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夫他图谋不轨》
1. 楔子
窗子被风吹开了,豆大的雨点泼进室内,将案旁那盏绿釉孔雀铜灯上的火苗浇灭了。
这里是寿春的官署,李照端坐于首端,扶着额角,眉头紧皱。周围坐了一圈身材魁梧的武将。
寿春已被围了三个月,现下已无计可施。
一道粗哑的人声惊雷般在寂然的室内炸起。
“府君!城中粮草至多撑至五日,五日内决断未下,这寿春必然守不住!是时祖芳破城,城中几千军民怕是在劫难逃。臣私以为,不如就此开门献降吧!”
“哐啷!”
貌似是有人摔坏了瓷器,蹶然而起,唰的一下拔出了剑。
“我看你就是那什么狗屁雪堂居士派来的细作!府君,依我看,倒不如杀了此人以立军威!如此也好平息军中骚动。”
前者忿忿不平地反驳道:“褚玄!你说谁是细作,我看你这出身低微的贱奴才更像细作!”
“你……”
“住口!”
李照一掌拍在案上,那案立时从中间裂了条缝,裂成了两半。众人睽睽而望,不敢再多言。
雪堂居士……她喃喃自语,攥紧手指,浑身战栗。
她曾以满腹柔情一遍遍地唤这四个字,回应他热烈的爱意。
当残酷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她的面前,所有说出的情话变成了一支支利箭,将她柔弱的心反复地蹂躏。
李照拢紧五指,指甲用力地刮过桌面,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她极力隐忍胸臆间的悲愤,沉声道:“大敌当前,更应同心协力,戮力退敌。我不允许军中有人再说丧气话。若有犯者,当即按违背军纪处置。”
“可如今敌军逼城,我等危在旦夕……莫非府君可是想好了对策?”
李照颔首,平静地道:“是,我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既不需拱手让城,又不需立约谈和。”
众人两眼一亮,议论纷纷。
“什么法子竟有起死回生之效?”
“现下军中不时哗变,皆言府君既为女子,不宜担大任。府君莫非是想到能令他人回心转意之计?”
“府君一定是想出了对付祖芳的奇策!”
李照凤目微皱,摇摇头道:“你们都猜错了,这条计策不需要调动军中一人一马,只需要我出城便可。”
“这……”
“万万不可啊……”
“府君您是三军统领,怎能率性出城?”
“主帅离开了军队,这仗还怎么打?”
李照垂首,忍住目中泪意,强作镇定地道:“没有了我,玄甲军还会有新的主帅,我这般失德无信之人,已……不适合再做你们的主帅,你们听好,我去后,褚玄便为主帅。”
她一向要强,不喜在他人面前流露软弱之态,径自抹去眼泪,定了定神,决然道:“这场因我引起的战争,必须由我终止。”
门外人声嘈杂,刀剑共鸣。
“把那贼妇人交出来!我们可不是圈里的猪狗,认一个贼妇人做主子!”
“交出贼妇人!”
褚玄皱眉,拔出腰间的利剑,起身向门口走去。李照喝道:“褚玄坐下!”
褚玄顿足,回过身,一脸着急地望她。李照对他摇摇头,他把那柄剑往地上一摔,倏地往地上蒲团一坐,不住地唉声叹气。
众人目露惊愕地望着她,未曾料想她会做出这般举动。人人皆知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在等着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在悄无声息地倒数。倘若连主帅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他们缄默不语,片刻又心照不宣地抬起头,相互对视,忽地笑起来:“府君只管自己的功名,却把弟兄们忘了……府君,苟富贵勿相忘!”
李照抬首望去,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绽放着笑意,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这样青春的年华却即将要在瞬息之间化为泥灰,她的心倏然剧痛。一幕幕温馨之景如同流星一般划过她的眼前。
念及未卜的前途和温馨的过往,她忍不住泫然而泣,吟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1】”
众人随她唱和,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到了后面甚至夹杂哭嚎声,惊走了檐下老燕。老燕发出一声呕哑的长嘶,拍拍翅膀,腾的一下,往丹桂树上逃去了。丹桂枝梢颤了颤,残花枯叶坠在井里。
…………
健康六年,昔日的扬州牧李照起兵火烧州牧府,自吴郡逃至寿春,吴郡祖芳领朝廷命征讨,双方僵持整整三月。祖芳料及寿春城中粮草难以撑过八月,命人在城外扎营寨,试图以此消耗李照。
八月十四的清晨,寿春城门大开,一辆扎着红绸的马车缓缓驶向祖芳的营寨。使者向祖芳献上满车的珠宝。煌煌夺目的珠宝中,一棕褐色的木箱显得格外突兀。
侍者好奇,走近上前,却见那木箱上附着把团扇,扇面上书有几行清秀娟丽的字迹。侍者倍感惊异,急急地报告祖芳。祖芳从中军大帐中快步走来,看了眼团扇,扬手向后抛去,皱眉道:“李贼都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扔掉便是!”
侍者称喏,转身抱起木箱,那木箱从他臂弯中跌落,沉沉地砸在地上。
祖芳顿足,顾首奇怪道:“这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祖芳旋即折返,蹲在那箱子前研究起来。他忽地瞠目,一众兵士见他面色紧张,纷纷上前,却被他一个手势阻断。
祖芳屏气凝神地将耳朵贴在那木箱上,倏然自腰间拔出一柄利剑,作势向那木箱刺去,一清朗有力之声喝断他。
“将军且慢!”
一青年男子自营帐中快步而来,向祖芳端正行了一礼,手中持着方才那把团扇。
祖芳将剑收回鞘中,嗯了一声,似是在等那青年男子回话。
那青年男子摊开手中团扇,一双秀目慢慢地透出无限柔情,柔声念道:“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2】”
这是班婕妤写与汉成帝的诀别诗。
他身躯忽地一僵,持着团扇的那只手也在肉眼可见地颤抖,随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是她写的,这是她写的……她,怎会寄这首诗给我?怎会?”
青年面色苍白,抓住祖芳双臂,近乎癫狂地大叫:“你分明答应过我不能伤害她!为何……为何不肯放过她……”
祖芳猛地推开他,冷淡地道:“我何时伤她了?”
青年双目一瞠,呆愣了片刻,忽地抱住那木箱放声大哭:“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祖芳见他甚为悲恸,轻哼一声,道:“既然先生如此爱惜此物,在下便将它赠与先生便是了,不过先生要哭,干脆回帐里哭个够!”
那些兵士在旁窃笑,正好被祖芳瞧见,被他挖了一眼。
“去领罚!军棍二十!”
众人闻言噤声,只伫立在一旁默默看着青年男子抱着那只木箱嚎啕大哭。男子起身,抱起那只木箱时却踉跄了一下,顶着两个红红的眼圈向众兵士恳求。
两个兵士对视片刻,抬起那只木箱随他走出辕门,三人顶着秋风走至对面的山岗上。
青年跪倒在那木箱边垂首低眉,一手扶着箱子,一手放在大腿上,两片晶莹的泪自他的双睫坠下,濡湿了他的膝盖。他抬头对二人道:“烦请二位为我拿把铁锹。”
二人从未见过他这般颓然,点头应下,惶惶然退走。
青年的手指抚至那箱沿,方欲启开又遽然缩回。这般犹犹豫豫了几次后,他终于深吸一口,鼓起勇气启开那木箱。一片鲜艳的亮色跃进他眸中,还未待他看清,身后脚步声逼近,他慌忙地将木箱重新盖好。
方才那两个兵士持着把铁锹走来,高声呼道:“先生,你要的铁锹!可否需要我等帮忙掩埋……”
青年坐在地上,抹去额上冷汗,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丝红晕,他一听二人提议要埋了这箱子,抱紧了箱子,惊惶地道:“这可埋不得,埋不得。二位还是请回吧,剩下的事由我料理就好了。”
二人听得一头雾水,目目相觑,达成默契后向青年抱拳道:“那我等便回去向将军复命了。”刚转身却被他从身后拉住。青年沉声道:“二位慢走,在下有一事相求……”
…………
正午时分,青年抱着一女子往营寨走去。那女子将头埋在他怀里,身上裹着一件男式外袍,驻守在辕门边的两名卫士持戟将二人拦下,厉声喝道:“将军有令,军中不许狎妓!”
青年横眉怒道:“怎么说话的!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一卫士答道:“从未听闻先生婚事。”
青年毫不客气地骂道:“那是你孤陋寡闻!”
他不耐烦地挑眉,抬起腿向那兵士小腿上踹去,骂骂咧咧道:“没看到我新妇等急了么,快让我们进去!”
那兵士向后退了一步,犹豫道:“可若将军问起……”
青年敷衍了一句:“那你就让他来找我!”
两位兵士惊讶地瞪大了双目,呆呆立在原地,目送青年抱着那女子,掀起帘子入了营帐。
他小心翼翼地拍着那女子,哄小孩儿似的低声道:“不怕不怕啊,到了到了。”
青年将女子轻轻放在铺着毡毯的床上,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抖露出一段雪白的藕臂,一女子坐起。但见那鹅蛋脸上生了一双明亮的凤眸,两道弯眉不浓不淡的,此时微微皱起,在瓷白的面上漾起了一点旋,正是李照。
她只身着一件单薄的禅衣,玉体朦胧可见。青年慌忙地挪开眼,又把视线拉回到她的面上。
她只是略施小计,却惹得他心中如同热油一般。以往的李照留给他往往只是冷若冰霜的一面,鲜有温情流露。今日这般风情的打扮甚至令他怀疑太阳是否从西边出来了。
青年深吸一口气,尴尬地轻咳一声,转首煞有介事地透过帐子的缝隙往外瞧。
沙沙的摩挲声响起,还未待他回过神,他的双唇便被一股热意所包裹。而近在咫尺的清眸耀如星芒。她用力地将他圈入怀中,一手抵住他的后脑勺,噙着他的唇,像老虎啃咬猎物一般。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目,搭在她肩上的双手剧烈颤抖。
他暗自道:“这女人还是这般粗鲁。”
似是一滩水坠入沸腾的热油中,溅起一片滚烫的热意。那股熟悉的燥热从他的脖颈一直蔓延到小腹。
她还在疯狂地舔抵着他略有些干涩的唇,动作愈加粗暴,似是要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他感到自己呼吸也变得紊乱,终于从情迷意乱中稍微清醒,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却被她横抱起压在床上。
她一边吻他,一边喘着粗气,粗鲁地将他的衣服撕扯开。
他仰首与一双赤红的目对视。炽热的欲望似热酒一般从她的双目倾出,直勾勾地淌在他的胸膛上。
她摊开长满茧子的掌,在他的胸口先是轻轻的摩挲,忽地收拢五指以指甲快速地划下,一直到裤带。一股酥麻的感觉从他胸膛蹿到后脖颈。
李照压在他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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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以食指轻轻地插入他的裤带,猛地向后一勾。松垮的裤子激起她的欲望。奇怪的是,李照并不急于求成,却抓起裤带往两边慢慢地施力,绸底的裤子经不起摧折,很快裂为两半。
他睁开眼,目带憎恨,哼了一声。空白的脑里一直回旋着几个字:“这女人怕不是吃错药了吧?”
一定是吃错药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默默地凝视那张因欲望而血脉偾张的脸。
只有无尽的欲,没有温热的爱。
他认命似地闭上眼,放下手,任由她欺践。
然而事情却远远地出乎他的意料,今日的她似是只残暴的母兽,疯狂而粗暴地从他身上榨取精力和愉悦。
他过分地低估了她的精力和野心,须臾间便在她面前败下阵来,精疲力竭。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双血红的目眨也不眨,几滴汗从她发鬓间滴到他脖颈间,惹得他忍不住举起手臂去挠,却被她擒住。力度大到他忍不住皱眉,低低地讨饶道:“疼……”
她果不其然地放开了,却从一片狼藉的床上掏出了长袜。
青年目露惶恐,回忆起往昔的不堪过往,惊叫道:“你可不要像上次一样乱来,会……很疼的!”
李照不做理会,兀自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又掏出了一只长袜。
“上次才一只,怎么这次还要两只?我……我警告你可不要乱来啊,我可是太尉的儿子,你要是敢对我做这种龌龊事,我……我就……呜呜呜……”
李照面无表情地将两只长袜揉成团塞进他的嘴里,随即从发鬓中拔出一根锋利的金簪向他刺来,他抓住了那只捏着金簪的手,奈何力量过于悬殊,在她面前他不过是蚍蜉撼树。
一股可怖的凉意正渗入他的肌肤。
等他彻底醒悟,刺痛感愈发鲜明而剧烈。恐惧让他的神智瞬时清醒。他用尽全力地扭动四肢,他的脚蹬在柔软的床褥上,没有丝毫声响,不足以吸引帐外人的注意。帐外兵士们架锅烧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听着兵士们的说笑声,悲伤地想这一次大概真的要死了。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朝他的帐篷逼近,心底的失落一扫而空,他的心激动地砰砰直跳。
他盯着帐篷门口,细细默数着那脚步声。一二三四......越来越近。
他看到了救星。
一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掀起帐布,却被半空抛来的枕头砸中面门。他本能地用手臂格挡,忽听得那青年的惊呼声。
“郝伯,救救我!”
中年男子抬首望去,只见青年男子从床上滚下,身上□□。他顿感尴尬,拍着脑门无奈地道:“小公子,你先把衣服穿上!“
青年男子吼道:”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脸面!”
话音甫落,中年男子忽感耳边生风,慌张将身子一转,只见一支金簪飞来,扎在兰锜上。李照此时匆匆穿好了衣服,正窝在床上,红着双眼警敏地盯着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踏步上前,按住李照,李照一掌朝他小腹劈下,奈何中年男子功力深厚,受了她半掌也是安然无恙,毫无波澜。
中年男子趁她不测,顺势抛出几根银针分别扎在她百会穴,风池穴。李照登时凤目圆睁,身子一僵,往后一倒。中年男子方欲一掌劈在她天灵盖上,那地上的青年男子陡然叫了一声。
“郝伯,手下留情!”
中年男子面露不解,奇怪道:“留着她来拿你的命吗?”
青年男子自他怀中接过全身麻痹的李照,将她轻轻安放在床上。他自己爬到床上,在一片狼藉的床上摸到衣物,慢条斯理地穿戴工整后,转头对他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她说。”
中年男子面露担忧,向他躬身行礼后快步退出。
帐内氛围格外尴尬。
李照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忽地道:“杨濯缨,你真蠢!”
那青年男子坐在床头,俯首看向她,眼梢微微跳动,嗤嗤地笑起来:“我是蠢,但某人比我更蠢不是么?为了情爱,连江山也不要。”
李照睁开眼,发出一声苦笑:“是,我确实是蠢,蠢到爱上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面露苦楚,双手慢慢地拢在胸前,指甲倏然用力,抓破了胳膊。
她转过头盯着他,眼睑轻颤,目中极尽怜悯。
“你和我一样可怜,永远都是为他人驱使的傀儡,直到化为土灰也不得自由。一辈子都只能窝囊地活着。”
青年怔愣了片刻,扶着那床柱,忽地一抽一抽地笑起来:“我要自由做什么,我只要功名利禄,封侯拜相!”
李照叹气:“你没救了。”
青年男子笑得愈欢,转而压低喉咙,俯低了身子,贴着她的耳畔兴奋地道,“你没有欲望吗?你方才那副表现我可是记得真真切切,当真是……”
“闭嘴,下作胚子!”
她暴怒地喝断了他,但他还不肯放过她,兀自在她耳边道:“我不下作,你怎会找我?嗯?”
他聚精会神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见她闭上眼转过头,略感索然无味,片刻又发狂似地大笑,“这一盘棋,输赢已定。五年前你就输了,按照赌注,你要做我的三公夫人。何况你如今众叛亲离,所以你也只能做我的三公夫人。”
耳边传来她幽幽的叹息。
“五年了,我还是爽约了。”
“什么?!”
他愕然地注视她,却见她面露愧意,心里不由疑惑起来。
她闭上双目,那天的雷雨声好像又淅淅沥沥地落在耳边。
2. 佛前立誓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是乌云密布。南方的天气永远都是这般捉摸不定。
李照从家奴变为太守之子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这是她被母亲带回扬州的第四个年头。
这日她领了母亲的命令,带着一百人在碧山附近搜查山越。一众人在山间迷了路。先是狂风大作,而后天空阴沉下来,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
他们藏身于树丛间,昏黑中看不见彼此,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她紧张地把手缩回去,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笑。
“莫怕,莫怕,是我,老曲。”
老曲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温言宽慰道:“第一次上战场很紧张吧?我与你说个笑话,你肯定就不怕了。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就被吓得尿了裤子,什长将我拖回来,我低头一看,整条裤子都湿了哈哈哈!”
老曲是她母亲部下,十五从军,现下已是部曲督,年四十五,长着一张白白的长脸,两眼总是笑得弯弯的。按军汉的说法,就是长了妇人相的软汉。军里人总是笑他妇人之仁,他却不以为然还笑笑:“哎,你们这些后生哪里懂什么老壮之道?”
他对小兵很是和善,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李照刚来军营时便是受他照拂,这才免于被那些狡猾的老兵变着花样欺负。对于他,李照很是心存感激。
“哎,都不要乱动。你们瞧太阳快要落山了,不多时那些山越就要出来杀人放火,所有人都趴下来,听到了没?”
老曲按住他身旁一个蠢蠢欲动的小兵,和言道。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专注地打量着山中的风吹草动。
树叶上的雨珠接连不断地打在李照的眼皮上,将她的视线搞得一片模糊。李照紧抿着唇,屏气敛声,慢腾腾地抬起手,避开所有的灌木草丛,小心翼翼地往面上一抹。
老曲忽地攥住她的手臂,将她的手臂缓缓往下按,低声道:“那边来人了。”李照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山间小路上出现了几团淡黄色的火焰。
李照扒开草叶,略微起身,极目远眺,是一对送葬仪队,约莫有几十人,提着一排灯笼,挑着一口管材,晃晃悠悠地从对面的深林中走出。
现下已迫傍晚,城门很快就要关上,他们理应不是往城里去的,那便是从城里出来给亲人送葬的。这一队有老有小,几个发须花白的老头牵着小孩儿,低着头赶路。
小孩身量单薄,走路时神思游荡,一不注意便摔进了大泥坑,急得哇哇大哭。老头见状赶紧将他捞起,一把捂住他的嘴,附在那小孩耳边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什么,那小孩立时闭嘴,噙着泪水,乖乖赶路。队伍忽地放缓了速度。
老曲皱眉道:“那些山越待会儿就要下山打劫了,怎么还有人敢在夜里出来送葬?”
他站起身,遥遥地向他们呼喊:“喂,那边的,不想被山越打劫现在立刻......”
老曲语音未落,忽地向后倒去,李照嘴边传来一股腥咸味,一团血花溅到了她嘴里。
她来不及查看老曲伤势,树林里开始骚动,为稳定军心,只好厉声喝道:“全军戒备!”
方才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忽地不知从何处抄出数十把弩机对准了他们藏身的树林。
一阵箭雨向他们射来。有一支箭贴着李照的耳朵擦过,她慌忙地爬到树桩子后面,却听得耳边又是几声惨叫以及倒地的闷响。
不断地有兵士负伤倒地,她的心跳也越发剧烈。
他们是如何得知我军的方位?现下又该如何应对?
没有人可以告诉她,而唯一资质较长的老曲也已倒地不起。
大敌当前更应沉着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她随即转头对旁边一兵士道:“传下去,不要管伤员!立刻躲到树后!”
片刻后军队暂时安稳下来。
山间小道上送丧的仪队停止了攻击,伫立在原地,像几十个白色的幽灵。
李照见时机已到,便命令众人拉弓射箭。她也从箙中抽出一支箭,目光锁定棺材边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随即慢慢地拉开弓弦,箭尾的白羽刮在她右脸上,痒痒的。
她眯着眼,暗暗道:“距离不算太远,应当用不了太多力气。”
紧绷的弓弦发出细细的脆响。
李照屏气敛声,慢慢地将弓弦拉到了心中预设的点。
母亲曾告诉她,瞄准猎物的脖子才能手到擒来。
她把弓慢慢地往下挪,对准了那只猎物的脖子。
那只猎物忽地转过头,将面目与脖颈暴露在她眼下。那是一张五官端正,眉眼清秀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目若秋波,似嗔似笑。
他定定地望着她,明媚一笑。
紧绷的弓弦鬼使神差地松弛了下来。
李照皱眉,暗暗骂道:“糟糕,猎物要跑了。”
她再次举起弓,这次拉弦的速度稍快了些。地面忽然微微颤动,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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惕地放下弓箭,细耳倾听。
这是马蹄声,依声来判断,其中还有铠甲的摩擦声,约莫有上百人,是从东边来的。
这不是山越,是正规军!
而东边恰好是刘理的营寨......
糟糕!怎会是刘理的军队......扬州牧为何突然无故进攻丹阳的郡兵?
这实在有悖常理……
她这次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李照第一次上战场,从未遇过如此险境,只好慌忙地下令撤军。她扯着嗓子怒吼:“军情有误,立刻向西边撤退!”
她带着剩下五十人从山上翻下来,顺着小路往西边逃跑。
那些披麻戴孝的家伙再一次拿起弩机开始射杀。
耳边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接二连三的倒地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地弥漫。李照丢掉弓箭,拼尽全力地往西边跑去。
天边的落日摇摇欲坠,已有一半沉在了山头下。余晖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像只被猎人追赶的鹿一般,一味往前跑。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可以听到骑士的训斥声。
一支箭穿过了她的腿,李照当即摔倒,仰躺在地。天空被一团灰黑色的雾笼罩,有数条紫色的闪电穿过,撕裂了雾蒙蒙的天空。
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额头,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记住天空最后的模样。
血流得越来越快,她的身子也愈发僵冷。
她想起倒下的老曲,心底升起股悲凉。自己大概也是要死了。
眼皮变得厚重,渐渐地盖住了忽明忽暗的天空,一张清秀的脸不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没有过多力气看清,身子也渐渐地轻盈起来,似乎浮在半空中。
佛经上说,人死后会入六道轮回。她来这人间只有十六年,还未曾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并不想曝尸荒野,英年早逝。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有洪声响起。
“善哉信女,缘何来此?”
李照默默应道:“此是何处?”
“此是地藏王菩萨所设地狱。”
李照垂泣道:“菩萨中觉,具一切智。信女在世,未积善因。但有一愿未偿,今世生民扰扰,吾意以己身渡一切苦厄众生,不虞一朝横死马下。愿菩萨返女本处,信女愿立弘誓愿:愿我尽一切劫,免众生之疾厄。”
“善哉善哉!三千世界,一毛一渧,一沙一尘,或毫发续,我渐度脱,使获大利......”
3. 宴会惊变
.............
“轰隆!”
她是被一声雷声惊醒的。
刚睁开眼,眼前围着七八双亮晶晶的眼,身边坐满了一圈仆妇。仆妇们们大睁着眼,拍着双手,又惊又喜。
“哎哟,小祖宗你总算醒啦!”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快去叫府君,快去啊!”
她的耳边充斥着嘈杂而沉重的木屐声。仆妇们跑来跑去,屋子里吵吵闹闹。
“阿狸醒啦?”
中年妇人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内,一路小跑地奔至她床边坐下,一手捧着李照的脸,一手在李照的额头轻轻地拂过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哎呀,总算是挺过来了!”
李照轻轻地咳了一声,中年妇人赶忙将她扶起,激动地道:“现下感觉如何,还疼不疼?”
她是李照的母亲李皎,前三年刚当上丹阳太守。
此处是丹阳官署。
腿上还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感,但李照不想让母亲担心,摇了摇头。
李皎扭头吩咐仆妇端水,自己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后才一勺一勺地喂给李照喝,一边慢悠悠地道:“前几日那刘理要撤了你阿母的太守之职,还请人递来一张请帖,想邀你去同他那傻儿子游猎,我不同意,直接把使者从狗洞里丢出去了!”
李照微微瞠目,气息虚弱地道:“阿母,那刘理好歹是州牧,虽说甫来扬州,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羞辱他的使者,就不怕引起非议么?”
李皎把手中的瓷碗往床边的小案几一摔,脆声道:“怕?有什么好怕的?他都明面要我女儿的命了,我不光要羞辱他的使者,还要把他的人头砍下来当酒杯!”
李照想起老曲倒地的情状,心头不禁一沉,试探地问道:“妈妈,曲将军呢?”
李皎垂首望着女儿,面色忽地一滞,目光飞快地掠过去,沉重地道:“曲将军他伤势过重,援军赶到时已经断了气,当日就殁了。”
那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就这么消失在了人世间,他是去了阿鼻地狱,还是极乐世界?
