昔日的宅院已改作伞坊。庭院中数十把撑开的油纸伞悬在竹架上,宛如浮动的云霞。素白的宣纸伞面上,墨色荷花亭亭,金线勾勒的龙凤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她本不常用这等传统物件,此刻却鬼使神差地选中一把——粉白渐变的海棠图案,簇簇繁花恰似门前那两株老树盛开时的模样。指尖抚过伞骨时,仿佛触到某个遥远春日的温度。 清桅没有多做停留,就像真的只是随意逛逛,一时兴起买了一把伞。 买了一束花,还买一提糕点,是陆璟尧曾经千里迢迢给她买过的奶皮花糕。 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西山别苑亮着孤灯一盏,陆璟尧仍旧不在。 清桅避开众人,独自提着糕点走进厨房。月光透过纱窗,在她手中的白瓷盘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将奶皮花糕一块块摆成栀子花的形状——那是她最爱的花样,却不知是否合他心意。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盘沿,眼前是那日陆璟尧盛怒的模样。不过遗失一只耳坠,何至于此?往日他连她弄丢翡翠镯子都只是一笑了之。 夜色渐深,西山别苑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月光惨白地漫过窗棂,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形单影只。 清桅彻底失眠了。 母亲支离破碎的往事在脑海中翻涌: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是谁?若真是沈家血脉,那自己又从何而来?当年……母亲从医院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接走她的人是谁? 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想要找个人商量一句,可举目四望,却空空如也。 许宴不行,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停止,此事找他,只会再挨一顿骂。 陆璟尧呢,好像也不行,当初婚前那句话犹言在耳,她不会自找没趣,更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王瑞林任何。 …… 她突然好想铃兰,那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傻丫头。 这次,应该把她带上的。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好似都承受不住这份沉重般逃走了,只剩清桅一人孤坐在床头,四肢又僵又麻。 但她不是本不是自怨自艾的人,那个消沉的劲儿任其疯狂冒出来一阵,也就过了。 她决定下楼找点酒喝,或许醉了更容易睡觉。 毕竟她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得再去找一趟赵夫人,把不清的那些问题尽可能再问清楚一些。 她掀开薄被下床,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上是厚厚的地毯,没有一点声响,壁灯仅亮了楼梯口一盏,昏昏暗暗。 她轻手轻脚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却听见楼下一声呵斥,压抑的,暴怒的。 “你他妈就是在找死!你真以为南京那群老王八蛋是纸糊的,当初军委会上那帮人就差把枪对准你脑门了,你都死扛着不同意。陆璟尧,你别忘了你是立过军令状的,那上面不仅有你的命,还有她沈清桅的!”林书良气疯了,扯散了领口指着陆璟尧骂。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1章 他的心是空的 本着从不偷听军务相关的原则,清桅刚听到声音时就已经准备往回撤了,却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陡然顿住脚步。 南京……军令状……她的命? 都是什么意思? 脑中神经猛然紧绷,清桅的指尖猛地掐进楼梯扶手。 黑暗中,又传来林书良的厉喝,“更何况五六万的大军,五六万张嘴张口吃饭、北江的重整防御、伤员的救助安置,哪里都不是小数目……是,你陆家有钱,可谁他妈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你陆家就是有金山银山又供得了几时?!”林书良停了停,深吸一口气,“你忍心就这么拖垮陆家,毁了陆伯父一生的心血?”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拉了一道长长的光影,半明半暗里清桅能看到林书良在来回走动的身影,可见他真的气的不轻。 她不知道陆璟尧是说话声音太小还是没有说话,她在一阵沉默里,只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大概听明白了,她被押在了陆璟尧出征东北的军令状上……清桅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军令状上压着她的命——这句话像把钝刀,一点点锯开她所有的认知。月光从楼梯间的彩窗漏进来,在她颤抖的睫毛上投下破碎的蓝影。 她忽然想起陶希撕破脸的那晚,对她吼的那句“你以为陆璟尧为什么会把一个人留在北平?”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把她留在北平,不是为了她的安全,是为了钱。 楼下林书良的质问还在继续,可那些字句都化作了尖锐的耳鸣。她机械地数着扶手上的雕花纹路,一颗心直往下坠——原来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豪赌的筹码。 走廊尽头的老座钟突然敲响,惊起窗外一群夜鸦。清桅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忽然觉得陌生——那不过是一纸契约勾勒出的轮廓,被钉在“陆太太”的名分里,连魂魄都是借来的。 好一会儿,林书良再开口,情绪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激动,“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听我的,真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至少等再收了佩城。” “我后天的飞机,你让清桅跟我走,我亲自送她回北平,她不会疑心,也一定安全,好吗?” 他会怎么回答? 清桅还没来得及猜想,楼下传来茶杯重重搁在桌面的声响,而后她听见陆璟尧沉声说,“好。” 她的心猛地一抽,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好……这个回答,意外又不意外。 清桅嘴角扯起一抹浅笑,尝到了腥咸的苦味。如果五姐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大概也要骂一句,‘看吧,我早跟你说了,陆璟尧这个人不行,他心是空的,没有感情。’ 她仿若听见了警告,却没了那时的自信和信誓旦旦,认命般垂眸低头,重重地点一点头,她终于看清,认清。 陆璟尧不爱她。 一直都不爱她。 五姐、七哥,陶希甚至早已消失的沈清欢,都说对了。 只有她错了。 只有她。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砸在被掐的通红的手心,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那些痛苦、酸涩、忿恨、绝望跑出一点声音。 楼下一阵声响,脚步渐响,光线放亮。 她呼吸一窒,像黑暗里见不得光的逃兵,转身就跑。 楼下汽车声响起,渐渐远离时,清桅才拉下脸上的被子,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夜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了丝丝凉意,连带着她整个人也清醒不少,刚刚那种被兜水泼了一桶冰水的溺死般的窒息感也散了一些。 清浅的月光透入窗帘,昏暗的屋子里更多了冷清,她睁着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的某一点,是沉重痛苦后无所适所。 这又欺又骗,死乞白赖的一趟,好像来错了。 如果没有来,母亲的事她还存着美好的幻想。 如果没有来,她不会感受到陆璟尧亲手扎的这一刀,直中心口。 如果…… 没有如果,他来了。 走廊的地毯虽然吸了大部分的声音,但她还是一瞬间就辨认出,那一步一步,沉重又稳健的脚步声是他。 陆璟尧推开卧房门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他霎时停住,眉心蹙了蹙。 他们同房以来,不管多晚,不管在哪儿,清桅睡觉都会留着床头那盏壁灯,暖橘色的灯光,小小一角,足够能看清她的脸。 他以前问过她为什么,她说亮着这盏灯,你一回来就能看到有我在等你。 但今天没有。 他静静地在门口站着,眼睛盯着床上那个小小的隆起看了好一会儿,冷厉的眸子终于唤起一丝温柔,才轻掩了门朝床边走去。 陆璟尧在床沿坐下,月光透过纱帘,在清桅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伸手想抚平她微蹙的眉,却在即将触碰时僵在半空。指尖蜷了蜷,最终只轻轻拂过她散在枕上的发丝。 床头柜上摆着一碟奶皮花糕,有半块边缘留着小小的齿痕。他记得这是他曾买过给她的点心,她那次吃了整整两盒,今日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宛宛...”他无声地唤着,喉结滚动。军令状的事在舌尖转了又转,终究咽了回去。 清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露出颈后一小块肌肤,那是她敏感点,一碰就红。陆璟尧猛地闭了闭眼,军装下的肌肉绷得生疼。南京的密电、林书良的警告,全都化作她枕边一缕幽香,缠得他几乎窒息。 最终他只是轻轻拉过锦被,将她露在外面的手盖好。那只素来执枪稳若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些发抖。 陆璟尧什么时候离开的,清桅不知道,她本是悬着一颗心装睡,可时间长了,昏昏沉沉间竟也真的睡着了。 早上醒时,天已大亮,她睁开眼愣了好一会儿神,昨晚的那些记忆蜂拥而来,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林书良是明天的飞机,那她就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了。 她必须再去一趟赵府。 日常都是武阳跟着她,她本来还要纠结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让武阳不起疑。但到了楼下才知道,武阳今天被派去出任务了,只有一个没见过的司机跟着她。 这到好了,她跟李婶说昨日落了东西在赵夫人那里,今天去取一趟。 还是昨天一样的大学校门,还是昨天一样宁静闲适的家属大院。清桅下了车便往那个红白小楼走去。 清桅的脚步在红白小楼前猛然顿住。昨日还挂着“赵府”铜牌的门楣,此刻空空如也。她抬手叩门,厚重的实木门竟应声而开——厅堂内一片狼藉,青花瓷碎片散落一地,那套她曾用过的茶具摔得粉碎。 “赵夫人?”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屋内死寂得可怕。昨日还摆满茶点的八仙桌上,如今只余一圈茶杯印。她颤抖着推开书房门,赵夫人最珍视的《青梧》合订本散落一地,书页间夹着的照片全被撕成碎片。 后院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清桅猛地回头,只见晾衣绳上那件赵夫人常穿的绛紫色旗袍随风晃动,下摆沾着可疑的暗红。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2章 生死同命 清桅站在屋子中央,夏日的阳光碎了一地,带着灼灼的热。可她却四肢冰冷,像被抽干了热血,全身如坠冰窖,冷汗涔涔。 赵夫人也像戴砚声一样遇害了吗?谁干的? 可是,她明明那么小心了,谁都没说过,谁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清桅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满地碎瓷上。她突然发疯般冲出门去,裙摆扫过院中倒在地上的海棠,花瓣簌簌落下。 “去波尔酒庄!现在!”她几乎是摔进车里,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司机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到,猛踩油门。 车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王瑞林,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他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清桅的汽车猛地刹停在波尔酒庄门前,轮胎在石板路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推开车门,踉跄着站稳,只见酒庄大门上交叉贴着两张封条,盖着警备司令部的猩红印章,在烈日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怎么会...”她颤抖着上前,指尖刚要触到封条,突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拽回。 她震惊中转身,声音不稳,“武阳?” “少奶奶快走!”武阳压低声音将她塞回车内。转角处转出几个戴白袖章的稽查队员,正挨个盘查路人。 车窗映出她惨白的脸。就在昨天,王瑞林还在这里对她说过“明天赵夫人府上”。如今不过一夜,赵府人去楼空,酒庄查封闭户。所有线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清桅被带回了西山别苑,她没有问武阳为什么在那里,而武阳也没有解释,只是告诉她,“四少奶奶这几天最好待在家里,外头不太平。”陆璟尧的命令。 她说去医院也不可以吗,她想去找许宴或者宋琪,任何一个她有点熟悉的人,让她缓口气。 但武阳犹豫的别开眼,没有说话。 -- 她第一天住进西山别苑的时候感觉很亲切,因为和璟园差不多的装饰,因为有陆璟尧。 但清桅发现,在没有陆璟尧的时候,甚至没有璟园,更何况这一隅的西山别苑。 所有的一切都陌生的,冷漠的。 当晚,她依旧没有等到陆璟尧,但她等来了璟园的一朵花。 “太太,北平来信。” 李婶拿着信进来的时候,清桅一个人在书房写字,小楷心经铺了一整面书桌。 几乎是一眼,她便知道是谁的信,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顷刻间被挑动,但是欢喜的。 “小姐,我是铃兰,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才看了个开头,清桅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就好像有人掐了她心尖一下,酸软一片。 信上的字刚劲漂亮,一看就不是那丫头自己写的,这随意又着急的语气,大概是拉着慕青玄她一边说他一边写的。 “你见到姑爷了吗?你这么突然跑去,肯定挨说了是不是,我就晓得……但你不要难过,说就说了,姑爷那个人嘴硬心软,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过,是我也会说你的,那么危险,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呢,想想都后怕,我真后悔让你去了。” 铃兰,我也后悔……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北平,好好上课学习,不来这里就不会遇到这么多糟心又害怕的事。 有时候糊涂也是幸福。 “璟园一切都好……其实也没有很好。我很想你,刘妈她们也都很挂念你,每天给你和姑爷在佛堂祈福,还有慕大哥”写到这里突然断了,清桅会心一笑,她眼前是慕青玄有些尴尬的停笔,肯定和铃兰又争执了几句。 “藜园那边更冷清些,大少奶奶带着陆然出洋了,听她们院子里人说,去了法国,跟着一个画师,是大少爷亲自去送的。她们走了以后,大少爷就很少再回陆公馆,我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读到此处,清桅指间微顿,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白净清瘦的青年画师,当时后院影壁间两人略凌乱的衣衫和尴尬的表情,曾是清桅各种猜想。 但现在看来大哥一直都知道,可他为什么会让他一起?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两三页的信已经读到了末尾。 “小姐,我跟慕大哥商量过了,我们决定过去找你,我们是你的人,生死都应该跟着你,怎么可以你处于危险之中,我们两个却天天在璟园过好日子,老爷和夫人知道都不同意的……我知道很突然,但你先不要生气,要打要骂等我们到了,任你处罚。——想你的铃兰。” 清桅又恼又好笑,眼前几乎能看见铃兰那丫头讨饶又赖皮的模样。 夜风拂过窗棂,清桅独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摩挲着铃兰的信笺,读了一遍又一遍。 -- 晨雾未散,宣市天陵机场的跑道上停着一架C-47运输机,引擎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颤动。远处地平线上,朝阳将云层染成血色,像未愈合的伤口。 林书良拎着皮箱,军装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领口被风吹得翻卷。他环顾四周,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开口:“清桅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陆璟尧站在舷梯旁,黑色大氅被气流掀起,露出腰间配枪的冷光。他望着机翼上凝结的晨露,淡淡道:“她留下。” “你他妈——”林书良猛地摔下皮箱,金属扣砸在水泥地上迸出火星,“出尔反尔你倒是玩儿到我身上了,别说南京那群王八蛋!就是东北王家李家那群狼崽子闻着味就能撕了她!” 地勤人员吓得退开几步。远处塔台的探照灯扫过来,将陆璟尧半边脸照得煞白,另半边仍隐在阴影里。他抬手整了整林书良的领口,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枪械退膛:“书良,有些仗,必须把软肋留在敌人看得见的地方打。” “疯子...”林书良扯回衣领,声音却哑了,“你就不怕她恨你?” 陆璟尧转身走向吉普车,皮靴踏过积水的弹坑,溅起一片血色朝阳:“恨比死好。” 引擎声淹没了他后半句话。林书良望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眼眶潮湿,心底涌起莫大的无奈和心疼。 朝阳将陆璟尧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横贯整个跑道。他想起那日踩着晨光出现在医院后门的清桅,一身素衣,玲珑温柔如春风,让他一瞬间尝到了清涧沁人心脾的甜。 他想起那日她咬着皓齿,压抑着满身绯红和喘息,任他予取予求。 他想起那日她只是摸到他腰间的伤,就在他怀里哭的全身发抖,清冷的泪水淹的他整颗心又酸又疼。 世间至痛,从不是未曾拥有。而是你见过她的笑,听过她的哭,尝过她的甜,就连她发间那缕总不听话的碎发都成了心头朱砂。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舍得再送离身边? 书良说他疯了,是,他疯了,这一次他想拼尽全力把她留在看得见的地方。 生死同命,心甘情愿。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3章 请太太吃饭 大概是知道要被带回北平的原因,清桅一晚上都睡的不沉,醒了很多次。 早上天刚放亮,她就起了。洗漱、梳头、换衣,沉默地收拾行李,做了很多不重要的事,只是想打发时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她七点下楼,楼下毫无异样,下人们在打扫庭院。李婶给你端上准备好的早餐,都是她日常爱吃的。 吃完早饭,她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薄薄一层的阳光洒进来,照的人很暖,她却如坐针毡,很焦灼。 她不知道接她去机场的车什么时候来。 “太太,喝杯牛奶,司令大人早上刚让人送来的。”李婶见清桅脸色不太好,眼下乌青,很没有精神。 “早上谁来的?”清桅看着茶几上的牛奶,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抬头问李婶。 “是武副官。”李婶答。 “他有说什么吗?”清桅接着问。 “没有。”李婶摇头,她不懂清桅为什么这么问,毕竟武副官常来给家里送东西。 西山别苑傍山近林,秋日的清晨最是舒适,静谧安逸。薄雾如纱,轻笼着庭院里的翠竹与青松,晨光透过枝叶间隙,在石板小径上洒下斑驳光影。檐角风铃偶尔轻响,惊起几只麻雀,又很快归于宁静。 明明日常觉得无比舒适的环境,今日却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就像一个正在等待被宣判的犯人,不知道判令什么时候来,既怕它来,又怕它不来。 - 清桅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一整天,从清晨到日暮,她焦灼不安的心也早已在沸水的蒸煮中变得麻木。 武阳来接她的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书,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跟着走了。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汽车碾过西山别苑的碎石路。清桅靠在车窗边,看夕阳将白梅染成血色。风卷着枯叶拍打车窗,像无声的告别。 她摩挲着藏在袖中的珍珠耳坠,任庭院轮廓在后视镜里渐渐模糊。没有回头,没有言语,只有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起的青白。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清桅才渐渐发现不对,机场的位置很偏,一路都是破旧的矮房和荒野,但现在……马路两边人声鼎沸,高楼商铺林立。 “武阳,这是去哪儿?”清桅问。 武阳从后视中看了一眼清桅,笑道,“少奶奶,一会儿到了您就知道了。” “停车。”清桅冷声道,她一点玩笑的心情都没有,“我要下车。” “诶,不是,少奶奶,您别急。”武阳着急解释,“是四少让我接您过去,他已经在那等您了。” 清桅还想再说什么,只见车子一转,进入一条特殊街区。 街道比其他地方宽阔,两旁中西建筑混杂,俄式洋葱顶教堂与日本料亭等,还聚集着英美烟草公司、汇丰银行等外资企业。 两侧的樱花树下,穿和服的日本侨民踩着木屐走过,与拉洋车的中国苦力擦肩而过。 清桅目视窗外,夕阳还未全落,她心里就像阴云过境,下起潮热的雨,好闷。 “这是中山商埠区,租界。”武阳见清桅打量扫视而过的目光,出声解释。 清桅轻“嗯”一声,兴致缺缺。 陆璟尧要做什么…… -- 汽车在两株高大的樱花树停下,粉色的樱花开的盛而旺,带着浪漫芬芳的气息。 武阳扶着清桅下了车,她一抬眸,一个金绿的花字招牌映入眼帘——“雪见西餐厅”。 清桅踩着飘落的樱花瓣踏入餐厅,法国香颂与烤牛排的香气扑面而来,水晶吊灯的光晕在墨绿拼花地砖上流淌。 她跟着侍者走过长廊,转入大厅,抬眸的瞬间,呼吸微微一滞——陆璟尧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夕阳透过蕾丝纱帘,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她一时有些恍惚,微愣在原地。 他今日没有往日惯穿的军装,而是一身矜贵的深蓝三件套西装,金质怀表链垂在马甲前襟,折射出低调的暗芒。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红酒杯上,无名指那枚素圈婚戒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没有参谋官,没有作战地图,连惯常的冷峻神色都化作了温柔。——这哪里是那个在军事会议上摔茶杯的陆司令?分明是当年沈家花园里拎着西服外套,眉眼浅笑,潇洒肆意的陆公子。 钢琴师突然换了首《玫瑰人生》,陆璟尧似有所觉般抬眼。隔着摇曳的烛光与香槟塔,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他冷峻严肃的神色骤然消散,唇角勾起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他为她拉椅子,铺展餐巾,专注地与侍者说话点餐,所有的动作流畅自然,时间好像很快,又好像被一个一个慢镜头拉的很漫长,长到清桅久久没有缓过来神。 “清桅…”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像一粒石子投入静湖。 “啊?”她如梦初醒般抬头。 “看看想吃什么?”他将菜单递到她面前。 鎏金菜单递到眼前,日俄法三语并列,中文注释蜷缩在边角。她指尖微颤,匆匆合上递还:“不必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陆璟尧用流利的日语向侍者交代几句,转头时捕捉到她绞紧的手指:“不合胃口?” “为什么突然...”她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钢琴曲中。 他慵懒地环视餐厅,目光最终落回她脸上,烛光在那双惯常凌厉的眼睛里化开,漾出罕见的温柔:“请太太吃饭,需要理由吗?” 他语气轻巧,带着些懒散的漫不经心,清桅有些不适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璟尧看出她的不自在,靠回沙发椅,西装马甲勾勒出精瘦腰线,轻笑着解释,“今天送走了书良,军部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你来宣市这么久,都没带你好好转转,今天正好有空。” 她听到第一句心里就骤然一紧,后面他再说什么,也没在意,她不自觉攥紧了拳,稳着声音问,“你说五姐夫走了?” “恩,今日一早的飞机走。”陆璟尧答。 “怎么没……”话音戛然而止。她想问那怎么没叫她,不是要送她离开吗?可瞧见陆璟尧又猛然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那日偷听了他们谈听。 “什么?”陆璟尧直起身,倾过来,“没听清。” “没,没什么。”清桅错开视线,仓促啜饮清水,喉间却愈发干涩。 陆璟尧忽然低笑出声。她茫然抬眸,正撞进他含笑的眼底,那里面盛着的宠溺与戏谑,让她耳尖瞬间烧了起来。心想他今日大概心情真的不错。 乐声悠扬,已换了第二曲。陆璟尧忽然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丝绒盒子,指尖在盒面轻轻一挑。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珍珠耳坠,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珠光——与先前遗失的那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珍珠内里隐约可见极小的阴刻花纹。 “过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清桅鬼使神差地倾身,任由他微凉的指尖拂过她耳垂。金属卡扣闭合的轻响里,她听见他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过珍珠表面,“以后若我不在...戴着它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好吗?”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廓,比红酒更醉人,清桅大概是醉了,愣愣地点头,“好。” 陆璟尧退后打量她,继而轻笑:“果然还是珍珠最衬你。”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4章 既往不咎吗 暮色渐沉,餐厅的水晶吊灯次第亮起,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投下细碎光斑。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穿过蕾丝纱帘,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在琥珀色的光晕里。 期间,陆璟尧问她的学业和她这么久在北平、在和诚工作的事情,她一一作答,乖巧不失可爱。他面色温柔清润,始终凝神听着,有时点头,有时应和地笑。兴起时,也给她讲在战场的事,或者舟亭武阳的一些糗事,幽默风趣。 他给她切了整盘的牛排,盛了一碗黑松露奶油蘑菇汤,添了两次清水,因为她想喝一杯香槟时,他拒绝了,却又在看到她微皱眉眼的小脾气时,将他的酒杯递到她唇边,“小抿一口,Macallan 18,有太妃糖的甜味。” 她轻启樱唇,酒不醉人人自醉,霎时脸红过晚霞。 他笑,止不住的笑,眉梢眼角飞扬而起的笑。 清桅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花了眼,心里起起伏伏,眼神蓦地变得模糊,她看不清陆璟尧了,忽远忽近像梦里捉摸不到的影子。 她感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热热的,慌乱地想擦掉,刚抬手就见一只大手穿透光影停在她的脸颊,温热的指腹蹭过她湿漉漉的睫毛,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忘了,我的宛宛今时也不过才十八岁,还是爱哭的年纪。” 清桅想说她不爱哭,但想了想,好像不太有说服力,这一年里她在陆璟尧面前哭的次数不算少,只好咧嘴笑笑。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裙裾百转落回,乐声渐次寂静。 汽车开进西山别苑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清桅第一次回来的这么晚。 盈盈灯光中再看这傍山别苑,仍旧是那些翠竹青松、石径小路,她此时的心境却天差地别。 两瓶Macallan 18不足以让陆璟尧醉倒,却好似让他变得粘人,进门跟着,上楼跟着,拆头发换衣裳他也倚在一旁看着她,就连她进浴室洗澡的时被强行推出门外,他也不恼,清桅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到他从喉间滚出一阵一阵笑,低哑魅惑。 亲吻突如其来,缱绻温柔的,凶狠热烈的,从她自浴室出来就铺天盖地般袭来。脸颊、唇角、耳后、颈侧,一个一个裹着酒香的吻落下,那么热那么急,刹那间烫起一身颤栗,她软的几乎站不住。 她不知道怎么到的床上,只记得一阵晕眩,如坠云端,起落跌宕间她以为终于要来了的时候,他却停了。 她半边身子被压着,陆璟尧的脸埋在她颈肩,滚烫的呼吸舒缓下来。她不明所以,喘了好一会儿才平缓呼吸,慢慢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抬眼才发现他双眼紧闭,已然睡着了。 清桅凝神看了他一会儿,才下床去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和身上的汗,又挪动枕头被子,让他睡的舒服。他大概真的累了,整个过程动静不小,他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夜已深,清桅关了床头壁灯,屋子里彻底陷入黑暗。旁边的人呼吸沉稳,睡的很熟,她却毫无睡意。 她不知道陆璟尧做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是被明确且彻底留下了吗?不用再回北平了吗? …… 刚知道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冲进书房质问:为什么要用她的性命作赌注?为什么将她独自留在北平?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下。可陆璟尧那样的人,向来能把铁血手腕说得情有可原,把算计谋划讲成情非得已。 她即使不相信他任何言词,也无法改变已定的事实。 北平那次因为陶希的事,一顿烛光晚餐,几句温言软语,就让她心甘情愿吞下所有委屈。 可这次也能因为一顿烛光晚餐和如梦似幻的亲昵诱哄就能不计前嫌,既往不咎吗? …… 答案是不能。 清桅漆黑的眼眸彻底融入夜色,幽深而坚决。 她与陆璟尧的婚约虽说是父母之命,可她知道,她是抱着对他的喜欢嫁给他的。如今一年过去,在若即若离的相处,似真似假的演戏中她早已陷的更深,此时,她爱他,她爱惨了身旁这个男人。 这个认知在胸腔里灼烧得生疼。从初见时他策马飞奔在长安街,到如今他运筹帷幄时的凌厉眉眼,她爱得清醒又沉沦。 所以身处这样的乱世时局,她早就做好了与他同生死、共命运的准备。他有抱负,有理想,她从不让他在自己与事业中做选择,她愿意做他宏图霸业里最沉默的注脚,做他金戈铁马背后最安静的港湾。甚至只要他开口,以她性命做军令状赌注,写入军事协议的违约条件,她都会义不容辞,心甘情愿。 可他不该瞒着她,当她是棋子一般,算计她的价值、谋划她的处境! 他不该对她有用招之即来,无用弃如敝履! 这一切都将过往温存刺得千疮百孔,无比可笑! -- 第二天一早,晨光透过纱帘,清桅被楼下的说话声吵醒。她揉着惺忪睡眼下楼时,想问责几句,却在餐厅门口蓦然顿住—— 陆璟尧正坐在晨报后慢条斯理地切着煎蛋,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早。”他头也不抬,却精准地将糖罐推到她常坐的位置,“李婶新烤的司康饼,还有牛奶,趁热。” 清桅指尖掐了掐睡裙蕾丝边——这场景太像寻常夫妻的清晨,让她一时恍惚。 “你今天不去司令部吗?”她愣愣问,在餐桌边坐下。风剪闻声从桌底钻出,灰白的毛皮蹭过她脚踝,带来冰凉的触感。 “不去。风剪,过来。”陆璟尧撕下一条牛排肉,风剪凌空接住时,他嘴角微扬,“今天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清桅更懵了。 陆璟尧的视线终于回过来,眸光微亮,“去射击场。” “去那儿做什么?” “学枪。”他忽然倾身,指尖拂过她的嘴角,蹭掉沾上的牛奶。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5章 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清桅不知陆璟尧为何突然让她学枪,但见他一本正经不容拒绝的样子,又特意抽出时间,也只好老实跟着。 射击场的阳光刺目,清桅眯着眼看陆璟尧将勃朗宁放在她掌心。“握紧,”他站在身后,气息拂过她耳尖,“虎口贴这里。”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她拇指根部,激起一阵战栗。 “太沉了...”她手腕发抖,枪口不住下坠。 “手腕要稳。”陆璟尧站在她身后,右手托住她的肘部。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不带一丝往日的戏谑。“食指第一节轻触扳机,不要用力。” 清桅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不敢分心。她按照指示调整姿势,却发现准星仍在微微晃动。 一天下来,清桅清晰地认识到,学枪这件事远比她想象的要难,体力、专注力缺一不可。曾经幻想英姿飒爽地站在射击场,干脆利落的开枪正中红心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她站都站不稳的双腿和抬都抬不起来的双臂。 晚间洗完澡,她瘫软在床榻上,连指尖都泛着酸疼,最后连跟陆璟尧说句晚安都没等到就累的睡过去了。 -- 清桅原以为射击场一日游不过是陆璟尧的临时起意,就像他偶尔心血来潮安排的烛光晚餐,或是随手送她的那些精致玩意儿,不过是少爷闲来无事,哄她玩儿的消遣。 可当第二天清晨,她揉着酸痛的胳膊走进餐厅,又看见他军装笔挺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搅着咖啡说“吃完就去练枪”时,她才隐约察觉不对。第三天,第四天......他像上了发条的钟表般准时出现,她才终于明白——他是认真的。 这份认真严肃凶狠,近乎苛刻。 第四天下午,她举枪练站姿已满一小时,双臂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汗水顺着睫毛滴落时,他突然走近,往她颤抖的手枪里装上一发子弹。 “开枪。” 命令简短得像子弹上膛的咔嗒声。她慌乱中扣动扳机,枪声在空旷的射击场炸开,震得耳膜生疼。 可枪声刚停,陆璟尧就一声厉喝,“站稳!抖什么!”声音凶狠暴怒,惊得风剪都竖起了耳朵。 “四天了还打成这样?”他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轻嘶一声——这才发现她掌心早已磨出两个水泡,其中一个已经破了,渗出淡黄的组织液。 陆璟尧瞳孔骤缩,方才的怒意瞬间凝固。 他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目光晦涩难辨,她清亮的眸子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 他猛地转身走向器械台,军靴踏出沉闷的声响。回来时手里多了医药箱,动作粗鲁地拽过她的手腕,消毒时却轻得像羽毛拂过。 “疼就说。”他低着头,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碘伏擦过伤口时,清桅咬唇忍住颤抖,却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傻子。” 手包扎好,陆璟尧收了药箱转身要走,清桅突然拉住他,双手环上他的肩膀,轻声说,“你生气了么?” “别生气好不好,我会好好学的。” 陆璟尧的背脊猛地僵住,药箱‘砰’地砸在地上。他猛地将清桅狠狠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清桅能感觉到他胸腔剧烈的震动,炙热的呼吸灼烧着她颈侧的肌肤。她原是想哄哄他,能让自己之后好过些,却不想陆璟尧反应这么大,抱在身后的手臂像是烧红的铁圈箍得又紧又疼。 无言的沉默里,她莫名有些心疼,她甚至在这个一直无比强大的男人拥抱里,感受了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害怕与恐慌。 “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后怕的颤抖。 “什么?”清桅问。 陆璟尧没有回答,只是将人拥的更紧,几乎要揉碎了她。 他想说——宛宛,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永远学不会用枪。 要留在他身边,光学枪远远不够,可是……怎样算够呢,陆璟尧也不知道。 他心里那些未知的害怕与担忧,就像无底洞一样,填不满也驱不散。 清桅的手受伤之后的几天,陆璟尧又带着她去学了发电报、了解通讯设备,背记摩斯密码,之后又去检验她的马术,骑的东倒西歪,又是各种加练。 甚至有一天还带着她去看士兵们的格斗训练,武阳瞅着旁边陆璟尧一本正经地给清桅讲解分析,这回真是忍不了了。逮着送他去办事的时候开口,“四少,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真当少奶奶是你的兵在练啊。” 不知道是武阳的一句玩笑提醒起了作用还是陆璟尧那份焦躁的劲儿散了,那日后,他没再拉着清桅去学新东西,只是叮嘱舟亭每周带清桅去巩固训练。 清桅和身边所有人都终于缓了一口气。 可他们都不知道,陆璟尧心底最隐秘的念头。 他何止是想教她自保——最疯狂的时候,他想过把她锁在无人知晓的璟园里,让她的眼睛里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可每当这个念头浮现,他就会想起她仅仅因为晚几天去学校就红着眼眶同他闹的模样,那样鲜活,那样明亮,她怎么受得了?他哪里敢折了她的翅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所以他只能一遍遍逼迫自己克制,用近乎严苛的训练来转移那些阴暗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占有欲。可即便如此,在北江战场最焦灼的那段日子,他还是失控了两次。 一次是深夜,他抛下指挥部里争执不休的将领,冒着被敌军截杀的风险,乘专机飞回北平。另一次,他策马狂奔三百里,从尸横遍野的前线赶回宣市,只为了亲自确认——她还在,她安然无恙。 -- 宣市似乎没有秋天,一阵风就从夏天直接到了冬天。 十月中旬天就陡然冷了,清桅本就怕冷,这会儿连夹袄都上了身。陆璟尧又开始忙,整日整日不在家,但晚上会争取回来,实在不能回来也会提前告知她。 他没有拘着她,哪里都可以去,但安排三四个人明里暗里跟着她。她去了两次医院,实在嫌他们烦也就不去了。 她让陆璟尧帮忙申请了当地的一所医科大学,过几天才能入学,最近就干脆闲在别苑,养养花,逗逗风剪。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收到铃兰的信已过去半月,但她仍然没有等到她们出现,却等来了另一位陆公馆的稀客。 “太太,有客人来了。”人未进门,李婶欢喜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清桅正往花瓶里插着新摘的白梅,闻言手一抖,花枝上的雪水溅在了桌面上。抬头时,只见德叔拄着那根熟悉的乌木手杖站在门口,灰布长衫纤尘不染,连胡须都修剪得一丝不苟。 “德叔?”她将手里的剪刀放在桌上,“您怎么——” “……少爷让来的。”德叔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动作依旧刻板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前门大街''瑞蚨祥''的豌豆黄。” 做事说话还是那般严谨的有些古板的模样,许是太久没见,他想表现的松驰些,两个嘴角硬是扬了扬,稍纵即逝,有些滑稽。 清桅忍着笑接过油纸包,突然发现德叔袖口沾着血迹。老管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定地掸了掸袖子:“路上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耽误了些时辰。” “您受伤了?” “不妨事。”德叔似的有些着急,“我得换身衣裳,一会儿去接老爷。” 清桅微愣,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父亲也来了宣市?” 德叔点头。 陆璟尧的父亲陆故渊,还是成亲时见过一次……怎么突然来了宣市?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6章 混账东西 十月中旬的西山别苑,枫叶已染上深秋的酡红,甚至飘起零落的雪花。一场以“上海兴业集团董事长陆故渊”名义举办的私密晚宴,在次子陆璟尧的军属别苑悄然进行。 夜幕降临,别苑内灯火通明。受邀前来的三十余位宾客非富即贵——汇丰银行的董事、江南茶业公会的会长、法租界最大酒庄的洋人买办、乃至掌控长江航运的商会领袖。他们手持香槟,在管弦乐声中谈笑风生,却无人察觉主人眼中暗藏的锋芒。 陆故渊站在大厅中央,银灰色的西装衬得他愈发威严。他微笑着接受众人的恭维,目光却不时瞥向角落里那个身着戎装的挺拔身影——他的次子陆璟尧正倚着罗马柱,漫不经心地晃着水晶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危险的光芒。 这场晚宴的请柬确实印着老爷子的名号,可每一位宾客,都是陆璟尧亲自挑选的。就像棋盘上精心布置的棋子,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将军。 “四少,南京急报!”舟亭大步走近陆璟尧低声说。 陆璟尧垂眸扫一眼字条,眼底闪过阴蛰的暗光,不屑地开口,“第几封了?” “仅今日,第八封。”舟亭答。 “拖着。” “是。。” 这条路不好走,但也没那么难走,他需要的是一点时间。 “璟尧。” 清桅踩着珍珠缎面的高跟鞋款款走来,一袭月白色软缎旗袍勾勒出纤细腰身,领口缀着的南洋珠随着步伐泛着莹润的光。肩上随意搭着件银狐毛的短披肩,蓬松的绒毛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如玉。 陆璟尧放下酒杯,眼底的锐利瞬间化作春水,指尖轻轻拢住她微凉的手:“穿这么单薄,也不怕着凉?”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疼惜。 清桅抿唇浅笑,耳垂上的翡翠坠子轻轻晃动:“德叔说你在寻我?” “带你去见几个人。”他自然地揽过她的腰肢往灯火辉煌处走去,察觉到她瞬间绷直的脊背,低头在她耳边轻笑,“就露个面,待会儿让德叔送你回房。” 他的承诺向来作数。在带着清桅与几位银行家周旋时,握着她的手始终温暖有力。三巡酒过,果然示意德叔将人送回主屋。 门口风大,她低头将披肩拢紧些,一抬头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正走过来,她顿时愣住。 沈怀洲一身黑色大衣,戴着黑呢围巾,正摘了帽子给一旁的随从,显然是匆匆赶路而来。 清桅觉得那些雪都飘进了她心里,四肢冻僵了,连嘴唇都是。她本该直接开口喊声父亲,却在想到赵夫人那些话的时候,张口犹犹豫豫没了声音。 倒是沈怀洲,看到她的瞬间,一身的风雪融了,难得地上前抱了抱她,“小九……” 风尘仆仆的拥抱带着滚烫的气息,融化了她心里的雪,变得热泪不自觉从眼底漫了出来,“……父亲。”声音发颤。 屋内的陆璟尧瞧见门口的动静,快步过来,朝沈怀洲恭敬鞠了一躬,“父亲。” 沈怀洲平缓过来,“嗯”了一声,又解释,“路上下大雪,火车晚点了。” “辛苦父亲。”陆璟尧亲自拿过一块热毛巾递给沈怀洲,“我爸和林叔叔他们在那边,我带您过去。” 沈怀洲点头,临走又看一眼清桅,手在她手腕上拍了拍,“我先过去,我们晚些时候再叙。” 清桅目送两人离开,她望着人群中高瘦清癯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既欢喜又忧虑,既亲切又疏离。 一室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虚与委蛇的,清桅不知道陆璟尧在做什么,但她隐隐觉得父亲的到来与她有关,与娘有关。 -- 清桅心里惦记沈怀洲,第二天一早就着人去打听,人回来说他没有住在家里,而是住在租界的中山饭店。 她换了衣裳,便准备出门去见他。 天冷,她穿着厚重的大衣,掩到膝盖以下,走起路来有些不方便。 “德叔,备车。”清桅小心地下了楼梯。 “是。”德叔应道。 清桅客厅餐厅扫了一圈,没看到陆璟尧,问“少爷呢?” “少爷和老爷正在后院散步。” 散步?这么冷的天。清桅移几步到窗前,凝神远眺,茫茫大雪里依稀能看到两个缓慢移动的身影。 大概是两父子有话要谈,又嫌里不方便,她不太在意,转身跟德叔交待,“我去见我父亲,如果他问起,你就告诉他。” “是,少奶奶。” 雪下的大,路滑不好走,半个小时的路程,今日磨了快一个小时才到。 清桅下了车,朝饭店的旋转大门走去。这时候饭店人不多,诺大的大厅里稀稀落落的来回只有几个人,真真和天气一样冷清。 她走到前台,正要开口问房间号,就听见身后突然有人叫见。 “……九小姐?” 清桅转身,白茫茫的背景里一脸没什么表情的脸,与昨晚宴会门口的身影重合,是沈怀洲的那个随从,“他人呢?” “回九小姐,老爷在房间休息,我出来给他买点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清桅闻言,这才看到他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几盒药,心里莫名沉了一下,“他怎么了?” “我们从上海过来,这一路又是坐船,又是赶火车,折腾了好些天,老爷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好,加上昨晚又是风又是雪,冻到了,现在有些发烧。” 清桅能想象到,这快两千公里的路程,肯定是极不容易的,再遇上恶劣天气,更是受罪。她眸光暗下来,压下心中不适,低声说,“走吧,我们上去。” 自从知道母亲在宣市的那些遭遇,她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气,对沈怀洲有很多疑问甚至质问,这种不可压抑的悲愤在昨天见到他的那一刻,更是要冲破喉咙。所以她一刻也不想等就来见他。 可现在他却突然病了,变得了一个相对弱者的姿态,她在房间门外,听到里面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她举起手好久不敢敲响房门。 “没带钥匙吗?”沈怀洲不满念叨,打开门,余下的话哽了哽才道,“……小九?你怎么来了?” “他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清桅听到自己声音有点哑,有点陌生的尴尬。但比起沈怀洲,她算好的。 沈怀洲没想到是她,一身深灰长挂长裤外披了一件黑色大衣,是昨晚那件,但皱了很多。日常梳的规整的头发此时也有些乱,他抬手两旁按了按,让开门,请清桅进来。 房间是套房,里外两间,沈怀洲径直坐了桌子后的漆皮椅上,是他原来的位置,桌上放着一些资料还有烟灰缸。 窗边有两个单人沙发,清桅选了远一点的那个,跟他斜对着。 随从提着药在吧台烧水,只听沈怀洲说,“沈安,开下窗,透透气。” 沈安走过来要开窗,清桅制止,“别开了,不是正发烧,吹风更不容易好。”她知道他想散散烟味。 沈怀洲难得地轻笑一声,似是舒坦了一口气,“好,听小九的。” 好一会儿,房间一阵沉默,只有咕噜咕噜开水的声音,好像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沈怀洲先发一言,“你找我有事?” 或许是初见的局促已然消散,这会儿清桅也终于找到了在沈宅同父亲谈话的勇气,沉声说,“我想问问您关于我娘的事。” 只是一眨眼,清桅看见沈怀洲的眉目沉了下来,一下就恢复了曾经那个严肃冷漠,不易亲近的父亲形象。 沈安悄无声息地奉上温水,将几粒白色药片递到沈怀洲掌心,白色的药片四五粒,他仰头咽下,连水都没喝一口。 “自打昨日起,你都还未曾叫为父一声‘父亲’”,清桅听到他带着苦味而沉冷的声音,“怎么,一年未见,就把沈家的规矩忘干净了?” 清桅迎着他的视线,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我只是不知,是该唤您‘父亲’,还是该称您一声‘沈老爷’?” “混账东西!” 紫檀木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茶杯中的水四溅而飞。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7章 陈年旧事 清桅自是知道这个谈话不会风平浪静、心平气和,这一声混账她今日都担了。 她突然上前一步,黑色漆皮鞋踩上那片水渍,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父亲既提规矩,那女儿今日便斗胆问个明白——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沈怀洲瞳孔骤缩,手中的拐杖微微发抖:“谁准你提这些陈年旧事!” "我娘去世才一年,在您嘴里就成了陈年旧事?"清桅突然笑出声,眼角却泛起水光,"那她当年怀着身孕被赶出沈家,一个人流落到宣市,这些又算什么事?!” 沈怀洲脸色瞬间惨白,仿佛被人当胸刺了一剑。“你...在暗中查这些??” “是。”清桅轻举起右手,手腕上一只深绿的翡翠镶金玉镯,是当时娘给她偷偷的嫁妆,“从大婚那日起,我就在查,查你,查祖母,查母亲,查沈家上上下下,查她当年遭受的一切!” “你还知道多少?”沈怀洲看出她是有备而来,眸中精光收敛,语气反而沉下来。 “我知道当年是祖母将娘赶着的沈家,而您……不仅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去寻过她。”清桅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尖锐,“她在北平活不下去,只好跑到宣市,靠写文章为生,幸得她自己争气,文章得报社青睐,给她一份编辑的工作。但一个人怀着孕,人生地不熟悉,又处乱世,日常过的紧巴巴。在一次外出跑新闻的时候,跳到河里救人……最后孩子没了。” “能查到这些,看来你着实费了一些功夫。”他忽然平静下来,两指在桌面上轻叩三下。沈安立刻捧着新沏的茶躬身过来,他接过茶盏时手腕稳得出奇,"说吧,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重要吗?"清桅被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冷漠彻底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重要的是您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她!是您先招惹的她,是您死缠烂打求来的姻缘,最后却任由她在沈家受尽折辱!" 她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常常跟她讲她母亲的事。夏夜的院子里,老人家总是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里的少女明眸皓齿,一袭阴丹士林蓝的学生装,站在师范学堂的玉兰树下笑得灿烂。那是二十年前的娘亲,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才女。会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能即兴赋诗,还敢在校长面前为女同学争取放足的权利。 可自从那年暑假去北平参加学生联谊会,遇见了沈家三少爷,一切都变了。未跟外婆知会一声就嫁给了他,还断了家里的联系,经常一年半载联系不上人。再见面时,那个会踩着露水去采莲、会在月下吟诗的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空洞的妇人,怀里抱着尚在襁褓的清桅。脸上的笑少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死寂沉沉的,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月,问去哪儿从来不说。 就这么一个美好的人却毁了,这让她怎么咽得下那口气。 “所以你就觉得你是你娘和别人的孩子。”沈怀洲捏着茶杯的指尖泛白,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清桅没他那么冷静,也没他那么理智,她顺着逻辑思考,点头说,“是……” "你简直荒唐!"沈怀洲举起拐杖,却在看清她满脸泪痕时僵在半空。沈安突然跪倒在地:"小姐!快别说了,老爷这些年..." "让她说。"沈怀洲颓然坐回椅中,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他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你娘...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清桅脑中某根弦好像断了,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良久,"所以...我真的是..."清桅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挤出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沈家的女儿?" 沈怀洲突然冷笑出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碴“你当我沈怀洲是什么人?会替别人养女儿?!简直可笑!” 清桅被这声厉喝震得踉跄后退。是啊,沈家富可敌国,他沈怀洲在商界翻手为云,怎会容忍血脉不纯?还一养二十年……更何况即使不相信沈怀洲,也该相信娘啊,她不可能是会乱来的人。她怎么能、怎么敢怀疑娘的清白呢…… 清桅乱了,脑子彻底乱了,她回想起在宣市查到的一切,戴家报社、赵家书房,她见过的人,还有……她不自觉呢喃出声,“可、可我明明见过那些照片……” “什么照片?”沈怀洲问。 “我娘在宣市的一些照片……”在医院找到的杂志、戴玖远给过她在报社工作的照片、赵夫人给过她们的合照,甚至还有她跳河救人新闻的当期报纸……那些也都不是作假的。 沈怀洲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眉间的褶皱又深了几分。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带着疲惫的妥协:"你若真想知道宣市的旧事,不如去问问它真正的主人。" "谁?"清桅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它。"沈怀洲的拐杖指向墙角。一把褪色的油纸伞静静立在那里,伞面上隐约可见永河三巷那家老铺子的标记——青竹纹的伞骨,月白色的伞面,正是当年娘亲最爱的款式。 "沈忠。"他吐出这个名字时,仿佛在咀嚼一段陈年往事,"永河三巷''听雨轩''的老板,也是当年...送你娘来宣市的人。"见清桅眼中闪过疑虑,他又补充道:"若不信,可叫慕青玄同去。那小子,是沈忠的徒弟。" 清桅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这感觉就像被困在暗无天日的井底多年,靠着头上目之所及的一点亮光,拼命垫脚去蹦、去跳、去够,想证得其果。可突然来了一个人,将井上的盖子拿掉了,陡然天光大亮,她看的更多更清晰了……可她又开始怀疑,这就是最终的答案,最完整的那片天空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长久以来的怨带入了调查,成了那些不理智,所以她不完全相信沈怀洲。但今日一席话,她却也不再那么相信戴玖远和赵夫人告诉她的那些事。 她还想开口再说什么,被沈怀洲抢了先,“我还有事,你走吧。” 被下了逐客令,清桅看见他紧皱的眉,已是非常不耐的样子,知道再多说无益,只得拿了手包,恭敬地道别,“是,父亲。” 房门已被沈安打开,清桅将要出门,沈怀洲好似才从那声‘父亲’里反应过来,手握成拳放在嘴前咳嗽一声,“宣市不比北平,多注意安全。” 清桅回过身,两人目光相撞,沈怀洲一秒错开,又补了一句,“平安……是你娘临终前对你最大的心愿。” “我会的,父亲,您咳嗽没好,少抽点烟。” 道别的话好似已经说尽,没有再停留的必要。清桅转身往外走,刚走两步又突然顿住,“父亲,我娘离开宣市回杭州的时候,替你在外婆面前说了很多好话。” “不是回杭州……”沈怀洲陡然闭口,凌厉的目光射过来,“你诈我?!”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8章 少自作多情 雪势渐猛,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转眼便在屋脊檐角堆出绵软的轮廓。清桅将貂毛领子又拢紧几分,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她低头钻进轿车,真皮座椅透着的凉意透过大衣传来:"回西山。" 当轿车驶入松林小道时,整座西山别苑宛如被施了魔法的雪中城堡,静谧得能听见雪落松枝的细微声响。 车刚停稳,一团雪球似的影子便从门廊窜出。风剪抖着蓬松的尾巴在雪地里撒欢,见清桅下车,它立刻蹿过来蹭她的裙角,鼻尖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贪玩的小家伙。"清桅蹲下身,羊皮手套轻轻拂过它背上的积雪。风剪仰起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映着雪光,忽然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指尖。她不由莞尔,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耳朵:"去玩吧。" 得了准许的雪团子立刻在庭院里打起滚来,惊起枝头积攒的雪沫,纷纷扬扬落了自己满头。清桅望着它追逐雪粒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冰天雪地间,到底还跃动着几分鲜活生机。 “太太回来了,”李婶听到车声,已等在门口,“用过午饭了吗?” “没有。” “想吃点什么?” “煮个姜糖水,再做个虾籽蒸蛋吧。”出去这一趟她太冷了,里里外外都冻透了,她想暖暖。 “好,我这就去准备。”李婶连连应声,正要转身,又被清桅突然叫住。 “这伞是谁的?”清桅看着立在门口的一把油纸伞,雪中红梅的画样,一样的伞柄,分明也是永河三巷的伞。 “哦,这个啊,这是德叔早上去接老爷时撑过来的。”李婶说。 陆故渊的伞? 清桅心想真是混乱啊,好像一夜之间全宣市卖伞的商铺都倒闭了只剩那一家。 二楼走廊浸在昏暗中,唯有尽头的菱花窗漏进一束斜阳。金色的光柱里浮尘游动,刺得她眯起眼睛。正要推开卧室雕花门时,一声瓷器的脆响突然炸开—— "啪!" 青瓷碎片迸溅的声音里,陆故渊的怒喝穿透门板:"你简直胡闹!" 是陆故渊。 清桅不疑有他,挨骂的肯定是陆璟尧。她推门进了房间,反锁上,只当没有听见。 "搁在十年前,老子一枪毙了你!"陆故渊额角青筋暴起,气的满脸涨红。这位曾经叱咤上海滩的黑帮魁首,此刻眼中迸出的凶光让墙上悬挂的唐刀都仿佛在鞘中嗡鸣,"陆家祖训,祸不及妻儿!就没出过拿自己女人当筹码的孬种!"” 陆璟尧自知理亏,坐在椅子指节在暗处捏得发白,不动声色任由打骂。 