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乖》
1. 第 1 章
2012年,夏。
天还没亮,乔潇潇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静静地躺在柴房隔出来的小床上,听着隔壁大伯的鼾声和磨牙声。床板很硬,硌得肩胛骨生疼,但她习惯了。五年来,这张用门板搭成的床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她上了发条似的坐起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厨房的水缸见了底。乔潇潇拎起铁桶,踩过结霜的院子。井绳在她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十二岁那年冬天,她曾经因为打翻半桶水被伯母用擀面杖抽得跪在雪地里,现在她能让满满一桶水滴水不漏。
“磨蹭什么呢?”起来上厕所的伯母黄素兰趿拉着拖鞋出现在门口,睡眼惺忪的脸上写满不耐烦。
乔潇潇沉默地放下水桶,开始生火。灶膛里的火苗蹿起来时,她盯着那跳动的橙色出神。火焰多自由啊,想往哪烧就往哪烧。不像她,连呼吸都得计算着分寸。
稀粥在锅里咕嘟作响,她机械地切着咸菜,刀锋在案板上敲出规律的声响。
晨曦初绽,云层像被揉碎的棉絮,阳光从缝隙中倾泻而下,温柔地笼罩了半边小院,本应静谧祥和的清晨,却被尖锐刺耳的叫骂声划破。
“你小点声,别让潇潇听见!”
“我怕她听见么!”
“什么重点高中?!一年学杂费各类花销加起来要多少钱,你不知道吗?”
“你自己女儿你不管了?!”
“我省吃俭用地供她到现在就不错了!你出去看看,就咱们村,哪个女孩子到现在不是下地干活,嫁人补贴娘家,有谁去读这么贵的书?”
尖锐到变形的女声嘶吼着咒骂着,间或,夹杂着沙哑的唯唯诺诺的男低音。
“这不是潇潇出息吗?这孩子是咱们村这几年唯一一个考上乡重点的孩子啊,连村长都表扬了。”
“她以后成绩出彩,我们脸上不也添光吗?”
“添光?添谁的光?”
“我嫁给你后,一天福都没享,给你们老乔家生孩子养孩子,你有没有良心!”
“先不说她上学需要这么多钱,她走了,家里的猪你喂?鸡鸭鹅你喂?糯糯你带吗?!当初如果不是她,糯糯她——”
“行了,闭嘴吧!!!”
“砰——”
巨响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锅碗瓢盆被狠狠掼在地上,门被摔得震天响,连窗框都跟着颤了颤。
乔潇潇站在原地好半天,眼圈微微湿润,她摇着头要继续去忙的时候,一转身看见了乔糯筠缩在墙角,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墙缝里,两只手死死捂住耳朵,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的泪水。
她的心猛地一揪。
“糯糯……”她快步上前,蹲下身,轻轻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那双小手还在微微发抖,像受惊的雏鸟,连指尖都泛着苍白。乔潇潇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极轻:“没事了,姐姐在这儿。”
乔糯筠生得粉雕玉琢,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她仰着小脸,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慌,用手比划着。
——姐姐,你不要糯糯了吗?
糯糯的嘴里发出“呜呜”含糊的声音,不成句子。她在三岁那年发高烧,烧坏了嗓子,一直都是这样。
乔潇潇摇了摇头,看着妹妹,蹲下身子,抱住她,柔声说:“姐姐不是不要你了,是我考上了高中,要去乡里上学,每周都回来看你好吗?”
怀中的小人儿突然僵住了。乔糯筠虽然年纪尚小,却隐约明白“高中”意味着什么。她倏地抬起脸,眼底的泪光还未散去,却已亮起星星般的光彩。
——我看电视上说,上了高中就能考大学,就能过好日子啦!姐姐你快去!
她急切地比划着,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划出坚定的弧度。
——糯糯会乖乖等姐姐回来!
看着那婴儿肥的小脸蛋和真诚的大眼睛,乔潇潇心如刀割,她用力地抱紧妹妹,哽咽着:“对不起……”
早饭,不出意外的,黄素兰没有出来吃。
三个人围坐在桌前,气氛压抑。
以往这时候,无论有什么要求,乔潇潇都会让步妥协的,可这一次,所有的话,她都哽咽地咽了下去。
上午,照例要去打工的,去镇上的山路很长。乔潇潇坐在拖拉机后斗,看着两侧的山崖缓缓后退。风吹乱了她用旧橡皮筋扎起的头发,有几缕扫在脸上,痒痒的。
路过村口小卖部时,几个同龄女孩对着拖拉机指指点点。乔潇潇认得她们,都是当年一起上小学的。现在她们擦着劣质口红,穿着紧绷的牛仔裤,已经准备嫁人了。
“听说她考了全镇第一?”
“有什么用,她伯母能让她读才怪。”
“她妈不就是读书读跑的?”
“呵呵……”
乔潇潇的指甲陷进掌心,但脸上依然平静。这些话她听了太多次,早该免疫了。
可心脏还是会疼,像被细铁丝一圈圈缠紧。
乔万山打工的工地尘土飞扬,烈日炙烤下,他的背脊弯成一道紧绷的弧线,一摞摞砖块压在他肩上,汗水顺着黝黑的皮肤滚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他一天能挣两百块,这是用无数个弯腰、扛起、走动的重复动作换来的。
而乔潇潇则在工地角落的临时厨房帮工。大铁锅里的菜油滋滋作响,蒸腾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发烫,她得洗菜、切菜、端盘子,偶尔还要被脾气暴躁的厨子呼来喝去。一天下来,她手里攥着的,只有皱巴巴的一百块钱。
工地上有多少人?少说也有百来号。而所有的菜——白菜、土豆、豆腐,偶尔有几片薄薄的肥肉都得靠她和几个帮工的女人张罗。她一天切菜的动作不停,很多时候,到了家,晚上做作业时,拿笔的手都在抖。
大锅饭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菜叶煮得发黄,土豆带着土腥气,偶尔浮着的几片肥肉也早就炖得没了油水。可工人们依旧狼吞虎咽,对他们来说,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满足,谁还会在意滋味的好坏?
吃饭时,他们总是三三两两地蹲在角落,捧着豁了口的搪瓷碗,沉默地扒着饭。那模样,就像一台台耗尽燃料的老旧机器,仅靠着最后一点惯性在运转。
今天的乔潇潇格外沉默。她缩着肩膀,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饭粒。乔万山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伸出筷子,把碗里仅有的两片肉都夹到了她碗里。
乔潇潇猛地抬头,下意识就要摇头拒绝,却听见乔万山低哑的声音:“你吃,长身体。”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让刘海遮住发红的眼眶。饭粒混着咸涩的泪水,被她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乔万山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十五岁的少女,本该是抽枝发芽的年纪,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单薄得像片枯黄的落叶。他看着她突出的肩胛骨,看着她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心底那口气叹得又沉又重。
记得第一次带侄女来这个工地,看着他一块块搬砖的样子,彼时稚气未脱还有些活泼的乔潇潇认真地说:“大伯,我要好好读书,等读好书了,我带你过好日子,天天吃肉!”
一眨眼,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乔潇潇身上沉沉的暮气,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工地上只包中午饭,午饭吃完,乔万山要继续搬砖,而乔潇潇则要转移“战场”了。
偏僻的郊野公路上,半小时才有一班的公交车迟迟不见踪影。乔潇潇咬咬牙,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迈开双腿向着镇子方向跑去。
风掠过耳畔,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她的帆布鞋踏过坑洼的路面,惊起几只麻雀。三公里的路程,她跑得胸口发疼,汗水顺着马尾辫滴落,在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当快餐店的红蓝相间的招牌终于映入眼帘时,乔潇潇的双腿已经像灌了铅。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但时间不等人,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冷气混着炸鸡的香气扑面而来,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更衣室里,乔潇潇颤抖着手指系上制服扣子,镜中的人脸色潮红,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她深吸一口气,将疲惫藏进挺直的背脊,转身走向前台。
“对不起,我迟到了两分钟。”她的声音还带着喘息,却已经挂上了标准的微笑。
领班皱着眉看了眼手表:“本来就四个小时,还迟到?有没有规矩,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乔潇潇也想说,可是手机于她来说,太过奢侈。
……
一天的打工结束。
暮色像一盆逐渐冷却的炭火,将天边烧成暗红色。三轮摩托突突的引擎声在乡间小路上格外刺耳,乔潇潇蜷缩在车斗角落,随着每一次颠簸轻轻摇晃。她实在太累了,连睫毛都像灌了铅,乔万山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生怕她在颠簸中摔出去。
乔潇潇勉强睁开眼,看见大伯被夕阳镀成古铜色的侧脸,汗水在他深刻的皱纹里汇成小溪,他身上都是劳作了一整天不好闻的汗臭味。
车拐过晒谷场时,乔万山压低声音说:“潇潇,你放心,这个书是一定要读的。你伯母那,我慢慢说,费用什么的,我打听了,可以先申请助学贷款,至于住宿,我去找村长想想办法。”
引擎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得盖过了田间的虫鸣,拂过了乔潇潇眼角的泪。
乔万山说到做到,晚上到了家,简单吃了口饭,就去找村长想办法了,而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每天给妹妹洗澡,是乔潇潇难得放松的时光。
浴室里的水汽还没散尽,乔潇潇用毛巾裹着糯糯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揉搓。小姑娘被蒸得粉扑扑的脸蛋蹭着她手心,像只餍足的猫崽。
——姐姐香香。
糯糯用手比划着,她举起小胳膊闻着沐浴露的茉莉香,眼睛弯成月牙。
当乔潇潇终于把妹妹哄睡,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时,木门突然在巨响中震颤。黄素兰踩着虚浮的步子闯进来,鸡毛掸子在空气里划出尖啸,浓烈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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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淹没了房间里残留的茉莉香。
“都怪你——”
黄素兰嘶哑的嗓音像钝刀割着耳膜,“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
鸡毛掸子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书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乔潇潇的脊背瞬间绷成一张拉满的弓,肌肉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右肩下意识地往内缩,左手已经护住了脆弱的肋骨位置。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黄素兰歇斯底里的咒骂声,还有远处糯糯惊醒的哭声,全都混在一起。
10岁到15岁,人生中最为璀璨的年少时光。
乔潇潇就是这么度过的。
***
天刚蒙蒙亮,乔万山就拎着鼓囊囊的编织袋等在院门口。袋子里装着自家腌的咸菜和晒的干菇——这是他们能拿出手的最体面的礼物。乔潇潇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风衣,牛仔裤的膝盖处还留着去年补过的针脚,她不停地用手指抚平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村长的二手桑塔纳碾过晨露未消的田埂路时,宋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紧绷的少女。
“丫头别怕。”他转动方向盘拐上县道,“咱万柳村的老规矩你晓得伐?走出去的娃娃就像撒出去的种子,在哪落地生根了,就得给后来的乡亲们遮片阴凉。”
说着他拍了拍副驾驶座上装满土特产的纸箱,“你可是村里头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女娃娃,他们准得抢着帮忙咧!”
车窗外的风景从金黄的稻田渐渐变成灰白的商铺,乔潇潇将发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离希望这么近,近得仿佛能听见自由的心跳。
然而命运总是擅长开玩笑。
宋秋带着他们走遍了半个乡,拜访了七户从村里走出去的人家。每一扇打开的门后,都是同样尴尬的笑容,同样闪烁的眼神。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忙,而是黄素兰这些年四处散布的闲言碎语,早已像野草般在每个人心里扎根。
“那丫头啊,生下来就带着霉运。”
“她爸死得蹊跷,她妈跑得干脆。”
“连表妹都是,要不是沾染了她,不一定会烧成哑巴呢……”
这些窃窃私语乔潇潇从小听到大。她记得十岁那年矿难后,村里人看她时那种既怜悯又畏惧的眼神;记得搬到大伯家后,邻居们悄悄在门口撒盐驱邪;更记得妹妹高烧不退那晚,黄素兰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
彼时,还小的乔潇潇不知道怎么就成“扫把星”了,只是,后来,那些突然降低的音量,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在她转身后响起的叹息,还有邻居的那一句:“别让那丫头进门吃饭,用一次性杯子给她倒水”,让她不得不明白。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柏油马路,宋秋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他站在第八户人家的门前,掏烟的手顿了顿,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到最后,宋秋蹲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烟头的火星在指间明灭。他用力吸了一口,烟雾混着叹息一起吐出:“能找的都找了,现在就剩……那位了。”
“她……”乔万山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喉结上下滚动,“能、能行吗?”