李照把头垂下,只觉喉头一噎,鼻腔酸涩。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褥子,想起刘理还递了一张请帖,抬首咬牙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刘理的宴会。”
眼泪却从眼眶一滴一滴地掉在颤抖的唇角上。李皎以衣袖擦去她唇角的泪花,见女儿刚转醒,身体虚弱,担忧地道:“你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这次必须听我的,不许再去冒险了!”
李照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故作神秘地笑道:“妈妈你过来。”随即附在母亲耳边悄悄地说了些话。李皎闻言神色稍霁,沉吟道:“此法倒也可行,你倒是个伶俐的。”李照神色平静,缓缓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难道不是母亲的意思么?”
…………
“滴答!”
几滴浓稠的鲜血自李照的剑锋滴下,在一片发黄的草晕开了猩红。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少年。
她弓着腰,将手指放在少年的喉间。指尖还泛着丝丝温热。
没气了。
李照心道,起身时却和死人的眼睛对视。
几刻前,这双眼睛还滚着泪花。
“求求你饶了我吧……家里还有老母和小妹等我养……”
少年跪倒在地,向她求饶。李照面不改色,颤抖的手举起利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她还是犹豫了,以至于动作有些僵滞。李照暗自骂道:“这次又慢了……”
世界安静了,但杀戮还没有结束。她捻了捻指尖上的血丝,背起弓和箙,扯着缰绳上了马,朝远处奔去。
…………
宴会在场众人陡然捧腹大笑,个个笑得人仰马翻,席间唯有一人缄默不语。刘豫向那人看去,原是他身边的一个清秀少年,年纪约莫十七八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刘豫捏紧拳头,自己可是扬州牧的儿子,他父亲可是陛下亲册的扬州牧,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可恨的是他二人却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李氏母子的气。前些日子他父亲给李氏母子颁了个牌坊,李氏倒好,居然把使者从狗洞丢出去了。
这难道不是对皇族的侮辱么!
刘豫越想越气,挥拳朝少年面门砸去,少年也不躲,生生挨了他结实一拳,不禁行止踉跄,几欲向后跌倒,所幸旁人搀扶他这才稳住身形。
再一看,少年白净的面皮上已经鼻青脸肿,一条鲜红的血线从鼻腔淌至嘴角。然而少年不惊不惧,仍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帕子拭去血迹。
刘豫见他喜怒不形于色,心下更怒,扬拳再打,却被身边人阻下。
“世兄这是做什么,群英宴会,犯不着和一个小厮置气。”
那少年此时一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之态,激得刘豫忿忿不已。
这小厮自称扬濯,蜀郡人氏,是甚么扬子云后人,三月前来他府中谋官,他阿父一向惜才爱才,见这少年出口成章,料定少年见识不凡,便将扬濯留下置于刘豫身侧,辅弼儿子读书。
刘豫向来是个只爱斗鸡走狗不爱圣贤的纨绔子弟,哪能容得一个张口圣人闭口非礼的儒生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心中怎能服气。
是以他用各种恐吓威逼的手段企图让少年知难而退,逼他自行离去。
哪知这少年生得一副清秀可人的相貌,脾气也是极好。任刘豫如何怎么打砸摔骂,他也是面色平和甚至付以一笑。
刘豫见打骂无用,想起他最重才学,定无法忍受他人讥讽,遂心生一计,指着扬濯叫道:
“喂!你不是很有才学么,现下就写一首诗歌!”
扬濯闻言挑眉,起身一揖。
“那么府君想要小人作什么诗歌?”
刘豫嘻嘻笑道:“就作一首骂李诗歌!对了,还要把李氏母子二人玩弄少男的事也写进去!”
扬濯沉吟片刻,略有迟疑。
“这......恐怕不太妥当。”
那刘豫瞠目龇牙,威胁道:“不写就把你送给李氏!”
扬濯无奈却还是依言写了,片刻将翰墨呈于前。刘豫过目后十分满意,学着教书先生摇头摆脑地念起来。
“烂桃李,臭桃李,不爱美女爱娇男!哈哈哈!写得好!”
刘豫又将这首歌传视众人,众人视后皆是默然不语,嘿然一笑。
他吩咐一旁的小厮:“去,把李照拿来,我要亲手扒了他的皮!给他烤了!”又对众人笑道,“你们说怎么样?”
“好!”
“十分好!”
“是一条好计!”
“小府君说的自然好!”
“不好!”
一道清脆的尖声炸起,在一片赞声中格外刺耳。
刘豫把头一扭,见扬濯腆着那张挂彩的脸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刘豫二话不说,猛地站起,酒杯一摔,长剑一拔,横在扬濯脖子上,怒道:“你是不是想死?”
扬濯兀自嬉皮笑脸,摆手摇头道:“不想不想,我还没娶新妇呢,要是死了那多可惜。”
刘豫把剑一抛,牛目一瞪,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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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还没娶新妇呢,你倒是开始思妇了?”
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一时半会儿,去拿李照的小厮还未归来,刘豫等得老大不耐烦,眼睛突然飘向远处的女宾席,眯眼瞧着其中一人,随即转头问左右笑嘻嘻道:“那个穿着黄衣的是哪家娘子?去问问。”
那娘子很快被带来,蛾眉紧蹙,目露困惑,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傻货对着自己咧嘴傻笑,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转,一下了然于心,挣脱了就要往回走。
侍从当然不会让她走,将她臂膀紧紧抓住,高声叫道:“小娘子,我们府君找你!”
这小娘子是个性子刚烈的,怎会轻信,柳眉倒竖,美目圆瞪,一把推开侍从怒道:“你们府君是什么人,天王老子么?管得着老娘么?没事玩泥巴去!”
刘豫闻言不恼不怒,反而开怀大笑,目露垂涎,
伸出几根胖嘟嘟的手指朝她细嫩的面上揩去。
少女怒极,扬手朝他手臂打去,只听得劈啪一声响,刘豫以往还没被人如此冒犯,何况对面还是个女人,不禁心中一沉,面上一怒,强拽着少女往自己怀里递送。
那刘豫搂着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觉温软香玉,忍不住在她的脖颈上吸了一口,道了一声:“好香。”
少女又气又恼,又是挥拳又是蹬足,可偏偏这胖子稳如泰山,岿然不动。一边抽打一边骂道:“老宗桑,想勒死你姑奶奶么?”
刘豫手臂倏的一松,少女不禁疑惑望去,却见他以左手捂着自己的耳朵,面露苦楚。
疑惑间,他猛地站起,将她往旁边一摔。少女“啊”一声,跌坐在地上。
再去看时,只见众人皆是剑拔弩张,满目凝视一人一马。场面一度僵冷,只听得咯吱咯吱的兵器摩擦声。众人皆向那马上一人怒目而视。
刘豫被人搅了好事,颇为忿忿,大叫道:“是谁放的箭,敢伤你老子!”
马上的少年扯了扯辔头,胯/下的乌骓扬首振蹄,发出一声嘶鸣,就此停下。还未待看清,少年身姿轻盈,从马上翩翩跃下,手执着角弓向众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小可姗姗来迟,还望诸位见谅。”
来者正是李照,男装打扮,却生了一副花容月貌,也如女子一般姣好,举手投足间却是一股风雅洒脱,全无忸怩之态。
李照歪过头望了扬濯一眼,只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场内众人皆为这不速之客吃了一惊,齐齐觑着这俏丽少年。
刘豫嚷嚷道:“哪来的小猢狲!吃老子一剑!”拔剑就朝她天灵盖劈下,好在她身法极快,往旁一闪,刘豫一下扑了个面朝黄土。
李照拍了拍衣襟,旋即朝那边的席间走去。哪知刘豫一个打滚滚到她脚下,两手往她小腿上一抓,却抓住了一只脚,将她左足连鞋带袜扯下。
李照低头一看,却见他耳廓鲜血淋漓,料想必然是方才那一箭所致。
她本并不想伤刘豫,只是远远地瞧见他调戏小娘子,不免义愤填膺,旋即从箙【1】中抓起一支羽箭,当即拉弓射箭,惊一惊这无耻之徒。
李照轻抬右足,朝他手臂上穴位击去,刘豫顿感手臂一阵震痛,哎呀一声,不由自主撒开了手。他不知这少年用了什么诡计,恼羞成怒叫道:“哪里来的妖道?你可知我是谁?”
李照点点头。
刘豫笑道:“原来是个哑巴!”转头对旁人道,“来人!我要吃哑巴肉!将这哑巴杀了做烤肉!”
众人纷纷取箭张弓,数十支箭头齐齐指向李照。
4. 投怀送抱
“报!报!那......李照......”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却被怒火中烧的刘豫喝断:“吵什么吵!”
小厮惊慌道:“李照跑啦!”
待他转头看到那执弓的俏丽少年,登时面如死灰,吓得趔趄在地,指着少年道:“我滴娘嘞,李照!”
叫李照的少年微微一笑,躬身道:“世兄,方才多有得罪。”
刘豫迟疑片刻,在李照身上打转片刻,随后面色和缓下来,居然对李照行揖礼,又笑道:“原来是李小弟啊,请坐请坐。方才都是误会,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白了那通报的小厮一眼,低声喝道:“还不快滚!”
他转头眉开眼笑去招待李照,命人为李照摆好酒肉。又亲手将李照案上的酒樽灌满酒液,极尽谄媚。
刘豫笑得两腮边堆起了几层褶子,谄媚地对她道:“你我今日初见真是一见......”
说到一半他却语塞,不免有些许尴尬,只好转头向扬濯低声询问:“一见什么?”
扬濯答道:“一见如故。”
刘豫恢复初时的神采奕奕,复举起面前的酒樽再次向李照劝酒,恭恭敬敬地笑道:“你我真是一见如故,贤弟若是承我这份情谊,不若饮了这杯酒!”
李照微笑点头称是,接过酒,然而手却停在半空,刘豫本来笑得甚为得意,见她忽然停在半空,多了几分慌张,强笑问道:“贤弟这是做什么,天气凉了,热酒易冷,还是趁热尽快饮下的好。”
他去推李照执着酒樽的手,欲将酒樽推至她唇边。场中众人此刻皆睽睽而望,皆期待李照会不会将这杯酒饮下。哪知李照神情忽地端凝,扬手将那酒杯放回案几上,侧首对刘豫狡狯一笑。
“刘世兄,真是对不住。小可忘了,近日在调养,医士特意吩咐不能饮酒。”
刘豫见状登时敛容,面色阴沉,盯着李照的面孔,片刻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不肯承我的情,那也莫怪我无情无义了!”
刘豫说毕便操剑朝李照刺去,才踏出半步,忽觉腰下一紧。再低头望去,竟是扬濯抱住了他的腰身,刘豫怒道:“畜牲,放开我!你拦我做什么,是不想活了么?要是再不放手,我立刻打死你。”
扬濯话语平静劝道:“府君莫要与他动手,你打不过他。更何况府君辱他在先,本就理亏,若动起手来......啊!”
扬濯发出一声惊呼,捂着半边脸。原来是刘豫以肘痛击他面部,疼得他挤眉弄眼,捂面呻吟。
尽管如此,扬濯仍不肯松手,死死抱住刘豫,不让他前进半步。
刘豫高举手肘,往扬濯脸上连连痛击,力度甚大,扬濯脸上登时挂了彩,白净的面皮上一时青紫交加,血花四窜。
“我几时羞辱她了?左不过实话实说。他母子玩弄男人的事还不少吗?早已于扬州传遍了!”
李照闻言立时面色沉下,大为不悦,捏紧了拳头,又念及主客情分,便想先留他几分薄面,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冷眼不语。
扬濯立马辩驳:“府君慎言!李府君的儿子还在此,你便当他面揭他母亲短处,这不是对子骂母么?何况那李府君辈分在你之上,更是州牧敬重之人,你应礼待她才是。”
他捂着半边脸,微微低头,眼睛却向李照飘去,一双浓密的长睫上沾了点点泪光。
刚与李照对视,他却如同触到火炭一般惊恐地将目光收回,手掌顺着脸颊往下滑直到慢慢地托住下巴。
刘豫向来不喜旁人拿他父亲压他,顿时心下冒火,提腿往扬濯小腹狠狠一击,扬濯飞也似地摔出去,一口鲜血哇地喷在地上,抬首又望了李照一眼,泪光闪闪。
李照见他可怜,皱眉道:“你骂我便骂我,关旁人甚么事?我以前只闻刘扬州是个礼贤下士的好人,却不想他儿子却是个......”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凝视刘豫,古怪一笑。
刘豫望望伏趴在地,鼻青脸肿的扬濯,又看看冷眼相对的李照,忽而心生一计,对李照会心一笑,指着扬濯问道:“李老弟,你看我这小厮如何?”
李照道:“都被你揍成这鬼模样了,哪里还瞧得出?”
刘豫却呵呵笑道:“这小厮相貌尚可,才学更佳,连我阿父也是赞不绝口。李老弟,我看不若我们比试一场,若你赢了,这小厮归你。若你输了,我就将他打死!”
地上的少年又咳出一滩血。
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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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悦地叫道:“你我二人的恩怨,怎能涉及无辜之人!此举未免太过残忍!”
刘豫冷冷道:“李老弟若真是仁义,与其在这儿扯大道理,何不将他赢了去。”
李照听了气极,这刘豫性情恣睢,竟然把人命当作草芥一般践踏,比之秦二世,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扬濯在地上气喘吁吁,从气息来看,似是伤得不清。李照一心念着救人,只好就此应下。
“那好,那你说怎么个比试法?”
刘豫诡秘一笑。
“这好说。你能接我十招,便算你赢。”
李照环顾四周,见他身边的侍从个个剑拔弩张,若是趁自己专心比试时偷袭,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如此一来,只能另行险径。
她忽地想起刘豫最喜游猎,性情又骄奢,何不用激将法诱他去林子里。如此一来,他想偷袭也不轻巧。
于是当下她心念一转,抱拳向刘豫行礼道:“我听闻刘世兄最善弓马,此处场地狭小,哪有什么猛禽,倒不如去那山中行猎,咱们比比谁打的大如何?”
刘豫一听李照要和他比较射艺,想也未多想便一口答应。骑着他那匹小黑马,马鞭一扬,便往那山中奔去了。李照见他先去,随即选了另一条小道,扬鞭而去。
入了山,李照却并不着急,却将马儿牵至隐蔽处,自己又如猿猱攀援般飞身上树顶,悄悄驻在那树顶往下观望,望见二人远远走来。
只听其中一人道:“公子已在此山中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公子一声令下,那李照就算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只得乖乖伏罪!”
另一人道:“公子说了如见李照,立刻吹哨。他立马赶来。只不知这李照身在何处,若让我们二人撞见,那再好不过!”
李照蹲在树上,心中冷笑道:“我此刻就在你们头上,可惜你们也奈何不了我!”
待二人走远,她朝着天空拟作一声鸟鸣,须臾,一只鸽子哗的一下俯冲而下,立于她肩头,只见她将一卷纸小心翼翼绑在那鸽子的腿上,拍了拍鸽子的背,那鸽子得了指令,拍拍翅膀,呼哧一声隐入云天。
见鸽子隐去,李照这才放下心来,施展轻功,从树顶一跃而下。一旁的草丛却窜出一人影。
5. 虎口脱险
那人朝她慌张叫道:“李府君快走!刘豫已在各处布好陷阱,只等你落网呢!”
定睛一瞧,来人是扬濯。他正捂着小腹,缓缓地朝她走来。
李照心想他身受重伤却不顾安危来为自己通风报信,不觉有些感动。于是也对扬濯恭敬行礼道:“兄台伤得不轻,可要小心啊,切莫再冒险行事了。”
扬濯也朝她回以一笑,看似十分宽慰。
“多谢李府君提醒,小人贱命一条,微不足道,李府君为我仗义出言,小人感激不尽,不想你为我折命于此,李府君快走罢。若是再不走,恐怕你我二人都要葬身此地了!”
李照感激不尽,点头称道,便向他走去。走近身前,见他行动缓慢,不觉有些心疼,于是上前将他扶住,低声道:“先生我扶着你罢。”挽着他的胳膊一齐往前走去。
扬濯忽地身子一软,头靠在她肩上,秀眉紧拧,晶亮的目一动不动盯着她,淡粉色的双唇之间发出哑哑的呻吟。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在她肩上,有点痒痒的。
他忽地仰首,朝李照的眼吹了一口气:“府君,你看看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猛然抓住李照的手往他衣襟里伸去。
细腻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砰砰砰!”
那是他的心跳……
李照脑子里轰然作响。
这是她第一次摸男人。
李照把手缩回,要去探他脉搏,却被他反手按回。他的五根指头像蛇一般慢慢地攀上她的手腕,然后是掌心,最终停在了手指。
扬濯陡然发力,用力地拢紧五指,摩挲着她的指腹。
“咳咳咳……还是先赶路吧。”
走至半路他却突然停滞不前,李照不禁心头一跳,往回一看,四下里空无一人,心里却莫名紧张,于是低声问道:“可有异常?”
扬濯道:“我这眼睛方才受了伤,看不清远处的路了,可否劳烦府君随我前去探路,看看那边的树上是否刻着‘行’?”李照见他双目肿胀,怜惜不已,岂料还未走到树前,却被他从身后一推,身子猛地往下一坠。
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转眼间足下一空,往地下跌去。
幸得李照身手了得,在半空中旋过身子,双足灌劲往壁上一蹬,这才缓轻了冲势,堪堪落在坑底,小腿却阵阵刺痛,低头一看,坑底竖叉着几根锋利竹片,将腿肚划了几条口子。
方才只顾着落地,没料到这坑底还别有洞天,她暗自咒骂道:“这小子真是可恶,待我出去了,必得一掌拍死他!”
她抬头一望,洞口探出那人的半个身子,笑呵呵道:“李府君,抓你可真不容易。”
见她一脸幽怨之色,他又摇摇头道:“这可怪不得我。只能怪你太过心软。不过我也并非铁石心肠,若你肯求我,我或许能放你一马。”
本可以脱身,如今却又自投罗网。李照自然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恩将仇报的扒皮抽筋了才好。
再观这小子身形单薄,看似并无甚武功根基,他周身边也无什么利器,如何能伤得了自己。再说这坑左不过蹬足便能出去。
当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再瞧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李照不禁觉得好笑,心中暗暗得意。
扬濯此时昂首似是要出声,以引刘豫前来,李照暗觉不妙,抓起脚边一块石子朝他掷去,正中他脖颈。扬濯只得捂着脖子,哑哑呻吟。
“嗷——”
山前传来虎啸,李照大喜,知道这是成了。
原来她此前曾命人抓了一只猛虎,关在铁笼中五日,也不给它喂肉,只拿棍子激它。这老虎本就生性凶悍,这般被一连饿了好几日,又被人如此羞辱,被放出笼子后只会愈加凶悍无比,见人就咬。
趁此次赴宴,李照命人提前将老虎悄悄带到这附近,待众人放松紧惕,再由她放信号,命人将它放出。饿极的老虎见了人就咬。即使刘豫三头六臂,恐怕也难以抵御。
座中的宾客皆是扬州官宦人家的子弟,又是刘豫父亲刘理的手下,李照此番一来便是为了试试官宦子弟的胆量和魄力,二来也是为了试探刘理与扬州大族之间的君臣情谊之深浅。
李照一个蜻蜓点水,在足上微微使力便腾跃而起,稳稳落于扬濯面前。扬濯未料到他居然有如此神功,吃了一惊,面色倏地惨白,向后退了几大步,却被石头绊倒,摔在一旁。
李照见他目露惊恐,浑身战栗,不禁好笑,此时却心生歪念。这小子三番两次戏弄自己,怎能这般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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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将他放过?
遂快步朝扬濯走去,扬濯见他来者不善,面露惊恐,方欲爬起逃走,怎知他在李照手中与那鸡儿无异,才迈出两步,就被李照抓住脖子,抵在树上。
扬濯以为李照要杀了他,望着李照连连颤声道:“李......府君......还请放了小人吧。若是再与......小人苦苦纠缠,待到刘豫打来,可就......走不掉了!”
话音甫落,他只觉咽喉一紧,原是李照掐他。
他便骨碌碌翻着眼珠子,满眼摇尾乞怜望着李照,与方才小人得志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照反而起了玩心,轻扬嘴角,举起手向他腰间探去,猝不及防一把将他的腰间的衣带扯断。
这番怪异的行径让扬濯登时呆若木鸡,目露惊恐望着李照。然而李照并没有心生怜悯,反用衣带快速将他双手反缚在背后。
扬濯暗道不妙,恐李照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将他踢入方才的陷阱中。于是只好挣扎不已,惊慌叫道:“小人...小人知错了,求府君手下留情,留我一条活路罢,小人来日必当做牛做马!当男宠也行!”
待他说到后半句时,李照却忽然动作一僵,只觉头昏脑胀,脚下虚浮,身子不禁往后倒去,却又被人接住。
眼前一片白茫茫,只有触感勉强清晰。有只温暖的手在她身上摸索。李照浑身软绵,使不上半丝气力。似有一股气息忽地靠近,炽热而粗重,是野兽么?她迷迷糊糊地想,那只温暖的手陡然覆于她乱抓的手上。
“小府君别乱动,你的命可金贵呢。”
一声轻笑,细若蚊蚋,和那股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缠绕在她的脖颈,痒痒的。
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面孔,倏然只觉眼前一阵昏暗。
再醒来时却见自己卧在灌木丛中,远远地,扬濯望着她。
身上软绵无力,她陡然想起侍女撞入珠帘惊慌失措的模样。
“是坎卦!您今日会自投罗网!”
她咬牙勉强从地上爬起,摇摇头想道:“我是不信命的!”随即狠力点了几个穴位,阻止毒素扩散,向着扬濯踉踉跄跄走去了,却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
李照警觉起来,这不是人的脚步声。
6. 故人重逢
她头也不敢回,飞快地往旁边一棵树跑去,攀援而上。
那只斑斓大虎从树丛中闪出,慢悠悠地踏着步子,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前面。
她往前望去,扬濯跌跌撞撞,跑在那老虎跟前,距老虎仅仅十多步。他腿脚不快,才跑出几步便形趔趄,向前跌去。
糟糕,他要被老虎吃掉了!
她暗暗思忖,眼见他姿态散漫,不甚紧张。心底只觉古怪。
此人奸诈阴险,固然十分可恶,几欲取她性命。但若是让这厮被老虎吃了,那实在不划算。
“啪!”
扬濯摔倒在地,猎物即将到口,老虎兴奋啸叫起来,一时间树林上下众鸟乱飞。
李照抬首望去,却见那老虎一路狂奔,直取扬濯,已将前爪踩在他身上,血盆大口正准备撕咬。
扬濯吃力地抬起头,双目迷惘望着那虎向自己扑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道血柱飞溅而出。
“嗷呜!”
扬濯往脸上一抹,摊开双掌一看全是血。
“还不快走,等着老虎吃你么?”
李照一壁朝他怒吼,一壁望他,却见他面露笑意,而双手不知何时已被解缚。
怪了,方才不是绑着的么,难道是他演的?
莫非此人是个不要命的?
此时老虎身形趔趄,抖抖庞大蓬松的虎脑,抬抬血肉模糊的虎眼环顾四周,即将发起第二次进攻。
扬濯站起身,偷偷一笑,正好被李照瞥见。
此时扬濯还未上树,老虎却已奔至他身前。她登时心下一凛,高声叫道:“快爬!老虎要咬你屁股了!”却觉一阵刺痛向心口袭来。
他抬首望了李照一眼,这才向一棵树奔去,攀援而上。老虎紧随其后,奇怪的是,老虎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适才扬濯被刘豫踹了一脚,早已是身负重伤,爬树必定是十分吃力。
转瞬间,李照一枚飞刀刺瞎老虎右眼。
老虎双目失明,疼得在地上哇哇乱叫,一时无法辨明方向,只能四处打滚。
扬濯借此机会,继续往上爬,待爬到高些的树枝,这才安心停下,跨坐在那粗壮的树枝上气喘吁吁。
秋风冷冽,拂过他刚出冷汗的肌肤,扬濯却未有冷意,反而有些燥热。
那虎在地上翻滚蹦跳,乱抓乱挠,全然一副疯癫模样。
李照见时机成熟,正待打出第三枚飞刀,那虎忽地口吐白沫,两眼翻白,一动不动了。
这是提前被下了药?
李照随即转身对扬濯笑道:“老虎被我打死啦,不会咬你屁股了,你快下来!”
扬濯紧紧扒着树干,望着死虎,神气犹豫,片刻才怯怯道:“我哪里知道它死没死,再说这么高,我怕死!”
李照暗道:“还在演!老虎怎么死的你不该更清楚吗?”
扬濯一双水汪汪的目望着她,委屈巴巴道:“那么高,我怕嘛,你就不能抱我下来嘛!”