从小到大,这小子就没少犯浑,所以他才一直让大哥陆阅川处处带着他,也是盯着他,免得他犯错,谁知还是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陆故渊盯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当年在闸北码头清理门户时都没这么窝火过。他猛地抄起桌上的铜镇纸砸过去,"砰"地一声在陆璟尧脚边砸出个坑:"你他娘当老子在唱堂会?!" 那一脚喘得不轻,陆璟尧半边腿都麻了,他沉默着起身,“当时部队拔营在即,我也是迫不得已……” “放狗屁!你强国救民的理想是天,你军队将士的命是地,他们都高尚都重要,就她沈清桅命比纸薄,让你这么糟贱……” “父亲!”陆璟尧突然暴喝,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一把攥住老爷子的手腕,眼底终于翻出压抑已久的血性。‘命比纸薄’‘糟贱’这几个字狠狠刺痛了他,“我从没有要拿她跟任何比较,她也无需与任何人比较!”她很珍贵,很重要。 "可你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摆在那儿。"陆故渊盯着儿子泛红的眼尾和青筋暴起的手背,语气稍缓,"所幸尚未铸成大错,你亲自去跟沈姑娘坦白道歉,这事就算翻篇。" 坦白?陆璟尧喉结滚动,仿佛有把钝刀在胸腔里慢慢搅动。当初不过隐瞒了陶希的事,她就头也不回地逃回杭州。若知道这次... "怎么?"陆故渊眯起眼,"你不愿意?" "儿子明白。"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父亲哪里知道,清桅看似柔弱,骨子里藏着多烈的性子。这事...终究得换个法子周全。 窗外风雪呜咽,铅灰色的天光透过窗棂,将屋内映得昏沉。陆故渊皱眉扯开领结,抬手"咔嗒"一声按亮水晶吊灯。 一室明亮,他重启一个话头,"老子没念过你们那些洋学堂。粗粝的指节摩挲着窗台上未化的雪粒,"但当年在闸北码头抢地盘时就知道——"没了脚下的地界,再硬的拳头也是白搭。所以你们两兄弟要入军,要上战场,我也是觉得那是我陆家男儿该有血性和骨气。" 陆故渊看着窗外茫,沉吟片刻,他鲜少当着儿子面坦露这些心窝子里的话,有些不适应。缓了缓才接着说,“你要的军饷,公司账面走一半,剩下的...”他忽然从怀表夹层抽出一张汇丰银行本票,"这是我存在法租界的私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父亲!"陆璟尧看清票面数额,喉头骤然发紧。 “少自作多情,这钱也不是给你的,就当……”就当圆自己一个夙愿,希望破碎山河早日月明当空,国泰民安。 陆故渊望着窗外翻卷的雪幕,混沌的天地间连松枝的轮廓都已模糊。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码头仓库里,看着风雪吞没大哥的背影——此去经年,再未归来。 “谢谢父亲。”陆璟尧沉重道谢。 “别谢太早。”陆故渊转过身将半截雪茄尾巴摁灭在烟灰缸,一缕白烟飘散,“我说会全力支持,但不代表我会以整个陆家作陪。” "老四。"老爷子突然用他幼时的称呼,"这世道,钱可以救命,可以强国,可以买来飞机大炮,可以买断人的脊梁骨,但也可以毁掉很多东西,你自己要有分寸。" 陆璟尧喉结滚动,父亲的话像一把淬火的刀,生生劈开他郁结多日的心墙。鲜血汩汩涌出的同时,竟也带走了那些腐浊的淤塞。 如今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是在他踉跄时,又稳稳撑住了他的后背。 -- 清桅睡了一个多小时,屋子里壁炉烧得旺,她迷迷糊糊中浸出一身汗。想着陆璟尧他们可能会晚上回来吃饭,她赶紧起床去洗了个澡。 洗完从浴室出来,她正低头擦头发,听到门口声响,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就被陆璟尧从身后抱了满怀。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39章 再等等 他们虽然成婚已近一年,夫妻之事也早做过,但两人却极少在白天这样亲密。清桅感受到背后滚烫,身子顿时一僵,有些无所适从,语句支吾,“我,我头发还滴着水..." 陆璟尧好似没听到,将头埋在她颈窝,自顾自呢喃,“桅子花香。” “什么?”清桅握紧了手中的毛巾。 “脖颈、头发还有你,都好香。”陆璟尧鼻尖划过她耳后细嫩的肌肤,热息拂过,清桅忍不住一阵颤栗。 清桅有些受不住,手肘挣了挣,“陆璟尧,你别,这大白天的。” 陆璟尧仍旧置若罔闻,不仅没松,抱着的手臂还搂的更紧了些。 清桅指尖缠绕着发尾,透过西洋镜打量身后人。这段日子他反常得很,索求无度得像要把她刻进骨血里。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索性加快擦拭的动作,水珠溅在黄铜烛台上,发出细微的"嗤"声。 “你和父亲谈完了?”她故作轻松地放下毛巾。 陆璟尧轻‘嗯’一声。 “我怎么看你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她抬头从镜中看他,他头靠在她颈窝,闭着双眼,眉间舒展。 陆璟尧又‘嗯’一声。 “挨骂还开心呢?”清桅轻笑,问出来的话也是调侃。 但陆璟尧却胳膊一僵,试探道,“你听到了?” 清桅眼睫轻颤,没有错过他瞬间僵硬的肌肉。但也没想在此时刨根问底,于是轻笑一声,语气轻松,“我猜的。你先斩后奏,顶着父亲的名义大摆筵席,不被骂才怪呢。” 陆璟尧怔了怔,耳边仿佛又响起书房里茶盏砸地的脆响。他忽然低笑出声,转而将温热的薄唇贴上清桅的脸颊,笑道,“宛宛说的对。” 窗棂外的雪势渐歇,几缕金线般的阳光穿透云层,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织出朦胧的光晕。陆璟尧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带着几分迟疑:"宛宛..." "嗯?"清桅看见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阴影,像是振翅欲停的蝶。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将下颌抵在她发顶:"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说。”清桅道。 陆璟尧沉默良久,久到清桅以为他是否睡着了,耳旁才重新响起他的声音,"明日...明日带你去个地方。"有的话应当面说清楚。 “好。”清桅应道。 -- 天寒地冻,人也懒倦,清桅起来的时候,陆璟尧已经出门了。 佣人们在楼下院子里清雪,扫的扫,铲的铲,每个都冻的脸颊通红,却还乐呵呵地相互打闹。 "哎哟,你们这群皮猴儿!"李婶裹着厚棉袄,叉腰站在廊下笑骂,"大清早的闹腾什么?雪扫干净了?待会儿少奶奶起来,瞧见你们在这儿疯,仔细司令大人回来训话!" 小丫鬟们吐了吐舌头,正要收敛,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谁说我要告状了?" 众人抬头,只见清桅披着雪狐毛斗篷倚在二楼窗边,乌发松散垂落,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她指尖轻轻点了点窗棂上积的雪:"这么厚的雪,不玩岂不可惜?"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少奶奶!"最机灵的小厮阿旺抓起个雪团举高,"您瞧我这雪球,够不够给德叔当头一记?" "您快下来!"两个小丫鬟已经滚出个半人高的雪墩子,"咱们给少奶奶堆个雪狮子看门!" 李婶急得直跺脚:"使不得!这冰天雪地的——"话没说完,清桅已经系好斗篷出现在院门口,手里还捧着个描金手炉。她忽然弯腰抓了把雪,趁李婶不备塞进她后颈:"这才叫冰天雪地呢!" 满院笑声惊飞了檐下麻雀,连老梅树都震落簌簌雪沫。李婶一边抖着衣领一边笑骂,到底也跟着捏起了雪球——谁让少奶奶眼里的光,比这雪地里的日头还亮呢? 清桅跟大家闹了一会儿,南方人的身子终是经不住那般冷,早早躲进了屋。瞅着外面的热闹,她想起铃兰和慕青玄,心思一沉。 这两个人按说早该到了,怎么回事,难道出事了? 她心里放不了,当即写了封信,让人寄出去。 午后的阳光出奇地好,金灿灿地铺满整个庭院,竟恍惚让人生出几分盛夏的错觉。 清桅想着沈怀洲生病,便着人开车送她又去了饭店一趟,到了饭店一问才知道沈怀洲已经退房走了。 清桅站在饭店大堂的水晶吊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里的药盒。前台侍应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沈老爷今早退的房,是几位军爷来接的...像是要赶晌午的专机..." 原来他连告别的机会都不肯给,是还生气吧……清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酸酸涩涩的。 走出饭店时,她仰头看了看天。宣市难得的晴空蓝得刺眼,一架飞机正拖着白线划过天际。她忽然笑了——这多像他们父女,看似近在咫尺,实则永远隔着云泥。 -- 陆璟尧说今天要带去她个地方,去哪儿,什么时候去都没细说,她怕耽误了时间,不敢在外多留,出了饭店便直接回了西山别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清桅回到西山别苑时,日头还高悬着。她换了身素净的毛衣长裙,坐在偏厅的沙发上等。窗外树影婆娑,光斑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像一只慵懒的猫。 李婶端来新沏的碧螺春,茶香袅袅,她却一口未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思绪飘远——陆璟尧虽然鲜少约她,但说话做事还算守信。这次既然主动提出,应该也是提前计划了,不会让她空等。 天色渐暗,院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清桅走到廊下,寒风刺骨,吹得她鬓边碎发轻晃。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她心头一跳,可仔细一听,不过是过路的车,又渐渐远去。 "少奶奶,先用晚饭吧?"李婶轻声劝道。 清桅摇头,目光仍盯着大门方向:"再等等。" 等到月上中天,院外依旧静悄悄的。她终于坐不住了,担心出事:"李婶,给司令部去个电话。" 电话拨通后,那头嘈杂混乱,隐约能听见电报机的滴答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李婶握着听筒,连连点头,最后却只怔怔地挂断:"那边说……司令在开会,不便接听。" 清桅站在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此时部队正熬难过的寒冬,她想大抵真的很忙,便也彻底收了心思,不再纠结,她攥紧了披肩,上楼准备睡觉。 -- 第二天清桅醒的时候,手摸在床侧仍是冰凉,陆璟尧一夜未归。 她顾不得暗自伤神,毕竟他忙起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她按下昨天不经意被抛上空摇摇晃晃的一颗心,重新静下来准备学业,还有两三天她该恢复上课了。 她正埋头在书房整理的时候,忽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伴着熟悉的清脆嗓音:"小姐!小姐!"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0章 若他罚你 清栀手中的钢笔啪嗒落在案上——是铃兰那丫头来了。 她心头一热忙不迭地飞跑下楼,人刚站定,前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寒气。铃兰裹着石榴红的棉斗篷,发髻上落满碎雪,怀里却紧紧抱着个包袱:"小姐,我可算找到你!" 她身后,慕青玄沉稳地立在廊下,肩头积雪未拂,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武阳双手提着行李也跟着进了门。 清桅未先说话,而是伸展了双臂,铃兰一见,丢了包袱就扑了过去,将人抱地紧紧的,眼泪像被触到了开头,瞬间哗哗地往外涌:“小姐,你过的好不好?我摸着怎么像瘦了?这里这么冷你受不受得住?……” “好,好,我好着呢。”清桅被她的哭声刺激到,也一下红了眼眶,但碍着一屋子人在场,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强忍了回去:“那你呢?你们这一路怎么样?不是早就出发了,怎么这么久才到?” 铃兰一抹眼泪,气鼓鼓地跺脚:"小姐您别提了!我们原想坐火车来,结果半路铁轨被雪埋了,只好改道走水路。谁知遇上个糊涂船家,把我们错送到沧州去了!" 慕青玄轻咳一声补充:"还非说沧州就是宣市。" "最可气的是住店那晚!"铃兰手舞足蹈地比划,"我明明要的是鸡汤面,端上来却是驴肉火烧!那掌柜的还说——"她捏着嗓子学当地口音,"''闺女,俺们这旮沓的驴可比鸡金贵!''" 清桅噗嗤笑出声,铃兰更来劲了:"后来青玄大哥买了匹马,结果那马认生,刚出城就把我们甩进雪堆里..."说着突然指向慕青玄发髻,"您看他头上,现在还有个包呢!" 慕青玄默默侧过脸,耳尖通红。满屋丫鬟婆子早笑作一团,连廊下的画眉鸟都跟着啾啾叫起来。 西山别苑难得盈满欢声笑语,一屋子人嬉闹过一阵,清桅余光瞥见武阳始终静立角落,军姿笔挺,脸上挂着浅笑,却不言语,一时间与满室喧闹格格不入。 "武阳,"她忽然出声,指尖轻叩茶盏。青瓷相击的脆响让屋内霎时安静,所有人都望向那个挺拔的身影,"少爷这几日如何?" “啊--”武阳不知道是突然被问,还是被她们看着,脑子没反应过来明显一怔,喉结滚动两下才找回声音:"回少奶奶,四少...赴各军区巡视去了。"军靴下意识并拢,发出"咔"的轻响。 “有说哪天回来吗?”清桅问。 “这...要看前线情况。”武阳愣怔间恢复了武副官的口气。 清桅颔首,不再多问。 待人都散了,她坐在沙发上想起刚刚自己这出,不禁觉得好笑,她从没有如此这般有失分寸地过问陆璟尧的行程。 此番,大抵是被他这段时间弄昏了头。 清桅与铃兰主仆二人,几月未见,夜间谈话直到西洋座钟敲响三下,才在月影西沉时相继睡去。 等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铃兰性子活泼,与李婶等人闲话就熟了,做起事也得心应手。 慕青玄到了,该去确认的事就要去办了。清桅在家里用过午饭之后,便让武阳开车带着她和慕青玄往永河三巷而去。 清桅原以为‘听雨轩’那么大间商铺,怎么也会有老板伙伴几人,但到了地方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偌大的店里只有沈忠一人。 他对两人的到来并不意外,倒像是一直在等着她来,刚进屋就端出正沏好的茶。 清桅心想,沈怀洲既敢让她肯定也是做了准备。 不出所料,沈忠的叙述如他手中那柄包浆温润的紫砂壶,滴水不漏——程叶音如何离开沈家,如何在北平辗转三月,又如何被秘密安置到宣市,桩桩件件都与沈怀洲所言严丝合缝,甚至与许宴早年的只言片语都能呼应。 "三少奶奶在宣市的日子,算不得艰难。"沈忠从樟木箱里取出一本泛黄的账册,指尖点过那些娟秀的钢笔字迹,"每月初八,我们都会收到老爷从北平汇来的款子。"他顿了顿,"就连《宣城日报》的差事...也是老爷暗中打点的。"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压住一则招聘启事:"那年头,报社收人要先查三代。"茶盏在他掌下发出细微的颤响,"更何况...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关于程叶音救人失胎之事,他只承认救人之事,否认了流产。当清桅拿出赵夫人给的那份新闻报道的时候,他匆匆看了一眼,就说真真假假设,小报惯会夸大其词! 至于她最后离开宣市去了哪里,他直摇头,说自己只负责宣市的事,其他的都不知道。 沈忠说了很多,也说得很细,甚至到最后他还特意强调说,“老爷对三太太一直都很好,希望九小姐莫要误会了他。” 茶香氤氲的三个多小时,清桅始终沉默如一道影子。她将沈忠的每句话都在心中细细碾过——那些严丝合缝的,便嵌入记忆的拼图;那些含糊其辞的,则悬作檐下的冰凌,在心底投下锐利的阴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挑挑拣拣,思考判断,到最后一个骇人的念头突然刺穿思绪:母亲的一切好像都是被安排好的。 如果是,那个是沈怀洲?还是其他人? 这个认知冒出来的时候,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攥着她的心脏缓缓收紧,惊得她一身冷汗。 -- 车子驶过永河三巷,拐入正街,人声渐沸,清桅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街边铺子张灯结彩,她正犹豫是否要买些奶皮花糕带回去,抬眸间,却见一抹熟悉的绿衣身影从福满楼大门走出—— 陶希踩着高跟鞋,步履轻盈,臂弯里搭着件将校呢大衣。而她身旁,陆璟尧正微微低头听她说话,军装笔挺,眉目沉静。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台阶,陶希忽然回头说了句什么,陆璟尧唇角微抬,伸手替她拉开车门。 那辆黑色斯蒂庞克就停在饭店门口,司机早已恭敬等候。陶希弯腰上车时,发间珍珠钗一晃,在夕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陆璟尧随后坐进车内,车门"砰"地关上,引擎低鸣,缓缓驶离。 清桅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少奶奶……"武阳迟疑地放慢车速。 "不必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冷如窗外冰雪,“武副官,我再问你一句--昨夜司令当真在营区?” 武阳的喉结剧烈滚动起来,仪表盘的指针随着他颤抖的手腕微微晃动。后视镜里,他看见沈清桅脸色漆黑如墨。 "若怕他罚你..."清桅指尖轻轻敲着车窗,声音又轻又慢,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不如想想,若此刻瞒我,你今天还能不能顺利回西山?"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1章 说正事 军区司令部。 暮色沉沉,军车碾过积雪驶入司令部大院,轮胎在冻土上轧出两道深痕。哨兵持枪行礼,刺刀在探照灯下泛着冷光。 陆璟尧大步流星穿过长廊,军靴踏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回响。陶希紧随其后,公文包压着军绿呢子大衣下摆。 走廊尽头是司令办公室,舟亭推开门,屋内暖气混着烟草味扑面而来。陆璟尧解开风纪扣,将佩枪重重搁在办公桌上,并自顾坐在办公桌后的漆皮大椅上。 陶希第一次进他办公室,站在屋子中央,举目四处打量了一圈。办公室比陶希想象中更为简肃。北墙整面悬挂着东北防区作战地图,密密麻麻的红蓝旗标复杂繁复;东侧橡木书柜里整齐码放着《陆军操典》与密码本,书脊泛着冷光。唯一透着人气的,是办公桌角那盏黄铜台灯——灯罩边缘还留着弹孔修补的痕迹。 陶希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腕的伤疤,那是上次大火烧伤的,长不好了。 时隔半年再见眼前这个男人,他依旧桀骜冷俊,气势凌厉,可她却再不是从前那个陶希了——那场分离决别,撕碎了她多年的矜持与体面,那场大火,毁掉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娇好容貌。从骨骼到皮囊,她被摧毁的四分五裂,满目疮痍。 如今的她,是破碎后又被自己强行拼凑的瓷。每一道裂痕里都渗着血,却也因此淬炼出畸形的坚韧。 "陶主任,请坐。"舟亭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指了指对面的客椅,顺手放置一杯热茶。 "谢谢。"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得体的弧度。这个新身份——中央参谋室主任——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茶气氤氲间,她看见陆璟尧的视线掠过她脸侧狰狞的疤痕,又迅速移开。 门轴转动的轻响过后,室内陷入凝滞的寂静。两人隔着一张黄花梨办公桌对坐,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陆璟尧的军装领口在台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而陶希的指节早已在袖中掐得发白。 终究是她先败下阵来。 几分钟后,陶希开口,声音清冽,“你这副作派,是想与我共谈?” “你我之间,除了公事,没有其他要谈。”陆璟尧面无表情,眸光深沉。 陶希心下凄然,垂目掩下一丝苦笑,好似最后一次挣扎,“那你昨晚为什么亲自去接我?” “你如今是墨白未婚妻,他亲自托付,我遵嘱办事。”陆璟尧答得干脆,手指在杯沿来回摩挲。 “只是因为他?”陶希追问,心绪难平,甚至未等他回答,又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 陆璟尧沉默,犀利森然的眼神让她不得不闭嘴。 屋内只亮一盏顶灯,昏黄的光洒在边边角角氤氲着模糊,让人看不清情绪。两人四目相对,在昏暗中锁定,仿佛黯然地对峙,又好似无声地拉扯。 暖气太热,又喝了热茶,陆璟尧身上莫名一阵焦燥,他拿起桌上的烟,叼出一根咬在齿间,打火机滑轮滚动,星火燃起。他深吸一口,将打火机啪地一声丢在桌上,烟雾里不耐烦地吐出一句,“说正事。” 陶希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哽在喉头。她看着烟灰簌簌落在军令部公文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南京方面——" "少来这套。"陆璟尧突然冷笑,烟头按灭在地图上的宣市位置,“"要撤职查办?还是要军法处置?都尽管放马过来。” 林书良一趟收效甚微,南京方面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再派来的人会是陶希。 但此时此刻,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 更何况如今东北局势复杂,日军侵扰不断,本地匪患未除还有虎视眈眈的地xia党盯着,他wu 要换帅,也得有人敢来! “陆司令倒是坦诚。”话音刚落,陶希突然推过一封火漆密函。猩红的印鉴像凝固的血,赫然烙着"绝密"二字。"不妨看完再放狠话。" 谈话持续到子夜,窗外雪落无声,室内暗潮汹涌。 直到最后离开的时候,她俯身一笑,对陆璟尧沉声说,"陆司令手握重兵,权倾一方,自然无所忌惮。"她低笑,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只是这乱世里……子弹不长眼,夫人可要当心。" 只因那一句话,陆璟尧立在寒风中,肩头积雪亦不知,唯有攥紧的拳缝间,渗出几丝鲜红。 -- “四少,武阳说下午的时候,少奶奶经过福满楼看见了陶小姐。”舟亭看了看时间,还是决定走过去汇报。 陆璟尧没作声,也没什么反应,因为他知道。昨天两辆车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看见她了,那沉寂了无数风波的一眼,让他一直到了司令部才缓过来。 “这两天她在做什么?”陆璟尧问。 “据武阳说,昨天铃兰她们来,少奶奶很开心,一屋子人煮了火锅吃。今天白天带着慕青玄去了永河三巷。” 难怪会遇到,原来只差一个转角。陆璟尧望向漆黑的夜空,雪又大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让武阳好生跟着,日常警卫也别松懈。”陆璟尧吩咐。 “是。”舟亭应道,顿了顿有些犹豫,“那北江那边……” “现在就出发。”黑暗中陆璟尧的声音带着某种决心。 “是。”舟亭利落地转身去开车。 陆璟尧心里清楚,依清桅的脾气,他如果现在回去解释一两句,此事也就揭过了。 但北江突发战乱,自从从上次连着封了几家王家酒庄,王家开始反击,骚扰、夜袭风波不断。 前两天更是一条街商铺被毁,死伤上百人,他不得不连夜赶过去处理,两天两夜没合眼。事情还没结束,为了应付南京方面又连夜跑回来见陶希。 宛宛,你再等一等我…… “四少,你睡一觉,咱们到那得天亮了。”舟亭扫了一眼后视镜道。 夜色如墨,陆璟尧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才穿透寂静:"让张顺秘密彻查西山私宴所有人员,一个不漏。” “有问题?”舟亭的呼吸一滞。 "嗯。"陆璟尧的指节敲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别打草惊蛇。" 这个意外来得太过蹊跷。南京方面不会善罢甘休,他早有预料。但当陶希甩出那份完整的宾客名单时,他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就像一颗擦着太阳穴飞过的子弹。 西山私宴虽筹备仓促,但每个环节都经过他亲自把关。受邀的不是掌控着陆家命脉的股东,就是仰仗中俄商路发财的买办。这些人要么有把柄在他手里,要么有利可图,绝无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反水。 除非... 陆璟尧的眼神骤然锐利,像淬了毒的刀锋。 ——家里出了内鬼。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2章 乱世爱人 清桅在听着武阳实话的那一刻的感受,她有些不记得了,思绪就像被风雪冻住一般,短暂地凝滞而空白。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冲下车去,就像所有被辜负的女人那样歇斯底里的去谩骂,去怒吼,去责问。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连手指都没有颤抖一下。 她的教养不允许她为了一个男人而成为当街泼妇,那有失体面。 北平的逃离,南京的醉泣,都成了过往云烟。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终于学会了将理智锻造成铠甲,而不是被情绪撕扯成碎片。 她想她真的成长了。 十八岁到十九岁,不过三百多个日夜,却仿佛隔了一生。 雪,无声地落着。 她的心像一座荒芜的城,而关于陆璟尧的一切,都被锁进了一座用冰雪筑造的围城——不见天日,永不开启。 陆璟尧不再是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心心念念,也不再是她眉眼之间的心潮澎湃,如今不过是结婚证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如他所愿,泾渭分明。 -- 雪落了一夜,西山别苑静得只剩枯枝承雪的簌簌声。昨日廊下的笑语,炉边的暖意,全被这场雪抹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清桅系好驼色大衣的腰带,灰呢围巾在颈间绕了两圈。铃兰踮脚为她戴上雪帽,毛绒绒的白衬得她眉眼如画。 "小姐这样打扮,倒像画报里的摩登女郎。"铃兰眼睛亮晶晶的。 清桅瞥她一眼,知她心里,指尖轻轻点了她的额头:"少耍贫嘴。" 她不需要安慰——事实上,她从未觉得如此清醒过。 推开房门,冷风扑面而来。自从陆璟尧以"安全"为由限制她出行,已经很久没去探望许宴和宋琪了。 清桅踩着楼梯下来时,武阳已立在玄关处。军装肩头落满霜花,脸颊冻得泛青,显然候了多时。 "少奶奶。"他抬手敬礼,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四少让转交给您。" 铃兰机灵地接过,纸袋轻飘飘的,隐约透出墨香。清桅连眼风都没扫一下,只淡淡道:"还有事?" 清桅垂目瞥一眼纸袋,又看向铃兰,铃兰机灵地双手接过,纸袋里装着一个深蓝的盒子,隐约透出墨香。 清桅连眼风都没扫一下,只淡淡道:"还有事?" 武阳喉结滚动,将陆璟尧的交代一字不差复述——陶希的到访、紧急军务、前日失约。任谁听来,这都是份剖白心迹的致歉。 可清桅只是抚平手套上的褶皱,唤了声:"青玄。" 武阳愣住。他设想过愤怒、委屈甚至眼泪,唯独没料到这般死水微澜。眼见她要踏出门槛,他急追两步:"少奶奶,眼下局势——" 清桅一掀眼皮,眼神漠然。 “要么留下,要么开车。”清桅冷声打断,不再看他。 经过昨天下午一事,武阳对这位少奶奶更是谨慎,此刻见状,他猛地咬紧牙关,转身拉开车门。 -- 医院永远像一座不眠的城。 因着下雪的关系,医院门口多了很多摔伤患者,清桅透过车窗望了一眼,指尖在膝头轻轻一叩:"走后门。" 她正踌躇该先找许宴还是宋琪,谁曾想进门,就看到一个白色身影逆着光奔来,医生袍下摆翻飞如鸽翼,听诊器在颈间晃出银光。 是宋琪。她正低头翻看病历,眉心蹙起一道浅沟——那副专注的模样,与记忆中偷吃杏仁糖的女校生判若两人。 “宋琪!”清桅笑着高声喊道。 宋琪闻声抬头,眼镜后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清桅!"她快步上前,却在离清桅两步远时猛地刹住,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胸前的听诊器,"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清桅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粒,笑道:"宋医生现在连寒暄都像问诊了?" "少贫嘴。"宋琪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目光扫过她身后神情紧绷的武阳,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清桅会意,朝慕青玄递了个眼神,挽着宋琪往前院去。身后军靴刚踏出半步,就被玄色布鞋截住去路。 "让开。"武阳肩章上的金线在阳光下刺目。 慕青玄负手而立,青衫下肌肉偾张:"小姐不喜欢被人跟的那么紧。。"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武阳突然冷笑,右肩猛地前顶,“怎么,想拦我?” 慕青玄连衣袂都未动分毫,只垂眸道:"你打不过我。" 武阳眼底腾起血色,右拳携风而出! "青玄。" 清桅的声音像一盆雪水浇下。两人瞬间僵住,各自退开时,青石板地上已多了几道鞋跟碾出的深痕。 "他们倒是..."宋琪眼尾微挑,话里带着未尽的笑意。 清桅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这些是?"指尖轻点她怀中那叠泛黄的纸页。 “哦,病人资料。现在这里伤员的救治工作告一段落,许医生说不想留在前线的,可以回北平。”宋琪低头翻了翻,“我这几天在做交接。” “你要回北平?”消息太过突然,清桅有些懵。 宋琪突然伸手捏她脸颊,力道故意加重:"再不回去,教授该把我除名了。"她笑声清亮,却掩不住眼底的潮湿,"倒是你,别连解剖室的门朝哪开都忘了。" 这几个月看的,听的,经历的都太压抑了,她不想再承受更多分别的难过。 清桅感受她的低落,也默契地伸手抱一抱着,“怎么会,你可要给我好好学啊,还有记得给我寄笔记,未来宋大医生。” 宋琪被她哄到,笑的温柔,“你也是,未来的沈大夫。” 清桅煞有介事地认真点头,不敢敷衍。 院中老树的枯枝裹着积雪,有落败荒芜之感。所幸阳光不惧严寒,依旧猛烈,灼人心魂。 清桅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蓦地起身问,“你回北平了,那舟亭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琪大方坦言,好像并不困扰,“我不可能要他跟我回北平,他也不会要求我留下。” 清桅没太懂她的意思,疑惑地问,“这是……分手的意思?” 宋琪大笑,双手捧着清桅迷茫的脸,凑近了些,目光灼灼,“不,清桅,是相爱而不相缚。……我们可以隔着山河写信,可以看同一时节的春雨,听夏日聒噪的蝉鸣,跑进同一场秋日的晚风,诉说冬雪纯白的思念。” “我乱世的爱人啊——天涯共此时,足矣。” 宋琪热烈而温柔的呼喊炸在她的耳边,清桅知道,草莽山川都听到了,日月星辰将会见证! 第243章 四少教的不错 清桅还没来得及回味宋琪那番炽热的誓言,就听到有人叫她,她也只好放人离开。 风雪飘摇里,她们匆匆告别,不知再见何期。看着宋琪离开的背影,她心里飘飘然一阵恍惚。 待人彻底看不见了,她才拢了拢围巾,转身朝许宴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门,室内空无一人。 "许医生去对面楼会诊了,"护士抬头微笑,"特意嘱咐说您来了就直接过去。" 清桅道谢转身,却在迈出几步后突然驻足—— 不对。 她折返回来,指尖轻叩护士台:"他怎知我会来?" 小护士左右张望,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消毒水味里,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许医生说——"刻意拉长的尾音像绷紧的琴弦,"天机不可泄露。" 清桅蓦地笑开,眼底漾起久违的光亮,晃晃悠悠地去找许宴。 两栋楼之间隔了两三百米,靠二楼的一座空中走廊连着,底下是一个花园,此时白雪皑皑,人影廖廖。 清桅走上廊桥,一阵寒风吹来,她冷不丁打个了寒颤,将围巾又往上提了提,挡住了小半张脸。 她刚踏进二楼走廊,一股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昏暗的走廊尽头,应急灯滋啦闪烁着,投下诡异的绿光。 她加快脚步,却在经过拐角时—— 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猛地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勒住她的腰,将她狠狠拖进旁边的器械室! "唔——!" 清桅的后背重重撞上铁架,手术器械哗啦散落一地。那只手死死压着她的唇。黑暗中,她听见粗重的呼吸声贴着她耳畔响起:"别动。" 清桅原本还陷在震惊与恐慌之中,在听到那人声音之后,身子陡然放松下来。 背后之人感受到她突如其来的松懈,黑亮的眸子无辜地眨了眨—败露了。 "戴玖远!"清桅反手一肘撞向身后人肋骨,趁他吃痛松劲时猛地转身,"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种——" 话未说完,便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戴玖远斜倚在器械柜旁,银灰色西装沾满器械室的灰尘,手里转着的根本不是枪——是把镀金打火机。 "沈医生身手见长啊,"他揉着胸口龇牙咧嘴,偏还要嘴硬,"陆四少教得不错?" 清桅捡起地上的手术剪指着他:"信不信我让你真挂彩?" "别别别!"戴玖远立刻举手投降,却从兜里摸出颗太妃糖,"赔罪,英国货。" 清桅懒得理他,转身欲走。 戴玖远也不着急,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挡在她眼前,“给你的。” “什么东西?”清桅扫了眼文件袋,上面什么都没写。 “不知道。”戴玖远摇摇头,无所谓地说,“瑞林哥让我给你的。” 她想着早上武阳说的北江之事,两方正在交战,心里越发警惕。她不想与他,也没有必要与他再产生任何联系。 她大概也能猜到文件是什么,但……母亲的事还是缓缓再说。 清桅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后退半步:"王瑞林的东西,我不要。" 戴玖远却嬉皮笑脸地往前一凑:"别啊,我就一跑腿的。你要是不收,回头瑞林哥非扒了我这身皮不可。"他夸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文件袋又往前递了递。 "那是你的事。"清桅转身就要推门。 "哎——"戴玖远一个箭步挡在门前,终于收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压低声音:"这里头有你要的东西。事关你母亲。" 清桅的手指在门把上收紧。 "我发誓就传个话。"戴玖远举起三根手指,"瑞林哥说了,看不看随你,看完烧了也行……" “那就烧了吧。”清桅冷声打断,开门快速出了房间。 戴玖远愣怔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嘀咕一句,“我话还没说完呢……”,甩了甩文件袋也离开了二楼。 -- 因着这个小插曲,清桅心绪不佳,一个人在窗口吹了好一会儿冷风也冷静下来去找许宴。只是这一折腾,又错过了,许宴已经回了军医楼,她又好重新回来。 清桅推开办公室门时,许宴正伏案书写病历,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推了推金丝眼镜:"沈医生大驾光临,是要我开张迷路证明?" "许医生好大的官威,"清桅故意用指尖叩了叩他桌上的铜制听诊器,"让病人在两栋楼之间往返马拉松。" 许宴这才搁下钢笔,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需要我帮你测一下心肺吗?" "忙你的吧。"清桅抄起病历本作势要打,末了又无力地趴在桌上,“别贫了。” "怎么了?"许宴见她神情恹恹,笑着拉开抽屉,"刚到的蓝山咖啡..." 清桅瞥见柜顶熟悉的陶瓷罐,‘哦’哦了一声:"谢谢。" 屋内突然地安静,只有热水冲泡咖啡的声音,咕咕地带着浓浓的咖啡香。 清桅心想,这东西虽喝不惯,闻着倒挺香。 “宋琪说她要回北平子,你要回去吗?”清桅问。 “不去。”许宴答的干脆,将咖啡放在她手边,“送走她们,我要启程去北江了。” 清桅猛地坐直身子,“你要去最前线?” “嗯,”许宴郑重点头。 清桅从未见过他眼底那么亮的光,是热血澎湃的渴望,有危险有担心,但也替他高兴,“终于达成所愿,一定注意安全。” “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许宴微微一笑,喝了口咖啡,脸上是轻松自然。“哦,这个给你,昨天刚到的。” 他将一个包裹推到她面前,很厚很重的样子,清桅小心地打开,是秦书钧从美国寄来两本最新的柳叶刀杂志,笼罩了一天的阴霾终于散了,“一定替我谢谢他,这太珍贵了!” “你自己谢吧。”许宴笑说,“都过去一年了,四少应该没那么小心眼。” 清桅抿唇一笑,“好,我回去就写信给他。” 这次回北平有四五个,都是清桅在和诚医院时的熟人,不知是谁说要饯行,就拉上许宴找了个地方,一群人边吃边聊,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散。 -- 第二天,正式去学校的日子。清桅已坐在梳妆台前。铃兰手脚麻利地为她绾好头发,嘴里却絮絮叨叨个不停:"小姐的课本奴婢都熏过香了,点心匣子里装着新做的桂花糕,手炉添了银丝炭..." "好了好了,"清桅按住小丫头忙碌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薄茧,"再念叨下去,该误了早课。" 铃兰一早上伺候穿衣用饭,忙忙碌碌的,手上没停,嘴也没停。 清桅实在受不住,背着书袋早早就去了学校。 铃兰担心清桅换了学校不适应,从小姐早间出门,就一直担心地坐不住。 暮色渐沉,西山别苑的门廊下,铃兰已经来回踱了十七趟。 "李婶,算时间小姐也该回来了……"小丫头第三次踮脚张望路口,手里的绣帕绞成了麻花,“难不成被留堂了?” 李婶放下针线筐,看了眼西洋钟:"再等等,许是路上耽搁了。"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铃兰提着裙摆就往外冲。 车轮尚未停稳,铃兰已扑到车门边:"小姐呢?" 武阳心里惊跳一拍,脸色煞白,"糟了,莫不是出事了!" 他话音未落,军车一个急转飞速出了别苑。 第244章 你他妈怎么当差的 武阳一路飙车出了西山,天下着大雪,路面又结冰,好几次打滑差点翻车,惊出几身冷汗。 他思忖着要不要先去司令部给陆璟尧发个电报说一声,但转念一想,又怕只是学校有事耽误了,反倒扰了军心。 这一纠结方向盘一转,车子还是先奔着学校去了,他得先找到慕青玄确认了情况再说。 盛宣医科大学是当时英国苏格兰长老会与省政府合办,以教育西医为主,学校也大。武阳一脚急刹将车停在校门口,刚下车就看到慕青玄也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神情晦暗不明。 “什么情况?”武阳逮着人就问。 慕青玄有点懵,但他这会儿也正担心沈清桅,忽略心里的不悦,冷声道,“放学快三十分钟了,小姐还没有出来,我正要进去找。” "你他妈怎么当差的?"武阳一把揪住慕青玄的衣领,军装袖口的铜扣硌得人生疼,"少奶奶要是有个闪失——" 慕青玄反手扣住他腕脉命门,青布长衫下的肌肉绷紧:"轮不到你教训。"话音未落,教学楼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两人同时松手。武阳火速冲向正门,慕青玄纵身翻过铁栅栏。皑皑雪地上,一深一浅,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夜幕缓缓降下,英国维多利亚式的红砖建筑在纷飞的雪夜里显得孤寂又阴郁,教学楼里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 慕青玄拦住几个匆匆离校的学生,打听清桅的情况。 "不、不认识..."学生们被他眼底的寒意吓得后退,抱着书本快步离开。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走廊,慕青玄站在空荡的楼梯口,喉头发紧。小姐今日才入学,连个相熟的同窗都没有,更遑论知晓她的去处。 他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的血珠在红砖上留下几道暗痕。 远处钟楼传来沉闷的报时声,每一下都像敲在心上。 半小时后,两人在钟楼下碰头,武阳的军装已湿透,慕青玄的布鞋也结了一层薄冰。 "西区找遍了,没有。"武阳喘着粗气,枪套上的雪粒簌簌掉落。 慕青玄沉默摇头,青衫下摆沾着血迹——方才他闯进了连校工都避之不及的废弃解剖室。之前清桅被人绑架过的地方。 远处再一声报时钟响,钟楼指针已指向七点。武阳猛地扯下军帽,狠狠摔在雪地里:"我回司令部!" "我去南楼。"慕青玄转身就走。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多一句。 -- 北江城的夜,冷得能冻碎魂魄。 长白山刮来的朔风卷着雪粒子,在江面上嚎叫。两米厚的冰层下,暗流涌动,如同这座表面沉寂的边塞之城——看似被大雪掩埋,内里却蛰伏着无数刀锋。 城东那栋俄式小楼亮着昏黄的灯,墙皮剥落处露出日占时期留下的弹孔。陆璟尧的军靴踏过咯吱作响的楼梯,指挥室的门一开,热浪混着烟草味扑面而来。 虽然已经晚上八点,但一楼的指挥室内依旧灯火通明,三四十平的一间小屋,硬是布置成了专业作战指挥间。此时木桌两旁坐在七八个将领和官员,在等待着主位的陆司令做安排。 不足四十平的空间里,沙盘上的红旗插到了江对岸。七八个将领齐刷刷起身,肩章上的将星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坐。" 陆璟尧解开武装带扔在桌上,铜扣砸出一声闷响。其他人也纷纷座下,迅速进入接下来的城防讨论会。 屋内碳火烧得旺,各个都燥出了一身汗,声音起起伏伏,争执不断。陆璟尧的指尖划过沙盘上蜿蜒的江界,声音沉冷如铁:"冰冻三尺,今年冬天也必须守住北江——" 话音未落,指挥室的门突然被撞开。舟亭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皮靴上的雪渣簌簌落在木地板上。他快步上前,俯身在陆璟尧耳边低语:"宣城急电,少奶奶...失踪了。" "喀嚓"一声,陆璟尧手中的指挥棒应声折断。 将领们看见他们素来冷峻的司令官瞳孔骤缩,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下颌绷出一道锋利的弧线,像把出鞘的刀。 "继续。"陆璟尧突然将断成两截的指挥棒掷在沙盘上,"二营沿冰面迂回,凌晨三点前切断对方补给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唯有离得最近的舟亭看见,他压在地图上的左手正微微痉挛,将纸质一角碾成了碎屑。 "舟亭。"部署完最后一项任务,他突然点名,"去备车。" "司令!"参谋长急忙拦住,"这时候出门,随时可能遇到雪崩啊——" "我说,备车。"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让整个指挥室瞬间死寂。将领们眼睁睁陆璟尧闪身出了门,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再阻拦。 门外,暴雪肆虐。深绿的军车仿佛寒冬蛰伏的猎豹,一跃而起。 山路崎岖,坑坑哇哇的又结了冰,一个不小心都能翻下山崖。舟亭指节发白地攥着方向盘,漆黑的眼眸死盯着前路,连大气都不敢出。 陆璟尧坐在后座,全然感觉不到摇晃颠簸,垂目看着手中的电报,武阳简短的汇报刺进眼底: 【少奶奶未归 疑遭不测】 他刚到北江的第一天,清桅恢复上学的第一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真可谓选的不巧。 宣城的寒冬比北平停尸房的铁台更刺骨,而蛰伏在暗处的杀机,远比沈清欢当初那些争风吃醋的伎俩致命百倍—— 王家的血债、李家的北江之耻、南京方面虎视眈眈的密探,更不必说蠢蠢欲动的是军……这盘死局里,清桅的处境简直环狼饲虎。 想到这些,陆璟尧的心尖就像被人狠狠攥住,难已呼吸。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叨一根在嘴里,举起打火机才发现自己手抖如筛康,第五次尝试时,他终于点燃,却呛出一串咳嗽——原来连呼吸都会疼。 一口烟吐出,陆璟尧强迫自己抽离情绪,将翻涌的焦灼压进骨髓深处。 “查到了什么?”陆璟尧开口问,声音嘶哑。 “武阳说慕青玄在教室里找到了少奶奶的书袋,东西都完好无损。是大概下午两点左右被人叫出的教室,目前还没查到是谁。” 第245章 绑架人不是他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疾驰,军车碾过北江的冻土、闯过沧州的风雪,终于在破晓时分驶入宣城地界。车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青灰,最后化成一抹刺目的鱼肚白。 陆璟尧仰靠在后座,眼底布满血丝。他抬手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喉间泛着铁锈味——这一夜,他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最终在混沌中揪住一丝线索。 \"去福满楼。\"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南京的密令、陶希的突然到访、那场不欢而散的谈判……所有碎片在脑海中翻涌。最刺耳的,仍是那句裹着蜜糖的威胁: \"子弹不长眼,夫人可要当心。\" 这句话像毒蛇般盘踞在他神经上,吐着信子撕咬了一整夜。 晨曦透过车窗洒在他紧握的拳上,骨节处还沾着昨夜掀桌时留下的木屑。无论真假,这一趟他必须亲自去。 上午十点,车停在福满楼门口。舟亭二话没说,直接以军部办案的命令,让哆哆嗦嗦的前台报了陶希的房间号。 福满楼三层的走廊铺着猩红地毯,陆璟尧的军靴踏过时没有一丝声响。舟亭刚叩响308的房门,里头便传来陶希慵懒的嗓音:\"进——\" \"砰——\"她刚打开房门,被舟亭猛地踹开。 房门被军靴踹开的巨响惊碎了满室茶香。陶希手中的珐琅杯盏一晃,碧螺春泼洒在旗袍上,洇开一片暗色。 \"陆...陆璟尧?\"她瞳孔骤缩,心尖霎时震颤。 陆璟尧逆光而立,军装下摆还沾着雪粒。他抬手挥退舟亭,反手锁门的\"咔嗒\"声让陶希脊背发凉。 \"人在哪?\"他声音很轻,却像刀刃刮过瓷器。 陶希突然笑出声,染着丹蔻的指甲轻点唇角:\"您这兴师问罪的架势,沈清桅出事了?” 陆璟尧没有耐心跟她周旋,长腿逼近,声音如刺骨寒冰,“我再问一次,人在哪?” 陶希浑身惊惧,眼睫扎颤,却在看到陆璟尧愤怒却又不得不隐忍的脸时,心底漫出一丝快意,嗤笑道,“你不会以为我绑了她——\" \"哗啦!\" 整张茶几被掀翻,茶具在波斯地毯上摔得粉碎。陆璟尧一把掐住她下巴,虎口抵住她喉骨:\"南京给你胆子了?\" 陶希呼吸骤乱,却仰头直视他:\"您大可以搜...\"她突然被拽到窗前,后腰狠狠撞上窗台。楼下,几个戴礼帽的男人正鬼祟张望。 \"认识?\"陆璟尧冷笑。 \"有人盯我三天。\"她喘息着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淤青,\"你觉得我有本事在眼皮底下绑人?\" 陆璟尧漆黑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数秒,一挥手将人陡然甩开,大步出了房间。 “派人盯着她。”陆璟尧沉声吩咐,带人迅速离开。 房门在身后重重闭合的余震,顺着指尖攀上臂膀。陆璟尧垂眸看着自己微颤的手——这只手曾为陶希别过鬓边的海棠,如今却险些掐碎她的喉骨。 他向来不屑对女子动粗。即便当年沈清欢将清桅绑至停尸间,他也只是用枪管抬起对方下巴,冷声警告便作罢。可方才那一刻,他竟在陶希惊惶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近乎狰狞的倒影。 陶希不是沈清欢。 她太聪明,比沈清欢更有心机更有城府。若给她半分喘息之机,那些真假难辨的泪眼与说辞,便会如蛛网般缠住真相。他必须撕破脸,要的就是她猝不及防时,本能流露的那一丝破绽。 现在看来……清桅失踪应该与她无关。 但不一定与南京无关。 陆璟尧怎么想,陶希却并不知道。当房门在巨响中合上,她的心也彻底关闭,鲜血淋漓、脏腑俱碎。她像被抽了筋骨般滑坐在地。指尖触到地毯上未熄的烟头,灼痛却浑然不觉。 镜中的女人发髻散乱,旗袍领口大敞,颈间勒痕鲜红——多可笑啊,她陶希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棋子。 泪水砸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她突然发狠似的抓起梳妆台的玻璃瓶砸向镜子,碎片飞溅中,无数个破碎的自己在冷笑: 南京把她当诱饵,陆璟尧视她为蛇蝎,而沈清桅...那个永远干净纯粹的沈清桅,甚至不用露面就能让她输得彻底。 染血的手指摸向床底暗格,那里静静躺着一把勃朗宁。窗外,监视者的黑影掠过窗帘。陶希缓缓勾起唇角——既然都认为她是毒蛇,那不咬一口,岂非辜负? -- 陆璟尧从福满楼出来,直接回了司令部。军靴踏入走廊,武阳和慕青玄像两尊冰雕般僵在门前。 武阳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司令!\"他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颤,敬礼的手指绷得发白。 慕青玄没动。青布长衫的下摆凝着冰碴,他抬眼与陆璟尧视线相撞的刹那,又迅速垂下——那眼底翻涌的,是比北江风雪更刺骨的寒意。 陆璟尧径直掠过他们。办公室的门被摔得震天响,震落了窗棂上积攒的雪。 陆璟尧一把扯开领口,金属拨盘在他指下飞速旋转,等不及电报,就先给南京的林书良打去了电话。但电话信号不好,一个电话中转了三四次,断了两次,等跟林书良说上话已经过了十分钟。他在一片嗞嗞拉拉的杂音中,跟林书良说了事情,又让他帮忙去打探情况并尽快回复。 一通电话打的他耐心将近,看到站在一旁的两个人更是心头火起。 他烦躁地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心中郁气难散,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指向武阳,“你,现在就给我滚去北江。” 武阳的军靴后跟重重相碰,老老实实出了房间。 轮到慕青玄,陆璟尧半眯眼,隔着烟雾看着他——这个他向来礼让三分的武者,因着清桅的关系,得了太多不该有的宽容。 而今这份宽容,却成了扎进心口的倒刺。 他几步踱至慕青玄跟前,猛地揪住他的衣襟,青布衫\"刺啦\"一声裂开道口子,“若不是顾忌清桅…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用你的江湖路子去找。\"他甩开手,看着慕青玄踉跄后退,“找不到人,你也不用活。” “滚。” 一天一夜过去。 没有勒索信,没有匿名电话,连惯常趁火打劫的各方势力都诡异地保持着沉默。等待成了消磨人心志的毒药,陆璟尧觉得自己快疯了,五脏六腑都麻木的不知如何反应…… -- 清桅亦是如此。 她不知被绑了多久,从清醒过来就一直等……腕骨被麻绳磨破了皮,每一次挣扎都让血痂重新撕裂。脚踝处的束缚更紧,几乎要勒进骨头里。眼睛被蒙着黑布,一片漆黑,唯一能动的嘴,在她扯着嗓子喊了半个小时,仍无人应答之后,也变得又疼又哑。 身下的触感意外柔软。指尖悄悄捻过被面,是苏绣双面锦的质地,暗纹牡丹的轮廓在指腹下若隐若现。不远处炭盆\"噼啪\"轻响,热气裹着银霜炭特有的松木香,这绝非普通匪窝能有的用度。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打窗棂,像某种兽类的呜咽。她的肩膀已经僵得失去知觉,却在这寂静中突然捕捉到——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清桅猛地绷紧脊背,整个人蜷缩成团。哒哒哒…脚步声越来越近,“吱呀--”门被推开,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扑进来,激得她裸露的脚踝泛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所有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听觉和嗅觉。她听到脚步声已走至她的跟前,还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袭来。 她心头警铃大作,脱口而出,“……王瑞林?” 那人不动声色,仍未说话,蓦地却靠近她,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清桅蹙眉,这声音,不是他…… 第246章 调虎离山 那人的吐息近在咫尺,裹挟着松针与寒雪的气息,冰冷地缠绕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清桅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她的眉骨、鼻梁,最后停留在颤抖的唇瓣上——像猛兽在评估猎物的价值。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终于偏过头,嗓音因干渴而嘶哑。 回答她的只有死寂。 布料摩擦声渐远,清桅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站住!" 她猛地挣动身子,却因双手反绑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双手突然从侧面扶住她。那手掌粗糙带着薄茧,袖口飘来淡淡的皂角香,显然是个做粗活的丫头。 "小姐当心。"小丫头声音细细的,搀着她坐回床沿。 清桅急促地喘息着,黑布下的眼眶发烫:"方才那人是谁?" 丫头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奴、奴婢不知..." 有冰凉的瓷勺抵到唇边:"您先喝口参茶。" 参茶?清桅心头一震。这绑架的待遇未免太过蹊跷,她猛地偏头避开瓷勺:"你们是王家的人?" "不是。"小丫头答得干脆,尾音带着奇怪的顿挫。 这口音—— 清桅呼吸一滞。记忆突然闪回教室门口:那个来传话的女学生,也是这样短促的咬字,每个音节都像石子般硬邦邦地砸下来。 "有个男的找你。"女学生绞着衣角,"说是...你朋友。" 朋友?男性? 许宴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只有他知道她今日返校。可当她跟着走向教学楼时,后颈突然袭来剧痛... 清桅愣怔片刻终是反应过来,这种特有的方言腔调,分明跟李婶一模一样...李婶是佩城人! "这里...是佩城?"清桅放软了声调。 "哐当!" 瓷碗砸在托盘上,汤汁溅湿了丫头的粗布袖口。"小、小姐先用饭..."她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明显慌了神。 清桅的心沉了下去。不是王家,却在佩城...究竟是谁? 丫头见她不动筷,蹑手蹑脚往外退。清桅突然出声:"至少解开绳子!" 脚步声仓皇远去。半晌后,丫头折返回来,哆嗦着解开了她脚踝的麻绳,却对腕上绳索视若无睹。 清桅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 陆璟尧等来了林书良的电报,电报纸轻飘飘地落在桌上,林书良的字迹透过薄纸清晰可见:【 南京未动 各方观望】。 不是南京。 陆璟尧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电报边缘,这个结果让他胸腔里那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既然不是南边的狐狸,那就只能是北方的豺狼。 无需多疑,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瑞林。 一想到这个人,陆璟尧布满血丝的眼底瞬间漫起无边的猩红,凶狠冷厉宛若恶狼,只待伺机一跃,就能断其颈,拆骨入腹般撕碎对方。 "咔嚓!" 白瓷茶杯在他掌心碎裂,锋利的碎片深深扎进皮肉,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反而攥得更紧——仿佛只有这尖锐的痛楚,才能压住心头翻涌的杀意。 “四少!”舟亭冲上来。 "查王瑞林。"陆璟尧甩开他,染血的手指在桌面上留下五道刺目的红痕,"立刻、马上。" 舟亭的视线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停留一瞬,终是咬牙转身。 风雪拍打着窗棂,陆璟尧的烟灰缸里早已堆满烟蒂。 起初排除王瑞林并非没有道理——北江前线战事吃紧,双方都折损惨重。王瑞林若此时分心绑人,无异于自毁长城。更何况,即便以清桅为质逼他撤军,雪嵋关的张家也守不住那片冻土……这绝不是一个好时机,王瑞林没有蠢到冒这么大的风险。 "不对。" 烟灰簌簌落在军报上,他突然僵住。火光灼到指尖都浑然不觉——或许王瑞林要的根本不是北江,而是清桅本人! 记忆碎片骤然拼合:反常的冬季攻势、他刚赴前线清桅就失踪、甚至连张关冲的突袭都像精心设计的诱饵…… "操!" 陆璟尧猛地踹翻茶几。瓷杯砸在墙上,碎片四溅。他早该想到——王瑞林一年前看清桅的眼神,就藏着毒蛇般的觊觎。他三番五次接近清桅,狼子野心他就早图谋不轨! 若真是如此,那他很可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舟亭!"他一把扯开领口,喉间血腥气翻涌,"北营集合!" 司令部的大门被狂风撞开,陆璟尧冲进雪幕时。 -- “吱呀--”门猛地被推开,撞在墙上的闷响震得烛火剧烈摇晃。 清桅猛地起身,腿因血液不畅而发软,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栽去。 “你为什么不吃饭?!”戴玖远凶狠地扯下她眼前的黑布,眸光透着被气极的恼怒。 清桅眼前大亮,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抬眸一瞬不瞬地瞪着他,毫不意外,反倒冷笑一声,“我不如此做,你怎会来见我?” "你早知道是我?"戴玖远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攥着的黑布掉在地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在猜到有可能是他的时候,清桅心里就陡然生起一股怒火,恨不能宰了他。但又觉得他本性不坏,于是就这么又气又无力的等了一下午。 这会儿真看见是他,那股无力和荒谬感更甚,"除了你,谁会以我沈清桅的朋友自居。”清桅目光扫一遍装饰极奢华的一间屋子,哪里像对待人质:“更何况搞个绑架,还绑一半怂一半……” 戴玖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那是...是..." "是什么?"清桅逼近一步,伸出被绑着的双手:"赶紧给我松开!" 戴玖远的手指刚碰到绳结又缩回去,活像那麻绳会咬人似的:"松绑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跑..." "戴玖远!"清桅气得抬脚就踹,"你当这是过家家?!" "哎哟!"他捂着膝盖跳开,手忙脚乱去解绳结,"轻点!这意大利皮鞋新买的..." 绳索刚落地,清桅一把揪住他耳朵:"说!绑我来干嘛?" "疼疼疼!"戴玖远歪着脑袋,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我这不是...那什么...王瑞林最近..." "你绑我是因为王瑞林?" “就就……他”戴玖远突然梗着脖子,"他生病快不行了,昏迷着还在叫你的名字,我就……把你绑来了。” “你能不能去看看他……”戴玖远越说声音越低。 清桅的手指猛地攥紧床柱,指节泛白。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戴玖远别过脸,喉结滚动:"旧病复发,高烧三天了,约了手术也不肯去。"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清桅望着窗外纷飞的雪,眸光眨晃,嗓音发颤,"我不去。" 我与他没有再见的必要。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7章 都是疯子 王瑞林喜欢沈清桅。 震惊、不可理喻、丧心病狂……戴玖远是这么看王瑞林的。他知道沈清桅肯定会拒绝,毕竟她连他一份资料都不要,更何况见他本人。 但现在她突然拒绝的如此直接,他那扭曲玩味的心里又反倒觉得,此事--有点意思。 “现在不去也行。”戴玖远松口,转而又说,“反正现在去了也没用。” 清桅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弄的发懵,“什么意思?” “他人还没醒,昏迷第三天了。”戴玖远声音染上一丝落寞,低沉地有些听不清。 清桅看着烛火,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勉强撑起一点亮光,她心里跟着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怀疑戴玖远对她撒谎,王瑞林的身体确实一直不好,还是心脏。她看过他吃的药,都是国外的强效药,能治病也能伤身。 戴玖远见她不说话,也懒得再劝什么,“我走了,你休息吧。