烟灰簌簌落下。宋秋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高楼:“当年,咱们村也算救过她一命,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帮了不少贫困孩子,人家受过高等教育,不能像是这些人那样迷信,去看看吧,就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乔万山转头望去。
斑驳的树影下,乔潇潇仰着脸,细碎的光斑在她睫毛上跳跃。她站得那样直,仿佛肩上压着的不是见的偏见与苦难,而是整个天空的重量。
乔万山重重捻灭手里的烟,“好吧。”
乔潇潇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楚心柔的场景。
原本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破碎的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可老天爷终究是为她留了一线生机,给了她希望。
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簌簌作响,筛落一地碎金。
楚心柔就坐在那流动的光影里,素白的棉麻长裙垂落石凳,衣袂间沾染了几瓣飘零的槐花。她执盏的姿势雅致,左手虚托着天青色的越窑茶盏,右手三指轻拈盏盖,阳光穿过她耳际散落的发丝,为那珍珠般的耳垂镀上柔光。
经历了一上午的冷眼与推却,乔潇潇的灵魂早已蜷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她站在乔万山的身后,惶恐不安。
不管宋秋、大伯和眼前的人说些什么,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眨动,孤僻自卑。
一直到她听到了一声温柔的“好”,乔潇潇猛地抬头,恰好撞进一片温柔的春色里。
风过槐树,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楚心柔正抬手拂去肩头的落花,羊脂玉镯顺着她纤细的腕骨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凝脂般的光泽。
当那双含笑的眼眸望过来时,乔潇潇看见里面盛着的不是怜悯,而是清澈见底的温柔。
那一刻,满树的槐花都成了陪衬。
2. 第 2 章
归途中,村长兴奋得嗓音都拔高了几个调。他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我早说过,咱闺女准行!人家到底是读过书的,眼界就是不一样!”
乔万山脸上也堆着笑,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跳,“这回可多亏了她帮忙,咱们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宋秋笑出了声,一眼看穿他的顾虑:“人家啥都不缺。”说着扭头看向后座规规矩矩坐着的乔潇潇,语气温和了几分:“潇潇啊,可得好好读书。”
乔潇潇安静地靠在座椅上,脑海里不断浮现槐树下那个让落花成雨的身影,整个人恍若置身梦境。
果不其然,当乔万山把找到住处的好消息告诉黄素兰时,家里顿时又炸开了锅。
一整天无休止的争吵,好在糯糯今早被姥姥接回去小住,免受牵连。
乔潇潇早已习惯了,她像往常一样,利落地打扫完猪圈,喂饱了鸡鸭,转身便往隔壁王宁家走去。
王宁早就准备好了,见乔潇潇进门,她拍了拍身旁那个鼓鼓囊囊的纸箱:“我都打听过了,虽然学校不一样,但教材都是一样的。”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高一的全套课本。
乔潇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最上面那本语文课本,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书页平整得几乎没有折痕。
“宁姐,这些书一共多少钱?”乔潇潇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这些年她在外面打零工,省吃俭用攒下的那五百多块钱。
王宁笑着摆摆手:“要什么钱啊!等你学好了,抽空给我补补课就成。”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乔潇潇的刻苦劲儿,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那些深夜里还亮着的灯火,那些被翻得卷了边的旧课本,都是最好的证明。
乔潇潇说什么也不同意,到底给王宁留下了二十块钱。
两个姑娘从小就是邻居,王宁最清楚乔潇潇家里的情况,也深知她骨子里那股倔劲儿。几番推让后,她终是笑着收下了钱,却又忍不住说:“高二的书我也给你留着,要是我能参加高考的话……”话说到一半,她的眼神飘向了远方。
王宁的成绩平平,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跟着奶奶长大的她能考上高中已经勉强,不像乔潇潇,品学兼优,前途光明。
“一定可以的,我们一起努力。”乔潇潇难得露出笑容,眼角弯成了月牙。
见她难得开心,王宁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聊起了高中生活——课业比初中繁重多少,压力有多大,每天要熬到多晚。乔潇潇听得格外认真,对“累”这个字眼毫不在意,反倒细细追问起学杂费和生活费以及一些花销细节。
王宁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字句:“学费可以申请困难补助,其他的费用……你大伯那边……”
“我自己出。”乔潇潇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想到乔万山操劳的身影,想到糯糯定期去医院的花销,她怎么忍心再给这个家增添负担。
王宁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你这几年攒了些钱,可是潇潇……”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读书的花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
乔潇潇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的扉页。她不是那些活在温室里的同龄人,从小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的经历,让她比谁都清楚生活的重量。这几天她早已把三中的规章制度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透,若是能拿满奖学金,勉强够维持日常开销。加上这些年攒下的积蓄,高一上学期应该能熬过去。暑假再拼命打工,这样一环扣一环地撑下去……
可生活哪会永远按计划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苦难记忆让她的危机感格外敏锐。只有不停地赚钱、攒钱,才能稍稍安抚心底那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对了。”王宁见她神色凝重,连忙岔开话题,“听说你要住到心柔姐家里?”
乔潇潇猛地抬头,眼睛里倏地燃起一簇火苗:“你认识她?”
王宁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切惊得怔了怔,下意识点头:“当然认识啊,村里多少孩子都受过她的帮助。”
她说是认识,其实大多也是听村里的大人说的。
村里关于那个女人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她是从大城市来的,具体是哪儿没人说得清。城里人总爱往乡下跑,说是散心解压,但像她这样独自一人跑到万柳村这么偏僻的地方,倒是少见。
“听说是采风时被毒蛇咬了,是张叔他们救回来的,我听奶奶说,村长说当时她手上戴着的玉镯,看着可贵了。”王宁压低声音,像是在讲神秘故事一般:“后来就在镇上开了间画室,平时就自己画画,偶尔教教学生。”
最让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淡然,听说贫困孩子来学画,她分文不取;遇上家境困难的,还会资助。但更多时候,人们总看见她独自背着画板来村里写生,一坐就是一整天。
“其他的——”王宁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乔潇潇听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正午的阳光洒进小院,王宁奶奶挎着竹篮推门而入,篮子里还沾着露珠的野菜青翠欲滴。“潇潇别急着走。”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奶奶今天包你爱吃的野菜馅饺子。”
乔潇潇抿唇浅笑,她利落地帮奶奶把柴胡捆扎整齐,动作娴熟。
一旁的王宁也想帮忙,可从小被奶奶娇惯的她笨手笨脚,一个不留神就被柴胡的尖刺扎破了手指。
王宁疼得直抽气。奶奶赶忙拎着她的耳朵往屋里拽:“我像你这么大时,一家子的活计都扛起来了。你看看你!”
她虽是责备,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有奶奶在嘛~”王宁撒娇地蹭着奶奶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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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疼~”
乔潇潇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她加快速度把剩下的活一气呵成地干完,临走时,灶台上那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对老人再三的挽留只是摇头:“谢谢奶奶,家里还等着我呢。”
脆弱的自尊像一层薄冰,让她从不在别人家留下用饭。
转身时,她将腰杆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起那份摇摇欲坠的骄傲。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关住了那诱人的香气和王奶奶的叹息声。
乔潇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半个人影,灶台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她反而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新得的课本在炕头码放整齐,从竹筐里摸出个硬邦邦的馒头,随便拍掉上面的面粉就咬了一大口。干涩的馒头渣呛得她咳嗽了两声,但她还是三口并做两口,就着水咽了下去,挎上竹篓就往外走。
雨后初晴的山林格外潮湿,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山路陡峭,泥泞容易打滑。
一般村民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采摘草药的,可乔潇潇却不可能错过这个时机,这时候路越滑人越少,越能采到值钱的药材。
她熟练地踩着泥泞的山路,不时弯腰采下一株株柴胡。
眼看篮子被一点点填满,乔潇潇心里开心,一个走神间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泥地里。
“痛——”
尖锐的碎石划破她的掌心,膝盖磕在石头上传来钻心的疼。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整个人蜷在泥泞里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股子钻心的疼劲儿能忍受了,她才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子,湿滑的泥地让她又滑倒两次才终于站稳。
低头看着沾满泥浆的衣服,乔潇潇的心猛地揪紧了。她颤抖着脱下外套,仔仔细细地翻检每一寸布料,袖口没破,衣领完好,只有些泥渍洗洗就能掉。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处,她长舒一口气。
山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刀子般剐蹭着乔潇潇单薄的身躯。她下意识环抱双臂,褪色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手臂上盘踞着几道紫红色的淤痕,像几条狰狞的蜈蚣,在过分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四下无人,乔潇潇将外套扎在腰间,任由那些伤痕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她弯腰捡起散落的药篓,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树影间的异样。
而在十几步外的松林间,楚心柔穿着一袭素白亚麻长裙,衣袂被山风轻轻拂动,静立如一幅工笔画,她手中的画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画板上,原本要描绘的山景此刻被搁置一旁,她微微蹙眉,目光追随着那个蹒跚前行的背影,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3. 第 3 章
忙碌了一天,乔潇潇踏着最后一缕夕阳回到家中。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卖草药得来的二十七块钱。纸币被汗水浸得微微发潮,却带着山间清新的气息。
那个锈迹斑斑的奶粉罐静静立在床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零钞和硬币便映入眼帘——有皱巴巴的毛票,有磨得发亮的钢镚,每一分都记录着她这些年在山间跋涉的足迹。
她在心里默算着,指尖轻轻掠过那些带着体温的钞票。
五百八十二块。
多少个清晨踏着露水出门,多少个傍晚背着竹篓归来,那些被荆棘划破的伤痕,被烈日晒黑的皮肤,此刻都化作了罐子里沉甸甸的分量。这笔钱要支撑她现阶段高中的生活,虽然除去买教材的二十块后所剩不多,但至少能让她暂时安心。
乔潇潇刚把钱罐藏好,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黄素兰尖利的叫骂声。她浑身一僵,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浪哪儿去了?!猪都不喂了是吗?以为自己上高中就了不起了?”黄素兰的嗓音像刀子一样刮进屋里,“人还没走呢,就敢偷懒!养你这么多年,倒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乔潇潇的胃里绞得发疼,她今天一天就吃了个干馒头,早就消化完了,现在只剩下一阵一阵的灼烧感。她咬紧嘴唇,隐忍着,只盼着黄素兰骂够了就能消停。
可下一秒,房门被“砰”地踹开,黄素兰叉着腰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哑巴了?”她冷笑一声,“饭不做,活儿不干,真当自己是城里大小姐了?”
乔潇潇低着头,大伯忙于生计,一向是早出晚归的,她知道,这时候顶嘴只会换来更狠的责骂,甚至是一顿打。
“我这就去。”
黄素兰冷哼一声,转身走了,脚步声重重地砸在地上,像是要把不满全踩出来。
乔潇潇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外走,每迈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经过厨房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灶台上飘,那半碗稀饭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米油,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只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饿着肚子干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等乔潇潇终于把猪圈冲洗干净时,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她扶着斑驳的土墙直起身,眼前突然炸开一片金星,不得不闭眼缓了好一会儿。
夜风裹挟着猪圈特有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她瘦削的肩膀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好在,因为妹妹不在家,黄素兰连看都不想看她,关上里屋门,准备去看电视去了,临了了,她还冷冷地看了乔潇潇一眼:“你今晚再通宵看书浪费电试试。”
乔潇潇没有抬头,她贴着墙根站着,整个人几乎要融进阴影里。
她本来就瘦,初三那年突然抽条的个子让她看起来更加单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一截细得惊人的手腕。夜风穿过院子,掀起她额前几缕枯黄的发丝,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乔潇潇屏着呼吸,像只警觉的野猫般贴在墙边。里屋的电视声终于响起,夹杂着夸张的笑声和广告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她数着心跳等了片刻,确认黄素兰不会突然出来后,才蹑手蹑脚地摸向灶台。
炉膛里的余火还泛着暗红的光,她熟练地用火钳拨开灰烬,将几个土豆轻轻滚了进去。这些是她在后山偷偷挖的野土豆,个头不大,表皮还带着泥土。乔潇潇小心地用炭火盖好,生怕冒出的烟会引起注意。
做完这些,她蜷缩在灶台旁的阴影里,双手环抱住膝盖。炉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让她冻僵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黑暗中,她听见土豆表皮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乔潇潇正盯着炉火出神,突然听见门口的铃铛“叮叮叮”响了三声。这清脆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里屋的方向。
她踮着脚尖快步走到门前,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夜色中,王宁手里攥着一个用旧布包着的饭盒,不安地朝屋里张望。
王宁压低声音问:“她睡了吗?”