这句正中李照下怀,她双目一瞬,向他一笑。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她陡然间扬手,作势朝他掷出一枚飞刀,把扬濯唬得双手一松,整个身子向下坠去。
李照展开双臂去接他,顺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不料这小子骨头硬得很,她那前些时日刚受了伤的腿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扬濯撞在她胸口上,撞得李照胸口生疼,还嘤嘤叫唤:“你怎么还踹人屁股!”
李照低头一瞧,就见这小子一双亮晶晶的目一颤一颤地望着她,双手缩成拳状靠在她胸口,竟还得寸进尺,把脑袋往她胸口拱,鼻尖翕动,不知在闻什么。
“把狗爪撒开!”
李照恼羞成怒地怒吼,一掌拍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扬濯捂着浮红的半边脸,跌坐在地,眨巴着眼,双唇紧抿,两道剑眉硬生生拧成了八字。
李照见他还不服气,又扬拳道:“还不服是不是!”
她扶着胀痛的脑袋,此刻盘桓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被下药的老虎还有这个遛老虎的文弱……少年。
完美的计划就是因为他被破坏了!不打不解气!
李照向他走去,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然后是几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声赛过一声!
她把他放下来,却见右脸还没左脸肿,皱着眉又把他拎起来一顿补救。
等到打得她心里舒爽,扬濯两边脸对称,她才把他丢开。
不远处树丛一阵人声迢递而来。“我方才听到虎啸了,李照定是这边了!”
李照吃了一惊,刘豫怎会得知自己在此处。足音逼近,她顾不得多想,只能向扬濯甩出几根银针,封了他行动声音,趁刘豫还未赶前来,跳入一旁的坑中闭目装死。
刘豫骑马赶来,甫行几步,见老虎倒地不起,血流满地。随即便翻身下马,急急上前查看,对站在一旁的扬濯笑道:“李照死啦?”
扬濯点点头。
刘豫走近那只死虎,拽着一只虎脚往那马背上去,怎知这虎生得极其肥硕,拖起来极其费力,仅他一人之力难以举起。
李照躲在坑中,感觉足音近了,指尖开始慢慢蓄力。
她听到刘豫欢欢喜喜地道:“哈哈哈,今日当真是一箭双雕!还得了一个大美人!”
李照愕然,指尖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
足音更近了,这时候已经落在坑边了。火候足了。她腾空跃起,朝着足音的方向发了几枚银针。
她看到刘豫此时背对着自己,也许他本想唤扬濯前来帮忙,然而话音未落便两眼翻白,霍然倒地。
李照见刘豫已昏迷不醒,拍拍手掌,笑着望向旁边一脸惊魂未定的扬濯,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后,又从刘豫身上扯下衣带。
哪知一双罗袜自他胸口掉出。李照拿起那双罗袜,见那罗袜纤细,似是女子所着。她心中立时一凛。
李照心道:“先把他二人收拾了再去寻那娘子。”
刘豫本就生得膀大腰粗,衣带扯下足足有几尺长,李照嘴角一勾,心念一转,又想出一个坏主意,以那衣带将刘豫包了个结结实实,只露出口鼻和眼睛。
之后又牵起衣带的另一头,爬到树上将衣带的一头绑在粗壮的树干上。扬濯见她扯落衣带,初时还道她是故伎重演,哪知她居然想将刘豫挂在树上。心里又害怕又好笑,脸上一时皱眉,一时偷笑,神情古怪。
李照将那刘豫吊在树上后,向扬濯逼近,目光森然:“给我解药!否则我杀了你!”
一把匕首横在扬濯颈上,扬濯面无表情,毫无怯色,忽地举起手。只听得一阵泠泠作响。李照慌忙闪身,几把飞刀与她擦肩而过,割断了鬓边几根发丝。
扬濯抚掌大笑,目不斜视。
“无药可解。”
…………
李照气喘吁吁,面色潮红。她此刻藏在树上,刚从扬濯手上逃出,幸亏暗处那人没有跟上。
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她调整呼吸,抚着胸口跳下树,踱步至林外,又学马鸣对着林中唤了一声。树丛动了动,一头黑白相间的马钻出林子,正是她的乌骓。
她欣喜不已,随即翻身上马,径自回了宴席。还未走近,远远的便听见女子惊慌失措的叫声。
李照心急如焚,黄衣娘子先前就被这些下三滥的子弟骚扰,自己才走了片刻,也不知顾娘子现下如何?不禁夹紧了马腹,敦促乌骓加快速度。
果然就瞧见一群毛头小子捉住了黄衣娘子。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条麻绳,将黄衣娘子双手捆起。黄衣娘子面色红涨,挥舞双臂,拼命挣扎,见李照来了,尖声呼救道:“救命啊,这群死宗桑要绑架我!”
一个少年踏步上前,猛地扇了她一耳光,打得黄衣娘子登时云鬓散乱,眼冒金星,半晌未缓过。
少年指着黄衣娘子骂道:“死婆娘,再叫老子打死你!”
黄衣娘子将头转回,狠狠挖了他一眼,冷笑道:
“你可没这个能耐!”
少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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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衣娘子毫不畏怯,还与他斗嘴,一时有些慌乱,与同伙短暂四目相对后,本欲扬手,再给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李照此时手执马鞭,一招枝打白猿,一记又快又狠的鞭风扫来,少年顾不得黄衣娘子,只好专攻为守,举起手臂去格挡,被鞭子抽中,只觉得连皮带肉皆是火辣辣的疼,忍不住嘶嘶吸气。
少年被她一鞭抽中,心中怒极,叫道:“淫贼,你中毒已深,必死无疑!”转头对身侧的少年们叫道:“顾使君说了!捉李照,赏百金!”
一阵头晕目眩再次袭来,低头再看掌心已是一片深青色。
…………
她此刻中毒已深,又寡不敌众,定然打不过这些持着刀剑的少年。
其他少年此刻蜂拥而上,刀剑齐出,一时间刀光闪闪。
李照见势不妙,七八把刀剑又向他头顶疾势劈来,如躲不开,登时便会脑浆迸裂。
她忽地微微一笑,身法极快,抬起左足往左边一人人小腿肚上稍稍一勾,又侧身一避。那少年全力用在臂膀上,怎料他会出腿,当即往身旁跌将下去,又扑倒了他旁边的一人。眼见这刀剑就落在同伴头上,众少年见状立马收刀剑,一时竟尔乱了阵脚。
李照趁势将黄衣娘子抱上马,在她耳边低语:"娘子莫慌,我是来救你的。"
黄衣娘子点点头,忧心忡忡道:"他们人多势众,有刀有剑。我们能脱身么?"
李照神色从容道:"放心,我自有妙计。"
众少年见同伴败退,李照气焰甚高,又不敢上前,只各自执着手中的刀剑往李照扔去。李照左闪右躲,躲过那些自四面八方飞来的刀剑。
肩上一阵灼痛,正欲低头查看,却感耳边生风,待她抬头再看,顿时惊慌失措。
但见长戟少年把长戟朝李照身前一横,带起猎猎疾风。李照心中惊道:"这少年功底不凡,恐怕不是个善茬。"
她如今已试过刘豫,又中毒已深,只想功成身退,加之与少年缠斗并非上策。李照心念一转,索性不与他武斗,耍他一耍,于是转转眼珠子,翻身下马,对他拱手行礼,咧嘴笑道:"这位兄台看来也是一位侠士,敢问侠士姓名?"
少年放松警惕,放下长戟,也抱拳向她回礼。
"在下姓褚,单名玄。"
李照见他上套,略有不满道:"你们人多势众,我却只身一人,这不是恃强凌弱么,算得上什么侠义之士?"
少年闻言皱眉道:"那你说如何才算侠义之士?"
又笑道:"不妨我们按侠士规矩比一比,若我输了,我就任你处置。如何?"
褚玄闻言将长戟往身前一横,爽快答应。
李照得意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比法得须我来定。我们先各自亮亮家伙。你这长戟好生漂亮,是用什么打的"
少年答道:"用精铁打的。"
李照却故作疑惑道:"竟是这样么?可我看这把长戟成色似乎不纯,你瞧那戟头的小枝似有些许绿…"
少年闻声即刻去查看,李照趁他分神的间隙朝他抛出几枚飞刀。
少年闻声才惊道不好,中了他的奸计。慌忙侧身躲闪,李照看他往右偏过身子,另一只手又分别向他手臂小腿掷出几枚钢针。
不及她身手敏捷,少年方才躲过飞刀,这次却未能躲过钢针。只听得扑哧几声,钢针入体,分别打在小腿以及手臂的穴位上,令他瞬时失去气力,两腿软绵,向后倒去。
李照飞身上马,在众少年惊讶目光中抱着黄衣娘子扬鞭而去。
而众少年气恼至极,只能望着李照等人远去的背影捶胸顿足。
其间有人正欲拿弓箭射李照,哪知旁边不知何时蹿出几条黑影,举起弓弩对他们就是一顿猛射,嗖嗖嗖射倒了一大片。
李照还未看清,就听为首的一人回顾对李照高声叫道:"府君,是我,吴勇!我来断后,你快走!"
为何他此时才出现,可心口一阵刺痛,她顾不得多想只能咬牙扬鞭而去。
身后忽地发出一声细微的笑。
7. 丹阳周郎
…………
黄衣娘子跣足而立,粉白的小脚上都是泥污。见李照望着她的赤脚,她不安地缩起脚趾。
李照默默不语,从怀中掏出一方洁净的帕子递给她。那娘子略一抬首,目中略带惊讶,片刻才接过帕子。
“谢谢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极其轻微的一声,细若蚊蚋。沉寂之中忽有抽泣声渐起。几滴清泪浸湿了她的双睫,坠在那双皱巴巴的罗袜上。
李照心下一惊,满目感慨。在天显二十四年,自己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眼前倏然浮现那人圆圆的脸,上扬的眼梢还有那双骨碌碌的眼睛,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古灵精怪的想法。
“这束梅花,你心悦么?”
恍然间,四年前模糊的记忆忽地明亮。捧着一束梅花的少年小心翼翼走近窗棂,眼里尽是期待。她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却记得迷迷糊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时身上燥热难耐,脑子里也是一片嗡嗡作响。以至于那段记忆如同暗黄的烛光一般。
“娘子甚美,吾心悦之。”
朦胧的,破碎的烛光豁然灭了,所有记忆忽然在那一瞬变得清晰而鲜明。她想起了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那双澄澈的眼以及永远鲜艳的华服,还有他据理力争的模样。
“你不是她的生母,凭什么替她做主?!”
黄衣娘子的抽泣声将她拉回现实,李照轻轻拍了拍黄衣娘子的肩膀,柔声宽慰道:“娘子生得这般好看,何必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哭花了脸?”
抽泣声减弱了。
李照见她情绪渐渐平缓,又问道:“娘子家住何处,不妨让……”
黄衣娘子陡然睁圆了秀目,目露惊恐。忽地尖声叫道:“不要,我不要回去。”她猛然抓住李照的臂膀,泪如雨下,“求求你,请不要让我回去,我会死的!”
李照不可思议,心中猜测应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才令这位娘子对家这般生畏。见她面色红涨,不住抽噎,李照便想着先安抚她的情绪,笑道:“好,我不会这么做的。”
待她停止哭泣,李照开始打探她的家底:“请问令尊是哪位?兴许我认识令尊。”
黄衣娘子听了她的话,半晌才抬起头,眸色暗沉,惊声叫道:“叫顾昭。他……他不是我爸!”她话说至一半,蜷缩起身躯,牙齿也在打颤,发出“咯吱”的声响。片刻才嗫嚅道:“他......他不是我父亲!”
原来她姓顾!
李照闻言登时目瞪口呆,讶然不已,十分警惕望着顾娘子。
剿匪那日的情景忽地清晰。
“哪个是李皎的儿子,顾使君说了他的首级值十金!”
“算了不管了,把这些死尸的首级都割下来算了……
老曲的首级就是这般没了的。
李照的牙齿忍不住咯咯打颤。
如今他女儿落在自己的手里,难道不是天道好轮回?
她转头去看顾娘子,见她玉容惨淡,泪浥双靥,不觉怜香惜玉起来。心道:“她父亲虽与我母亲是仇家,可女儿是无辜的,干她什么事,这女孩儿瞧着也是个可怜的,指不定在家备受冷落,好容易出来一趟,却又被地痞流氓欺侮。总不能将她一人留在这荒郊野外罢。”
顾娘子忽地自发中拔出一支锋利的玉簪顶在脖颈处,凄凄叫道:“你若是不带我走,我就死在这儿!”
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李照终究妥协,带她回了太守府。
…………
太守府中,一年纪三十上下的女子自丹桂树后婷婷步来,只见她方额广颐,肤白唇红,面容秀美,容止端方。虽已年殊三十,却有着和十来岁少女一般好的肌肤。女子两道疑惑的目光射向李照的身后。
“你身后的是谁?!”
这女子乃是李照之母李皎,当今的丹阳郡太守,这日李照赴宴,她便在园中独自赏花,待李照归来。
李照转顾身后畏畏缩缩的顾娘子,犹豫片刻答道:“是顾昭的女儿。”回眄顾娘子,却见她往一旁退去,一双小手搭在李照的肩膀上剧烈颤抖。
“原来是顾昭的女儿......"
李皎心中一奇,两眼微眯,欲看清顾娘子容貌,走近一步,顾娘子吓得瑟瑟发抖,往旁边退去。
李皎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见她连连闪退,李皎笑道:“顾娘子这么怕我,你瞧我,我长得像老虎么?”
顾娘子哪里敢看她,垂首低眉,连连摇头。李皎此时却换了一副面孔,拉下嘴角,严词厉色吩咐道:“来人啊!”
院中立刻涌入一群身着甲胄的武婢,毕恭毕敬立于院中,只待李皎发令。
李照见母亲动了真格,心念大事不妙,一步抢先,紧张劝道:“阿母这是做什么,顾昭虽然可恨,他女儿哪里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是因其父迁怒于顾娘子,未免……未免气量过小。”
李皎毫不动摇,反而冷笑道:“这种节骨眼了,还要什么气量?再不拿他女儿当人质,只怕顾家要联合刘理把你阿母杀了!”
见母亲态度决绝,情势危急至此,李照无话可说,只好肃立一旁。几个身材魁梧的武婢大剌剌走来,将顾家娘子团团围住,步步紧逼。
顾家娘子眼看就要落于敌手,在院中四处乱窜,那群武婢紧随其后,场面一时间竟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引得李皎阵阵发笑。
一个武婢瞅准时机,快步上前,将躲在树后的顾家娘子拦腰抱住,另一个则按住她右臂,二人一左一右将顾家娘子押着往外走。顾家娘子无计可施,只好仰天长啸,好似杀猪一般。
“女侠们抓错人啦!我不是顾娘子,我叫白未晞!”
李照此时忽头痛欲裂,胸中一阵绞痛。
糟糕!是体内的剧毒要发作了,她来不及思考,脑中一片空白。
只听“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李照两眼一黑,往地上摔去。
李皎吃了一惊,顾不得顾娘子,连忙上前搀扶李照,将她扶到内室歇息,又急急唤了医士来,那医士把过脉,皱皱眉头,连连叹息,只道爱莫能助。李皎心急如焚,求医士再仔细瞧瞧,医士长叹一声,摆手道:“我救不了了!先把后事准备好吧!”
李皎听罢,伏在床头嚎啕大哭。
昏迷不醒的李照蓦然睁眼,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旋即又昏了过去。李皎忽然止住眼泪,起身而去。
“府君你这是要去何处,小府君她……”
一旁的武婢心急如焚,垂首再看李照,她已是嘴唇发黑,看起来倒像是中毒已深。门外响起女子的尖叫。
“快放我进去,我是医生,我会救人!”
方才的顾家娘子此刻正用力拍着窗牖。浅黄色的窗绢随着闪烁着的人影剧烈颤抖。
屋内武婢们踌躇不决,不知该不该放她进来。
“嘎吱——”
门开了。
面容秀丽的中年妇人推门而入,步履匆匆地步至床前,左手持着一小瓷瓶,往右掌中倾倒,一枚深棕色的小药丸轻轻落在掌心,又拨开李照双唇,放入她口中。
室内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
须臾,李照脸上乌唇转红,又变得容光焕发,生龙活虎。见女儿转危为安,李皎这才放下忧心,却又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照笑道:“这是师父调制的见掌青。剧毒无比,却不会夺人性命。”
李照十三岁时曾随丹霞山上一位女隐士学剑,那女隐士最擅剑术和用毒。这见掌青便是她以山中毒蛇的毒液调制,世上绝无仅有。
为何是见掌青?难道那位山里的女侠也来了?
李皎眉头紧皱十分紧张道:“是你师父下的手?她为何害你?”
李照摇摇头,深为凝重道:“这下毒之人决计不是我师父,但一定与我师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忽然疑惑不解,心道:“先前把过那扬濯的脉门,他分明无甚武功,这毒也是师父亲手调制,绝无可能外传,他怎会习得,又或是他认识师父?”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门外却又响起女子的叫声:“放我进去,我是医生,我会救人!”
二人这才想起顾娘子还在门外,二人整饰衣裳后推门而出,走至院中。见那顾娘子被按两个武婢强按在地上,神色焦虑不安。李皎吩咐二婢放开她。
二婢当即松开顾娘子,推至一边。
李皎走上前,替她整理衣襟,顾娘子见是她,却吓得不敢抬头,神色仓皇,连连后退。
见她如此惊惶,李皎脸色忽地慈爱,操着吴语笑道:“晞晞,侬勿宁得我了伐?我老早还帮侬买米老鼠呢!”
顾娘子闻言愣了一愣,眼泪直流,直奔李皎,悲喜交加:“姑姑?你是姑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竟抱着李皎一是不肯松手,两行清泪自她面上淌下,濡湿了李皎的肩襟。
原来这顾娘子早已不是原先的顾家娘子了,容貌上瞧着尚未改变,魂魄却早已换了一人。那日众娘子们一齐游园,一个调皮捣蛋的娘子趁顾娘子不备,从身后将她猛地推入水中,待到众人将落水的顾娘子再捞上来,早已是魂魄易主了,后面来到就是白未晞了。
眼前女子的身影渐渐和记忆中那个慈眉善目的姑姑重叠。现下数来,她和姑姑迄今已有二十二年未见了。那个娴静端庄的姑姑于二十二年前因一场车祸与世长辞,离他而去。彼时白未晞只是一个六岁的稚童,也不知生老病死,看着姑姑紧闭双目,一动不动躺在棺材中,还好奇问一旁的爷爷姑姑为什么睡得这般沉。
原来已有二十二年过去了。可眼前的姑姑依旧容貌未变,娴雅端庄,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白未晞抱住李皎的腰身,埋在她怀里不住抽泣,一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莫名来到乱世,遭遇种种变故,却又阴差阳错与姑姑重逢,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时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
李皎将她引入室内,二人坐在李照床边,李皎将白未晞的手搭在李照的手背上,柔声道:“这是你表姐李照,快叫姐姐。”
白未晞点点头,见李照容光焕发,便明媚一笑,漾出两边浅浅的梨涡,轻轻唤道:“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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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啦?”
李照初时只感诧异,她先前还说自己是顾家的,怎么又成了自己的表妹,后又转念一想,在这世上多一个亲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况她又是与自己年龄相仿,心下亦是不胜欢喜,点头应道:“好妹妹,你受苦了!”
李皎与白未晞分别多年,此时聊起种种往事,二人皆是百感交集。白未晞此刻却奇怪道:“咦,怎么不见姑父?”
李皎沉默片刻才答道:“你姑父...他早些年就不在了。”
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甚为悲恸。白未晞闻言惊讶不已,随后又安慰姑姑:“命运难料。一朝一夕间哪能得知自己的生死呢?”
她神色凄然,转而聊起自己的身世。
“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会死呢,原来死亡竟然是一眨眼的事!”
李皎讶然道:“你好好的,怎么死的?”
白未晞气恼得捶了捶床,说自己将闺蜜的男友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李皎不禁笑了出来,而一旁的李照始终神色凝肃,静静倾听。
白未晞气喘吁吁,继续道:“我们把他家里砸完后就去喝酒,结果喝到一半......”
说到此处她却话语凝噎,神色呆滞,随即放声大哭,抹着眼泪哭道:“就看到廖凯那个口口居然背着我和其他女人乱搞,我那时喝多了,手上没有力气,举不起啤酒瓶,我就走过去,故意吐了他一身......哈哈哈。”
讲到男朋友被她报复,白未晞又转哭为笑,咯咯咯笑个不停。李照虽然听不甚懂她所述,却也觉得莫名好笑。
李皎催促道:“你先讲完再笑,笑个不停我们也不知你讲的什么。”
白未晞眸色一沉,哀声叹道:“然后……然后他就和那个女人将我推到了黄浦江里。后面等我再醒来就在这里了,唉。”
李照沉默不语,李皎挽过白未晞手臂,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轻拍肩膀,柔声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谁要是敢欺负我的晞晞,我定将他皮都揭了!”
白未晞抱着李皎,笑道:“这世上只剩姑姑能对我这么好了,唉,姑姑,你那时若是没死,一直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
李皎轻轻拍着她的背,满目感慨,笑道:“傻孩子,姑姑对你好,难道你姊姊对你不好么?”
白未晞忽想起先前还是李照救了自己,又向李照感激一笑。
“我现在也有姊姊啦!我的姊姊是世上最好的姊姊,别人可没有这么好的姊姊!”
门外武婢此时来报。
“主公,大事不妙,那刘豫已移檄扬州,还命人在城下大骂主公。”
李皎闻言顿时敛容,神色平静望向武婢,命她将讨檄书上的内容念来听听。
武婢看了一眼李照,压着喉头颤颤巍巍念道:“建康元年十月未已,明威将军刘理、吴郡郡丞顾昭等,告郡卒正、尹、县令:丹阳贼目李皎,轻侮天地,祸乱地方,名实寒微,性非贞顺......”
一旁的白未晞却疑惑道:“咦,姑姑你改名啦?你不是叫白露么,怎么变成李皎啦?”
李皎轻咳一声:“这个我日后再与你解释。”
武婢问道:“还要念么?”
李皎虽面上不说,心里却暗忖:“老不死的能整出什么新花样,也只敢口头上大放阙词,若要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又有一武婢自院门外奔来,神色匆匆。
“报!城外发现斥候,看似是刘理所遣!”
李皎闻言大惊失色:“怎么来得这般快!”
李照想起今日筵席的异样,若有所思道:“我忽然想起,今日筵席,那老虎没往人群扑去,倒是往我这来了。倒像是刘豫引来的......”
母女俩沉吟片刻,恍然大悟。
刘家父子在她们身边安插了奸细!
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李照先道:“不若把周家人叫来?”
形势危急,只能叫周家人。毕竟他们是本地大族,手握部曲。
她心念着修书给丹阳各县,好叫各县提前防备。当下就去腰间摸她的印钮,不料一摸却是空空如也,她登时脸色煞白,冷汗直下。心道:“莫非是他扑我时拿走的?这印钮我随身携带,从未丢失,这般重要的东西如今却落入了敌手,这可如何是好?”
李皎见她神色不妙,也不禁紧张道:“什么东西丢了?”
李照不安道:“印钮。我猜是刘豫摸走的。”
没了印钮,如何与各县书信联络。刘豫真是使得好手段。
三人一时想不出对策,饱餐后各自安去。
李皎将白未晞安置好后,又与李照合力参决府中庶务,又召周朓前来商议。待到黄昏时分周朓仍未至,李皎心思烦乱,与李照步出前堂,站在树下,负手而立。
她望了望夜空,只见夜幕沉沉,月色溶溶。院子里秋风乍起,吹落一树繁英。心中更加烦躁,转顾武婢道:“周朓怎么还没来?”
武婢面露尴尬道:“周郎今日午后赶赴官署,中途为众民所阻,后又被……刁民以果掷伤头部……”
8. 调皮捣蛋
李皎闻言瞠目怒道:“怎会有这般蠢事?”
武婢支支吾吾道:“向时也有人朝周郎车中掷果,但今日之事还真是……前所未有。”
李照默默不语,却想着周朓伤势何如。母女俩并肩站在树下,想法各异。
门人唤了一声:“周郎来啦!”
二人回首往院门口望去,只见一白衣少年快步走来,步履轻快,悄无声息,走至丹桂树下,这才停步。但见他面若冠玉,目若秋波,姿貌嶷然,华衣若英,站在树下,真如同神仙一般。
只是美中不足的却是,额头边有一块乌青。李照暗暗想:“或许是为刁民掷果所致,这刁民当真心狠!”
周朓朝李氏母女躬身行礼,歉然道:“臣因……公耽迟,令主久侯,实愧于怀。”
李皎见他姗姗来迟,叫她母女二人中夜久侯本来怒火中烧,本欲先骂他个狗血淋头,见他举止雍容,谈吐风雅,火气消了大半,故意怪道:“怎么这时才来?你如再不来,那月亮都要沉下去了!”