他醒了我来叫你。” 敢情这人把她的话全当了耳旁风,清桅心里刚熄的火又瞬间窜起火苗,她沉着声音道,“我说了,我不去。” “……沈医生啊,”戴玖远不由地嗤笑出声,拿起地上的绳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眸光森然,“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你……”清桅气结,身旁攥拳的手隐隐发抖,最后也只能挤出一句,“就是绑了我,我也不去!” 倏地,门被劲风吹开,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清桅被吓地一激灵。眼前光线突然变暗,戴玖远逼近她,身影如鬼魅般笼罩下来,将清桅彻底困在方寸之间。 清桅被逼的一退再退,后腰蓦地撞上桌沿,她抓紧的手指弯曲到变形。 戴玖远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低头逼她对视,清桅第一次在他玩世不恭的脸上看到那么森冷骇人的眼神,“好啊,既然好言相劝不管用——那就关到你想去为止。” “生死不论。” 最后四个字像冰锥刺进心脏。清桅突然懂了——疯子的朋友只会是更疯的疯子。 “戴玖远,你疯了!”清桅圆目怒睁,嘴唇微微颤抖,一张清润乖巧的脸此刻完全被戾气盛满。 “是啊…” 房门重重合拢的刹那,清桅的泪水终于砸落。紧绷的弦断了,在满室摇曳的烛影里,她第一次放任自己哭出来。 -- “四少……”你疯了! 舟亭欲言又止,在心里骂了一句。 一整天了,饭都没吃一口,这会儿又突然要北营集合……舟亭完全没反应过来。 “四少,我让后厨弄了点吃的,要不你先吃一点?”舟亭低声转移话题。 "即刻出发北营,舟亭,你敢违抗命令?!"陆璟尧的声音冷得像冰刀刮过,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王家的位置,"我要他王家堡片瓦不留。" 舟亭心头猛跳:"四少!"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少奶奶是否真在王家尚无实证,况且北江前线——" "让开。"陆璟尧一把推开他,武装带上的铜扣在灯下泛着寒光。 "三团还在雪嵋关与张家交火!此时分兵,北江必失!"舟亭死死抵住门框,"更别说...北营那些老顽固,怎会为..." 话到嘴边又咽下——怎会为少奶奶一个女人兴师动众。 陆璟尧突然转身,眼底翻涌的暴戾惊得舟亭后退半步。他缓缓抽出配枪,"咔嗒"一声拍在桌上:"告诉他们,要么跟我走,要么..." 话音戛然而止。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电报员举着电文冲进来:"急电!王瑞林病危,王家内乱!" 陆璟尧的手悬在半空,青筋暴起。良久,他猛地砸向墙面,鲜血顺着指节滴落。 "......备车。"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舟亭看着陆璟尧绷直的背影,突然明白——这头暴怒的雄狮,终究为了大局,将獠牙生生咬碎在喉间。 -- 一句王瑞林病危,让暴怒紧迫的司令部掩旗息鼓,归于平静。 一句王瑞林醒了,却让寂静沉默多时的王家堡一阵沸腾。 清桅一个躲在床上,屋子里只亮了一盏烛火,昏黄的灯光照的人也昏昏沉沉。她毫无睡意,却又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她想铃兰肯定急的在家里哭,慕青玄还不知道在哪里寻她,武阳肯定更惨,他不仅要找她,也一定挨了陆璟尧的骂。 那陆璟尧呢……他还在北江还是回了宣市也要找她? 脑子里冒出这个问题是无意识的,她不敢这么想,也不敢让陆璟尧抉择,在战事与她失踪之间哪个更重要……这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但陆璟尧肯定有答案。 清桅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正打算强迫自己别想了,门外突然一阵嘈杂的声响。 门轴转动的声响惊得清桅猛地坐起。 "戴玖远你——"话音戛然而止。 月光勾勒出来人纤细的轮廓,黑色羊绒大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王双摘下男士礼帽,露出那张与王瑞林七分相似的脸:"沈小姐,别来无恙。" 清桅的手指在棉被上攥出一团褶皱:"王家三小姐深夜造访,真是好兴致。" 王双凝眸看着清桅,烛光虽然在她脸上笼罩着一层暖色的光晕,但她素净的小脸依旧掩不住的瘦惫和苍白。她对她印象一直不错,不想过于强势地吓到她。 "瑞林醒了。"王双单刀直入,语气还算温和,“你知道的,他一直…” "所以?"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直接打断她之后的话。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火花四溅。 王双不想清桅态度如此冷硬,心里烦郁更甚,她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她的手:"他一直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 "我是陆璟尧的太太。"清桅甩开她,"深夜私会敌营将领?三小姐是想让他一枪崩了我,还是想让我被万人唾骂?"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双冷笑,从怀中甩出一沓照片,"那这些呢?" 泛黄的照片上,是清桅正在给昏迷的王瑞林喂药——半年前北平马场那次。 "你...简直可耻。" "沈医生,"王双逼近一步,红唇如刀,染了蔻丹的手指点在她的胸口,"医者仁心呐……" “或者你更希望我将这照片寄与陆璟尧瞧瞧?”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8章 谢谢你来看我 清桅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现在连医德都能拿来当筹码了?" 王双的指尖在羊绒大衣袖口收紧——她看清桅眼中那抹轻蔑,像看一场荒唐的闹剧。 是了。她沈清桅不肯去,无非是碍着"陆太太"的身份。没有身份,没有立场,那她就给她一个,医生看病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她之所以出此下策,不过就是知道清桅曾经因为心软救过老七。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她又实在没有办法,不然她不会来这一趟。 可要让她开口求她,‘……求你救救我弟弟’她死也张不了那个口,所以她只能脱口而出一句半是威胁半是质问的话。 清桅见她半天没说话,于是补充道,“可我现在还只是个医学生,就算去了,我也救不了他的命……” “可他救过你的命!”王双突然拔高声音打断,指甲深掐进掌心,她没想到清桅竟如此冷静决绝,"去年燕京大学那场爆炸——你以为是谁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 清桅如遭雷击。 记忆碎片骤然割开迷雾——燕京礼堂慈善晚会,她刚走下舞台,身后突然爆出惊天巨响!热浪将她掀翻在地的瞬间,一个身影从侧台飞扑而来,整个人裹住她,自己却被坠落的横梁和碎石砸中... 后来她陷入昏迷被秦书钧绑架,最后查了当晚所有宾客名单,她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救她的人 "是他..."她声音发颤,"原来是他..." “为了救你,他断了两根肋骨,引发旧病,回家躺了整整一个月才好。”她从皮夹抽出一张染血的学生证,"到现在还守着这张照片,谁都不让碰。" 清桅盯着证件上自己青涩的照片,那上面还沾着发黑的血迹。是当初入学拍的,难怪那天之后学生证怎么都找不到。 难怪王瑞林会在市政府庆功宴那晚威胁她说:"可清桅小姐欠我的--还没有还!" 窗外暴雨如注,仿佛那年浇灭大火的天河决堤。 "他..."清桅喉头发紧,"为什么不说?" "说了你就会爱他吗?"王双突然红了眼眶,"那傻子说...宁可你永远不知道。" 那就永远瞒下去啊—— 为何偏偏要在此时,用这种方式,把血淋淋的真相剖开?职业绑架不够,还要加上救命之恩的重枷? 清桅觉得自己脑子里思绪混乱,嗡嗡作响,不,不止脑子,是整个人都要坍塌了。她呼吸杂乱,心口窒息,有些站不稳,她死死抓着桌沿,才勉强撑住。 陆太太的本分、医德之心还是救命之恩,哪一个她都承受不来,可偏偏都来了…… 窗外下起滂沱大雨,带着逼人的寒风,一声一声砸在地上,落地便能砸出一个小坑。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在清桅的理智被砸碎,心被砸烂之际,孤寂的雨声中终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可以去看他,但我有一个条件……” -- 佩城地处东北北部,是中俄贸易重镇,整个城市保留俄式木刻楞建筑与关东四合院混杂的街景。而王家堡就是在佩城最好的位置,坐北朝南,可以俯瞰整个佩城,坐拥一千多亩面积的关东大院,气势恢宏,磅礴汹涌。 黑色的汽车穿过雨帘,一脚刹车停在王家大院门口,激起一阵水花和寒雾。王双和戴玖远各自下了车,清桅推开车门,手沾上滑了一下,戴玖远见状伸手扶她,她默不作声躲开。 青砖甬道在雨中泛着冷光,两侧蹲踞的石貔貅已被岁月磨圆了棱角。清桅踩过拼花地砖,俄式廊柱投下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当年工匠用满文刻的祈福咒文。 穿过三重垂花门,王家的主楼赫然矗立——歇山顶覆着青黑筒瓦,飞檐下却挂着东正教风格的青铜灯盏,中西合璧得近乎霸道。 "小心台阶。"王双推开楠木门,暖气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雨丝斜打进廊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清桅深吸一口气,摘下被淋湿的羊皮手套,指尖竟不再颤抖。 她行至长廊尽头,刚站定,那扇描金房门便从内打开,好似等了她很久。 她抬腿迈步进房间,大衣下摆的雨水滴落在地毯上,顷刻间消失了。房间里药味很重,炭火也烧的更旺,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清桅素白的脸在冷热交替之下瞬间泛起红晕。 她觉得有点热,解下围巾和绒帽递给一旁的丫鬟。 丫鬟接过衣物,并未说话,点头行礼之后,伸手指引她往左边走。 在王双和戴玖远这两天的描述之下,清桅以为她见到的会是一个形如枯槁、奄奄一息的病人。却不想绕过那幅苏绣牡丹屏风时——猛然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眸里。 王瑞林斜倚在孔雀蓝丝绒沙发上,西装马甲的银线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就连头发都打理的一丝不苟,若不是他有些苍白的唇色泄露了病情,清桅甚至以为他是要去参加一场晚宴。 “……你”清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见面,她有些没反应过来,说话有些磕巴。 “谢谢你来看我。”王瑞林有些急切地接话,如是说道。 从清桅进来,他的目光如影随形,幽黑的眼底燃着异样的光亮。脸上始终带着笑,不似往日那般玩世不恭的笑,倒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少年,带一点少年的青涩与脆弱,让人有些……心疼。 她本该冷声说"是戴玖远绑我来的",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温声说:"是她们让我来的。" "那你自己呢?"王瑞林忽然前倾身子,袖口露出的输液胶布刺目地白,"想来见我吗?" 烛花"啪"地爆响。清桅望着他泛红的眼尾——这个曾经嚣张跋扈的男人,此刻眼神干净得如同初雪。 清桅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问,撞见他温润又执着的眼神,一时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开口:“我……” 王瑞林忽然展颜一笑,语气和煦如春风拂面:"请坐。"他抬手示意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单人沙发,又转头吩咐下人:"上茶。" 清桅款款落座,与王瑞林斜向相对。片刻后,她又不露痕迹地将身子又往外侧了侧。那道灼热的目光如影随形,盯得她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丝绸旗袍下的肌肤都隐隐发烫。 王双让她来"看看",如今人已见到,接下来......厅内一时陷入沉寂,清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丫鬟奉茶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青瓷茶盏传来的温度让她稍感安心。 正当她欲饮茶掩饰局促时,王瑞林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戴玖远那小子,倒真是......" 清桅以为他要为绑架之事责难戴玖远,担心他情绪激动伤身,急忙抬眸想要劝解。不料下一句话他下一句直接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清醒—— 第249章 他对你好吗 \"我得好好谢谢他。\"王瑞林唇角勾起一抹畅快的弧度,指尖轻轻叩着檀木椅扶手,\"做了我一直没敢做的事。\" 清桅眉心微蹙,茶盏在手中转了半圈。 突然,他倾身逼近,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双总是噙着阴郁的眼睛笑的魅惑又狡黠,薄唇几乎贴着她耳畔,声音低沉地只余气声:\"把你绑到我家。\" \"绑\"字被他咬得又狠又重,像一把生锈的锁\"咔嗒\"扣在心头。清桅呼吸一滞,看见他眼底翻涌的偏执再不加掩饰——方才那个苍白虚弱的病人仿佛只是幻象。 他身后有橙黄的光,带着暖意,不知是气氛太过温静还是知晓真相后的心理作祟。奇怪的是,此刻她竟未感到往日那种本能的抗拒。她甚至感受他言行合一的真诚,没有虚与委蛇,没有故弄悬虚。 不可一世地认可、不顾一切地想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这样执拗又痴狂的爱,怕是粉身碎骨也承受不起。 清桅不动声色地后仰,后背抵上绣着缠枝莲的软枕。指甲深深掐进虎口,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清桅语气平静,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王瑞林眼底闪过一丝愉悦——她方才的反应很好,至少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防备与疏离。至于她躲闪的眼神里藏着什么心思,他有的是耐心慢慢探究。 他慵懒地靠回沙发,唇角微扬:\"死不了。\" 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清桅指尖微微收紧。她还不习惯他这种近乎挑衅的对话方式,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所以你才不想去手术?\" 王瑞林神色一滞,终于明白王双让她来的真正用意。他眸色骤然冷了下来,嗓音低沉:\"不是。\" 清桅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抗拒,空气仿佛一瞬间凝滞。她并非一定要追问缘由,可想到王双的嘱托,还是轻声开口:\"王双……\"她顿了顿,改口道:\"你三姐说,手术成功的几率很高,让你别担心,尽快安排。她会陪着你……\" \"你走吧。\"王瑞林突然打断她,声音沉冷,\"我累了。\" 空气骤然凝固,连窗外的雨声都仿佛被抽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桅的视线在他脸上仓促掠过,又迅速垂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紧大衣边缘,布料在掌心皱出深深的痕迹。 \"那我走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等他回应,她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脚步凌乱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王瑞林的手死死按在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深深陷进靠枕里。模糊的视线中,那道纤细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边,他心头猛地一刺—— \"站住!\"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表情虽然很凶狠,这句冷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 清桅心里的气无端散了一半,她不打算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转过身,只是拿清淡疏离的眸子看着他。 可她越是表现的平静,但王瑞林看来越是对他无所谓,他便越是气恼。他猛地拉开身旁的抽屉,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重重摔在茶几上,纸张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个你为什么不要?!\"他声音嘶哑,眼底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从她最终决定去见赵夫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市政礼堂那番对话起了作用——她终于对他生出一丝信任。哪怕只是一次试探,却已是他求之不得的转机。 然而这转机来得艰难,失去得却如此轻易。 当赵府满目血污的现场被发现,赵夫人离奇失踪时,他就明白,那薄如蝉翼的信任已被彻底粉碎。 估计还连带着戴家之事,她对他的怨怼更甚。 他心急如焚地追查赵夫人下落,可线索尚未明朗,波尔酒庄旗下两家酒庄、三家商行竟接连被陆璟尧强行查封。这丧心病狂的举动,分明是趁火打劫! 怒火中烧之下,他直奔雪嵋关,联合张关冲突袭北江。这一仗虽迟早要打,但寒冬用兵实属不智。他费尽心思才让张关冲打头阵,所幸张家军骁勇善战,又精通雪地作战,这才为他争取到追查真相的时间。 当终于查明赵夫人线索和程叶音落水真相时,他迫不及待想向清桅解释。可偏偏此时听说她被软禁在西山半月有余,进出不得。 陆璟尧的耳目无处不在,他只能苦苦等待。直到清桅前往医院,他立即让戴玖远送去辛苦搜集的证据。却万万没想到,她不仅断然拒绝,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根本无暇顾及手术之事。一个多月的奔波劳碌早已透支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最后,当她将那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据弃如敝屣时,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还是不信任我?\"见她迟迟不答,他倾身向前,再次开口逼问。 \"不是的。\"清桅仓促否认,睫毛轻颤着抬起。情绪的激动让他额头冒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悍,脸上泛起盈盈水光,唇色苍白,让他更是显得孱弱。这样一个小心翼翼被捧起来的生命,她怎能忍心让他继续在这样一份终究会无极而终的感情里越陷越深。 这太残忍了。 对他不公平, 对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更是亵渎。 “我……”清桅喉咙发紧,指尖微微颤抖,声音低哑。 “到底为什么?!”王瑞林等不到回答,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她心尖一颤。可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震颤,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弯下腰去。 “王瑞林!”清桅慌忙几步上前扶住他,手指触到他冰凉的腕骨,心里狠狠一揪。她迅速倒了温水递到他唇边,声音发颤:“你先别动怒,喝点水……” 王瑞林却一把挥开她的手,水洒了大半,溅湿了他的衣襟。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执念:“你非要我像戴玖远那样做是不是?” 清桅被他逼得后退半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的眼神太炽热太疯狂,像烈火般烧得她无处可逃,她承受不住,转身就要走—— “清桅!”王瑞林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声音嘶哑,眼底深红带着几分狠意:“若我今日再不放你走,自此与我一道锁在这雪山深处,如何?!”他勾起唇角好似在笑,阴鸷的目光像铁索勒喉,翻涌起无边的同归于尽的邪气。 她心头震恸,惊愕回头,正对上他泛红的眼眶,那双眼里盛满了偏执的占有欲,让她浑身发冷。可下一瞬,他身形一晃,竟直直栽了下去—— “王瑞林!”清桅慌忙接住他,却见他面色惨白,唇边溢出一丝血痕,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生机般倒在她怀里。她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喊人,恍惚间却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问了一句—— “他对你好吗……”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她的心口。她眼眶一热,泪水倏地滚落,砸在他苍白的脸上。她不敢回答,也不敢再留,颤抖着将他扶到沙发上,转身便往外跑。 王家的医生、下人纷纷往里屋,清桅跑出人群,踉跄着冲下台阶,门外大雨滂沱,眼泪模糊了视线。 -- 天亮时分,陆璟尧在办公室熬了一夜,终于等到消息,说昨晚有一辆黑色汽车出入王家大宅,其他人影好像有清桅在内。 他惊慌起身,拿起桌上武装带,正要出门。 舟亭突然跑进来,呼吸不稳,“四少,少奶奶回来了!” 陆璟尧猛地顿住脚步,他盯着舟亭,声音发紧:\"你说什么?\" \"少奶奶今早天没亮就进了城,直接回了西山。\"舟亭低声道。 陆璟尧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握着武装带的手指节泛白:\"备车。\" 第250章 别来无恙 陆璟尧大步跨出司令部时,天边才泛起蟹壳青。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得人脸生疼。 军车碾过结冰的街道,轮胎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脆响。陆璟尧摇下车窗,任由冷风灌进来。路旁早市的小贩正呵着白气支摊,蒸糕的竹笼冒着腾腾地热气。 但他却一点都热络不起,整颗心又沉又冷像结了冰的湖面,里里外外都冻住了,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忽然想起,去年清桅被绑架,最后他在一个废弃的的停尸间找到她,也是在冻如寒铁的北平十一月。 他抬手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与寒气混在一起,都是白茫茫的,很像却又不太一样……那时找到她的时候,他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看到她的第一眼,他慌乱的心蓦地就平静了,有一种深深的失而复得的获得感。 可此刻,明明人已归来,他胸腔里却翻涌着更汹涌的不安。慌乱、惶恐、犹疑,不仅没有消除,还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所有情绪都愈演愈烈,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脏,牵动着所有神经……就好像清桅并没有回来,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太阳穴突突跳动,他徒劳地按压着,却止不住神经质的震颤。想再吸口烟镇定心神,却发现夹烟的手指也在发抖。他低骂一声,将半截香烟扔出车外,他猛地升起车窗,后背重重砸向座椅。皮质座椅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声压抑的叹息。 -- 咔嚓——刺耳的刹车声在别苑门口响起,惊起西山枝头一从林鸟。 车门被猛地甩上,陆璟尧大步冲进别苑,军靴踏碎庭院里新积的薄雪。几个丫鬟正端着铜盆从回廊匆匆经过,见他突然出现,吓得险些打翻手中的物什。 "少奶奶呢?"他声音沉冷,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 "在、在楼上......"小丫鬟话音未落,陆璟尧已掠过她们身侧,带起一阵裹着硝烟味的寒风。 然而当他跨进前厅,脚步却骤然顿住—— 王双正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捧着青瓷茶盏的手指纤长苍白。她穿着墨绿色高领毛衣,外面一套英格兰式的格子西装,领口别着一枚鎏金孔雀胸针,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陆少帅,别来无恙。" 陆璟尧瞳孔微缩,非常意外在里见到她。南京一趟可能没少给他下拌子,以如今两家的关系,她还敢登堂入室进他陆家大门,她还真是胆子不小。 "三小姐若是来做客,"他瞥开视线,神情冷漠,"该提前递帖子。" "怎么?怕我吓着你夫人?"王双忽然倾身,鎏金耳坠在腮边晃出冷光,仍旧是那副放浪形骸根本不怕他的样子。 还未等他开口,楼梯处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人未出声先到,“是我请三小姐送我回来的。” 说请倒也只是客气,不过这确是她当时的条件之一。 时值两家势力剑拔弩张之际,硝烟味几乎凝滞在东北的寒风中。她作为陆家少奶奶,却被掠去看望王瑞林——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件事本身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陆璟尧的颜面上。她几乎都能想象他得到消息时的盛怒模样。他们之间,已经隔的很远了,她不想因此再让两人的关系更难堪,找王双来挡于身前再好不过。 清桅扶着雕花扶手缓步而下。她穿着驼色羊绒连衣裙,外搭米白色披肩,一如往常的恬静优雅。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璟尧呼吸一滞。 她静静望着他,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紧了紧,眼神沉静。 他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巴上冒出青色的短短的胡渣,脸色也很疲惫。这些是因为她吗?还是因为北江?她心里有些乱……或者说她一时没有从王家大宅里的情绪脱离出来,有些知该如何与陆璟尧对视。 王双的茶盖轻叩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惊醒了凝滞的空气,清桅睫毛微颤,终于移开了视线。 “怎么,陆少帅不欢迎我?”王双笑脸迷离,走到一排展柜前,纤长的手指在第二排第三个点了点,“这龙吟九州玉雕我当初可是花了大价钱请师傅手工作的,礼重-情意更重。” 清桅闻言一怔,目光不由落在那尊玉雕上——竟是王双所赠? 倏地,脸上扯起一丝苦笑,倒是她忘了,他们相识已久,而王双竟也还未死心。 陆璟尧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抬手松了松领口:"三小姐说笑了。北江的军报,你看了么?" 王双指尖一顿,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少帅这是要与我谈正事?"她故意将尾音拖长,眼神却飘向清桅。 清桅垂下眼睫,转身回了二楼:"你们慢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刀,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口子。 清桅回到二楼的卧房,房门合上的瞬间,楼下书房也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她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帘上的流苏。王双那样聪明的人,又岂会任人摆布?现在想来这局棋--她还是输了。 连日来的惊惶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连大衣都未及脱下,便跌进了柔软的床褥。书房里隐约传来的交谈声渐渐模糊,在陷入昏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那两人,此刻在谈些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清桅在混沌的梦境中沉浮,忽然唇上传来一阵锐痛。她猛然睁眼,正对上陆璟尧近在咫尺的猩红双目——浓烈的酒气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他滚烫的手掌死死扣住她的后颈,近乎撕咬般碾着她的唇瓣。 "唔...!"她拼命推搡他的胸膛,指甲划过他军装领口的铜扣。男人却像头失控的野兽,膝盖压住她挣扎的双腿,带着薄茧的指腹粗暴地擦过她唇角,铁锈味顿时在唇齿间蔓延。 "陆璟尧!"她终于挣出一丝空隙,声音带着惊怒的颤意,"你弄痛我了!" 回答她的是更凶狠的吻。他的犬齿磕在她下唇,另一只手已经扯开她衣领的珍珠扣。月光下她看清他凌乱的额发下,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像头走投无路的狼。 "王双送的玉雕..."他忽然在她耳边低喘,沙哑的嗓音浸着酒意,"是当年为了赎回王家商行...跟我换的..."滚烫的掌心贴上她冰凉的后腰,"可你,为什么要去见他...一次又一次…!” 第251章 矛盾激化 醉酒的陆璟尧格外的沉,整个人压得清桅喘不过气,耳边尽是他含混不清的醉话。 质疑、愤怒、威胁……那些尖锐的情绪像刀子一样从他齿间碾出,每一个字都裹着压抑已久的戾气。清桅从未见过这样的陆璟尧——那个永远从容不迫、连枪顶在太阳穴上都能含笑周旋的男人,此刻却像头失控的野兽,眼底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暗潮。 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一向矜贵自持的人突然变成这样? "璟尧,"她强忍颤抖,指尖轻轻抵住他滚烫的胸膛,"你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 话音未落,陆璟尧突然暴起,丝绸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胸口寒意骤然侵袭,她还未及惊呼,锁骨处便传来尖锐的疼痛——他竟然一口咬在她的胸前,痛得她整个人一抽。 "你疯了!"清桅疼得眼前发黑,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扭动身体,右手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她混沌的意识,几乎是本能地,她抓起那杯凉透的茶水,朝身上的人狠狠泼去。 水珠顺着陆璟尧凌厉的下颌线滴落,有几滴挂在睫毛上,在月光下像凝固的冰晶。他动作顿住,酒意似乎散了几分,可眼底的阴鸷却愈发浓重。 清桅身上亦被尽数打湿,她伸手拉起胸前的睡衣,拢到脖颈处,白皙的手指紧抓着衣服,冻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素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水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显脆弱。 "好得很。"他低笑一声,湿透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猩红的眼睛。“我竟不知,我陆璟尧的太太有这样天大的本事,被绑了还能让王家大小姐亲自送回来。” 果然是为这事。但他此刻的怒意,究竟是因为她被绑,还是因为送她回来的是王双?那讥诮的语气像钝刀刮骨,清桅心头一刺,抬眸直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你亲口说,"陆璟尧双臂撑在她身侧,军衬衣布料绷出凌厉的肌肉线条,"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黑沉的目光仿佛幽潭,拉着人往深渊里坠。 他本就是硬朗的长相,眉骨高眼睛深邃,此时这样上挑的怒视,清桅只是看着就非常害怕,掩在被子下的身子不自觉往挪了挪。 她从他眼中捕到一丝游移的怀疑,冷笑反问:"王双没告诉你?" "她说的算什么?"她闪躲的姿态本就触怒了他,这句反问更是火上浇油。陆璟尧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军装领口被暴起的青筋撑开。 "好。"清桅挺直脊背,"王瑞林病危,王双让我去劝他接受手术。" "她为何偏偏找你?"他猛然逼近,呼吸间带着血腥气,既像质问又像逃避。他怕极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你应该去问王双!”清桅厉声反驳,怒不可遏。 窗外最后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落,砸在玻璃上发出脆响。 "被绑架的人难道不是我吗?陆璟尧!"清桅嗓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怎么到头来,倒成了我的过错?"那委屈来得汹涌,喉间像堵着团浸了醋的棉花。 陆璟尧一把攥住她手腕,袖口的金线盘扣硌得她生疼:"被绑架……可你却能在他病床前守了一天一夜"暴怒之下,檀木床柱被他踹得震天响。 这句话像记闷棍砸在太阳穴上。清桅耳中嗡鸣,眼前炸开无数金星。待视线重新聚焦时,舌尖已尝到铁锈味——原来是自己咬破了唇。 "守了一天一夜?"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冰碴,"王双说的?"果然啊,这个女人果然还是摆了自己一道。 她真后悔。 陆璟尧被她泛红的眼尾刺得一怔。他下意识松了力道,喉结滚动,一时失了声音 "她说的,你就尽信了?"清桅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忽然觉得荒唐。原来她不过一句话就能换来自己一身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清桅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瞥过眼神,转身下床就往门口冲去。 陆璟尧只觉掌心一空,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扑上前扣住清桅手腕,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皮肤下如虬龙盘踞:"你要去哪?" 白皙的手腕瞬间通红,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清桅疼得倒吸冷气,却倔强地扬起下巴:"我去找王双当面对质!" "你还要去见他?!"陆璟尧瞳孔骤缩,耳畔嗡嗡作响。那个"她"字在醉酒混沌的脑海中扭曲成尖锐的"他"。 “他险些害死大哥,让他终身残疾;在北平拉拢权贵,扰乱我入东北;在北江战场用燃烧弹活烤我半个营的兵,尸横遍野死伤无数!他与我陆璟尧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不止一次提醒你,不要接近他,不要见他!” “就是这样一个阴险小人、敌军之首……我的太太,你沈清桅却三番五次与他私会!"” 陆璟尧盛怒至极,表情狰狞,双手抓着清桅的肩,仿佛铁索捆住一般。 私会…清桅耳道里灌满血液奔流的轰鸣,指尖因缺氧而发麻。月光透过破碎的灯罩,在他扭曲的面容上投下蛛网般的裂痕——这个她放在内心最深处最柔软地方的男人,此刻陌生得令人胆寒。 她要如何告诉他,她曾一次次警告、一次次拒绝甚至厉声谩骂过那个人。可他就是那样一个疯子,总能在各种地方突然的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只是根本无计可施的在被动的参与这一切。 窗外惊飞的鸟雀撞碎冰凌,屋檐积雪轰然坠落。 那崩塌般的声响中,清桅喉头滚动,字字如淬火的钢钉:"陆璟尧,我发誓——"她指尖掐进掌心,烙出月牙形的血痕,"无论在南京、北平还是宣市,我从未主动见过王瑞林。" 她突然扬起右手,露出那道被碎玻璃划伤的旧疤:"唯独北平马场那次,我救了他。但……"月光流过她凛然的眉骨,“我问心无愧!" 陆璟尧漆黑的瞳孔骤缩,手上的劲松懈下来。他并不意外清桅会救他,她一向很善良,学医的人骨子里有治病救人的使命。但他忽然又蹙起眉,目光落在清桅脸上,似是不懂‘问心无愧’四个字。 在此之前,她或许仍有犹疑,但在知道真相后,内心已很坦然。她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清桅挣脱他的桎梏,后退一步,“燕京礼堂爆炸,是他救了我。”她说着这些,脑海中浮出现当时的情景,又想起陆璟尧护王双于怀中的一幕,她心里一角又被扎的酸疼,看着陆璟尧笑道,“那时作为未婚夫的你在哪儿呢?在抱着王双逃离火场。” “但我不怪你,毕竟那时你我本就没有感情,你不救我自在情理之中。” 陆璟尧如遭雷击。那个始终查不到的神秘人竟是..王瑞林。 他喉间发紧,看着清桅盈满水光的眸子,心里暗生愧疚。但恍然之间,他心里又升腾起疑惑和不爽,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那为何当时不告知于他,竟然瞒了他整整一年? 他眼底翻涌起危险的暗流。喉结滚动间,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质问,被清桅冰冷的声音截断—— "不是那时,"她突然轻笑一声,眼底却凝着寒霜,"是至今如此。"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何必遮遮掩掩,维持和睦的表面,清桅凌厉的目光射向他,声音冷若冰霜,“我真是好奇,我沈清桅一条命到底换了多少军饷啊,陆司令?” "你!" 陆璟尧猛地攥紧拳头,心口一窒,“你知道了?” 第252章 当胸一箭 “岂止!当年的一纸婚约,沈怀洲用我换了上海滩一个码头。”清桅压低声音,含着怒意,“那这次呢?你把他叫来,主动向我坦白我母亲的生前也要阻止我继续查下去,你们之间又谈了什么交易?” 她纤白的手指划过窗棂上凝结的霜花:"是东北的一座金矿?还是中俄商贸通道的关税权?" “你比我想的聪明。”陆璟尧好似无话可说的夸奖。 “聪明?”清桅嗤笑一声,“一个连北平产业都不要带着全家去了上海,却突然跑到更北的宣市来跟你谈生意,我很难不多想。” 她扬起脖颈青筋暴起,“我若不多想,哪天命丧黄泉都不知何故,岂不可怜?!” 清桅眼里迸躲出凶狠愤怒的光,死死地盯着陆璟尧,恨不得将压抑许久的愤懑统统都发泄出来,“你口口声声地质问、责难,要我忠诚,要我听话,可你抱着陶希冲进医院,与她相拥共舞,爽约深夜去火车站接她的时候,你可曾给过你的太太最基本的尊重!” 哪怕最廉价的体面…… 她原以为这一年的隐忍早已将那些屈辱深埋——像在寒冬里掩埋腐坏的种子,假装来年不会长出带刺的荆棘。可当这场暴雨冲开伪装的冻土,才惊觉那些伤口早已在暗处化脓生蛆,腐烂的皮肉里嵌着永远取不出的弹片。 泪水在眼眶里积成血色的湖泊,模糊了视线。她拼命睁大眼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裂缝——或许是疼惜,或许是懊悔,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怜悯...... 可陆璟尧只是微微蹙眉,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里,连方才的怒意都化作了冰原上的死火。他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接着抬起眼皮看向她,极淡漠的一眼,只是一点机不可察的惊讶。 清桅看着他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在镀金烟盒上磕出三声轻响,嘴叼出一根,抬腿向另一边走去。 烟雾散开,清桅不适地蹙起眉头看向他时,他已落坐沙发,右腿随意地架在左膝上,手肘撑在沙发扶手,指间香烟升腾起袅袅青烟。这个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仿佛此刻他仍是那个执掌千军的陆司令,而非方才失控的男人。 "你很清楚,"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灰白的烟雾模糊了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我们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是笔交易。"军装袖口的金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与他此刻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微微前倾,将烟蒂碾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早就警告过你——"声音陡然转冷,"别太当真。" 房间里陡然陷入死寂,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在空气中震颤。 在陆璟尧的世界里,他们的关系可以谈利益交换,可以谈权谋算计,甚至可以谈互相利用——这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感情"二字,是他不敢触碰的禁区。 从最初戏谑应下婚约,到不知不觉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再到如今整颗心都为之牵动。这场失控的沦陷来得太深太远,远到他远到他无法控制,甚至无法保证她的安全。 没有人知道他从北江作战室走出那一刻,内心有多煎熬、有多挣扎。他不敢听他们任何一句劝诫,不敢看将士们敬礼时眼中的崇敬。那些失神间乍然在耳边响起的厮杀与怒吼,都能在眨眼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宁愿她是被南京方面掳走,那样他还能以军令为由,光明正大地率兵相救。哪怕王瑞林要用她来要挟割地赔款,他也能名正言顺地调兵遣将。 这可一切都不该是因为王瑞林的私心,更不该是因为他们之间这般不堪的私情纠葛。没有哪一个将士或百姓,要为他们的儿女情长流一滴泪,洒一滴血。 那不仅脏了一身军装,有辱军人的信仰,更对不起千千万万跟着他前赴后继将士们的信任。 这次绑架犹如一记警钟,让他彻底清醒。他要筑起高墙——一道将她与所有人隔绝开来的墙。 他双手交叉放于膝上,讳莫如深的目光望着清桅,就像望着一轮清冷的月亮。 清桅看不见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只被那副冰冷的面具刺得生疼。水雾氤氲的睫毛下,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此刻猩红一片,像是碎了的琉璃盏,盛满支离破碎的光。 "好啊,"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淬了毒的甜蜜,"既然是场不必当真的交易,你又何必在意我喜欢跟谁来回,我今日与王瑞林见面,还是明日与秦书钧攀谈,又与你何干!” 当胸一箭。 陆璟尧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一箭穿心,瞬间心脏揪痛,四肢发麻。 ‘喜欢?’陆璟尧眼底骤然掀起血色风暴,这两个字像烙铁般烫穿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暴起,几步走到清桅跟前,一把扣住她纤细的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嘶哑得可怕,猛地拽住她将他狠狠摔进羽绒被褥。清桅头磕到床头铁杆,一阵晕眩,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用膝盖抵住腿根,军装皮带金属扣硌得她生疼。他粗暴地扯开她睡袍系带,冷笑道:"喜欢那个病秧子?我倒要看看——" 清桅屈膝顶向他腹部,又被他单手钳制住脚踝。她反手抓起床头瓷盏砸过去,陆璟尧偏头躲闪,碎瓷在墙上炸开无数裂痕。混乱中她指甲划过他颈侧,带出三道血痕。 "他在床上除了躺尸还能做什么?嗯?"他掐着她下巴逼她抬头,却对上她通红的眼眶。那里面盛着的不是恐惧,而是...... 冰冷的金属突然抵上他心口。陆璟尧身体骤然僵住——清桅不知何时从枕下摸出了那把左轮手枪,那是当初他在北平送给她的,可此时,枪管正对着他最脆弱的位置。 "你再动我一下,"她声音抖得厉害,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却稳如磐石,"我就开枪。" 陆璟尧瞳孔剧烈收缩。他缓慢直起身,垂目看见那把黑色的短枪,他心底翻涌起风暴般的讽刺和痛苦,喉结滚动间尝到血腥味:"你为了他......要杀我?" "不!"清桅猛地坐起,丝绸睡袍从肩头滑落,露出锁骨下鲜红的伤口——那是为他刚刚咬的。"我为我自己!"她几乎是嘶吼出声,"我沈清桅今天就算死,也绝不受这等侮辱——尤其是你陆璟尧!"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两人惨白的脸。陆璟尧望着她颤抖的唇瓣,下唇被咬破的一处正渗着血。他突然想起教她学枪那时,她抱着他轻声哄他:"你别生气,我会好好学的。" "好......很好。"他忽然轻笑,以迅雷之势夺过手枪。清桅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水晶吊灯轰然坠落,无数玻璃碎片像陨星般砸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 陆璟尧转身时,一枚带血的纽扣从军装袖口崩落,滚到她赤足的脚尖前。房门被摔得震天响,而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第253章 走火了 陆璟尧大步流星,一身戾气。舟亭听到声音急跑上来,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四少……”舟亭猛地停住,踉跄地后退一步。 “送少奶奶回璟园。”舟亭还没站稳,就听到陆璟尧冷声的命令。 璟园……他在脑子滚了一圈,才恍然想起他说的是北平陆公馆里的璟园。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条件反射似的连声应答,“是。” 陆璟尧一步未停,他急忙跟上,心里想起刚惊醒的那一声利响,又沉着声音问,“四少,我刚听到枪声……” “走火了!”陆璟尧几乎从喉间挤出几句字,飞速下了楼。 走火了?……舟亭愣了愣,还没太反应过来,那边人已经快走出前厅。他抬眼看了看有些昏暗的走廊,急忙转身下楼。 陆璟尧裹着一身怒火,猛地推开门,铺天盖地的雨声瞬间淹没五识,潮冷的寒风迎风猛刮过来,像打了几个耳光,脸颊一阵刺痛。 寒风顺着五官七窍钻进身体,带来了濒死的窒息感,让心尖猛颤,那密密麻麻的痛更是翻涌起来,他站了几秒,又突然回过身,走到左侧的酒柜前,拿出一瓶伏特加,猛灌了几口,心里瞬间窜起一股火,烧得四肢百骇都着了。 舟亭看着他一件衬衣就出了门,拿着大衣赶紧给他披上,“四少,您要去哪儿,我……” 他话未说完,车门都还没来得及,车子轰地一声冲出院子,红色的尾灯很快被黑暗吞噬。 铃兰和李婶是踩着汽车尾声上的二楼。 铃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木楼梯在她急促的脚步下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推开卧房门的一瞬,走廊的灯光霎时泄进昏暗的房间——满地水晶碎片像打碎的月光,正中央躺着一把黑得发亮的手枪,枪管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别进来!"铃兰猛地转身拦住紧随其后的李婶,声音卡在喉咙里发颤。李婶心知不好,停在门口不再动弹。 "小姐?小姐!"铃兰跌跌撞撞往里冲,突然被什么绊了个趔趄。低头看竟是件撕烂的睡袍,珍珠扣子崩得到处都是。 借着窗外那点摇曳的雪光,铃兰终于看见蜷缩在床边的清桅。小姐只穿着单薄的绢丝睡袍,赤足踩在碎玻璃上竟浑然不觉。清冷的光将她整个人浸得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雾霭。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散着,凌乱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铃兰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抱她,生怕弄疼了她。可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清桅都没有反应,只是低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那里,手藏在看不见的袖子里止不住的发抖。 -- 清桅以前就听人说东北的冬天特别特别冷,冰天雪地的,连哈口气都能被冻住。但她不懂,她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冷。 直到这一天,她才真正感受到,不是风雪肆虐的冷,不是千里冰封的冷,那些不及西山别苑的一朵霜花,一滴雪泪。 当那颗子弹击碎水晶吊灯时,四溅的玻璃渣像一场冰雨,将她对这段婚姻最后的热望扎得千疮百孔。蜷坐在床边的那一夜,清桅觉得自己的意识和灵魂都烟消云散了,连带着那点期盼都绝望了。 她不知道她和陆璟尧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使是父母之言,冷静克制如他们,也落子无悔,收枰从容。他们最终没有成为彼此心口的那株玫瑰,却活成了抵在各自命门上的枪。 清桅被撞散的意识,一直到了嘈杂的火车站才被彻底唤回来。她穿不惯高跟漆皮鞋,下车的时候腿软差点摔了。 舟亭扶住她,她抬头看到‘宣市火车站’,心猛烈地跳动,撞击着她贫瘠空旷的胸腔,喉间溢出声音,“我们去哪儿,铃兰?” “少奶奶,我们送您回北平。”舟亭低声解释。 清桅转过头看他,眼睛霎时清明几分,微微笑一笑,好像意识到自己刚刚认错了人。 “你告诉他,我不会跑的。” 但他一定会后悔,她心里想。 绿皮火车发出沉闷的汽笛声,清桅被安置在最后一节车厢。推门进去时,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烟草味与皮革座椅的陈旧气息。整节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连乘务员都只是站在门外,不敢靠近。 隔壁车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留声机里咿咿呀呀的《夜来香》,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而她这里,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单调声响,一下一下,像是碾在她心上。 清桅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恍惚间,她想起年前那时,她也是这样偷偷溜上火车,想一个人回杭州。那时她刚和他吵完架,气得连大衣都没穿就跑出来,结果在月台上冻得直跺脚。可就在火车启动的前一刻,车门被猛地拉开,陆璟尧喘着粗气冲上来,军装外套上还沾着雪。 ——“非要去是吧,行,我陪你。” 他拗不过她,最后还是板着脸把她带进了车厢,陪她一起去了杭州。那是她婚后最任性的一次,也是她记忆里最鲜活开心的一段时间。 可现在…… 清桅猛地站起身,四下张望——没有他。车厢里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玻璃上。 火车缓缓启动,她突然慌了,冲到门边却被守着的士兵拦住。“让我下去!”她声音发抖,可对方只是沉默地摇头。 情急之下,她一把推开窗,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吹散了她鬓边的碎发。站台上人潮涌动,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人群嘶喊—— “陆璟尧——!”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心里乱极了,只是一声一声喊着那个名字。或许是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又或许,她只是想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可回应她的,只有火车尖锐的汽笛,和渐渐远去的宣城站台。 她终于跌坐回座位上,手指死死攥着窗框,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汽笛声中,站台角落的黑衣男人猛地抬头。宽檐帽下,陆璟尧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攥紧了拳,咔咔作响。 那声嘶喊像刀子般扎进耳膜,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冲去。军靴撞翻行李架,惊起一片惊呼。就在他即将冲出人群时,副官铁钳般的手突然扣住他肩膀:"司令!" 陆璟尧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着,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可怕:“沿途布防都准备好了?” “是,张将军已经连夜带人赶过去。” “告诉张顺,人若出了半点差错,让他提头来见!”陆璟尧盯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喉结滚动,一咬牙,转身离开了火车站。 第254章 雪崩 宣城火车站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又压抑的离别,这边满州里的火车站一样启程着一趟未知的远行。 灰蒙蒙的晨雾裹着煤烟味,笼罩在满洲里火车站的铁皮穹顶上。月台挤满了裹着棉袄的商贩和拖家带口的难民,俄语、汉语和日语吆喝声混作一团。 王双拢了拢狐裘领口,靴尖踢开结冰的污水坑,回头瞥了眼被阿飞搀着的王瑞林,他苍白的面容隐在毛呢围巾里,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亮得慑人。 从把沈清桅送走,他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说要去苏联手术,他也坦然接受,让做什么做什么,听话得好像回到他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 "护照。"苏联边防军官的指节敲响木桌,钢印在证件上压出鲜红的"CCCp"字样。王双笑吟吟递上三本烫金护照,俄语流利得带点彼得堡腔:"我们是去伊尔库茨克疗养的。" 军官多看了她两眼,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对王瑞林道:"肺结核?" 阿飞眼疾手快,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瓶伏特加立刻塞过去,签证章这才重重落下。 挤进车厢时,王瑞林险些被扛着麻包的山东汉子撞倒。狭窄的过道里,俄裔贵妇的香水味混着中国劳工的汗臭,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学生正高声念《真理报》:"西班牙内战……法西斯……"对面还有穿和服的日本商人叽里呱啦说些什么。 阿飞护着王瑞林,王双在前面开路,她简直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呼嗤着粗气赶紧往前走。 好不容易进到包厢,王双一挥手拉上天鹅绒窗帘,终于隔开嘈杂。 王瑞林刚坐下就捂着胸口呼呼喘气,王双吓的赶紧扶他靠在床头。又拧开保温杯,倒了一杯参茶递到他手边,“快喝一口暖暖。” 王瑞林低头喝了一口,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摘下眼镜,望着王双的眼神有些迷离,"你现在能跟说说她的情况了吗?" “开口就是她。”王双直接翻了个白眼,转身脱了大衣围巾挂上,又换了双鞋,等舒舒服服坐了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们姐弟不好过,他们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动她了?"王瑞林猛地撑起身,捂着胸口瞬间红了脸。 王双"啧"地按住他:"我能动他陆璟尧陆大司令的太太?"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是送他份儿礼,多聊几句罢了。" 见弟弟瞳孔骤缩,她叹气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乖乖去莫斯科把手术做了,等你活蹦乱跳了咱们再说……" 王瑞林冷声瞅她一眼,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 正如王双所说,陆璟尧确实不好过,人在的时候不好过,这会儿把人送走了,他心里更不好过。 本来应该在司令部看上次内鬼调查资料的人,这会儿却坐在书房看着一本看又看不懂的柳叶刀杂志。 这个书房是他当时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给清桅上学读书用的,里面的装饰跟璟园的很像。 墙纸是杏子黄的云纹缎面,冬日的阳光穿过霜花窗棂,在整个房间里铺开一层蜂蜜色的暖光。 柚木书架旁一张榉木书桌,桌面上还铺展着写了一半的心经,桌角摆着个珐琅暖砚,墨池里氤氲着热气,好像主人只是出门了很快就回来。 青花瓷瓶里那枝腊梅烘得愈发晶莹,在书页上投下花枝的影子,陆璟尧看着看着,突觉眼睛一阵干涩,他慌乱地抬起手按在双眼上,像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来一样,按的指腹泛白。 他低垂着头,正要将手里的书搁到书桌上,手一扬有个东西从书中掉出来,看着像是一封信。 他起身弯腰云捡,指尖刚触到信封,‘秦书钧’三个字便如烙铁般灼进眼底。他猛地将信甩出去,连带那本医书也狠狠砸向墙角。书脊撞在护墙板上发出"砰"的闷响,散开的纸页像折翼的鸟,委顿地摔在地毯上。 他喘着粗气转身要走,却瞥见扉页上清桅清秀的批注——"丙子冬月,诗宛"。 脚步生生钉在原地,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半晌终是弯腰拾起,将信夹在书中原原本本放回书桌上才出了书房。 卧房被收拾的很干净,顶灯也换了新的,看不出一丝一毫昨晚疯狂又撕裂的一切。只有满屋子仍萦绕未完全散去的桅子花香,在告诉他,清桅已经离开了。 陆璟尧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突然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满头大汗,连丝质睡衣都被冷汗浸透粘腻地贴在身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梦里那声枪响仿佛还炸在耳畔,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梦见自己听到清桅唤他,他抑制不住地冲上月台,清桅在车窗边朝他伸出手,笑靥如花。可就在他即将触到她的指尖时,一颗子弹突然贯穿她的胸口,鲜血溅满了车窗玻璃。 他粗喘着捂住心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中撕裂般的剧痛。窗外天色昏暗,雪粒子簌簌拍打着玻璃,屋内桅子花的香气还未散尽,却冷清得令人窒息。 "司令!司令!"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副官的声音透着罕见的慌乱。陆璟尧一把拉开房门,就见对方脸色惨白,额角还挂着未化的雪粒:"刚接到电报,少奶奶的专列在过苍岭隧道时遭遇雪崩,整列火车被埋了半截车厢!"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陆璟尧瞳孔骤缩,耳边嗡鸣一片,副官的声音忽远忽近:"驻军已经赶去救援,但雪势太大......" 话音未落,面前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陆璟尧赤着脚踩跑下楼,却浑然不觉寒意。他一把扯过衣架上的军氅,连纽扣都来不及系,大步冲了出去。 "备车!