乔潇潇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在看电视呢。”她侧身挡住门缝,生怕屋里的灯光泄出去。
王宁连忙把饭盒塞进乔潇潇怀里:“我奶奶说看见你在集市上站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让我给你送来的。”
这些话,是她含蓄说的,王奶奶说的明明是“潇潇这孩子啊,苦死了,我在集市上看着她,衣服上都是泥巴,八成是摔着了,回家啊,估计连口热乎饭都没有,你去把饺子拿给她。”
乔潇潇抱着突然塞到怀里的饭盒,愣在原地,不待她反应,王宁已经转身跑进夜色里。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回到炉边,乔潇潇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热气瞬间模糊了视线,二十来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整齐地码在里面,边缘还泛着油亮的光泽。她颤抖着咬下一口,野菜的清香混合着猪肉的鲜美在口腔里炸开,滚烫的汁水烫到了舌头,她却舍不得吐出来。
这样的味道多久没有尝过了。
乔潇潇把最后一个饺子咽下去,指尖轻轻抚过饭盒边缘。这份温暖,她要在心里牢牢记住,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让报答姐姐和奶奶。
国家助学金的事跑得格外顺利,这是她没敢想过的,村委会的人都知道她,证明开的很快,申请表格上的每个字她都反复琢磨,生怕填错一个标点就会失去这个机会。
其他同学都在享受中考后的假期时,乔潇潇的暑假依然在连轴转。天不亮就去后山采药,晌午到镇上的小饭馆洗碗,傍晚还要赶回家喂猪做饭。
黄素兰为此又闹过几次,还是不想她去读高中,想让她留在家里做饭带孩子,尖锐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直到那天乔万山摔了碗筷,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难得发了火,青筋暴起的手掌在桌上,震得搪瓷杯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事情才好了些。
开学前一周,乔万山突然高烧病倒了,虚弱地躺在床上,额头滚烫,浑身被冷汗浸透,去卫生院检查说是病毒性的流感。他挣扎着要起身,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却在撑起半个身子时又重重跌回床上。
乔潇潇知道他不放心,“大伯,我自己去就行。”
乔万山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你人小不熟悉,你……”
乔潇潇打断他,“我能行。”
临行那天清晨,院子里静得可怕。黄素兰抱着小女儿站在堂屋门口,目光刻意避开整装待发的乔潇潇,只有糯糯在妈妈怀里悄悄伸出小手,笨拙地比划着。
——姐姐加油。
乔潇潇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去系鞋带。破旧的运动鞋上,她用针线仔细缝补过的痕迹像一道道伤疤。起身时,她最后看了眼这个生活了五年的院子:斑驳的土墙,歪斜的晾衣绳,还有墙角那丛她偷偷种下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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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潇潇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晨风掠过耳畔,将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她终于…终于要离开这个困了她五年的牢笼了。
身后那个低矮的土坯房渐渐隐没在晨雾中,连同那些日复一日的责骂、永远干不完的家务和深夜里偷偷啜泣的枕头一起,都被她狠狠抛在身后。
可当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蜿蜒向远方的山路时,胸口翻涌的雀跃突然凝滞了。
薄雾笼罩的群山之外,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乔潇潇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此刻在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剪影——优雅的旗袍下摆,腕间温润的玉镯,还有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早已让她学会把求助的话咽回肚子里。其实乔潇潇完全可以去找村长宋秋帮忙,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上次去楚心柔家是坐着村长的小轿车,她一路上都在心里默默记着路线。可当真正独自转乘公交,在陌生的街道上寻找时,那些记忆突然变得支离破碎。
偏偏天公不作美,雨来得猝不及防。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乔潇潇没有伞,单薄的衣衫很快被淋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背后的行囊越来越沉,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个装满零钱的奶粉罐,还有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录取通知书。
当她终于找到记忆中的小院时,雨水已经顺着发梢不停地往下淌。
灰蒙蒙的天空下,那扇漆成墨绿色的院门紧闭着。乔潇潇抬手敲门,指节叩在门板上的声音很快被雨声吞没。
她又敲了三次,一次比一次用力,可回应她的只有雨水的沙沙声。
乔潇潇抱紧行囊,慢慢蹲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青石板的凉意透过湿透的裤料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当时的她,还是一个很少出村子,没有见过市面的十五岁少女。
乔潇潇不知道自己这样冒然过来,是否唐突了,她就傻傻地在门口等着。
楚心柔平时雨天是不出门的,只是那一日,突然下雨,她点了一盏檀香,来了作画的兴趣,家里的茶又喝完了,就打着伞去街上买茶。
等她拎着茶回来的时候,看见了门口的乔潇潇。
她那么小小一团,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细小的溪流。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瘦削的身躯,能清晰看见她因寒冷而颤抖的肩胛骨。
楚心柔微怔了片刻,她快步走了过去,伞身一侧,挡在了乔潇潇的面前。
檀香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清冽幽幽飘散,刚刚还肆虐的风雨忽然就远了。
乔潇潇迟缓地抬起头,伞面投下的阴影里,她看见楚心柔被雨水打湿的袖口,和那双盛着讶异与怜惜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乔潇潇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激的她眼圈泛红,她知道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样很失礼,慌乱的用手擦脸,小小声地解释:“对不起……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生怕自己的突然到访惹人烦。
三中到高二才能寄宿,除了楚心柔这儿,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乔潇潇话还没有说完,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楚心柔俯下身来,如瀑的长发滑落,发丝间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没事的。”她声音很轻,温柔又让人安心:“来,我带你进去。”
4. 第 4 章
上次来的时候,乔潇潇没有进屋,只是在院子里站了站,甚至只偷偷看了楚心柔一眼,就立即低下了头。
如今,她进了门,仍旧不敢乱动,贴着墙边站着,瘦削的肩膀几乎要嵌进墙里。地板上有米白色的地毯,柔软洁净得像一片新雪,她怕踩脏,双脚局促地互相蹭着,帆布鞋边缘的泥渍已经干涸成浅褐色。
楚心柔正弯腰给乔潇潇找拖鞋,找到之后,一转身,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贴在墙边,一动不敢动的样子。
“穿这双吧。”楚心柔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是新的,我去把热水器打开,你冲个澡,不然会感冒的。”
乔潇潇抿了抿唇,喉咙动了动,想说不用那么麻烦,她习惯了洗凉水澡,热水太奢侈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楚心柔已经转身走向浴室,背影纤细而利落,没给她推拒的机会。
等脚步声远了,乔潇潇才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
房间好大,好干净。米白和原木色的家具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地板亮得能映出人影,茶几上摆着她叫不出名字的电器,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香气,像是阳光晒过的被子。客厅的吊灯洒下橘黄色的光,暖意洋洋。
楚心柔回来时,发现乔潇潇还站在原地,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猫,连爪子都不敢乱放。她脱了湿透的外套,头发勉强擦过,却仍滴着水,洇湿了一小片肩膀。
楚心柔:“我带你去浴室。”
乔潇潇点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她跟在楚心柔身后,脚步放得很轻,生怕踩重了会惊扰什么。
外面的风雨仍在呼啸,可屋内的灯光暖融融的,很温暖。
她想起以前在伯母家,每逢这样的暴雨天,伯母总会把妹妹搂在怀里轻声哄着,而她只能缩在杂物间的小床上,听着雷声在屋顶炸开,数着漏雨的嘀嗒声熬到天亮。
楚心柔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到了,把脏衣服脱在外面就好。”
乔潇潇正悄悄抬眼望着她的背影,猝不及防对上视线,立刻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楚心柔察觉到她的不安与小心,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等你洗完澡,我带你熟悉一下家里。”
——家里。
这个从不属于乔潇潇的字眼,在她心底轻轻滚了一圈,带起一丝隐秘的热意。
楚心柔很细心,带她进了浴室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耐心地指着那些瓶瓶罐罐:“红色的按钮是热水,蓝色的是冷水。这个蓝色瓶子是洗发水,旁边淡粉色的是护发素,那个一按就能起泡泡的是沐浴露……”
她的指尖在光洁的瓷砖上投下浅浅的影子,乔潇潇的目光追随着那抹影子,却又在楚心柔看过来时迅速垂下眼睫。这些精致的瓶身上印着她看不懂的英文,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在伯母家,她只能用一块发黄的肥皂解决所有清洁,偶尔捡到妹妹用剩的过期洗发水,都算是难得的奢侈。
楚心柔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有带换洗衣物吗?”
乔潇潇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有的。”
“好。”楚心柔轻轻带上门,“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
“谢谢……”
关上门,乔潇潇迅速脱掉了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潮湿的布料黏在皮肤上的触感终于消失,她轻轻舒了口气。
潇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陌生的洗浴用品,指尖在瓶身上摩挲,按压泵头时发出的“咔嗒”声让她肩膀一颤,掌心突然涌出的白色泡沫带着清甜的橙花香气,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她低头嗅了嗅,忍不住又按了一下,泡沫在指缝间堆积,细腻得像融化的雪。
热水从花洒倾泻而下的那一刻,乔潇潇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被温润的水流包裹。水珠顺着脖颈滑落,抚过她常年紧绷的脊背。她仰起脸,让热水冲刷着脸颊,从未有过的舒服与放松。
虽然被温暖的热水包裹着很舒服,乔潇潇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她不敢浪费太多热水,洗发水也只挤了黄豆大小的一点,可即便如此,当她擦着微微泛黄的头发时,仍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顺滑。发丝从指缝间滑落,带着淡淡的橙花香气,让她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走出浴室时,空气中飘来一阵清甜的花香。楚心柔正在厨房里忙碌,暖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正在往茶壶里放入晒干的玫瑰和菊花,热气氤氲中,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温柔。
“这么快就洗好了?”听到脚步声,楚心柔转过头,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乔潇潇穿的还是上次见面时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牛仔裤的膝头已经磨出了细小的毛边,浅色T恤的领口微微泛黄。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面黄肌瘦,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此刻刚沐浴完的她,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反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秀。
楚心柔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推到餐桌对面,“来喝点热的驱寒,刚煮好的。”
乔潇潇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那杯茶上。剔透的玻璃杯里,淡金色的茶汤上漂浮着几朵舒展的菊花,热气袅袅升起,在杯沿凝成细小的水珠。她抿了抿唇,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茶这种东西,只在村长宋秋家见过,从来没有喝过,对她来说,太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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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潇潇望着那精致的茶盏,指尖在桌沿不安地蜷了蜷,声音细若蚊呐:“我、我不用了……”
楚心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马克杯:“用这个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菊花茶可以安神,你头发还湿着,喝点热的才不会头疼。”
乔潇潇望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小熊杯子,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她慢慢挪到餐桌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杯子。
“谢……谢谢。”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融进茶香里。
乔潇潇不懂那些优雅的品茶礼仪,只觉得这样好的东西不该浪费在自己身上,她仰头一饮而尽时,甘甜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阳光晒过的菊花特有的温润气息,她抬眼的刹那,窗边的楚心柔正微微侧首。
细雨在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溪流,将楚心柔的身影氤氲成一幅水墨。朦胧水光中,她执杯的指尖如玉般剔透,袅袅茶烟在她眉目间流转,为那精致的侧脸描摹出柔和的轮廓。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忽远忽近,她静立的身影,恍若从古卷中走出的仕女,正在梅树下煮雪烹茶。
乔潇潇慌乱地低头。
突然的自残形愧……
楚心柔看了看表,轻声问:“饿了么?”
已经快十二点了。
经年累月的忍饥挨饿,早已让乔潇潇习惯了空腹的灼烧感。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可身体却背叛了她的意志,胃部传来细微的痉挛,喉头不自觉地滚动,她悄悄咽了咽口水。
楚心柔将这个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漾起温柔的笑意:“我不是很会做饭,家里还有些挂面,我们煮了吃行吗?”
乔潇潇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说自己可以做饭,在乡下时,一大家子的饭菜都是她张罗的。可刚才经过厨房时偷瞄的那一眼,那些锃亮的厨具、复杂的按钮,都让她望而生畏。
楚心柔感觉到她的局促,柔声问:“一起?”
乔潇潇猛地抬起头,瘦削的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她用力点了点尖尖的下巴。
这突如其来的神采让楚心柔微微一怔。
从乔潇潇踏进这个家门开始,她就一直低垂着头,说话细声细气,每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里没有露出过这样的光。
乔潇潇察觉到楚心柔注视的目光,立即低下头去。
刚刚,她敏感地捕捉到楚心柔说不是很会做饭,那她可以认真学厨具怎么用,以后给她做饭。
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早已在乔潇潇的骨子里刻下一个认知:在别人家里,必须要拼命干活、付出劳动,才配得到那一点点立足之地。
5. 第 5 章
楚心柔纤细的手指轻轻系上亚麻色围裙的带子,在腰间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她抬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厨房顶部的嵌入式LED灯瞬间亮起,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不锈钢抽油烟机反射着冷冽的光芒,大理石台面上整齐排列着各种乔潇潇叫不出名字的厨具。
乔潇潇站在厨房门口,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厨房,在她大伯家,做饭只需要一个烧炕的炉子,一口铁锅,一把木勺和简单的调味品。
而眼前这个空间,光灶台就有四个火眼,旁边还摆着几个方方正正的电器,闪烁着各种颜色的指示灯。
楚心柔一回头,看见乔潇潇漆黑的大眼睛里好奇的目光,勾了勾唇角笑了,“想学?”