李照在一旁打圆场,笑道:”阿母言过其实,只望你早些来!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可遣医士否?”
周朓面色一红,神色尴尬,只得再次躬身行礼,连连道:“此系罪臣之过,叫主公苦等!”
又转顾李照犹豫道:“劳小主公挂念,这是……朓不察所致,朓已遣过医士。”
他转头去看李照,见她颜丹鬓绿,双目炯炯,全然一副健康模样,不禁惊喜道:“阿照病愈了?我先前听下人急报,你被人下了剧毒,形容憔悴,性命不保矣!”然而面色上却无什么变化,李皎在旁叹道:“这孩子太过安静!有阮籍卫玠之风!”
李照微微一笑,点点头回道:“服了解药,好了泰半。”
周朓神色甚为疑惑,问道:“这解药从何而来?”
李照解释道:“这毒是我师父调制的见掌青,乃是用山中特有的毒蛇唾液制成的秘毒,中毒后会全身麻痹,经脉自闭,然这毒虽剧毒无比,却不会要人性命,只要几时服下解药便可痊愈。所幸师父尝予我几瓶,否则今日恐怕难逃此劫!”
周朓不解道:“这下毒之人莫非是你同门师兄?”
李照摇摇头:“绝无可能,我师兄品行高洁,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事。况他如今在荆州云游,前日还给我来信。除非......”
李照想起师父对自己的叮嘱,本宗秘事不可外泄,只好就此作罢,心里却在暗暗思忖:“莫非这下毒之人是师伯?”
可师父从未提过她有什么师兄,她也不敢再多想。
周朓见她神色凝重,复问道:“除非什么?”
李照回神,摇头道:“没什么。一些宗内秘闻。日后我自会问师父。”
未等她回神,周朓一步上前,抬起右手朝她右肩击去,李照惊道:“好快!”
将身子微微一侧,周朓见状变拳为掌,于掌上灌劲,往她脖颈拍去。李照只觉得掌风飒飒,立马以左手拨开又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锁他脉门。
周朓当下声东击西,右拳朝她面门袭去,李照一招雁过秋江,将身子向后仰去,左手牵着周朓的腕子往上一引,又在右手上使出劲力,推他小腹。
周朓暗忖不好,所幸身旁有一棵丹桂树,他便索性借着李照的力,身子向上一跃,双足用力在树上一蹬,跃至半空中,李照这一掌只堪堪拂过他小腹,并未伤他分毫。
一股强劲的力自周朓手臂传来,李照如不放开他,便会朝前跌去,只好放开周朓。周朓在半空中翻过身,双足在地上轻轻一点,飘飘然落于地上。李照理了理衣襟,笑道:“阿朓功夫又长进了!”
周朓扭扭手腕,点头微笑:“论功力和技巧,阿照远远胜我。但若论用兵,阿照就不一定能赢我!”
李照轻哼一声:“哼,你也就欺负我在山里待了好几年,去岁才出来见世面,岂及世兄在这外头待得长?可我今日一人退了刘豫百余人!要说在用兵上,我可不亚于你!”
周朓想到李照今日的险境,不禁眉头一沉,问道:“今日那老虎被谁杀了?”
李照道:“我。”
周朓本想看看刘豫手下有几个真正的侠肝义胆之人,不料李照却说这虎是为她所杀,不禁更加疑惑不解,复问道:“那虎不是被牵到刘豫身前了,怎么反来招惹你?”
李照亦奇怪道:“我也觉得奇怪。我先前命人将虎牵到刘豫身旁,只待时机一到,就放虎咬人。可那虎并未向人群扑去,反而去寻了刘豫手下的小厮。我刚把老虎打死,那刘豫就知道我和老虎在一处。”
周朓惊道,又回顾左右,压低音量道:“有奸细!”
李照点点头,又道:“不仅如此,那刘豫骗走了我的印钮,还给我演了一出苦肉戏。唉。都怪我心慈手软,若不是有师父暗中保护,几乎将自己性命也送去!”
二人沉默良久,相对无言。
周朓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这下毒之人和出计之人当为同一人!此人工于心计,不容小觑,如我猜得不错,恐怕是顾昭罢!”
李照点头称道:“这般阴险,除了顾昭,再无旁人。今日顾刘两家给我们修了一封讨檄书,城外又有他们的斥候,只怕是他们这次有备而来啊!”
李皎颇为愤恨,因顾昭先前欺她出兵剿匪,却害得李皎将几百人赔进去。
如今顾昭又狗仗人势,与刘理二人狼狈为奸,将她逼到绝境,她心里早已巴不得将他粉身碎骨,遂冷冷叫道:“顾氏可恨,若让他落在我的手里,定杀尽他顾氏一族!”
周朓此刻摇头叹道:”可怜可怜。”
李皎疑惑道:“什么可怜?”
周朓沉吟片刻,才道:“顾昭的女儿,乃是我的表妹。”
随即眸色幽暗,喟叹道:“顾昭固然奸猾,可我表妹心思单纯,幼年失恃,却摊上了恶狼般的父亲,如同身处狼窝一般。”
李皎闻言惊讶不已,先前她听周朓唤顾昭都是直唤其名,从未听过他喊姨父,惊道:“我竟不知你家和顾家有这样的渊源!居然是亲家!”
周朓望向李照,点点头,神色沉重,继续道:“那都是先前的事了。自从姨母一死,我们家便和顾家彻底断了往来。”
李皎反应极快:“你姨母是被顾昭害死的?”
周朓长叹一声,道:“是也不是。姨母是忧暴而亡,姨母身边的傅母说姨母是被顾昭气死的。因姨母嫁入顾家后虽谨守妇道,却依旧不被顾家众人待见,顾家人皆以为我姨母家世微末,攀附勋贵。姨母......就这样郁积成疾,几年前就病故了。姨母病故后我被叔父派往顾家吊唁,哪知那顾家只将姨母的丧事草草置办,府上连灵幡也未挂。我偷偷去打听,才得知这顾昭又与吴郡大族结亲,只待我姨母一死,马上迎娶大族女。是以丧事也只是草草而过。姨母仙逝时,我的小妹才十二岁,我那时去看她,见她一个人孤零零跪在灵堂,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姨母。”
李照和李皎皆是心下一沉,在心中对这位名存实亡的顾娘子暗暗怜惜。
周朓顿了片刻,继续道:“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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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不久,就听闻顾昭又娶了新妇。再过了两年,我派人再去打探小妹消息,却始终杳无音讯。前不久才偶然得知小妹被人推下了水,一度昏迷不醒。我本以为小妹也会随姨母而去。”
周朓的嘴角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
“好在苍天有眼,尚怜悯小妹。一月前我听闻小妹已然痊愈,恢复如初了!只是却被顾昭那厮囚在乡下,便想着寻个机会将她接来丹阳郡,也好过让她待在吴郡受气。只望主公能看在小妹孤弱,垂赐宽宥,对她网开一面罢,如此,朓感激不尽!”
一阵靡靡乐声从后院传来,听起来像是琵琶声,其间夹杂稚嫩的人声。
“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我没有响亮的嗓音,也不具有动人的歌喉,但我有一颗诚挚的心,在这美好的夜晚,我要介绍我心中的歌,献给我的亲人和朋友。”
周朓和李照皆听不懂这歌者在唱什么,初时只是稍稍疑惑,后不再理会。
李皎听了却笑而不语,因她早已听出这是白未晞在放声高歌,这丫头从小古怪的很,时常一会儿一个主意,是以她并不在意,只觉得白未晞少年心性,便由她胡闹,也不加阻拦。
而此刻的周朓自然不会知晓自己的表妹已经被李照接回了丹阳,就在眼前,恐怕也并不知自己真正的表妹早已命丧黄泉,李照和李皎思及此处,皆是暗暗叹惋。
李皎并不想让周朓来寻白未晞,更不想让他接走白未晞,可面上却宽慰笑道:“尽可放心,既是阿朓之妹,她若来了,我必以礼相待。”
周朓如释重负,朝她们二人感激一笑。
“那么朓便替表妹先行谢过主公不杀之恩。”
只是想到随时可能攻来的刘顾大军,周朓不禁心惊肉跳,神色转而凝重。
“刘理既已下了讨檄书,一定会调集全部兵力随时进攻,主公可想好应对之策?”
三人当下讨论布防的事宜。
“铁门啊铁窗铁锁链......”
“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
那歌声又幽幽飘来。这歌声听来当真是“妙不可言”,令一向端庄的周朓听了顿感后背阵阵发凉,坐如针毡,也忍不住频频向后院张望。大概是终于忍不住了,周朓突然中断道:“且慢。可否......”
李皎知道他定是被侄女的歌声惹恼了,却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问道:“阿朓,怎么了?”
周朓深吸一口,极为无奈:“可否先叫那歌者消停片刻?”
李皎立马依言吩咐侍女让白未晞闭嘴,片刻后那瘆人的歌声果然没了。三人继续商讨。却不料,才半晌,又有一阵阴森森的乐声飘来,有如鬼魅夜行。
周朓深感无奈,心乱如麻,却也只能凭借意志不去听这扰人的乐声。哪知那乐声却愈发响亮激昂,恨不得充满他头脑。这么难听的乐声,为何要在他耳边久久萦绕?听得他耳朵快要起茧子了!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李皎见他神色恍惚,面色通红,似是在极力隐忍,关切问道:“阿朓,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周朓强装镇定。
“没有......主公放心,我很好。只是这乐声听得我浑身发冷......”
李皎往后院望了望,目光深沉,对侍女低声喝道:“叫她给我滚回去睡觉,不要大半夜鬼喊鬼叫!”
“不好了,不好了!女公子她……”
另一小侍女自后院跌跌撞撞跑来,脸色苍白。
9. 阳春白雪
李皎皱眉道:“又怎么了这是?”
小侍女神色犹豫,目光躲闪,吞吞吐吐道:“小娘子把那把价值十万的桐木琴弹坏啦!那琴现在不中用了!”
李皎沉吟片刻,白了小侍女一眼,骂道:“坏了就坏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让她滚回去睡觉,再调皮捣蛋,等我回去,还不打烂她的屁股!”
周朓平生第一次逢遇这样的场面,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片刻才轻咳一声,笑道:“小孩儿顽皮倒也正常,只是也该有个度,切不能任性胡为。”
李照闻言轻笑一声,却默不作声。
李皎哼了一声:“什么小孩儿,是坏孩儿,净给我添乱!让她赶紧滚回床上!”
侍女朝李皎行了一礼,转身往后堂去。三人又继续商讨布防的相关事宜。
李皎沉吟,望着案上的驻军图,片刻才抬头道:“你叔父如今还在溧阳剿匪,今夜我便令人快马加鞭将他召回。”她神色甚为凝重,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道:“现下还不知刘理何时会来,如今只盼你叔父能在他之前赶回来。”
周朓点点头,郑重其事道:“叔父一向审慎敏锐,虽身处溧阳,或已闻风声。”
李皎站起身,望向户外,只见中庭地白,树栖寒鸦,冷露无声,渐湿桂花。
门口的武婢这时唤了一声:“周大郎来啦!”
话音甫落,一浓眉大眼的少年健步如飞,步入室内,向李照躬身行礼,朗朗有声道:“小侄见过府君!”
李照一挥手,令他快些落座,少年抬头,但见他浓眉如墨,挺鼻如钩,鸢肩豺目,五短身材。抬眉间,那双目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这少年乃是周朓的堂弟,周朓叔父之长子周祜,只比周朓小了几月,年岁相差无几。
李皎问道:“你为何未随你父亲一同前去溧阳?”
周祜捡了张榻坐下,身子歪斜,左手搭在背后的凭几上,姿态甚为懒散,引得李皎不禁皱起了眉头。
周祜听了李皎的话,笑道:“阿朓不也没去么?”
李皎听他语意轻佻,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好好回答!我问你话,你倒是扯到别人身上去了,这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么?”
周祜仍未敛容,兀自笑嘻嘻道:“我阿父不让我去的。他说让我在这丹阳城中好好陪着您。适于此时刘理要来攻城,我还能为您看家护院,这样不好么?”
李皎脆声道:“我可没说不好,只是你父亲还在溧阳剿匪,不知何时回城?”
周祜故作轻松道:“府君尽可宽心,我今晨已派人给父亲送过急报了,父亲这时想必已在回城的途中了。”
李皎迟疑片刻,似在沉思,片刻才堪堪笑道:“好小子!居然还知道未雨绸缪,真不愧是周仲成的儿子,当真有你父亲之风范!”
李照在一旁却隐隐不安,皱眉沉思,心道:“妈妈的话听来并不只在夸奖,似是别有深意。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着妈妈并不是很喜欢周祜的做派,也许是因他坐姿太过粗鲁,让妈妈觉得此人轻浮浪荡?又或是他没有与妈妈提前商议,便私自传报,令妈妈不快?”
她小心翼翼在两人的面色之间来回观望,见李皎执匕从案旁酒卮中缓缓盛起热气腾腾的酒液,舀了几勺到周祜的碗中,周祜神色泰然自若,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痛快叫道:“好酒!”
李皎瞧着他,只微微一笑。
李照坐于她身侧,转顾母亲,却觉得周身有一股莫名的凉意,不知是否自母亲而来。
周祜并未察觉到李皎的神情,突然转头问李照:“阿照,我听闻你今日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听路旁的小子说,还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美人现下在何处?”
李照正举酒欲饮,听了这番兀然的言语不禁皱眉,手上一滞。她本想着怎么缓和气氛,周祜倏然又去打探白未晞,令她这时不得不心中一转,思量该如何作答。
周朓这时喝道:“阿祜不得无礼,这娘子与你有甚么干系?你当慎言慎行才是!”
周祜对他的话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自古英雄爱美人,阿照若是喜欢这美人,将她藏起,我也不会对外说。”
说着又移身近前,附至她耳边低声笑道:“我善相面之术,你将她偷偷带至我面前,我可替你瞧瞧这娘子到底是人是鬼?”
李照放下酒杯,警告道:“你不要胡来,现下是谈笑风生的时候么?世兄也没分个轻重缓急!”
周祜见李照冷眼相待,不肯引他去见美人,顿感无趣,兀自自言自语:“有酒无乐,可惜可惜!”
周朓此时面色铁青,出声喝道:“阿祜,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丝竹之乐?”
周祜却毫无悔意,笑道:“兄长真是迂腐,良宵美景,美酒佳肴,怎能独独缺了仙乐和美人!”
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嘎吱嘎吱”声,方才的小侍女踩着木屐,哗啦一声推开门,慌慌张张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李皎这时本在气头上,见小侍女接二连三如此莽撞,将酒杯往案上用力一摔,厉声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是养了一群饭桶么?一天到晚只知道给我火上浇油!一点也不知给我分担!”
小侍女吓得跪拜在地,泪湿双睫,哀声解释道:“府君饶命啊,女公子她......不见了!奴婢带女公子回房睡觉,女公子说她睡不着让我去端些安神汤。结果我刚把汤端来,她......就不见了。”
李皎闻言心下大惊,眉头紧皱,思虑片刻,料想城中已是宵禁,路上都是巡视的士兵,府中又戒备森严,谅她狗胆包天,也不敢贸然乱走,遂安下心来,神色转而平和,回首对小侍女和颜悦色道:“起来吧。别去找了,让她自己玩去了,等她玩累了,自会回来的。”
又细想侄女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喝安神汤?转而疑惑问道:“她今日怎么突然要喝安神汤?”
小侍女答道:“今日女公子上街,走到半路让我去买饴糖,等我转身回来寻她,就见一群舞刀弄枪的刁民追在女公子身后喊打喊杀。”
李皎心中暗忖:“这孩子得罪了什么人,闹得这么厉害?”又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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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侄女受伤,着急问道:“没打着罢?”
小侍女摇摇头,竖起三个手指头,喜滋滋道:“没呢,女公子好好的,今晚还吃了三碗饭!”
李皎听了如释重负,心中满是怜惜和疼爱,嗔怪道:“这孩子怪贪嘴的!也不怕把肚皮撑破!”
周祜在旁神色古怪,哈哈大笑:“真是吓人!这是甚么娘子,怕不是那田里的老黄牛!”
李皎接上去附道:“存心要把我吃空!”
周朓若有所思,片刻疑惑道:“说来也巧,我今日也遇到了歹人,不由分说便朝我掷果子......”
说罢又不自觉按了按犹有淤青的额角,一时按得伤处隐隐作痛,只好放下手。可额角兀自突突直跳,惹得他心烦意乱。
李皎听他一说,又联想到侍女方才的话,冷笑道:“这坏孩儿怕不是把人家糖铺子吃空了又付不起钱,被人家拿棒子追着打!”
小侍女又道:“那群刁民全是女的。没有一个男的。”
李照闻言也忍俊不禁,好在她耐性尚佳,一时又忍住了笑意,不然就要将口中的酒液喷在周祜衣上。
李皎看了看周朓,又不经意瞥见旁边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缝隙里夹着块衣角。当下疑窦顿解,心下猜到了七八分,笑道:“就该让那群女刁民拿着大棒子朝她屁股狠狠打一打,替我好好教训一顿这个小猢狲!”
她这时心念一动,有意吓一吓屏风后那人,倏然转头问周朓:“可记得掷伤你的那人长甚么模样?”
周朓摇摇头,遗憾道:“不曾。”
沉吟片刻,缓缓道:“我被贼人以果掷中后,只顾着查看伤势,不及去抓贼人,加之场面喧闹,贼人已逃走,我一心但念着尽快赶来,便也顾不上她了。”
李皎有意瞥了屏风一眼,忽然加重语气道:“我这就叫人将掷伤你的蛮子抓起来!必然要好好惩戒,饿她个十天八天!叫她供出底细!”
室内发出一声巨响,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室内西北角的一方屏风轰然倒地,屏风下露出一双女子的绣鞋。那女子被屏风砸中,摔得四仰八叉。小侍女惊喜交加,叫道:“女公子原来在这里,叫奴婢们好找!”
当即急匆匆上前去扶她起来,那女子还未及她上前,便一鼓作气,骨碌碌从地上爬起来,又以袖掩面,看起来甚为悲恸。周朓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裁虽未长足,却自有一段风流袅娜。小侍女上前询问道:“女公子摔得掉眼泪啦?我扶您回房。”
此时却传来李皎的一声冷笑。
“哼,甚么摔疼了,她皮糙肉厚着呢!怕不是做贼心虚!”
那少女站定,兀自以袖掩面,闻言又欲转身脱去,哪知不辨方向,一头撞到了墙上。小侍女揽过她一臂,指着西北角的小门,笑道:“女公子走错了,门在那呢!”
那少女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嘀咕甚么,样子看起来呆愣愣的,十足好笑。小侍女抚着她,二人本欲转身自西北角小门转身离去,却不料李皎叫了一声:“且慢!我可没让你走!”
10. 浓妆艳抹
少女身子一顿,抖了抖,不敢回头,只定定站在原地,片刻又加快脚步。
李皎马上叫门外武婢拦住她去路,又令武婢将倒下的屏风竖起,将少女按落于屏风后,让她就此坐定。
李皎佯装愤恨,也不去看少女,只侧身哼哼道:“砸坏我的屏风还想跑哇?”
少女出声辩道:“哪里,我看它好好的,比我还结实呢!”
李皎哼哼道:“哼,最好是这样!要是让我发现你把墙撞了条口子,我可不会放过你!”
少女隔着屏风回应道:“我又不是野猪,还能把墙撞出条口子?”
周祜闻言捧腹大笑,打趣道:“野猪的嘴可没有娘子厉害!”
周朓不禁往屏风望去,只见烛光幢幢,绣屏蒙蒙,只可见她依稀形体如同置于轻烟薄雾中,如墨长发并未束起,从肩背倾泻而下,应是方沐浴之故。
李皎道:“太啰嗦啦。快坐下给我们弹首曲子听听,这次可不准乱弹!要是弹得难听死,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白未晞犹犹豫豫道:“可我把琴谈坏啦!”
李皎大手一挥,叫侍女换一把新琴。
白未晞笑道:“姑姑,你也不怕我这赔钱货把你的宝贝弄坏?要是我再弹坏,那可不是千金了,就是万金了,姑姑你可要想清楚!”
李皎烦她啰里啰唆,扬声道:“你快闭嘴罢,说得我出不起这钱似的!你姑姑我可不差这点钱!”
片刻,乐声响起。初时琴音低沉,如斜风约水,燕雀啁啾。到了中段陡然升调,如急雨收春,白雨跳珠。片刻后又变得缠绵悱恻,如同小儿女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曲终时李皎笑问道:“弹的甚么曲子,听起来倒有一番儿女情长的意味。”
白未晞答道:“《春江花月夜》。”
李皎喃喃道:“怪不得。原来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笑道:“你瞧瞧窗外是甚么时令?”
白未晞张望了一番,转过头答道:“秋天啊。”
李皎有意留住她,道:“你弹的这首哪里应景了?”
白未晞点点头,玩笑道:“既然春江花月夜不行,那我弹个秋江花月夜罢。”
周朓闻言莞尔一笑道:“虽未应景,私以为此曲甚好,有如杨柳依依,令人适心。”
李皎知道她又要胡闹,嗔怪道:“哪有甚么秋江花月夜,你若要弹,怎么不去张若虚面前弹?”
白未晞嘻嘻一笑,又转回正题,道:“不敢不敢,哪里敢在正主面前胡闹?”
周朓若有所思,满目钦佩。缓缓道:“这位张先生想必是很有名的乐家吧!”
李皎和白未晞闻言心照不宣地相顾一笑,却不与他言明张若虚是什么人。
即刻白未晞又转轴拨弦,换了另一首曲子,这首曲子难度甚高,一时令人听不出其中门路。
一曲弹毕,众人沉默良久。
李皎皱眉道:“这回我居然听不出个中曲调,也不知其中或喜或悲,真是怪了。”
她转顾周朓,见周朓神情肃穆,沉默不语。周朓一向妙善音律,于是她问周朓道:“阿朓听出这是甚么曲子了么?”
周朓摇摇头,笑而不语。
李皎目光再次转向屏风后,倘若连阿朓也听不出,侄女的琴艺当真了得。未曾想阔别多年,侄女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思及此处,不禁对侄女目露赞赏,心生敬佩,点头笑道:“晞晞,你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曲子?”
少女得意悠然的声音自屏风后飘来。
“是《阳春白雪》。”
她话音甫落,周祜抢先道:“是郢中之曲!”
白未晞道:“确实是郢中之曲。但能听懂曲中意之人少之又少。”
周祜笑嘻嘻道:“娘子,我却听懂了。”
白未晞惊讶道:“当真?”
周祜笑得更加放肆:“你靠前,我说与你一人听。”
李皎知道他心思不正,欲调戏侄女,刚准备出声却听得周朓沉声道:“向来曲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何况此曲意趣甚高,讵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
周祜本想一睹这屏风之后的芳容,不想却被兄长打断。尴尬一笑,回顾兄长,冷哼道:“我在音律的造诣上向来不如阿兄,不懂什么情什么乐理,只是一介乡野村夫。”
说罢神情甚为古怪,只低头饮酒。
周朓摇摇头道:“我也只懂些皮毛,算不上精通。”
周祜心生一念,对屏风高声叫道:“我等钦羡不已,娘子可否再弹一次?”
白未晞朗声答道:“自然可以。”
周祜又道:“这回可不同于上回。我来为你唱歌助兴!”
说罢就待白未晞拨弦奏曲。白未晞却并未如他所愿,笑道:“我也有歌,就不劳烦这位公子啦!”
周祜听她有回绝之意,本想出言。却听得她嗓音犹如间关莺语般悦耳动听,惹得他心旌飘摇,情迷意乱,便也不再去分说,自由她去。
白未晞拨了拨琴弦,那琵琶发出几声“叮咚”,纤纤玉手在那把琵琶上轻轻拂过,一连串音符如同山涧清溪般潺潺流出。琴声中顿,转而降调,有如春风拂面,日照白雪。白未晞随着琴音轻轻唱起。
寂听郢中人,高歌已绝伦。
临风飘白雪,向日奏阳春。
调雅偏盈耳,声长杏入神。
连连贯珠并,袅袅遏云频。
度曲知难和,凝情想任真。
周郎如赏羡,莫使滞芳晨。【1】
一曲唱毕,满室人神情各异。周朓满面通红,不敢抬头,只低头饮酒。李照神色愕然,微微瞠目望着屏风。心里疑惑她为何会对周郎有慕意?疑惑间却听到母亲清朗的大笑。李皎伏在案上,笑得周身发颤,合不拢嘴。她身旁的周祜也是面露喜色,频频望向屏风。
白未晞兀自皱眉,不明其中意味,还以为是姑姑嫌弃她唱得太过难听,有意取笑,顿时心生怒意,不满道:“又要人家弹曲子,又嫌人家唱得难听。哼,我不理你们了!”