立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把工兵营全调过去!再通知最近的医院准备抢救!" 风雪呼啸的庭院里,引擎轰鸣骤然撕裂暗夜。陆璟尧跳上吉普车时,手套都没来得及戴,裸露的指节死死攥着车门,青筋暴起。 副官追上来还想说什么,却见男人猩红的眼底一片空洞,赶紧启动车。 "开快点......"陆璟尧盯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再快点......" 第255章 北平反了! 陆璟尧到达苍岭的时候已经是六个小时以后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这六个小时,全身都僵了,漫长的比过去六年还要久。 大雪封山,到了苍岭,离具体的雪崩事发故还有四五公里,开不了车,只能改骑摩托。 他以为他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跨下车,靴子深深陷进及膝的积雪中时,他还是腿一软,差点站不稳。 眼前的世界一片惨白——山脊像被巨兽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积雪混着碎石倾泻而下,将铁轨掩埋成一座扭曲的坟冢。 那列绿皮火车斜插在雪堆里,后半截车厢已被压成废铁。车头冒着黑烟,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喘息。雪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血迹和散落的行李,救援士兵的呼喊声在风雪中支离破碎。 担架队穿梭在废墟间,抬出的伤者身上都盖着染血的棉被。一个裹着貂皮大衣的妇人呆坐在雪地里,怀里抱着已经冻僵的孩子。更远处,几个士兵正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挖着一节侧翻的车厢,每挖一下都有碎雪簌簌落下。 "司令!"张顺踉跄着跑来,军大衣上结满了冰霜,连眉毛上都是冰碴,他喘着粗气,脸色比雪还白:"已经救出两百多人,但..."他声音突然哽住。 陆璟尧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指节掐进对方冻僵的皮肉里:"说!" "火车断成好几截,最后几节车厢被毁的最厉害..."张顺喉结滚动,"我们一直在嘉海关等着,听说火车出了事马上就赶了过来。到的时候,驻军已经开挖了,结果操作不当,又引发二次雪崩,后几节车厢直接被冲了出去,现在……” 陆璟尧的瞳孔猛地收缩,耳边嗡嗡作响。他推开张顺,踉跄着朝山下那几节扭曲的车厢奔去。 “司令,不可以啊!”驻军首领张天急忙上前拉住陆璟尧,急的满脸通红,“现在太危险了,随时有雪滚下来。” 陆璟尧一把甩开张天的手,军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滚开!"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太太在里面!" 张天一听愣了,但他是个老实人,又每年都经历雪崩这些事,救缓被埋死伤更多的事情屡见不鲜。他瞥了眼张顺,对方低着头重重点了一下,他恍了下神。 但转眼见陆璟尧又要往里走,猛地扑通跪在雪地里,双臂死死抱住陆璟尧的腿:"司令!这雪坡随时会再塌!您要是有个闪失……"冰碴子混着血沫子从他嘴角溢出来,“……我们先去,差不多了您再来。” 陆璟尧抬腿就要踹开他,医护主任突然急匆匆跑来:"司令,这天马上黑了,伤员太多,这……" 陆璟尧一拳砸在救护车铁皮上,震得车顶积雪簌簌落下。扫了一眼那边的临时救助营地,耐着性子叫来张顺做安排。 积雪灌进他的军靴,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脸,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每一具抬出的尸体都让他的心脏停跳一拍。 他心里那根弦马上要绷断了,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姑爷——!" 是铃兰。 她满身是血,蓝色的锦袄几乎看不出原样,又是血又是泥,发髻也凌乱不堪,完全没了那个可爱小丫头的形象。 她右胳膊向下垂着,左手捏着肩,顾不上疼,跑到陆璟尧跟前就直直扑跪下去,“姑爷,您快去救救小姐,您快去救救她……” 铃兰的脸上血泪一片,声音凄楚,一声声哭喊出来,“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替小姐给您道歉……我,我铃兰给您磕头,您快去救救她……小姐她,她是爱您的,从在沈家做小姐时就喜欢您,她跟您生气、闹脾气都只是希望您能多看看她,她就是嘴硬……” 铃兰心急如焚,慌乱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姑爷……我求您,求您救救她……她昨晚一夜没睡,一个人坐到天亮,上火车的时候人还发着高烧。”她看着茫茫雪原,眼底是无尽的恐慌和绝望,“她一个人……这么冷的天,她怎么受得住……” 陆璟尧心痛的无以复加,再听不下去,正要俯身拉她起来,就见铃兰突然扑过来,染血的手指急切地从湿脏的衣裳里掏出一个东西,“这个……这个是我早上给小姐的暖手炉。” “在哪里找到的?”陆璟尧一把接过那枚鎏金暖手炉——炉身早已凹陷变形,珐琅彩绘的缠枝莲碎了大半,炉盖缝隙里还残留着几粒未燃尽的炭块。 "在那边…."铃兰的哭诉突然被风雪吞没,指着刚刚张天带人下去山脚下。 陆璟尧猛地攥紧暖手炉,金他再听不进任何劝阻,转身冲向雪雾深处。 "司令!危险!"张顺的嘶喊在身后回荡。 他充耳不闻,军靴踏碎冰层,雪粒如刀割面,他却越跑越快,没有回过一次头。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风雪愈发狂暴,陆璟尧的军氅早已结满冰壳,每走一步都发出脆响。他跪在雪堆里,刨开一处处可疑的隆起,指尖冻得青紫开裂,鲜血混着雪水在手套上凝成冰碴。 "宛宛……"他嘴里不小心溢出的轻唤被狂风撕碎,回应他的只有远处零星的铁锹声。 天色渐暗,几个士兵缩着脖子窃窃私语:"这鬼天气......活不成了..." 活不成?不可能!找不到人,活不成的只会是他自己。 可是怎么会找不到,不可能找不到……更何况她身边还有舟亭…… 陆璟尧充耳不闻,思绪混乱,指尖已经冻得发黑,却仍机械地扒着积雪。 不知又过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突然,一个急匆匆的喊声朝他这边奔来。 "四少!"武阳浑身是雪,从怀中掏出一封电报,"北平急电——宋骏麟反了!"他的声音在风雪中发颤。 陆璟尧心头一紧,巨大的恐惧猛过来,但还未来得及寻到一口气的喘息,又听见武阳沉着声音,"大少爷...大少爷带人去镇压,现在下落不明,据说...据说中了埋伏..." 第256章 你叫我什么 莫斯科中央临床医院。 三月的莫斯科依然寒风刺骨,医院哥特式的拱窗外飘着细雪,将走廊尽头那幅列宁肖像映得格外肃穆。 一袭驼绒大衣的高大男子,手里捧着的白蔷薇还沾着温室里的露珠,这是他用半盒中国龙井茶,跟医院花房的老园丁换来的。 他垂眼看着花,嘴角不自觉勾起,眼底无限温柔好像在欣赏一位喜欢的姑娘。 他突然瞥见腕表上的时间,嘴角的笑意倏地收敛。他加快脚步穿过长廊,快步往特护病房走去。 走廊上的小护士们早已熟悉这位东方来客。见他经过,两个正在整理病历的金发姑娘立即笑着咬起耳朵:"oпrtb kntancknn пpnhц пpnweл..."(中国‘王’子又来了...) "tpn pa3a в дehb, toчhee kak чacы."(一天三次,比钟表还准时)年长些的护士长抬头看一眼那身影自然地接话,手里的针管在托盘上叮当作响。 王瑞林权当没听见这些揶揄,转角推开301病房的鎏金门把手时,他险些打翻药盘。 鹅黄色的壁灯光晕里,一个穿蕾丝衬裙的金发少女踮着脚,像只偷奶油的小猫一样凑近正熟睡的一名中国女子。 "茉蕾妮!"他突然压着声音用俄语喊了一嗓子。 少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边栽下去。"哦,我的天!"她拍着胸口,蓝眼睛瞪得圆圆的,"您这样会吓死人的!" 王瑞林慢悠悠晃了晃手里的白蔷薇:"抱歉,但您看起来……" "我只是在帮她整理枕头!"少女手忙脚乱地把女子的头发往后捋,结果越弄越乱。 "啊,原来如此。"王瑞林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您一定是新来的枕头美容师?我听说现在克里姆林宫流行这种服务。" "我是伯爵的女儿!"少女气鼓鼓地叉腰,突然眼珠一转,"那您呢?中国送花大使?" "不,我是专业打断浪漫场景的专家。"王瑞林故作严肃。 少女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看了眼熟睡的女子:"您真讨厌!"她红着脸抓起自己的小包往外跑,在门口又回头来,神情恹恹:"……我只是很喜欢她。" “她也很喜欢你,但……还是要争得她的同意,好吗?”王瑞林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挥一挥手,打算送走这位小女孩。 病房终于安静下来。王瑞林望着熟睡的女子——她瘦了许多,曾经饱满的脸颊如今瘦得显出清晰的颌线,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连原本泛着淡淡樱色的唇瓣也仍旧有些苍白。 那场雪崩事故几乎要了她的命,若不是……王瑞林思及此,摇了摇头,压下那些不太好的记忆,他抬手轻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转而将蔷薇插进床头的伏特加空瓶。 许是窸窣的声音有点吵,病房上的女子微皱了下眉,窗外的雪光有些刺眼,她眼睛睁了好几次才适应过来。 王瑞林正要坐下,垂目看见人已经醒了,心中一喜,"清桅,你醒了?"他脱口而出。 女子一怔,眉心微蹙,看着王瑞林的眼神好似蒙了一层雾:"你方才...叫我什么?"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王瑞林神色如常地俯身扶她坐起,仿佛刚才说错话的不是他。"茉雷妮又来了,"他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那丫头想偷亲你,被我抓个正着。" “她还真是……”清桅笑着摇一摇头,脸上宠溺又有些无奈。想起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就像冬日里突然闯入的雀鸟,若不是有她天天用蹩脚的中文和夸张的肢体语言叽叽喳喳地闹,在医院这几月她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清桅因着刚睡醒,脑子还是迷糊的,也不在意。 她叫程诗宛,她见过那个学生证,当时王瑞林给她行李的时候里面有。虽然她现在刚做完手术,脑子也还时常会痛,但她也确实记得母亲和外婆都是唤她。 “诗宛,快起床,上学该迟到了。” “诗宛,你把这些龙井酥给隔壁刘老师家送去,他们今日要去西湖划船。” “程诗宛,我说多少次了,姑娘家要端庄稳重,你不要跟着她们一起胡闹,参加这个活动那个活动。” …… "吃点东西。"王瑞林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小桌板上已摆开餐食:冒着热气的鸡茸粥旁配着几样清爽小菜,青瓷碟里的桂花糕摆成花朵形状。 诗宛看着他端着汤盅的手指烫的深红,这分明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如今却笨拙地学着照顾她,连舀汤都要先吹三下。 可她的记忆像被雪洗过的窗,透亮却空荡。记忆里没有他,没有这个人的身影,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但他是她清醒后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凌厉的五官,深邃的眼神,看着有些阴沉的凶狠,她一开始有些怕,连看他的眼睛都不敢。直到他在加护病房守了她三天三夜,她才觉得这人其实不凶,甚至还挺温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和他: “你好,你叫什么?” “…我叫王瑞林。” “我们认识?” “…恩,我们算是…朋友。” 他说"朋友"两个字时,喉结滚动得像咽下块烧红的炭。看到自己没什么反应,眼睛里陡然就暗了下来,那是诗宛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不一样神色。 但她没怎么相信,她当时对一切都很陌生,对王瑞林也很疏离。后来医生告诉她,是王瑞林带她来的医院,他还一连几个月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地照顾她,她想他说的应该真的,他们应该是朋友。 不然,他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呢…… 诗宛想到这里,耳尖忽然发烫,看着递到唇边的汤匙微微怔神。瓷匙边缘映着窗外的雪光,晃得她心头一颤。 “我自己可以。”她伸手要接过汤匙,笑一笑。 王瑞林默不作声,反手轻巧避开,只坚持喂她。 诗宛无奈,他总是这样,沉默地强势。 他一向话少,但诗宛看见过他在护士站逗得小护士们笑声不断,会用俄语和茉蕾妮争论诗歌韵律的男人,怎么一到她面前,就变得格外的沉默拘谨。 不,还有说不尽的温柔沉敛。 这种矛盾的温柔让她心尖发酸,就像此刻汤里沉浮的枸杞,甜中带着说不清的涩。 —— 静谧的病房里,汤匙轻碰瓷碗的声音突然被敲门声打断。 "复健室三点..."护士长推门而入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后面踩着高跟鞋的王双撞了个趔趄。 王瑞林看到王双,起身闷声叫了声‘三姐’。 "三姐!"诗宛跟着唤她,笑得眉眼弯弯,声音甜得像掺了蜜。 王双手里的鳄鱼皮手包"啪嗒"掉在地上,心里炸开了锅——这丫头失忆了怎么叫得比亲妹妹还亲?! "咳..."她强装镇定地弯腰捡包,借机朝王瑞林飞了个眼刀:你小子给她灌什么迷魂汤了? 王瑞林面不改色地舀了勺汤:"吃过了吗?" "吃过了..."王双盯着诗宛乖巧喝汤的样子,太阳穴突突直跳——完了完了,这丫头要是恢复记忆,想起自己管我叫"三姐"……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7章 你管不了我了,姐 王双受不了程诗宛单纯澄澈的眼神,别开眼,随口问了几句她的恢复情况就打算离开。 “那你好好休息,”她转身示意要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三姐再见。”诗宛甜甜地送她。 哎呦,又是这样乖巧可爱的笑容,王双心头蓦地一跳,一股仗势欺骗人的罪恶感袭来,她浑身被人挠了一样难受,不再说话,裹紧貂皮大衣落荒而逃。 一边走嘴里还忍不住嘀咕,"莫斯科太冷了!冻得我良心都疼!" 王双刚跨出门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身。王瑞林专心喂程诗宛喝汤的一幕猛地撞进来,她眼睛跟被烫了一样赶紧躲开,背对着屋内轻咳了一声。 屋内只有汤匙轻碰碗沿的叮咚声。 王双心里纳闷,难道没听见?她挺直了脖子又‘咳咳’了两声,这次比上次声音更大。 程诗宛抬眸望去,只见王双绷直的背影杵在门口,貂皮大衣的毛领炸得像只发怒的猫。她悄悄拽了拽王瑞林的袖口:"三姐好像找你有事。" "嗯。"王瑞林头也不抬,又舀起一勺吹了吹,"张嘴。" 有事,你不去吗?……诗宛盯着他看了两眼,看不懂。算了,喝汤吧。 程诗宛眨眨眼,余光瞥见门口的貂皮身影突然剧烈颤抖,十厘米的高跟在大理石地砖上跺出机枪般的脆响,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 王瑞林照顾着诗宛吃完中午饭,便带着她去复健室做复健。 复健室位置好,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克里姆林宫顶尖的楼顶,林次栉比的高楼层层铺开,程诗宛每次看着都恍惚地有种海市蜃楼的错觉。 她怎么就到了这里呢?苏联-莫斯科…以前只从书上见过,听老师上课讲过列宁、斯大林,完全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来到这个地方。 很奇怪,也很好奇。 她问过王瑞林,他没说,只让她先养好身体再说。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温柔地投在地板上。王瑞林站在诗宛身后,双手虚扶在她腰间,目光专注地随着她的脚步移动。 "再走五步就到窗边了,"他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她的专注,"今天比昨天稳多了。" 诗宛额头沁出细汗,却故意放慢脚步,身子微微后仰:"我厉害吧~" 她声音清软,又带了些得意,听的王瑞林喉头一紧。他抬眸偷偷打量她,小姑娘头发很黑,散在肩头有点乱,蓝白色的病人服很宽大,显得整个人娇小又很温软。 他从没有想过,以前对他只有拒绝、凶狠、逃离和警告的女子,如今以这样的姿态站在了自己面前,与他温柔乖巧的说话谈笑。 不真实,但弥足珍贵。 眼前的阳光变幻,只是几秒钟,他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越跳越快的心跳,势不可挡。 他耳根微红,却仍保持着绅士的距离:"很厉害。"诚心地夸她。 “那有什么奖励吗?”诗宛终于蹭到了窗边,两手扶着窗台大喘气。 王瑞林拿出帕子给她擦汗,注意力都在怕她摔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要不……就奖励少练半个小时吧。”程诗宛语气试探,望着王瑞林的眸子裎亮,全是希冀的光。 王瑞林掀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心跳没来由地漏掉一拍。他,他很是不习惯,诗宛第一次跟他撒娇。 复健了快两个月,她也确实辛苦,极少喊累喊疼,更别说撒娇耍赖。他喉结滚动,几乎要脱口应下。却在低头时,猝不及防撞见那道伤疤——从她纤细的脚踝蜿蜒而上,像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白皙的肌肤上。 他的心猛地就重重的沉了下去。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漫长大雪里,清桅浑身是血,双目紧闭,毫无生机的一幕。他那时候才明白,原来爱也可以那么疼,比心脏动手术的时候疼一千倍一万倍。 程诗宛见他低垂着头,也不说话,心里纳闷,想着要不要再开口说句好听的什么,刚开口,“瑞林……” “王瑞林,你出来!”门外一道声音伴着激烈的敲门声同时响起。 王瑞林从思绪中惊醒回来,敛了满目落寞,扶着程诗宛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嗯。”程诗宛笑着点头,又倾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小心些,三姐很生气的样子呢。” 王瑞林从复健室出来,扑面而来的寒风将他的脸吹的冷冽。他刚带上门,就将王双一把拽住。 "你拉我上哪儿去?"王双踩着十厘米的高跟踉跄两步。 “你说话声音大,别吵着她。”王瑞林冷声答。 王双心口好像被塞了一捧雪,浑身打了个激灵,一边走一边翻白眼。 刚被拽进消防楼梯间。昏暗灯光下,王双气得连俄语都蹦出来了:"tы coвcem pexhyлcr!(你疯了吧!)"抬手就往他脑袋上招呼,"诶,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我们老王家还出情种呢?,还是你这种重色轻姐的不值钱玩意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面对王双的气急败坏,王瑞林倒是淡然的很,他略一仰头那一巴掌就扑了个空。 “你找我什么事?”王瑞林淡声问她。 “还能什么事!”王双嘴里骂个不停,从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的文件袋,“入学手续办好了,莫斯科第一国立医科大学。” 王瑞林闻言眸光一亮,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伸手就去接文件袋,可是……怎么都拿不动。 另一头王双拽着文件袋的指节泛白,心里尚存的一丝理智在疯狂拉扯,“这一入学可就是好几年,你,你真打算把她留在这儿?” 王瑞林不说话,漆黑的眼底泛起偏执的火光,更用力的拉文件袋。 王双仍拽着不放,“医生说她随时可能恢复记忆,她如果知道你骗她,后果……那就决不是恨你那么简单。而陆璟尧若是知道,非杀了你不可!” “那又如何!能留一秒是一秒,能留一刻是一刻。”他眼底翻涌着偏执的暗潮,执着的想。他脑子里浮现出刚刚复健室的一幕,那是她清醒时绝对不会对他有的笑。 “你这个孩子怎么就……!”王双气得指尖发抖,文件袋在她手中皱成一团“留下又能怎么样呢?她迟早有想起来的那一天,你还能把她脑子打开将陆璟尧从她脑子里挖出去?!” “如果斯赖德博士可以,我还真想那么做。”王瑞林突然低笑出声,镜片后的眼睛泛起病态的亮光。 “你,你简直疯的无可救药!”王双猛地将文件袋砸在他胸口,“你们就互相折磨到死吧,我不管了。” “你管不了我了,姐。” 我连自己都管不了我自己了…… “是,我管不了。当初你在满州里跳下火车要去找她的时候,我就应该拼死拦住你!” 王瑞林像是陷入疯执的旋涡,突然‘砰’地一声炸响,他猛地朝复健室跑去。 “王瑞林!你去哪儿?!”王双在身后疾呼一声。 -- “还能去哪儿,老地方,苍岭。”武阳一边给许宴倒茶,一边满是无奈地说。 许宴的茶杯顿在唇边,热气模糊了他紧皱的眉头:"都三个月了......还没放弃?" “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弃了。四少现在的架势...像是要把方圆一百里都铲平了。”武阳越说心里越是难过,“我从没有那么失魂落魄的四少,四少奶奶一日不回来,他就跟死了一样……” 喜欢宛宛入梦来请大家收藏:()宛宛入梦来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8章 颠沛流离 苍岭的雪像是永远下不完。陆璟尧就那样在苍岭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三夜,期间脸和手都严重冻伤,晕了好几次。武阳、张顺几个人开始还想法子劝他,但人恍若未闻,就在雪地里来回的挖,来回的翻,范围一点一点扩大,心里的恐惧也一点一点攀升。 大家都知道四少奶奶大概活不成了,但看着陆璟尧那个样子,谁也不敢多说一字,甚至一点表现都不敢,只埋头陪着找。 第三天夜里,又一场大暴雪,陆璟尧跟着清浅的月光一起倒在了漫天大雪里,身体高烧不止,武阳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才不得不将人送到医院。 用许宴的话说,“再晚点,人就没了。” 许是上天垂怜,终是不忍他再如此折磨自己,等人醒的时候,得了一个又好又坏的消息——舟亭被宋骏麟抓了。 舟亭是护送清桅回北平的人,即使出事,他也是离清桅最近的人。他那么忠心护主的人,既然他还活着,那清桅……! 陆璟尧在苍岭被冻死又吹散的心,好像在一丝温热的阳光下寻得了一点血源,开始愈合并缓缓跳动起来,他当即就想亲自回北平一查究竟。 可……宋骏麟反了,大哥失踪,现在北平是宋骏麟的天下,他若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不记得那晚抽了多少支烟,烟灰缸都塞了几层,一双鹰眸熬的血红,最后在天将明的时候,给沈家大哥沈世献打了一通电话,他如今是北平警察局局长,靠着内政部警政司长这位岳父,正是权力当时。 沈世献在黎明时分接到陆璟尧的电话,满脑门的瞌睡瞬间吓没了。等听完陆璟尧清桅的事情,心里跌宕起伏,虽然与九妹相处时间不长,但毕竟流着一脉血,听闻她此时境遇,也是忍不住责怪了陆璟尧几句。 陆璟尧无可反驳,只让他尽快回自己消息。 沈世献办事很快,一天的功夫基本打听出来,在当天晚上就回了陆璟尧电话。沈世献告诉他,宋骏麟只抓了舟亭,没有抓沈清桅。 事情再次陷入迷雾…… 虽然没有清桅,但既然知道了舟亭的下落,他就不可能放着不管,出生入死跟着他十几年的兄弟,再难他也得救。 可意外又发生了……正当他带着武阳几个人谋划如何营救舟亭的时候,舟亭回来了,带着惨不忍睹的一身伤,脚踝处露出的森森白骨上,还挂着半截生锈的铁链。 既然人回来了,陆璟尧也放心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清桅和宣市的这些事,宋骏麟怎么样他也懒得纠结了。 根据舟亭的描述,火车侧翻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个士兵都有护着清桅,他既然还活着,那清桅一定没死,陆璟尧更加无比的坚信。 只要人还活着,他就一定能找到她! 陆璟尧出院以后,就让人收拾东西,从西山别苑搬去了北江住。 大家都只当他是怕触景生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北江离苍岭近,离佩城更近,清桅若有消息,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西山的主卧房、书房等一应房间全都原封不动落了锁,下人们也都打发了,东西该送的也送完了,陆璟尧原想整个楼都封了。 但铃兰不肯,“我不走,小姐若是哪天回来,怕她没地方去。” 小姑娘哽着声音一句话,将陆璟尧的心刺了个对穿,他点头答应,留下了李婶陪铃兰。 出事的时候,慕青玄因为护着铃兰,受的伤比较重,在西山别苑养了一个多月。之后便出去找人,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甚至完全没有头绪,但也得去找。 期间慕青玄还给在上海的沈怀洲写了一封信,结果沈怀洲当即就跑到了宣市,对着慕青玄就是一顿家法,打得又躺了半个月。陆璟尧虽然不能打,但也是老老实实挨了一个小时的骂。 但这都没什么,陆璟尧在送他离开的时候,竟然看到沈怀洲流泪了,大雪漫天的背景下他一身黑衣长衫,眼底深红。 -- 陆璟尧在北江的处住是一个两进的东北四合院,灰墙灰瓦,漫天雪白里像褪了颜色的水墨画,苍凉又寂寥。 檐角的冰溜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陆璟尧踏进院门时,许宴正在前厅的矮桌上一口一口咗着茶,瞧见人影开口唤他:“回来了。” 武阳急忙迎上去,替他解下冻硬的貂毛大氅,露出里头被汗湿的衬衣。 \"四少,你的手......\"武阳看着他两手被冻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喉头哽住。 陆璟尧恍若未闻,径直走到院中石桌前。许宴正对着红泥小火炉煨茶,铜壶嘴儿喷出的白雾里,浮动着陈年普洱的沉香。 \"苍岭东侧都翻遍了?\"许宴推过一盏茶,茶汤里沉着半片茉莉——是清桅最爱的喝法。 陆璟尧摇头不作声,漆黑眸子冷凌一片,看不出什么情绪。 “或许她早就不在那里了……”许宴沉着声音感慨了一句。 陆璟尧想说,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还能在哪儿。 “佩城我亲自去探过了——没有。王瑞林不在国内,去年就去苏联治病了,他自己不在的话,是不可能留下清桅的。其他的地方……” 陆璟尧摸索着点了支烟,迷迷蒙蒙间眼底是压不住的孤寂与痛苦。他无数次想如果那晚没有和她吵架,如果那天没有强行送她回北平……可一切都晚了,他在心里质问了自己无数次为什么! \"昨儿收拾药柜......\"许宴突然指着桌角一个檀木盒子,\"那丫头偷放我那儿的,估计当时来宣市的时候怕被发现。\"盒子上显着同仁堂的木刻字样。 陆璟尧喉结滚动,恍惚看见那年,清桅踮脚往他大氅里塞药囊的模样。她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留在衣襟内袋,日日夜夜烧得他彻夜难眠。 烟雾缭绕间,院门突然\"吱呀\"一声响。 缓慢沉着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院里众人皆向门口看去。 武阳手中的茶壶\"咣当\"砸在地上,许宴猛地站起身,连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扶。 院门口,陆阅川披着件残破的军大衣,手里杵着黑色拐杖,一脸风雪迢迢,眉眼含霜。 \"大...大少爷?!\"武阳声音发颤。 两人皆是震惊不已,唯有陆璟尧坐着未动,神色淡然,指间的烟灰积了寸长。他抬眼与兄长对视,眸光暗涌:\"怎么这么久才到?\" 陆阅川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走近,兄弟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陆阅川懒然一笑,声音仍旧儒雅:“此行比我预想的艰难,四弟见谅……” 陆阅川话音未落,就被陆璟尧结结实实的一把抱住,有力也温柔,化了他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第259章 爆炸遇袭 十一月七日的莫斯科,是寒冷而又热烈的。 十月革命纪念日,莫斯科红场举行盛大阅兵,首长讲话,各地工厂、集体农庄组织游行,悬挂列宁像和红色标语,程诗宛在异国他乡感受到了不一样激情与热烈。 生命怒放如灼灼焰火般的炽热。 清晨六点,程诗宛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指尖在门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瑞林哥!再不出门,红场的伏特加都要被游行队伍喝光啦!"她故意用俄语喊道,白雾随着笑声从唇边溢出。 门猛地拉开,王瑞林还叼着剃须刀,下巴沾着泡沫,睡袍领口歪斜地露出锁骨上的旧伤疤。"程小姐,"他无奈地挑眉,"你可真是比克里姆林宫的钟还准时。"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冰雾,将街对面"五年计划超额完成"的标语染成金色。诗宛嘿嘿一笑,踮脚往他怀里塞了一罐热咖啡和三明治:"我刚去阿莲太太那买的。哦,还有这个。"说着她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白呼呼的热包子,“趁热吃!” 王瑞林手忙脚乱接住,看着眼前的姑娘今天格外亮眼,乌黑的发烫卷成好看的弧度,在脑后别了一个粉色的水晶发卡,动起来头发甩的活了一般,“你今天……”他斟酌着用词。 "因为要演娜塔莎呀!"她转了个圈,呢子大衣下摆旋转出一个荷叶样的形状,"下午要排练《在底层》,我演那个为爱情跳河的小姑娘——"突然压低声音模仿老学究,"这腐朽的生活,配不上我的灵魂!" 王瑞林突然用沾着泡沫的手指轻弹她额头:"你悠着点吧,骨头才长好没多久?" 诗宛吐吐舌头,催促他快一点。 远处,军乐队的鼓点已隐约可闻,惊起成群白鸽掠过苏维埃大厦的尖顶。 浓雾弥散的七点,两人兴致盎然地出了门。 王瑞林开车,程诗宛坐在副驾驶室,趴在窗边,一双眸子漆黑瞠亮地巡视着窗外的一切,无比欣喜而雀跃。 车一拐弯进入主路车流,诗宛好似想起什么,坐正了身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彩色的信封,“给,我们晚上话剧演出的门票,你和王双姐姐的,两张。”她将信封小翼翼地放在中控台,完了白皙的手还在上面拍了拍,“一定要来啊,我可是很努力地准备了的!” 王瑞林莞尔一笑,满眼宠溺,郑重地点头,“嗯,一定到。” 他从后视里看到身旁姑娘一瞬间绽放了大大的笑容,灿烂夺目地比窗外初升的朝阳还耀眼。 “怎么不叫三姐了?”王瑞林眼线落回路面,想起她刚刚叫的王双姐姐,调侃道。 “她嫌我那样叫的老,让我换一个。”诗宛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随意自然地应道。 王瑞林默然,王双还是不如他心狠呐。 两人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到了红场附近,主路戒严,王瑞林找了个巷子停车,打算带着诗宛走过去。 寒风卷着碎雪掠过红场,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诗宛踮起脚尖,望着远处列队行进的士兵。他们肩上的刺刀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靴跟砸地声震得积雪簌簌落下。 "快看!坦克!"她拽住王瑞林的袖口,兴奋地指向驶来的t-34队列。钢铁履带碾过青石地面,轰鸣声让周围爆发出浪潮般的欢呼。 王瑞林却只盯着她被冻红的耳尖。当人潮因骑兵方阵的出现突然推挤时,他迅速转身,用肩膀为她隔出一道屏障。 "小心。"他低声说。 汹涌的欢呼里,诗宛感觉掌心一暖,王瑞林不知何时摘下手套,正用他过于清瘦却温热的手指紧紧包裹住她冻得发麻的指尖。 远处,喀秋莎火箭炮方阵缓缓驶来,当第一枚礼炮炸响时,诗宛吓得缩了缩脖子,下一秒就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怕就抓紧我。"他的声音淹没在军乐声中,却震得她胸腔发麻。 程诗宛知道,甚至一直都能无比清晰的感受到,王瑞林对她好,这份好甚至超越了她有限记忆里的所有人。 可她不完整的记忆,让她心生惶恐,对于王瑞林给予的这份超乎友谊的感情,她从不敢坦然地接受,更不敢享受。可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她又不敢完全彻底的拒绝作为朋友的他。她小心翼翼地相处,保持亲近但不亲密,纯粹而不纯情。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馈这份张扬而又沉默的爱,所幸他绅士的从不作要求,她感激他的有礼有度,也为难着深情下的沉重。 她眉眼微弯,不经意从他怀里退出来,抽出手拉着他的衣裳,“走,我们再去那边看看。”兴致勃勃。 两人在广场窜了一上午,诗宛实在走不动了,王瑞林便在附近找了餐厅去吃饭,吃完饭又将她送去学校。 车子在第五大道缓缓挪动,诗宛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前方传来,整条街的玻璃应声而碎! "趴下!"王瑞林猛地急踩刹车,一把按下诗宛的头,挡风玻璃被冲击波震得蛛网般裂开。街上瞬间乱作一团,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不远处的街角,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爆炸声不断,伴随着剧烈夺去,王瑞林一脚踹开车门,拽起诗宛就往人少的地方跑。 街上一派混乱,有人要逃离危险,有人要哭喊着找人,人流从各个方向乱七八糟地冲撞着,王瑞林右腿传来剧痛,他奔跑间低头瞥一眼,温热的血浸透了西装裤,应该是刚刚撞车时划伤的。 诗宛被他半搂半拖着跑,耳边全是刺耳的警笛和哭喊。 拐进一条窄巷时,阴影里突然闪出个高大青年拦住了他们,“嘿,站住。”黑色的猎枪对着他们,“钱和表!快!” 王瑞林眼底闪过寒光,将程诗宛完全护于身后,就着大衣遮挡将别在腰的勃朗宁手枪小心塞给程诗宛,低声说,“找机会跑。” 程诗宛早已吓得不知所措,手紧紧地拽住他,拼命摇头,声音发颤,“不,我们一起!” 对方等的不耐烦了,又是一声怒骂,端着枪向前走了几步。 “好!钱包给你……”王瑞林一推诗宛,赶紧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丢了过去。那人一脚踩住,他趁着此机会,假意摘表,猛然暴起!左肘狠击对方咽喉,右手去夺枪械。两人扭打间撞翻垃圾桶,猎枪滑到墙角。 狭窄的巷道里,王瑞林很快与那人打斗在一起,招招凶狠。但王瑞林刚受了伤,那人狠踢过去,正好砸在他受伤的腿上,他顿时站立不稳后退两步。突然,劫匪又是一个猛扑,匕首眼看要刺入王瑞林腹部—— "砰!" 枪声在巷子里炸响。劫匪捂着肩膀倒地,不可置信地瞪着举枪的诗宛。她双手颤抖,枪口却稳得出奇,像某种沉睡的能力突然苏醒。 王瑞林怔住了。 第260章 人生如戏 医院病房内,王瑞林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吊针,腿已经包扎处理好,裹着厚厚的白纱布,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脚指肿的泛起青紫色。 他面色平静,温和地垂目看着床边一个安静的身影。 程诗宛从打了那一枪之后,从陪着他到医院处理伤口,两三个小时过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一句也没有。 她低垂着头,早晨梳的精致漂亮的发型已经乱了,缕缕碎发垂在耳际,轻薄的阳光洒在上面,镀上一层橙黄的光膜,毛绒绒的,却不让人觉得暖,反而失落寂寥更多。 王瑞林抬手想揉一揉那颗脑袋,阳光从白皙的手指缝隙间穿过,被切成零零碎碎的星光。在几乎触及到她头发的时候,他的手蓦地停住,顿了顿,握成拳又收了回来。 屋子里不知为何氤氲起浓浓的胆怯与疏离,他心里的程诗宛并不软弱,但……她会逃。 他害怕她的逃离。 王双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像被按了暂停的默片,悄无声息,一动不动的两个人,一瞬间浇灭了她这一路的火急火燎。 她茫然地看了看程诗宛,又给王瑞林递了个询问的眼色,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到王瑞林清冷的声音说,“遇到了劫匪,是诗宛开枪救了我。” 王双一怔,她听到自己心脏猛跳了一拍。抬眼看向程诗宛,正撞上她抬头,脸上挂着浅浅地笑,那疏离淡漠的笑意让她恍惚的有点熟悉。 她收拾好愣怔的表情,投上欣赏的眼神,夸赞她,“诗宛真厉害。” “诗宛,你先回学校吧。”王瑞林在一旁开口,“不然话剧排练来不及了。” 程诗宛终于看向王瑞林,但眼神仍旧有些闪躲,她本想说:你受伤了,我留下来照顾你。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呆呆地点头,“好。” 她转身背起书包,往外走,不知道算不算是默契,即将出门的时候,在巨大的沉默里她回头望了一眼王瑞林,而他也正好在看着她,眉眼清润。 “……那晚上”她踌躇道。 “我们会准时到。”王瑞林微微一笑,是郑重地承诺。 “好。”程诗宛灿然一笑,有些勉强,但弧度一如往常。 待看不到人影,彻底离开后,王双急忙拉过椅子凑上来问,“她记起来了?” 王瑞林抬眸睨她一眼,没有说话,清瘦的手指缠着点滴管把玩着。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程诗宛变了吗?他目前没看出来,但又确实有哪里不太一样。 -- 晚上七点,王瑞林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莫斯科第一国立医科大学礼堂门口,当看见程诗宛越过人群,提着白色洋装演出服的裙摆,笑着跑向他的时候,他心里最后一点忧郁消散了。 那样鲜活的生命力,那样雀跃欢喜的程诗宛,他在残缺的生命里有幸窥探一二,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真假。 “祝你演出成功。”王瑞林从阿飞手里拿过一捧鲜艳的黄色百合送给她。 “谢谢。”诗宛开心地接过,笑得比花娇,“我带你们进去。” 王瑞林喜欢清静,一向对这些活动兴致缺缺,但如今不是看戏,更多的看人,所以两个小时坐下来,他也适得其所。 倒是苦了旁边的王双,还没坐半个小时,就已经坐如针毡。她第三次抬起腕表,装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我能不能先走啊?我还有事儿呢。” “不能。”王瑞林说的很干脆,“我问过阿飞,你今晚没有安排。” 王双瞧他那一副强势拒绝还理直气壮的样子,很是不爽:“我没有公务,我回家睡觉行不行?!”说着她拿起手包就要走,挑眉戏谑道:“我可没有功夫陪你在这里演戏。” ‘演戏’二字像刀子般划破空气直直刺进王瑞林的胸口,他呼吸一窒,猛地拉住王双手腕,冷厉的目光扫过去,“她是程诗宛,不是沈清桅,是她请……” “你还记得她有个名字叫沈清桅啊?!”王双怒了,几乎咬牙切齿。她亲眼看着他这一年越陷越深,手术完了也不肯回国,家里一遍遍催,他视若无睹。 她真的担心,等到那个女子哪天离开的时候,王瑞林真的还能活吗? 她害怕,她惶恐,却又不忍抹杀他眼底最后一点希冀与热忱。 那次进手术室前,他拉着她的手,“姐,如果出了意外,不要再救我。我好疼啊……” “我不敢忘。”王瑞林如月下深潭的声音,安抚了王双慌躁的心。 她正犹豫,突然,舞台上呐喊出一台词,“但人总要相信些什么……哪怕是假的。” 王双像是被蛊惑,她看向舞台,那位男演员站在最前方,一身傲骨孤立,可他后仰的脸庞,在灯光下却显得那么脆弱,她分明看到他笑容下从眼角滑落的泪,闪着绝望的光。 她在昏暗中侧身望着了王瑞林一眼,他安静地坐着,漆黑的大衣包裹的整个身子,衬着他脸色苍白,浑身带着与世隔绝的孤寂和从容不迫。 人总要相信些什么,才能有继续勘破生活的勇气,才能有面对死亡的从容。盲目相信的力量有时堪比执着的信仰,能让人更坚定的选择活下去。 王瑞林无奈地希望他的姐姐能懂,有时安慰人的谎言比残酷的真相更神圣。 王双即使在凌厉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留下了,但最终两个人也没有坐到最后。因为王瑞林开始发烧了。 而阿飞找到程诗宛要告别的时候,她刚下舞台,当即选择离开陪他去医院。 她连妆都没得及卸就赶紧往外跑,好不容易在门口看到王瑞林,直接就冲了过去,“瑞林哥,怎么样,你怎么样了?”她抬手在他额头摸一摸,“已经很烫了,我们快去医院。” "哎哟,娜塔莎小姐的妆可真是够花的呀!"王双故意捏着嗓子,用指尖戳了戳诗宛脸颊上未卸的油彩,"刚才在台上不是挺凶的吗?现在急得要哭鼻子啦?" 诗宛急得直跺脚:"王双姐姐!他都烧成这样了你还笑!"她手忙脚乱地用戏服袖子去擦王瑞林额头的汗,结果蹭了他一脸金粉。 诗宛眼睛一窘,接着忍不住大笑起,从阿飞手里拿过围巾给他擦,结果越擦越多,几个人也越笑越欢。 好不容易上了车,车子启动,诗宛抬眼看向窗外,突然看到礼堂门口的台阶上,立着一个黑衣男子,是个中国人。那男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虽然天色很黑,甚至隔了一段距离,可诗宛就是莫名地被那目光烫的心里一揪,最深的一处顿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来。 他是谁? 他认识我? 第261章 什么时候回国? “砰——!” 一声震动枪响,程诗宛脸上绽放如花的笑容,眸光闪烁,“看,我会开枪了!” 她欣喜的转身,满眼得意,朝着不远的人喊道:“我厉害吧!” “宛宛很厉害。”是低沉宠溺带着笑的夸赞。 声音很好听,可那人是谁?程诗宛寻着身影望过去,想看个究竟。 那人一身深绿的军装大步从靶场向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遮挡住所有的阳光,稀稀碎碎的光落进诗宛的眼里,有些模糊看不清,只能从耀眼变幻的光斑,摸索到一缕亲密的温柔。 他停在她面前,顺着她的手臂往下,宽大温厚的手掌包住她握枪的右手,整个人又站在她身后裹住了她。靠的好近,一股源源不断的热从脊背传过来,像滚烫的岩浆顺着密密麻麻的血管送到心脏,让人脸红心跳。 她从没觉得心脏可以跳的那么快,砰砰砰……如槌擂鼓,一声一声又响又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耳旁一阵麻痒,是他说话时扑过来的热息,“握紧,手腕要稳。” 食指用力一扣,‘砰’又是一声枪响,她仿佛看见金属子弹直往那靶上红心而去,突然眼前变幻,那红心变成了一顶水晶吊灯,哗啦一阵玻璃爆裂的声响,无数的玻璃碎片,锋利的尖头含着犀利的冷光,飞速朝她面前四溅过去,其中一片直刺向眼睛。 诗宛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了真丝睡裙。她下意识捂住右眼,指尖颤抖着确认没有玻璃碎片嵌入——只有冰凉的泪水。 窗外,莫斯科的晨雾正漫过窗棂,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晕染成血色光斑。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掌心曾握过黑色的枪,冰冷刺骨,也被人拥握过,像梦中那个男人掌心的温度。 "握紧,手腕要稳。" 幻听般的低语让她浑身颤栗,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诗宛慌乱地翻开素描本,铅笔尖疯狂摩擦纸面:军装轮廓、骨节分明的手、肩章模糊的星芒......可那张脸始终空白。 心脏仍在狂跳,仿佛刚经历一场逃亡。她突然冲向浴室,冷水扑在脸上时,镜中映出她猩红的眼角——那里残留着不属于她的肌肉记忆。 她心里突然一阵巨大的空洞,空的让人心慌、茫然,她从没像此刻这么迫切的想要记起那些丢掉的记忆。 王瑞林告诉他,他是佩城人,他们在宣市的盛宣医学院认识且熟识成为朋友,而后结伴同行来莫斯科。 可她为什么会去宣市?在中国那么北方的一个城市,母亲出事,父亲不是说要带她回北平? 并且她们一同乘火车来莫斯科,她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而他没有? 她心里有很多疑问,都在弥足珍贵的留学机会面前被暂时压制了。 天光大亮,程诗宛很早起了床,买上早餐去医院看王瑞林。 他已经退烧,腿上的伤也恢复的不错,诗宛将早餐摆放好,陪着他一起吃。 程诗宛手里掰着面包,一边吃一边问,“瑞林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国啊?”上次他说她的护照有问题,暂时还回不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问‘回国’这个问题。王瑞林呼吸一滞,端着牛奶的手指不自觉捏紧。 见他没有说话,程诗宛抬头看他,微微一笑,目光澄澈,“怎么啦?不好吃吗?” 王瑞林目光落在她脸上,就是这样清爽恬淡的笑容,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像麻醉剂一样,过滤掉了他手术后的所有疼痛,让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可期待,有欣喜。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许久,仿佛在分辨,他想从这一如既往的笑容里看出一丝破绽:“很想回去了?”他淡声问,无波无浪,他控制的很好,很自然。 “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都想尽快学完回国做事,我自然想啊”程诗宛一脸认真,“你不想吗?” 她其实不太知道他和王双这边是做什么的,但他很忙,还经常参加政府的一些活动。 她眼神清亮,王瑞林心里泄下一口气,有点无奈扯了扯唇角,“护照还没有弄好,再等等。” “那好吧。”程诗宛随意答了一句,有些遗憾但也没太所谓的样子,“你慢慢吃,我先去学校。” “晚上见。” “晚上见。” 她挥手告别,身影消失在薄雾弥漫的晨光里。 -- 在学校的时间总是异常忙碌而充实的,学业很重,作业很多,但程诗宛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不多,所以在一众金发碧眼的人群里瞥见一个黄皮黑发的中国人,简直一目了然。 正如此时隔了半个操场,向她望过来的那个中国学生,她猛地看过去,那身影莫名的熟悉,再定睛一看,是昨晚礼堂台阶那位男子! 他站在医学院的白桦树下,瘦高的身影笔直挺立,仿佛带着寒冬的凛冽,让人不敢靠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更是如薄刃般锋利,镜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得罪他了? 诗宛闷闷地想,抱紧怀里的课本,隔着半个操场与他视线相撞。对方却立刻别过脸,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她心里起起伏伏,安慰自己不过是巧合。 可接下来的几天,这身影却始终如同幽灵般出现——图书馆的书柜前,食堂的餐桌前,甚至在她常去的药剂室门外,也瞥见他倚墙而立的剪影。 最令她不安的是昨夜。当她独自在实验室记录数据时,透过玻璃门,竟看见他静静站在走廊阴影中。昏黄的壁灯将他镜片照成两片金色的盾,却遮不住那目光里灼人的探究。 第三天,在体育广场的看台上她又看到那个身影,这次诗宛终于忍不住了。 她攥紧拳头,大步穿过体育场草坪,直奔那人而去。看台上那个黑色身影看见她靠近,当即转身欲走,程诗宛突然扬声:"站住!"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回荡,惊起几只白鸽。男子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清冽的目光落在正愤愤然走来的诗宛身上。 "你跟踪我三天了。"诗宛在他身前两米外站定,直视他镜片后的眼睛,"为什么?"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或是巧合。”她目光突然变得凌厉,“没有这么多巧合!” 男子喉结滚动,黑色的瞳仁直直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诗宛被盯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慌,因为他的眼神让她产生错觉,那不是属于敌人的怒视、审视,而是一种清风朗月般的……醉人的温柔? "我叫秦书钧。"他声音低沉,带着北平口音,说话时,他的目光始终锁着她的表情,像在观察显微镜下的标本。 "我们见过吗?"她脱口而出,看不懂现在的状况。 秦书钧的钢笔突然掉在地上,落在两人之间,像被经年风雪摧断了的桥。 第262章 沈家九小姐? 沈清桅对于秦书钧而言,是他青葱岁月里的白月光,是心尖上的胭脂红,也是他至暗人生时的唯一一抹亮光,可最后却让他折腾的成了他的过错,他的悔恨。 他想见不敢见,想要得不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晚她清丽的脸庞突然出现在舞台上那一刻的心情,震惊?惊喜?亦或者悸动、热切? 可这些都不够,远远不够。 她是暴风雨后抬头乍现的彩虹,是漆黑隧道之后突然撞上来的瑰丽落日……他疯了一样跑下观众席,挤过人潮,四处张望,可就是没再看到那个身影。 突然一抹白色掠过,他急忙朝门口追过去,从一室明亮到灯光昏暗,她在给一位男子围巾,举止亲近,他陡然停在几米之外,心潮澎湃的有些不知所措。 那男人矜贵深沉,眼睛始终落在她身上,带着淡淡地笑意,就连她责怪他时也只是笑着。那始终追随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是喜欢,是爱。 可他是谁?他记得她的先生,那位陆家长官不长这个模样。 清桅是北平沈家小姐,江南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礼,恪守礼节,怎么会与一陌生男子这般亲近? 秦书钧脑子里一片混乱,又是酸涩又是困惑,浓眉紧皱,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更是深沉如墨。 到底发生了什么?哪里出了问题? 他满腹愁思,在学校前前后后、角角落落里跟了她三天,终于弄明白一些。 这女子,来自宣市-盛宣医学院,同学们都叫她‘程诗宛’,她英语很好,还会俄语,性格活泼也很爱笑,笑起来叮叮当当,热闹得很。 这些都与清桅不一样,清桅一贯是清雅乖巧的,调皮也只是宋琪闹的急了才会偶尔出现。 但又有很多一样,她们都出生在杭州,今年二十岁,就是解剖和缝针手法都一模一样,那是他当年教过的,他再清楚不过。 是一个人吗?可为什么性格如此迥异…… 不是一个人吗?那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张脸吗?几乎一模一样…… 秦书钧彻底糊涂了,他想他需要花更多一点的时间来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意外突发……她生气地找来了。 他心下一横,或许找本人能问的更清楚。他微微一笑,伸出右手,“程同学你好,正式介绍一下,我叫秦书钧,宾大神经科交换生。” 程诗宛圆圆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一圈,跟踪狂变留洋绅士? 她看着面前那只手,眨了眨眼睛没伸手,抬头仍是问他,“你为什么跟踪我?”语气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咄咄逼人。 秦书钧知她心里疑虑未消,本着查明真相的目的,也拿出十足的真诚,“你跟我一个朋友长的很像,所以才……实在抱歉。” 他说的磕磕巴巴,程诗宛却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搭讪的新方式吗,现在的学生留洋没几天尽不学好。 她冷下脸来,不想再理会,“我不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说完转身就走。 秦书钧一看怎么才说一句就要走,稀里糊涂的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赶紧几步追上去,急忙解释,“程小姐,我不知道我哪儿说的不对惹你生气,我跟你道歉。” 程诗宛越走越快,秦书钧解释不停,“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那个朋友跟你一样大,今年都是二十岁,是北平沈家的九小姐,我们……” 程诗宛陡然停住,秦书钧慌里慌张差点撞上她,嘴里声音霎时没了,看着眼前小小的背影,心里咚咚直跳。 北平、沈家……有某些东西在奇怪地重合,诗宛藏在衣袖里的手下意识掐着虎口。 半晌,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程诗宛转过身,看着秦书钧,笑着问,“你是哪里人?” “北平 。” “在北平读的大学?” “恩,北平和诚医学院,她和我是同学。” 诗宛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远处的同学在叫她。她抬腕看一眼,到上课时间了,于是对秦书钧说,“明天下课后,找个地方,聊一聊你那位……朋友,沈家九小姐。” “我先走了。”未等秦书钧反应,说完她便转身朝同学跑去。 秦书钧心中大喜,瞧着跑远的背影,大声喊道,“诶,那明天我去哪儿找你?” “你跟了我三天,不知道上哪儿找我?”程诗宛回头调侃,笑容狡黠又玩味。 秦书钧一怔,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胸腔里那颗沉寂封闭了一年的心被撩拨的雀跃欢腾。 -- 程诗宛不知是冲动多还是调皮的心思多一些,第二天所有课结束,等她在教室走廊上看到秦书钧的时候,她突然有些犹豫。 秦书钧跟她打招呼,她笑得有些勉强,闷不作声地跟着他出了学校。 莫斯科的十一月,暮色来得又急又沉。街道两侧的煤气灯次第亮起,在积雪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枯枝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偶有电车叮当驶过,溅起的雪泥沾湿了秦书钧的西装裤脚。 程诗宛在他身旁踩着自己的影子,呼出的白雾很快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秦书钧带着她来到一家咖啡厅,屋内亮着昏黄的灯,星星点点,安静得让人忐忑。 程诗宛刚踏入咖啡厅,暖意扑面而来,她正低头解着围巾,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 "哦~沈小姐,真的是你!"外国老人激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花白的胡子蹭过她的额头,"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程诗宛僵在原地,鼻尖萦绕着陌生的古龙水味。秦书钧刚要上前,老人又连珠炮似地问道:"你最近好吗?许宴怎么样?上次在苏黎世的研讨会后,你们的研究有进展吗?" "抱歉,您认错人了......"程诗宛挣扎着后退半步,却撞上了身后的圆桌。咖啡杯叮当作响,引得周围客人纷纷侧目。 “约翰先生,她叫程诗宛,程小姐。”秦书钧扶住诗宛,礼貌解围。 老人这才松开手,湛蓝的眼睛里盛满困惑。他仔细端详着女孩惊慌的脸庞,突然拍了下额头:"上帝!你不是沈小姐?可你们简直......" 秦书钧是故意找来约翰先生的,他昨晚托人去查了程诗宛的入学资料,她父亲母亲的名字就是清桅的父母,他现在无比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只是她为何失去了部分记忆? 他想弄清楚,也想帮她。但短暂的接触让他深知这是一个戒备心很强的女子,仅他一个人的说词,她肯定不会完全相信他。于是他便拉着约翰先生一起来当证人。 天色彻底黑了,窗外的雪又悄无声息地飘起,细碎的雪粒扑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不过两三个小时,一切都变了,变得难以想象,难以接受。 “你的意思是说,我叫沈清桅,是北平沈家的九小姐,在北平和诚医学院读书,”她喉咙发紧,声音艰难地挤出,“我还成婚了,嫁给了一位权势滔天,性情冷厉的军区司令?” "是,"秦书钧点头,眼神复杂,"你的夫君姓陆,叫陆-璟-尧!" 程诗宛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脑中有纷乱的片段闪过。 "不......"她后退一步,撞翻了桌上的咖啡杯,她抓起大衣,几乎是仓皇地转身,推门冲进了风雪里。 秦书钧追了出去,寒风卷着雪片灌进衣领,刺骨的冷。他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清桅!” 他声音不大,甚至在呼啸的风雪里显得飘渺,可程诗宛却突然停了,像被枪击中一样定在原地。 “我说的这些你或许一时无法相信,但……”他急切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程诗宛,“这个……这个你拿着,请你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决不会骗你。” 雪花迷蒙了视线,程诗宛低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子是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第263章 这狗,像你 佩城又被人们称为‘雪国’,无他,唯雪耳。一年之中,倒有半年光景浸在皑皑白雪里。远山近郭皆被冰甲银盔裹得严实,朔风过处,碎琼乱玉漫天狂舞,真真是"须臾积玉千峰合,顷刻裁冰万象新"的北国绝境。 但佩城的雪,是带着刀锋的。这挥刀的便是那百年王氏,王家堡之境更是真假难辨,虚实相生。忽而隐入城西雪林,忽而现于城南暗巷。曾有不信邪的愣头青硬要探个究竟,第二日便被人发现冻僵在城门口,浑身上下不见伤口,唯有眉心一点朱砂似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啄了一口。 总之,王家富可敌国,秘境之地。 时值正午,阳光正烈,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武阳一身猎户装扮的严实,厚实的雪帽下只敢露出俩眼睛,扑闪扑闪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懒样儿。 “舟哥,”他双手互揣在衣袖里,略缩着脖子,用肩撞了撞旁边更高的一男子,“这地儿瞧着还挺美呢,你看那……”他往左前方抬一抬下巴。 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过,刮得人脸颊生疼。舟亭从覆满了雪的帽檐下掀起眼皮看过去,俄式木刻楞的尖顶被积雪压得低垂,雕花的窗棂上结满冰凌,在阳光里泛着灿灿的金光。而相隔不远的关东四合院,青砖灰瓦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被雪衬得愈发鲜艳。 是挺赏心悦目,但他脑子里形容词不多,瞧了半天吐出俩字,“还行。” 武阳瞧的正欢,猛地被这俩字砸的一愣,得,给瞎子点灯——白瞎了。 街道上,裹着皮袄的商贩推着板车叫卖,俄语和东北话混杂着。他们很多也听不懂,走了一上午,武阳这会儿就想找个地儿吃饭,他缩着脖子,嘴里呼出的白气儿直往上飘:"舟哥,你说这地儿咋连个卖烤红薯的都没有?咱走了三条街了,我脚趾头都快冻掉了!" 舟亭连头都没偏一下,继续往前走:"冻不掉。" 武阳噎住,小跑两步跟上,"不是,舟哥,你这人咋这么没情趣呢?咱就不能说点阳间的话?" 舟亭忽然停下脚步,盯着路边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狗。武阳眼睛一亮,以为他终于要说出什么温情的话了。 结果舟亭面无表情道:"这狗,像你。" "???……"武阳一阵白眼翻得眼睛都快瞎了,压低声音吼道,“那是獒,藏獒!” 舟亭喉头一梗,愣了片刻,乌黑的大眼睛盯着那獒机械地眨了眨,嗯……是比狗大。 不过这东西可不多见,舟亭脑中略一思索,拉着武阳就往前去,“走,去看看。” 武阳正饿得肚子咕咕叫,嘴里嘟囔着“这凶了吧唧的玩意儿有啥好看的”,突然听见一阵豪迈的笑声从旁边玉器店传来。 几个衣着华贵的爷们儿迈着大步走出来,为首的壮汉格外扎眼——身上裹着件油光水滑的紫貂大氅,领口一圈金灿灿的虎皮领子,衬得那张粗犷的脸愈发凶悍。他腰间挂着块巴掌大的和田玉佩,随着步伐一晃一晃,拇指上还戴着个翠绿的扳指,在雪地里泛着富贵的光。 “黑虎!过来!”壮汉一嗓子吼出来,那藏獒立刻收起凶相,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凑过去,活像个狗腿子。壮汉随手从貂皮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丢过去,藏獒一口接住,嚼得满嘴流油。 武阳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家伙......这狗吃得比我都好。” 舟亭眼睛紧盯着那伙人,抬起一脚踢出去武阳好几步,沉声说,“办正事了!” 眼见那伙人要走,武阳赶紧收心办事。两个人佯装着逛街,走到最近那个摊位,随口跟老板问话,耳朵仔细听着那边的动向。 "老四!"那壮汉声如洪钟,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听说你那跑了一年多的媳妇儿今儿个要回来了?"他粗粝的大手拍在清瘦男子的肩上,差点把人拍个趔趄。 那清瘦男子裹着件素青缎面的棉袍,闻言耳根子都红了,细声细气道:"大哥说笑了...