乔潇潇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却又忍不住抬眼偷瞄那些闪闪发亮的厨具。
“不……没有。”乔潇潇的声音细如蚊蚋,她想起大伯嘱咐的话,“去人家家里别乱动,城里的东西金贵,弄坏了赔不起”。
楚心柔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她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其实我也不太会用这些。”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我平时用的很少,好多厨具我都没搞明白。”
她指着电磁炉上闪烁的按钮:“这个我只会用煮面功能,其他模式都太复杂了。”说着按下几个键,炉面立刻亮起一圈蓝光。“水烧开要十分钟,比煤气慢多了。”
“哦,对了,要先下鸡蛋的。”
楚心柔打开冰箱,取出两颗鸡蛋,却因为动作太急差点摔了一个。乔潇潇下意识伸手去接,鸡蛋在桌沿危险地晃了晃,最终被她稳稳接住。
楚心柔对她点了点头,接过鸡蛋下锅。
“应该冷水下锅……”乔潇潇忍不住小声提醒,“等水快开时打蛋,这样蛋黄才不会散。”
她一时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瞬间屏住了呼吸。
楚心柔恍然:“原来是这样,我每次都直接把蛋打进沸水里,难怪会散。”
乔潇潇不敢看她,小声说:“下次我可以煮的。”
她说完悬着一口气在嗓子眼处,一直到楚心柔的一声“好”才重重地落在心底。
楚心柔平时食量不大,煮面只放一小撮,她想着乔潇潇正在长身体,就多放了一些,等面条煮出来,看着白花花浑浊的一锅汤,楚心柔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有点黏了。”
每次煮面都是这样,她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楚心柔转身准备去拿碗筷时,乔潇潇已经利落地摆好了餐具,她的动作很轻,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
楚心柔要盛面的,乔潇潇却抢先一步。
楚心柔看着她,心底感慨她的懂事,是一个眼里有活的孩子。
当两碗面摆在桌上时,楚心柔看的微微一怔,她的碗里堆着满满的面条,两个完整的荷包蛋金灿灿地卧在上面,而乔潇潇面前的那碗,几乎全是清汤,只有几根面条可怜地漂浮着。
楚心柔:“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她的筷子刚伸过去,乔潇潇就急忙摇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很害怕的将身子缩起来。
楚心柔有些惊讶于她反常的反应,沉思了片刻,她柔声说:“吃吧。”
她没有直接用碗吃,而是又拿了一个碗,盛出去大半碗面条和一个荷包蛋。
因为不会做卤子,楚心柔只撒了一些盐和酱油进去,这样一碗色香味都不俱全的挂面,她是没有什么胃口的。
可对面的乔潇潇已经捧起了碗,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脸庞。
这碗煮坨了的面对楚心柔来说索然无味的面条,对常年啃冷馒头的乔潇潇而言,却是难得的热乎饭。她抿了一口汤,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时,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楚心柔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看着乔潇潇因为一口热汤就满足的表情,心里泛起一丝怜惜。吃碗面而已,这么开心的吗?她以前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前些天因为匆忙,也是害怕楚心柔会像是之前的七八户村民那样,嫌弃乔潇潇的出身,认为她是扫把星,宋秋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下她的家庭情况,“妈妈在她五岁那年,带着她妹妹跑了,家里的爸爸也矿难去世了,就留她一个人,挺争气的,学习很好。”其他的没有过多的去谈论,所以楚心柔对她的过去知道的并不多。
两人安静地吃着面,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
楚心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乔潇潇身上,看着她嶙峋的腕骨随着夹面的动作在皮肤下若隐若现,想起了那一日,在山上采风时,看见她身上骇人的伤痕与不符年龄的坚强。
当乔潇潇碗底将见时,楚心柔轻轻推过早已备好的那碗面。她没有再用温柔的语气劝说,而是换了种稀松平常的口吻:“别浪费。”
果然,这样的说辞让乔潇潇不再推辞。她低着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面条,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楚心柔看着她近乎狼吞虎咽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边。
饭后,乔潇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收拾碗筷。楚心柔这次没有阻拦,她安静地观察着这个过分懂事的女孩。
厨房里,乔潇潇将水流调到几不可闻的档位。温水冲刷着瓷碗,她的手指在泡沫间灵活穿梭,只有在这种时刻,当她专注于这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家务时,紧绷的肩线才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楚心柔看着她,若有所思。
收拾完毕,楚心柔带着乔潇潇熟悉房间,她的声音轻柔。
“这里是客厅,阳光最好的地方。”
“这边是健身房。”
“这间是画室,我偶尔在这里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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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书房,书架上的书都可以随便看。”
......
最后,楚心柔停在走廊尽头,轻轻推开一扇米白色的门:“这是客房,你先住这里。”
乔潇潇站在门边,手捏着自己唯一的包,点了点头:“谢谢。”
宽敞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大床,落地窗外,灯火如星河般闪烁。
乔潇潇没有睡衣,只穿了旧旧的吊带和短裤。
窗外雨声淅沥,乔潇潇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紫罗兰色的丝质床单触感冰凉顺滑,却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早就睡惯了每个翻身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硌人床板。
乔潇潇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生怕弄皱了这精致的床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丝滑的布料。
辗转反侧到凌晨两三点,睡意才终于战胜了不安,朦胧间,乔潇潇仿佛又听见伯母尖利的嗓音:“几点了?还不起来!”那声音如此真实,惊得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被冷汗打湿衣襟的乔潇潇茫然四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柴房。
窗外,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正温柔地洒在陌生的地板上。
乔潇潇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
六点半的晨光漫进洗手间,楚心柔揉着惺忪的睡眼,瞥见了那个角落乔潇潇的洗漱用品——一块包装简陋的肥皂孤零零地躺在洗手台角落,旁边马克杯里斜插着一支牙刷,硬质的刷毛东倒西歪,连个擦脸油都没有。
楚心柔盯着看了半响,她握着电动牙刷的手顿了顿,水流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等她洗漱完毕推开房门时,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飘来的面香。
灶台上摆着一碗面条,怕坨了,用凉水投过,细如银丝的面条整齐地码在碗里,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金黄的蛋黄半凝固着,周围点缀着几片翠绿的葱花和香菜。
楚心柔愣住了。这碗面比她昨晚煮的卖相好太多了,餐桌上还摆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杯底压着一张字条——姐姐,我先去学校周边看看,记得吃早饭。
楚心柔端起碗抿了一口汤,是她喜欢的淡口,很鲜,也不知道乔潇潇是怎么观察到的。她望着空荡荡的玄关,那里整齐摆放着她昨晚给乔潇潇准备的拖鞋,鞋尖朝外。
地板,应该是擦过的。
茶几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不知道被她丢在厨房角落里落了多久灰的说明书。
楚心柔随便翻了几页,发现乔潇潇在一些英文单词下面标了中文,明显是看过的,而且已经看了一半了。
她到底几点睡的?又是几点起的?怎么能做这么多事儿?昨天被大雨淋了那么久,又住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该有多么疲惫不堪。
在这一刻,楚心柔突然想知道,这孩子体贴入微背后,到底藏着怎样战战兢兢的惶恐与不安。
6. 第 6 章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时,宋秋的心猛地一沉,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楚大善人”时,指尖不自觉地发颤。
该不会是潇潇那孩子做错了什么,要被“退回来”吧?
“您别紧张。”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依旧温柔似水,像春日里拂过柳梢的暖风,楚心柔说话时总带着特有的韵律,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我只是想了解一些关于潇潇过去的事。”
关于乔潇潇的过去?
宋秋悬着的心突然落了地,随即涌上一阵欣慰。
这些年,楚心柔资助过的贫困生不在少数,她很少追问孩子们的过去,她知道这些正值青春的孩子,骨子里都藏着脆弱的骄傲。她总是在孩子们最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却又在他们能够独立时适时抽身。
他估计楚心柔现在关心乔潇潇的过去,明显也是感觉这孩子不同寻常的懂事儿,想要了解一下了。
说起乔潇潇的身世,宋秋不由得长叹一声。在万柳村当了近二十年的村长,他见过太多苦难,但像潇潇这样命运多舛的孩子实在少见。
“她妈妈王素啊,是隔壁村飞出来的金凤凰。”宋秋的眼中浮现出追忆的神色,“那可是咱们十里八乡第一个女大学生,嫁给乔半山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炸开了锅。”
在那个连高中生都凤毛麟角的年代,王素的到来就像一颗明珠坠入了山沟沟。乔半山当时在村里开了第一家小超市,小两口一个知书达理,一个精明能干,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婚后第二年,乔潇潇的降生更给这个家添了喜气,超市开到了镇上,气派的二层小楼也拔地而起。
潇潇三岁那年,妹妹乔璐璐出生了。宋秋至今记得,五岁的小潇潇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画画的样子。那时候“鸡娃”还没成为潮流,这孩子就已经每周坐着班车去城里学绘画、学雕刻了。
宋秋摇头叹息:“要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谁能想到,事业家庭双丰收的乔半山,竟在春风得意时迷失了方向。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赌场里的吆五喝六,渐渐把这个曾经精明的男人拖进了深渊。
乔家的衰败像一场慢性死亡。先是超市货架上的商品渐渐出现空缺,慢慢的,保险柜里用于进货的钱都不见了,紧接着是王素梳妆台抽屉里的首饰都被偷走变卖了。
王素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她曾在凌晨三点跪在赌桌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哭喊着丈夫的名字;也曾狠心把乔半山反锁在卧室,听着里面传来野兽般的咆哮和撞门声;最绝望的时候,她牵着两个女儿站在丈夫赌博的出租房外,一等就是一晚上。
但都没有用。
乔半山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越来越重,带回来的钱却越来越少。起初只是偶尔翻找家里的零钱,后来竟连王素藏在米缸底、给女儿准备的学费都被他翻了出来。
债主们终于找上门来,超市的卷帘门被贴上封条时,王素还抱着一丝希望。直到看见乔半山在祖宅地契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她才彻底明白,这个家已经无路可退了。
提出离婚那天,王素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她说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两个女儿的抚养权。话音未落,乔半山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第一次对她举起了拳头。
那记耳光像是拧开了暴.力的阀门。
此后只要王素提离婚,或是他喝醉酒回家,等待她的必然是一顿拳脚相加。为了防止妻子逃跑,乔半山甚至用栓狗的粗铁链,将大女儿乔潇潇的脚踝锁在了床腿上。
临近过年冰冷的夜里,王素终于抱着小女儿逃出了这个魔窟。临走前,她红着眼睛拜托邻居报了警。当民警带着宋秋破门而入时,看到不满十岁的乔潇潇像只小狗般被铁链拴着,却还乖巧地趴在地上写作业。直到看见警察,小女孩才突然“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可惜在那个年代,闭塞的小县城里没人愿意作证。乔半山咬死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王素身上,他被教育一番就放了回来。王素带着小女儿远走高飞,只有乔潇潇被永远留在了这个牢笼里。
日子就这么艰难的过着,最后,他们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了,只能蜷缩在邻居废弃的牛棚里。
那牛棚破败不堪,冬天时,寒风从木板缝隙里呼啸灌入,冻得人骨头生疼;夏天又闷热潮湿,苍蝇嗡嗡乱飞,混合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乔半山没了赌本,只能偶尔去矿上打零工,赚来的钱转眼又换成劣酒灌进喉咙。喝醉了,他就把怨气全撒在乔潇潇身上,拳脚相加,谁拦就打谁。村里有人看不下去,想收留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却被他红着眼睛骂走,说谁要是敢多管闲事,他就跟谁拼命。
而那个瘦小的、满身淤青的十岁女孩,就这样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地用扫帚清理着牛棚的污秽,靠邻居偷偷塞给她的土豆和野菜,一天天熬下去。
或许,老天终究没有放过作恶的人。
乔潇潇快满十岁那年,乔半山在一处非法开采的矿洞里送了命。矿主连夜跑路,连一分赔偿金都没留下。她成了真正的孤儿,像棵野草般被随意丢弃在世上。
大伯乔万山来接她那天,小姑娘死死攥着破旧的衣角,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个漏风的牛棚——那是她童年记忆里的“家”。她用脏兮兮的手背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起初,黄素兰对这个侄女还算过得去。虽没什么好脸色,倒也不打不骂,权当家里多了条看门狗,给口剩饭、给个角落睡觉就成。乔潇潇懂事得让人心疼,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活,还要照看表妹糯糯。渐渐地,黄素兰脸色缓和了些,偶尔还会往她碗里夹两片肉。
可命运从未善待过这个女孩。
十三岁那年的秋收时节,黄素兰夫妇天没亮就去地里干活,把姐妹俩留在家里。清晨乔潇潇就发现妹妹小微烫,还有些不对劲儿的红,可刚开口就被以为想出去玩耍偷懒的黄素兰厉声呵斥:“小小年纪就学会偷奸耍滑!”吓得她再不敢多说。
等到午后,糯糯已经烧得像块火炭。乔潇潇用凉毛巾敷了半天也不见好,跌跌撞撞跑去邻居家求救,却发现家家户户都去秋收了。她咬咬牙,抱起妹妹就往村卫生所跑。
可还是太迟了。
当黄素兰夫妇赶到时,糯糯因高烧损伤了大脑,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把一切错都归在她身上的黄素兰猩红的双眼裹挟着滔天恨意扫来时,乔潇潇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颤,她的后背死死抵着斑驳的土墙,指甲在墙皮上刮出几道白痕。整整一天的惊恐与奔波早已耗尽了这个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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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女孩的全部力气,她连呼吸都变得破碎不堪,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她想辩解,想求饶,可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浸透冰水的棉花,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命运的皮鞭又一次抽在这个女孩身上。
那些拳脚相向的日子,像阴魂不散的噩梦重新降临。更可怕的是,整个村子都将“扫把星”的烙印深深烙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仿佛谁靠近她,就会沾染上不幸的诅咒。
乔潇潇是那么敏感懂事,小心翼翼,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把黑板擦得锃亮;路过田埂时,会悄悄帮老人扛起沉重的柴捆。
可即便这样,村里人见到她仍像避开瘟神般绕道而行。放学路上,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长得能盖住整个村口的石板路。
渐渐地,她学会了在清晨无人的井台打水,学会了对着斑驳的墙壁自言自语。
有时候蹲在河边洗衣服,她会突然停下,望着水中倒影发呆,那张过早褪去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后来,乔潇潇懂了,原来在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罪人,连呼吸都是错。
她也认命了。
楚心柔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眼底的潮意渐渐褪去。她驱车来到三中,想看看那个女孩是否适应了新环境。可刚到校门口,有认识的老师诧异地问:“学校还有四天才开学呢,您怎么来了?”