说罢起身就走。她身侧的武婢哪里敢让她走,她刚起身,就被二婢按落,走也不是,弹也不是,真是进退两难。当即又闹起脾气,对着众人埋怨道:“你们喝酒,又不给我喝,还笑我,还不让我走,什么意思嘛!”
周祜闻言,舀了几勺酒盛到酒碗中,端起酒碗,方欲朝她走来,咧嘴笑道:“妹妹莫急,周郎这就给你盛酒喝!”
他刚起身,却被李皎伸手拦下,李皎眼神阴沉,示意他退至一旁,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向屏风走去,转过屏风。但见白未晞背对着她,双眼紧闭,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嘴里还在哼哼。李皎碰了碰她的肩,白未晞立即将身子半转过去。
李皎将酒碗递到她面前,低声问道:“闻闻,这酒可香了,不尝尝么?”
白未晞侧过头,鼻尖翕动,睁开左眼,闭着右眼,忍不住往李皎手边觑了一眼,哼哼唧唧道:“哼哼,一点都不香,臭死人了,我才不要喝臭酒!”
李皎缩回酒碗,假装要将酒喝完,笑道:“既然你不喝,那我就把它喝了!”
举起手臂,假装一饮而尽。白未晞这时旋过身子,一把抢过酒碗,“咕噜”一声一口灌进腔中。她动作过急过快,酒液飞出,溅在李皎衣裙上。李皎低头一看衣裙上已是点点酒液,在她肩上拍了一掌,骂了一声:“你这小猢狲,将我衣裳弄脏啦!”
白未晞咕噜噜喝完那碗酒,将酒碗放在李皎手上,李皎笑骂道:“怎么,还要我给你端茶倒水?”
两边武婢见状也忍俊不禁,只是碍于主家在前,不敢有太多动作,只得赶紧敛容,相互交换眼色。
白未晞也不害臊,理直气壮道:“哼,谁让你笑我?”
李皎转过屏风,走到案前,将酒碗放下,复转头笑道:“我哪里笑你了?”
白未晞闷闷叫道:“你方才分明笑我了。你笑我唱得难听!”
李皎闻言拍了拍案几,又大笑起来。
白未晞这次见她又不明所以笑起来,比之前番愈加气恼,气得直在地上跺脚,高声叫道:“你瞧,还说没有笑我,这不是又在笑了。”
周祜在旁瞧热闹,也掺和进来,对白未晞笑道:“娘子的歌声如此动听,说是仙乐也不为过了,怎会难听?小人今日蒙娘子垂怜,幸何如之?”
白未晞听他有意调侃自己,心里本就恼怒,想起他先前还自称周郎,这下更是恼羞成怒,将手捏成拳,愤愤叫道:“谁垂怜你了?”
话音一落,又觉得此举不妥。他是姑姑的客人,这般唐突说辞定会令他不悦,于是话锋一转,压低声量道:“妾不过蒲柳之质,何堪公子垂怜。再说你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还请公子慎言。”
周祜却笑道:“能奏出如此仙乐,怎会是蒲柳之质?我说娘子是上人之质,娘子便是上人之质。”
白未晞只觉得这人言语轻薄,不想再与他纠缠,便缄默不语,不再理会。
李照在一旁隔岸观火许久,这时突然出声笑道:“阿妹这首诗写得真好!”
白未晞摇摇头,道:“不是我写的,是欧阳衮写的。我只负责唱。”
李照不嫌事大,继续添柴加火,有意看向闷头喝酒的周朓,戏谑道:“那你这最后一句何解?”
白未晞恍然大悟,两颊飞红。这才想起室内还有个周郎,偏偏冤家路窄,叫她不早不晚在这儿遇见,她心里只念着周郎千万不要发现她才好,免得别生枝节。掌心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
那边的周朓心里砰砰直跳,心中又紧张又疑惑:“我从未见过这娘子,左不过听她弹唱,她怎会如此直白大方?一上来就说望我赏羡?”
转念一想,许是知音难觅,她左不过望自己能解这曲中意。
凝思间,他又饮下数碗热酒,不觉两颊微烫,气血翻涌,原来人饮酒到了一定程度便会身不由己,放浪形骸,恨不得将那平生未敢倾诉之情尽数说来。
周朓望着屏风,见烛光下那道倩影微微摇摆,神思恍惚,微微一笑,道:“《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2】娘子意趣高雅,非中人能及。”
白未晞闻言顿感赧然,心道:“我初时只是随便挑了首曲子,哪里想到这么多,他这般捧我,倒令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支吾其词道:“我......乱弹的,想到就弹的,哪有什么高雅的意趣?”
仔细回想他方才那番话,不禁为他博识所惊叹,连连点头道:“是了。《阳春白雪》虽取自初春雪融之意,却并非通俗易懂。”
周朓立即接道:“朓曾闻‘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3】是以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白未晞听了他忽然引经据典,扯了一大段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中惊慌失措,面上却强作镇定,点点头,尴尬笑道:“是的是的。”
李照在旁观察周朓神色,只见他已不同于先时,听白未晞言说时,他两目湛湛,目露欣赏,一面点头,一面微笑。
这是她前所未见的,周朓一向仪容端庄,在外人面前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向时有人与他争议,那人朝他面上吐了口唾沫,周朓面不改色,也不恼怒,只是待那人拂袖走后,他才将面上唾沫抹去。今日他莫非是醉了?
周祜在旁观望他们二人一来一回地聊起,竟然十分融洽,顿时心有不满,插话道:“这里可不只一个周郎!”
李照立马笑道:“可丹阳周郎只有一个!”
周祜大为不悦,指着兄长叫道:“哪里的话?只他姓周,我就不姓周?”
李照道:“你出去街上问问丹阳周郎,看看他们怎么说。”
周祜扭过头,怒道:“问他们做什么,我姓什么还要问过这群刁民?”
他心里十分愤懑,自知理亏。心里自视甚高,只道世人都是目光短浅的鼠辈,只看重人面皮,从不看人才略。明明他弓马了得,十二岁参军,十五岁就当上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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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没有美人给他投怀送抱?
倒是他兄长,不须动动手指,只要驾车上街,那些色胆包天的女人不消片刻便会寻来,还给他投果。他一向鄙夷兄长这般做派,心里暗想自己怎能步他的后尘。
李照笑道:“这天下有很多姓周的,周勃姓周,街边肉铺的周三郎也姓周,可他们都和丹阳周郎没有甚么干系。”
周祜听得云里雾里的,皱眉道:“我也是丹阳的,也姓周,怎的就无干系了?”
李照摸着下巴,思虑片刻,面带歉意,道:“是了,不能说你和丹阳周郎全无干系。你当然有干系!你比前二者要强,你是丹阳周郎的从弟!”
周祜听她前半句还以为她要夸自己,哪知她话锋一转,转而去抬高兄长,贬低自己,心里又气又恼,气得直挠后脑,转而对那屏风叫道:“妹妹,你给评评理。她非说我不姓周,不是丹阳的!”
白未晞听他们一人一句的“丹阳周郎”,立马想起今日在街上惊魂的险遇,早已吓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挥手示意姑姑近前来。李皎见她挥手,走近前去,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啦?”
白未晞蹙眉皱鼻,目光飘荡,牵着李皎的衣角就引她往小门外走。
走到屋外,她又回头望望,这才放下心,叹出一口气,紧张道:“姑姑怎么办?我闯祸啦!”
李皎故意装作毫不知情,轻咳一声,道:“你背着我闯甚么祸啦?”
白未晞望向她,目光游弋,片刻才道:“姑姑,我把人砸了。”
李皎负手而立,矮下身子,严肃问道:“你把甚么人砸了?砸死啦?”
白未晞见她神色甚为严肃,吓得身子一抖,颤颤巍巍道:“没死,还活着呢。”
转过身子指着屋子道:“还坐在里面喝酒呢!”
李皎在树下来回徘徊,忍住笑意,轻咳一声道:“里面坐着两个,谁知道你砸的是哪个?你怎么伤人的,给我老老实实的从实交代!”
白未晞听了前半句,不假思索道:“我砸了好看的那个。”
李照:“……”
随即她又目光闪躲,哆哆嗦嗦道:“今日午后我用过饭后就想着上街玩玩,就拉着小薇一起上街去了。走到一半我说渴了,小薇就给我买了一篮苹果。我看到路边有家糖铺,我好多日没尝过糖味了,就让小薇替我去买糖。”
李皎皱眉怪道:“你干嘛不自己买?”
白未晞揉着手指,不安道:“那糖铺前排满了人,我不想久等,就让小薇替我去排队买了。”
李皎问道:“然后你去做了甚么?”
白未晞咧嘴尴尬笑道:“我让小薇替我去买糖后,我一个人在街上四处乱走,忽然听到好多人在喊甚么周郎来啦!我心里疑惑,这周郎是甚么大罗神仙,居然这么多人要见他,就见一群男女老少手提着果篮,将篮中的果子朝他车上扔去。我初时就想凑个热闹,看他们扔果子扔得这般高兴,我一时冲动,便也想试一试,也拿了一个苹果......”
李皎瞠目道:“然后你见人家长得好看,就把人家砸了?”
白未晞连忙摇头摆手,解释道:“自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那时我见他长得好看,便也想给他掷个果子,也能流传为一段美谈......”
李皎乜了她一眼,打断道:“现如今可真成‘美谈’了!”
白未晞连忙致歉道:“哎呀,都是我不好。那时有人唤了一句‘周郎,你玉佩掉到车下啦!’他刚好把头转过来,我那时已经把苹果扔出去了,想后悔也来不及了!然后......然后就砸中他的头了。”
李皎听她这番话,真是又气又笑,一时不知该说甚么,一壁摇头,一壁笑骂道:“唉,你这孩子......”
白未晞此时心里也是十分惭愧,嘟嘟囔囔道:“对不起姑姑,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李皎笑道:“你把人家砸伤了才说不是故意的,你看看人家头上都起了大包了!”
白未晞着急道:“姑姑,姑姑。你别打断我嘛。我还没说完呢。我不小心将他砸伤后,知道自己闯了祸事,本想上前道歉赔钱,哪知路旁的那群女人跟老虎似的,一个个恶狠狠望着我,那表情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吃下去,还有人拿着棍子还有刀剑来追我,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李皎听到此处有些吃惊,愕然道:“你后面怎么摆脱她们的?”
白未晞抚了抚胸口,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道:“我吓死了,当时不敢往后看,只得拼命跑,结果把鞋子都跑丢了,终于跑到糖铺子,拉着小薇就往回跑。”
李皎奇道:“才来半日,你就把城里的路摸清了?”
白未晞摇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哪有那般神通广大的本事。当时情况危急,那群疯女人拿着棍子和刀剑追着我们喊打喊杀,我们到处乱跑,几番躲躲藏藏,这才将她们全部甩掉。”
白未晞言毕,二人站在树下,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却听到门前小厮的说话声。
“唉,你说我们公子今日怎就这般倒霉,偏偏被哪个不知死活的掷伤了脸。要不是那个歹人,公子怎么会因为迟到被府君责罚?”
另一人深以为然,又道:“这个该死的歹人,还专挑啃了一半的坏果来掷公子,真是居心叵测!”
前者立马忿忿叫起来:“太过分了,莫不是自己长得丑陋,见我们公子长得好看,心生妒意,故意拿烂果子来掷我们公子罢?”
“我们公子为人磊落,安分守礼,待人温和,怎会遇到这般居心险恶的歹人?要是让我抓到了那歹人,必然先用鞭子狠狠抽他,然后再让他在热汤里滚,非烫得他皮开肉绽不可!”
另一人激动嚷嚷:“说得好!抽死他,烫死他!”
二人拍手欢叫,白未晞在后边听着早已胆战心惊,冷汗涔涔。她一面抬头偷偷去瞧姑姑面色,正好李皎将脸也转过,却是面色阴沉。
二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李皎本欲出声呵斥侄女,哪料室内传来一声惊呼。听来像是周朓。
“阿祜你怎么了!”
11. 自荐枕席
二人撇下当下之事,提步急急往室内走去。刚推开门,便见方才酒酣耳热的周祜面色苍白,两唇乌黑,双眼翻白,昏迷不醒。周朓将他揽在怀中,一面摇他肩膀,一面大喊。
李照在旁却面不改色,只冷静观望。她忽然翻过周祜的手掌。果然整个掌面都已是乌青,她又抓住周祜手腕,伸出几个指头按了按。片刻豁然起身往室外走去。
周朓望向李皎,恳切求道李皎救救倒地不起的周祜,旋即立马顾首唤武婢去找医士。
李皎平静道:“不用唤医士了。阿照已经去拿解药了。”
周朓闻言瞠目扬眉,大为惊诧,双唇颤抖,颤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皎望向嘴唇乌黑的周祜,摇摇头道:“我并不知这其中的原由,现下想弄个水落石出,只有等他醒来。”
她本疑惑不解,周祜前半晌还好好的,她才出去片刻便发生了这等骇人的事。这短短的片刻周祜只是饮酒,但若是酒水中有毒,那也不该只他一人中毒昏迷。
方才见他掌面乌青,李皎立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见掌青。瞬时又心下一凛。莫非那人也来了丹阳城?
数息间,李照拿着药瓶归来,给周祜服下。周祜服下药后,逐渐唇色转红,呼吸平稳。须臾张开眼皮悠悠转醒,见一众人围在自己跟前,缓缓从周朓怀中起身,虚弱道:“我这是怎么了?”
李照沉重问道:“今日你见过那人了?可有看清那人长什么模样?”
周祜一时不知她指的是谁,目露困惑,道:“你说的是谁?”
李皎“扑哧”笑了一声,道:“你傻啦?被什么人揍了自己还不清楚?”
周祜顿时面上一阵冷一阵热,尴尬得无地自容,只好把头转过去,拿起案上的酒杯继续喝。
李照见他神色怪异,似是有意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心中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下毒者另有其人,定非宴席上那偷袭她的歹人。那人并非无取她性命之意,何必舍命追至城中。
她随即将计就计,顺着先前的话说下去,笑道:“那人很美吧。”
周祜被她点破了心事,面色涨红,羞愧难安。一时间手忙脚乱,刚举起酒杯又放下,胡乱抓起案边的便面往脸上一遮,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慌里慌张道:“没有......歹人跑得极快,我来不及......”
李照这招顺藤摸瓜实在高明,一下让周祜露出马脚,不打自招。还未等他扯谎辩解完,李照高声,打断道:“我来替你说罢。那女子是不是肤白貌美,身着白衣,长着一双圆眼,头发又密又长,腰间配着把长剑,年岁看似二十左右?”
周祜未料及她居然将他心中秘密毫无保留说出,又惊又恼,还欲狡辩:“我......我不记得那人的模样了,方才又昏厥了,脑袋昏沉,哪里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
李照冷哼一声,讥讽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罢又瞅了他一眼,眼中尽是怨恨和轻蔑之意。
白未晞旁观已久,听二人一来一回地说,心中已然明了事情来龙去脉,惊叫道:“这位周兄弟,莫不是你把那位错认成你老婆了罢?”
此时还未有老婆这一称呼,周朓、周祜、李照等人自然是大惑不解,惊愕望向白未晞,疑问道:“什么......是老婆?”
李皎忍俊不禁,向众人解释道:“妻子。”李照神色冷峻,不时斜视做贼心虚的周祜。心中却在暗喜白未晞与她心有灵犀。周朓闻言只是呆瞪瞪,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阿祜还未娶妻。”
白未晞:“......”
李照:“......”
李皎:“......”
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一时被周朓的话惊得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李照不做理会,对周祜冷冷道:“你再狡辩也无用。是非对错,自在人心。这次算你走运,她才留你一条小命。若是下次,呵,可就不一定了。”
原来那周祜今日在街上邂逅一美妇,那美妇正是李照的师父。周祜见她生得花容月貌,便忍不住下马与她攀谈了一番。
那美貌妇人腰侧挂了一把长剑,周祜推测她是市井侠士,倒也不惧怕,竟然与妇人从她腰侧那把长剑聊到剑术。二人相谈倒也算各得其乐。
哪知那周祜是个好色之徒,见妇人长得好看,一门心思便从那把长剑不知不觉移到了妇人身上,聊到一半不禁开始出言调戏,问那妇人愿不愿意做他夫人。
那妇人是个泼辣性子,被他这般轻薄哪里肯饶恕,骂了几句后陡然出掌,掌风飒飒,朝他面门打去,幸好他反应几时,这才避过她凌厉掌风,没被她打偏右脸,却没逃过她手中暗器,中了几毒针。这针头上灌的乃是见掌青,但凡运功发力,毒素便会加快扩散,中毒者便会猝然周身麻痹。
不同于李照那次在山中以一敌百,周祜中了毒后只骑马,是以毒效并不明显,仅仅初时刺痛,而他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
周祜自知理亏,颔首低眉,缄默不语。李皎知他一向矜傲,头回这样被人指责定然怀恨在心,只是敢怒不敢言。她一心念着与周家盟好,不想因女儿得罪周仲成,于是厉声呵斥女儿道:“不要再追究此事,只当是认错人了!”
李照见母亲出言袒护周祜,虽心有腹诽,但也只能依言,悻悻而止。
周祜此时勉强算是挽回了一点颜面,终于肯抬起头,神色稍怯,双目在众人面上来回打转。
众人不再言说此事,继续探讨布防相关事宜,直到东方将明这才散去。
李照径自回了寝居,仰躺在床上歇息。可是心事重重,久久不能安睡,她只好闭目养神。好一会儿她终于心平气和,准备翻身入睡,门人突然说找到了她的印钮。
她当即睁开双目,鞋也不穿,赤着双脚往外跑。此时霜露既降,木叶脱落。她也不顾地板冰凉,赤脚奔走,抱住门人肩膀,惊喜不已叫道:“印钮找着了?找着了?”
待到门人频频点头,她这才稍稍平静,抚平乱蓬蓬的头发,复问道那门人,门人说是在东市的谢家酒肆。
李照将疲劳倦怠抛掷脑后,即刻命人为她梳头整衣,匆匆外出。
她带着一队侍从刚赶至谢家酒肆时,目光却被酒肆旁的卖水果的老农所吸引。卖丹橘的老农挑着一大筐丹橘,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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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大声吆喝:“丹阳的柑橘哦,又大又甜!”
她本在思忖是否要为母亲买些,却见一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自她眼前大剌剌飘过。
“老伯,给我来半斤丹橘!我要个大的!”
她循声望去,不禁喜出望外。此人正是当日宴席上以一出苦肉计诱骗她至坑中的美少年。
但见他身着孔雀蓝缎子底直裾,头戴雀尾冠,两条鲜红的冠带在他颌下交汇成结,随风飘荡。腰间以一玄色腰带紧紧束住,清风一吹,袍袖飞舞,更显他身形单薄。
少年手提着竹筐,看似正和果农高兴地讨价还价,全然不知李照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后,只待他回头逃跑,立马将他一网打尽。
少年兀自在果农的摊子前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老伯,我看你这丹橘似有几个虫咬的洞!这怎么说?”
卖橘子的老伯也不甘示弱,嚷嚷道:“甚么虫儿咬的洞?我这分明是今晨从城外东山新摘的,哪里会有虫儿啃的!你这小娃娃不要乱说话!”
少年嬉皮笑脸道:“虫儿吃了你的果也不会特地来相告。”
老伯听了,直瞪视少年,骂骂咧咧道:“你家狗会说人话?”
少年笑得愈欢,两眼放光,拍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怎知我家狗儿会说人话。它还会叫人不要乱说话!”老伯气得说不出话,只吹胡子瞪眼。
李照已然带着侍从从后面围上,少年忽然惊叫道:“哎呀?”老伯皱眉道:“又怎么了?”
少年摸了摸腰间,嘻嘻笑道:“我今日出门急,忘了带钱!”老伯闻言大怒,对他摆摆手,骂道:“滚滚滚,哪里来的叫花子!”却见他衣着鲜艳,哪里有半点叫花子的影子,改言道:“哪里来的小宗桑,可别到老汉的地盘撒野!”又摆摆手做驱赶状,一脸厌恶道:“去去去,去找你老母玩!”少年捂着肚子,恳求道:“老伯,我饿极了,能否赏我个橘子吃?”
老伯双手叉腰,方欲骂他,见摊子前不知何时被一圈官兵团团围住,顿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地求饶,嘴里喊着“官爷饶命”。
少年这时方转过身望去,见李照一脸严峻,一众人来势汹汹,顿时吓得面如金纸,刚想拔腿就跑,结果被手疾眼快的侍从一把抓住手臂。
他死命挣扎,哪料两边侍从还加大了力气,将他死死按住,疼得他挤眉弄眼,直吸冷气,一点不敢动弹。嘴里吱哇乱叫:“救命啊!当官的杀人啦!杀良民啦!”
他见李照走前来,面孔冷冰冰望着他,便不再吱哇乱叫,对她谄媚一笑,一脸讨好道:“哎呀,这位小郎君看着就是面善的……呃啊!”
李照并不吃他这招,见他又要使花言巧语,不耐烦皱起眉心,出手极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扬濯话音未落,便被她抓住命门,发不出甚么声音,只能喉头滚动,呜呜作响,一双清眸可怜巴巴望着李照。
李照日思夜想恨不得将他擒住,此时叫她碰见,怎能轻易饶过?丝毫不顾他可怜模样,反而加重了力度,引得他不禁呼吸急促,胸膛起伏。颈子上掐出的红印也愈发鲜明。
她忽感到掌心一阵怪异感,心下一凛,不禁低头去望。
12. 兵临城下
只见掌心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细细的脂粉,抬头去看那少年的颈子,却见上面有几个明显的指印,心下顿时明了。原来他在脖子上抹了一层脂粉。
李照瞪目视他面孔,以指尖慢慢挑起少年下巴。少年见李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居然朝她盈盈一笑。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李照见状不禁哂然一笑。少年见李照嘲谑自己,也不笑了,两眉一蹙,小嘴一撇,目带愤恨望着李照。
再细看时,但见他面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两颊上又搽了一层胭脂,白上加红,十分怪异。饶是如此怪异的打扮,仍可见他韶颜稚齿,眉目疏朗。当真是美皙如玉,丰神俊朗。
少年湛湛双目滴溜溜转动,不安望着她。李照心血来潮,二话不说忽然举起手。少年以为李照要给他一个耳光,唬得他将步子一退,脑袋一缩。
不曾想李照只是以指腹在他面上抚了抚,但觉触感柔滑温热。李照心惊道:“这家伙肌肤生得真嫩!居然比我还好!”又从他面上刮下一层厚厚的胭脂,在指尖反复捻搓。
复抬起头,一脸玩味望他戏谑道:“没想到公子还有这种癖好。”
少年面露惊惶,蜷缩着身子,不停往后靠,哪知李照忽然将目光从他面上移至身上,悠悠道:“为何不干脆穿上女装?”
少年愠怒不已,反驳道:“怎的就女人可以化妆,男人就不可以......涂脂抹粉了?”他说出这番话自己都觉着不成理,是以说到后半句反而没了气势,也笑了起来。
李照见他仪态滑稽,言语也是无甚条理,顿时忍俊不禁,对他道:“倘若男人个个如你这般,还叫女人们怎么活?”
少年闻言顿时呆愣在地,转睛去望她,却见她眉目含笑,并无半点杀气,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
这少年乃是扬濯,今日这般怪异打扮俱是拜他堂兄所赐。他一个大男人,本也不会什么化妆,想着略施粉黛即可,哪知他堂兄非要他浓妆艳抹,硬是往他脸上抹了三层粉,以至于成了这番鬼模样。走在大街上想不被忽视都难,真是丢死人了。他暗暗想。
扬濯见反驳不成,反被调侃,心念一转,转开话题,高声嚷嚷道:“当官的乱杀人啦!杀人啦!”
引得周围民众纷纷回头注视。
李照的侍从皱眉警告道:“臭小子别乱叫!当心我将你舌头割下!”
话音未毕,李照就横了他一眼,他只好颔首低眉,退至一边,悻悻不语。李照走上前,仔细审视这少年,见少年也同样在打量她,两眼如同一泓秋水,湛湛有神,时而明亮,时而幽深。她心中此时奇道:“他倒像是有意打扮成这副鬼模样,莫非是特意引人注目?”
心里虽摸不着他心思,却又令侍卫将他全身细细搜查了一遍。少年见人高马大的侍卫步步紧逼,倏然朝他伸手,自己又被人按住,动弹不得,进退两难下,于是对着路边来往的行人大喊大叫:“救命啊,他要摸我!”