是今日的火车到佩城..." "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壮汉一把扯开貂皮大氅,露出里头绣着金线的马褂,腰间挂着的翡翠坠子叮当作响,"走!哥几个给你壮壮声势去!"说着就从随从手里夺过马鞭,往马车方向一指。 "使不得使不得..."清瘦男子急得直摆手,活像只受惊的鹌鹑,"她最不喜这般阵仗..." "放屁!"壮汉一瞪眼,虬结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刚倒腾的这些珠宝,今儿都给弟妹当见面礼!"说着哗啦掀开车帘,露出里头堆成小山的锦盒,在雪地里泛着珠光宝气。 清瘦男子见状,急得直跺脚:"大哥!这..." "少废话!"壮汉已经一个箭步跨上马车,"驾!"马鞭一甩,车队顿时动了起来。 后头几个随从憋着笑,看着他们家四爷认命地叹了口气,提着衣摆小跑着追了上去,活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 武阳和舟亭站在雪地里,听得一头雾水。等那队人马走远,武阳咧着嘴凑到摊主跟前:"店家,刚才那位爷好大的排场,啥来头啊?" 摊主搓着手跺脚,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那大块头?寒江城李家大少爷李大雷呗!" "雷老虎?!"武阳猛地瞪圆了眼,差点咬到舌头,"就是那个赤手空拳打死东北虎的雷老虎?" “是啊,你瞅他那一拳可不得打死老虎。”店家笑侃道,瞅他俩一脸震惊,“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哈~不是,来找朋友的,想去那山里搞点东西。”武阳嘿嘿笑两声,接着又问,“那个瘦的呢?” “李家老四,李逸飞啊。”店家脱口而出。 "李逸飞?!"武阳和舟亭对视一眼,脸色骤变。还没等摊主说完,两人"嗖"地消失在原地,只在雪地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 "哎!小兔崽子!"摊主跳着脚大骂,"皮子都让你俩摸掉毛了又不买了!!"抄起家伙就要追,却见两人已经窜出去十几丈远。 武阳边跑边骂:"操!李逸飞的媳妇不就是王双吗?我说怎么看着眼熟!"他一个箭步跃上路边拴着的马匹,顺手甩下几张钞票。 舟亭动作更快,已经扯断缰绳翻身上马。两人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着冲了出去。 "王双今天回来..."武阳在呼啸的风声中大喊,"王瑞林那小子肯定也回来了!蹲了半个月,终于来活儿了,都快冻死小爷我了!" 两匹骏马在雪街上狂奔,惊得路人纷纷避让。 一路时疾时缓,躲躲藏藏,半个多小时后,那群人终于在城西一处老式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 这宅子气派得很,青砖灰瓦的四合院门楼足有两丈高,朱漆大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楣上挂着块"佟府"的金字匾。院墙四角蹲着石雕的貔貅,张牙舞爪的,活像要扑人。 舟亭武阳两人也随即下马,迅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猫着。瞅着门匾纳闷,“佟府?不该是王府或者王家堡吗?” 第264章 突如其来的追杀 佟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积了层薄雪。李大雷的随从小跑上前叩门,铜环撞击声还没散尽,门缝里就挤出个扎小辫的童仆。那孩子眨巴着眼打量众人,脆生生甩了句"等着","砰"地又把门拍上了。 北风卷着雪粒子在空荡荡的台阶前打旋。李大雷的貂皮大氅被吹得翻飞,他盯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大门,鼻子里喷出的白气越来越粗。突然"哐当"一声,他踹开车门跳下来,镶铁的马靴底眼看就要踹上门板—— "大哥使不得!"李逸飞慌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青缎棉袍沾了满身雪沫子。他赔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佟家小表弟最重规矩,咱们..." "吱呀——" 大门忽然洞开,暖黄的光晕里立着个穿洋装马褂的青年男子,笑意盈盈地将所有人迎了进去。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阶前,这会儿彻底安静下来。百步外的老榆树后,舟亭的睫毛已经结满冰霜,俨然快成了雪人,浑身都冻僵了,手指头毫无知觉,弯一下都能听到脆响。 武阳朝舟亭眨了眨眼,舟亭回眨几下。 "冻成冰溜子了吧?"武阳的牙关直打颤。 舟亭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嗯。" "撤不撤?" "猫着。" "再猫就成冻——" "阿嚏!" “什么人?!”舟亭自从上次出事,身子骨耐不住寒,冻的狠了骨节里就隐隐作痛,他没忍住,一个喷嚏,招来一声厉喝,紧接着枪声四起。 两人顿时吓懵了,"跑!"舟亭一把拽住武阳的后领,两人猛地扑进路旁的雪沟。子弹"嗖嗖"地擦着头皮飞过,打得枯树枝桠簌簌断裂。 "他娘的!"武阳啃了满嘴雪,边爬边骂,"这佟家什么来头,暗卫属狗的吧?打个喷嚏都能招来!" 身后黑影幢幢,皮靴踩雪的"咯吱"声越来越近。舟亭反手甩出三枚铁蒺藜,"叮叮叮"钉在追兵脚前的青石板上,顿时炸开一团呛人的烟雾。 "这边!"两人趁机滚进巷子。眼看追兵就要冲破烟雾,武阳一咬牙,抄起路边腌酸菜的大缸就砸。"哗啦"一声,碎陶片混着酸白菜糊了暗卫满脸。 好家伙,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追杀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两人终于甩脱追兵,背靠着冰凉的青砖墙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消散。 舟亭偏头瞥了眼武阳,见他棉袄领子都被汗浸透了,脸颊涨得通红,活像刚出锅的虾子。他嗤笑一声:"这会儿不喊冷了?" 武阳有气无力地抬肘顶了他一下,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还、还不如冻着呢......"。 两人虽说跟着陆璟尧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但佩城这雪地的状况还是头一次。即使操练了两年,可到底比不上那些在雪窝子里打滚长大的本地人。方才那场追逐,对方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如履平地,他们却要连滚带爬才能勉强脱身。 舟亭抹了把脸上的泥雪,望着远处王家堡模糊的轮廓,眼神渐渐沉了下来。这仗,怕是比他们预想的还要难打。 两人不赶多耽搁,刚喘平气儿,就起身往佟府赶,这回得找个再隐蔽些的地方。 低处不行,就往高处去。两人辨着方向,寻着角度,在佟府大门的左侧斜对角,找了个处废弃阁楼,估计是猎户平素歇脚的,就是远了些,堪堪能看清人影。 两人一动不动猫了两个小时,雪粒子簌簌落在两人肩头,佟府门前的汽灯突然亮了起来。 一辆漆黑的福特轿车碾着积雪缓缓停下,车头竖着的银质天使标志在雪光中泛着冷芒。 车门一开,一高挑男子率先下车,一身英国呢料的藏青西装,胸前的怀表金链垂到马甲第二颗扣子。他摘下礼帽时露出梳得油亮的背头,眼角笑纹里都透着精明的神色。正是王瑞林。 他走至车的另一侧,又亲自扶着一位女子下了车,女子踩着锃亮的漆皮高跟鞋落地,身上是件掐腰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银狐毛滚边的黑呢大衣。头上戴着貂毛雪帽,几乎看不见脸。 后面还跟了一娇小女子,一身雪白洋装,外披白狐裘斗篷。寒风呼啸,卷起一阵雪沫子,猛地掀开了那娇小女子头上的斗篷。一头璀璨的金发在雪光中骤然倾泻而下,女子惊呼一声,慌忙按住飞扬的裙摆。 "舟哥!"武阳用肩膀狠狠撞了下身旁人,压低声音道:"快看!是个洋人!" 舟亭原本正死死盯着那个高挑女子——她挽着王瑞林的姿态太过自然,自然得让人心头发紧。听到武阳的话才勉强移开视线,扫了眼那金发女子:"嗯。王瑞林去苏联治病,带个洋女人回来不稀奇。"话音未落,目光又黏回了高个女子身上。 青石台阶上,王瑞林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逗得高个女子掩唇轻笑。她耳垂上的翡翠坠子晃出一道莹绿的弧光,正落在舟亭紧缩的瞳孔里。那洋人女子也蹦跳着凑过去,两人笑作一团,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将欢声笑语关在了里头。 "发什么愣呢?"武阳用手肘捅了捅僵立的舟亭,却见他脸色比雪还白。 "武阳,"舟亭声音哑得厉害,"你看那高个的...像不像少奶奶?" "啥?!"武阳差点咬到舌头,"那不是王双吗?少奶奶怎么可能挽着王瑞林!" 他眼前浮现出方才那女子走路说话的姿态,那般活泼俏皮的样子哪里会是少奶奶。肯定不是! "你莫不是的真冻傻了!"武阳猛地搓了把脸,雪渣子簌簌往下掉,“走了,换身衣裳再来。” 舟亭不置可否,利落地站起来,浑身咔咔作响,骨节都冻硬了。 -- 这院子入了门,绕过影壁,里头更是阔气。正房五间,清一色的玻璃窗户,窗棂上雕着"喜鹊登梅"的花样。院子里铺着青石板,院中清渠这会儿结着厚厚的冰,底下还能瞅见几尾锦鲤在冰层下游动。房檐下挂着一溜红灯笼,映着雪光,把整个院子照得通红。 程诗宛虽记忆残缺,骨子里的教养却分毫未减。她垂着眼睫,双手交叠在狐裘袖笼中,只跟着引路小厮的皂靴印子走。 途经一片枯荷塘,残梗支棱在冰面上,又入一间书房,诗宛看着琳琅满目的书分了神,只觉得越往里走人越觉得的冷。 "姑娘留步。"小丫鬟突然在月洞门前停住。诗宛刚要开口,眼前蓦地一黑——有人用冰凉的绸带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她下意识去抓。 "您担待。"小丫头的声音带着关外特有的脆生,"前头梅林布了机关,家主吩咐要蒙眼过。"话音未落,诗宛嗅到一缕冷梅香混着地龙暖气飘来,耳畔隐约响起机括转动的咔嗒声。 第265章 被耍了! 舟亭武阳两人轮番盯梢两昼夜,冻得跟雪地里刨食的野狗似的,却连只麻雀都没见从佟府飞出来。武阳搓着冻裂的手背,盯着那扇朱漆大门直磨牙,恨不得一脚踹开看看里头是不是藏着冰窟窿。 直到第三日晌午,武阳顶着眼下两团乌青,正跟杂货铺掌柜讨价还价买冻梨。转身时忽见玻璃橱窗外晃过一抹金发——那洋妞竟带着两个短打装扮的随从,大摇大摆进了对街的高丽馆。 武阳手里的冻梨"啪嗒"掉在雪地里。他猫着腰跟进去,隔着几张桌子听到那洋女子正用生硬的汉语问:"有没有...房间...两个人?"她竖起两根白嫩手指,袖口露出半截青黑色的纹身,像是串俄文花体字。 "坏了!"武阳心头猛跳,扭头就往巷子跑。结果没跑几步,正撞上过来换班的舟亭,两人一对眼神,同时骂了句娘。 结结实实被耍了。这佟府就是个幌子,敢情人家不住这儿,至于又哪儿蹦出来的,更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两人正骂骂咧咧地往外走,突然一辆黑色的汽车擦身边而去,吓得武阳又要开口问候。却见那车停在刚刚那家高丽馆门口。 车门"咔嗒"一声轻响,先迈出一只裹在黑色小羊皮靴里的脚,靴筒上缀着两粒圆润的东珠,看背影正是那日佟府门口那高个女子。 女子刚走出两步,忽又转身向车内伸手,侧脸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我操!"武阳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团白雾炸开,"真是少奶奶!" 舟亭的指节捏得发青,两人呆立在摊位的阴影里,心脏不知是忘了跳动还是跳得太快,总了已没了知觉。 北地的阳光太烈,亮瞠瞠的金光一束一束从湛蓝天空真射下来,像把冰锥直插眼底,在视网膜上灼出跳动的光斑。那熟悉的轮廓在光晕中时隐时现,恍若隔世。 他们机械地向前挪步,积雪在脚下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突然一声清脆的"程姐姐"破空而来,洋妞挥舞着羊皮手套从高丽馆门口奔来。 "程.陈.成.……?"舟亭的舌尖抵住齿关,眉头拧成复杂的形状,有些艰难地出声。 武阳自然也是听到了,但这长相简直一模一样,他霍出去了。猛地拽住舟亭冻僵的胳膊,皮袄袖口擦出"刺啦"一声响:"管他娘的程陈成!咱们赶紧去通知四少!" -- 雪林深处的王家堡主厅内,地龙暖气将青砖地面烘得温热,却驱不散满室肃穆。 主厅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雪岭苍松图",画下是张通体乌黑的紫檀木案几,案上摆着个青铜兽首香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两侧对称摆放着六把太师椅,椅背雕刻着盘踞的雪豹,豹眼镶嵌着墨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厅内地板铺着完整的东北虎皮,虎头正对大门,琥珀色的玻璃眼珠仿佛仍在巡视领地。四根朱漆立柱上挂着几盏俄式铜灯,灯罩内跳动的火苗在青砖墙面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家主王崇山端坐主位,身披玄色貂裘大氅,内衬靛青缎面立领长衫。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搭在紫檀木扶手上,一枚墨玉扳指泛着幽光。五十岁的面容如冻土般冷硬,眉间三道竖纹似刀刻,灰白的鬓角更添威严。 "爹。"王瑞林垂手而立,西装革履的装扮与满室古意格格不入。王双静立在侧,神情肃静。 王崇山缓缓抬眼,地龙的热气在他冷峻的目光前似乎都凝滞了:"北边的货,耽搁了?"声音低沉如雪原下的暗流。 王瑞林喉结微动:"遇到些麻烦..." "麻烦?"王崇山指腹摩挲扳指,玉石相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十七岁跟着你祖父走马帮,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他忽然咳嗽两声,身后的老仆立即捧来参茶,却被摆手挥退。 厅外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王双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三日后我要见到那批武器。”王崇山的目光如秤砣般压在儿子肩上:“姓陆的那小子这两个猖狂的很,拿了雪嵋关,佩城岌岌可危啊。” “是。”王瑞林沉声应道。 “嗯,你把握好分寸。”王崇山看着堂下一年未见的小儿子,模样清瘦了很多,心里有些不忍,挥手让两人坐下。 半晌,王崇山的目光在王瑞林单薄的身形上停留片刻,冷峻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苏联的医生怎么说?身子可好些了?"他抬手示意老仆添茶,鎏金茶壶里倾出的参汤冒着热气,在冷冽的空气中氤氲开一片暖雾。 王瑞林接过茶盏,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细长的手指白的几近透明:"劳父亲挂念,斯赖德博士说手术很成功,日常吃药,然后每半年去复检一次。" 王崇山嘴里叼着烟斗,一边听一边抽一口,但越听越觉得嘴里发苦,干脆丢在一边不抽了。 想他王崇山枪林弹雨,戎马一生,虽说不是什么良善好人,但也从不欺凌弱小,乱杀无辜。如今攒下万贯家财,金山银山,却让儿子疾病缠身,享受不了一天快活日子。 心里闷的发苦啊! 王双见状,适时递上一盒俄式软糖:"苏联带回来的,您尝尝。"糖盒上印着冬宫图案,在烛光下泛着异国的光彩。 王崇山拈起一块,忽然话锋一转:"双儿,听说前些日子李家来人了,你与逸飞的婚事……" "父亲!"王双猛地攥紧手中帕子,俄式软糖在舌尖化开一片苦涩,"那李大雷前日带着二十箱珠宝闯上门,活像土匪下聘..."她想起那日李逸飞缩在大哥身后的模样,喉头一阵发紧,"婚事...再缓缓吧。" 王瑞林突然轻笑出声:"姐是嫌四哥太绵软?"他故意学着李大雷的粗嗓门,"我们李家的爷们儿..." "你闭嘴!"王双抄起手炉作势要砸,炉盖上的镂空花纹漏出几点火星。 王李张三家联盟,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迎来嫁往也是维系各家关系的重要纽带。如今雪嵋关已破,张家大势已去,只剩下王李两家,关系就更为微妙和重要。 当初选中李逸飞,王双图的就是他性子温吞,安静低调。可那日李大雷闯进府时,那双狼似的眼睛在她身上剐来剐去,而她那未婚夫竟缩在貂皮大氅后头,连声咳嗽都不敢放大动静。 这还没嫁过去就如此嚣张,若真嫁过去,那不得被人欺负的连骨头都不剩。她王双宁死不嫁! 但不嫁归不嫁,如今陆璟尧兵临城下,她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忍着、拖着。 “这婚,三姐不结我倒想结。”王瑞林抚着茶盏边缘,声音轻得像在讨论今日雪势。 "咔嗒"一声,王崇山手中的和田玉扳指磕在案几上。王双的茶盏直接翻倒,她烫得一激灵。 “啊?……嗯,”王崇山到底经过大风大浪,瞧着儿子也是适婚的年纪,很快就接受了,微微上扬的嘴角看着还有点欣喜,“我倒是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姑娘。” “正是她...” “王瑞林!”王双霍然起身,鎏金护甲"铮"地刮过紫檀木扶手。她倾身逼近弟弟,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锋利的颤音:"你当这是儿戏?" 王瑞林眉目淡然,从容地解开纠缠,朝父亲绽开个明朗的笑:"月底订婚可好?她已同意..." "父亲!"王双突然拽起弟弟的胳膊,力道大得扯裂了他的西装袖口,"这批货账目还有些问题,我们这就去核对!"她几乎是拖着王瑞林往外走,高跟漆皮鞋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第266章 阴郁男鬼(今日双更) 雪山之腰,白茫茫的茂密的乔木林之中,屹立百年的王家堡仿佛蛰伏的北狮,孤傲庄严。黑金的屋脊上一群不知名的鹏鸟,一跃而起,扬起簌簌雪尘。 长得仿佛看到尽头的走廊上,两个身影飞快地闪过,前面的发疯似地拽着,后面的不情不愿地跟着。 从主院出来刚拐进西侧别院,王瑞林猛地挣脱王双挚肘的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王双一把扳过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呢料西装。她眼底燃着骇人的火光,仿佛要将眼前人烧穿:“你在莫斯科疯,我想着天高皇帝远,谁也看不见,谁也管不着,就任你闹。” 王瑞林手腕清瘦白晳,上面被攥了一圈深红,异常扎眼。若仔细看甚至能看到那一截细腻透薄的皮肤之上有很多针眼,一碰就密密麻麻的疼。 他低着头,用另一手覆上去缓缓揉着,舒散疼痛。 王双见他不理人,气地站到他面前,强行抬起他的头,靠近了逼视他,“可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佩城!陆璟尧的十几万大军就在百里之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你恨他,你想挑衅他,可这绝不是一个好的策略!” 王瑞林好似被刀划了一下,漆黑地眼底闪过凌厉,直视王双,“我想娶她,只是因为我喜欢她,我爱她。与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王双哑然失笑。她看着王瑞林的眼睛里,倏地漫起滑稽的笑意,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纯粹的爱情,还是发生在她这个一向阴狠毒辣的弟弟身上。 “你在同我说笑吗,王瑞林…”王双讥讽道,“她程诗宛就是沈清桅,是整个东北军都在找的沈清桅!你不会觉得失踪这一年,所有人都把她忘了,都不记得她了吧?” “她那一张脸,在宣市那么多人见过,佩城的也大有人在。你以为瞒得住?”王双颤着声音一句一句质问,把最难堪的真相摆在他面前,她心慌,惶恐地不知所措,可王瑞林却始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她气红了眼怒吼道: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到我死!!!” 王双被他那一幕的执拗痴狂震得瞠目结舌,五脏俱焚。纷飞的风雪中,他深红的眼底溅出一泪来,落在青石地砖上,像一朵血凝的花,刺目,灼得人心痛不已。 王瑞林惊觉,飞快地转过身,抬手擦了一下,好像那滴泪只是飞雪入目,不小心湿了眼睛。他心头气血翻涌,口中一股血腥味,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压了下去。 王双一双潮湿的眸子望着他,柔亮的雪光照在凌厉的侧脸,几近透明,冷冰冰的,仿佛看不到一丝人气。湿漉漉的睫毛粘在一起,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明明还是这么一张英俊漂亮的脸,明明小时候会奶声奶气地喊她姐姐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死寂沉沉,漠然偏执。 王瑞林变了,从在莫斯科开始,他以前虽然也是懒洋洋的不可一世的颓样儿,可内里是一句话就能骇出嚣张桀骜的张力和狠劲。如今虽然狠,可也只剩狠了。整个人让王双觉得空落落的,她慢慢看不清他,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变得纯净而执拗,像透明的山雪,仿佛已经沉淀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一个人没了心气是活不久的,可当心气变成执着就会活的痛苦,她不想他痛苦。 她扬里的手本该像以前一样一巴牚利落地呼在他的头上,最后却也只落在他冰凉的后颈,摸了摸他新生的短发,轻轻揉一揉,低声说:“阿玦……你再好好想想。”这是王瑞林母亲取的乳名,王双已有十年未唤, “……就当姐求你。” -- 陆璟尧得到舟亭从佩城发去的电报时,正站在雪嵋关地图前跟陆阅川讨论新的防御策略。 "报告!佩城急电!"副官的声音刺破指挥部凝重的空气。陆阅川手中的红铅笔在地图上顿住,头也不抬道:"念。" "电报称...找到少奶奶了!" 铅笔"咔嚓"折断,朱砂碎末溅在雪嵋关三个字上。站在沙盘前的陆璟尧猛地抬头,眉骨处的伤疤在昏暗地电灯下突突跳动:"你说什么?" 一旁的陆阅川已经一个箭步夺过电报,向来沉稳的声线罕见地发颤:"璟尧!是弟妹!舟亭说在佩城亲眼所见!" 陆璟尧一把抢过电报,纸页在他指间簌簌发抖。他蓦地感觉心口一窒,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现在去佩城!" "但防线部署还没——" "大哥!"陆璟尧攥住陆阅川的肩章,眼底漫起的血丝如同沙盘上那些进攻箭头,"军部先拜托你了!"话音未落,人已撞开大门冲进风雪。 佩城毕竟是王家的地盘,为免人多惹人注目,陆璟尧还是一个人开车去的。一路上风雪交加八九个小时,他几乎是一脚踩在生死边缘将车轰进了佩城。 晨光乍现,当客栈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武阳还睡的正香。等他稀里糊涂满脸不悦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陆璟尧冷沉着脸,风驰电掣,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他吓得一激灵,瞬间没了睡意。 “四少!”武阳沙哑的声音,还吞回去一句,来得真快啊。 陆璟尧进屋没一会儿,舟亭提着一袋子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了。一开门瞅见陆璟尧,被冻恍神的眼神盯着看了两秒才聚焦定睛,利落地喊了声四少。 陆璟尧漆黑的眼睛看到舟亭,不知在哪儿猫了一夜,衣裳都湿透了,脸和耳朵都冻得紫红紫红,嘴唇冻裂的血凝在嘴角。他冷沉的眸光软下来,拍了拍舟亭的肩,“去换衣服。。” 舟亭毫无预警霎时就红了眼眶,转过身肩膀止不住地上下耸动,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 火车遇到雪崩,清桅失踪,虽然与舟亭没有直接的关系,而事后陆璟尧也从不曾问责他半句。但他自己心中愧疚难当,少奶奶是从手上弄丢的,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可他自己如今却好好站在这里…… 这一年他亲眼见到四少彻夜难眠、低颓迷茫的样子,摆平南京,又接连攻下雪嵋关,他知道他是在发泄,在用撕碎自己的方式忘记少奶奶失踪的痛。 所以在找寻少奶奶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拼命。他知道,只有找到她,这场漫长的凌迟才会结束。对四少是,对他亦是。 -- 佩城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如同一把被寒风撑开的铁扇。舟亭蘸着烈酒在桌面上画出潦草的城郭——东接老毛子铁路,西临松花江支流,南北两侧的山隘像两把铁锁。而王家堡的四座暗门,就藏在这扇骨般的要冲处。 连续两日的追踪毫无所获。直到元宵节清晨,舟亭尾随那个金发姑娘到菜市口,听见她用生硬的汉语问:"程姐姐,冰灯...松江大街?" 暮色刚沉,三人已隐入松江大街的人潮。陆璟尧裹着粗布棉袄,腰间却别着那把勃朗宁。花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冰面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猛兽。 "四少,"武阳突然压低声音,"要不要调..." "不必。"陆璟尧心潮暗涌。远处,王家那对兄妹正从俄式马车上下来,王瑞林苍白的脸在琉璃灯下泛着青灰。但人群中,始终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第267章 冰河惊变 松江大街的黄昏被爆竹声劈开,千万盏冰灯同时亮起时,整条街霎时成了琉璃世界。俄式拱廊下挂着三尺厚的冰凌,被彩烛映得如同玛瑙垂帘。高大的汉子们推着载满冻梨的爬犁穿行,车辕上系的铜铃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撞出清越的脆响。 最北边的城墙下,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停下,两个妙龄少女一跃跳下了车,掩不住的雀跃欢喜。 “好热闹啊,程姐姐。”刚下车,她就拉着程诗宛往人群里钻,两个人一身叮叮当当,一跑响起一阵阵悦耳的响声:“……你看那个…好高啊!” 不远处的街心一座三丈高的冰雕关公像,青龙偃月刀上缠着红绸,肃穆威武,气势昂扬。 旁边还有一座晶莹矗立的冰砖迷宫,这迷宫由三尺见方的冰砖垒成,每块冰砖内都冻着不同的物件:孔雀蓝的绸缎碎料、晒干的忍冬藤、甚至还有整枝的红梅。冰砖接缝处浇了松花江水,冻实后形成天然的水晶脉络。迷宫高约两丈,顶部架着俄式铁艺拱桥,缠满冰葡萄藤的桥栏垂下晶莹的冰锥。 转角处立着几尊冰雕瑞兽,口中衔着琉璃灯盏,里面传来少爷小姐们的笑闹,程诗宛看的入迷,仿若入了神境天宫般,幻真幻彩。 茉蕾妮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个裹糖衣的冻柿子,一边吃还一边兴奋地指着右侧广场中鼓乐喧天的高跷队:“程姐姐,你看那儿……她们在跳舞,我们……也去!”” 陆璟尧三个从进了松江大街就按计划各自分开,三路找人,一旦发现人就在街心的松江桥上放天灯示意。可一个小时过去了,还完全没有消息。 陆璟尧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帽子掉了,围巾散了,跑得满头大汗,湿透的衬衣贴着后颈,一阵寒风吹过,冷的人打颤。可他心里却燥得真想发狂! 在哪里,清桅到底在哪里……! 高跷队的鼓点突然激昂,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陆璟尧被推搡着后退半步,一抹孔雀蓝的身影就这样撞进他的视线—— 程诗宛正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旋转。她穿着一件雪貂皮镶边的鄂伦春族对襟长袍,银链缀玛瑙的腰带在火光中翻飞,狍头皮帽垂落的红珊瑚珠串甩出欢快的弧度。 冻柿子染红的唇边呵出白雾,与旁边的金发女子相撞时爆发出一串清亮的笑声。那笑声穿透爆竹的喧嚣,像柄钝刀狠狠扎进陆璟尧的胸腔。 陆璟尧的围巾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他机械地跟着舞队移动,靴底碾过那些散落的彩纸屑。在这一刻,枪林弹雨里淬炼出的镇定土崩瓦解,他的宛宛还活着,且如此生动鲜活地活着!! 他心里燃起一团灼人的火,烈焰四起,烧得血液奔腾,燃起想要靠近,想要拥抱的渴望。 舞至高潮处,沈清桅旋转的身姿忽地被个俄国青年托举起来,那双手掐在她腰间,而她笑得眉眼弯弯。人群里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冰迷宫折射的极光在他们之间流转。陆璟尧想起那年上元夜,她们也曾在北平的正午大街夜游灯会,猜灯谜,吃汤圆。在璟园的梅树下为他斟茶,茶烟袅袅中,他偷偷勾住她的小指,暧昧缱绻深浓。 "找到你了。"他默默地低语淹没在欢呼声中,耳旁陷入寂静,只有她银铃的笑声在脑中回荡,理智的弦在紧绷,克制的心在崩塌。 去找她,立刻、马上! 突然,一声嘶鸣撕裂夜空,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发疯似的冲进人群。人群如炸开的蚁窝,尖叫着四散——孩子被挤掉棉鞋,老妇的菜篮滚出冻梨,高跷队"轰隆"倒地,彩绸灯笼砸在冰面燃起幽蓝的火。马背上的黑衣人俯身,长臂一揽直接将程诗宛掠上了马背。 "程姐姐!"茉蕾妮的尖叫哭喊,急切地呼喊被混乱淹没。 陆璟尧心头大惊,"清桅——!"再顾不得其他,他奋力地撞开人群,朝马离开的方向的奔去。 他是有计划将人带走,可刚刚那个人明显不是武阳或舟亭,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心再次被紧紧攥住,不可以,这一次绝不可以再失去她! 不知撞到了多少人,多少冰雕,身子已被痛得麻木,陆璟尧的瞳孔猛地收缩,就在这瞬息之间,黑衣人扬鞭策马,黑马如离弦之箭冲向巷子尽头的松花江冰面。 陆璟尧没有犹豫,他纵身跃上一匹受伤的枣红马,一刀割断缠住马后的马车绳索。马儿吃痛,发狂般追了上去。风在耳边呼啸,居高临下扫视,他竟意外地发现混乱的大街上有好几波人都在往那一个方向狂奔。 黑马在松花江一处废弃的码头骤然停驻。月光被厚重的冰层折射,在斑驳的俄式货仓外投下幽蓝的暗影。江风卷着碎雪拍打在生锈的铁锚上,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黑衣人勒马转身,突然松开钳制。程诗宛趁机翻身下马,右手已按在腰间的勃朗宁上——这是王瑞林今早才给她的配枪。 "九小姐!"黑衣人却猛地单膝跪地,冻硬的冰面被他膝盖砸出裂痕。他拉下开脸上黑布,露出一张热切而略显疲惫的脸,"属下终于找到您了!" 程诗宛的枪僵在半空,秀眉微蹙,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这个人的脸,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眼神。 他微仰着脸,冰冷的月光洒在脸上,却显出一种温润的光泽,眼神清澈,没有一点攻击性,他……很虔诚。 但是,她不认识他。 “我叫程诗宛,你认错人了。”程诗宛冷漠地甩出一句,转身跃上马,准备离开。 慕青玄懵了,小姐刚刚那冷漠的眼神和话语,怎么……怎么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他见人要走,想都没想一下拦在马前,急切地说:“小姐,我是慕青玄,您…您不认识我了?” "让开!"程诗宛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黑马嘶鸣着前蹄腾空,几乎要将拦路的慕青玄踏于蹄下。那人却纹丝不动,任由马蹄在他肩头擦出血痕。 她再不犹豫,猛地调转马头冲向江岸小路。可就在拐弯处,两道刺目的车灯突然如利剑般劈开黑暗—— "嘶——!"马匹惊立而起。程诗宛死死勒住缰绳,在即将撞上车门的刹那堪堪停住。 惊魂未定,她气恼地看向车内。灯光太强,她看不清车内人,透过挡风玻璃仅能瞥见一道如刀削般的侧影:紧绷的下颌线,眉骨投下的阴影好像一把利剑,还有那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一点猩红忽明忽暗。 第268章 她会回来吗 佩城的城墙如巨龙般盘踞在夜色中,百尺高的墙垛上结着厚厚的冰甲。二十厘米见方的青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寒气逼人。 王双的貂裘领口积了一层细雪,呼出的白雾在眼前凝结又消散。她望着远处松花江方向那片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忍不住又紧了紧衣襟:\"你真的相信她会回来?\" 王瑞林倚在雉堞旁,大衣下摆猎猎作响,在城墙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她会回来。”他声音不大,裹在高楼的寒风中几乎听不清,却坚定无比。 -- 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铁掌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程诗宛攥着缰绳的指节绷得发白,粗砺的麻绳早已磨破掌心。可这疼痛远不及心口那阵莫名的绞痛——仿佛有根生了锈的银针,随着每次心跳在血肉里越扎越深。 车窗内,陆璟尧的轮廓被阴影勾勒得格外锋利。他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火光映出眼底翻涌的暗潮。那双冷凌的眸子此刻如同黑洞,将她的身影一寸寸吞噬。 \"四少...\"武阳的手刚搭上门把。 “让她走。”陆璟尧沉声打断。 接着‘啪’地一声,车灯关掉。 骤然熄灭的车灯像一场默剧的落幕。程诗宛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粒簌簌落下。她最后望了眼那团模糊的黑影,忽然扬鞭,策马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远,陆璟尧指尖的烟灰无声断裂。月光如银纱般披落在程诗宛离去的背影上——她策马的姿态比记忆中更加飒爽,靛青色的鄂伦春长袍在风中翻飞,腰间银链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像一串坠落的星辰。 她的长发挣脱了珊瑚发绳,在夜空中划出墨色的弧度,像恣意张扬的草原公主。 原来她如今已经骑马骑的这般好了,他的宛宛在那些不曾看见的日子里成长得很优秀,却又让他觉得陌生,他有一些失落。 烟头灼伤手指的刺痛将他惊醒。最后一缕属于她的桅子花香也被江风吹散,他沉沉地闭一闭眼,掩下满目的思念和不舍。 她不认识舟亭和武阳,也不认识慕青玄,不承认他的九小姐……她好像忘记了沈家,忘记了北平,也包括所有与他相关的一切。 可她说自己程诗宛,那是她的小字,她在杭州时常用的名字,所以她仍有那时候的记忆。 是火车事故的原因?还是王瑞林动的手脚?到底怎么回事…… 陆璟尧眉间皱成了千沟万壑,浓浓的迷雾在眼中弥漫不散,车旁已落下一地烟头,他仍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他想是他冲动了…… 王瑞林这步棋下得阴毒——将清桅如诱饵般抛在佩城街头,任她自由行走却从不露面。这不是疏忽,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试探他陆璟尧的软肋。 寒意如毒蛇吐信,顺着脊椎攀附而上。陆璟尧的军装后背洇出冷汗,在真皮座椅上留下深色痕迹。窗外飘雪忽急,打在车窗上如同细密的叩问。 \"好一个请君入瓮...\"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后仰时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车顶灯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王瑞林,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骤然睁眼时,眸中已淬出刀锋般的冷光。指节叩在车窗上,惊醒了后排的武阳:\"盯紧王家那批货。\"雪光映着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是猛兽亮出獠牙前的征兆:\"既然王家七少要玩,那就看看,最后是谁掀了这棋盘。\" -- 程诗宛还是低估了此间跑马的难度,零下二十度的朔风像千万把冰刀,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割得生疼。马背上的颠簸让这种痛楚愈发尖锐——仿佛有人正用铁刷子刮着她的骨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刺痛。 所以在刚刚到达城门口,朦胧间看见王瑞林雪青色的身影时,她就如断线木偶般从马上直接栽了下去。 王瑞林飞扑过去双手接住,连忙将人抱上车,“快,回佟府!” 车厢里,程诗宛的颤抖如同垂死蝴蝶的振翅。紫黑的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牙齿禁不住磕得直响。王瑞林将她箍在怀中,手掌隔着衣料快速摩擦她的后背。 \"手...给我...\"他试图握住她蜷缩的手指,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她无意识地躲开。那双手的十个手指已经肿胀成青紫色,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亮光,薄皮下淤血清晰可见,像是皮下爬满了诡异的藤蔓。 王瑞林突然扯开自己的衣领,将她那双可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体温透过衬衫传递时,他听见她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疼...\" 等回到佟府,银炭炉烧得通红,却仍驱不散程诗宛骨缝里渗出的寒意。热水浴、姜汤、貂绒被褥轮番上阵,直到子夜时分,她才在药效下昏沉睡去。 可她睡的并不安稳,双膝的旧伤痛的根本无法沉睡,迷迷糊糊到第二日破晓时分,人又发起烧来,王瑞林只好将家里的医生请过去,给她打上点滴。 王瑞林从昨晚到家就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谁也劝不住。他一身西装,靠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寂静无声,像一个神秘的深渊。 他额前的黑发几乎挡住了眼睛,让人无从分辨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但只要诗宛有一点动作,哪怕只是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便会倾身过去查看,盖被子擦汗,无一不细致体贴。 那夜之后,整个王家上上下下都传,七少爷亲自照顾了一夜,真是爱惨了那位程小姐。 程诗宛快日落西山才醒过来,她是饿醒的。趁着她梳洗的时间,王瑞林又着人去安排饭菜。 \"瑞林哥,太夸张啦......\"程诗宛拍开他探向额头的手,指尖还带着参汤的热气。她自顾自摸了摸前额,仰脸笑起来时,好像回到了在莫斯科的时光。 王瑞林唇角微抿,替她拉开雕花餐椅。夕阳透过琉璃窗,在屋内投下斑斓的光斑,温柔恬静。 餐桌上的银筷许久未动。程诗宛搅着汤匙,瓷碗里映出她欲言又止的倒影。\"昨晚......\" \"不着急,你先吃,吃完再说。\"王瑞林推过青瓷汤盏,放在她手边。 程诗宛隐约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指尖在汤碗边沿轻轻摩挲,瓷器温润的触感让她略微放松了些。\"其实也没什么,\"她舀起一勺参汤,热气氤氲中抬起眼帘,\"就是遇到个怪人,非说我是他家的九小姐,要把我带走。\" 见王瑞林仍面色平静,没什么反应,她又继续道:“但我跟他说,我不是,他认借人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王瑞林还是没说话,就见程诗宛又凑近些,低声说:“多亏你早上给我那把枪。” 她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王瑞林垂目浅笑,难掩温柔。 “他们几个人?”王瑞林淡声问,给她夹了一块酱牛肉。 程诗宛低头喝汤,脑子里浮现出车内的三个人影,想了想,笑着说,“就一个人。再多我可对付不了。” 王瑞林的银筷在酱牛肉上方微不可察地一滞。黑色瞳孔骤然紧缩——她竟没见到陆璟尧?昨夜那辆冲破城门的黑色轿车,分明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 王双那时问他程诗宛会不会再回来,他坚定地回答‘会’。因为他赌的从来不是陆璟尧,而是沈清桅。 陆璟尧那样骄傲自负,善于发号施令,喜欢掌控别人的人,在经历了沈清桅失踪一年之后,再见时他一定会更加小心翼翼,即使迫切地想要带她走,也会假意寻问她的意见,以示尊重。 可他竟然人都到了眼前,却能忍住不去见她:到底是不够爱,还是你别有所图? “那就别管了。”王瑞林继续给她夹菜,“订婚就定在月底,可好?” “好啊。”程诗宛笑得嫣然。 “那这几天就暂时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休养。顺便我让她们过来跟对订婚事宜。”王瑞林眼神真挚,只容得下她一人。 “嗯,正好医学院的论文要赶。”程诗宛答应的干脆。 第269章 失控的拥抱 自从元宵节那一晚过后,陆璟尧就陡然平静了,没了那种呼嗤呼嗤的急切,也没了忐忑不安的惶恐,他甚至在佩城的一家破旧酒店睡了这一年来最踏实的几晚。 倒也不是真的不着急,只是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在带走清桅这件事上,最大的难点不在王家,而在清桅本人。 她抗拒一切陌生,甚至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就像那晚,她竟会拿着枪对准慕青玄,一个可以为她豁出去命的半个家人。他当时被震撼地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微微颤动,他几乎开始怀疑顶着那张脸的真的是她吗?真的是那个温婉乖巧的宛宛吗? 他不敢想象若自己冒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怎么样……也会像对慕青玄那样对自己吗?心里一阵刺痛,好像有人在心尖上掐了一把,他不愿再想下去。 陆璟尧实在不太喜欢佩城,气候太冷,阳光也太刺眼,明明才晌午,清冽的阳光就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立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热奶茶,时不时轻啜一口。眼睛盯着楼下的街道,在期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五天了,他再没有看到清桅出现。 陆璟尧放下茶杯,瓷底与玻璃桌面轻轻一磕,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揉了揉被阳光刺得发痛的眉心,正欲转身—— \"四少!\"武阳突然从沙发里弹起来,整张脸几乎贴到窗玻璃上,\"快看!少奶奶!\" 陆璟尧猛地回身,目光如鹰隼般锁住街角——程诗宛正挽着那个金发姑娘的手臂,悠哉地逛着街边摊。 她今天换了身月白色绣梅花的棉袍,发间别了支珍珠发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正低头挑选着一对珐琅耳坠,侧脸被毛茸茸的狐毛领衬得格外柔和。身后两个苦力提着大包小裹,活像两棵移动的圣诞树。 \"啧,逛街倒是挺有精神。\"武阳扒着窗框嘀咕,\"看来那天在冰灯会......哎?四少?四少!\" 他话没说完,陆璟尧已经抓起大衣冲出门去,楼梯间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武阳望着自家主子险些撞翻服务生的狼狈背影,忍不住咂舌:\"得,这位爷平时训兵跟阎王似的,见着少奶奶比新兵蛋子还毛躁。\" 转头瞥见桌上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奶茶,武阳摇头晃脑地学起陆璟尧平日训话的腔调:\"身为军人,最忌心浮气躁——这话您倒是自己记着点儿啊!\" 等陆璟尧赶到刚刚那个摊位旁,人已经不见了,一听打才知道她们进了旁边的一间茶楼,他便也悠悠地迈步进茶楼。 陆璟尧掀开茶楼青布棉帘,龙井混着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二楼栏杆上挂着\"春在堂\"的乌木匾,底下坐着个穿长衫的说书先生,正讲到\"关云长单刀赴会\",惊堂木拍得满堂喝彩。 他的目光穿过氤氲茶烟搜寻,最后落在最里侧的榆木雕花窗边。程诗宛斜倚在官帽椅上,月白的锦袍被阳光映得近乎透明。金发姑娘正用钢笔在账本上勾画,而她指尖点着摊开的众多物品,好像在对账。 \"程姐姐,冰糖葫芦!\"金发姑娘突然指着窗外蹦起来,辫梢的银铃铛哗啦啦响。程诗宛无奈地合上账本,对身后两个短打扮的汉子低声嘱咐,留下那两人,带着金发姑娘出了门。 陆璟尧搁下茶钱,又跟着晃出了茶楼。前后不过五分钟,当他踏出茶楼时,心里不禁暗自嘲笑——堂堂东北军总帅,竟像个初尝情滋味的愣头青,追着个身影在雪地里团团转。 他举目四望,没看到清桅身影,只瞧见那金发姑娘在卖冰糖葫芦的那里。他悠悠然走过去,不知跟那金发姑娘说了,就见那姑娘指了指更前面的一家商铺。临走,他还掏钱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亲手送给她,惹得那姑娘眉眼含笑地目送他老远。 陆璟尧那身姿气质,曾经令北平无数豪门千金趋之若鹜的高门贵公子,让一个不谙世事小姑娘心甘情愿为他指路且守口如瓶,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 程诗宛推开雕花玻璃门,铃铛清脆一响。店内铺着墨绿色波斯地毯,水晶吊灯将暖黄的光投在陈列的呢帽上。空气中飘着松木与雪茄混合的香气,角落里一台老式留声机正播放着不知名的苏联乐曲。 她走至陈列柜前,红发老板娘热情地取下一顶银狐毛装饰的贝雷帽,\"这顶很适合您……\" 话未说完,店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着深灰大衣的年轻男子踏着风雪进来,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摘下礼帽时,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眼角微微下垂,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您去招待其他人吧,我自己可以。”程诗宛微微一笑,对店主说。 店主笑着点头,知趣地走开。 店里人很少,来往不过就两三个人,程诗宛挑得仔细认真。 \"打扰了,女士。\"他的声音低沉悦耳,石入清潭的尾音,\"能否请您给些建议?我想为太太选件大衣。\" \"您可以问问店主......\"程诗宛脱口而出,她不喜与陌生人交谈。 \"方才她去库房取货了。\"男子无奈地摊手,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格外诚恳。 程诗宛环顾四周,发现刚刚还在店内的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您眼光想必很好。\"他指了指她手中拿着的帽子,\"就像这顶贝雷帽,您戴上很漂亮。\" 听到他如此恭维,程诗宛有些不好拒绝,踟蹰着问:\"您太太的身高是?\" \"与您相仿。\"他微微倾身,袖口露出的铂金袖扣闪着低调的光泽,\"大约到我的肩膀这里。\"他比划的位置,恰好是程诗宛站着的角度。 \"体型呢?\" \"也和您差不多。\"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不过我太太不太爱笑,但她不知道,她笑起来其实很漂亮,右颊有个小酒窝。\" 店内音乐婉转,渲染出清淡的暧昧,程诗宛莫名觉得耳根发热,转身指向一件驼色双排扣大衣,领口一圈棕毛像上翘的狐狸尾巴:\"这件剪裁利落,适合各种场合。\" 他顺从地取下那件大衣,上下打量,又稍远的对着程诗宛比量了一下,\"能请您帮忙试穿吗?\"他声音低下来,显得很诚恳,\"我总拿不准肩线。\"镜中映出他修长的手指,虎口处有道陈年枪茧。 =按理程诗宛该直接走人,甚至觉得此人有些冒犯,但不知为何她还是接过了那衣裳。 程诗宛披上大衣,忽觉颈后一暖——他正为她整理领口,气息拂过耳际:\"她后颈也有颗朱砂痣,您看这领高可会磨到?\" 镜中四目相对,她心头蓦地一颤。这人的眼神太过熟稔,仿佛早已丈量过她每一寸轮廓。她浑身仿佛流过一股电流,定在原地。 陆璟尧发现她的异样,别开眼,闲适地转移话题:“刚刚听小姐说俄语,说的真好。” “谢谢。”程诗宛低头扣上扣子,显得专注。 “是常年都在苏联生活吗?”陆璟尧笑的谦和坦然,好似真的只是闲聊。 “不是。”程诗宛摇头,没了他的视线,她也自然了很多,“我在莫斯科读了一年书。” “才一年就能说得这么好,真是厉害。”陆璟尧略些惊讶地夸奖,柔和的眼尾都是温润的笑。 \"程姐姐!\"金发姑娘的声音穿透玻璃门传来。 茉蕾妮找来了,程诗宛突然心里一慌,并不想让她看见此前这幕。 她慌忙解开大衣纽扣,却在转身递还的瞬间,被一把握住手腕。陆璟尧猛地将她拽入怀中,力道大得让她撞上他坚实的胸膛。 \"你——\"她惊愕抬头,正对上他猩红的双眼,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宛宛...\"他低声呢喃,颤抖的唇贴在她耳际,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冰凉的耳垂。这个拥抱太过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第270章 不痛快啊!(双更奉上,周末愉快) “宛宛……” 低沉而带着滚烫热息的声音,穿过耳膜,顺着七经八脉一路狂奔至胸腔,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一个一个画面排山倒海一般在她脑海里汹涌翻滚,她来不及抓住,只能听到一声一声: “宛宛乖。” “有我在,宛宛。” “宛宛,我好想你……” 所有的声音都像远山深谷而来,带着重重的回声在她脑中回荡。她紧皱着眉,额头憋出细密的汗,她想努力听清什么……理智被混乱的情绪淹没,迷茫中,她听到自己问:“宛宛,是谁?” 陆璟尧想说:是你,是我正抱着的你。 可他不敢,他怕回应他的是一句你认错了,他怕抵在他胸口的是勃朗宁漆黑的枪口。 他收紧手臂,将人拥得更紧,沉没的眼眸掩下所有失落,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太太。” “你很爱她?”他抱得很紧,紧到她几乎窒息,可这股松木与硝烟的味道,却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熟悉到她甚至忘记推开他。 “是。”陆理尧低低地重复,“我很爱她。” 清桅在很久之后,才恍然记起陆璟尧也曾坦言过他爱她,那么动情,那么温柔,却不是对着真正的自己。 而此时,她心里却一阵狡痛,只觉得深深的讽刺:“那为什么她出事的时候,第一个赶来救她的不是你?” 陆璟尧咯噔一下,整个人霎时僵住,心头像是被刀划了一道,火辣辣的疼。 “……程姐姐?人呢?”外间又传来茉蕾妮的喊声,伴随着哒哒的跑声进了商店。 程诗宛趁他愣怔的瞬间迅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抚了抚头发和衣襟向茉蕾妮迎了出去,“在这儿呢。”笑得有些僵硬,眸子里的惶惑还未褪尽。 “这个,给你。”茉蕾妮一门心思都在吃的上,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从手中一堆各种的冰糖葫芦中,选了黄澄澄的冻柿子串给她。 陆璟尧没有跟出来,程诗宛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样的话,就是觉得想问,该问!她心里乱作一团,无数混乱的、纠结的、愤怒的、痛苦的情绪一涌而上,就好像有无数只手在她脑子里风暴一样的拉扯着。 她手有些抖地接过冻柿子串,勉强笑一笑,拉着茉蕾妮就往外走,“我们走吧。” 茉蕾妮点点头,一边吃一边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她转头上下左右的看了一圈程诗宛,奇怪地问:“这里没有喜欢的吗?你不是要买订婚戴的礼帽?” 程诗宛愕然,抬头看向柜台店主,微胖的女人一脸深表遗憾,她顿时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地回抱以甜美的笑容,硬拉着茉蕾妮往外走,同时压声音说:“我们明日再来吧,我突然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怎么了?” “……” “是不是上次发烧还没好?” “……” -- 舟亭找到陆璟尧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酒楼喝的酩酊大醉,连人都认不清。 他刚碰到陆璟尧的肩膀,就被一把攥住手腕,黑洞洞的枪口直接顶上太阳穴。他僵在原地,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四少,是我......\" 陆璟尧眯着眼辨认半天,突然咧嘴一笑,枪管\"啪嗒\"掉在桌上:\"来,陪老子喝!\"他拎起半坛烧刀子就往舟亭嘴里灌,酒液泼了两人一身。 \"哎妈呀,可算来个人管管!\"店小二端着铜壶凑过来,棉帽耳朵直晃悠,\"这位爷从晌午喝到打更,俺们掌柜的劝两句,好家伙——\"他夸张地比划着,\"差点把咱家店给砸喽!\" 舟亭忙摸出两块大洋塞过去:\"对不住,我家爷心里不痛快。\" \"痛快不痛快的,也不能拿咱家练枪法啊!\"小二指着墙上的弹孔直嘬牙花子,\"瞅瞅,新换的松木墙板!前儿个刚让张大帅的副官崩过一回,这又添新伤!\"他边擦桌子边嘟囔,\"知道的说是酒楼,不知道的当靶场呢......\" 陆璟尧突然拍案而起:\"再拿两坛!\" \"哎呦我的亲娘诶!\"小二一溜烟躲到舟亭身后,\"这位爷您行行好,赶紧把人整走呗?我们要打烊了!\" 舟亭架起醉醺醺的陆璟尧往外走,身后传来小二扯着嗓子的叮嘱:\"脾气这老差,下回可别往咱家领了!东街老毛子酒馆抗揍,您上那儿霍霍去!\" 夜风一吹,舟亭肩上沉甸甸的。他扭头瞥了眼陆璟尧,他还在嘟囔\"宛宛……\"。临上车,他突然拉住舟亭,惨然一笑,“舟亭,她记得……可是她怨我……” 他一拳砸在车门上,车门顿时凹下去一块。 舟亭看着他瞬间红肿的手,伸手就要去拦。可在他碰到他血红的眼睛时,又停住了。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陆璟尧,不是骄傲矜贵的陆家四少,也不是威风凛凛的陆大司令。 血红的眼底漫起潮湿,是要溢出来的痛苦、懊丧,满脸的不甘和颓然,像一个没了家,失魂落魄的的孩子。 舟亭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导致他情绪这么差,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他好像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指望舟亭能告诉他什么呢……最后只垂下头,低低地呢喃:“她恨我……” -- 世人万千,有人愁,自有人欢喜,只是这欢喜却也喜得不彻底。 第二天清晨,王瑞林刚起,便有人来报,说陆璟尧已离开佩城,而且还带走了舟亭和武阳。 王瑞林立在雕花鸟笼前,指尖捻着几粒黄小米。笼中的红子雀蹦跳着啄食,喙尖敲击鎏金食槽,发出细碎的\"哒哒\"声。 \"确定?\"他忽然收紧手指,碾碎的米粒从指缝簌簌落下。雀儿受惊扑棱翅膀,撞得笼丝轻颤。 阴影中的探子又往前半步:\"千真万确,昨夜三骑出北门,马蹄铁特意包了棉布。\" 窗外晨雾未散,王瑞林将剩余的小米撒进鸟笼。雀儿却不再进食,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倒是识趣。\"他忽然轻笑,手陡然停住:可是时间还不够…… 第271章 稍安勿躁 陆璟尧在醉得天旋地转昏睡过去的瞬间,抓住最后一丝清醒,让舟亭去查王家订婚之事。 "她要和王瑞林订婚了。" 第272章 谁准你动她的!! 王双独自带着程诗宛到了王家堡马场,屏退了所有下人,兴致勃勃的茉蕾妮也被婉言拒绝。 雪原马场,松林披霜,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袤开阔,冬日的阳光如碎金般洒在马场,积雪覆盖的草场泛着细碎的银光,一切都太美了,冲淡了诗宛莫名的不安。 马蹄踏过时溅起的雪沫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王双“吁——”地一声勒马停在场中央,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她眯眼望向程诗宛:\"怎么,不敢比了?\" 雪光潋滟,映得程诗宛的银朱色骑装愈发鲜艳,宛如雪地里燃起的一簇火。亦如她心里烧起灼热,她不怕比,她想为什么比。 “你想怎么比?”程诗宛远眺的目光里碎满雪光,语气镇静。 王双的马鞭\"啪\"地甩开,指向远处封冻的镜湖:\"看到那面红旗了吗?\"湖心插着的猩红旗帜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绕湖三圈,期间要越过三道障碍——\" 她突然策马逼近,两匹马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第一道是倒伏的桦木,第二道是冰面凿出的沟壑...\"马鞭梢挑起程诗宛的下巴,\"最后要在断崖前勒马,晚上一瞬就会连人带马摔下冰湖。\" 阳光在冰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王双的冷笑比寒风更利:\"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程诗宛远眺的目光蓦地沉落下来,别说越过三道障碍,她的技术能安全地跑完三圈都是菩萨保佑。王双的冷笑响在耳边,她不禁努力地回忆与王双这一路的相处,自己是否得罪了她,这分明是想取她性命。 “我现在就认输,可以吗?”程诗宛看着王双,惨然一笑。 “不可以!”王双冷硬拒绝,接着漠然挑衅,“想嫁进我王家的女人可不能这么怂!” 一阵寒风扫过,树上的雪扑簌簌被卷得晕头转向,四散而开。程诗宛在风声里轻叹,认命一般,“为什么?” “我赢了,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同意与老七的订婚?”王双就像一直在等着她问一样,和盘托出她真实的目的。 王瑞林对程诗宛是怎样的感情,又抱着怎样的期待,她王双再清楚不过。可是那一年的时间,她即使跟他很亲近,无言不谈,相互照顾,可她从未在程诗宛眼里看到过对他的‘爱情’。 沈清桅骨子里是那么冷傲骄矜的人,即使失忆也不可能性情大变。 程诗宛漆黑瞳孔骤然一缩,手下意识勒紧缰绳,心里纠结无奈,半晌,她沉声开口,“开始吧!” 广袤的雪场上,两匹骏马如剪影般矗立。王双的墨绿骑装与程诗宛的银朱色身影在苍茫雪色中割出凌厉的线条,宛如两柄出鞘的利剑,静待交锋。 随着一声尖哨骤响,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冲出,马蹄刨起的雪块如霰弹般砸向后方。王双俯身贴紧马颈,身姿极其专业,眼神凌厉如刀。 程诗宛的银朱色身影在雪幕中忽隐忽现,她落后王双十几米。第一道桦木障碍逼近时,她突然扯缰偏转,马匹几乎横着滑过冰面——这个曾在莫斯科冰原练就的险招,让她瞬间缩短三丈距离。 \"哗啦!\"王双已率先冲破第二道冰沟,碎冰如水晶箭雨四溅。程诗宛正欲效仿,坐骑却突然前蹄打滑。马身倾斜的刹那,她猛地甩开马镫,整个人悬空挂在马侧,单臂搂住马颈。靴尖擦过冰面激起一串火星,几欲坠马的惊险中,她竟借势挥鞭加速! 最后百米断崖前,王双回头瞥见那道银朱色身影如血虹贯日。程诗宛的簪子不知何时脱落,长发在风中狂舞如战旗,王双心血翻涌,带起澎湃勃然的心动,她太美了,不仅是身姿容貌上的美,是从骨子起散发出的盎然的向上的生命力。 “我赢了——”王双看着几米之外仍在大喘气的程诗宛,理直气壮地喊道。 程诗宛骑在马上胸腔起伏,大口喘着气,一张脸跑的通红,额头的汗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因为刚刚的小意外,缰绳磨破手心,此时正不断的往外溢血。 她强忍着痛,疲惫的眼神望向王双,气息不稳,“但我不能告诉你。” 话音刚落,她清晰地看到王双的脸顷刻变得冷冽,但她不想做过多解释。她有些难受,四肢冰冷,内血却翻涌的厉害,仿佛仍在随着马在体内横冲直撞,浑身又冷又热难受得让她喘过气来。 她半眯着眼,穿过刺目的阳光,在炫目的光中她看不清王双的脸,但只觉她气得不轻。 她喉间滚一滚强压下想吐的不适,低哑着声音说,“你想知道可以去问瑞林哥。”说着一勒马转身即走。 王双正气愤上头,哪里肯放过她。\"想走?!\"王双眼中寒光一闪,猛地勒转马头。她的黑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在程诗宛的马前,溅起的碎冰如刀片般划过两人面颊。 程诗宛的马受惊急刹,前蹄在冰面上打滑,整个马身几乎横摔出去。她吓得死死攥住缰绳,指甲掐进掌心,惊魂未定地怒喝道:\"这是要出人命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送你走!”王双气急,简直怒不可遏。王双的马鞭\"啪\"地缠上程诗宛的腕子,猛地发力拖拽,两匹马在冰湖上狂奔。 程诗宛被拖得左摇右晃,发髻散开,青丝在风雪中狂舞。“你要送我去哪儿?”她又惊又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底渗出生理眼泪来。 \"去你该去的地方!\"王双的声音割裂风雪,\"去陆家军大营,去见陆璟尧!