还有四天才开学,所以,乔潇潇说的去学校周边看看,并不是上学么?
楚心柔怔在原地。人生地不熟的,那孩子能去哪儿?
乔潇潇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楚心柔宽敞明亮的房子里,高中生活的未知像块巨石压在她心头,驱使她迫切地想要自食其力。就像从前那样,找份零工,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然而走遍大半个城区,被一家家店铺婉拒后,乔潇潇才明白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城里的规矩和村里截然不同,那些老板只要瞥见她稚气未脱的脸庞,不等她开口就摆手摇头。她甚至愿意把工钱压到最低,说自己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可换来的永远是一句“未成年我们不收”。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独地映在柏油路上。
楚心柔最后是在公园的一角找到乔潇潇的。
正值暑假尾声,公园里举办着热闹的嘉年华。彩色的气球在暮色中飘荡,棉花糖的甜香混着爆米花的奶油味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情侣们十指相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而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楚心柔看见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乔潇潇拖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她踮着脚尖,半个身子探进垃圾桶里,麻杆一样的手臂在污秽中翻找着什么,最后,她掏出一个易拉罐,踩瘪后,扔进了袋子里,她始终都很小心翼翼,当有人靠近时,乔潇潇就像受惊的麻雀般猛地缩回手,低头站在一旁,等嬉闹的人群走远才敢继续。
楚心柔一眨不眨地看着乔潇潇。
看着女孩弯腰时露出的一截后颈,那里还留着未消的淤青;
看着她每捡满十个瓶子就要停下来揉一揉勒得发红的手指;
看着她在闻到爆米花香气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楚心柔都看见了,看的眼眶发热。
7. 第 7 章
夕阳西沉,天边的云霞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乔潇潇坐在公园斑驳的铁艺大门旁,小心翼翼地数着手里皱巴巴的钞票。八块六毛钱,她反复数了三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被汗水浸湿的纸币。终于,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眉头舒展开来,干裂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些钱,或许只够城里孩子买杯奶茶,甚至买不起快餐店里的一个汉堡。但对乔潇潇来说,这意味着她又攒够了高中一天的生活费。
暮色中,爆米花的甜香随风飘来,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小贩的推车前,金黄的爆米花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一袋只要两块钱”招牌让乔潇潇停住了步伐,喉头滚动了几下,她攥紧手里的钱,转身融入渐暗的街道。
回去的路上,乔潇潇在菜市场门口驻足。昨天带来的一个干硬的馒头她三两口就下了肚,粗糙的口感刮得喉咙生疼。摊位上的价签让她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这里的青菜竟比老家贵了一倍不止。最后,她买了一斤西红柿,各个精挑细选,红彤彤的保证沙瓤好吃,她不能白白吃白住人家。
走到楚心柔家门口的时候,乔潇潇停下脚步。她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衣领,又低头嗅了嗅袖口。夏日的汗味混着街头的油烟味,但还算清爽。
门铃清脆地响了三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楚心柔站在门内,逆着夕阳的余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身上套着一件靛青色的亚麻罩衫,宽大的袖口沾染了几抹颜料,像是无意间落下的星辰。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肩头,发梢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水彩。她右手执着一支狼毫笔,笔尖的墨汁将滴未滴,在空气中悬着一颗晶莹的黑珍珠。
“回来了?”楚心柔微微歪头,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乔潇潇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嗯,我买了西红柿。”
她举起袋子,透红的果实挤在薄薄的塑料袋里,在夕阳下像是一盏盏小灯笼。
楚心柔的目光在袋子上停留了一瞬,忽然眼睛一亮:“正好我画画渴了。对了—— ”她转身从玄关的矮柜上捧出一个纸袋,“要吃爆米花吗?隔壁刚送来的,甜得发腻,我吃了几个怕长胖。”她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扔了又觉得浪费。”
乔潇潇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在那袋爆米花上。
金黄的爆米花堆成小山,每一颗都裹着晶莹的糖衣,在光线中闪烁着甜蜜的光泽,她舔了舔唇,馋了一天的食物就这么在眼前晃动,欲.望终究压下了理智,乔潇潇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关上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画架静静地立在暮色中。
画布上肆意泼洒着浓烈的色彩,钴蓝、绛紫与鎏金交织碰撞,宛如整座城市的霓虹被揉碎后倾泻而下。而在那片令人目眩的斑斓漩涡中央,一个纯白的小小身影静静蜷缩,单薄的线条勾勒出环抱双膝的姿态。它像一滴未干的泪珠悬在繁华之上,与周遭的绚烂格格不入。
乔潇潇看不懂那些抽象的色彩,又勾起了心底童年的回忆,她匆匆瞥了几眼,便低头钻进厨房。水龙头哗哗作响,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西红柿鲜红的表皮,也冲散了她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
等她端着晶莹剔透的果盘出来时,楚心柔正在收拾画具。乔潇潇自然而然地凑过去帮忙,动作熟稔地将画笔按粗细分类,颜料管按照色系排列得整整齐齐。
楚心柔看着她问:“你学过画画?”
乔潇潇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她垂下眼帘,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算是吧。”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很小的时候学过。”
太小了,以至于那段记忆已经褪色得几乎透明。乔潇潇只记得画室里阳光的味道,颜料管挤出的清脆声响,还有妈妈的手掌覆在她的小手上教她运笔的温暖。
那时候,生活还没有变成一场漫长的寒冬。
她还有家,有爸妈。
楚心柔眼睛一亮:“要不要试试?”
乔潇潇想要推拒,可嘴里爆米花残留的甜味让她点了点头。当楚心柔要给她挤新颜料时,她急忙摆手:“不用,这些剩下的就很好。”
画笔握在手里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乔潇潇笨拙地调整着握姿,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她下意识回头,正看见楚心柔咬着她买的西红柿,汁水染红了唇角,朝她露出鼓励的微笑,那个笑容像一束阳光,温柔地包裹着她。
再次转过身时,乔潇潇的笔尖悬在画布上方微微颤抖。起初每一笔都迟疑不决,像蜗牛在雨后潮湿的地面留下的痕迹。渐渐地,那些线条开始变得急促而有力,颜料在画布上肆意流淌,灰与黑交织成一片压抑的阴云。
她本只是敷衍地应和楚心柔的提议,可画笔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那些被深埋的痛楚顺着笔尖喷涌而出——父亲酗酒后砸碎的碗碟,母亲深夜压抑的啜泣,伯母粗暴的砸门声,村民们看瘟神一样的眼神……记忆的碎片化作浓重的颜料,一层层覆盖在画布上。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变得滚烫,视线渐渐模糊,一颗泪珠砸在调色盘里,在铅灰色的颜料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乔潇潇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用沾满颜料的手背抹了抹脸,留下一道灰色的痕迹。
“对不起,我画得不好看。”
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画笔的木柄。
楚心柔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画布上,浓重的黑色漩涡中心,一个模糊的人形正被无数灰暗的线条缠绕、拉扯。
那些粗粝的笔触里,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痛楚。
楚心柔的目光落在乔潇潇眼角的一抹红上,指尖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抬手。她只是柔声道:“不要紧的。”顿了顿,又轻声问:“吃饭了吗?”
乔潇潇下意识点头。那个干硬的馒头还在胃里沉甸甸地坠着,喉间似乎还残留着粗糙的触感。
楚心柔看着她紧绷的嘴角,轻轻叹了口气:“我买了五花肉,可惜……”她无奈地摊开手,“我实在不会做这些。”
“我来做!”乔潇潇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耳尖悄悄红了。
楚心柔的唇角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眼里的笑意像春水般漾开:“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乔潇潇沾着颜料的手指,“不过,你先去洗个澡好吗?”
热水淋在身上的瞬间,乔潇潇还有些恍惚。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畅快地沐浴是什么时候了,在伯母家,连多用一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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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都要看人脸色。多少个深夜,她只能就着月光,用冰冰冷冷的湿毛巾草草擦拭身体。
当乔潇潇用毛巾揉着湿漉漉的发梢走进厨房时,楚心柔指了指沙发:“用那个。”
一只乳白色的吹风机静静地躺在米色沙发垫上,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乔潇潇的脚步顿住了,她盯着那个陌生的物件,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毛巾,“不、不用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头发……很快就会干的。”
楚心柔正弯腰从冰箱里取肉,头也不抬地说:“不行哦,一会儿进厨房会沾一身油烟味。”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对头发也不好。”
乔潇潇听了生怕自己被嫌弃,乖乖地拿起吹风机吹头发,暖风很舒服,她虽然小,但是常年用冷水洗澡,隐隐的已经落下了偏头疼的毛病,等她吹完后,就迫不及待的去厨房去忙了。
楚心柔想要帮忙打下手,却被乔潇潇坚决地拦在了厨房外。少女纤细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得像个陀螺,切肉、备料、调汁,动作行云流水。她对着高压锅说明书研究了片刻,很快就掌握了使用方法。不一会儿,浓郁的肉香就从厨房飘散开来。
坐在客厅的楚心柔望着从未如此热闹的厨房,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暖黄的灯光下,锅铲碰撞的声响、蒸汽升腾的呼呼声,这些最平常的生活声响,对她来说却是久违的温馨,她自己在家很少开火,一个是厨艺不好,一个是一个人吃饭懒得折腾。
红烧肉出锅时,乔潇潇细心地注意到楚心柔饮食清淡的偏好,特意加了许多土豆。看着晶莹剔透的肉块和吸饱汤汁的土豆,她盛好米饭就要离开。
楚心柔的声音轻轻传来:“这么多,一起吃吧。”
乔潇潇到那些肉,常年没有油水的胃都快要痉挛了。记忆中,只有在伯父在家时,她才能上桌吃饭,她违心地说:“我不饿。”
楚心柔捧着碗,语气轻描淡写:“吃不完的话,明天也只能倒掉了。”
倒掉?乔潇潇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之前,她听村长宋秋说过,城里人都很讲究,不吃隔夜的剩饭,说里面什么东西超标,对身体不好。
在乔潇潇愣神的片刻,楚心柔已经为她盛好饭,拉开了椅子。
红烧肉刚入口的瞬间,乔潇潇的味蕾仿佛被唤醒了。肥瘦相间的肉块在舌尖化开,浓郁的酱香裹挟着油脂的芬芳在口腔里炸开。她原本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进食的节奏,可第一口下肚后,长期被亏待的胃开始疯狂叫嚣。
她开始凶狠地干饭,米饭混合着肉汁被大口送入口中,一口接着一口,一碗见底的时候,楚心柔把自己拨出去的那碗又端了过去。
足足吃了两碗饭,胃被填的满满的,身体也暖了,乔潇潇感觉无比的幸福,她摸着肚子,是一天最放松的时候,人也开朗了不少,她信誓旦旦地跟楚心柔保证:“姐姐,以后家里的家务、做饭、整理院子,我都包了。”
说完这话,她屏住呼吸,偷偷观察着楚心柔的反应,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生怕听到拒绝的话。
可楚心柔没有,她的唇角慢慢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尾漾开浅浅的笑纹。她伸手轻轻拂去乔潇潇发梢上沾着的一粒米饭,声音轻得像三月的春风:“好,那要辛苦你了。”
8. 第 8 章
乔潇潇小口咀嚼着红烧肉,浓郁的酱香在舌尖化开,肥而不腻的肉质让她幸福得几乎要飘起来。她努力抿着嘴唇想压住上扬的嘴角,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早已泄露了满心的欢喜。
楚心柔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洗碗时,她倚在厨房门边,温声问道:“学校应该开学了吧?”