一时引得街上行人哈哈大笑。那名侍从动作一滞,不知所措。李照目视那名侍从,侍从见她目光凛然,只好不顾扬濯吱哇乱叫,继续搜查扬濯全身上下,在他衣服里里外外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摸出,对李照摇摇头,失望道:“什么都没有,连个子儿都没有。”
众人闻言顿时笑得人仰马翻,笑道:“原来是个想吃白食的饿死鬼。”
扬濯恼羞成怒,嚷嚷道:“谁让你们摸我啦?”说罢又奋力甩了甩衣袖,面露嫌弃之色,阴阳怪气道:“当官的就是了不起,可以在大街上乱抓人乱摸人,还可以劫财劫色!”
李照也没原由再为难他,便令手下松开他。
卖柑橘的老头此刻却叫起来:“各位官爷行行好,赶紧将这小宗桑抓起来,别让他来烦老汉了!”
扬濯转过身,昂首挺胸,怒目而视那老头,双手叉腰,趾高气昂道:“我说你的柑橘被虫咬了,你就存心要我死,人老心黑,呸!”
老头死死盯着他面孔,面色涨红,怒道:“你待如何?”不料扬濯出手飞快,趁老头不注意,一手顺势抓起他面前的那筐柑橘,拔腿就跑,一溜烟影就无了。
众人在旁看得皆是目瞪口呆。老头见柑橘没了,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哀声叫道:“哎哟,我的天爷!今日遇到小毛贼了,这可如何是好!”
只见他挥舞双臂不住捶腿,长吁短叹,就是没追上去。
李照立刻命人去追扬濯,侍从目露疑惑,问道:“我们......不是要......?”李照瞠目横了他一眼,低声道:“若是抓住了,不要带回来,直接押至府上。”
侍从虽不懂其中意味,见李照态度严厉,只好住嘴,懵懵点头。不敢再多问,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去追扬濯了。
李照随着他们,刚走几步却忽然折返回酒肆。只是她并未现身,只蹲在暗处静静观望那卖柑橘的老头。
只见他一番东张西望后,仰首大喊:“天降甘霖,柑橘丰收喽!”
李照心中暗念不妙,这老头果然有问题!老头喊完之后便立刻匆匆离去。李照心中冷笑一声:“连生计都不要了,只是不知他和什么人有勾结,且再看看。”
又于暗处静静观望,半晌忽然在酒肆门口见到一张熟悉面孔,不禁诧异不已。
这人竟然是她身侧之人吴勇。此人与她出生入死,还曾于刘豫宴席上拼死抵御众敌,救她于危难之中。如此看来,城中的军情约略也是他透露给顾昭的,以至于顾昭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下丹阳前程未卜,该如何是好?
李照愕然,只觉得天崩地裂,天旋地转。胸中气血翻涌,鼻尖酸胀难耐,不禁捏紧了拳头。
她目视吴勇从酒肆走出,又慢慢消失在街头。始终没有捉他。因她没有胜算,敌在暗她在明。她不知暗处是否潜伏更多的敌人。
李照在酒肆边躲了很久,将外衣脱去,又将头上簪钗拔下,乌黑秀发倾泻而下。她拨动脑后的几撮头发束成一股,束成发髻,盘在脑后。又在发髻下留一股发,随意扎成辫子,将它们甩至胸前。最后从袖中掏出一方手绢,系在面上。李照步履亭亭进了酒肆,向掌柜打听一番,才知这印钮是今晨一打扮怪异的少年所留。
她此刻忧虑万端,分身乏术,拿了印钮顾不得多想,只匆匆回府。
待她匆匆赶至府中,却听闻另一则骇人消息。斥候来报,刘顾大军已逼近丹阳城,人数约莫在一万左右,然而现下城中守军不过三千,显然是寡不敌众,丹阳城危在旦夕。
走至前堂,见李皎在廊庑下徘徊,神色焦躁不安。李照上前,沉沉道:“妈妈,他们要打到城下了,这该如何是好?”
李皎见她眼角泛红,神色悲痛,虽然她此刻心情亦不会好到哪去,却还是柔声安慰女儿道:“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上城楼!”李照心中一阵感动,心绪稍平,遂携着母亲的手一齐往门外走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待二人走至门前,门前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人惧是心下一紧,向门口望去,却见一匹马出现在门前,不见马上的骑士,只有右脚挂在马镫上,血流了一地,看得叫人惊心动魄。骑士整个身子已然倒在地上,显然是突然坠马,又被马儿拖拽。
李照见状伸手去搀扶,骑士在地上“哇”一下喷出一口鲜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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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照怀中,双目瞪圆,断断续续道:“刘理大军已在城下,还望......还望主公小心为上。”他刚说完又喷了一大口黑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李照再去看他,只见一支锋利的箭头穿透了他的前胸。他已是双目失神,周身僵硬。李照靠在他胸口,却听不到有力的回应,只余冰冷的空寂。她悲恸不已,命下属好生安葬骑士。
目睹兵士凄惨死状,她抓紧母亲的手,悲不自胜道:“妈妈,我们上城楼,城在人在!”李皎忍住泪意,点点头,二人转身就要去整理装束,准备迎敌,殊死拼搏。
廊庑下此时传来一声女孩儿稚气的叫声。
“姑姑,姐姐,可不要将我抛下!要死大家一起死!”
二人回顾,只见白未晞身着藕色襦裙,自廊尾转出,疾步向她们走来。白未晞扑到二人怀中,泣不成声。李皎见侄女玉容惨淡,回抱侄女,心中又是柔情百转,又是一阵酸楚。也低声道:“好,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李照和李皎二人重整装束,换了一身戎装,三人相携上了城楼。
那名叫吴勇的侍从此时也在城楼上,见三人悲悲戚戚,紧紧相携,他走近三人身前,低声道:“府君,我们城中士兵只有三千,城下却来了一万大军,依小人之见,不若降……”
李皎柳眉倒竖,飞手扇了他一耳光,厉声喝断:“投降者斩!”
只听得一阵马蹄震震,就见城下旌旗飘扬,重重大军如黑云压城。一人一骑自乌泱泱的大军中慢慢走出,走至阵前,对城上高声叫道:“城上的听好了,君候说了,献降不杀,杀李贼者重重有赏!”
还未及李皎和李照二人回应,白未晞率先高声骂道:“去你口的老不死的玩意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猢狲嘴脸,一群猴子穿了人的衣服就以为自己成精了!在这耀武扬威。赶紧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白未晞话音刚落,城下另一人一骑出列,对她高声唤道:“大娘,不得对君候无礼!”
白未晞定睛一看,只觉得那人身影十分熟悉,他一仰首,白未晞便瞧见他全貌。居然是顾昭!心下顿时惊慌不已,怒火中烧。
这个老不死的曾经因她不够柔顺罚她抄女诫百遍,抄不完甚至不允许她吃饭。不仅如此,老不死的还将她长期囚禁在阴暗潮湿的小屋中。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顾昭,哪怕他是这具身体的亲生父亲。
白未晞和顾昭可无甚血缘关系,更别提什么父女情深,加之顾昭对她长期严苛对待,非打即骂。她哪里肯原谅这个冷漠无情的“父亲”,恨不得早日摆脱他,那才是真正的脱离苦海,重获自由身。
于是白未晞闻言冷笑一声,随即佝偻身子,眯着双眼,学着顾昭的腔调阴阳怪气道:“哎呀,大爷,你哪位?”
时下大娘与后世意思相异,一般指的女子在家中的排行。白未晞有意岔开他话意,姿态又滑稽可笑,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顾昭顿时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城下痛惜大叫:“我是你父亲啊!你这不孝女,可知忤逆是什么后果!是要斩首的!你竟和李贼共处,你可知她是何人?”随即指尖颤抖,指着李照,咬牙切齿道,“上次放虎归山,这才纵容你光天白日欺侮小女,你这淫贼真是该死!”李照冷笑一声,置若罔闻,侧首不去看他。
白未晞若有所思,目光迷茫,道:“我父亲,我父亲不在这儿呢,”她停顿片刻,双目空洞,自言自语,“我父亲在哪呢?”
须臾目光游弋,飘到天上,只见她一手忽然指着天空,激动大叫:“啊!我看到我父亲了,你们瞧,他在天上飘着呢!”
13. 冰肌玉骨
城上众人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城下众人鸦雀无声。顾昭面色铁青,一脸懊悔,片刻咬牙切齿道:“唉!当初就不该娶周家妇!生出这么个混账!”
白未晞听了这话,极为忿悁。暗道:“这老不死的,对亡妻没有丝毫敬意,反倒在众人面前诋毁亡妻!看我怎么收拾他!”随即环顾左右,见一兵士腰间挂着个金柝和一根短棒。当即扯下来,叫道:“抱歉了,借你锣一用!”
那兵士本想抢回,见李皎却以目视他,又对他低声道:“先借她一用。”那名兵士也不好多说,讪讪退至一边。
白未晞左手执金柝,右手执木棒,对着楼下众人高声叫道:“姑奶奶要开始作诗了,楼下的孙子们听好了!”
只见她面浮奸笑,以木棒朝着金柝重重敲了一声。“铿”的一声清脆无比。白未晞沉吟片刻,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念道:“顾家老儿有口臭!”
那顾昭听了这话面上挂不住,愤恨至极,叫起来:“黄口小儿,血口喷人!”他此刻有些急躁不安,身形左摇右晃,惹得他胯/下的马也开始不安分走动。
这是第一句,白未晞只看了顾昭一眼,一脸轻蔑,不紧不慢继续道:“熏死一群大马猴。”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时城上有人窃窃私语道:“什么大马猴?”
李照在旁笑骂道:“这是诗吗?怕不是你肚里没墨水胡编的罢!”
白未晞低头沉吟片刻,未几神思翻涌,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兴高采烈道:“佛祖叫他归西否?”
此时她停顿了片刻,神采飞扬,胸有成竹。高声叫道:“偏要做个哈巴狗!”
众人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如同滔滔江潮一般。也有人拍手欢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顾昭早已被气得七窍生烟了,望着白未晞,满脸杀意,可面上还要故作痛惜之色,连连摇头,扼腕叹息道:“唉!唉!早知就该让你这不孝女死在娘胎里。今日至此地步,俱是为父之过,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啊!”
白未晞置若罔闻,侧过头去,充耳不闻。
队列中又有一年轻人骑马走至顾昭身边,与他并辔而立,又与他交头接耳。李照欲看清这年轻人的面貌,却被他背上那花里胡哨的披风吸引去。
定睛一看,原来是用老虎皮做的披风。一片斑斓的黄白在赤黑相间之中甚是......煞眼。
年轻人这时抬起头,对着城楼气势汹汹道:“李照,你这卑鄙小人,竟敢偷袭我!还想叫老虎吃了本府君。哈哈哈!只可惜你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本府君天生神力,只需一拳就把老虎打得吐血!”
这厮当真是厚颜无耻。老虎是他打死的吗?
李照在心底窃笑,面上装作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隔空对刘豫拱手行礼道:“属实是小可之过。我自愧没有宋襄公那样的美德,未能提前告知公子。”
刘豫似是没听出她语中讥讽之意,兀自得意洋洋,继续对着身后众人炫耀他的虎皮披风。嚷嚷道:“这件虎皮披风可是上天赐给我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宝物!谁要是穿上它,就能够有和我一般的神力!”
随即又拔出腰侧宝剑,剑光凛凛,剑指城楼,面色促狭吼道:“李照,今日我就要穿这件宝披风取下你的人头!”
李照面无愠色,冷笑一声:“那么小可静候公子。”心中暗忖:“便是将我绑到你面前,你也未必能取胜于我!”
刘豫眼珠子在城楼众人面孔上停转了片刻,突然蹙眉沉吟,眯缝双眼,须臾扬鞭指着白未晞,喜出望外叫道:“小贱人,叫我好找,等我拿下李照那淫贼的狗头,马上好好收拾你!”
白未晞横了他一眼,突然高举起那金柝,蓄力朝他砸去。
那金柝在空中如鹰隼滑翔一般,迅疾无比,在空中飞了一会儿,朝刘豫扑去。刘豫见金柝就要从天而降,吓得勒马后退,因此逃过一劫。
可他的马就没他那样的好运,被飞来的金柝正中马头,砸得眼冒金星,片刻两眼一翻,身形趔趄,翻倒在地。马背上的刘豫也跟着跌了一跤,“啊哟”叫了一声,一直滚到泥潭里,爬起来时全身都是泥浆。
双方还未交战,这边便已折损一人一骑。城上众人见他落拓至此,纷纷拊掌为白未晞叫好。
刘理见己方两员大将蒙辱,顿时急火攻心,挥手怒道:“李皎!你竟敢纵子伤人,先前老夫多次劝汝从善,你今日既不以为忤,倒行逆施,勿怪老夫带兵屠城!”
话音甫落便令兵士放箭。
李皎闻言暗叫不好,飞身扑倒白未晞。李照矮下身子,避于女墙后。只听得头顶一阵“嗖嗖嗖”,待声止住,李照手扶墙壁,转顾身后,却见墙壁、雉堞上皆是密密麻麻的箭。心道:“好险!”不禁手中一紧。
她从雉堞间隙见刘理又要举手下令放箭,正欲将身子往旁边一斜,却又瞥见刘理突然将手于半空中放下,不禁心中奇道:“这老头又要耍什么?”心中仍然十分警惕,不敢将身子探前去,只好侧耳细听。
却听得一阵鸣金声,片刻马蹄声哗然,一时间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她小心翼翼从间隙朝外觑了一眼,见大军完全退走,这才起身,凝视远方。
城上众人皆是疑惑不解。方才已经领着大军到了城下,怎么放了一阵箭雨就......跑了?李照、李皎、白未晞面面相觑,面色呆滞。
过了半晌,白未晞又笑又跳,抱着姑姑和姐姐,喜极而泣道:“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李照此时心中亦是感动不已,顿时泪浥双睫。
李皎轻拍侄女的后背,抚慰一阵后令武婢将其送回寝居。待白未晞走后,她对李照冷静道:“先别高兴得过早,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夜袭。”李照点头,又望向白茫茫的天空,心下一阵怅然。
李氏母女当下又令诸将士加强戒备,却听得府中小厮前来传报。说今日捉的那个少年在府中撒泼打滚,软硬兼施之下,仍然不肯供出底细。
李照沉吟片刻,心中暗忖:“这少年的出现太过突兀,况他又是刘豫麾下,总要从他身上捞点什么才好。他一定知道刘理退兵的缘故!”于是和母亲转身疾步往府中走去。
扬濯此时被关押在府下的地牢中。
李照和李皎才走入地牢的楼梯,还未及门前,便听得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其间还夹杂着飕飕的鞭笞声。光听这凄厉的叫声,便可想受刑之人的情状了。
李氏母女二人停在门前,还未步入牢房,但觉一股凉风袭来,不禁周身一僵。抬头望去,隔着阑干远远瞧见扬濯被捆在那刑架子上,双手被缚在两边。
但见他蓬头垢面,颔首低眉。看不清乱发后的神色。闻得李氏母女的足音,他“嘿嘿”笑了一声,抬起乱蓬蓬的头对李照笑道:“鄙人恭候小府君已久,府君奄至,喜不自胜。”
李皎闻言面有愠色,他只唤李照府君,却将她这个正牌府君晾在一边,难道不是有意为之?
李照此时终于看清他面孔,只见他笑吟吟望着自己,毫无怯意。于是她又走近了一步。只见他周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雪白的亵衣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濡湿,透出微微颤抖的躯体。许是光线昏暗之故,更衬他肤色玉曜。
见他身形单薄,却被打得这般狼狈,李照不禁心生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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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面上仍然是嬉皮笑脸,令她又忆起他今日在街上那番偷鸡摸狗的做派,不禁心下一沉,不再有怜悯之意,转而神情凝肃,疾声厉色道:“尔如实相告,吾必以礼相待。若虚造诈谖,吾当手刃汝!”
扬濯将上半身微微欹过,向她靠来,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有些凉的脸颊上。
李照听到了一声轻笑自他而来,如同夜雪折竹一般,极其轻微却琅然清圆。
他在李照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带着一股清香。
“府君想要鄙人说什么?”
是橘子的清香么?难道他……
她不觉有些心旌摇晃,神思恍惚,微微侧首,往后退了一步,呼吸此时也不觉变得有些许急促。
“府君......府君?”
是他在唤她,她急忙回过心神,不想扬濯看破她的慌张失措,于是蹙眉皱鼻,以手掩鼻,佯装是为牢房潮湿的空气所烦扰。
李皎在旁见状目露疑惑,眉头一紧。
片刻镇定心神后,李照终于振作精神,回首瞠目望他,冷冷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扬濯呆愣片刻,目光沉滞,半晌才转顾李皎,笑道:“还请府君避让片刻,鄙人欲与小府君单独相处。”
李皎本就因扬濯轻慢自己而心存不满,忿忿作色道:“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李照见场面一度僵冷,不想惹母亲生气,又想尽快获悉,遂对母亲柔声道:“他说与我听,我再说与阿母听,都是同样的。”经过她的一番劝慰,李皎这才和缓面色,拂袖而去。
此时室内只余扬濯李照二人。原本狭隘的牢房忽然变得空旷许多。窗外风声飒飒,房内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李照神色冷峻,望着他,沉吟片刻沉声道:“说罢。”
她想了片刻,试探问道:“今日刘理为何突然鸣金收兵?”
扬濯低低叹了一口气,口中絮絮,她却听不清,只好小心翼翼再近一步。却听得他忽然朗朗有声。
“鄙人现下还剩下什么呢?”他话音转而平缓,柔柔道,“就算府君扒了我的皮,我也说不出什么,只能于床笫之事上为君效劳......呃!”
他话音还未落,李照便已恼羞成怒。她迅捷出手,来势极猛,扼住他的脖子。扬濯不露怯色,仰首而望,目光毫不避讳,咯咯笑道:“府君......我的......床上功夫......尚可。”
李照见他仍在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气得咬牙切齿,本欲回骂他几句,又觉着此举有失风度,刚好此刻瞥见置于一旁的荆条,遂顺手抄起,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抽在他身上。
忽然又放缓手势,面露微笑,将荆条扔至一边,一手抚上他的胸口,笑吟吟道:“好啊,那便让我领教领教阁下的床上功夫!”
扬濯凝睇李照,嘴角上勾,面上笑意愈加猖狂。
李照旋即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将他放下,豁然抱他,起身离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亵衣缓缓传至她的掌心。
“冷......”
扬濯此时轻轻唤了一声。
她感到怀中之人轻轻颤了颤,有意朝她的胸口靠。心下顿感赧然,往后缩了缩。
俯首去看怀中之人,却见他身形伶仃,衣衫单薄,冰肌轻颤,鼻尖泛红。她心下顿生怜悯,将他轻轻放下,扬濯不明她为何突然停下,又为何将他放下。正欲出言相问,却见她脱下外袍,递给自己,不禁有些许感动,对着李照点点头,怯声道:“多谢。”
随即刚披上她的外袍,又被她再次抱起,沿着昏暗的走廊往牢房外走去。
14. 尔虞我诈
李皎擒住一武婢的小臂,正欲将她往旁摔去,却不料另一婢扑将上来,以两手死死拽住李照,不让她前进半步。
“你们做什么!何许不允我进去?”
众婢围着李皎,颇为困窘道:“小府君吩咐过了,不能让任何人打扰!”
李皎瞪圆秀目,发威道:“你们倒也情愿看着她胡作非为!快放我进去!你们若再敢阻拦,我便......”
李皎怒极,话音未落。是时又有更多的武婢扑上前来,将李皎死死围住。李皎这下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只能远远地放眼往屋里看。却听得屋中传来一阵靡靡之声。
“啊......府君......府君!”
相属不断,接二连三。
“求你......求你放过小人吧!”
“小人受不住了......”
院中本来争执的几人忽然呆若木鸡,静静伫立在院中。有顷,李皎忽地拊掌大笑,转顾众婢道:“我不进去了。你们去给我递张胡床,我要坐在这儿!”
众婢女目露狐疑,一时左右为难,顷刻又只得听命,转身去拿胡床了。
李皎就这般坦荡坐于院中,细细倾听房内的动静。有时听得屋内传来抽抽噎噎的抽泣声,她反而于面上绽开嫣然一笑。
待屋内的动静忽然没了,她神色又忽然为之一滞。众婢见主家反应如此怪异,皆是摸不着头脑,个个肃立于旁,睽睽而视。
门口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众人闻声望去,见李照披头散发,披着亵衣,从门中探出一个脑袋,朝众人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众婢纷纷趋步上前,李照低头与众婢耳语了几句,那些婢女又疾步转身而去了。李皎并未上前,只是在旁静静观望,笑而不语。
须臾,方才的婢女又提着一大盘橘子和一盆热水回来了,将热水与那盘橘子置放于房门前后又退步离去。
李照拉过橘子和热水,将它们一齐端入室内,“砰”的一声又将门紧紧关上。
片刻,就听得室内传来一阵极其骇人的尖叫,听起来倒像是那少年所发,相比于之前,愈加响亮。
“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是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口中被人塞了东西。后又是一阵哭天喊地的哭嚎声。未几,那少年忽地被李照丢出门外。
众人见他衣冠不正,神色茫然,似是还未从方才的“嬉戏”中回过神来。这时李照也出来了。命令众婢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众婢心下皆是诧异不已,却不敢违抗主命,只好蜂拥而上,从两边抓住那少年,提着他就往外走。少年摇着头,哀声不绝:“李照,你不是好人!”众人闻言皆是暗暗好笑。
李皎走上前,抚着李照的肩膀,微微一笑道:“感觉如何?”李照神情淡然,道:“还好,不过有点吵。”李皎顿时忍俊不禁,搂住女儿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声道:“咱们进屋细细说。”母女二人就此携手进了屋中。
几刻前的屋内。
李照抱着扬濯一脚踹开房门,又快步向床边走去,将怀中的扬濯往床上一抛。待她吩咐屋外婢女相关事宜时,床边传来一声“哎哟”,她回头去瞧,便见扬濯捂着胸口,闻见他嘶嘶吸气声。
她走近去瞧,见他面露苦楚,心道:“莫不是摔着伤口了?”顿时心生惭愧,起身就要给他拿药,哪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将起来,将她手臂用力一拽,令她跌在他身上。
李照一心只想着拿药,欲再起身,哪知又被他按住脊背,正好贴在他胸口上。
扬濯用一手扭过她的脸,在她耳边低声道:“再近些,我与你说些话。”李照被他一扯,跌落在他身上,本窘迫不已,听得他这般说,立时将身子往上挪了挪,听扬濯又低语了一句:“快扒我衣服!”
李照登时两颊一红,立马回道:“你为何不自己脱?”扬濯着急道:“来不及了!”见她踟蹰不决,倏地将她推到一边,直起身子,旁若无人地开始脱衣。
刚脱掉外袍,李照突然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与他四目相对。扬濯被她此举惊得停下手中动作,瞠目望她。却见她目光中透出一股狠厉,似是下定了决心要做此事。
李照此时心道:“这小子说得对,总不能为了小节而失了大局。也该豁出去试试看,只怕隔墙有眼。”于是翻身压他,去解他衣带。她一心只念着赶快了结此事,手下力度便大了些,只听得“刺啦”一声,扬濯薄薄的亵衣被她撕了个口子,透出里头微微起伏的冰肌玉骨。
李照略感尴尬,但此时她顾不上多想,另一手上前撕去了他另一边的衣服。于是,扬濯就这般大剌剌地玉体横陈于她面前。
室内突然一片死寂,静得李照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她移目上瞧,只见双目幽邃,静若秋水。令她不觉气血翻涌,胸中澎湃,一时间脑中轰然作响,脸上也是一片温热。
她想起扬濯方才的提醒,忽地迅捷将自己上衣剥去,发簪卸去。只听得“簌簌”几声响,她已脱下几件外衣,只剩下内里的中衣。
扬濯目露惶遽,怯怯起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不会要来真的吧?”李照未置可否,只猛地将他一把推倒在床上,自己伏在床上,对他沉沉道:“嘘,别说话!”
扬濯目视她片刻,忽然笑逐颜开,变了一副嗓音,叫起来:“啊......府君......府君!”话音中尽是旖旎绻缱。语调时而高亢,时而婉转。令人听了阵阵发颤。
李照不料他整这出,一时面红耳赤,呆怔不语。心中暗骂道:“青天白日,这小子真是恬不知耻!”见他又张口,怕他又乱叫,急得去捂他嘴。
扬濯哪里肯依,甩开她的手,甚为得意,叫得一声比一声响亮:“府君!府君!求你......求你饶了小人吧!”他叫得愈发绻缱,李照的脸便愈发红。
此时李照伏在这小滑头之上,想着做戏做全,可耳边听他孟浪之词,心中难免羞赧不安,一时真是骑虎难下,可只得咬牙切齿,任由他胡作非为,鬼喊鬼叫。只期望外面可别有什么人来凑热闹,最好别把母亲引来。
她将脸侧过去,待扬濯不再叫唤,这才将脸转过,无意瞥见他血痕交加的上身,见他这般凄惨,心中不觉有些怜悯和愧意,看了他一眼,又起身向门口走去,开了条门缝对外面唤道:“快拿些热水!”