……我当初就不该心软让他救你,本想圆他一个心愿。可如今他俨然已经疯魔,不顾自己性命,不顾王家堡安危,甚至不顾整体佩城三十万的百姓。我王家宁可不要什么情种,也决不可以出枉顾他人性命的逆子!!” 王瑞林不肯说,你也当哑巴,王瑞林那小子发疯,你也跟着煽风点火。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一个个瞒着她不肯说实话。 那就干脆将人送走,一了百了! 速度实在太快,寒风刮面,程诗宛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正要开口解释,身下的马匹突然在冰面上一个趔趄。她整个人被甩飞出去,银朱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翻滚数圈,最终重重撞在裸露的树根上。 \"诗宛——!\"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寒风。王瑞林策马冲入雪场,几乎是飞身下马,踉跄着扑到她身边。他颤抖的手拂开她额前散乱的长发,指尖触及她苍白的面容时,瞳孔骤然紧缩:\"三姐!你疯了吗?!\" 他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暴怒。那张总是懒散带笑的脸此刻狰狞如恶鬼:\"谁准你动她的?!\" 第273章 没有下次! 程诗宛被王瑞林一路抱回房间,路上遇到各种人让她很是尴尬。虽然她几次跟王瑞林说自己没大事,放她下来,他都置若罔闻,黑沉着脸一直将她抱进房间。 虽然王家堡所有人都知道,她和王瑞林即将订婚,但其实王瑞林一直很绅士有礼,别说抱着她穿过半个王家堡,平日独自来她院子里的情况都极少。 床边站了一圈人,茉蕾妮和伺候的丫鬟下人,还有跟过来的王双,五六双眼睛齐刷刷地都盯着她。 程诗宛实在尴尬,一张脸涨得通红,趁着王瑞林给她拉裤子的动作,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声音说,“……我真的没事,瑞林哥。” 多亏雪厚,她除了后背还有左胯有一些疼,最大的难受其实是头晕的厉害,她自己也算半个医生,心里有数。但王瑞林哪里会听,看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直接吩咐,“阿飞,去请大夫来。” 程诗宛一听急了,伸手想拉他,但不想动作太快扯着后背,疼得她轻嘶出声。王瑞林狭长的眸子望过来,她顿时噤声,劝他别麻烦的话也咽了回去,想来已经完全没有说服力了。 大夫来得很快去得也快,检查结果也和程诗宛自己预想的差不多,留下一些消肿化瘀的药,大大小小的青瓷瓶在床头柜上堆了一堆。 程诗宛不禁觉得好笑,这是真被王瑞林那黑脸吓着了。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切进来,在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瑞林坐在床边,沉默地拧开青瓷药瓶,浓郁的红花药香顿时在室内漫开。 他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按在她手肘的淤青上。程诗宛下意识绷紧了背脊,手不自觉后缩。 "还疼么?"他忽然开口,声音比药香更轻。 程诗宛摇摇头,垂目看着他,阳光将他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忽然觉得今日的王瑞林,很是与往日不同。 “她找你做什么?”他淡声问,温热指腹贴着皮肤缓缓打圈,将药性一点点揉进肌理,既不过分轻飘,也不会弄疼她。 “她想送我走。”程诗宛没想瞒他,直接说了实话。 手肘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正好按在淤青上,她疼得赶紧咬住下唇,不敢泄漏半分。 “下次不用理她。”王瑞林声音淡淡,擦完药将她的衣袖慢慢拉下来,动作轻柔,神情专注,想了想又说,“没有下次了,我会跟她说清楚。” 程诗宛轻嗯一声,没多说什么。他们姐弟相处她一向捉摸不透。 他又拿起她另一手腕查看,阳光里浮动的微尘落在他的睫毛上,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程诗宛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染了些红色的污渍,她伸过手去碰,“这是什么?” 王瑞林猛地缩了下手,眼睫连眨几下,又突然顿住索性不管了,只淡声说,“血。” “你受伤了?!”程诗宛心口一紧,坐起来就要拉开他的手看。 “没有。”王瑞林轻按住她的手,给这只手腕上的一处淤青抹药,悠悠然开口,“刚杀了人。” 程诗宛的手腕猛地一颤,指尖还悬在那片血迹上方。她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王瑞林一把扣住,他的掌心滚烫,虎口处还沾着未擦净的血痂。 "怕了?"他抬眼,睫毛在逆光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那双眼黑得瘆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程诗宛的喉头动了动。她先是点头,又慌忙摇头,最后挤出一句:"打仗...总会死人的。"声音细如蚊呐。 王瑞林忽然笑了。他慢条斯理地用沾血的袖口擦过她腕上药膏,在雪白肌肤上拖出一道淡红痕迹。"不是战场。"他俯身,药香混着血腥气扑在她耳畔,"是几个不懂事的...。" 阳光突然被云层遮住,屋内骤然暗了下来。程诗宛看见他瞳孔里映着的自己,正微微发抖。 “你现在受伤了,需要休养,我把订婚之事往后延一延。好吗?”他将程诗宛的手轻掩在被子下,而后微笑地看着她,语气商量。 “好啊,都听你的。”程诗宛想笑一笑,但脸僵得厉害,表情有些奇怪。 “那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王瑞林像往日一样摸了摸了她的发顶,然后转身离开。 起身的动作许是急了些,瓷瓶突然被碰倒,咕噜噜滚到地毯上。那声响让程诗宛浑身一颤,心跳随之砰砰猛跳。 -- 外面寒风乍起,天光骤然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如铁幕般自天际压下,让人喘不过气。 王瑞林刚大步出了程诗宛的院子,在转角的走廊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王双。 廊下的风灯被吹得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青砖墙上。王瑞林脚步未停,径直撞开王双的肩膀——"没有下次!"他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指间却寒光一闪,匕首已抵上王双咽喉,"她的事与你无关,别逼我!" 刀刃映出王双骤然收缩的瞳孔。冰凉的金属紧贴动脉,她能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竭力克制的杀意。 "那什么与我有关..."王双冷笑,却在瞥见他袖口血迹时戛然而止。那血分明新鲜,还带着体温。 “我们在佩城里里外外部署了一个月,结果陆璟尧那个混蛋去打了寒江城……毁了我们两条运粮道!” 王双瞳孔猛地一颤,嘴唇微张还未出声,王瑞林已收刀转身。黑色大氅在廊角划出凌厉的弧线,脚步声渐远,唯余一句飘在风里:“三姐有为难她的功夫,不如去关心关心你未婚夫!” -- 寒江城踞守出海口,终年不冻的深水港可泊万吨货轮。穿城而过的寒江如碧玉带般蜿蜒,上游连接松花江水系,下游直通渤海湾,是东北唯一的水陆联运枢纽。 陆璟尧到底是没晕头冒险去攻打佩城,但胸中恶气也得找了出口发泄,于是陆璟尧的军靴在作战地图上逡巡三日,最终重重踏在寒江城的位置上。这座扼守水陆要冲的商贸枢纽,既是王家的钱袋子,又是李家四少的封地——一箭双雕的绝佳靶子。 这段时间,他没有再去佩城找沈清桅,但暗线的人传来消息说王家七少的订婚延期了!可缘由却像被王家捂在冰层之下,任他如何凿探都看不真切。 直到三月末春寒料峭时,宣市商会的晚宴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撞进视野。 第274章 那你是谁? 一年的信任,一瞬间的崩塌。 王瑞林的落血衣袖,让程诗宛一连做了好些天的噩梦,她心生惶恐,甚至有些不敢再见他。 所幸他从那天之后他也一直未曾出现,就连王双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想王家大抵是遇到了什么事,但没有人告诉她,她就像被人遗忘了一样,独自在王家堡待了半个多月,直到茉蕾妮父亲罗曼诺夫的到来。 那一晚王家堡低调而隆重的为他设宴,流光溢彩,谈笑风生,程诗宛坐在长桌末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高脚杯的杯柄,听着他们俄语与汉语夹杂着谈笑,偶尔提到"铁路"、"货运"之类的字眼,她听不懂,大概又是什么生意。 疏离淡漠的眼神落在那个洋人身上,银灰色的鬓角,银灰色的眼镜,目光锐利如鹰隼,却不知为何一直戴着一双白色手套,是个高贵优雅却又装腔作装的男人。 她兴致缺缺,独自一个人怀念起在莫斯科读书的日子,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下她的手臂,程诗宛扭头看到王瑞林意有所有指的眼神。 "在想什么?"王瑞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酒杯。程诗宛回过神,发现满桌人的目光不知何时都落在了她身上。 罗曼诺夫伯爵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道:"......医院就建在松花江畔,引进最新式的x光机。"他单片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程小姐在莫斯科学过医,不如同去宣市洽谈?" 程诗宛的酒杯一晃,红酒险些洒在雪白餐巾上。"我?" "多好的机会呀!"茉蕾妮一把抱住她的手臂,"父亲说会有德国来的医学教授!" 王双瞥一眼王瑞林,突然轻笑:"程小姐归国总要做点什么事,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程诗宛迷茫的眼神骏巡过众人,心里开始为难:学业不是还没结束吗?建医院? 她下意识看向王瑞林,后者正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接收到她的目光。他放下刀叉,桌子底下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手背,捏一捏,在她耳旁低声说:“我陪你。” 冻了一晚上的手,陡然被温暖裹住,一股安定在心里慢慢蔓延开。片刻,沉着冷静的目光看向众人,淡淡一笑:“好啊,我去。” 回去的路上,在王瑞林讲解下,程诗宛才大体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王崇山以"中俄医药联合会"名义向省政府提议创办一家中俄合资医院,王家出资30%,苏联以"医疗援助"名义提供设备,中方负责场地及行政批文。 听完程诗宛只觉得背后压了一座山,当即后悔刚才的允诺。 她什么都不懂,更谈不上经验,席间会点头真的只是因为王瑞林那句轻描淡写的‘我陪你’。可如此重大、庞大的事为什么会想要让她参与?她此时只觉得诧异,而等真正明白的那天,几乎九死一生! -- 宣市最负盛名的"锦华楼"灯火通明,哥特式拱门下停满黑亮轿车。程诗宛下车时,琉璃壁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鎏金门牌上,"军政特约"四个烫金小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穿藏蓝中山装的接待小跑而来,笑容热切:"罗曼诺夫伯爵,两位小姐这边请。" 茉蕾妮笑成公主似地挽着罗曼诺夫,程诗宛落了单,王瑞林临出门突然被叫走,只说晚点到。她便只能自己先来,这会儿已经紧张的手心冒汗,连一旁的阿飞都低头小声安慰她:“程小姐您甭紧张,少爷一会儿就到。” 程诗宛被他一脸鬼机灵的模样逗笑,心下安然。 当她踏入大厅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屋内布置很华丽,耀眼的灯光、各样的美食美酒,不像洽谈倒像庆宴。人多的更是超出她的意料,低缓奢华的音乐流淌,人着光鲜的谈笑,她一进屋像是砸进了五彩斑斓的彩球里,窒息到不知所措。 罗曼诺夫显得是今天的主角,他高大的洋人形象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纷纷热烈地向他涌来。 如狼似虎。程诗宛被人潮推搡着后退,高跟鞋猝然一歪,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她的腰肢。掌心温度透过单薄的旗袍面料灼上肌肤,将她猛地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小心。" 低沉的嗓音擦过耳廓,激得她浑身一颤。抬头正对上陆璟尧近在咫尺的脸,他眉眼深邃如暗潭,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程诗宛探究的目光落进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看她的眼神隔着一层雾,薄薄的,却经久不散。 心里那股酸酸软软的疼又莫名其妙地漫上来,她耳旁突然响起那声低沉而深情的‘宛宛’,在脑中炸开夺目的火花,她被烫地猛然惊醒,赶紧从他怀里起来。 “谢谢。”她慌乱地脱口而出,耳根泛红。 两厢正尴尬,茉蕾妮的惊呼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天哪!是那天买糖葫芦的先生!" 她提着裙摆小跑过来,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您穿军装真是太——"俄语词汇卡壳了一瞬,她红着脸比划,"您比冬宫壁画里的圣乔治还要威严!!" 周围几位名媛的羽毛扇子齐齐一顿,探究的目光在陆璟尧与程诗宛之间来回扫视。 陆璟尧本就一身疲惫,若不是知道她会来,他根本不会大老远从寒江城跑过来。此时被众人各样的眼神打量,他心里更是陡然烦燥不已 他眉头微蹙,后退半步正要离开,却被茉蕾妮拽住袖口:"您不记得我啦?"她急得切换成生硬的中文,"那天您问程姐姐是否喜欢珐琅耳坠,还给我买冰糖葫芦..." 宴会厅突然安静了半拍。程诗宛看见陆璟尧顿时黑沉而下的脸,急忙拉过茉蕾妮,低声舅阻:"茉蕾妮!" 却被少女反手抱住胳膊:"程姐姐你看,这就是那天松江大街我说的那位先生!" 程诗宛还没来得及反应,人群里窃窃私语如涟漪般扩散。 "那位军爷是谁?竟能让罗曼诺夫家的小姐这般热情?" "嘘——那是东北军的陆司令!" "那那位程小姐又是谁?" 人群的议论声嗡嗡作响,程诗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正欲拉着茉蕾妮离开,突然,一位穿着杏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盯着程诗宛看了几秒,突然拍手道:"哎呀!这不是陆太太吗?前年在赵夫人的赏梅宴上见过的!"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宴会厅。 程诗宛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位女子热情地伸出手:"陆太太还记得我吗?我是林次长的女儿,当时您还夸我插的花好看呢!"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陆太太?!" "不是说陆司令的夫人已经..." "难怪方才陆司令那样看着她..." 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冲散了陆璟尧心中那股怒火。他也想看看程诗宛的反应,漆黑的瞳仁里印着一个小小的窘迫困惑的身影。 “抱歉,这位太太,您认错人了。”程诗宛微微一笑,大方得体掩过所有慌乱,“我与这位陆司令并不认识,更不是他的太太。” “不是?!”女子在惊,瞪圆了眼睛再次认真地上下打量程诗宛:“这不可能!陆太太分明就是这张脸,连眼角这颗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人群里再次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程诗宛无奈地笑笑,抬眼看向陆璟尧,希望他能开口解释。谁知那人双手插兜,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程诗宛暗自咬牙,他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简直可恶。 “那你是谁?”那女子仍不死心地问道。 “程小姐是在下的未婚妻!”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冷厉凛然地回答。 第275章 订婚邀约 满室哗然,无数双眼睛向门口望去,探寻的,好奇的,呼呼地迅速燃起一团紧张对峙的火。 王瑞林一身黑色大衣,黑色礼帽,衬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出阴冷的煞气,狭长的眼尾噙着笑,清浅如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程诗宛,信步走至跟前,伸手将人亲昵地搂进怀里,眉间一吻:“抱歉,我来晚了。” 这是王瑞林第一次对她作出如此亲密的动作,越过相处界限,远超心里预期,她微微仰脸望着他,直愣愣地僵住了。 王瑞林凝着她,好似被她的样子逗到一般,蓦地唇角大大地上扬,自胸腔里荡出一声爽朗的笑,同时手上微微用力一按:“怎么愣住了?” 程诗宛感受到腰间一瞬间的力量,一股电流闪过全身,她恍然反应过来,微笑着摇一摇头:“没什么。” 周边人群早已热成一锅蚂蚁,交头接耳地讨论。特别是其中有认识王瑞林的,更是眸中大骇,那样阴狠冷厉如暗夜幽魂的人也会有这样宠溺的笑,温柔的眼吗…… 几米之外看着两人眉眼浅笑的模样,藏于暗处的手攥得青筋毕露,浑身紧绷如铁,几乎用了生平最大的力量克制住,才没有一拳砸在王瑞林的脸上。 可愤怒之余,他更多的是惊讶。他一直都知道王瑞林对清桅有那份心思,不知从何时而起,却已然到了这样深沉的地步吗? 他看着清桅的眼神,如清风朗月,若夏日盛阳,如丝如缕般缠裹住他的心,他窒息难耐,心底惶然不已。那是一双任何女子都会向往的爱慕与深情…… “哟,陆司令也在啊,”王瑞林揽着程诗宛略上前一步,语气轻谩,“忘了给陆司令正式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程诗宛。” 他将程 诗宛三个字说的又顿又慢,一字一停,眼底的挑衅无疑。 但陆璟尧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酒杯,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王公子倒是好久不见。"他低沉醇厚的嗓音不疾不徐,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不过...这未婚妻的身份,怕是还得程小姐亲口确认才算数。" 说罢,他优雅地朝程诗宛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程诗宛顿时如芒在背,脸颊微热,只得僵硬地点头回礼。两人这一来一往间,竟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仿佛早已熟识多年。 王瑞林见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揽着程诗宛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他原想借机羞辱陆璟尧,却不想对方四两拨千斤,反倒显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更可气的是,他俩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默契,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大厅里的宾客们早已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纷纷噤声观望。 “当然,我与诗宛的订婚日定在下月十五,到时候还请陆司令赏光,一定来参加。”王瑞林何许人,自是不肯就此放过。 陆璟尧依旧气定神闲,他从容地抿了口酒,举手投足间尽显高位者的从容气度,“好啊,”明厉的眼神盯死王瑞林,又在喧哗中低声补了一句,“希望到时候王家堡还健在。” 王瑞林闻言瞳孔骤然紧缩,指节捏得发白。他脸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但额角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了滔天怒意。"那就拭目以待……"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话未说完,一道张扬明艳的女声突然破空而来:"哟,这里好生热闹啊,让我也瞧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陶希一身军情处官服,踩高筒黑漆皮靴款款而来,她指尖夹着的香烟,红唇微勾,眼波流转间已将场上局势尽收眼底。 她如今是军情处最年轻的处长,这一两年在整个东北混得风生水起。众人一见是她,纷纷后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陶希走到陆璟尧身侧,极其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指尖在他军装袖口的金线刺绣上轻轻一划。她仰起妆容精致的脸,红唇几乎要贴上陆璟尧的耳廓:"司令大人,您这出戏演得可不够漂亮。"声音压得极低,却故意让尾音带着几分娇嗔。 陆璟尧垂眸看她,冷峻的眉眼难得松动几分,却并未开口应她。 陶希像是习惯了陆璟尧的冷漠,也并不在意。清冷的眸子转而看向程诗宛,她在楼上看了全程,那一张脸与沈清桅几乎无异,即使所有人都被她的否定和王瑞林的气势骗过去了,但陶希知道,那就是沈清桅。 因为陆璟尧暗沉了一年多的眸子,只有在看向她的时候才闪着光,才会那么缱蜷深情。 程诗宛站在一旁,看着陶希几乎整个人贴在陆璟尧身上,而他竟破天荒地没有推开,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说不清的酸涩。这个认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急忙转头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 陶希打量的目光上下翻飞,心中困惑迷惑,不解而又克制地问王瑞林:“王公子的这位未婚妻,以前倒是不曾见过。” 王瑞林不认识陶希,只是最近听过她的名字,此时见着也是兴致缺缺,她对除程诗宛以外的女人都不感兴趣。开口的声音冷淡疏离,“她一直留洋读书,年初刚回来。” 陶希貌似理解地点点头,目光始终不离程诗宛,像是要看出点什么似的。 程诗宛众矢之一般被各样的眼神审视探究,这感觉太糟糕了,她想离开,。她轻轻拉一拉王瑞林的衣袖,低声开口:“我们……” “原来大家都已经到了啊,”就在气氛凝固到极点时,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快步走来,恭敬地欠身道:"几位贵宾,二楼雅间已备好茶点,市长他们正在等候。"这恰到好处的解围让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陆璟尧率先迈步,陶希仍挽着他的手臂,跟着一起离开。王瑞林与罗曼诺夫打过招呼,带着程诗宛也跟着往楼上去。 简单的寒暄客套,洽谈进行的很顺利。 程诗宛不熟大部分时间都在认真听着,王崇山派了一位赵经理作主谈,她跟着先学习,王瑞林全程只负责给她端茶递水,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陆璟尧对医院不感兴趣,他只在意王家为什么要选在他们鞭长莫及的宣市?但目前的都是场面话,冠冕堂皇,他不相信。 程诗宛和王瑞林坐在他正对面,看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熟稔的相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他指腹反复摩挲着一颗莹润的珍珠,冰凉的触感却灼得他掌心发烫。这是方才扶住程诗宛时,她不小心落下被他接住的。 谈判桌上的官方辞令在他耳中化作嗡嗡杂音,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对面。王瑞林正俯身给程诗宛看文件,手指状似无意地擦过她耳垂,而她没有躲开。陆璟尧喉结滚动,突然将珍珠重重按在红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程诗宛像是被什么刺痛般猛地抬头,当看清他指间那抹熟悉的珠光时,脸色瞬间煞白。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耳垂,指尖在灯光下微微发抖。两人目光隔空相撞,陆璟尧清晰地看见她瞳孔骤缩。 她认出来了? 第276章 陆先生,请等一下 程诗宛庆幸王瑞林是坐在自己的右边,不然此时定会发现她砰砰乱跳的心声。 她不动声色地取下左耳的珍珠耳坠,可耳针太尖还是刺痛了指腹,她嘶地一声皱了皱眉。 “怎么了?”王瑞林急忙倾身过来柔声问。 “没事。”程诗宛摇头,左手捏成拳,将食指收入袖中。 可毕竟王瑞林满心满眼都在她身上,这一小小动作还是被他看到。他不再多问,直接拉过她的手抚开,白皙柔嫩的食指指腹正溢着血珠,一片血红。 王瑞林的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他直接握住程诗宛的手腕,将她渗血的指尖含入口中。 程诗宛浑身猛地一颤,耳尖瞬间红得滴血,另一只手慌乱地抵在他肩上,沉声制止:"你干什么!快放开......" 屋内众人被这边的声响惊动,交谈骤断,满座哗然。王瑞林低垂着头,将一根葱白的手指含于口中,神情专注沉敛,姿态强势威严,像极了猛虎正细嗅蔷薇。 陆璟尧黑沉的眼底瞬间燃起怒火,军装下的肌肉绷得发颤,指节捏得咔咔作响。那颗珍珠不再圆润,变成了锋利的棱刺,直刺胸口,硬生生剜掉一块肉,痛得四肢百骇都失去了知觉。 他看见程诗宛满脸涨,眼角泛起的水光,看见她徒劳地往后缩的手腕,更看见王瑞林舌尖暧昧地扫过她指尖时,她羞愤到发抖的模样。 "王公子!"一位年长的官员气地一拍桌子,却被同僚死死按住。谁不知道王家这位少爷行事乖张?但如今项目全仰仗王家……几位略年长的官员频频摇头。 陶希的茶杯悬在半空,红唇微张。她先是震惊地看向他们,随即敏锐地转向陆璟尧,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不曾变色的男人,此刻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她突然觉得讽刺又有趣,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仿佛在给这场闹剧打拍子。 "啪!" 程诗宛终于狠狠抽回手,手肘磕到木椅扶手,一阵痛麻。她嘴唇发抖,眼眶通红地扫视一圈——所有人都盯着她,或惊讶,或玩味,或......像陆璟尧那样,眼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潮。 "失陪了。"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王瑞林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今天的一切都不合常理,从他进门又亲又抱,所有的一切都太嚣张跋扈,他在发泄不满,他在挑衅某人! 可是为什么?…… 所有柔情尽散,理智回拢,王瑞林知道诗宛生气了,是他自己失控了,他从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已经完全没了冷静。 他慢条斯理地舔了舔嘴角,环视众人:"未婚妻脸皮薄,让各位见笑。"他故意看向陆璟尧,却见对方已经恢复成那副冷峻模样,唯有桌上那摊被捏碎的茶杯,无声地落在锃亮的军靴边。 陶希突然轻笑出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她优雅地掏出手帕,递给额角冒汗的赵经理:"擦擦吧,您文件都湿了。"眼睛却一直盯着陆璟尧绷紧的侧脸,那里有一道她从未见过的,极力隐忍的肌肉抽动。 三月底的宣市虽然少了些雪,但寒气仍在。程诗宛一出门就被冷峭的寒气扑面而来,浑身火气霎时就被灭了一半。 锦华楼确实锦绣繁华,整个楼亮如白昼,她想找个地方独自呆一会儿都极其困难。最后问了服务生,下了楼,左拐右拐才在后花园找着一处亭子,卸了一身紧绷稍歇片刻。 园子很大,树影重重,山石嶙峋,亭台四周的枯枝在月光下投下蛛网般的暗影。几株早樱试探性地绽开零星花瓣,却被夜风卷着跌进结了薄冰的池塘。远处锦华楼的璀璨灯火倒映在水面,碎成一片颤抖的金箔。 程诗宛呵出的白雾很快消散在空气中,石凳透骨的凉意透过单薄衣裙刺上来,让她不由自主环抱住双肩。 她对王瑞林没有爱,却有情,救命之恩,感激之情。她孤零零一人在莫斯科醒来,带着一身伤,满身痛,说不害怕不孤单是假的。她在无数个疼得睡不着的黑暗里也曾想,到底为什么会弄得这样遍体麟伤,身边却没有一个熟知的人来关心她,照顾她…… 她那时候就想——程诗宛,你真的可怜。 最开始那一个月,除了病情,她几乎没有与任何人说话,她不想,也不愿意。她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自暴自弃,不止是身体的疼痛,更是一种心死之后对世事的迷茫和绝望。但王瑞林就是那样无声无息的照顾着她,在她最无助、最死寂灰暗的日子寸步不离地守了她整整三个月。 她能活下去,是因为王瑞林;能彻底活过来,也是因为王瑞林。 一个人的眼神和语言或许会骗人,但真真切切地实际行动不会,还是对一个了无生趣的病人,她相信王瑞林是真心对她好。所以在学校放假那天,他抱着一大束白色百合出现,眉眼含笑单膝下跪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在许久的愣怔之后,纠结着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想着,只要他真心对她好,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培养,日子久了或许就有了。当然她也藏了一点私心,那时候,她因为秦书钧的一张照片,心头大乱,很想回国弄清楚所有事情。但一连拐弯抹角地问了三次王瑞林护照的事情,他都说证件还没办下来。所以如果同意了求婚,她就更多了回国的理由,能更理直气壮的提要求。 可事到如今,一切的发展好似开始偏离了轨道,王瑞林变得她有些不认识,或许是一直就不曾真的认识。他眼底时不时冒出来的狠厉,冷血让她手足无措,今天的无时无刻的挑衅嚣张甚至让她当众难堪…… 程诗宛望着昏昏暗暗的花园,她深叹一息,无力地垂下头,看着左手指尖。已经没有血迹,也不疼了,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点,但那份潮湿的吮吸感却还在,她不知所措地一遍一遍揉着指尖。 突然,一抹蓝色身影突然从假山后扑来,重重跪倒在她膝前:"小姐!"那女子死死抱住她的腿,泪水顷刻间浸透了旗袍下摆,"铃兰找得您好苦啊......" 她惊恐抬头,正对上阴影中慕青玄冷峻的脸,凝眉间才想起是那日马背上挟持她的那位男子。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程诗宛冷声道。 她这话是对着慕青玄说的,却不想身旁这姑娘急了,头埋在她怀里抱得更紧:"哪里会认错,你颈后那颗朱砂痣,奴婢从小给您梳头看得真真儿的!"铃兰急得直跺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还有您生气就爱掐手指的毛病——"她突然抓起程诗宛的手,"您看!这印子还没消呢!"圆脸蛋气得鼓成包子,活像只炸毛的河豚。 “可是我……” “没有可是,小姐我……” “铃兰,”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廊柱后转出,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陆璟尧面色沉静,声音不重,却让哭闹的小丫头瞬间噤声,"退下。" 铃兰瘪着嘴松开程诗宛,眼泪还在扑簌簌地掉,却不敢违抗。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假山后挪,绣花鞋踢着石子:"小姐您等着,奴婢明儿还来......"话音未落就被慕青玄拎着后领拖走,活像只被逮住后颈皮的猫崽。 灯光影影绰绰地完全笼罩在陆璟尧身上,他站得远,程诗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知道他是在看着自己的。 月光清浅,一明一暗,两人就那么遥遥远远,默不作声地对视着。片刻后,陆璟尧好似下定决心,蓦地转身离开。却在即将拐出走廊的时候,身后倏地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陆先生,请等一下。” 第277章 一个请求 “陆先生,请等一下。” 陆璟尧在第二次听到声音的时候,才恍然觉出真实。他身形一僵,停在原地,呼吸瞬间紊乱,诺大的胸腔里仿佛只有心脏在跳动。 身后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在向他靠近,越来越清晰。他戎马生涯十几年,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慌乱过,经历了佩城的对面不识,经历了今晚的相见不及,他此刻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她,冷静,她会不会难过?深情,她会不会尴尬? 他微微仰头,紧闭了双眼,在心底里狠狠地自嘲了一番,才在脚步声停止时转过身。他目光清柔如水,礼貌而克制地问她:“程小姐,有什么事吗?” 程诗宛对上他的眼神,好飘渺,好难过的眼神,就像丢了最珍爱的东西一样。她不明原由,却不由自主地单纯因为他那样的眼神而感到难受。 刚刚看到他突然转身,她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坍塌了一样,慌得不行,她下意识开口叫住他,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此刻被他这样直白地一问,自己更是慌了。 陆璟尧见她不说话,又沉着嗓音“嗯?”了一声。 “把我的耳坠还给我。”程诗宛清冷开口,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陆璟尧眸光微闪,背在身后手指尖摩挲,那颗珍珠在他掌心被捂的发烫,爱不释手。要怎么放手呢?这是他送给她的,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啊,怎么就忘了呢?怎么就能忘得这么彻彻底底呢?! 他漆黑如墨的瞳仁蓄满悲哀的沉痛,眸光紧锁,恨不能望进她的记忆和灵魂。园子里空旷无人,程诗宛站在清明的月光下,因为匆忙出来,没有戴帽子和围巾,此时脸色冻的青白,鼻尖通红,红润的嘴唇微微张着,白雾氤氲。 陆璟尧看了一会儿,心头一热,很想就此吻下去,很想,不顾一切地吻她。不管她记不记得他,不管她爱不爱他,不管她是沈清桅还是程诗宛,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只有眼前这个人是最重要的! 陆璟尧心里一遍遍呐喊,一遍遍嘶吼,可……她的眼神是那么清澈,纯粹,他不敢,他赌不起。他知道撕碎一切的后果就是将她彻底推离自己的人生,那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要一时欢愉,他要的是情真意切的一生一世,往后余生。 程诗宛冰凉的后颈霎时一热,她整个人被陆璟尧拉进怀里,鼻息相缠。耳旁蓦地响起他低沉醇厚的声音:“我帮你戴上。”陆璟尧指尖一抹珠光闪过。 程诗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顿时慌了,整个人挣扎起来:“不用!你放开……” “诗宛,是你的闺中小字,我们的婚书上外婆亲手有题字。”陆璟尧温润倏地响起,兀自讲述起来。 程诗宛瞬间被击中,又仿佛被他好听的声音蛊惑,停止了挣扎。 “程是你母亲的姓,她叫程叶音,你父亲叫沈怀洲,你的本名叫沈清桅。”陆璟尧声音不急不徐。手中拿着珍珠耳坠在她的耳垂上比划,他不曾给女子戴过此物,一时有些怎么戴。耳坠的银针试探地碰了一下,听到程诗宛“嘶”的痛出声。 “疼?”他轻声问。 程诗宛愣愣地点一点头,他靠的实在很近,热息随着说话喷在耳朵处,烧得脖颈通红。 “我轻一点。”陆璟尧说着手上的动作轻柔了很多。 “沈家在北平是商贾之家,你上面有八个兄弟姐妹。你到沈家的晚,与她们大都相处不久,与五姐沈清夏、七哥沈世诚还有八姐沈清宜关系比较亲近,她们也都很疼你。五姐嫁到南京,去年生了个儿子,那小子长得可胖,清夏还说让你得空了去找她。” 陆璟尧声音清雅温润,像是在讲一个浪漫的故事,程诗宛虽然觉得陌生,却也觉得温暖,慢慢地园子的寒气好像散了,她浑身变得暖起来。 “好了。”陆璟尧看着已经戴在她耳垂上的珍珠,伸手抚上她的颈侧,拇指在珍珠上摩挲,流连不已。 氛围过于暧昧,程诗宛听到声音,当即要退出来,被陆璟尧双手按住肩膀,他弯下腰,幽深的眸子与她对视,满眼渴望地问:“这些,你都记得吗?” 程诗宛觉得自己有些晕,眼前这个人,有俊朗的眉目,好听的声音,她神情恍然,开口不答反问:“那你呢?” 陆璟尧没想到她会问他,不觉莞尔,垂目轻笑,而后缓缓启唇:“我们于1935年冬月在北平成婚,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名动京城。”他好似想起什么,笑得眼睛都弯了,“那天你很美,也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天。” 陆璟尧的眼神太过赤裸,程诗宛羞涩又茫然,瞥一眼火速别开眼,血红从眉心一路烧到心脏,狂乱地险些控制不住。末了,她又想起来:“那你为什么现在在宣市?” 问题跨度有点大,陆璟尧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继续说道:“我从北平调职到东北,你当时留在北平读书。后来……”提及此,他心头泛起异样,顿了顿才说:“后来,东北打仗,战场惨烈,我从北平调医疗队过来帮忙,你知道后,剪了头发偷偷跟着医疗队跑过来找我。” 程诗宛顿时一惊,嘴微微张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陆璟尧。我以前做事这么大胆,这么疯狂? 陆璟尧看着她不经意流露的可爱表情,心里又是温软又是酸涩,她放下抗拒可以对他坦然自在相对,但那样茫然的眼神也作不了假,她仍旧什么都不记得… 她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浓密的睫毛颤动,张口想说点什么:“我……” “没关系。”陆璟尧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过心疼:“不记得这些也没关系,我愿意等,等你想起我,等你想起所有你忘记的事。”一个月不行就三个月,半年,一年……我都可以等,即使到那时候,你恨我,怨我。该我道歉的我道歉,该我赎罪的我赎罪,你想怎么样我都接受,只求你别忘记我。 “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陆璟尧近乎乞求。 程诗宛被他的悲伤感染,却不知该何反应,只乖巧地望着他,等他后半段话。 “不要和王瑞林订婚,不要嫁给王瑞林!好不好?宛宛…”陆璟尧一想这件事,他心绪翻涌,眼底怒意丛生。他双手捧着程诗宛脸颊,抬起她的脸,目光紧锁,迫切地希望她给自己一个承诺:“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我陆璟尧一个人的!” 陆璟尧被怒意冲晕了头,手上失了力道,程诗宛脸颌被按的生疼,她挣扎着用力掰他的手,“你弄疼我了,放手……” "诗宛?你在吗?"假山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一道焦灼的呼唤由远及近,急匆匆地脚步声纷至踏来,惊飞了栖在梅枝上的寒鸦。 程诗宛瞳孔骤缩,猛地挣开陆璟尧的手。仓皇转身,一眼撞上神色冷厉正跑过来的王瑞林。 第278章 别背叛我 血液迅速从四肢回流心脏,程诗宛瞬间僵在原地,背脊冒出层层冷汗。王瑞林每走近一步,她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 "怎么跑这儿来了?"王瑞林伸手牵她,她吓得骤然一缩,王瑞林微微皱眉:“怎么了?手这么凉。”他解下羊绒围巾给程诗宛戴上,温热的手指擦过她僵硬的脖颈,眉眼温柔。 程诗宛不经意回头,这才惊觉,身后长廊月光空荡,早已空无一人。她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险些滑坐在地,却听见王瑞林突然冷笑:"珍珠耳坠怎么只剩一只了?" “啊?”程诗宛刚落下的心又瞬间回到嗓子眼儿,声音紧绷:“刚刚…掉了一只,在这儿。”她伸出手,掌心一只晶莹圆润的珍珠耳坠,是她不久前自己取下的那只。 “要戴上吗?”王瑞林从她手中捻起耳坠,作势就要给她戴上。 “不用了…”程诗宛心头一慌,急忙偏头躲开,拦下他的手:“天太冷,耳朵都冻红了。”顺势将另一只也取下来,耳垂仍旧滚烫。 “事情谈完了吗?”她重起话头,将自己从紧绷的思绪中平静下来。 “嗯。我们走吧。”王瑞林牵起程诗宛带着她往花园外去。 灯影绰绰,繁华不止,黑色汽车从锦华楼门口驶离。程诗宛和王瑞林分坐后排,远去的喧嚣,好似带走了短暂的温情,房间里含指吮血的一幕又被拉了出来。 程诗宛心头混乱,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王瑞林时不时看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路无话。 王家在宣市有宅子,但王瑞林没带程诗宛去那儿,他指挥着阿飞将车直接开到了一家高级饭店。程诗宛没有多想,默不作声,一路跟着他走到房间门口。 “诗宛,此趟来的匆忙,今晚我们暂住这里,过几日等阿飞找好宅子,我再带你过去。”王瑞林带着程诗宛房间门口停住,温声解释。 “好。”程诗宛笑着点头,脸上有些疲惫:“那我先进去了。” 程诗宛推开门,进到房间,正要关门。王瑞林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抵住即将合拢的门扉,挤到程诗宛跟前:“对不起,诗宛。”他语气慌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没有明提,但两个人都知道是在说那件事。程诗宛确实生气,不管他们以什么样的关系或身份出席活动,她想要的从来不是王家七少奶奶或者他王瑞林太太这些头衔,她要的是作为她程诗宛本人的尊重。 虽然还没有得到,但她会一直为此努力。 “我……”王瑞林见程诗宛不说话,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扣住程诗宛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他狭长的眼眸泛着偏执的暗芒:"我承认今日是我唐突..."他忽然低头,额头抵在她冰凉的指尖上,"可陆璟尧那样盯着你,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程诗宛怔住了。眼前这个向来矜贵自持的男人,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英挺的轮廓上投下破碎的光影,连带着他颤抖的睫毛都显得格外脆弱。 "我知道..."她话音未落,就被他急切地打断。 "我这人天生一副刻薄性子,"王瑞林死死攥住她的手,指节泛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疯狂,"我虽然留洋很多年,也见过许多人自由恋爱。但…我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得其法。" "所以诗宛,请你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慢慢改好,一定!"他眼底翻涌着病态的占有欲,汹涌澎湃。 程诗宛被他眼中执念惊得心头一颤。那目光太过炽烈,仿佛要将她烙进骨血里。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扣住手腕。 他漆黑的眼眸沉入静海深流中,将程诗宛拥入怀中,近乎喃喃:“诗宛,我们马上订婚了,别离开我。”别背叛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走廊灯光昏沉,在程诗宛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她望着他近乎偏执的神情,忽然意识到,这份感情早已超出她的预期,变成了一把双刃剑。而她此刻的每一次心软,都可能成为将来刺向彼此的利刃。 "我真的不生气了。"她终是轻叹一声,指尖抚平他紧蹙的眉头。这个动作却让王瑞林浑身一颤,仿佛信徒终于得到神明的垂怜。他低头将脸埋进她掌心,呼出的热气灼得她皮肤发烫。 那一晚,程诗宛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回国以后发生的所有事,以及陆璟尧那些话。三人成虎,如今早已不三十个人告诉她,她是沈清桅,是北平沈家九小姐,是东北军区司令陆璟尧的太太。 她已然相信这些都是事实,是她的过往,即使她自己仍未恢复记忆。 可然后呢?她要去告诉王瑞林,跟他提解除婚约吗?那他何其无辜……而陆璟尧,要回到他身边,继续做陆太太吗?可即使恢复身份,爱也不曾觉醒,她又要如何面对? 思虑一夜,如深海浮沉。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时,程诗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撑着昏沉的头坐起身,昨夜零碎的记忆像打碎的镜子般扎人。 直到阿飞叩门送来早餐,蒸腾的热气才将她彻底唤醒。 "七少回佩城处理急事,特意嘱咐我留下照应。"阿飞将牛奶轻轻放在床头,瓷碗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程诗宛盯着碗里晃动的倒影,想起那晚王瑞林说"一定改好"时,眼底闪过的暗芒。 中俄医院的筹备已有了眉目。原定的新建计划因工期太长,最终改成了旧院改造。市政府拨了间临江的办公室给他们,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工人们正在对面的市立三医院楼顶拆卸十字架。赵经理带着两个文书每日伏案疾书,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极了手术室里器械碰撞的声音。 程诗宛业务不熟,拿惯了手术刀的手,拿起钢笔做文职工作她还是费了好大劲来适应。而每天需要她签字画押的时候,她总是忐忑不安地一再确认。她真诚地觉得还是当医生更适合自己。 王瑞林为了方便她工作,给她在办公楼附近找了一处住处。程诗宛搬进去的那天,春雪落尽,阳光正好。这栋临街的灰砖小楼带着潮湿的木香,二楼的雕花窗棂推开时,可以看到热闹的主街。 房子在永安三巷,离她母亲曾住的那间不远,但她此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映着她匆匆的身影。手袋里装着没看完的俄文合同,她转过巷口,在卖豆浆的老伯那里买了一杯豆浆,蒸腾的白雾模糊了街景,也模糊了她身后那个若即若离的黑影。 她忽然停住脚步。文件袋的牛皮绳不知何时勒进了掌心,身后三声间隔均匀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好像有人在跟踪她,程诗宛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往市政办公楼而去。 第279章 送是不送 程诗宛走过半条街,快刚市政楼的时候,后背发麻好似有人跟着的那种感觉消失了。她抚一抚胸口,觉得可能最近太累产生了错觉,也就没太在意。 结果当天晚上回家,第二天早上出门,那种被人盯着,后背寒毛竖起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气喘吁吁的进了办公室,整个人精神恍惚地坐在椅子上。 "程医生!"一份文件突然"啪"地拍在她桌上,惊得程诗宛钢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她猛地抬头,正对上同事小周笑嘻嘻的脸。 "吓死我了..."程诗宛拍着心口,墨迹在指尖晕开,"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小周凑近压低声音:"我喊你三声啦!"她突然神秘兮兮地眨眼,"该不会是...昨晚看医学期刊太晚?"说着把热腾腾的豆浆推过来,"赵经理让我送来的,说您最近总走神。" 程诗宛接过豆浆,瓷杯传来的温度让她稍稍放松:"谢谢,我可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余光不自觉地瞥向窗外。 之前王瑞林说安排几个人伺候她,她心想着衣食住行都用他的,现在王家也忙,她不想添乱就没想。没想到阿飞回佩城几天,就出了这事儿,看来还是得要两个人跟着,不然天天人都恍惚了。 第三天一早,程诗宛特意没准时出门,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每天跟踪她的人。 四月初的宣市清晨还裹着料峭春寒,青石板路上凝着昨夜的霜花,在朝阳下泛着细碎的银光。程诗宛端着一杯咖啡倚在窗边,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熙来攘往的主街。 左边一家早点铺的蒸笼刚揭开,白雾混着豆浆的甜香在冷空气中凝成一道道呵气。右边新开了一家绸缎庄,门前红艳艳的爆竹碎屑被风呼啦啦卷起,打着旋地掠过巷口,像极了零落的血点子。 程诗宛突然想起陆璟尧那天说的沈家,父亲沈怀洲,还有她那个八个已经不记得样貌的兄弟姐妹。她回国这么久,除了陆璟尧没有人来找她,一个沈家的人都没有。 按理说,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现在不该让她如此难过,毕竟在莫斯科死里逃生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经历过了。但全然空白的记忆,和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与你相亲的人,在面对孤独,想要被惦记的渴望俨然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坦然的绝望,后者是愤懑的悲凉。 程诗宛在窗前观望了一上午,前前后后换了三杯咖啡,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她倒了咖啡,又将桌上的文件拿起来,准备去找赵经理。 程诗宛刚踏下最后一阶楼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她警觉地停住脚步,透过门缝看见个穿靛蓝棉袍的年轻伙计,手里捧着个红漆食盒。 "程小姐安好。"那人笑得过分殷勤,"锦华楼今早刚到的松江鲈鱼,王先生特意嘱咐现杀现蒸,要赶在午时前送来。" 蒸腾的鲜香从食盒缝隙溢出,程诗宛微微蹙眉。食盒掀开的刹那,她突然瞥见对方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正是持枪人才会有的茧子位置。 "哪位王先生?"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自然是王瑞林七少啊!"伙计答得飞快。 程诗宛心头一软,他的确知道自己喜欢吃鱼,以前在莫斯科的时候就时常给她做。而眼前这人,大抵是他手下的某人,他身边的人会持枪开枪也很正常。 “那食盒我给您送到了,我就回去了,店里正忙。”伙伴不再多说,表情真切地着急要走,程诗宛没有再留,提着食盒进了屋。 程诗宛吃完午饭,又照常去了市政楼,今天医院改造的批文会下来,她得去看看情况。 一直忙到天黑回去,远远的她就看见自家门口站了一道身影,浓黑的一道影子,她正忐忑这几天怎么这么多陌生人来找,就见那人突然转头看向她这边,好吧,笑得一口牙森白,还是中午那位伙计。 程诗宛刚走近,那伙计就咧着嘴迎上来:"程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他将手中食盒递到她面前:"呐,晚饭。桂花糖藕,甜口的。” 程诗宛没有再掀开看,因为那淡淡的甜美已经溢出来了,大概她是真的饿了。她抬眸看向伙计,清润的杏眼里带着几分赧然:"多谢。不过明日不必再送了,太劳烦你们。" "好嘞!"伙计答得又快又响,眼睛霎时亮得像偷了腥的猫。 这反应未免太过雀跃。程诗宛秀眉微蹙,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伙计这才惊觉失态,忙不迭收敛神色,干笑着搓了搓手:"那个...掌柜的吩咐了,晌午的食盒得带回去。"他故意粗着嗓子,活像个真正的跑堂,"说是红木镶贝母的盒子,丢一个得扣半年工钱哩!" “哦,我去拿给你。”程诗宛进屋将食盒拿给他,那伙伴刚拿到手,转身就跑,像是有人追他似的。 程诗宛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听到程诗宛的关门声,昏暗的街角墙边,从上到下,三颗脑袋齐刷刷缩回巷子阴影里。 张顺一把扯下头上瓜皮小帽,麻布短衫的领口还沾着油渍:"老子堂堂第三军军长,天天装跑堂的!"他气得把食盒往地上一墩,"那蟹粉小笼她压根没动!" 铃兰急得直跺脚:"那糖藕呢?小姐最爱吃甜的了!" "吃了两口就皱眉,说太齁。"张顺挠头,随口编了几句,"还问王先生是不是换厨子了。" 慕青玄抱臂拧眉。 "放屁!"铃兰叉腰,"小姐明明——" "停!"张顺举起双手投降,"明儿谁爱去谁去!老子今天差点露馅——"他突然想起程诗宛暗沉眸子盯着他的手说了一句:"伙计你虎口的茧子挺别致啊?" 慕青玄挑眉:"所以你咋回的?" "说...说是擀面杖磨的。"张顺自己都气笑了,"老子拿枪的手,非说成揉面的!" 铃兰突然拽住他袖口猛摇:"张军长~~最后一天!明天送糖醋小排!小姐一准儿认不出来!"她可一定要认出啊……那是铃兰最拿手,小姐最爱吃的。 只是苦了张顺,若是认出来被小姐直接拿食盒砸脸上,那她就完了…铃兰暗自腹诽。 "认出来老子第一个供出你俩!"张顺恶狠狠指着他们,却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少奶奶今天夸了句街口炸糕...记上记上。" 慕青玄突然眯眼:"你该不会看上——" "放你娘的——"张顺涨红脸,"老子这是...这是战略侦查!"说着把食盒往铃兰怀里一塞。 铃兰欢呼着去抱食盒,正要开口说什么,被张顺立马截住:"明儿真不来了!除非..."他搓搓手指,看着慕青玄:"把你缴获那批德国狙击镜..." "成交!"慕青玄一把拍住他肩膀,"但得送满一周。" 巷子里顿时响起张顺的哀嚎,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野猫。 第280章 豁出去了 张顺终究是被“送一周”这仨字吓跑了。当慕青玄隔天一早提着食盒等在程诗宛门口的时候,他觉得他要是张顺,他也不同意。 这他妈叫什么事儿。他在心里把张顺骂了八百遍。 他一身粗布短衫裤子,脚上一双黑色布鞋,头上还是昨儿张顺那顶瓜皮帽子,他比张顺高,但他从小习武,气质沉静,穿这一身铃兰还夸他适合,可他自己却怎么看怎么难受。 柔亮的阳光爬上树梢,街上的铺子商店都渐渐开了门,街上的也慢慢多起来。身边又有赶早集的大爷大婶经过,看着矗立在一道朱红大门口的男子,提了个花样的食盒,都频频扭头看他,嘴里还不时地嘀咕几句,嘀咕完还相互凑在一起轻笑几声。 慕青玄像阵风似的卷进巷子,后背重重撞在砖墙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铃兰被他这架势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把玩的狗尾巴草都掉了。 "今儿这么快?"铃兰踮脚往他身后张望,"小姐夸包子香不香?" 慕青玄把食盒往墙根一墩,碾碎了几片枯叶。他抬手正了正歪掉的瓜皮帽,喉结滚了滚,闷声道:"没送。" 铃兰眨巴着眼,“啊?”心想自己从容貌到穿着吹捧了一早上,还是不行?她拧着眉试探地问,“那是咋了?” 慕青玄被问的心里一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铃兰自从在锦华楼见过程诗宛以后,知道小姐不记得她了,回去之后一个人躲在房间哭了一整晚,眼睛肿了好几天才消。如今一门心思的就想让她想起自己,天天跟着她,从天亮守到天黑,就怕她没吃好穿好,遇到坏人烂事。 跟了好几天,终于想出这么个送饭的法子,每天挖空心思的各种琢磨,一天到晚就在厨房忙上忙下。 慕青玄垂目看着她早上刚被烫伤的手背,此时红通通一片被冻的青紫,瞪着他的两眼睛下乌青乌青的,头发也被吹乱了。 哎,罢了,豁出去了。慕青玄眸子一沉,在铃兰迷茫的眼神中取下她脖子上围巾,转身就走。 铃兰晕头转向的正想问他拿围巾做什么,一扭头就见慕青玄拿着围巾在一圈一圈往自己脖子上套。 她顿时嗞着牙乐出了声,慕大哥还是不如顺哥脸皮厚啊。 -- 晨光透过纱帘的缝隙,在程诗宛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街上早市的喧嚣声渐渐漫进房间——卖豆浆的梆子声、黄包车的铃铛响、还有小贩拖着长调的吆喝:"桂花糕~新蒸的桂花糕~" 她往被窝里又缩了缩,连轴转了三天的手绘图纸工作,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可就在她即将坠回梦乡的瞬间,一声尖锐的汽笛突然撕破晨雾,惊得她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唔..."程诗宛揉着发胀的额角,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叮叮哐哐一个小时,终于收拾完准备出门。 程诗宛推开门,晨光里站着个陌生的伙计——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粗布褂子浆洗得发硬,连围巾都系得规矩几乎挡住了整张脸,若不是头顶那瓜皮帽子,活像个刚从私塾出来的账房先生。 "不是说了不必再送?"程诗宛拢了拢被吹乱的鬓发。 慕青玄喉结滚动了下,声音绷得比围巾还紧:"王、王少爷预付了半月饭钱..."他递食盒的动作僵硬得郑重其事,"今日是鸡茸粥配四色小菜。" 程诗宛叹了口气。她急着去旧医院勘察,只得接过食盒。谁知刚碰到提梁,对方就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手,转身就走。 "等等!"她突然唤道。 慕青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右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只摸到一条可笑的蓝布汗巾。他僵硬地转身,却见程诗宛从门后拿出昨天的食盒。 "劳烦带回去。"她嘴角挂着浅笑,"替我谢谢你们掌柜的。" 慕青玄如蒙大赦,接过食盒时指尖都在发颤。走出三步才想起该学张顺那套市井作派,赶紧故意趿拉着布鞋,把步子迈得吊儿郎当。 -- 宣城市立第三医院是有了二三十年的医院,以前是一个基督教洋人办的,后来他回国了,医院也就渐渐没落了。这次改造大家打算主楼保留俄式拱顶结构,拆除原有木质隔断,改用防火石膏板划分诊疗区,再新增两个外科手术区,毕竟打仗伤员多;西侧附楼改建为三层住院部,增设电梯井道(德国西门子液压升降机)地下室加固为防空洞规格,兼作药品冷藏库。 程诗宛到的时候,赵经理他们还没来。左侧的临时的门诊楼门口人已经很多了,她提着图纸改道往右侧去,她决定先去看看附楼。 附楼高,正面背阳,程诗宛刚踏进附楼的阴影里,就感觉一阵风扫过来,嗖嗖的,吹的人心里莫名紧张。 她拿出图纸和铅笔,一边看楼,一边时不时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突然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抬头一看——三楼的木质脚手架正在剧烈摇晃,两根碗口粗的松木横梁直直朝她头顶砸来! "小姐小心!" 一道蓝色身影炮弹般从侧面扑来,程诗宛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狠狠撞到墙根。松木梁砸在地上的闷响震得她耳膜发疼,木屑飞溅眼睛都睁不开。 "您没事吧?"铃兰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丫头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发髻散了大半。程诗宛还没回过神,又是一阵疾风掠过,慕青玄军刀出鞘,寒光闪过,将后续坠落的半截横梁凌空劈成两半! "这梁柱切口太整齐了..."慕青玄用刀尖挑起木茬,脸色骤变。程诗宛顺着他视线看去,断裂处赫然留着崭新的锯痕,分明是人为破坏! 铃兰突然倒吸冷气,颤抖的手指抹过程诗宛额角:"小姐流血了..."原来刚才被飞溅的木片划开了道两寸长的口子。 “我带你去医院。”铃兰拿出帕子轻摁在她额角,声音发颤。 程诗宛望着这对突然出现的"陌生救命恩人",目光落在铃兰慌张又脏兮兮的脸上,微蹙着眉,片刻后才想起来是锦华楼抱着她哭的那个丫头。 是陆璟尧的人。 “不用麻烦,我没事。”程诗宛一手撑着地想站起来。 “去医院!”铃兰突然拔高了声音,眼圈瞬间红了。她死死攥住程诗宛的手腕,指尖泛白,"这次您别想再甩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 程诗宛怔住了。小丫头的手在发抖,明明是凶巴巴的语气,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砸,有几滴甚至落在了她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害怕..."铃兰胡乱抹了把脸,袖口沾了灰,在脸上蹭出几道滑稽的黑印,"去年冬天我找遍了大半个东北...