“还没开学呢。”乔潇潇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英语书的页角,声音不自觉地轻快了些,“不过听说开学前要先考一次分班试。”
说到这儿,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村里,成绩一直是她最拿得出手的骄傲。即便那些视她如瘟神的村民,提起她时也不得不酸溜溜地夸一句“那丫头脑子瓜子倒是灵光”。
可如今站在硕大的城市里,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优势产生了动摇,听说这里的同学不仅成绩优异,还个个身怀特长。钢琴十级、英语演讲冠军、奥数金牌……这些光鲜的头衔对她来说想都不敢想。
楚心柔敏锐地捕捉到她转瞬即逝的忐忑,温声说:“分班考试而已,不用太紧张。”
乔潇潇抿着唇点了点头,手心有些发凉。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学习就是她的全部,是她改变未来唯一的希望。
楚心柔看着她,随口问:“对了,这几天有空吗?我画室缺个帮忙整理工具的兼职,本来找了相熟的同学,可她临时去旅游了。”
乔潇潇擦碗的手突然顿住。她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望向楚心柔。
她不是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孩,相反的,她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冷暖。
这样“不经意”的善意,对她来说太过不真实,她已经住在楚心柔的家里,还吃了这么美味的饭菜,再不能承受更多了。
“谢谢姐姐。”乔潇潇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这几天……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忙。”
其实不过是去拥挤的街头翻找废品罢了。但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所幸楚心柔没有追问。她只是轻轻点头,顺手将洗好的碗放进橱柜,“明天我要出门,冰箱里食材都备好了,你回来记得自己做饭吃。”
乔潇潇攥紧了手中的抹布,心头涌起一阵不安。拒绝楚心柔的好意,她会不会生气?自己真的不是不知好歹,只是……
“别多想。”楚心柔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顾虑,“以后有机会再来帮我好不好?到时候还可以当我的小模特呢。”
乔潇潇鼻尖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她睫毛上凝成细碎的银辉,“嗯,一定来。”
那天夜里,乔潇潇蜷缩在床上辗转难眠。太久没有摄入油水的肠胃对突如其来的丰盛晚餐发起了抗议,一阵阵绞痛让她不得不一次次冲向卫生间。
凌晨三点,她索性抱着英语课本窝在客厅飘窗上。城市的夜色真好,灯火通明,霓虹的光晕透过玻璃,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彩影,不像是村里,漆黑一片,哪怕是有月光,看久了,她的眼睛也会疼。
这几天乔潇潇已经啃完了二十多页高一英语,每个单词她都背的滚瓜烂熟,可王宁姐说过的话始终萦绕在心头——城里的考试不仅要笔试,还要考口语。想到自己带着浓重乡音的英语发音,乔潇潇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
“怎么不开灯?”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乔潇潇差点跳起来。楚心柔披着米色针织披肩站在走廊口,睡眼惺忪的模样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软。
“对不起姐姐!”乔潇潇慌忙合上书本,“我、我只是想看看书……”
“啪”的一声,客厅瞬间亮如白昼。
楚心柔走近时,发梢还带着枕畔的馨香,她轻声问:“在看什么书?”声音里还带着丝慵懒。
暖黄的灯光下,乔潇潇仰头望着楚心柔,一时忘了回答。
她俯身看向乔潇潇的英语书,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这么早就开始预习了?”
乔潇潇这才注意到自己用拼音标注的单词密密麻麻爬满书页,顿时羞得耳根发烫。她慌忙合上书本,声音细若蚊呐:“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我就是、就是肚子不太舒服……”
“我本来就要起夜的。”楚心柔蹲在茶几前翻找药箱,米色披肩垂落在地毯上,像一片柔软的云。她递来一盒胃药,指尖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先吃药,学习的事不急。”
楚心柔察觉到因为自己的出现,乔潇潇的局促不安,看她喝了药,轻声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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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吧,我先去睡,开着灯就行,不吵我的。”
等她走了,乔潇潇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楚心柔温柔又体贴,和颜悦色,可在她面前,自己就是紧张,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感,让她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乔潇潇蹑手蹑脚的起身,她把大灯关了,只开了一盏沙发上的小桔灯。
乔潇潇摩挲着药盒光滑的表面,胃里的不适似乎已经消了大半。
这点微光对她来说刚刚好,就像楚心柔给的温暖,不多不少,恰好能照亮她心底最暗的角落。
开学前的最后几天,乔潇潇几乎跑遍了学校周边的商铺。有家小饭馆的老板看她可怜,勉强答应让她在后厨刷盘子,可开出的工钱却低得令人心寒,每天干满八小时,还抵不上她捡半天废品的收入。
于是她依旧拖着那个大大的蛇皮袋,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两天时间里,她把学校周边摸了个透,哪里人流量大,哪个垃圾桶常有惊喜,她都默默记在心里。有时捡到天黑,她就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望着四周灯火通明的高楼发呆。城市的灯光太亮了,亮得让她想起老家漆黑的夜,这时候大伯该抽完旱烟了吧?妹妹是不是已经蜷在土炕上睡着了?
楚心柔这些天总是早出晚归。有次乔潇潇回来得晚,发现冰箱里的饭菜原封未动,第二天就听见楚心柔带着笑意问:“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合胃口?”
那温柔的语气让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最让乔潇潇意外的是某个深夜,她轻手轻脚进门时,楚心柔竟还等在客厅。
“累了吧?”就这一句简单的问候,却让乔潇潇站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累?比起在毒日头下插秧,在建筑工地搬砖,现在的生活简直像在做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这样的日子她连想都不敢想,简直是掉进了蜜罐里。
可好日子才没过两天。
分班考试放榜那天,乔潇潇站在红榜前数了整整三遍。
全年级442名学生,她考了第402名,被分到了最末等的10班。
这对于一向身无长物唯有成绩可以自豪的乔潇潇来说,她的世界在这一刻碎得连渣都不剩。
9. 第 9 章
骄阳炙烤着校园,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乔潇潇像踩在棉花上,双腿发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放榜处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家庭。有父亲骄傲地拍着儿子肩膀的,有母亲激动地搂着女儿拍照的,还有全家老小围着红榜指指点点的。
乔潇潇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烈日下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机械地跟着人流往教学楼挪动,耳边不断传来兴奋的对话。
“我进1班了!暑假的一对一补课没白上!”
“太好了,我们又能同班了!”
“爸妈答应给我买新手机了!”
每一个欢快的声音都像刀子,将她本就破碎的自尊心剐得血肉模糊。曾经,在村里的土坯教室里,乔潇潇是老师口中“最有希望考出去”的尖子生。如今,在这所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她却成了吊车尾的差等生。
校园里的香樟树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崭新的塑胶跑道散发着橡胶的味道。
可这一切美好,都与她无关了。
进了10班,或许是因为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又或许是知道每学期都会重新分班的缘故,大家并没有被“吊车尾班级”的标签影响太多。教室里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聊着天。
“你看《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了吗?”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激动地说,“胡夏唱的主题曲《那些年》简直绝了,看完电影我单曲循环了好几天!”
“必须看了啊!”旁边的男生立即接话,“不过最近复仇者联盟才叫火爆,钢铁侠和美国队长同框的场面太燃了,我准备周末二刷!”
后排几个男生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游戏:“我英雄联盟都快打到黄金段位了,你们一般玩什么位置?我主玩ADC。”
“我专精中单法师,一套连招秒人的感觉不要太爽!”另一个男生推了推眼镜,“听说穿越火线新出的沙漠灰地图特别带感,要不要组队?”
教室另一角,几个女生正在哼唱:“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一个圆脸女生陶醉地说:“王菲和陈奕迅这首《因为爱情》真是百听不厌,我手机铃声就是它。”
“是啊是啊。”她的同桌附和道,“不过筷子兄弟的《父亲》更催泪,每次听到''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这句,我就忍不住想给爸爸打个电话。”
在这片热闹的氛围中,乔潇潇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同学们谈论的电影、游戏和歌曲,对她来说都如此陌生。她偷偷打量着周围同学身上时髦的装扮,虽然认不出品牌,但那些衣服的剪裁和质地都透着精致,乔潇潇悄悄把T恤下摆的线头塞进裤腰,又往座位里缩了缩身子。
这时班主任宋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教室。她简单介绍了学校的作息安排,把课表发给大家后,突然话锋一转,笑容可掬地问道:“同学们,有没有人想自告奋勇当班干部?”
说着,她温和的目光缓缓扫过全班。
乔潇潇不自觉地低下头,肩膀微微瑟缩。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教室里瞬间举起了一片手臂,此起彼伏的毛遂自荐声不绝于耳。
“老师选我!”
“我在初中当了三年班长!”
“我最擅长组织活动了!”
……
这半天对乔潇潇来说如坐针毡。教室里嘈杂的谈笑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悄悄缩着身子,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椅背,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隐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2012年的9月1日,乔潇潇永远忘不了。
当她从小村庄踏入重点高中,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展翅翱翔的时候,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和城市孩子的差距仅仅在于学习成绩。可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那些她从未看过的电影,从未听过的歌曲,从未玩过的游戏,甚至是从未拥有过的社交账号。
快结束时,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走到她桌前。乔潇潇虽然瘦小,皮肤因常年劳作而晒得黑红,但五官却生得精致,眉目间隐约透着清秀的轮廓。
男生笑着问:“同学,你有校内吗?我们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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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好友?”
乔潇潇茫然地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对方以为她是不愿意给,又换了个方式问:“那Q/Q呢?这个总有了吧?”
她的耳根微微发烫,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
男生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最终说了句“好吧”,转身离开了。
乔潇潇望着男生远去的背影,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又沉又重,像是要把肋骨都震碎。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差距,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下课铃声响起时,乔潇潇机械地收拾着书包。周围的欢声笑语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乌龟一样,缓缓地往外走。九月的阳光明明那么灿烂,落在身上却是冷的。
就在这时,一声温柔的呼唤穿透了嘈杂的人声:“潇潇!”
乔潇潇猛地抬头,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楚心柔。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白色的纱裙随风轻扬,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会发光的画,引得路过的学生和家长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
楚心柔不放心乔潇潇第一天开学,特意提前半小时就在校门口等候。周围陆陆续续有班级放学出来,看着学生们青春活泼的面容,她的心也被感染得雀跃起来。她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好了画面:潇潇一定会像其他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一会儿带她去买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看她对爆米花的热忠诚度,那孩子应该会喜欢甜食的,一定会很开心的。
当充满期待的楚心柔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时,立即扬起温柔的笑容挥手示意。可让她意外的是预想中欣喜雀跃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乔潇潇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飞快地低下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她本来能忍住的。
习惯了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默默忍受一切的她本来是能忍住的。
可是……可是……
她从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接她。
从没有想过……
10. 第 10 章
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红着眼眶低下头时,楚心柔的心尖蓦地一颤,像是被细密的银针轻轻扎了一下。
这感觉来得莫名。
酸涩中裹着细碎的疼,在心口微微发胀。
乔潇潇丧失了走向楚心柔的勇气。
虽然她们相识不过数日……可楚心柔对她实在太好。自从妈妈带着妹妹离开后,除了大伯,再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温暖。她忘不了这份好的来源,宋秋说过,楚心柔资助的每个学生,都是家境贫寒却品学兼优的。
品学兼优……被分到10班的她,还配得上这个词吗?