待婢女走近,又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再取些药酒外加一盘橘子。要快!”
婢女取来这些物件,李照拿了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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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往屋内走,却见那人不知何时钻进了被窝,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外面,还有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此刻正紧张地盯着她还有她手中的物件。见她回首,突然抓紧被子,蜷缩身子,往后边挪了挪。
李照见他忽地泄了气,面露怯色,顿时起了玩心。慢悠悠走至床边,一只手放于衾被上,沿着衾被上的花纹蜿蜒而上,一直爬到他瓷白的脸颊上。
扬濯嘴角抽搐,两眉一蹙,侧过脸去。哪知李照一个猴子捞月,抓住他下颌,将他脸颊强行扭转过来。指尖在他玉肌细细摩挲,顿感细腻柔滑。
扬濯皱眉,举起双臂方欲拨开她右手,李照眼力极好,却先于他出手,一招白露横江,出势极快,将他双臂拍开。扬濯哪里有什么功底,加之又受鞭笞,被她拍过的双臂顿时火辣辣地作痛,旧伤又添新伤,疼得他直皱眉头,紧闭牙关,嘴里还嘶嘶吸气。
李照见他面露苦楚,才想起他是没什么功底的,方才自己出手过快,又把他打疼了,慌张致歉道:“哎呀,我不是有意的!”拨开案上盘中的橘子,从盘底捞出一个小瓷瓶。
她忽地想起母亲以往哄她吃药时总是会先令她在口中含块糖,这样喝药不会过苦。于是她心念一转,转而抓起盘上的一个橘子,三两下剥去橘皮,将整个橘子塞进还在痛苦呻吟的扬濯口中。
是时扬濯还未从方才的痛楚中缓过神,这边又被莫名堵住了口,心下顿时苦涩,目中几欲流泪。
李照见他迟迟不动口,敦促道:“你快吃啊!快吃啊!”
扬濯目光往下一扫,面上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口中叽里咕噜的,呜呜作响。
李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兀自目露困惑,伸出手晃了晃他,口中敦促道:“你不是喜欢吃橘子么,快吃啊!”
扬濯翻了个白眼,“哇”的一下把橘子吐出。李照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嫌橘子太大了,不好下口。于是只好把那橘子剥成一瓣一瓣的,再一把塞进他的嘴里。
这壁扬濯还沉浸在橘汁的香甜可口中,那壁李照就已趁他措不及防,取出药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粉往他身上撒去。
药粉纷纷扬扬,如同天女散花般落在扬濯的胸膛上,李照又伸出双手,在上面运力揉搓。扬濯本还在喜笑颜开,忽地神色一滞,收敛笑意,沉下嘴角,紧闭牙关。
随着他紧闭牙关,李照似是听到了橘汁爆浆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未几,扬濯双目圆瞪,眼底泛白,鼻尖颤动,大嘴一张。“哇”的一声哭起来。登时哭得上气不喘下气。
李照见他哭得撕心裂肺,连鼻尖也哭得泛红,顿时心生愧意,慌张失措。瞥见一旁的还未吃完的橘子,又忙不迭拾起几瓣橘子,一边往他大张的嘴里塞去,一边惴惴不安道:“吃橘子就不疼了,快吃橘子!”随即她又回头往门口看了眼,又道:“你别哭啦,门外有人听着呢!要是传出去了那可不好......”
此时的哭喊声忽地停下,扬濯瞥了她一眼,不料未几哭得愈加凄断。
李照此时心乱如麻,一时手足无措。无意间见他一壁在抽抽噎噎地哭,一壁又偷偷瞧着自己。她后又暗暗想:“既然软的不行,何乃不来硬的?”
15. 美人心计
于是她瞠目扬眉,疾声厉色对扬濯道:“不准哭了!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再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扬濯只看了她一眼,兀自放声大哭。李照心道:“这回必须来个狠的!”于是一手攥住他手臂将他往外拖拽。
扬濯见她来真的,只好就此作罢,不再鬼哭狼嚎,又求她道:“可别把我丢出去,我没穿衣服......”说着便捂住了自己裸裎的上半身,李照冷哼一声,飞快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我焉能浼尔哉?”
扬濯目露迟疑,片刻缓缓道:“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我记得分明是‘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能浼我哉’。”李照立时恼羞成怒,扬手去拍他脑袋,怒道:“怎么,你还想玷污我?”
扬濯见她一掌飞来,立马缩起脑袋,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怯声道:“不敢不敢。”
见他突然乖巧,李照这才舒展眉心,又对他命令道:“躺好,不许动!”扬濯闻声立时将双臂展开贴在身侧,又将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双秀目直勾勾盯着李照。
李照有意吓唬他,忽然提高音量吼道:“看我干嘛!”唬得他将那美若白玉的身子猛地抖了抖。见诡计水到渠成,李照心下甚为得意,在旁“哈哈哈”笑起来。
扬濯被她一举一动弄得一惊一乍,面上也逐渐显露出一些烦躁,却又不敢与她明面叫板,只能暗暗咬牙。
李照见他目中已然流露出些许忿恨,便也不再捉弄他,转身去拿手巾,将手巾先在热水中浸一浸,再拧干水,走至床边,将床帷拉上后,爬上床给他细细擦拭。刚擦了一下,扬濯就“哎哟哎哟”叫起来。
李照抬目去瞧,见他眉头紧皱,甚为痛苦,只好慢下手势。原先白皙如玉的身子泛起了一些绯红。不知是因她擦拭的力度过大,还是因为在绯色床帷的映衬下。他的呼吸越发急促,胸膛起伏也愈发剧烈。
她抬起头往上看,却瞥见他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双目已经闭上,只余下轻轻翕动的双睫。瞧见他咬着下唇的模样,李照忍俊不禁。扬濯闻见她的笑声,倏地睁眼直瞪她。
片刻为他擦拭完血迹后,李照却不提醒他,忽然攥住他的手臂,将他从床上拎起。扬濯未料及她会做出这般离奇的行径,满目讶然。方欲出声,却被李照扔来的衣物砸了个劈头盖脸。
他取下头上那些衣物,却见是她的,又犹犹豫豫叫道:“这......”
李照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忽然半旋过身子瞪视他,神情极为凶恶。吓得他没能把话说完,只能讷讷捡了她的衣服去穿。李照听着身后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叫道:“好了么?”扬濯支支吾吾道:“快了快了,你这衣服不合身......再说,我还未束发......”
哪知李照下一刻却忽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奔他身前,还未及他披上外衣,就拽着他的手臂往门口拖去。扬濯跌跌撞撞被拖至门口,李照“哗”一声打开门,就这样将衣冠不整的扬濯推了出去。
“此事大致就是这般情形了。”
李照言毕,垂下双睫,神情平静。
屋内并未点灯,又被帷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束不算太强烈的日光能透过窗纸还有层层叠叠的帷帐。不算过于昏暗,李照能够依稀瞧见母亲的面貌。
母亲长得极美,常为旁人夸赞。也有人说她长得极像母亲。二人若是并肩走在街上,叫生人来评选,恐怕也是难分轩轾。
但,母亲的身份极为神秘。向时母亲曾说自己是一朝的长公主。可当朝皇帝姓刘,母亲怎会是……李照虽倍感疑惑,却不敢询问。母亲是威严而仁慈的存在,怎能容她质疑?
“叩叩叩……”
李皎忽地以手指叩了叩案几。几声脆响后,未几,一个小侍女从门边探出身子,问道:“府君有何吩咐?”
李皎抬头环顾四周,道:“这屋子太黑了,去点根蜡烛吧。”小侍女躬身行礼,快步转身去了。很快又持着烛台进来,放在她二人身边。李皎目不斜视盯着小侍女,对女儿笑道:“他果真这般说?”李照点点头,“嗯”了一声。
李皎一手执起案上的茶壶,往瓷杯中缓缓注入,端起其中一杯,另一杯则递给旁边的李照,口中戚戚道:“这孩子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歪门邪道,瞧着长得一副好模样,没想到根子却坏了。”
小侍女此刻已点好蜡烛,起身行礼时,却见李皎一双眼直瞪瞪望着自己,登时吓得胁肩累足,连忙低下身子,慌张致了一礼后便退走了。
李皎目送她离去,这才放下手中的瓷杯。转顾李照,露出一抹释然的笑,片刻按着额角又道:“有些困乏了。”说罢她忽然起身往床边走去,喃喃道:“这天可真是变了,变得冷了许多。”
李照并未吹灭蜡烛,只心照不宣走至床边,坐在母亲身旁,将床帷拉上后,伏在母亲的膝上。
李皎低下头,纤长的手指穿过膝上人浓密的秀发,昵昵道:“一转眼,你就长这般大了。”指腹轻轻顺着头发滑至李照光滑细腻的脸庞。
只听得头上传来一声轻笑。
“我的阿狸长得好看,又文武双全,天下没有哪个男儿能比得上。”
李照回道:“还不是因阿狸有个聪颖秀逸的母亲。”李皎闻言,脸上的笑意愈加鲜明,只见她挑起一根玉指,轻轻刮过李照的嘴角,嗔道:“是不是偷吃饴糖啦?”李照抬头看她,笑道:“母亲在前,我哪里敢?”说罢从被下掏出那卷绢底的图,对李皎低声道:“妈妈,全在这儿了。”
李皎伸出一只手,在上面摸索了一番,又朝里边觑了一眼,惊奇道:”难为他费心了。”说着将那卷绢质地的图塞进被褥下,与女儿一并上了床。借着那昏暗的光线,将那卷绢图铺陈于枕上,仔细一看,二人不禁心下一惊,面面相觑。
原来他递来的竟然是刘理军中的驻军图,此图中标注了粮仓还有烽燧、军营驻扎所在。
当下丹阳城中兵力与城外的营寨可谓是实力悬殊。而如今得了这样的宝物,简直是如虎添翼。
这般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喜悦却很快令李氏母女惴惴不安。此人分明是刘豫部下,此前还襄助刘豫坑害李照,怎的又临时倒戈向着她们了?
此事疑窦重重,令二人不禁加重了疑惑。李皎揪着手中的驻军图,神色甚为凝重道:“我们无从知晓这小子忽然反戈的情由,此事还需慎重。何况此人......先时与刘氏小儿害过你,未必推诚。”
李照胸有成竹,轻松道:“我已将鸟儿放走了,只是不知它有没有胆子飞回。”
她忽地忆起扬濯那日前后判若两人的滑稽模样,又想起他方才在床上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一时喜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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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严肃的神色也变得缓和许多,只勾起唇角,默默微笑。
李皎见她神色古怪,一时阴沉,一时微笑,不免怪道:“怎么了这是?”李照转顾她,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那人做的蠢事。”李皎顿时来了兴趣,两眼放光,道:“什么蠢事,不如说与妈妈听听?”
李照遂将宴会那日的见闻都说与母亲听,李皎听了,听及扬濯坑害她那处,目露赞许,叹道:“这孩子倒是挺聪明!”李照沉思片刻,又补充道:“印钮是这小子偷的。”她颇为气愤,偏过头去,“害得我好找。”
李皎笑道:“这便是你不如此人之处了。此人虽说性情阴险,却心思缜密,能利用你的善意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你该庆幸不是在战场上遇见他。经此一事,你也该长长记性了。不是什么人都像家里的小猫小狗一样值得去同情爱怜。你可以去同情去爱惜你的小猫,因小猫不会谋你性命。”她眸色忽地一沉,长长叹了一口气,“可人啊,就不一定了。兄弟姊妹之间尚且不可全信,又怎能完全仰赖于没有血缘的外人呢?”
李照垂下眼皮,点点头。
李皎抚着她肩膀,又语重心长道:“阿狸,妈妈还有一句话要与你说。你听好了。”
“你要永远记住,这世上除了妈妈,其他人都会害你。”
“是,我会永远记住。”
此时已是深夜,丹阳城外不远的营寨中不时刮起一阵夜风,将帐子掀开。
但见帐内一人端坐在案前挑灯夜读,再仔细一看,这人面容清瞿,长眉短须,身着青衣,手执书卷年纪约莫在四十。却见他虽手中拿着《孙子兵法》,面色并不安稳,只片刻又将书卷掷于案上,在营帐中一壁负手徘徊,一壁长吁短叹。
帐子忽地被掀起,原来是帐外的门人。只见那门人探进半个脑袋,关切询问道:“主人为何事忧心?”
那老头儿负手而立,看了他一眼,叹道:“唉。君侯一心想攻下丹阳,可我却不想。”
原来这老头是顾昭,前几日和刘理率师旅次于丹阳城外,刘理将中军【1】,顾昭将上军。二人近日率大军攻打丹阳城。
可顾昭却不想立马打下丹阳,只因曾有细作透露给他一条惊天秘闻:李皎在丹阳城的田中无意发掘一处古墓,那古墓中有百卷未曾流传于世的古籍,据说是孔子弟子子游所著。
顾昭一心想令顾氏成为像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那样的经学世家。弘农杨氏世代修《欧阳尚书》,而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若他能得到未闻于世的古籍,兴许他顾氏一族亦可一跃成为袁杨那样的经学世家。
据细作回报,李皎听闻刘顾大军来势汹汹,便想在城破之前将那些古籍一并焚毁。
是以第一日,他百般阻挠刘理攻城。可刘理只第一次听进了他的话,后面却出尔反尔,接连几日攻城。好在这丹阳城墙坚硬无比,易守难攻。几回推了冲车、撞车都以败绩告终。
营帐外诸兵士巡营的脚步声透过帐篷清晰地传来。脚步声停下,兵士开始打更。他侧耳细听了片刻,才知如今已是三更,便命仆人吹熄了蜡烛。
正解衣欲睡,却听得营帐外的脚步声愈加杂乱。这老头儿十分警觉,立时起身,披上外衣,拔下兰锜上的钢剑,向外走去。此时却听得营帐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暗道:“军中怎会有女子?”
16. 见色起意
顾昭刚掀起帐幕走出去,便闻见辕门外叽叽喳喳的人声。顾昭心中一奇,欲一探究竟,遂快步往辕门走去。远远的便瞧见一个女子抱着门口两个卫士的腿哀叫连连。
“军爷啊,求求你疼疼奴吧,放奴进去罢,要是军爷不放奴进去,奴可就要死在这儿了。”
她一壁摇撼着卫士的大腿,一壁不时往后探过头去,似是在警惕什么。
那两个卫士此时甚为难堪,面面相觑片刻后,拿起手中的长戟在那女子身前挥了挥,厉声喝道:“我们可不敢收留你,要是给顾郡丞见了,我们也要人头落地。快走!快走!”
女子见他长戟飒飒一挥,惊得向后摔去,跌坐在地,又用手在面上抹了一把,似是涕泪四流了。
两位卫士顿时心生惭愧,见她一个女子夤夜在外奔逃,又见她默默垂泪,二人皆是于心不忍,遂转而柔声劝道:“娘子,并非我们有意轻慢,只是军纪难违,我们要是把你放进去了,可就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那娘子闻言霍地抬起头,淡淡月光下,二卫士皆为她雪白可爱之形貌所惊,二人又见她面上并无泪水,当下惊疑不止,呆愣了片刻。那娘子骨碌骨碌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襟,又往身后望了一眼,突然尖声叫起来:“杀人啦!杀人的来啦!”
她一面挥着手,一面张着嘴,面孔极其扭曲,叫声又瘆人。
二位卫士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辕门外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正有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往下滚,二人看不清,眨眨眼睛疑问道:“山坡上的那是什么东西?”女子不答,只是一味抱着其中一个兵士的大腿不住地乱拍,口里胡乱嚷嚷道:“杀人啦!杀人啦!”
片刻后,那团影子忽然变成了一个人形,向营寨快速逼近。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个披头散发的人在狂奔。这时顾昭也走至辕门边,看了看地上撒泼打滚的女子,又转顾二位卫士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位卫士神情惊疑不止,只是以手指指着不远处那个黑黢黢的身影。顾昭望去,也不禁瞠目,惊诧道:“有敌情!”这一声如同惊雷,惊得那些酣睡的兵士全都拿了兵器起来。弓弩刀剑各种兵器全都齐刷刷亮出。
那道黑影就此停下,突然对着辕门抱拳,吼了一声:“诸位军爷,我可不是来找死的,我是来要这贼婆娘的命!”
众兵士闻言稍稍放下兵器,神情迟疑不定,又一起望向顾昭,待他发号施令。顾昭抬起手,众位兵士又将兵器放得低了些。
顾昭上前一步,这才在月光下看清那来者的面孔。但见他熊腰虎背,黑面短须,魁梧健壮,凶悍无比,手边拖着把大砍刀,刀口在月光下散发着凛凛寒光。
顾昭眼见那人站定,也抱拳回礼叫道:“壮士,你我无冤无仇,在下亦不会对你多加阻挠。只是军纪严明,但请壮士捉了人便速速离开罢。”
两位卫士听顾昭言落,立时捉起那女子往外面撂去。女子不依不饶,百般挣扎,尖声叫道:“诸位军爷行行好,可别把奴扔给这死黑货,他会踹我屁股!好疼!”
顾昭哪里是什么怜悯孤弱的君子,指着女子厉声命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我丢出去!”
卫士见顾昭催得急了,拿起长戟朝女子戳去,女子见状立刻矮下身子,在地上滚了滚,这时那黑汉子朝她疾步奔来,举着大砍刀就要向她脖子上砍去。
众兵士见这女子孤苦伶仃,手无缚鸡之力,却被这彪形大汉这般追杀,心下不禁为她一紧。
好在那女子身形尚且灵活,还未待那黑汉子大刀落下,便已滚至一边,腾的一下从地上跃起,头也不回往外跑。
才跑几步就听得“啪”的清脆一声,似是有什么硬物掉落在地上,那女子也顾不得跑了,急忙弯下腰去捡书,转头就跑。那大汉愣了片刻,忽然叫道:“古籍原在你身上!”说着举起大刀向她砍去。
女子跌跌撞撞,见刀势又来,向旁边一扑,又滚落在地上。边滚边叫:“就是死也不能让这古籍落在你的手上!这是我亡夫挖到的,那就是我的!可没你的份!”
顾昭闻言登时如遭雷殛,瞠目指着那女子叫道:“不能让这女子死!”
那些兵士闻言立时朝那黑汉子放箭,黑汉子早有防备,见那些兵士要举弓射他,一边奔走,一边拿起大砍刀格挡,那些箭簇触在锋利的刀身上,发出“噼里啪啦”一阵锐响,全都落在了地上。
一阵箭雨后,他又去追逐那女子,那女子见他又来,挥舞着双臂奋力朝营寨跑去。两位卫士早已为她让出一条路,女子往前一扑,重重扑倒在地。
黑汉子见那些兵士又举起弓弩,连忙转身逃走,口中不忘恨恨道:“贼婆娘,老子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夺走那些古籍!”
背着那把大砍刀很快便遁入茫茫夜色。
众人转顾还趴在地上的女子,还未待她爬起,顾昭严肃道:“我问你,你须如实交代!”他挑起唇角,面色阴沉,“哼,若是有半句虚言,我立时将你毙命!”
那女子闻言面露惊惶,忽地站起来,直跺脚。顾昭见她举止怪异,皱眉喝道:“你可有听我说话?!”
女子面露难色,手揪着裙子,几次欲言又止,片刻才道:“哎呀,奴有个请求。军爷你走近来我再说。”
顾昭半信半疑,走近前去,那女子仍在不住地跺脚,一手托着屁股,着急道:“军爷,裤子兜不住屎尿了,让我解个手吧!”
顾昭登时瞠目怒道:“去去去,赶紧去!”
那女子感激道了一声谢,又问了路,捂着屁股往茅厕去了。众人皆笑骂道:“原来是个懒妇!懒人屎尿多!”只有顾昭面色沉闷,一言不发。
片刻待那妇人解手完向他们奔来,顾昭这次有了先见之明,对她喝道:“可不准再耍滑头!”
女子戄然,点头如捣蒜,颤颤巍巍道:“是是是。都听军爷的。”她面露犹豫,“军爷不会杀我吧!我愿意做牛做马做猪做鸭做……”
“行行行,住嘴!”
顾昭不耐烦摆摆手,喝止她胡说八道。他这时抬眸,细细打量她,只见火炬下一张粉面桃腮甚是美丽动人,令他不觉春心摇动,欣喜不已。
见这女孩儿一副楚楚可怜模样,他心中暗赞,又暗自懊悔先前说重了话,神色转而平缓道:“只要你把你所知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定不会为难娘子。”
那女孩儿呆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筒竹简,转而指着辕门外的小山坡道:“那个黑货便是为了这个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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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追杀我至此地。”
顾昭见她手中竹简,料想是细作所说的古籍,遂试探道:“这是古墓中挖出的古籍?”那女孩儿点点头,一脸坚定,举起一臂指着远处的小山坡。愤愤不平道:“那个黑货便是为此追我至此。”语毕又低头不语,暗自垂泪。
古籍不应是在李皎手上么,怎会落到农妇手中?
顾昭耸然抬眉,目光凛然,如同刀锋一般凌厉,向她伸出一只手,笑道:“你把这古籍给我可好?”
那女孩儿闻言却把书简往怀里一收,摇摇头道:“那可不行,这是亡夫给我的,我怎能随随便便给旁人呢?”她偷偷朝顾昭瞥了一眼,双眸微垂,面露娇羞,“我从心底里敬佩军爷,可就算军爷英俊,我也是不能给的。”
顾昭闻言顿时面色一沉,忽然绕着女孩儿走了一圈,停下步子后立刻拔出腰间佩剑往她脖子上一横。
女孩儿顿时花容失色,面色煞白,举手将那剑往外拨开,摆摆手,慌张叫道:“这可不敢,这可不敢。军爷,你这剑太近了,弄得我脖子凉!”
其他兵士见顾昭倏然拔剑,登时瞠目结舌,听那女孩儿言语可笑,皆暗暗好笑。顾昭自己也忍俊不禁,眼见这女孩儿一身乡下土味,心中暗忖:“我且吓吓这个农妇!”于是把那剑又往她脖子靠近,喝道:“不许动,再动我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
女孩儿见他面色阴鸷,又举着剑步步紧逼,于是两腿一哆嗦,跪在地上,叫道:“军爷说什么奴都依,奴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只求你别要奴的命!”
顾昭神色狠戾,冷冰冰道:“呵,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躲起来,深夜跑出城外这不是找死吗?”
女孩儿仰着脖子,目露哀楚,叫道:“军爷,这可不能怪我。我除了一个小妹在丹阳,还能投奔谁呢。可丹阳容不下我,那黑货从昨日绕着丹阳追我至今,我又不会打洞,只能跑了。”
顾昭又问道:“你那手里的是从古墓中掘的古籍?”
女孩儿点头,道:“正是。”
顾昭眯缝着眼,忽地把眼睛瞪圆,叫道:“你说那汉子追杀你,你身上为何没有丝毫伤痕?!”
女孩儿拍拍大腿,不假思索道:“奴全身上下只长了双好腿,他要砍我时,我就拼命跑,跑到他累了,我还跑,一路跑到了这儿。”
顾昭继续问道:“你既说这古籍是你夫君挖出的,又说你丈夫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孩儿道:“前几日被李贼弄死的。我那时在田边摘菜,命大侥幸逃过一劫。”
顾昭闻言心里也明白了个七八分,猜想是李昭不想走漏风声便杀人灭口,亏这婆娘命大,居然给她逃出来了。
顾昭疑惑道:“你是怎么给这黑汉子盯上的?”女孩儿叹了一口气,道:“唉,这黑汉子是我同村一个杀猪户,那日和我那亡夫一起下地挖得了古籍,奈何他一心想独占这古籍,便暗中报官叫人来把我夫君杀了!我夫君生前偷偷藏了些书,告诉我藏书之地,叮嘱我一定要保密。那黑货知我没死,便一路追过来。奴一路遮遮掩掩,今夜幸得军爷出手相助,这才保住小命。”
顾昭目露狐疑,片刻又喝道:“你既然说你丈夫新亡,怎不见你披麻戴孝,为夫流涕?”
17. 月下美人
那女孩儿笑道:“我那亡夫是个窝囊货,只知埋头耕地,比不得军爷您英俊神明,我既见了军爷,哪里还有空去思念我那亡夫?”
顾昭被她一顿夸得心神晃荡,心中得意起来,这才将剑从她脖子放下,暂且转怒为喜,对那女孩儿微笑道:“你说得很好。”话音甫落,却见他神色倏地一变,又将那把长剑横于她咽喉处,女孩儿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只举着双手,不住地摇头。
顾昭面色狰狞道:“可你说的不是丹阳话!你是谁派来的!”