算了,我不可能再让出一点事。" "好。"她心头酸软,轻叹一声,任由铃兰搀扶起来,"不过你得答应我..."话未说完,小丫头已经整个人贴上来,像只找回主人的小狗,连她衣摆的褶皱都要紧张地抚平。 慕青玄默默跟在三步之后,看着铃兰边走边抽噎的背影,突然发现她背后一只手攥了一拳又五指张开,开开合合弄了三次——对啊!这么好的机会,得把姑爷找来! 第281章 我想见他 日头走到头顶,天气比早间要暖和了很多。 一辆军绿吉普咔得一声急刹停在医院门口,车门猛地弹开,一身军装的高大男子率先下车,脚下走得飞快。身后跟着一名副官,也是一脸严肃。 慕青玄走在最前面,他正纠结要上哪儿去找铃兰她们的时候,一抬前看到台阶上一抹蓝色身影,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头搁在膝盖上,神色失落。 铃兰正盯着台阶上的蚂蚁发呆,突然瞥见一双锃亮的军靴踏入视线。她猛地抬头,正对上陆璟尧冷峻的面容,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行了个军礼:"姑…陆司令!" 慕青玄快步上前:"小姐伤势如何?" "额角擦伤已经包扎好了..."铃兰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就是...就是右脚崴了..." 话音未落,陆璟尧已经大步往医院里走。铃兰急得追了两步:"司令!小姐她..."她咬了咬唇,"半小时前...被王家的汽车接走了..." 陆璟尧猛地顿住脚步。慕青玄清楚地看见司令的手倾刻间攥得青筋暴起,心想还是来晚了。 “有说去哪儿了吗?”慕青玄问。 铃兰闻言瞪着眼睛瞅他,那眼神悲切又困惑,分明是在说‘慕大哥,你在问什么鬼话,他们能告诉我去哪儿呢?!’ 慕青玄瞬间懊恼,闭嘴了。 陆璟尧看见铃兰那副样子心下了然,黑沉着脸转身走了。 慕青玄正要跟上,却见陆璟尧独自走向吉普车,砰地关上车门。引擎轰鸣声中,他听见他最后一句吩咐:"查清楚那根横梁是谁所为。" 吉普车扬起的雪沫扑了铃兰满脸。小丫头突然蹲下去,把脸埋进围巾里呜呜地哭:"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拖一些时间..." 慕青玄望着消失在街角的车影,默默叹息,心下凄然。 反正人已经走了,也知道去了哪儿。慕青玄低头看了看哭地正伤心的铃兰,头顶乱糟糟的,干脆抱臂在一旁等她哭完。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慕青玄正望着远处出神,突然听见铃兰"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他错愕回头,只见小丫头挂着满脸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 "呵呵…"铃兰知道自己奇怪,呵呵干笑两声。她突然蹦起来,脏兮兮的袖子往脸上一抹,"小姐刚抱我了,还给我擦眼泪!就用手绢这么轻轻一蘸,"她踮脚比划着,"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慕青玄本想顺着宽慰几句,但现在这会儿提起九小姐,她肯定更难受。于是嘴角抽了抽:"所以你又哭又笑是抽风了?" "你才抽风!"铃兰气鼓鼓地踹了他靴子一脚,随即又蔫儿下来,"可是...小姐明明记得杭州老宅的桂花树,记得老夫人和太太,怎么就..."她揪着围巾穗子,"怎么就独独忘了我呢..." 慕青玄挑眉,突然伸手弹了下她脑门:"兴许是你小时候太烦人,小姐故意装的。" "胡说!"铃兰像只炸毛的猫,"小姐最喜欢我了!我给她梳的头从来不会扯疼她!" "那八成是你现在太丑。"慕青玄故意打量她沾满灰尘的脸,"刚才小姐没认出来是应该的。" 这句话一出,他知道铃兰成铁定要炸,说完赶紧转身就走。 铃兰本来还在想是真的假的,一见人走了又慌忙追过去,手忙脚乱地拍打衣裙:"真的吗?我真的很丑吗?" 慕青玄不答,铃兰又嚷嚷:“诶,你去哪儿啊?你等等我!” "先把你这张脸洗洗,别把小姐吓崴了另一只脚。" 慕青玄嘴角勾笑,也不管身后人的反应,只继续大步往前,正要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一个汉子背着人急冲冲往里跑,避让不及他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背后一僵,感觉撞上什么。他回头一看,就见铃兰两只手捂着下半张脸,两只眼睛满是泪水的瞅着他。 他懵了,怎么哄了半天一点用没有?!他心里是又失落又奇怪,暗叹一声,只好软下声音问:“怎么还在哭啊?” 铃兰本想怒吼一声:‘因为你撞到我鼻子了!!’ 但她泪汪汪的眼睛,不期然撞上他真诚温柔地眸子,心里顿时酸软一片,更难过了,哽咽出声:“你说,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慕青玄一时有些心疼,抬手抚一抚她乱糟糟地头发,温声安慰:“不会。很快就会再见的。” -- 说很快也确实很快,在程诗宛受伤后的第三天。她因为脚伤这几天都没有市政楼,而是在家处理改造医院的事,这会儿几个人刚谈完事,赵经理几个准备走。 “阿飞,送送赵经理。”程诗宛撑着桌面站起身,笑着吩咐。 阿飞点头,朝赵经理几个人一伸手,领着人出去了。 阿飞送完人回来,在门口磨蹭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程小姐,外头有个..."他比划着,"这么高的小丫头,说是...说是给您送茯苓糕来的。" 程诗宛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个小圆点。不用细问,光听这描述就知道是谁,那丫头怕是又在门外转悠半天了。 "让她进来吧。"程诗宛放下钢笔,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铃兰几乎是蹦进来的,怀里紧紧搂着个竹篮,圆圆的脸上冻着脸颊鼻尖通红。"小姐!"她眼睛亮晶晶地凑到程诗宛跟前,"您脚还疼不疼?我特意加了当归粉...啊!您额角的伤结痂了!"说着就要去摸。 "咳!"阿飞突然重重咳嗽一声,眼神像刀子似的甩过来。铃兰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讪讪地缩回去,只敢用余光偷瞄程诗宛的伤处。 程诗宛瞧着好笑——小丫头委屈巴巴的模样,活像只被抢了肉骨头的小狗。 她知道有阿飞在这儿,小丫头也不敢说话,便思忖着开口:“阿飞,我这稿纸不太够了,你帮我去买一些吧。” 阿飞一怔,他打小开始伺候七少,这话还能不懂,分明就是赶他走。但又碍于是程小姐,他不得不听,只闷闷地答道:“哦。” 铃兰见他要走了,笑呵呵地往程诗宛面前凑,谁知刚动,却见阿飞又回头瞪了她一眼:"说话注意分寸。" 铃兰立刻挺直腰板,一板一眼道:"程小姐,这是...是锦华楼新出的点心。" 程诗宛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书店离这儿不远,阿飞最多一刻钟就会回来。她突然伸手按住铃兰的手腕:"别忙活那些了。"。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声音压低,"我有话问你。" 铃兰手一抖,竹篮里的瓷碟叮当作响。她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沿,眼睛却亮得惊人:"小姐您问!我连小时候偷吃您桂花糖的事都招!" 程诗宛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逗得想笑,却还是正色道:"你从什么时候跟着我的?也是跟着我一起去了北平?"见铃兰瞬间绷直了脊背,又补了句,"捡重要的说。" 窗外传来阿飞折返的脚步声,程诗宛拿着刚写好一张纸塞进信封:“麻烦你将这封信递给陆璟尧,就说我想见他。” 铃兰眼睛霎时瞪亮,急忙将信接过去揣进兜里,连连点头。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铃兰已经退到三步开外,笑得像个真正的酒楼丫头:"程小姐喜欢的话,明儿我还送!" 第282章 重回西山 程诗宛去见陆璟尧的那天,天气不太好,就好像预示着这一趟并不会很顺利。 铃兰给她的地址是个茶社,确实是个适合谈话的好地方,安静清雅。 宣市很少下雨,从她回国才下了这么一回,淅淅沥沥的雨雾,有点像南方的雨。她一个人撑着伞走在街边,一身驼色大衣,围着浅灰的围巾,头发微卷着披在肩上,耳侧的珍珠发夹在水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有一点成熟的知识女性又不失俏皮少女的味道。 她不知道路,一边走一边问,直到问了第三个人,才一眼看到那个有着江南雨巷风格的老式茶楼。 路上叮铃铃一阵自行车响,几个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呼啸而去,欢笑声回荡。程诗宛停着等了一会儿,等人都走远了,她才过马路走向茶楼。 “停云榭”,停云蔼蔼,很好听的名字。她收起油纸伞,檐角滴落的水珠在她驼色大衣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正要抬手去掀那青布门帘,帘子却恰在此时从内掀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帘角,西装袖口的金线刺绣在昏黄灯下泛着微光。程诗宛抬眸的瞬间,正对上陆璟尧深邃的眼睛。他站在比她高两级的台阶上,雨雾在他肩头笼着层朦胧的光晕,连带着那道轮廓分明的下颌线都柔和了几分。 "陆...司令?"她呼吸一滞,发梢的水珠滑落到颈间。 陆璟尧的手仍悬在半空,青布帘上的竹纹影子在他西装上流动。他目光扫过她被雨水打湿的发尾,正缀着颗颗雨珠,时而滚落。 "请进"他声音低沉,却往旁边让了半步。茶香混着雨气从里间漫出来,隐约可见窗边摆着两盏冒着热气的君山银针。 “谢谢。”程诗宛道谢,进到屋内,跟着陆璟尧来到窗边的位置坐下。 许是来的太早,茶楼里竟只有他们两个客人。除了门口的掌柜,其他的小二也没有。 她狐疑地看向陆璟尧,他今日没穿军装,难得穿了身深灰三件套西装,马甲收出精窄的腰线,怀表链垂落成一道银弧。衬衫领口松开一粒纽扣,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阴影。斜纹领带跟她的围巾一样的颜色。 程诗宛解下围巾,藏于身后,一转身见他将青瓷茶盏径直递到她面前,白雾氤氲而上,熏得他眉眼都柔和了几分。程诗宛刚要指向茶几,他却执拗地又往前送了半寸,“暖下手。” 程诗宛下意识接住,温热的杯壁贴上掌心是热热的,不烫。她垂目轻啜一口,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戴着枚素银指环,像是婚戒。 她蓦地想起今天是来干什么的,神情镇了镇,放下手中茶杯,抬眼看向陆璟尧,正要开口说话。 谁知陆璟尧也正看着他,目光专注,面色深凝,刚到喉间的话又突然被哽回去了。 跟这样气势强大的人说话,真是太有心理压力,还是速战速决吧。 “陆先生,我今日……”程诗宛好不容易开口。 “手暖了吗?我带你去了地方。”陆璟尧没等她话说完就截断了话,好似那些话并不是他想听的,只想逃避。 刚坐下,怎么又要走?程诗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陆璟尧已经站起身,拎过一旁的西服外套,走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手背有微微暴起的青筋,很有力量感。程诗宛看了一会儿,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刹那间心尖颤动,耳朵微微发红。 “去哪儿啊?我……”她直觉应该拒绝,可陆璟尧望着她的眼神,幽深如月下深潭,平静下翻涌着暗流,只把人往人吸,她不自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很近,我一会儿再送你回来,不会耽误程小姐太久时间。”陆璟尧察觉到她的犹豫,收回手,自觉刚才莽撞,话里又透着冷静礼貌。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本来就是要说明白的,多花一点时间也没什么。程诗宛没再犹豫,跟着陆璟尧又出了茶楼。 陆璟尧带她是从茶楼后门出来的,上了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他自己开车驶离了市区。 程诗宛望着逐渐陌生的街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安全带:"这是要..." "嘘。"他忽然伸手按在她手背上,掌心温度透过羊绒手套传来,"就快到了。" 车驶过最后一段白色乔木夹道,最后在幢灰色小楼前停下。 陆璟尧扶着她下车,将她搂下自己伞下,牵着她走过院子往大门而去。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山林里偶尔几声鸟叫,便只有头顶淅沥清浅的雨声。 程诗宛望着雨中斑驳的小楼,眉头轻轻蹙起。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这是哪儿?"她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小刀扎在陆璟尧心上。 陆璟尧握伞的手紧了紧,雨水顺着他的腕骨滑进袖口。他指向门廊右侧那株半枯的梅树:"那株梅树是你亲自种下的,说等来年开花了好看。" 程诗宛茫然间恍神,她大概明白了,这里是沈清桅曾经住过的地方。她突然有种被勉强的不适,清冷的眸子看向陆璟尧,语气不悦:“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要逼你想起什么,”陆璟尧急忙解释,“只是想带你来看看,可能不久之后就不在了。” “为什么?”程诗宛问。 “北边日军骚扰不断,政府怕到时候撑不住,这一片要划作战区了。”陆璟尧声音怅然,有沉沉的失落。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程诗宛没再继续。 雨越下越大,打在铁皮屋檐上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陆璟尧望着她困惑的神情,喉结滚动:"要进去看看吗?" 陆璟尧推开大门,吱吱呀呀,是经久未开有些迟钝的摩擦声。 程诗宛以为会看到一个陈旧满是蒙着白布的屋子,却不想屋子里窗明几净。水晶吊灯将整个客厅映照得流光溢彩,波斯地毯上的石榴花纹鲜活得仿佛要跃出地面。欧式真皮沙发旁,一株白梅在青花瓷瓶里开得正好,花瓣落在留声机的金铜喇叭上。 就连壁炉里的火苗都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瞬间烘暖了她冻了一路的身子。书架上那些烫金书脊排列得一丝不苟,茶几上旁边摆着盒未拆封的俄国巧克力,包装上的西里尔字母与她行李箱里那盒一模一样。 最惊人的是钢琴上的相框:她穿着白大褂在北平和诚医学院门口的留影,玻璃一尘不染,像是有人日日擦拭。 程诗宛看着看着,终是觉出不对劲,这偌大地院子竟一个佣人侍从都没有。他转身看着落后自己几步的陆璟尧,“其他人呢?” “我让她们今日都出去了。”陆璟尧脸上扬起温柔的笑,“你难得来,我想自己和你待一会儿。” 程诗宛耳尖瞬间烧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流苏。陆璟尧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偏生他眼神又专注得惊人,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慌乱都刻进眼底。 第283章 无声胜有声 无声胜有声,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程诗宛却从陆璟尧眼里读到了千言万语。从铃兰的话里,她知道眼前这位陆先生,出身优渥,矜贵自傲,为人沉敛狠厉,却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心之子。 可她如今看到的眼神,却不在这些描述之中,杀伐凶狠之人怎么会有如此温柔如四月春风的眼神呢,沈清桅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程诗宛问。 陆璟尧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两秒,却发现……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不知道沈清桅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知道该如何跟眼前的程诗宛形容沈清桅。 那不是‘她’,不是一个独立于我们之外的第三人,是你,是仍在我眼前的你。 “谁?”他问得很傻。 程诗宛似是没想到,莞尔一笑道:“沈清桅,你的太太。” 陆璟尧被她眼底的坦诚伤到了。他错开眼神,视线里屋子里骏巡,温声开口:“你想看看吗?这屋子都是她当时布置的,院子前后植物盆景,各个房间的窗帘颜色,甚至我书桌上一瓶墨水,都是她细心安排的。” “看完,你大概就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陆璟尧收回看向她,眸光澄澈柔和。 程诗宛本没有什么参观的打算,但听到他说以后就没了,她心里顿时漫起一阵伤感,就好像失去一样很美好的东西般疼惜。 她从陆璟尧身边经过,走到旋转楼梯口,突然驻足回眸。陆璟尧仍立在原处,困惑的目光扫向他,意思你不带路吗? 陆璟尧微微一笑,“楼上房间都开着,你随意看看。我准备点吃的,一会儿该到午饭时间了。” 程诗宛听到他说要准备吃的,顿时瞪圆了一双眼睛问道:“你,会做饭?” “应该,还行。”陆璟尧宠溺在笑。不好张扬,不能得瑟,只是温柔的眼神示意她,放心。 程诗宛挑着眉,一歪头,好吧。 四月上旬的槐树枝梢才刚刚顶芽,所以西山别苑门前的两棵大槐此时仍然秃秃的,上午的阳光斜照过来,在楼梯也只是留下了横七竖八的枯枝影子,有些萧条意味。 程诗宛走过光影的斑驳的萧条上到二楼时,陆璟尧依旧目光凝视那处光斑。他想,我所有的东西都没动,你离开时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我总是满心期待着你回来的那一天。 我说过,我愿意等你慢慢想起来,慢慢记起我,可时间不等人,我…… 陆璟尧独自愣神了一会儿去了厨房,开始准备两个人的午饭。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哪里会做饭,不过是前些日子撞见铃兰天天在厨房没日没夜的折腾,一问才知道她在做饭给程诗宛,程诗宛还收了,还夸她做的好吃。 陆璟尧不置可否,在收到程诗宛的邀约后,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想见他。但机会难得,他开始很认真的琢磨在哪儿见,见面了聊什么,做什么。 后面有一日又看见铃兰在厨房忙碌,他思忖着进去让她教他,小姑娘当即吓得愣在原地。铃兰自从清桅失踪以后,就一直对陆璟尧颇有微词,平日里都躲着他,就是碰上了,她也不甚高兴。 倒是陆璟尧跟着她学了两天做菜,小姑娘心里的那口怨气消了不少,看着陆璟尧一个人在厨房炸排骨的样子,还跟慕青玄嘀咕,“其实姑爷也挺可怜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斜斜照进来,照得陆璟尧的额角细密的汗珠晶莹透亮。 程诗宛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了厨房门边,双手抱臂,指尖在珠白的毛衣上轻点着。 厨房里有淡淡的鸡汤味飘出来,很香。她静静望着陆璟尧的背影,西服外套早已脱下,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切土豆丝的手法意外地娴熟,刀刃在砧板上敲出细密的节奏,每片都薄得能透光。 灶台上的砂锅咕嘟冒着热气,陆璟尧转身去调小火候时,手肘不慎碰倒了盐罐。玻璃罐在台面滚了半圈,他慌忙去接,反而带倒了竖着的锅铲。哐当一声响,铲子砸进洗菜池,一连串叮铃哐当的声响里,盐粒像细雪般撒了满地。 "噗——"程诗宛笑出声来,指尖停顿。 陆璟尧猛地回头,额前碎发被蒸汽熏得微湿,手里还滑稽地举着半截葱段。他怔怔望着她笑弯的眼睛,恍惚得心头颤动,那是在清桅很少有的活泼生动的笑容。 "我帮你吧。"程诗宛走进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盐罐。 陆璟尧僵在原地,看着她熟门熟路地从橱柜第三格取出新盐罐,指尖在柜门内侧轻轻一蹭。 “要做什么?”程诗宛见陆璟尧仍未动,微笑着问。 “糖醋排骨。”陆璟尧答。他本想拒绝,但两个人即使在璟园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温馨时刻,却好似雨后彩虹一样不期然地出现在了此时此刻,他舍不得。 程诗宛抬头看了一圈台面,腌好的排骨,小碗里的葱姜蒜,旁边还有正在的蒸的莲藕和正煲的参鸡汤,她越看眉间越蹙。 蓦地,她噗嗤笑出了声。 陆璟尧一心都在她身上,此时见她突然笑了,不明所以地跟着她的目光扫了一遍,并未看出什么,“怎么了?” 程诗宛莞尔,“跟铃兰学的?”她拿过玻璃油罐,往锅里倒一些。 被戳中心事,陆璟尧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她与铃兰在一起十几年,很多默契是连他都没有的,他竟然有些羡慕。于是语气酸涩:“是啊,她说你喜欢。” 程诗宛没再接话,脸上只是笑着。她把盘子里的排骨倒入锅中,顿时滋滋作声,油也四溅开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白毛衣要是被溅上油可就难看了。 她后退一步,将两只手递到陆璟尧面前,“你帮我把衣袖卷起来一些,怕溅着油。” 陆璟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正要替她卷起衣袖,指尖却突然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他动作猛地顿住,那道疤像蜈蚣般蜿蜒在她雪白的右腕内侧,在厨房暖光下泛着狰狞的淡粉色。 "这是......"他声音哑得不成调,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疤痕边缘。 程诗宛慌忙要抽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攥住,只得低声答:“火车出事时受的伤。” 油锅还在滋滋作响,蒸腾的热气四散,陆璟尧觉得眼前有一些模糊。 “还有哪里受伤吗?” "左腿...小腿上还有一道。"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眼见陆璟尧竟直接单膝跪了下去。他颤抖的手指卷起她的裤管,那道更长的疤痕从脚踝一直爬到膝弯,缝合的针脚像丑陋的荆棘缠绕着她原本无瑕的肌肤。 陆璟尧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几乎抵在她膝盖上。他想起去年深冬在苍岭找到她一只皮鞋时,鞋垫里渗着发黑的血迹。他几乎五脏六腑都被震碎的崩溃在雪场…… 他猛地起身将她搂进怀里,砂锅沸腾的声响、油花爆裂的轻响全都远去。掌心下的脊背比记忆中单薄太多,蝴蝶骨像刀锋般硌着他。 她到底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疼,如今才能这般"完好"的站在自己面前。 陆璟尧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耻,是烂到骨子里的那种无耻。从再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就自动忽略了所有,只想要她赶紧想起自己,却对她这一年遭受的所有不问一言。 他深知自己那种被美化成心疼和内疚的情绪背后,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自私。明知对方是因为受伤忘了自己,可还是把她带来西山,让她看过去的一切,做她过去爱菜,一有机会就将人拉入这些虚无的记忆里,不管她愿不愿意。 陆璟尧,你这么恶劣,这么自私,她凭什么要想起你?! 第284章 不必再等 陆璟尧抱的很紧,力道大得让程诗宛的肋骨隐隐作痛。她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震颤,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战栗,让原本要推开的手悬在了半空。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好似安慰:“都已经长好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可陆璟尧仍然僵立着,额头抵在她肩窝处,呼吸沉重得像是背负着整个冬天的积雪。直到焦糊味越来越浓,程诗宛突然惊醒般挣了挣:"糟了!"她手忙脚乱地关火,焦糊的黑烟已经从锅边窜起来。 陆璟尧这才如梦初醒,一个箭步上前接过锅柄,却忘了垫抹布,烫得指尖一颤。 "我..."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程诗宛假装整理鬓发,实则偷瞄他泛红的指尖;陆璟尧则盯着焦黑的排骨,喉结滚动得像卡了鱼刺。 "其实..."程诗宛清了清嗓子,"焦一点更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那团黑炭般的排骨正冒着可疑的青烟。 陆璟尧突然转身打开冰柜,动作大得差点撞到她。他掏出一盒新排骨时,耳尖红得能滴血:"这次……我注意。" “给我吧。”程诗宛伸手接过排骨,专注地去清洗。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彼此的呼吸。陆璟尧看了看程诗宛,她脸色有些白,嘴唇紧抿着,睫毛在剧烈颤抖,是有些不太舒服的样子。 但陆璟尧不好问她,拿过一会儿要炒的青菜准备清洗,谁都没有再说话,虽然都刻意,但比刚刚慌乱的尴尬强。 日光清浅,厨房里安静的只有滋啦滋啦炒菜的声音。好一会儿,陆璟尧看着程诗宛娴熟地炒菜动作,突然开口:“你以前不会这些。” “瑞林哥教我的。”程诗宛脱口而出。 陆璟尧切菜的手陡然顿住,心口被狠狠攥了一把。程诗宛在宣市待了半个月,现在也知道一些陆璟尧与王家的恩怨。她注意到他突然停下的动作,顷刻间黑沉下去的眸子,她正想岔开话题,却听见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他……你们关系很好?” 陆璟尧犹犹豫豫,想问又不想问,几乎找不到措词。 “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程诗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的简单又直接。 但陆璟尧好似并不满意,没有接话,深沉的眸子一直看着她。程诗宛看出他的纠结,或许还有些气愤……和不甘? 她只好继续:“我在莫斯科养伤的大半年都是他在照顾我,帮我找医生,带我做检查,陪我复健,之后又帮我联系学校,做了很多很多事。”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大概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沉默里程诗宛又补了一句,似乎是为了让他相信。她是真心真切地感受到王瑞林对她的好,也是真的感激他。 程诗宛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在陆璟尧心口翻搅。他眼前浮现出清晰的画面……王瑞林俯身替她掖被角的手指,搀扶她时落在她腰际的手掌,黄昏里为她披上外套时暧昧的距离。这些想象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刀刃在砧板上刻出深深的凹痕。 沉痛、妒忌、憎恶、气愤,各种情绪将他空荡荡的胸腔挤满,在内里横冲直撞,钻心刺骨的疼。他身子紧崩如铁,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筯暴露,脸上的汗因压抑克制而不断地往下流。 他低垂下眸子,掩下所有情绪,沉声问:“你在苍岭出的事,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又为什么会带你去了苏联?” “苍岭?”程诗宛怔了怔,目光落在他绷紧的侧脸上,那道下颌线锋利得仿佛能割伤人。“他说我是是在满州里边境遭遇雪崩,就近送我去伊尔库茨克,但那边医疗水平不行,最后才辗转带我去莫斯科治疗。” “他撒谎!!”陆璟尧猛地转身,皮鞋在地板上砸出闷响。 他眼底翻涌着黑沉沉的怒意,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王瑞林编得一手好戏!苍岭根本不在满州里方向,那是——" "那是什么?"程诗宛突然上前一步,发梢几乎扫到他绷紧的下颌。她只是说了她目前知道的事实,她不知道陆璟尧的怒火从何而来,甚至突然对着她就是一顿莫名其妙的指责。 她心里不舒服,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什么当时救我的人不是你?" 这句话像刀子般捅进陆璟尧心口。他瞳孔骤缩,恍惚又看见那个暴雪夜,军用地图上标红的搜索区域,电报机里传来的各种情报,还有他亲手在苍岭断崖边挖出的、沾血的珍珠发夹。 "我在雪里找了你两个月,连苍岭整个山区都不曾放过。"他声音哑得可怕,扯开衬衣领口露出锁骨下的冻疮疤痕,"从宣市到北平,每一处边境哨所都翻遍了……" "可最终带我离开雪堆的是他!"程诗宛胸口起伏,她握住自己手臂上的疤痕,不愿再提及那些,"我在重症病房醒来,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是他,我很感激他。" 陆璟尧一把攥住她颤抖的手腕,拇指重重碾过她腕间疤痕:"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将在留在国内治疗?因为他知道你是我太太,他居心叵测!" "够了!"程诗宛突然挣开他,眼眶通红,"你说得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指着自己太阳穴,"这里只有大片空白,而你们每个人都急着往里面填自己的版本!" 窗外惊雷炸响,震得水晶吊灯微微摇晃。灯光在两人之间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陆璟尧的轮廓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他伸手想碰她肩头,却被躲开。 程诗宛挺直了脊背,目光如淬火的星辰般灼亮:"今日我来,是要同陆先生说清楚。"她指尖收拢,下意识蜷攥成拳,"无论记忆能否找回,都不必再等。" 程诗宛目光灼灼,黑色的瞳仁里有无边的执着,“即便想起所有往事,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我相信那些遗忘的记忆是有被遗忘的原因……就比如,为什么我们的卧室会有枪声?你又为何摔门而去?” “那些被遗忘的片段,或许正是我该放手的理由。” 程诗宛说完转身就走,"别走——"陆璟尧猛地从背后抱住她,双臂如同铁箍般收紧。程诗宛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 "是我错了..."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后,"我不该凶你,不该逼你..." 程诗宛的手停在半空,突然触到他颈侧冰凉的湿润。她怔住了,陆璟尧此刻竟在发抖。 "等你想起来..."陆璟尧将脸埋进她肩窝,声音闷得发颤,"是要怨我,恨我,哪怕你亲手给你枪,我都随你。" 程诗宛还未来得及反应,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她心口骤然紧缩。 第285章 怎么就这么狠呢 程诗宛透过朦胧的窗户玻璃看到汽车正快速驶进院子,一个急刹停在院中。她猛地从陆璟尧怀中挣开,指尖触到自己散乱的鬓发和红肿的眼眶,顿时慌了神。 她给阿飞留了字条,若他中午还没有等到自己回去,肯定会去茶楼找。若是发现她不在茶楼,定会四处寻她。 “失陪一下。”程诗宛仓皇逃离了前厅。不管是不是阿飞或者王瑞林,她此时的样子都不适合正面相对。 比起程诗宛的慌张,陆璟尧倒是冷静很多,他不慌不忙地将衣襟略做整理,一垂目,一抬首,俨然已恢复了陆司令一惯的冷肃矜然。 “四少,许医生来了。”武阳进门跟陆璟尧汇报,身后跟着一名西装男子。 “去把厨房收拾一下。”陆璟尧眼神淡漠的扫过,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疲态。 “是。”武阳虽心里奇怪,但嘴上答的利索。 许宴进到屋内,心头恍惚,这地方可好久不来了。他轻轻淡淡的目光在屋内巡视一遍,浅亮的眸子带了笑意,陆四少这回真是费心了。 他将雨伞立在墙角,又掸了掸身上的水珠,不多,就是湿漉漉的不舒服。可不舒服的又何止这衣裳,只一眼与陆璟尧的目光相遇,便知今日之事怕是并不顺利。 “四少。”他淡声开口,将手中的医用箱放在一旁,径自朝他走过去。 陆璟尧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抬腿朝沙发走去,一边走一边指了指一侧的单人沙发,“坐。” 他几乎是将自己跌在沙发上,重重的,连带着满腹愁思和刚刚不愉快的无可奈何。他抬手在额角按一按,又一手将领带扯下扔在一旁。 见许宴坐下,才掀起沉重的眼皮看过去。嘴张了张,但没出声,好一会儿,问了句:“许宴,你谈过恋爱吗?” 许宴刚沾到沙发边的屁股差点弹起来,眼镜都滑到了鼻尖:"啊?"他手忙脚乱扶正金丝镜框,嘴角却渐渐扬起戏谑的弧度,"咱们陆司令这是被程医生刺激得...想找我当情感顾问?" 陆璟尧一个眼刀甩过来,许宴立刻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别瞪别瞪,我谈过三个。"他掰着手指细数,"北平女学生,美国一同学,还有..." "说人话。"陆璟尧抄起靠枕砸过去。 许宴笑嘻嘻接住抱枕,突然正色:"您要是真放不下,学学人家王少爷啊……"他话到一半猛然刹住,后颈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在陆璟尧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嘿嘿干笑两声。 陆璟尧倒不是不会追人或者哄人,只是他现在面对失忆了的清桅,有些诚惶诚恐,束手束脚的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想起刚刚厨房那一出,心里憋得能冒出火来,从茶几上拿上一盒烟,弹出一支叼上,耳边响起隔壁房间传来的一阵水声,他一咬牙将烟又丢了回去。 "咳...那什么..."许宴急中生智,抓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咱不是来办正事的吗,她人呢?” 陆璟尧微抬下巴指了一下,许宴听到一些声响明白过来。 “你想好了?确定要做吗?”说起正事来,许宴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看着陆璟尧的眼睛一动不动,迫切需要得到他的应允。 陆璟尧接收到他的目光,漆黑的眸子再次沉下来。 “虽然对她的身体并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她毕竟受过那么重的伤,刚养好一些。我担心……” 许宴的话没有说完,但陆璟尧心里很清楚,因为他也担心她受不住,或者再造成其他伤害,他是万万不想的。 一颗心在胸腔里晃荡的厉害,上上下下,落不了地,着不了边。终是忍不住,他又拿起那支烟含在唇间,点燃,他上瘾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沉缓得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暗哑,“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所以你仍然坚持要做?即使她将来发现了会恨你。”许宴再次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你知道她的脾气,她不可能同意这样做。” “我……”他心里已然发狠做了决定,却在开口的瞬间还是变得不果断。 两人话未说完,程诗宛突然从走廊走了出来,几人面面相觑愣了瞬间。许宴看着眼前一年未见的女子,面目仍是清丽动人,但眼底沉静,显得更成熟了,看起来有淡淡疏离和陌生感。 许宴站起来,推了推金丝眼镜,笑得天光明媚:“程小姐你好,我是陆司令所辖军区医院的医生,我叫许宴。” 许宴……这个名字在脑中走走停停,程诗宛突然眸光一亮,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我记得你。” 许宴手里的茶不"咣当"砸在地上,金丝眼镜都歪到了鼻尖:"啊?"他下意识扭头看向陆璟尧,正对上四少那能冻死人的眼神,后脖颈顿时凉飕飕的。 他心想我的好徒儿啊,咱师徒好不容易相见,你可别开口就害我啊。 "四少...不是,我…"许宴手忙脚乱扶正眼镜,笑得比哭还难看,"程小姐准是记岔了,我都还没..." 程诗宛突然走上前,一本正经道:"秦书钧说你是他师兄,哦,还有约翰教授,你的老师……他还夸你医术厉害。” 怎么还扯出来秦书钧和约翰了?许宴真是又急又懵,他看着陆璟尧越来越黑的脸色,只得转而跟程诗宛问个明白:“你联系秦书钧了?你记得他?” 联系?记得?程诗宛摇一摇头,回答说:“我见过他。在莫斯科第一国立医科大学,他在那里做交换生,我们算是校友。” 许宴和陆璟尧两个人越听越糊涂,只是一个惊,一个气。许宴倒是没想到她会在莫斯科遇到秦书钧,那他肯定也知晓沈清桅已经失忆,说不一定还跟她说了些什么。 而陆璟尧呢,混乱的思绪拉扯得本就一团乱麻,王瑞林这根刺还没拔,如今又冒出个秦书钧!他凌厉的目光在程诗宛和许宴之间扫了个来回,起身走了。 许宴寻着这个机会,倒是很顺利的同程诗宛聊起来。前厅空旷,他不好多问,征得程诗宛同意后,就带着她去了楼上,顺便提起那个默默等待了许久的医用箱。 -- 窗外的雨不知不觉小了,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陆璟尧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头微微后仰,疲惫至极。 指尖的烟明明灭灭,已经忘了是第几支,他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能好好睡一觉了。从接到电报说清桅想见他,他在寒江城外的指挥间拔腿就走,丢下一屋子军官将领面面相觑。 他是个司令,是个打了很多年仗的将军,他太知道作战计划的重要性了。可回想今日的一切,他似乎还是搞砸了。 “无论记忆能否找回,陆先生都不必再等。" 她该有多失望才会说出这句话……她不要他了,连他愿意等的一点期待都不给。 宛宛,你对我怎么就这么狠呢? …… 陆璟尧尚未从剧痛中回神,楼梯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开门一看,就见程诗宛赤着脚冲下来,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手里攥着一份文件。 "清桅…程小姐您听我解释!"许宴踉跄着追在后面,脸急得通红,"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并不是真的就要..." 程诗宛猛地拉开大门,冷冽的风瞬间吹乱了她的鬓发。她回头时,一手就将文件狠狠砸向陆璟尧,白色的纸漫天而散,他在混乱中看清了那份文件……《记忆干预风险评估》。 "陆璟尧..."她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夺眶而出,"你竟然...你这辈子都别指望我会想起你!" 第286章 如果一辈子想不起来 陆璟尧从未见过沈清桅那么悲愤绝绝的样子,即使是他们争吵的最凶的那一晚,她嘴里说着再难听的话,她的眼神却仍是悲伤中带着隐隐的情愫。 可眼前这个哭得满脸泪痕,眼底血红怒视着她的女子,脸上除了疏离冷漠,竟有了憎恨,厌恶。 陆璟尧被震惊的心口翻起一阵剧痛,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冷厉地回眸看向许宴。 许宴满脸无奈,一摊手无辜地摇一摇头:“什么都没做。” 陆璟尧瞬间明白过来,正要开口解释,程诗宛却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雨雾弥漫,程诗宛赤足踩在青石板路上,飞溅的水花混着她脚踝的血迹,冰凉刺骨的痛她却浑然不知。 陆璟尧几步追出来,"宛宛!"他抓住她的手腕,却被她反手一记耳光。清脆的巴掌声甚至盖过了雷鸣,陆璟尧偏着头,尝到嘴角的血腥味,眸子黑的能滴出墨来。 程诗宛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心痛的无以复加。她是来体面的给一个交代,为什么连最后的最后还要让她遭受这样的侮辱,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那些是我的人生!是我的!!" 陆璟尧将她抵在爬满枯藤的院墙上,双臂囚住她颤抖的身躯:"宛宛,我没有要改变你的记忆,我只是让许宴帮忙做个检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治疗办法。" “如果没有呢?”程诗宛苍白的脸上扯起一抹嘲讽的笑,无力又狠厉:“如果我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呢?!” “我……”陆璟尧有些哑口无言。他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他更没有想过沈清桅真的就此彻底离开他,与他的生命再无瓜葛。 这怎么可能呢……那个在雪夜里邀请他跳舞,亲吻他,满眼热望地说要嫁给他的姑娘,怎么可能就此走出他的人生呢? 他望着清桅潮湿而又悲凉的眼睛,心里涌起无边的恐惧,抓不住的失控感让他再次用力握了程诗宛的双臂。 程诗宛双臂好似被铁索捆住一般,疼得发硬,她咬紧牙关让自己冷静。"放开!"她用力掰他的手,指甲深深陷进他手腕的皮肉,血珠混着雨水滚落在他的衬衣袖口,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陆璟尧仿若没了知觉,黑沉的眸子紧紧锁着她的眼睛。 雨渐渐又大了,密密麻麻地砸在两个人的身上,衣裳顷刻间被淋得湿透。程诗宛凌乱的头发粘在脸侧,脸被淋得惨白。她实在太冷了,呼吸时呛到雨水忍不住一阵猛烈的咳嗽。 陆璟尧这才惊觉她脸红得有些不正常,他一弯腰将人拦腰抱起,大步往屋子里去。 程诗宛在他怀中剧烈挣扎,湿透的衣料在撕扯中发出裂帛之声。"陆璟尧!"她声音里淬着冰渣,"你这是绑架!" "是我混账..."他声音哑得发颤,将人往怀里又按了按,"可你发烧了..."话音未落,程诗宛突然扬起手,沾血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三道血痕。 陆璟尧手臂肌肉绷得发颤,两人视线在雨中纠缠拉扯,锋芒对峙。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滴落,混着眼角泛红的湿意:"好...我送你回去。"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裹着血沫。 他转身走向车库,打开车门,将程诗宛小心地放在后座上:“我去拿个毛巾,不然会冷……”她脸色苍白,粘着湿发,陆璟尧心疼不已,想给她捋开,刚抬手就见她吓得肩膀一缩,一时无措只好收回来。 程诗宛坐在车里,一身湿透,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只能靠咬牙攥拳才能让自己没有抖得那么厉害。车外雨声淅沥,她扭头看见院子的大门处,眼泪霎时间就滚落下来。 她在楼上转了一圈,她看到了她挂满新潮衣裳的衣柜,梅花开得正艳的书桌,还是后院满满一院子的桅子花……她相信她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很开心很美好的时光,有琐碎温馨的日常,有打闹嬉笑的陪伴,还有她爱的人。 她甚至想,陆璟尧那样好的样貌,那么优秀卓越的人,即使她不记得他,只要诚心相处,她也还是有可能再爱上他。 可怎么……怎么就弄成这样?怎么就弄得如此狼狈?! 陆璟尧三步并作两步折返回来,臂弯里堆着蓬松的羊绒毯,手里还小心拎着她那双沾了泥水的漆皮高跟鞋。他站在车门外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敢靠太近,只将毛巾递进去。 "先擦一擦。"他声音压得极低。 程诗宛接过毛巾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的伤口。陆璟尧呼吸一滞,却见她已经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湿漉漉的发顶。 她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白晳的眼皮冻得能看见细密的筋脉。陆璟尧心疼得厉害,忍不住将毛毯整个裹在她身上,程诗宛略挣扎,他手上使了点劲,嘴里却只能温声哄着:“宛宛,对不起……” 程诗宛一怔,湿漉漉的眼睛混乱地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陆璟尧指尖发颤地将毛毯裹紧,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我承认我很想让你早点想起我,也的确有让许宴去想办法。但自从你今天愿意跟我重新回来这里,我就放弃了他说的那些催眠、记忆干预,他在带你上楼之前,我就明确告诉他了。” 程诗宛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毛毯边缘。想起临上楼前,许宴确实有去书房找他说了什么,很快又回来满脸笑容的带她去楼上。 因为同为学医者,程诗宛对许宴有莫名的熟悉和好感。他们聊秦书钧、聊医学、聊中国西医发展,最后才慢慢说起她的病况和失忆的事情。可也正是同为医学生,所以程诗宛对他的那些提问很敏感,隐隐感觉不适的时候,她借倒茶打湿了许宴的衣裳,趁去卫生间整理,偷偷打开了他的医用箱,才发现了那些文件和药品。 陆璟尧知道她听进去了,裹好毛毯,又蹲下给程诗宛穿鞋。他单膝跪在车垫上,掌心托起她冰凉的足踝。程诗宛脚趾下意识蜷缩,却被他用拇指轻轻抚平。皮革绑带擦过她脚背时,他呼吸明显一滞。 "别..."她往回缩了缩,足弓却不小心蹭过他掌心。两人同时僵住,车窗外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程诗宛别过脸不去看,却听见他轻声道:"左脚鞋跟磨损总比右脚严重...这习惯倒没变。" -- 车子驶出西山别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阴沉沉的天空竟也放出一抹亮光来。 武阳在前面开车,陆璟尧带着程诗宛坐在后排,泾渭分明,气氛冷冽。从别苑的巷道出来,就是一条长达一公里的直直的马路,两旁白桦林立,气势昂扬开阔。光秃秃的树梢上还有些未化的积雪,星星点点,看着晶莹零落的美。 陆璟尧知道她气还未消,而此去之后又不知何时再见,他总想再说些什么,心里腹稿打了一肚子,正犹豫着开口,突然车子猛得刹住。 刺耳的刹车声中,三辆黑色汽车呈品字形横亘在路中央。为首的车门猛地弹开,王瑞林锃亮的皮鞋踏碎水洼,手中黑伞"唰"地撑开,黑沉的眸子在阴云下泛着冷光。 "陆司令这是要带我未婚妻去哪儿?"他指尖夹着半截香烟,青烟在寒风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身后六名保镖齐刷刷亮出配枪,保险栓的咔嗒声连成一片。 第287章 要留下吗 黑色梅赛德斯轿车如困兽般停在林道中央,两侧白桦枝桠的阴影如铁栅栏般将画面分割。三辆汽车呈战术夹角封锁道路,车顶积雪在暮色中泛着青灰冷光。 王瑞林脚踩在积水中,倒影碎裂成无数残片,伞尖在地面刮出尖锐声响。黑色汽车里陆璟尧的眼神淡漠,平静如水,车座阴影里隐约可见程诗宛苍白的侧脸。 “四少,是王家的车。”武阳拉下手刹,沉声说道。 不用武阳提醒,陆璟尧在停车那一瞬间就看到了还坐在车里的王瑞林,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敢带着人硬闯进来的,也只有他这个疯子。 他靠在后座上,不动声色,按下车窗,朔风卷着雪粒子灌入车厢。 程诗宛冷的一激灵,呼吸凝滞在喉间。她抬头看到对面,一个个对着的枪口,黑如空洞,她慌乱地瞥一眼旁边的陆璟尧,他冷沉着的脸,一手撑在车窗抵着下颌,一手在黑色的皮座上轻点着手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不管他在想什么,她现在都只想离开。 她转身开车门,手指刚触到车门把手,就听见"咔嗒"一声清脆的落锁声。她猛地转头,正对上陆璟尧映在后视镜里的眼睛。 “……你!”程诗宛顿时冷起来,扭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有贵客远道而来,理应热烈欢迎。”陆璟尧目视前方,眸光微闪,“武阳。” “是。” 程诗宛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武阳按下中控台的按钮。车窗外突然传来机械转动的嗡鸣声,程诗宛一侧竟升起防弹钢板,将玻璃遮得严严实实。 "陆璟尧你想做什么……"她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炸裂在耳畔。子弹擦着后视镜掠过,在车旁地面上擦出刺目火花。 程诗宛猛地抬头,就看到王瑞林手持着枪正带着人往车前靠拢。他抬手又是两枪打在轮胎旁,飞溅的泥水泼洒在挡风玻璃上。 "陆司令,"他声音透过防弹玻璃传来,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三分钟内不交出我未婚妻..."突然抬手对着树梢连开三枪,惊飞的乌鸦羽毛纷纷扬扬落下,"下一枪打的可就是你的脑袋了。" 程诗宛猛地抓住陆璟尧的手臂,却见他嘴角勾起冷笑,稳如泰山般仍靠坐着,目光冷淬不屑。 程诗宛看着越来越近的王瑞林,乌黑的枪口齐刷刷地指着陆璟尧。她的心彻底被揪起来,除了紧张害怕,还带着莫名地酸涩的疼,她扑过去抓紧陆璟尧的胳膊,声音颤动:“你快放我下车,快放我下车。” 陆璟尧终于动了,他冷沉的眸子看向清桅,只沉声问她:“你想跟他走?” “是。”程诗宛毫不犹豫地点头。 “为什么?”陆璟尧听到程诗宛肯定的回答并不意外,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问,就像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执着的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自己没那么难过的借口。 他设想过千百种答案——为了自由,为了报复,甚至只是为了王瑞林能给的安宁。却没想到程诗宛突然抬起脸,潮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我怕他开枪伤了你。" 陆璟尧的呼吸骤然停滞,心头震颤不已。车窗外飘落的风雨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他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与八年前那个醉醺醺拽着他领带的小姑娘重叠。"陆璟尧..."记忆里的她笑得眼睛弯弯,"我们成婚吧?" 这不是失忆后的程诗宛会对他有的眼神,他几近痴迷望着,心里酸胀的发疼。 程诗宛被他的眼神烫到,眉心一跳,耳后瞬间爬上灼热的红。她有些恍惚自己会说那样的话,但却是心里最直接的声音,所以她就那么脱口而出了。她别开眼,有些窘:“……我” “我不会有事。”陆璟尧截断她的话,抬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抚一抚,柔声安慰。 程诗宛被亲昵的动作吓到,脖子一梗,还没等视线移开,就见他搭在车窗的手,向上抬起,手指轻轻一点。 霎时间,十二道火线从两侧白桦林中呼啸而出,子弹精准地撕裂柏油路面,在王瑞林一行人与汽车之间炸开一道火星四溅的界线。飞溅的碎石与泥土如瀑般扬起,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燃烧的屏障。 程诗宛的耳膜被震得生疼,只见王瑞林踉跄后退两步,手中黑伞被气浪掀翻。那些持枪的保镖慌忙后撤,最前排的两人不慎踩过弹痕界线,陆璟尧的手指再次轻点,两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他们的鞋尖,逼得他们跪倒在地。 "王公子,"陆璟尧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佩城的冰雪,"你确定要在我有十二个狙击点覆盖的地方..."指尖轻轻敲了敲车窗,"表演枪法?" 王瑞林的瞳孔剧烈收缩,指间的香烟早已被震落,在积水中发出"嗤"的声响。他盯着路面那道仍在冒烟的弹痕线,喉结艰难地滚动——十二个狙击点,意味着整条林荫道都在陆璟尧的火力覆盖下。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却反而激起更深的执念。 "诗宛!"他突然朝车内喊道,声音在枪响后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只要你点头——"他一把扯开西装领带,唇边勾嗜血的笑,"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带你走!" 程诗宛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座椅真皮。她看着陆璟尧线条冷硬的侧脸,他细长的手指正在车窗边若有似无的点着。这个掌控全局的男人,此刻连呼吸频率都未变,仿佛方才那场火力展示不过是掸去衣上尘埃。 "王瑞林你..."她刚摇下车窗,就被陆璟尧用手轻轻握住手腕。那力道温柔得不可思议,与他方才展现的铁血手腕判若两人。 "诗宛。"王瑞林趁机上前半步,子弹立刻在他脚尖前炸开火花。 “陆璟尧,别……”程诗宛抓着他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她知道此时为王瑞林求情,只会更惹恼他,但是…… 陆璟尧突然轻笑一声,心底漫起一丝苦涩,手指挑起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要留下吗?"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只要你点头,我立刻撤防。" 第288章 全员禁声! 程诗宛望进陆璟尧的双眼,他眼眸深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底下暗潮汹涌。 他在等她做选择。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她本可以在茶楼说完她想说的几句就走,体面的结束所有。怎么会发展成眼下如此针锋相对的局面? 他给了她茶楼地址,在茶楼见到她,喝了不过一杯茶,就直接带她来了西山别苑。屋子所有精致的修饰,温度正好的壁炉,准备好的菜品,甚至晚一些时间出现的许宴……这或许都可以解释是他为了让她恢复记忆做的努力。 可王瑞林为什么会来?还来的如此之快?如果他真的是想要借此机会将她留下,他不可能给王瑞林找到她的机会——因为整个西山都是他的地盘。 程诗宛的指尖突然掐进掌心,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茶楼的相遇、西山别苑的精心布置、甚至连许宴的出现,都像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网。 "你利用我。"她声音发抖,猛地转向陆璟尧,指甲在真皮座椅上抓出几道白痕,"你早算准王瑞林会来是不是?" 陆璟尧轻点的手指猛地顿住,瞳孔里映着她通红的眼,那里翻涌的鄙夷、憎恨,像惊涛骇浪一样席卷而来,将他打的措手不及。 “不,不是那样,宛宛……”他坐起身急忙地解释。 程诗宛未等他说完,就愤怒说出自己所想,“我不管你与王瑞林之间,有家仇,有国恨,还是有怎么样的生死恩怨,要做了结。那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请不要把我牵扯其中。” “更何况他救过我,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程诗宛声音哽咽,眼里变得脆弱,“陆璟尧,别把我变成不仁不义之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陆璟尧恍然间明白过来,是他最后那句试探的话,让她误会了。她以为自己要利用她杀了王瑞林……可时至今日,他哪里还敢做半点让她为难,让她痛苦的事。 他看着程诗宛隐含着恨意却又不得不乞求的眼神,他心里突然陷下去一块,原来即使没了记忆,她曾经那些经历过的阴影都还在,在她的意识里他一直是个不择手段会利用自己妻子的人……她对他早已完全没了信任。 陆璟尧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悲凉的目光望向窗外,车窗沿的手微微抬起——刹那间,两侧白桦林中齐刷刷冲出十二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动作迅速整齐,如铜墙铁壁般护在车侧。 程诗宛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去摸车门锁扣。却见陆璟尧突然推开车门,风雪瞬间灌入车厢。他站在车门外,黑色大衣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俯身向她伸出手。 "下来。"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程诗宛瞳孔骤缩,不知道陆璟尧到底要做什么,却因为这一个动作恍惚看见记忆碎片,冰天雪地中,陆璟尧也是这样伸手,背后是十里红妆,面前是披凤冠霞。 王瑞林在远处怒吼着什么,却被士兵们整齐的上膛声盖过。陆璟尧牵着程诗宛下车,面色平静,指腹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一下下摩挲着她冰凉颤抖的手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 或许天空太过阴沉,程诗宛莫名感受到他的难过,刚要开口,便被猛地拽进滚烫的怀抱。 他手臂如铁箍勒着她,另一手按在她后脑勺,将她脸按在带雪的大衣上,仿佛要将人揉进骨子里一般。片刻后,在程诗宛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暗哑的声音带着热息在她耳旁响起:“宛宛,放你跟他走,只是为了证明我没有利用你,并不代表我不想要你留下。你能明白吗?” 从紧张、困惑到气愤、无措,这个人总能挑起她各种各样的情绪,所有思绪都毫无预警,毫无办法的跟着他走,起起伏伏,汹涌澎湃,却又能用一句话让她回归平静。 她感受着背后双臂的力量,一动不动的好似在诉说,又好似在等待。 好一会儿程诗宛轻‘嗯’了一声,陆璟尧才放开她。 陆璟尧缓缓收回手,抬手看向武阳。士兵们立刻变换阵型,让出一条通往王瑞林的通道。 "武阳。"他声音沙哑,"送程小姐过去。" 程诗宛怔住了,他就这样干脆地放她走……她该说声谢谢吗?她开不口;或者说声再见吗?她做不到,最后她也只是深深地望他一眼。 但陆璟尧没有看她。 她跟着武阳走过士兵,走过汽车,越过那道弹痕线,不远处王瑞林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可她却仍然陷在刚刚陆璟尧那个离别的拥抱震憾里。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裹着寒风一样冷,"王公子..好自为之。"最后一个字几乎消散在风中,随着他抬手一挥,所有枪口同时压下,为她的离去让出最后的体面。 三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白桦林道,尾灯在暮色中拖出猩红的光痕。飘雨的车窗后,程诗宛的侧脸如苍白的剪影,最后一丝天光在她发间消逝。 "有没有受伤?"王瑞林上下打量程诗宛,又扳过她的脸和手仔细检查,突然瞥见那件羊绒毯上绣着的陆家标记。他眼神一暗,猛地降下车窗将毯子扔了出去。接着脱了自己的羊绒大衣,不由分说用大衣裹住她。 程诗宛恍惚看着后视镜——那个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雪幕中的一个黑点。被丢弃的羊绒毯在路中央翻卷,像只垂死的白鸟。 陆璟尧的身影仍立在原地,漆黑的眸子在看到飞落的毯子时瞬间变得阴鸷。 风雨骤然加剧,被丢弃的羊绒毯在弹痕线上翻滚,像一面投降的白旗。武阳踩着积雪疾步而来,在陆璟尧耳旁低语几句,陆璟尧眼底寒光乍现。 "全员禁声!"他突然厉喝,声浪震落枝头积雪。士兵们的枪口瞬间抬起,在暮色中结成森冷的钢铁丛林。 陆璟尧黑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张顺面前站定,张顺脸上瞬间大汗淋漓,抬起的手臂隐隐发抖,他转动瞳仁正想看向陆璟尧,一瞬间,陆璟尧的配枪已经抵上他眉心。 "三个小时,就让他过了我西山十二道岗哨,还能悄无声息地带着人到我家门口耀武扬威。"陆璟尧的枪管几乎抵进他的肉里,"你最好给我一个能保命的理由。" 第289章 晃悠悠的人心啊 汽车一路驶离西山,出了市郊进入主街,拐入永安三巷停下,程诗宛和王瑞林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就好像所有要说的话,所有要发泄的情绪都在白桦大道的枪声和对峙中消磨干净了。 王瑞林打开车门,程诗宛正要迈腿下车,却倏地身子悬空,王瑞林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我可以自己走。”程诗宛哑声开口,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王瑞林没有说话,但冷沉的眸子垂目看了看她,目光不容拒绝。 程诗宛不再说话任由他抱进屋,她很少从这个角度看王瑞林,他狭长的眼睛像是刀划开的一道缝隙,带着凌厉的眼尾,清柔的唇被抿成生硬的弧度。 他在生气,但他不说。 程诗宛的惴惴不安被长久的沉默凝固了。 甚至当王瑞林俯身将她放在床上时,她哑然失笑出了声。 王瑞林愣了,清冷的眸子瞬间定在她脸上,有些茫然。 “你生气了?”程诗宛轻声问道。 