楚心柔却目光坚定,踩着稀碎的阳光,没有一丝迟疑地走向那个瑟缩的身影,她乌黑的长发被微风拂起几缕,衬得肌肤如雪,米色风衣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仿佛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
楚心柔的声音像初春的溪水,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累了吧?”
她没有问分班结果。
甚至没有去追问乔潇潇为什么难过。
身上淡淡的檀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两人之间,让人安心。
“走,我带你去吃冰淇淋。”
乔潇潇怔住了,她缓缓抬头,通红的鼻尖和盈满泪水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楚心柔的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午后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细碎的光斑在她发间跳跃,每一根发丝都泛着温暖的光晕。
乔潇潇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看着,这画面像是被慢放的电影镜头,一帧一帧刻进记忆最深处。最终,她轻轻点头时,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好。”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踏进甜品店。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色精致的甜品,空气里飘荡着奶油与水果的香甜。乔潇潇局促地攥着衣角,直到那杯粉色的草莓冰淇淋被推到面前。晶莹的冰沙上点缀着鲜红的草莓粒,像雪地里散落的红宝石。
楚心柔给自己点了杯咖啡,那种泛着苦味的黑色液体,乔潇潇看的好奇,楚心柔笑着问:“尝尝吗?”
乔潇潇立即摇头。
楚心柔笑了,看她没那么难过了,目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柔软。
第一口冰凉触到舌尖时,乔潇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甜中带酸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软绵的冰沙温柔地抚平了心底的皱褶,刚开始,她还小口小口地舔着,可慢慢的,她那股凶狠干饭的劲儿又上来了,就连嘴角沾了奶油也不知道。
楚心柔看着她,眼里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
甜意融化在舌尖,连带着心底的苦涩也渐渐消解。
乔潇潇放松了下来,攥紧的衣角也舒展开来。
当楚心柔起身结账时,乔潇潇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吧台张望。玻璃柜台里那些精致的甜品名称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但刚才进门时匆匆瞥见的价格牌却让她心头一跳,那数字抵得上她一周的饭钱。
楚心柔本可以优雅地抬手示意服务员过来,却特意起身走向吧台。
走出甜品店时,乔潇潇发现阳光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刺眼的灼热,暖融融地包裹着她,连带着那些压在胸口的重量也轻了几分。
楚心柔没有急着带她回家,而是领着她往附近的公园走去。阳光暖洋洋的,湖面泛着细碎的波光,像撒了一把碎银,偶尔有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花香。
在中央广场,楚心柔从包里取出一小袋玉米粒,她轻声说:“伸手。”
虽然疑惑,乔潇潇还是摊开手掌,常年劳作的手上满是老茧,楚心柔看见了,抿了唇,将玉米粒倒在了上面。
最先察觉的是只灰羽的鸽子,它歪着脑袋打量了片刻,突然扑棱着翅膀落在乔潇潇脚边。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白鸽从广场各处聚拢而来,洁白的羽翼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有只胆大的鸽子突然振翅而起,轻轻落在乔潇潇微微发抖的肩头。
乔潇潇瞬间屏住了呼吸,僵硬身子小木乃伊一样,一动不敢动,逗笑了旁边的楚心柔。
鸽子细小的爪子传来真实的触感,羽毛间散发着阳光烘烤过的温暖气息,乔萧萧看着微笑的楚心柔,跟着也笑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楚心柔放慢脚步,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吃不下也睡不着的时候就总是一个人来这里喂鸽子。”
那时候的天,都好像是灰的。
乔潇潇怔住了。她望着楚心柔精致的侧脸,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永远从容优雅的女人,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
楚心柔没有回头,任凭风掀起她风衣的下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那时,我以为过不去的。”
她本不必对一个孩子剖开这些旧伤痕的。
“所以——”楚心柔转身,指尖轻轻拂去乔潇潇发间的梧桐叶,眼底盛着温柔的光,“给自己一点时间。”
不是居高临下的安慰,而是将心比心的懂得。
这话的份量沉甸甸地落在了乔潇潇的心里,给了她无尽的安慰,她莫名的相信楚心柔的话,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这份相信,让她心安,以至于到了家里,把卫生打扫完毕的她裹着被子沉沉的睡去了。
而这一次,梦里不再是漆黑的巷子和刺耳的叫骂,而是化不开的草莓甜香,还有落在肩头的那片洁白羽毛。
这一觉睡得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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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醒来时,乔潇潇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窗外的暮色已经转成深蓝。她一个激灵坐起身,已经快六点了!她慌慌张张踩着拖鞋往外跑,晚饭还没有做。
推开房门时,暖黄的灯光从客厅漫进来。
她以为早已休息的楚心柔正倚在沙发里,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蓝光。她微蹙着眉,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发梢。听见动静,她抬头,“醒了?”
橘黄的灯光下,楚心柔的金丝眼镜泛着微光,与平日温柔似水的模样不同,此刻的她浑身散发着知性的魅力。乔潇潇一时看得怔住,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来。”
乔潇潇挪着步子走近,楚心柔自然地往沙发一侧让了让。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回响,她不知道楚心柔叫她做什么,是不是……今天她表现的太不好了,让她失望了?是不是——
“喏。”不待乔潇潇胡思乱想完毕,楚心柔从身侧拿出一个手机盒,轻轻推到乔潇潇面前。
乔潇潇僵住了,手指微微发抖,却没有伸手去接。
“你答应过要负责做饭和家务的。”
楚心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温柔的月牙。
乔潇潇机械地点头,是她答应的。
楚心柔将手机盒又往前推了推:“我这个人嘴刁,每天想吃的都不一样。”她指尖轻点屏幕,调出一个备忘录,“这上面,记录了我喜欢的菜,今天放学,我带你去的那个公园旁边就是菜市场,以后我如果突然想吃什么了,就发信息给你,你去买,好不好?”
乔潇潇眼眶泛起热意。
“这是我之前淘汰下来的手机。”楚心柔轻描淡写地说着,指尖划过屏幕,“虽然反应慢了一点,但是基本软件都有,Q/Q、还有什么我最喜欢玩的泡泡龙,还有听音乐的——”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软,“还有几个学英语的APP,不过这些电子玩意儿我不太懂,你应该一看就会。”
楚心柔连她敏感合上的英语书都记在了心里,乔潇潇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刚刚以为楚心柔嫌弃她不懂事了……
现在想想,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姐姐对她这么好……
乔潇潇哽咽地摇头:“不用了,姐姐,我已经很麻烦你了……我——”
楚心柔轻轻叹了口气,打断她的话,柔声说:“你要乖。”
这个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乔潇潇强撑的坚强,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挣脱束缚,一滴滴地砸在手机盒上。
11. 第 11 章
那声轻柔的“你要乖”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乔潇潇收回了想要推拒的手,她慌乱的抬起手背,擦掉脸上的泪。
楚心柔体贴的假装没看见,柔声问:“不是要做饭吗?突然想吃皮蛋瘦肉粥了,正好搜搜怎么做。”
那天潇潇吃肉后拉肚子,楚心柔特意问了问朋友,应该是肠胃清汤寡水太久了,骤一吃油腻的受不了,需要慢慢来。
乔潇潇点了点头,她拿起手机,缓慢地翻找着食谱。纤细的指尖在屏幕上小心翼翼地游移,因为不熟悉,几次操作不好的时候,她都会紧张地偷瞄楚心柔的脸色。
楚心柔一直很耐心,“不用那么大力气,搜索框在这边。”
当搜索结果终于跃入眼帘,乔潇潇湿润的眼睫还挂着泪珠,眼底却已漾起雀跃的光彩。
楚心柔柔声夸赞:“真厉害。”
乔潇潇藏不住嘴角扬起的弧度。
这是乔潇潇第一次使用手机查东西,楚心柔轻声念着步骤,乔潇潇精准地执行,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熬粥的间隙,楚心柔惊讶地发现,无论多复杂的步骤,乔潇潇只听一遍就能分毫不差地复述。
楚心柔忍不住轻声问道:“你这是过目不忘吗?”
乔潇潇盖锅盖的手突然停住,茫然地转过头。过目不忘?她从未想过这算什么特别的能力。记忆里,父亲和伯母教她做事从来只说一遍,记不住就是一顿责骂。渐渐地,记住每一个指令成了她生存的本能,就像记住哪条巷子的路灯最暗,哪家餐馆的后门会有剩菜,哪片工地的监工最凶。
那碗皮蛋瘦肉粥,楚心柔吃得胃里暖融融的。乔潇潇更是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米粒的甜香在舌尖久久不散。
夜深了,台灯在客厅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楚心柔捧着平板看绘画教程,乔潇潇则埋首在题海中。这次分班考试的成绩像一记闷棍,彻底打乱了她原先“打工为主,学习为辅”的计划。
楚心柔看了看指向十一点的表问:“累不累?”
乔潇潇立即摇头,对她而言,能心无旁骛学习的时光实在太珍贵。累?比起夏日扛水泥时晒脱皮的肩膀,寒冬洗盘子时冻裂的双手,现在握着笔的手指简直像泡在温水里。只是她心底总悬着根刺,打工时间少了,奶粉罐里的那些钱,又能够支撑多久?
楚心柔知道她要强,柔声说:“那我先睡了,你别熬太晚。”
乔潇潇用力点头,生怕楚心柔不让她继续学习。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楚心柔被晨光惊醒。推开客厅门,只见乔潇潇歪在书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这些年资助过不少贫困生,楚心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拼命的。
“潇潇——”她轻轻推了推女孩瘦削的肩膀,“去床上睡。”
乔潇潇猛地从桌上弹起来,混沌的脑子里炸开了:“几点了?我该做早饭了!!!”
这个反应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从前每次熬夜看书,伯母都会踹开房门,扯着嗓子骂她浪费电,咒骂她读书能填饱肚子吗?久而久之,天一亮就会惊醒成了她的生理闹钟。
楚心柔看着她熬得发黄的小脸,有些心酸:“今天吃方便面,我煮吧,加火腿肠的。”
乔潇潇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去睡觉,她匆匆用凉水拍了拍脸,转身就钻进了厨房。
晨光里,她照着昨晚搜索的教程,认真地给楚心柔做了个三明治。面包烤得金黄酥脆,煎蛋的边缘微微焦黄,生菜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楚心柔小口啜着咖啡,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惊讶地发现,明明刚才还蔫头耷脑的乔潇潇,一做起饭来就像换了个人,精神抖索。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收拾碗筷时,楚心柔一边系外套扣子一边嘱咐,“晚饭你自己解决。”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身,嘱咐:“不许不吃。”
乔潇潇乖巧地点头。
或许是因为昨天已经跌入谷底,又或许是楚心柔那句“给自己点时间”真的起了作用,乔潇潇今天坐在教室里时,整个人都舒展了许多。
她用新注册的Q.Q号加入了班级群,仔细翻看着群公告里挂着的学习资料,还主动申请了校园内网账号,虽然很缓慢,但进展的也算顺利。昨天问她要联系方式的男生王福禄挠着头,一脸困惑:“昨天你不是说没有Q.Q吗?”
乔潇潇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并没有隐瞒,“我姐姐淘汰的手机给我了。”
王福禄盯着那部明显是今年新款的三星手机,嘴角抽了抽,硬是把“这算哪门子淘汰机”的吐槽咽了回去,他又问:“那现在能加了吗?”
乔潇潇点了点头,拿起手机,眯着眼点开了Q,“你等一下,我看看啊,好友分组,不,申请好友这里,对就是点这个+号,哎哎,等一下,怎么点进去广告了?”