王瑞林拿了一条干毛巾给她擦头发,动作小心仔细,生怕弄疼了她。好一会儿,才在程诗宛的注视中开口,“我不该生气?” “我跟你解释。”程诗宛好似就等他这句,赶紧回答。 刚回国的那个时候,王瑞林很坚定的相信程诗宛,即使陆璟尧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跟他走。可今天当他看到他们坐在车里说话时,他心里开始慌了,陆璟尧那么有手段的人,即使不是强迫,程诗宛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而最后那个离别的拥抱,更是击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诗宛一直都是很心软的人,你强势霸道,她会竖起所有的刺来对抗你,而你一旦示弱,她就会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陆璟尧今天做了什么,又跟她说了什么,但他在那个拥抱里,她指尖揪住陆璟尧西装时泛白的骨节,睫毛颤抖的频率,还有喉间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些细节像毒蚁般啃噬着他的理智。而她望着他的眼神更是极复杂的,心疼?难过?不舍?……他不愿深究,却让他心里疼了好久。 他那么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在他面前叫嚣、怒吼,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不可遏制的害怕,害怕她留下,害怕她冷静理智地告诉他——王瑞林,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了。 所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选择了沉默,可他不说话,程诗宛也不说话。他一颗心就像半罐子水一样稀里哗啦晃荡了一路。等到了家,这心是彻底掉下去了,直到刚刚她问是生气了吗?他才赌气似的怼了一句。 其实他心里又慌又怕。 可刚被判了刑但她下一句又变得了死缓,她说她跟他解释。 王瑞林死了一半的心又活了,开始有一下没一半乱跳起来。 “你先把衣裳换了,别冻着。”王瑞林放下毛巾,又喊了两个丫鬟进来。 王瑞林出了房间,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抽烟,楼下是正热闹的主街,商楼林立,人群熙攘,整个街道在金色的夕阳下闪着暖橙橙的光。 王瑞林觉得他好似被拉入了人间,这一生到这里也不算白活。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来说程诗宛那边已经好了。他灭了烟过去,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正碰上来送姜汤的,他自己接过去,将人打发走了。 程诗宛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人暖和过来气色也好了很多,白净的脸上泛起氤氤的粉红。 王瑞林进来的时候,她正靠坐在床上擦头发,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喝了。”他将姜汤递给她,程诗宛自然地接过。 他趁着程诗宛喝药的时间,自己去旁边的休息间搬了个凳子过去,一本正经地坐下,目光温润地看着她。 程诗宛喝完汤,一抬眼看见他那个架势,瞬间明白过来,他在等她的解释。 她便放下碗,开始说起去陆璟尧的事情,包括前些日子铃兰日日来送饭她也一并说了,只是省略了今日与陆璟尧在西山的一些细节。 总归去告诉陆璟尧不必再等她的目的是表达了。 话毕,程诗宛不知道自己是否说清楚了,但看着王瑞林的眼睛明显比之前亮,压在眉毛上的两座大山也好像被搬走了,簌簌的眉轻巧地抬起来。于是她微微笑了笑。 王瑞林自始至终没说话,只在最后时“嗯”了一声,然后突然站起身走了。 程诗宛莫名其妙:“嗳,你去哪儿?” 王瑞林没回答,但回来的很快。 他手里拿了个牛皮纸档案袋,随意地往程诗宛膝头一搁。她疑惑地抽出文件,市立第二医院的产权转让书,末尾已经盖好了卫生局的钢印和王崇山的私章。 "这..."程诗宛指尖发颤,纸张哗啦作响。改造图纸上标注着最新引进的德国脑外科设备,连手术室的无影灯都按她在俄国用惯的型号定制。 "太贵重了,我不能——" "手续都走完了。"王瑞林截住她的话,指尖在"程诗宛"三个字的落款处摩挲,"你上次说想扩建外科手术房..."他突然指向图纸西北角,"这里专门划出来了。" 程诗宛猛地合上文件:"王瑞林!"声音不稳,"你不可能无缘无故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虽然能在中国有一家自己的医院是她的梦想,但这她完全承担不起。 "这是聘礼。"他轻飘飘地抛出这两个字,顺手拧开钢笔塞进她掌心,"你总不能白白嫁给我。"他罕见地笑了,凌厉的眼尾弯成好看的弧度,就连一惯绷紧的唇线此时也咧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洁白的牙齿,带着羞赧的孩子气。 “可是这……” “得来不易。”王瑞林握着她的手,“好好收着。” 这也确实得来不易,王瑞林为了让他老爹盖个戳,鞍前马后、当牛做马跟着王崇山跑了半个月,四处谈事,处理家族里里外外的事务。搁以前他都挑着些感兴趣做做,哪能这么听使唤,不然也不能撂下程诗宛一个人在宣市大半个月。 程诗宛看他那样子,也不好再推辞,只想等有机会还是去找王家家主去谈更合适。 天色渐渐晚了,程诗宛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去用晚饭的时候跟王瑞林说明天要去市政楼,找赵经理再核对一遍设计图和采购清单。 她刚刚瞄到文件里的设计图明显与之前她和赵经理定的不太一样…… 结果不管她怎么说,王瑞林就是不让,只说让她再休息几天,程诗宛一时闹不清今日一番到底是翻篇了还是没翻篇呢? 第290章 你跟老子说实话! 司令部审讯室。 昏黄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电流不稳,光影忽明忽暗地晃动着,照得铁栅栏的影子像牢笼般投在水泥地上。 张顺坐在审讯室中央的铁椅上,双手被铐,军装早已被剥去,只余一件染血的衬衣。 他低垂着头,盯着地上斑驳的血迹,不知是前一个受审者留下的,还是他自己的。手腕上的镣铐磨破了皮,血痂混着铁锈,黏在皮肤上,稍稍一动就扯得生疼。可他没吭声,只是沉默地坐着,任由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膝头。 他从白桦大道被带走,就被扔进了监狱,三天,整整三天三夜,没光,没有人,不让睡觉。那种无边的黑,巨大的恐慌和对生命流逝的明确感知,让他几乎快疯了,他在暗室里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今天突然被提审,可在审讯室一关又是一天,他知道这是陆璟尧的手段,可他真的快熬不下去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何必这么生生的折磨他。 “来人,来人……”张顺气若游丝地嘶喊出声。 门外传来军靴踏地的声响,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神经上。他知道是谁来了,陆璟尧审人,从来不用刑讯官,都是亲自来。 张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咬肌绷紧,下颌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锋利。他恨陆璟尧,恨他对自己苛刻,恨他明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可他又不得不承认,陆璟尧是真正的将才,战场上杀伐果决,治军严明,连敌人都敬他三分。 门被推开,冷风灌入,吹散了审讯室里浑浊的血腥气。陆璟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军装笔挺,肩章上的将星在灯下泛着冷光。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儿,沉默地看着张顺。 张顺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自嘲的笑。 “司令亲自来审我?”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看来我这条命,还算值钱。” 陆璟尧没回答,只是缓步走进来,军靴踏地的声音在空荡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他在张顺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冷得像冰。 张顺迎着他的视线,不躲不闪。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这一刻,他竟莫名地平静下来。 “喝。”陆璟尧将个搪瓷杯放在小桌上。 张顺也是渴得血都粘了,捧起就哐哐喝,带在手上的镣铐哗啦作响,喝完最后还舒坦地叹了一声。 陆璟尧关门,上锁,坐在审讯桌后的椅子上,身子后仰,一双长腿交叠地搭在桌子上。接着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姿势是悠哉游哉的浪荡放纵模样,心里却是冷沉沉的似雪下冰山。 从西山私宴,明确地知道身边叛徒开始,他心里就难受得很。这么多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不多,真正亲近交心的就那么四五个,不是手足更胜手足,那都是在战场上一起冲锋陷阵,互相掩护前进的过命交情。 怎么能出叛徒?到底因为点儿什么? 他鹰一样的眸子落在对面的张顺身上,上下扫描,恨不能将我看透了,盯穿了。 “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吗?”好一会儿,昏暗的审讯室响起陆璟尧的声音,低沉又过分的平静。 审讯室陷入死寂,只有通风管偶尔传来铁皮震颤的嗡鸣。张顺盯着地面斑驳的水渍,喉结滚动了几次,最终只是沙哑地开口:"能给支烟吗?" 陆璟尧从军装口袋掏出哈德门,金属打火机在掌心转了个圈。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张顺龟裂的嘴唇和陆璟尧眼底的血丝。烟卷递过去时,张顺的指尖都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顺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的辛辣直冲肺腑。烟雾模糊了他半边脸,也模糊了对面那个他跟随了八年的身影。烟灰簌簌落在手铐上,烫出细小的黑斑。 他心里隐隐知道一个答案,可他不敢说出来,他怕是可笑的奢望。 “我十六岁跟着您,甚至比舟亭和武阳都早,可为什么他们都跟着您,唯独我不行?”张顺声音沙哑,有撕裂的痛楚。 “你比他俩都优秀。”陆璟尧淡声回答,他没想过他会这么比较,“武阳勤快但不如你心细,舟亭踏实但不如你灵活。如果把你放在他俩的位置上,浪费。” "那为什么?!"张顺猛地挣动手铐,腕间顿时鲜血淋漓,"八年!我给您当了八年影子!连个独立作战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他的嘶吼在水泥墙上撞出回声,"在您眼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张顺原是北平贫民窟的孤儿,少年时被陆璟尧从街头捡进军营,一开始因作战勇猛被提拔为亲信副官,后来兵力扩充,他就被单独任命出来。可在军阀倾轧的环境里,他深知自己只是陆璟尧手里的一把刀,随时可弃。即便战功累累,陆璟尧也从未真正让他进入权力核心。 在北平时,他带的不是嫡系,而是最不稳定最烂的那批兵,从北平拨调来东北,他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批;反北平,他守宣市,平北江,他守宣市,战寒江,他还守宣市,他他妈永远都在宣市,一动不动。 可他一名战将之才,没人没背景,若不能上前线,不能立战功,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希望,难道就一辈子窝在这宣市当个小小团长? 他不服! "一二五军团团长,手底下三千精锐!你真当这位置是谁都能坐的?!"陆璟尧猛地拍案而起,实木桌面震得嗡嗡作响。他双眼赤红如血,"北平乱局中启用你,是因你才干过人!宣市是什么地方?是我们东北军的根基,是我们最后的家!让你守家是弃子?守家之将,非心腹不可为!" 他一把扯开风纪扣,胸腔剧烈起伏,突然拔枪抵住张顺眉心,"你他妈的别告诉我就因为这些背叛的我!"扳机咔哒轻响,"若你真蠢钝至此,老子现在就送你上路,只当这些年养了条白眼狼!" 张顺喉结滚动,方才还熊熊燃烧的怒火此刻竟不敢与那双充血的眼睛对视。他别过脸去,军靴在地上碾出深深的痕迹。 "你跟老子说实话!"陆璟尧甩开枪,烟卷咬得咯吱作响。打火机连按三次才点燃,青白烟雾中他下颌线条绷如刀锋,夹着烟的手指都气得发抖,"到底为什么?到底什么时候勾结上的王瑞林那个蠢货?!" 第291章 简直该死! 陆璟尧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而张顺却像一潭死寂的寒水。水面平静得可怕,底下却是被数百个日夜反复凿刻出的痛苦深渊。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燃烧着野心的眸子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灰烬。陆璟尧的每句指控都像刀子剜在心上,可那些话,何尝不是他日日夜夜对自己的拷问? 他对陆璟尧那些事情的上控诉不是假的,他穷困潦倒的出生,汲汲营营一辈子就是想出人头地,彻彻底底活的像真正的人样儿! 可这世道啊......张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这些草芥般的贱命,在军阀的棋盘上连当卒子都不配,不过是随时可以碾碎的尘埃。那些屈辱、背叛、剜心割肉的选择,哪一桩不是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出来的? 他抬眸看向陆璟尧,所有热情被燃尽,所有希望被破灭的如灰烬般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星光,自嘲地笑笑,“你杀了我吧。” 陆璟尧一把揪住张顺的衣领,将他狠狠抵在墙上,军装纽扣崩飞两颗,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顺!你他妈给老子清醒点!"他怒吼,手指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装什么死人样?当年在北平城外,你一个人干倒三个日本人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孬种德行!" 张顺任由他拽着,眼神空洞,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笑:"那时候......我以为跟着你,真能换个活法。" "放屁!"陆璟尧猛地将他掼在地上,军靴重重踏在他身侧,俯身逼视,"你他妈现在跟老子说这个?你的血性呢?你的骨气呢?日军还他妈在寒江城外作乱呢你就当逃兵?!" 张顺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逃兵?呵,我这样的人,没那么高尚。" 陆璟尧额角青筋暴跳,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可无论他如何怒骂、激将,甚至揪着领子把他拽起来又狠狠摔下去,张顺都像一具空壳,毫无反应。 终于,陆璟尧冷笑一声,缓缓直起身,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忽然平静得可怕:"行,你想死,我成全你。"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过,你那个妹妹——张玥,她怕是得陪你一起上路了。" 张顺骤然睁眼,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掀起惊涛骇浪:"......你,你怎么知道?” 当时父母离世,他四处找活儿干,很早就把妹妹托付给了邻居张伯一家,直到他被陆璟尧带走,生活开始变好,他才偷偷写信给她再次取得联系。可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有一妹妹。 陆璟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的眼睛跟你长得很像。" 张顺一跃而起,一把抓住陆璟尧的衣襟,暴怒又恐慌的颤抖着,"你...你见过她?"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连呼吸都变得支离破碎。突然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摇头:"不,你在诈我.." “笑起来嘴角还有一对梨窝。” “你在哪儿见到的她?!”张顺满眼血红,脖子上暴起青筋,“王瑞林说在日本上学,你怎么可能见过她?!” 陆璟尧脑中浮现出那一日在佩城看到清桅时,她身旁穿绿衣夹袄的那个圆脸小姑娘,他当时看到第一眼就觉得有点眼熟,昨天得知张顺有个妹妹,才恍然觉出些什么,这一试探果然还真是。 "王瑞林拿她威胁你?"陆璟尧突然逼近一步,军靴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声响,"他许你什么?送她出国?还是——" 张顺的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他当然记得那个雨夜,王瑞林的副官将妹妹的校徽扔在他面前的样子。更记得对方笑着说:"这么俊的姑娘,送到慰安所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是自愿的?"张顺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血味,"陆璟尧,你永远不懂我们这种人活着要吞多少钉子。" 陆璟尧的瞳孔猛地收缩,握枪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沉默地掏出烟盒,却发现里面的烟早已揉得粉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暴风雨前的闷雷。 张顺盯着地上散落的烟丝,忽然觉得荒谬,他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沉痛。 "当年燕京大学慈善晚会。"他扯了扯嘴角,"妹妹受伤,我去和诚医院看她的时候,正好在他隔壁病房。" 两年前,礼堂爆炸,清桅被绑那晚,竟然那么早…… "她伤的很重,我当时缺钱..."张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瞒着我交了钱,给她做了手术.." 陆璟尧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所以清桅那张照片是他给你的?" 张顺如今悔恨的痛不欲生,满脸泪渍,沉重地点一点头,“是……我当时千恩万谢答应一定还他们钱,可他们不要,就威胁我帮他们办事,否则就……” 当时清桅失踪了一整晚,所有地方都找遍了,所有可疑之人都审了,就是找不到。结果第二天一早张顺拿来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清桅被人背进和诚医学院的照片。也正是有了那张照片才知道了清桅被困的地方。 当时张顺拿来信封,只说是邮递员送来了。他当时就疑心这么重要的线索到底是谁给的,原来…原来王瑞林那么早就认识了清桅! 原来从那时起,他最信任的兄弟就已经被绑上了敌人的战车。 军靴狠狠碾过地上的烟丝,陆璟尧一把拽起他:"为什么不找我?!" “您当时一心都在少奶奶失踪的事情,我不敢麻烦您。”张顺低沉着声音。 他当时确实焦心着找清桅,可之后呢……陆璟尧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突然一拳砸在桌上,鲜血顺着斑驳的墙皮蜿蜒而下。 "好你个张顺......"他声音里淬着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刚到宣市陈市长就闹事,清桅每次出门都能偶遇他,医院、茶楼、学校、市政晚宴……"他突然顿住,瞳孔骤缩,"雪崩失踪,也是你安排的?" 张顺的脊背猛地僵直,冷汗浸透了军装内衬。 “说!!”陆璟尧血红着双眼怒吼道。 “原本计划在苍岭的下一站接到人再让他们带走,谁知突然发生雪崩……但我离的最近,也是最早赶到雪崩地点的,我很快就找到了少奶奶,然后他们就……” “你这个混账!”陆璟尧再也忍不住,一拳砸了过去。张顺半脸顿时肿起来,嘴角溢出血丝。 陆璟尧突然低笑起来,那笑声比枪声更令人胆寒:"我说明明所有人都找到了,就是找不到她......名单泄露,私宴被搅,连雪崩都有提前准备好截人。"他一把掐住张顺的脖子,"你简直该死!!" 第292章 稀客 陆璟尧的手指越收越紧,张顺的脸色由红转青,喉骨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那双曾经最信任的眼睛渐渐涣散,却始终没有挣扎。 陆璟尧掐着张顺的脖子,手指越收越紧,胸中怒火焚烧,血红的眼睛里杀意汹涌。 培养一个得力心腹有多难?他比谁都清楚。要枪法准、脑子活,更要紧的是得把命交到你手里。张顺这小子,打起仗来像条疯狗,平日里却老实得连酒都不沾,跟其他人更是基本不来往,完全不搞派系关系。当初提拔他当团长时,参谋处那几个老油子还笑话说"养不熟的白眼狼"。 蠢货...陆璟尧碾灭烟头,玻璃窗映出他猩红的眼角。他给这小子守家的重任,是想着这块硬骨头啃不动金银财宝,也嚼不碎美人计。却没想到,最硬的骨头往往是从里头开始蛀的。 他真是心头一口热血瞬间被浇得心灰意冷,却也可惜。 就在张顺即将窒息的瞬间,陆璟尧猛地松手。新鲜的空气灌入肺腔,张顺蜷缩在地上剧烈咳嗽,鲜血混着唾液滴落在地。 "想死?"陆璟尧一脚踹翻旁边的铁椅,金属撞击声震得人耳膜生疼,"你他妈配吗?!"他扯开领口,仿佛这样才能喘过气来。十年并肩作战的记忆疯狂撕扯着他的神经。 军靴狠狠碾过地上的血渍,陆璟尧转身踹开铁门。寒风灌进来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给老子看好这个叛徒..."尾音已经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意,"我要他活着...活着赎罪!" 走廊的阴影里,陆璟尧一拳砸在砖墙上。指节皮开肉绽的痛楚,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暴怒与更深的痛——他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 那天之后,张顺仍旧被关回了大牢,而陆璟尧则带着人去了寒江城。 毕竟距离他们的订婚之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他怎么能不做点什么。 -- 初春的阳光终于有了温度,屋檐下的冰棱滴答着化雪的水珠。永安三巷那株老槐树抽出了嫩芽,在料峭春风里怯生生地舒展着。 程诗宛对着穿衣镜系好最后一颗盘扣时,窗棂上的阳光已经爬到了妆台边缘。被王瑞林按在家里盯了整整三天,这天一大早,她就让王瑞林送她去市政楼。 趁着在家里的三天,她又把他给的那个转让合同仔仔细细的再看了一遍,她还是觉出不少问题,打算今天好好找赵经理问问。 车停在市政楼门口,王瑞林下车将人送到门口,自己没有进去。 旁边也有几位正匆匆来上班的人,突然一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哒哒地走了过来:"哎哟,程小姐,好几天没见来了," 程诗宛看向那人,是隔壁教育科的周小姐,笑着回应,“周姐早上好,前两天在忙别的事。”不过上下楼遇见过几次,并不熟,也就敷衍了一句。 女人一脸客套的笑,好奇的眼光在王瑞林转了一圈,“这位是?” 程诗宛心头一凛,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没人问过,也没人在意王瑞林是她的谁,或者在她心里王瑞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幽深的眸子向王瑞林看过去,定了定,脸颊微热,转头跟周小姐介绍,“是我未婚夫,王瑞林。” "哎哟,现在年轻人真是恩爱。"周小姐促狭地眨眨眼,指着王瑞林西装前襟,"瞧瞧,他连领针都配着你旗袍的颜色呢!" 清桅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别着枚翡翠领针,正与她旗袍上绣的碧竹相映成趣。身后突然传来女秘书们的轻笑,她慌忙低头去翻公文包,却听见王瑞林在她耳边低语:"我中午来接你,一起去吃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笑容和煦,心情很好的样子。 “好。”程诗宛瞅着门口人越来越多,挥了挥手赶紧走了。 程诗宛惦记正事,门口的小插曲很快也就忘记了,她大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赵经理瞧见人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就"哐当"摔在桌面上,“"程、程小姐,来了。"声音发紧。 角落里正在整理档案的两位科员同时抬头,向她匆匆点了点就各自忙去了。 程诗宛看出赵经理有点怪,难不成自己不来,让人这么意外?她懒得瞎琢磨,将文件袋放在他桌上,指尖轻轻点了点,"赵经理,这份转让合同,有几个条款想请教您。" 说到项目上的事情,赵经理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程诗宛问什么答什么,有理有据,对答自然。关于设计图纸的变化,他也认真解释说是因为跨国采购流程麻烦,手续多,所以就加大了地下仓库的面积,每次能多屯些。 程诗宛一想也是,便也接受了不再纠结。 王瑞林坐在车里,看着程诗宛进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人了才开口吩咐离开。 车窗被轻轻叩响时,王瑞林正摩挲着翡翠袖扣出神。抬眼便看见陶希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妩媚张扬。 从上次他就发现,这个女人跟几年前不一样了,谦和有礼的外表透出了一股狠劲儿。 王瑞林降下车窗,眼神淡漠。 "稀客啊,王公子。"陶希一颦一笑里都透着行走官场的熟稔。 “有事?” “医院改造的项目,我可是看在王公子你的面子上才批的那么快呢,”陶希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顶:"不该谢谢我吗?" “这不是我的项目,与我无关。” 王瑞林态度冷淡,甚至除了最开始的一眼,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她陶希经过这一两年的官场,她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我听说医院已经转给程小姐了,”陶希俯身撑在车窗沿上,袖口金线绣的竹叶纹在阳光下晃眼,"程小姐的事不就是您王公子的事喽?" "陶主任消息灵通。" 王瑞林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沉黑的眸子睨了她一眼,“上车。” 陶希倩笑嫣然,眼底闪着张扬的得意,踩着高跟漆皮鞋上了王瑞林的车。 第293章 我是真好奇 当天王瑞林的车在宣市城内绕了几圈,七拐八拐从一个不知名的小道,将陶希带进了一处园子。 王瑞林对陶希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几个零散的片段里。南京初遇时,她是只有点小聪明的骄傲的孔雀,在舞会上与陆璟尧身姿相依,笑语嫣然,让沈清桅当众难堪,但他面对面怼她,下了她面子,毫不留情;第二次在北平,她堂堂部长之女,是闪着留洋高材生的金枝绿叶,与他谈婚约之事,他还是断然拒绝了两家联姻,理直气壮。 所以他对陶希,就像对所有除沈清桅以外的女子一样,无谄媚巴结,无兴趣热络,总之,有印象相当于无。好似官场盆景——看似名贵,实则挪个位置就会枯萎。 陶希跟着王瑞林走过一处花园游廊,沿木质楼梯上到二楼,进了一间空中阁楼式的屋子。 屋内装饰简单但很金贵奢华,原木色榫卯结构的房梁裸露在外,东南角的观景窗能看到宣市老城墙,斑驳的墙砖上还残留着去冬的积雪。不远处哥特式尖顶与中式歇山顶将阳光碎成木色。 甚至能隐约听到熟悉闹市喧哗,但陶希却很难辨出当下位于何处。 “你比我想的厉害。”陶希站在窗前突然说了一句,不知是在说什么。 王瑞林坐在沙发椅上,不明所以,也懒得应她。 陶希没有等到人回话,自己回身笑一笑,然后找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口中啧了一声,“啧…你竟然真要娶沈清桅了。”语气很是意外,又带着些过分夸张的称赞,让人听起来浑身别扭。 王瑞林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脑子里只有市政门前,她若有似无的威胁。 陶希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也没看见他脸上的不爽一样,依旧沉没在自己的思绪里,微蹙着眉,手肘撑在双膝上,专注凝视地打量着王瑞林,“是从那次在北平就喜欢上的吧……我就说呢,平白无故你怎么会跑到北平去耀武扬威,还去跑马比赛。我记得,当时你还救了她,还上了报呢。” “你可真行,明知道她是陆璟尧的太太,还敢往上凑……” ‘啪’,王瑞林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砸出一声响,锐利地眉锋彻底冷下来,“如果这就是陶小姐想要找在下聊的事情,无可奉告。” “聊聊嘛,”陶希仍不死心,一派玩笑的样子,“我是真好奇。” “阿飞,送客。”陶希话音未落,王瑞林厉声下了逐客令,起身直往外走。 "怎么,真恼了?"陶希见势不妙,急忙横跨一步拦住去路。她嘴角勉强勾起弧度,眼底的锐气却已散了三分,"我不过好奇,沈清桅究竟有什么魔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孔雀石胸针,"能让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像中了蛊似的.....这么死心踏地地爱她,护她."尾音忽然发颤,竟透出几分不甘。 "沈清桅"三个字像柄薄刃,精准挑开王瑞林结痂的旧伤。这个名字对他从来只有冷冰冰的拒绝。他顿时冷冽的目光逼视她,“委屈求全这么多年,还是求而不得,”冷笑凝在唇边,齿,“陶小姐,你还真是无能。” 陶希仿佛被当胸刺了一剑,又准又狠,让她所有的伪装瞬间变成了笑话。她双手攥紧,精心描画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努力压抑着心底瞬间翻腾而起的愤懑。 “还谈么?”王瑞林冷声问。 陶希张扬的气势偃旗息鼓般泄下来,被王瑞林冷漠的目光看的不自在,悻悻然坐了回去 。 王瑞林扬手朝门外打了个响指,让人重新给陶希上了一壶绿茶,静心降火。 一室诡异的沉默。 陶希喝过一口茶,将一口闷着的混浊之气顺着吞了下去,面色冷然,还是那个游离官场的陶主任。 “我想代表南京同王公子谈个合作。”陶希目光清冷,纤细的指尖在茶沿滑动。 “什么合作?”王瑞林脑中风云跌宕,南京……他已经很久不听到这两个字了。 “听说陆璟尧最近在打寒江城,”陶希眉眼凝结,好似疑惑,“我记得寒江城之前一直是王家的。” “说清楚。” “……”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房间,光影斑驳迷离。陶希离开的时候只说了八个字,“合作愉快,新婚快乐。” -- 程诗宛在宣市忙医院改造的事,不是在市政楼办公,就是在医院现场监工,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像只陀螺。而王瑞林则一反常态的一直在宣市陪着她,他没有时时跟着,只是每日接送她上下班,到点带她去吃饭,照顾她日常起居,却从不干涉她的工作。 程诗宛开始不习惯,习惯了之后又不自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一日去医院的路上,她便问王瑞林,“你最近不忙吗?不用在这里天天陪着我。” 王瑞林倒是没犹豫,答的很自然,只说,“为了确保订婚前你的安全。” 程诗宛满是工作的脑中突然挤进来‘订婚’两个字,一时没愣怔住了,看着车窗外,只呆呆地点一点。 “还有十天,你忘了?”他瞧着她迷糊的样子,笑着逗她,“我到时候带你一起回去。” 程诗宛微笑着摇头,但表情仍有些不太自然。 王瑞林计划着带程诗宛在订婚前一起回佩城,可临到时间又突然出了事,只好让程诗宛一个人回。 那日清单,永安三巷的小楼前,阿飞带着人搬了一箱箱东西之后,带着程诗宛离开宣市回佩城。 看着逐渐驶离的车尾,巷口又齐刷刷冒出两个脑袋,无精打采。 “小姐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回来了?”铃兰哽咽着刚开口,泪珠子就大颗大颗往下掉。 “不会,肯定还会回来的。”慕青玄温声安慰,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都怪姑爷!又搞砸了!”铃兰哭得稀里哗啦,埋怨道,“这姑爷当得,还不如巷口炸油条的张麻子靠谱呢!” -- “靠谱!怎么不靠谱啊!”李大雷的侍从连连点头,眼里精光一闪,“前日就有人看见他出现在城内酒楼,与人谈笑畅饮。” 李大雷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得哐当作响:"王瑞林这个狗——" "李家主好大的火气。"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厅外传来。王瑞林负手踱入,军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莫不是这春茶...太燥了?" 厅内霎时死寂。李大雷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强挤出一丝狞笑:"王少爷来得正好!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第294章 三日之后 李大雷身形壮硕,肌肉发达,坐在虎皮太师上就像压着一座山,给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一头黑色的粗发披散着,就像狮子颈内的鬃毛,散发着野蛮的气息。 从他看到门口身影的那一刻,凶神恶煞的脸更是沉到冰山之下,粗黑的眉眼几乎遮不住了从眼底射出的冷锐锋利的目光,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王瑞林恐怕从踏进李家大门那瞬间就死了。 王瑞林一身黑衣,长腿大步迈过大门,看似闲庭自信的步子,却带着阴间鬼厉索命般的戾气与阴蛰。 他看着李大雷胸口剧烈的起伏,强行压抑怒火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邪性的笑,“李家主,好久不见。”他也不等人招呼,自己就大摆大摇地在左侧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姿态嚣张。 李大雷本就怒火中烧,此刻见他如此不可一世毫不尊重的作派,更是连一点虚与委蛇的心思都没了。 “带了多少人过来?”李大雷粗声问道,怨怒突兀如从山顶滚落的巨石。 王瑞林没反应。 李大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中迸出嗜血的凶光,冷沉的眸子像捕杀猎物的豹子似的死盯着王瑞林。他快气爆了,陆璟尧那个王八蛋上个月不知为何突然就带着几万大军直奔寒江城而来,此时正驻扎在城外一百公里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一个多月,那群人就像群嗅到血腥的狼,在寒江城四周神出鬼没。他断了寒江下游的运航道,抢了江运的运输权,劫了他们四五船的货。可他不仅抢,他还四处的挑衅作乱,炸了他两座矿山,半个月前又炸了西郊军火库,前天还截了南线补给车队,今晨又发现北门哨所的值守士兵全部被扒光了绑在旗杆上。 最可恨的是那些时不时出现传单。印着"物归原主"“血债血偿”的红色标语,混着李家旧日的照片,雪花般飘满全城。 他李家是土匪出身,以前那些烧杀抢劫,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得是。如今被他全城宣扬,民怨四起,往日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人,那些有仇有怨的对家,更是开始蠢蠢欲动,扰得李家上下、各个产业鸡犬不宁,李大雷作为家主,更是一个多月没睡一个安稳觉。 李家没有正规的军队,只有守山头的土匪,看到陆璟尧这样强势的敌人,他当然知道光靠自己肯定是不行。所以他在陆璟尧到达寒江城外的第三天,就给王崇山发了求援电报。 当初建立联盟合作的时候,就是王崇山亲自来谈的,这会儿王家主收到电报回复的也很快——‘援兵即日就到’。 收到电报的时候,李大雷很是安心的舒坦了一口气,那几声自胸腔里荡出来的得意大笑,如今仿佛还绕在梁上跑。 可这‘即日’,到底是三日、五日还是多久,王崇山没明说。李大雷等了半个月仍不见援兵出现,才恍然醒悟过来……他被王崇山这个千年王八忽悠了! 之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又派四弟李逸飞亲自跑去王家一趟,结果那玩意儿到了王家连王崇山人都还没见到,就被王双几句甜言蜜语哄了回来,就带回一句‘再等等’。 当初张家和雪嵋关是怎么丢的,他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因为陆璟尧兵临城下的时候,张冲被逼急了,杀了王家派去的一个小将,王崇山就当真见死不救,弃了雪嵋关。 那会儿他就明白一个道理——王家逼不得。 王李张三家联盟,最大势力就是王家。因为李家张家都没有自己的军队,但王家有兵、有炮、有武器,所以他们同意联盟,让王家派兵驻守。而王家图谋的,则不是李家和张家,而是雪嵋关的地势和寒江城的水运枢纽。 所以是李张还是张家,还是其他什么家,对王家而言没有区别。这一点,王崇山很清楚,而此时被刀架颈侧的李大雷更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没办法,他即使怒火焚烧,恨不得砍了王崇山的头当球踢,他也只能忍,老老实实听令‘等着’。 李大雷眼底漫起血红,凌厉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盯着王瑞林。他等到了什么,等到了这个进门就一言不发,傲慢无礼的王家小儿!! “王少爷这是什么意思?”李大雷按耐着性子再次问道。 王瑞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仍不说话。好一会儿,蓦地摇一摇头。 “你他娘的到底要搞什么?!” 李大雷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激怒,猛地一拍桌子,砰地一声桌子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陆璟尧那厮的大炮都抵着老子的脑门心了,你们还想玩什么花样?!” 王瑞林看到终于被激怒的李大雷,阴暗嗜血的因子好像终于得到满足。他坐起来,好似不经意地溢出几个字:“没有人。” 话音刚落,李大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脖颈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他像头发狂的棕熊,抄起半截断裂的桌腿就朝王瑞林抡去,木刺在空气中划出尖利的啸叫。 王瑞林却连眼皮都没抬。在桌腿即将砸中太阳穴的瞬间,他忽然侧身,黑衣下摆划出凌厉的弧线。左手擒住对方手腕一拧,骨骼错位的脆响混着李大雷的闷哼炸开。“狗娘养的,竟敢玩弄老子!” 李大雷再次闷哼一声,一侧身,右手迅速抽出配枪,枪管精准抵住对方下巴。 王瑞林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就将枪踢了出去,同时左手力出擒住他的右手,将他双手反绞在身后。 李大雷本就蛮壮,力大无穷,可跟王瑞林过了这几招之后,却不想看着精瘦如柴的小子力气竟比他还大,此时反绞着他,竟怎么都挣脱不了,只能呼嗤呼嗤粗喘着气拧着。 “莫急……”王瑞林低缓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灼热的气息好似蜿蜒的蛇缠在他的脖颈之间,让人脊背阵阵发寒,“又没说不救你。” “怎么救?”李大雷满脸通红憋吼出一句。 王瑞林瞧着他那副又蠢又憨的样儿,心里尽是鄙夷。抬手用扇子在他脸上拍了拍,阴沉的眸子扫了一圈满屋子正举着枪的小弟们。 李大雷明了,愤愤不平朝那些人一摆头,十几个人齐刷刷收了枪,各归各位再次负手而立。 王瑞林指尖一挑,松开李大雷双臂,他还伸手替李大雷整了整翻卷的领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连被扯断的铜纽扣都仔细塞回对方口袋。 "这才像话。"掸去对方肩头木屑时,他忽然贴近李大雷耳畔,"陆璟尧看不上你的命,他要的也不是寒江城..."温热掌心抚平军装最后一道褶皱,"他要的只有我有。" 李大雷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王瑞林显然也不打算跟他过多解释。 “你且安心待着,三日之后自见分晓。”王瑞林说完转身离开。 李大雷莫名其妙,完全没反应过来,看着远去的背影,不禁大喊一声,“什么三日之后?” 檀木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墨色山水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王瑞林走到门槛处突然驻足,头也不回地轻笑:"三日后申时,王家堡。"扇骨在门框上敲出清响,"记得带贺礼来喝喜酒。" 李大雷的茶盏"哐当"砸在地上:"你他娘的要订婚?!在这种时候?!" 门外汽车发动声响起,李大雷看着桌上留下的烫金请柬,上面赫然印着新娘的名字——沈清桅。 第295章 订婚前一日 五月中旬的佩城,槐花缀满枝头,甜香浮动。王家堡的朱漆大门前,新扎的彩绸在暮春的风里翻飞,檐下那对青铜风铃叮当作响。 这是订婚前一日。 二进院的回廊下,十几个丫鬟捧着朱漆托盘匆匆往来。为首的绿衣丫鬟踮着脚往正房张望,怀里抱着的锦盒里躺着支点翠凤钗,这是七少爷亲自给程小姐做的。 "小姐怎么还不试妆......"她话音未落,就被年长些的管事嬷嬷用团扇轻点额头:"急什么?少爷连苏州的绣娘都请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正房里,程诗宛正被三个绣娘围着量体裁衣。月白色杭绸铺了满榻,映得她脖颈如玉生辉。 她坐在镜前,看镜中端庄漂亮的女子,眉如柳叶,目若晨光,柔润乖巧的脸庞。她恍然竟觉得有些陌生,就好像她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忧郁、凝重,她该欢喜,该笑啊。 她在宣市忙了大半个月,回到王家堡之后,又一刻不停要准备订婚的事情,还要应对王家各路前来观摩她的亲友家眷……她好累了。极致的忙与累,对于盛大的热闹反而觉得迷然,所有的情绪余韵里都是麻木。 东厢房突然爆出阵笑声。程诗宛透过雕花窗棂望去,只见几位穿着洋装的妇人正围着个红木箱子啧啧称奇。那是王家的姑奶奶们,从天津租界特意乘专列赶来。最年轻的那位三姑奶奶,正举着对翡翠镯子对着光瞧:"瑞哥儿眼光毒,这水头怕是慈禧太后陪葬的那批......" “程小姐,你看看你想戴哪个?”主事丫鬟端着首饰盒子,一脸笑盈盈地进来。 程诗宛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来人。她打开盒子,是一水的金银宝钗,项链耳坠,不用多想,全是顶级的质地,上好的彩头。她想起她的行李箱里也有一套首饰,梅花花样的,做工也很精细。她虽然不太记得是从哪得的了,但她很喜欢,想着要不就用那一套吧。 她正想开口,门口又进来一众人,她看了看面前这个丫鬟,在盒子里随意指了几样。 清亮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在地板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让屋内的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程诗宛强撑着精神同一众人谈笑附和一阵,大家也都是经过事儿的人精,瞧出来她精神有些不济,闹了一会儿便主动走了。 友客们走了,程诗宛也打发了所有丫鬟下人,只说自己累了想歇歇。 这一歇便直接到了午饭时间,午时的阳光将雕花窗格的影子投在八仙桌上。四个丫鬟捧着食盒鱼贯而入,青瓷碗碟在红木桌面上轻轻磕出脆响。 "小姐,今日厨房备了松江鲈鱼脍。"为首的丫鬟揭开鎏金碗盖,雪白鱼片薄如蝉翼,"这是少爷特意嘱咐的,说您爱食清淡。" 程诗宛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筷,却在舌尖触到那抹清甜时怔住。第二道蟹粉狮子头泛着琥珀色光泽,第三道碧螺虾仁透着茶香,最后是一盅莼菜羹——全是江南风味。 银匙突然跌进汤碗,"这些菜..."她声音有些发颤,铃兰? 她眸中从惊喜到慌乱不过一秒,铃兰的身份,她不可能,也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可这个菜的味道明明就是…… 她食不知味地吃完午饭,待丫鬟撤桌收拾的时候,她一个人悄然出了院子。 暮春的风掠过回廊,吹落几瓣残存的槐花,院中处处装点着红妆,美意燎然。程诗宛提着裙角穿过月洞门,青石板小径两侧的芍药开得正艳,却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远处厨房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蒸笼里飘出的糯米香。 转过假山,后厨的喧闹声渐近。三进的大院里,十几个灶台同时冒着热气,帮厨的小厮们扛着米面来回穿梭。程诗宛正欲寻人询问,忽听西侧厢房传来尖锐的叱骂: "腌臜东西!谁准你碰少奶奶的参汤?"瓷碗碎裂声刺耳,"这长白山的野山参,把你全家卖了都抵不上一根须子!" 透过半开的窗缝,只见三个大丫鬟围着个绿衣丫头。那姑娘十七八岁,正跪在地上收拾打翻的汤盅,滚烫的汤汁在她手背上烫出红痕。 "阿玥知错了..."女孩声音细若蚊呐,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却不敢哭不出声。 "哭什么哭?"紫衣丫鬟突然揪住阿玥耳朵,"这参汤要炖足六个时辰,现在全毁了!"她抄起灶台上的擀面杖,"今日非叫你..." 话音戛然而止,众人惊恐地望向门口。 “不过一盅汤,也不是什么大事。”程诗宛没看其他人,径直走向那姑娘,将人扶了起来,“伤着哪儿了?” 程诗宛的手刚触到阿玥的胳膊,小姑娘就像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缩了缩,沾着面粉的睫毛不住颤抖。 "程、程小姐..."阿玥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手指紧紧攥着那枚银铃铛。 三个大丫鬟已经跪了一地,紫衣的那个额头抵着青砖:"奴婢该死,不知少奶奶..." "去重新炖一盅便是。"程诗宛打断她,指尖轻轻拂去阿玥衣襟上的参须,"库房里还有备用的山参吧?" 小主, 虽然还没有成婚,但家里上上下下的丫头有些投机取巧的便会巴结着叫她少奶奶,人多口杂,她也懒得管。 见丫鬟们愣着不敢动,她叹了口气:"都起来吧,今日大喜的日子,别跪着了。"说着从袖中取出帕子,小心裹住阿玥烫红的手背,"我带她去上药。" 廊下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阿玥怯生生跟着走,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温柔的声音:"这铃铛...很别致。"程诗宛的指尖在帕子上顿了顿,"我从前,也有一个相似的。" 阿玥紧绷的神经还没缓过去,也不知该答什么,只好一声不吭地跟着她。 回到院中,程诗宛拿出医药箱亲自给阿玥上药,阿玥惶恐不敢上前,其他有丫鬟上来说要帮忙。她只笑着打发了人,自己拉过阿玥坐下。 她其实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就是想做点让自己心里舒服的事。 “听你的口音不是佩戴人?”程诗宛将阿玥两只衣襟卷起来放好。 “我是北平来的。”阿玥低声说,刚开口眼睛里蓦地就腾起浓浓的水雾。 北平……程诗宛怔了怔,心头晃得有些难受,她们说她也在北平待过一段时间,但她没了那部分的记忆,北平对她是极空洞的两个字。 “那你怎么来了这里?” 她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小姑娘手猛地一抖,棉签戳破了刚烫起的水泡,水流了出来,她知道很疼。 "是...是跟着少爷来的。"阿玥的声音发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那片绿布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程诗宛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给她涂药。紫草膏的苦香在两人之间弥漫,直到—— "中午的菜..."程诗宛突然抬眸,"是你做的吗?" 阿玥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猛地抓住程诗宛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那双杏眼睁得极大,瞳孔在光线中紧缩成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程诗宛感受到掌心里传来的剧烈心跳。阿玥的手很烫,掌心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厨刀留下的痕迹。小姑娘突然用食指在她掌心快速划了三下,又死死按住自己的银铃铛。 窗外突然传来丫鬟的呼唤:"程小姐?七少爷来找您了。" 第296章 你不知道的我 阿玥听到"七少爷"三个字,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弹了起来。打翻的药瓶在地上滚出老远,紫黑色的药汁在青砖上蜿蜒如蛇。她慌乱地往后退,却被程诗宛一把扣住手腕。 "别怕。"程诗宛压低声音,指尖在她掌心重重一按。阿玥的瞳孔剧烈颤抖着,却在对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时,奇迹般地停住了挣扎。 门外脚步声渐近,王瑞林的影子已经投在雕花门框上。程诗宛迅速将阿玥往屏风后一推,自己则转身几步去推开了窗户。 "怎么在这儿?"王瑞林跨过门槛,目光在满地狼藉上轻轻一扫。他嘴角噙着惯常的浅笑,右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折扇。 程诗宛弯腰去捡茶盏碎片:"不小心碰倒了药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手指都有些木,却还是状若无意地补充,"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烫伤了手。" 王瑞林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屏风下露出的一角绿衣上。阿玥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屋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细响。 "明日典礼的流程..."王瑞林突然从怀中取出烫金礼单,却在递出时"不慎"碰倒了烛台。火光骤亮的一瞬,屏风后的绿衣倏地消失,只余窗棂轻轻晃动。 程诗宛捏着礼单的指节发白,而王瑞林正望着窗外出神,“屋子里是谁?” “哦,是阿玥,”程诗宛也看了眼窗外正移步走过的绿色身影,笑着说,“怕你骂她,我让她躲着你呢。” 王瑞林没有再说话。程诗宛捡起药瓶,收拾好药箱,看向他。 他仍旧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巧掠过屋檐,飘飘洒洒的落在他身上,整个人仿佛镶了一层光圈,毛绒绒的。可即使这样温暖的橙光之下,他本人却肃立的若一汪月下幽潭,寂静沉冷。 程诗宛回想她认识王瑞林的这一年,他几乎永远都是这样淡淡的,开心时淡淡的笑,生气时淡淡的蹙眉,不急不徐,不喜不怒的样子。 这些……都是因为他的病吗?她不知道。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太不了解这位即将与自己订婚的男子。她看不透他的心情,也猜不明他的情绪,更不知道他的日常喜恶。 心里孤零零的,沉落的厉害。她去茶台,煮了这两日最新得的好茶,给王瑞林倒了一杯茶,小心捧到他面前,柔声问他,“你找我有事?” 王瑞林闻声回过神来,不经意眨了眨眼,敛下一身暗沉。一手接过茶盏,一手牵过程诗宛的手,微微一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午后阳光正好,两匹骏马踏着青石板路出了王家堡。程诗宛的月白骑装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斗篷被春风掀起一角。王瑞林策马在前,玄色劲装衬得肩线格外挺拔,时不时回头望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们沿着溪流行进,水面上浮动着细碎的金光。岸边垂柳新抽的嫩枝拂过程诗宛的马鞍,惊起几只白鹭。王瑞林忽然在一处山坡勒马,伸手遥指:"看。" 远处,佩城的青瓦屋顶在春日下连绵如波。王家堡的飞檐斗拱格外醒目,而更远处,寒江像条银带蜿蜒至天际。山坡上野花烂漫,蒲公英的种子乘着暖风飞舞。 "小时候..."王瑞林取下自己的皮质手套,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柳絮,"我常在这儿练枪。"他指向不远处一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斑驳的弹痕。 程诗宛注意到树下有块磨得发亮的青石,上面摆着几个空弹壳,排成奇怪的图案。 “还有那儿,”他指山脊下绵延数里的草地,绿菌盎然,广阔辽远,“我小时候经常在那儿骑马,有事没事,就拉着阿飞跑一场。” 山上的风微凉,徐徐而起,吹的人心开阔,有飘飘然的舒适感。程诗宛听的很认真,没有说话,她望一望他,他畅快的样子好像也不需要她说话。 "十岁那年,我在这摔断了胳膊。"王瑞林忽然轻笑,指尖点了点右臂某处。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那天我和阿飞比赛谁能单手控马,结果遇到只野兔惊了马。"他跳下马,走向那片草地。新生的草叶没过靴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摔下来时,阿飞那小子吓得直接从马上滚下来,背着我跑了三里地。" 程诗宛看见他弯腰从草丛里拾起块圆润的鹅卵石,在掌心摩挲:"后来才发现,他跑反了方向,离医馆越来越远。"王瑞林的拇指抚过石头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这块石头..."他忽然将石子抛给她,"是他哭着刻的墓碑。"阳光里,他眼角笑纹深了几分,"那傻小子以为我要死了,连殉主的遗书都写好了。" 王瑞林讲的欢快,程诗宛听得差点笑出声,但想起他那么小就受过那么重的伤,心里又有些心疼,想出声安慰几句,又怕他自尊强,觉得被拂了面子。心里起起伏伏,喉间的话来回滚了好几遍,最后问出一句,“你很喜欢跑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瑞林挑眉看她一眼,眸光中回忆的情绪瞬间散尽,他站起来,转过身,高高地扬起手臂,奋力将那枚石头掷出好远。同时,自胸腔里释出一句话,“不是阿玥听到"七少爷"三个字,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般弹了起来。打翻的药瓶在地上滚出老远,紫黑色的药汁在青砖上蜿蜒如蛇。她慌乱地往后退,却被程诗宛一把扣住手腕。 "别怕。"程诗宛压低声音,指尖在她掌心重重一按。阿玥的瞳孔剧烈颤抖着,却在对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时,奇迹般地停住了挣扎。 门外脚步声渐近,王瑞林的影子已经投在雕花门框上。程诗宛迅速将阿玥往屏风后一推,自己则转身几步去推开了窗户。 "怎么在这儿?"王瑞林跨过门槛,目光在满地狼藉上轻轻一扫。他嘴角噙着惯常的浅笑,右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折扇。 程诗宛弯腰去捡茶盏碎片:"不小心碰倒了药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手指都有些木,却还是状若无意地补充,"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烫伤了手。" 王瑞林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屏风下露出的一角绿衣上。阿玥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屋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细响。 "明日典礼的流程..."王瑞林突然从怀中取出烫金礼单,却在递出时"不慎"碰倒了烛台。火光骤亮的一瞬,屏风后的绿衣倏地消失,只余窗棂轻轻晃动。 程诗宛捏着礼单的指节发白,而王瑞林正望着窗外出神,“屋子里是谁?” “哦,是阿玥,”程诗宛也看了眼窗外正移步走过的绿色身影,笑着说,“怕你骂她,我让她躲着你呢。” 王瑞林没有再说话。程诗宛捡起药瓶,收拾好药箱,看向他。 他仍旧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巧掠过屋檐,飘飘洒洒的落在他身上,整个人仿佛镶了一层光圈,毛绒绒的。可即使这样温暖的橙光之下,他本人却肃立的若一汪月下幽潭,寂静沉冷。 程诗宛回想她认识王瑞林的这一年,他几乎永远都是这样淡淡的,开心时淡淡的笑,生气时淡淡的蹙眉,不急不徐,不喜不怒的样子。 这些……都是因为他的病吗?她不知道。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太不了解这位即将与自己订婚的男子。她看不透他的心情,也猜不明他的情绪,更不知道他的日常喜恶。 心里孤零零的,沉落的厉害。她去茶台,煮了这两日最新得的好茶,给王瑞林倒了一杯茶,小心捧到他面前,柔声问他,“你找我有事?” 王瑞林闻声回过神来,不经意眨了眨眼,敛下一身暗沉。一手接过茶盏,一手牵过程诗宛的手,微微一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午后阳光正好,两匹骏马踏着青石板路出了王家堡。程诗宛的月白骑装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斗篷被春风掀起一角。王瑞林策马在前,玄色劲装衬得肩线格外挺拔,时不时回头望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们沿着溪流行进,水面上浮动着细碎的金光。岸边垂柳新抽的嫩枝拂过程诗宛的马鞍,惊起几只白鹭。王瑞林忽然在一处山坡勒马,伸手遥指:"看。" 远处,佩城的青瓦屋顶在春日下连绵如波。王家堡的飞檐斗拱格外醒目,而更远处,寒江像条银带蜿蜒至天际。山坡上野花烂漫,蒲公英的种子乘着暖风飞舞。 "小时候..."王瑞林取下自己的皮质手套,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柳絮,"我常在这儿练枪。"他指向不远处一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斑驳的弹痕。 程诗宛注意到树下有块磨得发亮的青石,上面摆着几个空弹壳,排成奇怪的图案。 “还有那儿,”他指山脊下绵延数里的草地,绿菌盎然,广阔辽远,“我小时候经常在那儿骑马,有事没事,就拉着阿飞跑一场。” 山上的风微凉,徐徐而起,吹的人心开阔,有飘飘然的舒适感。程诗宛听的很认真,没有说话,她望一望他,他畅快的样子好像也不需要她说话。 "十岁那年,我在这摔断了胳膊。"王瑞林忽然轻笑,指尖点了点右臂某处。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那天我和阿飞比赛谁能单手控马,结果遇到只野兔惊了马。"他跳下马,走向那片草地。新生的草叶没过靴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摔下来时,阿飞那小子吓得直接从马上滚下来,背着我跑了三里地。" 程诗宛看见他弯腰从草丛里拾起块圆润的鹅卵石,在掌心摩挲:"后来才发现,他跑反了方向,离医馆越来越远。"王瑞林的拇指抚过石头上模糊的刻痕——那是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这块石头..."他忽然将石子抛给她,"是他哭着刻的墓碑。"阳光里,他眼角笑纹深了几分,"那傻小子以为我要死了,连殉主的遗书都写好了。" 王瑞林讲的欢快,程诗宛听得差点笑出声,但想起他那么小就受过那么重的伤,心里又有些心疼,想出声安慰几句,又怕他自尊强,觉得被拂了面子。心里起起伏伏,喉间的话来回滚了好几遍,最后问出一句,“你很喜欢跑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瑞林挑眉看她一眼,眸光中回忆的情绪瞬间散尽,他站起来,转过身,高高地扬起手臂,奋力将那枚石头掷出好远。同时,自胸腔里释出一句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