王福禄:……
乔潇潇这老人用手机碎碎念的方式,到让他相信了几分才用手机没多久。
于潇潇来说,作为10班的学生有个意外的好处,老师讲课的节奏明显放慢了许多,每个知识点都要反复讲解几遍,听说隔壁的几个重点班,第一节课速度就起飞了。可惜班上同学大多兴致缺缺,才上完两节课,教室里已经趴倒了一半人。唯独乔潇潇挺直腰板坐着,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黑板上的任何一个字。
中午的食堂熙熙攘攘,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才开学一天,许多人已经熟络起来。乔潇潇独自走在人群中,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她不是不想交朋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别人主动搭话时,她总是显得局促又冷淡。
食堂窗口飘来饭菜的香气,乔潇潇踮起脚尖看了看菜单,一份青椒炒肉盖饭标价8元,她心里“咯噔”一下。最后,她只要了两个馒头,又盛了一碗免费的紫菜蛋花汤,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馒头干巴巴的,她小口小口地啃着,时不时蘸一点汤水。周围隐约投来几道目光,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就是她,资助生名单上那个……”
“你看她的鞋子,都磨边了。”
“她上课记笔记可认真了,跟拼命似的。”
乔潇潇垂着眼睫,假装没听见。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被人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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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点点,可胸口还是闷闷的,像压了块石头。她端起碗,又往更偏的角落挪了挪。
不知怎么,这一刻,她突然格外想念楚心柔。明明才认识不久,可那个人的温柔,却像是刻进了骨头里,一想起来,眼眶就发酸。
她匆匆吃完,逃也似的离开食堂,独自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到“赚钱”上。今天,她趁着课间搜遍了高一年级的垃圾桶,一共捡了26个易拉罐和11个矿泉水瓶,这些都被她悄悄藏在了女厕所的储物间,等放学后再拿去卖。
“一个易拉罐5分,矿泉水瓶2分……差不多能卖两块钱。”她掰着手指算账,眼睛微微发亮,“如果以后能把高二、高三年级的也捡过来,那——”
正盘算着,一阵浓郁的薄荷香忽然飘来。乔潇潇抬头,对上一双妩媚含笑的眼睛。
眼前的女人长发如瀑,一袭红裙勾勒出窈窕身段,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薄荷烟,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同学。”女人红唇轻启,嗓音慵懒,“我是校门口‘绯棠琴行’的老板,想招个学生兼职打扫琴房、擦钢琴,你有兴趣吗?”
乔潇潇愣住,虽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但“向钱看齐”的大脑先一步做出处理:“多少钱一小时?”
杨绯棠眉梢一挑,被她的直白逗乐了:“中午一小时,放学一小时,20块/小时。”她俯身凑近,香水味缠绕上来,“做得好,还有免费水果带回家哦。”
20块一小时!别说是乔潇潇了,别说她这样的贫困生,就是家境还好的学生,也会为这个时薪抢破头。
杨绯棠红唇微勾,指尖的薄荷烟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骄傲地等着眼前这个瘦弱女孩露出惊喜若狂的表情。
乔潇潇却突然抬头,清澈的目光直直望进杨绯棠眼底:“姐姐。”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你长得这么漂亮,也需要搞诈/骗吗?”
说完,她利落地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一丝犹豫。
“什么?!”杨绯棠涂着蔻丹的指甲猛地掐灭了烟,精致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说谁搞诈骗呢?!”
风卷起落叶,楚心柔从梧桐树后缓步走出,目光追随着乔潇潇远去的背影。
“楚、心、柔!”杨绯棠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冲到她面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单纯乖巧''的乖孩子?”她指着空荡荡的操场尽头,“那眼神,那语气,活脱脱就是个见惯世面的老江湖!”
哪里单纯?哪里乖了!
楚心柔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漾起一泓温柔的笑意。
“诈.骗?!”杨绯棠气得直跺脚,细高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要不是看在你一大早上来请我出山的面子上,我用得着亲自来这儿屈尊搞boss直聘?”她看楚心柔那眼中含笑的模样更气,“你笑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
终于,楚心柔如她所愿的开口说话了,语气里还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宠溺。
“她真的很聪明,你不觉得吗?”
杨绯棠:……???!!!
12. 第 12 章
“她真的很聪明,你不觉得么?”
楚心柔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染着掩不住的骄傲,连声音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杨绯棠侧目看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啧”了一声:“她聪不聪明我不知道,倒是你——”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楚大小姐,你这副模样可太不对劲了。”
楚心柔微微偏头:“我哪里不对劲了?”
杨绯棠抱起双臂,目光如炬:“别看你平时对谁都温温柔柔的,可那笑容底下藏着的全是距离感。”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了句,“活像尊供在神龛里的谪仙。”
楚心柔眨了眨眼,长睫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没有反驳,只是任由春风撩起她的长发。
“你对她也太上心了,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孩子我虽然只见了一面。”杨绯棠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但绝对看不错,就那眼神,别看她表面上装得乖巧,骨子里却是个倔脾气。人家现在还小呢,你等她长大的,绝对是个不能惹的主!”
楚心柔闻言轻轻点头,唇角漾起一抹浅笑:“这样很好,一定能考上好学校,实现她的理想。”
她也能逃离那个魔窟一样的家。
杨绯棠一噎,翻了个白眼:“得,我这是对牛弹琴了。”
谁也没有想到,楚心柔嘴里的“乖孩子”,第一天上学的下午就出了事儿。
事情的起因简单得可笑,乔潇潇藏在女厕所储物间的“宝贝”被保洁员王颖发现了。
对王颖来说,这无异于虎口夺食。这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女人,平日里在学校保洁员争夺“地盘”的战争中就处于劣势。每次弯腰捡起的塑料瓶总是最少的那份,憋着的火气早就在胸腔里打转。这天打扫卫生间时,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格外扎眼。
她起初以为是哪个同行藏的战利品,没敢轻举妄动。蹲守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终于等来了蛇皮袋的主人,一个扎着马尾辫青涩的女生。
那模样,一看就是高一的新生,这下子,就更好办了。
“同学,你干什么呢?”
王颖一个箭步冲上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蛇皮袋的一角。乔潇潇刚把袋子拎起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扯得一个趔趄。袋口松开的瞬间,十几个空饮料瓶哗啦啦滚了一地,在瓷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乔潇潇虽然小,但是如果真的比伸手,常年劳作的“身手”未必比王颖差,可俩人才刚一撕扯,她就听见了王颖尖锐的骂声:“松手,你干什么?你是几班的学生,我要去找你们班主任!”
乔潇潇的手指僵在半空,缓缓松开。她看着王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喉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王颖蹲下身,一边数着散落的塑料瓶,一边用尖锐的嗓音念叨:“现在的学生真是能耐了,书不好好读,倒跟我们这些苦命人抢饭吃。”她粗糙的手指拨弄着瓶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两个……啧啧,捡得还挺全乎。”
乔潇潇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看着那些被自己课间跑遍校园才收集来的瓶子,有的还带着晨露的水汽,有的沾着她翻垃圾桶时蹭上的污渍,现在全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鼻腔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涩,她猛地仰起头,硬是把那股热意憋了回去。
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当乔潇潇踏进家门时,那双通红的眼睛早已将委屈出卖得干干净净。
楚心柔正在玄关插一束新买的洋桔梗,听见开门声转头望去,目光在乔潇潇微肿的眼皮上停留片刻。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花瓶轻轻放在鞋柜上,指尖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走。”她拿起帆布购物袋,“突然想吃火锅了,陪我去趟菜市场?”
乔潇潇是不会拒绝楚心柔的,点了点头,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袋子。
暮色中的菜市场正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买菜的小贩到处吆喝着。
学校,或许对于乔潇潇来说,目前还有些“遥不可及”,可菜市场,就是她最擅长的领域了。乔潇潇穿梭在摊位间,避开地上蜿蜒的水渍,挑菜时总要先嗅一嗅,青翠的茼蒿带着露水,嫩豆腐在塑料盒里微微颤动。
“要麻辣锅底还是菌汤?”
往年过年时,大伯家也会吃火锅。那时乔半山难得停工在家,乔潇潇被允许上桌,虽然要时刻注意伯母阴晴不定的脸色,但好歹是少数能敞开吃饱的时候。她总是不声不响地缩在桌角,筷子只敢伸向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冻豆腐。
乔潇潇抱着装满食材的塑料袋,踮脚和干货摊老板讨价还价,她对菜价门清,砍价砍的把跟在她身后的楚心柔听得都乍舌,忍不住问:“还能这么讲价呢?”
乔潇潇点了点头,认真地解释:“小白菜单价四块二,我算过批发市场成本价三块五,给她三毛利润空间很合理。”乔潇潇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楚心柔面前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她的声音低下去,“以前……要是不精打细算,月底就得饿肚子。”
楚心柔没接话,只是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路灯恰好在此时亮起,暖黄的光晕染在她含笑的眼角:“真厉害。”
她说这话时微微前倾身子,视线与乔潇潇齐平,眼里都是温柔与赞许。
乔潇潇猝不及防被夸得耳根发烫。那些盘旋一下午的委屈,突然就变成了塑料袋里蔫头耷脑的小白菜,被这简单的三个字轻轻抖落在地。
楚心柔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她从不俯身施舍怜悯,而是蹲下来与对方平视,这极大的照顾了乔潇潇的自尊心。
回到家,厨房很快飘起牛油锅底的醇香。楚心柔把电磁炉端上茶几时,窗外忽然落下雨点,敲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天说变就变。”她笑着摇头,将冻豆腐下进翻滚的红汤里。
乔潇潇乖巧地坐在一边,她还是老样子,别人不伸筷子的时候,她动都不敢动。
楚心柔用公筷给她捞了满满一碗肥牛,肉片在蘸料里裹上厚厚的芝麻酱,“快吃,不是晚上还要学习吗?小心烫。”
雨声渐密,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乔潇潇忽然发现,那些卡在喉咙里的委屈,不知何时已经和毛肚一起,被热腾腾的汤底慢慢煮化了。
很快的,胃里被食物填满,整个人热乎了起来。
凶狠的干饭之后,乔潇潇绷紧的大脑都像是松懈了,楚心柔靠在椅子上,柔声问:“今天在学校过得好吗?”
换作从前,乔潇潇定会把所有的苦楚都咽回肚子里。可此刻,楚心柔的目光比火锅还要温暖,声音比雨声还要轻柔,让她那些筑起的防备不由自主地开始松动。
乔潇潇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从唇间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不好。”
那一天,乔潇潇把所有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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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写在了日记里。
她永远会记得楚心柔的目光有多么温润,好像是老友一样,倾听着她的苦闷,没有一点不耐烦。
到最后,楚心柔也只是浅浅的笑了,抬起手,摸着她的头发说:“潇潇,你们都没有错,都有自己的立场。”
“你要记住,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考虑,看看她在意的是什么,合作共赢。”
“合作共赢”,这是乔潇潇学到的第一个除了生存外走向成熟的“词语”。
她很聪明,不需要楚心柔多说,将那些字,反复嚼烂于心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楚心柔看着乔潇潇的状态明显好多了,每天虽然还抢着做家务,放学回来后,依旧高一生的身体高三生的态度,天天熬夜学习,但是笑容多了很多。
中途,俩人画画的时候,楚心柔随口问了一句:“和保洁大姐相处的怎么样?”
乔潇潇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布:“挺好的。”
一声“挺好的”,把楚心柔勾的心痒痒,她平时不是一个好事儿的人,神之心像是杨绯棠说的那样,内心是有些趋于“冷漠”的,可她就是想知道,乔潇潇到底是怎么摆平保洁大姐的。
谁也没想到,三天后,楚心柔意外的接到了乔潇潇的电话,电话里,乔潇潇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姐姐……你能来趟学校么?我做错事了,老师说……要请家长。”
正和杨绯棠在吧台微醺的楚心柔听到这话,一下子站了起来,“好!”
杨绯棠一手戳着脸颊,发丝散乱,媚眼如丝地看着她:“什么急事啊?”
楚心柔眼睛亮亮的,“潇潇被请家长了!”
杨绯棠一阵子沉默,她干掉手里的酒,“人家孩子被请家长,你那么兴奋干什么?”
楚心柔唇角上扬,“她那么乖,怎么会被请家长?你不好奇吗?”
杨绯棠:……
认识个年轻人就了不起啊?好奇?她好奇个鬼。
眼看着楚心柔转身就走,她赶紧扯着脖子喊:“要是知道原因,告诉我一声啊!”
……
楚心柔踩着细高跟匆匆赶到学校时,走廊尽头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教导室斑驳的木门上。乔潇潇单薄的身影就嵌在那片光影里,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她之后,立马像是做错的孩子,又低下了头。
楚心柔看了她一眼,走进了办公室,刚进去,班主任宋洋就走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告状”:“您是潇潇家长?我跟你说,这孩子,你真得好好管管,她了不得啊!”
楚心柔努力保持着表情自然:“老师,她做什么错事了?”
她心里琢磨着,乔潇潇能做什么坏事?一心就在学习上,能像是以前的孩子那样,把青.蛙放老师的茶缸里吗?
一提到这个,宋洋就气不打一处来:“才半个月,她就在学校出名了!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学校东区的三个保洁大姐都拿下了,每天跟着一起捡瓶子,一起赚钱!还因为人手不够,她居然又从本班发展了2个助手!不仅如此,根据门岗保安的可靠消息,她的业务还有所纵横拓展!学校不是不让孩子们点外卖吗?学生们都偷着点后送到门口栅栏那再偷偷去取,学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居然发展了校园跑腿业务,一份外卖,一毛钱配送费!!!保安说她生意特别好,到现在都要提前预约才能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