女孩儿闻言当即大声应道:“我本就不是丹阳人!我本生于九江,幼年时被人贩子卖到丹阳给人做小妇。”
顾昭未料到此女心志如此刚强,闻言后呆愣了片刻,很快又吩咐手下人去找一个九江的。
须臾,有个九江的士兵走上前来,朝顾昭拱手行礼。
顾昭点点头,又对旁人低语了几句后,那两名士兵转身,一人拿了条麻绳,另一人推着一俘虏走来。拿麻绳的那人先将女孩儿怀中的古籍一把夺过,又将她五花大绑后按落在地上,另一人则将那俘虏按落在她对面,近到她可以瞧见俘虏睫毛上的泥灰。
顾昭手中执着那卷古籍走近俘虏,俯下身子,一手用力按住那俘虏的肩膀,阴恻恻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俘虏抬首,啐了他一口。顾昭抬手往面上抹了抹,忽地朗声大笑。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女孩儿,一字一句道:“杀了吧。”
须臾间,只见那柄锋利雪亮的斧子朝她高高扬起,又一闪而过。一道寒光闪过她的眼底,她知道人头此时要落地了,于是紧张地闭上了眼。只听得耳边传来几声异响,又“噗”的一声,一股热液泼溅于她面上,她心中早已是惊惶不止,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哪里还敢睁眼再看?
顾昭忽然在她耳边怒吼道:“把眼睛睁开!如不睁开,你便也和他一般!”
女孩儿闻言只得把双眼睁开,却只睁了一半。眼见方才那人只剩个身子,腔子里还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女孩儿忽地想起自己脸上也沾了那人的鲜血,本想抬手拭去血迹,待抬不起手臂这才忆起自己此时被捆住了。而对面那人也是如她这般被五花大绑,如今却已是身首异处,想来令她不禁后背阵阵发凉,牙关不住发颤。此时肩上忽地一沉,顾昭那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顾昭一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在她耳边道:“多美的一张脸,可惜染上了污秽。”
他的手向下摸去,女孩儿感到肌肤在他的抚摸下细细颤抖。顾昭陡然间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逼着女孩儿直视他的脸。
“怎么生得这般纤细?”
他发出一声冷笑,转而又喝道:“看到了么,这就是他的下场,若你此时从实招来,我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女孩儿咬紧牙关,壮起胆子,坚定地用九江话叫道:“我就是个寡妇,还要我说什么?”顾昭转顾一旁的士兵道:“她说的是九江话么?”那士兵目视顾昭点点头。顾昭又与女孩一问一答,片刻又向那士兵抛了个眼色,士兵随即把女孩儿身上绳索解了。
顾昭又示意女孩儿站起,女孩儿眼光沉滞,腿脚瘫软,哪里还能站定,摇摇摆摆着站起未几又迅速向地上跌将去。
顾昭见状冷笑一声:“你不是很能跑么,怎么这时倒是站不住了?”
女孩儿经此一吓早已是魂不附体,面色惨白,刚开始并不接他话,待到缓定心神才缓缓道:“死人瞪着我,我怕他变成鬼来找我呢!”说完又指了指地上的头颅。
顾昭哈哈大笑:“又不是你杀的人,你怕甚么?”
女孩儿见顾昭转怒为喜,提高音量叫道:“我不怕人,可我怕鬼啊!”
顾昭笑得愈加响亮,又道:“鬼怕我!你到我身边来,鬼就不敢来寻你了。”
女孩儿一双眼迷迷瞪瞪望着顾昭,片刻后颤颤巍巍迈着步子向他走去,站定于他身侧。顾昭又转顾周围的一众士兵,横了每人一眼。那些士兵唯唯听命,各自离去。
顾昭此时见那女孩儿生得一副雪肤花貌,心下顿时动了淫佚之念,又不敢公示于众,只好先遣散众人,再将那女孩儿往他营帐里带去。
岂料那女孩儿始入营帐,便开始哭天抢地,又跪拜地上,给他磕了一连几个响头,令顾昭顿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对她摆手道:“好啦!不要再磕头啦!”
女孩儿抬起泪容,哭哭啼啼道:“你是我的恩公啊!今夜如不是你,我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说完又要往地上磕去,顾昭见她玉容已被污血所染,抢先一把抓住她臂膀,叫道:“快起来再说!”
女孩儿在他搀扶下起身,举起脏兮兮的衣袖往脸上擦去,顾昭见她衣裳肮脏,从一旁的铜盆中拿起一块手巾递前去,女孩儿满目感激,口中又是絮絮的“多谢恩公”,忙将脸上污秽擦去了。
顾昭料定她定是被方才行刑之情状所惊吓,当即出言安慰道:“在下莽撞了娘子,惭愧不已。只是军中近日出了许多细作,我既为一营之统帅,更不能以一人之性命而置全军于不顾。还望娘子见谅。”
那女孩儿一脸茫然,自是听不懂他说的是甚么大道理,只一边懵懵点头,一边谢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说罢向他投去感激一眼。
顾昭心中大喜,牵着她的手戏谑道:“既然我救了你的命,那么你该如何报答我这个恩公?”
女孩儿颔首低眉,垂眸不答,顾昭又捏了捏她玉雪白嫩的双手,凑至她耳边笑道:“不如以身相报?”女孩儿猛地抬首,秀目圆睁,喜道:“真的么?”
顾昭见她有应允之意,遂把她揽进怀里,低头笑道:“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么。你去吴郡问问,有谁不识得顾符仁?吴郡有许多如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挤破了头都要进我顾府的大门,我都看不上。我只心悦你这般老实勤快的娘子。”
女孩儿两眼放光,一把推开他,倏地跪拜在地,举起双手叫道:“恩公啊,你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两个孩儿全靠你啦!”
顾昭本心念着今日得了美人,哪知她蹦出这么一句,登时将咧上的嘴角往下拉,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沉脸叫道:“你说什么!你有孩儿了?”
女孩儿不知他为何神色遽变,一时不知所措,怯声道:“是啊,是啊,我有了两个孩儿,都寄养在他们小姨母家,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说罢又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顾昭闻言几欲晕死过去,身形趔趄,指尖颤抖,指着女孩儿一脸不可置信道:“你肚子里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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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
女孩儿点头称道:“是啊是啊,你要不要摸摸他?”
顾昭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怒道:“不要!”女孩儿见他忽地发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低头。
顾昭见她终于安生了片刻,咳了一声道:“这以身为报就免了,你如真心报答我,还不如把你那亡夫埋藏的古籍交付于我,我们也算是两清。”
女孩儿低头,似是在思索顾昭方才那番话,片刻才抬首泪眼涟涟道:“那好罢,都听恩公的。”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忧愁道:“我亡夫将那些古籍埋在了丹阳城内,唯有我和我小妹知道这具体方位。恩公,我们那旮旯地比不得你们打仗,你们打仗的还能照着地图走,我们那旮旯地只有那的土人才知怎么走。唉,恩公,你又不是我们丹阳的,去了人生地不熟,一下就被识破了,若是被抓住了,一时又说不清那可怎么好?”
顾昭听她分析的也是头头是道,点头称道:“是了,你所言极是。我并非丹阳人,军中也无丹阳人,若是派人去了反会适得其反。”
女孩儿眨眼笑道:“恩公,你莫非忘记我还有个小妹了?”顾昭惊喜道:“你想让你小妹来?”
女孩儿点点头,目露欣慰:“我那小妹身手了得,跟着那山上的仙人学了一身好本事,能打能跳的!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顾昭此时又奇怪道:“你不是说你和你丈夫都被通缉了么,怎地你小妹安然无恙?”
女孩儿嘻嘻一笑,道:“我小妹可厉害哩,平日里人想见她都难,黑夜里鬼见了她都要绕道而行!再说我本就不是丹阳人,他们哪里知道我还有一个小妹呢?”
顾昭只觉得好笑:“甚么女孩家,这么吓人?转念一想,如这女孩儿真有她姐姐说得这般出神入化,叫她去偷古籍又有何妨?”随即对女孩儿拱手行礼道:“那么有劳令妹为我取书。”
女孩儿此刻又摇头道:“这可行不通。”顾昭以为她有反悔之意,浓眉倒竖,怒喝道:“怎么,你还想毁约?”语音甫落,便要抽出腰间宝剑,朝她头上劈去。女孩儿手疾眼快,见他摸向腰间,知他要下狠手,忙将他手按住,急道:“恩公啊,你又误会我啦!我是说,如今丹阳处处通缉我,我哪里还敢回去呢?”
顾昭听她这般解释,心中的怒火登时消去了一半,一手将出鞘的利剑收回去,对她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女孩儿笑道:“我有一计,只需请一个媒人即可。”
顾昭以为她又要耍滑头,却见她态度诚恳,不像是在骗人,心中半信半疑,皱眉道:“为什么要请媒人?”
女孩儿笑得更欢:“我那小妹芳龄二八,一心只求寻个英雄做良人。奈何她心气高,这丹阳城里的男人她都看不上,非要一个将军做良人。可将军都是骑着大马的贵人,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贱民?你说我要上哪里给她寻这么个将军呢?”
她一面皱眉,一面唉声叹气,顾昭却喜笑颜开,笑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娶了你的妹妹是不是?”
女孩儿眉间的愁云顿时烟消云散,拍手笑道:“是了是了,恩公聪慧,我正是此意。只需恩公请媒人前去提亲,能助恩公得了古籍,又满足了我妹妹的多年夙愿,成双成对,多好的事!”
18. 兵贵神速
顾昭次日便命人暗中去寻这女孩儿的小妹。使者不出半日便归来,一脸欣喜与顾昭说那娘子约好了今晚就在营外与顾昭相见,又与顾昭形容那娘子形貌有多美。
顾昭闻言登时笑逐颜开,到了晚上便换上一身崭新宽松的袍子,和那女孩儿一起去了营外静静等候。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眼见月上中天,耳听霜风凄紧。顾昭等得也有些老大不耐烦,不禁频频向那女孩儿询问。女孩儿每次点头应道“快到了快到了”,却仍不见那娘子的身影。
忽地一阵风声萧飒,卷起二人衣角。顾昭感到一阵凉意,紧了紧袍子,他心底此时早已忍耐到了极限,以为是那娘子爽约,方欲责骂女孩儿。只听得一阵渺渺铃响。
抬首却见远处山坡上飘来一道白影。那道白影身姿绰约,动作极快。未见它奔跑,不知怎的,就到了跟前。
顾昭从未见过如此诡秘之景,初时还以为是甚么恶鬼索命,吓得掉头就跑。女孩儿扯住他衣袖叫道:“恩公不是等得着急了么,怎么人来了反倒要跑了?”
顾昭这才放下一颗惶急的心,忙抹去方才面上的冷汗,心道:“我好歹也是个儒将,可不能让这娘子小瞧我!”于是抬头挺胸,负手而立,一双眼定定往那娘子觑。盯了一会儿他又皱起眉头。
原来这娘子身着白衣,身姿轻盈,面上却挂着块面纱,只能看到一双秀目,其余被遮得严严实实。
那娘子见顾昭凝睇了她片刻,忽地对他抱拳行礼,眼角微动,虽不见她面上表情,却可见她目中善意。顾昭心中暗忖这娘子应是被他风姿所倾倒,是以对他微微一笑。心中多了几分得意,举止也不免变得恣肆起来。向那娘子走近,欲看清她面容,正拱手行礼,却见她忽然往后退了几步。顾昭又朝前走一步,那娘子就退一步。
顾昭一头雾水,神色尴尬,随即又宽慰自己道:“这娘子兴许是个怕生的。”随即敛容,向那娘子端端正正行了个揖礼,笑道:“吴郡顾符仁,幸会。”
一礼毕,却未闻那娘子回话,只眼见她静静伫立。一道月光自她发顶倾泻而下,映她鬓发腻理,资质纤秾。当真是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英华之濯艳。【1】
看得顾昭一时心神摇荡、情迷意乱。见这娘子久久未回他话,他不禁问身旁的女孩儿道:“你妹子怎地不说话?”
女孩儿眉头一皱,一脸懊悔,拍手叫道:“哎呀,我忘记与恩公说了,我这妹子是个哑巴!”
顾昭恍然大悟,再望向那娘子,却见她不知何时举起手臂指着远处。顾昭不知她为何这般行径怪异,又侧首问女孩儿道:“这又是怎么啦?”女孩儿道:“恩公你走上前不就知道了么?”
说罢推他过去,顾昭满头雾水,不知她们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转身跟着那娘子走去。
娘子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停下,顾昭抬头一看,就见地上停着辆板车,板车上散落着书简,他登时眉开眼笑,哪里还顾得着君子风度,拔腿奔着那些古籍去了,一头扑在那板车上,口里不住“哎哟哎哟,我的宝贝啊”,看得旁边的姊妹二人一边窃笑,一边挤眉弄眼。
那女孩儿见顾昭欢喜得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拉着那蒙面娘子走远了,低声道:“你那古籍是甚么玩意儿,竟然能叫这老腐儒疯了。”那娘子目露狡黠,得意笑道:“妈妈说是《三字经》,我也没听过。”
女孩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你们娘俩这次又整的甚么花样。”见那老头儿忽地转过头,一双目凛凛瞧着二人。
两人心下俱是一惊,只怕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又见他霍然起身,向她们走来,二人心道:“坏了,定是被他发现了!”一时不知所措,只瞧着他越走越近。胸中皆是气血翻涌。吓得大气不敢出。
顾昭一壁向她们走来,一壁向腰间摸去,女孩儿以为他要去拿剑,惊慌不已,往后退了一步。那蒙面的娘子紧紧盯着顾昭,只待他抽剑,立时拿针射他。
顾昭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忽地抽出两只空手,问二人道:“可有火折子?借我一用。”
二人面面相觑,又摇了摇头。心下登时松下了一口气。蒙面娘子悄悄将钢针缩回袖中,兀自观察顾昭面色。
顾昭倏然转身,二人猜到他是要去看那古籍。此时云破月出,光较之前亮了些。女孩儿赶忙将这娘子推到顾昭面前,高声叫道:“恩公呐,送上门的大美人你不要啦?”
顾昭止步,忙叫道:“要的,要的。”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后,又向那娘子躬身行了个礼,一脸严肃道:“圣人有云‘学不可以已’,我方才只是犯了天下儒生的老毛病,还请两位娘子不要见怪,切莫将今夜所见所闻告与旁人。”说罢又朝她们二人行了一礼。
她们二人早已在心底笑得前仰后合,面上却紧紧绷着。那女孩儿快忍不住了,只好急中生智也依瓢画弧,学着顾昭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给他行了个礼,将头低下去偷笑,口里唱着大喏:“哎,我也给恩公行个礼!”见她旁边的那位还呆呆立在原地,大叫一声:“我和小妹给恩公行个礼!”
说罢就摁着那娘子的头随她一起行礼。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姿态甚为滑稽。
顾昭见两个小美人给他行礼,早已是心花怒放,摆手笑道:“不用啦,不用啦!”又望向那蒙面娘子,好奇道:“娘子为何不以面示人?”蒙面娘子闻言也向他望了一眼,却又很快垂首不语,只是伸出手抚摸着面上的薄纱。顾昭见她不住抚着面纱,不禁疑惑起来。
顾昭摸着胡须,笑道:“娘子是怕我认出来么?”
二人闻言皆是心下一凛。那女孩儿见他目露狐疑,立马道:“哎呀,我妹子她师门有令,不可随意以面示人!”顾昭眉头皱得更紧,愠怒道:“甚么师门呐?还不准以面示人,难道夫君也不可见吗?”
女孩儿望了那蒙面娘子一眼,好声好气应道:“恩公呐,你有所不知,我妹子幼时被山上的母老虎抓走,母老虎说她要是敢以面示人,便要把她吃了!”
顾昭笑道:“那座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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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老虎这么厉害,待我将她捉来!”女孩儿立时伸出一根手指,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道:“恩公,你可别胡说,当心母老虎听到把你抓走啦!”顾昭听了捧腹大笑。
话音刚落,她便觉着小臂一阵刺痛,原来是那蒙面娘子掐她呢。俯首望去,只见那娘子正拿一双眼瞪她。
此时顾昭又叫起来:“你我二人总归是要成婚的,总不能一直遮遮掩掩罢。况今日叫我瞧瞧有何不当?”
女孩儿笑道:“总是要给你见见的,只是这黑灯瞎火的,能瞧见什么?恩公,我看不如先让我随小妹回去准备嫁妆,明夜再来寻你可好?”
顾昭一心只想着抱得美人归,哪里会去细究。目送这姊妹二人远去后,乐呵呵抱着这一地古籍回营寨去了。
刚回营寨,他便迫不及待将刘理唤来一起观摩这古籍。哪料刘理摊开其中一卷,只匆匆扫了几眼,立时面色铁青,勃然大怒,将那案上的竹简都推至地上。
顾昭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呆呆立在原地望着刘理。
刘理忽地从腰间拔出利剑,朝顾昭刺去。顾昭暗叫不好,忙闪过身子。那柄利剑从他身侧擦过,只刺中了他的袍袖。刘理见一剑未中,又抬手一剑向他面门刺去。
顾昭侧身闪过,剑锋甚厉,却只斩断了他的发冠。顾昭大口喘气,一面绕着案几跑,一面惊叫道:“君侯何故杀我?我对君侯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刘理闻言立时止步,不再追他。忽地抓起地上的竹简扬手朝他掷去,怒吼道:“这就是你的一片忠心么”
顾昭被这飞来的竹简一时砸得眼冒金星,额角直疼。待他捡起地上的竹简细看后登时瞠目结舌,面如死灰。
那册竹简从他颤抖的双手中跌落于地上,露出“李照呈上”四字。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那册竹简,颤抖的双手捏成了拳头,双唇止不住战栗。
他脑子一向灵光,短暂的震撼后,立时心生一计,倏地跪拜在地,连连叩头。
“还请君侯三思,这是李照的离间计。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啊!”
刘理闻言愠色小减,将钢剑于他咽喉处缓缓放下,却仍然紧紧握在手中。
顾昭说得句句在理。眼下中州离乱,各路诸侯相互攻伐。今上年甫十七,还未及冠,却辗转于各路诸侯掌中,如同砧板上的鱼。昔日赫赫的汉室也算是国祚将毕了。危急之秋,朝廷加他为扬州牧,命他平定扬州内乱。刘理虽是宗室子弟,可空有名望却无部曲,只能仰人鼻息,倚靠身后的吴郡顾氏暂且维持一时的威严。
路漫漫其修远兮,统一扬州的道路还很漫长。
如今大敌在前,怎能说翻脸就翻脸?
“报——丹阳城走水!李皎已死!”
中军帐外传来一声急报,打断二人的思绪。
帐内二人闻言豁然开朗,掀开帷幕不约而同叫道:“李皎死啦?”
兵士点点头,满目欣喜,叫道:“是啊是啊,城上挂满了白幡!”
19. 渔翁得利
刘理随即整顿军队,领着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丹阳城逼去。
夜幕沉沉,一支万人大军举着火炬向丹阳城靠近。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他们只能凭借勉强明亮的火光辨路。然而萧飒的夜风乍起,不时吹灭几把火炬,忽明忽暗。
“呱呱呱——”
几只不安的老鸹在枝头啸叫,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清越。
大军甫至城下,但见城上一片火光冲天,人影杂乱。火光中战旗猎猎,白幡翻飞。隐约间还有人的哭嚎声。刘理窃喜道:“李皎果真死了!”
城上兵士手忙脚乱地取水灭火,无暇顾及城下大军来犯。忽地见城下黑压压一片,一个小兵士慌里慌张尖声叫起:“哎呀,刘......刘理打过来了!”这居然成了他的遗言。
他话音甫落,当即被刘理射穿了喉咙,像一只中了箭的大雁般从城楼直直坠下。
刘理见敌方已然乱了阵脚,城楼上又不见李照。立刻命诸将士摆成方阵,又命人将云梯、撞车和霹雳车推来。这霹雳车乃是攻城时所用投石机。因投石时的呼啸声而得名。
那些兵士七手八脚地推着几辆霹雳车直到阵前。霹雳车极其沉重,需要几个兵士合力拉动一条巨型长木杆,方可将木杆梢头皮袋中的石投出。
一时间风声呼呼,几块巨石飞至城楼上,登时将木女墙边的几名兵士击中,那几名兵士一个趔趄,来不及惊呼,即从城楼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
这壁城上的火势稍减,那壁城下金鼓齐鸣。兵士们只好抽出身来全神贯注御敌,纷纷从身侧抽出弓弩朝城下射去。眼见敌人推着巨大的云梯渐渐逼近城墙。城上几名兵士立马搬上几张大弩。
此弩名为十石弩,因汉弩强度一贯以石来划分,有一至十石,而十石弩强度最大,杀伤力也最强。需几人合力才能拉动。
几个兵士咬紧牙关以蹶张弩的姿势拉开弩机,几支锋利的弩箭登时雷电一般迅疾朝人群飞去。但见弩箭射穿了几名正在爬云梯的士兵的鞮瞀【1】。那几名敌兵瞬时从梯子上往下跌落。然而城下的敌军前仆后继,源源不断。
城上守军又往下抛出云钩,霎时割断正在攀爬的敌军的臂膀。然而杀了几个,又有更多的涌上来。一时血花四溅,血肉横飞,杀声四起,尖叫连连。城墙边沿渐渐从土色成了暗红色。
刘理又乘机放箭,丹阳城经过几天的洗礼,城墙早已残破,只能暂且凭借木女墙来作掩体,兵士们以此勉强抵挡敌军的流矢。然而木女墙到底是木头,哪里比得上石头,未几便被射出几个窟窿。不少兵士来不及闪躲,从城墙上被箭射中,从城楼上跌下。
刘理见敌军大势已去,哈哈大笑,大袖一挥,喝道:“给我放箭!”
经过几番箭战,兵士们精疲力竭,而城下敌军滔滔不绝。城楼上忽地传来一阵细细的抽泣声,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兵士正抱着盾抽泣。
“丹阳城就快被攻破了!都给我往上爬!”
此时一只手搭在了城墙上。
“李府君尊驾在此!”
声若洪钟,响彻云霄。
众兵士转身望去,但见幢幢火光下,李皎立于城头,面色肃然,身着鱼鳞细甲,腰佩一把长剑。她左手执一把长弓,右手持箭拉弦。一声弦响,顾昭身旁的一位骖商应声而倒。
众兵士见主公忽然降临,皆振臂欢呼,城上一时人声鼎沸,士气昂扬。
城下的刘顾二人见状俱瞪眼咋舌,怎会料想到死人突然复生?顾昭身边的一个骑士见了李皎,吓得叫了一声“我的老母呀,见鬼了”,一时没坐稳,从马上跌将下来。
适于此时,李皎朝着城下高声叫道:“顾老贼,你今日必死无疑。但若是看在州牧的薄面上,我兴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顾昭自是不以为然,冷笑道:“痴人说梦!”抬手又命兵士放箭。
李皎大叫一声:“且慢!你忘了一样东西!”顾昭放下手,并未让兵士放箭,不知李皎说他落的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奇,倒想听她说说是什么东西,皱眉道:“什么?”
李皎狡黠一笑:“你的粮草呢?”
顾昭登时一惊,心中奇怪道:“粮草被安置于阳羡城中,去丹阳甚远,而丹阳又被他们围住,连飞书都出不去,除非李皎插上翅膀......”经过一番思虑,他又定下心神,想着李皎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过垂死挣扎罢了。当即转忧为喜,侧首对顾昭大声道:“君侯,此乃缓兵之计。我们的粮草远在阳羡,她怎么......”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马上的骑士穿过军队,来到刘理面前停鞍下马,但见他神色紧张,凑到刘理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刘理猛地神色惊变,不复方才的从容之色,回顾身侧的顾昭,瞪目而视,甚为狠厉,下一刻扬手朝着顾昭甩去一鞭。鞭风甚厉,一下斩在他面上,登时血花四溅。
顾昭不明就里挨了一鞭子,心中自是老大不爽快,捂着受伤的半边脸不知所措道:“君侯......君侯何故......”
话音未落,刘理抬手又甩来一鞭,抽在他另一侧脸上。顾昭左手捂着左脸,结果右脸又挂了彩。又伸出右手捂着右脸。看上去倒像是他在学着怀春少女托腮。城上众人见状纷纷捧腹大笑。
刘理握着马鞭,战栗不已的双手指着兀自捂脸的顾昭,勃然大怒道:“你这个无耻小人!”
刘理虽并未言明其中情由,但顾昭也不是个蠢材,从刘理的表现也依稀猜到是李皎的诡计,遂指着城楼上的李皎怒斥道:“是你,你这个贱人!你对君侯耍了什么花招?”
李昭斜眼睨视他,冷笑一声,忽地对顾昭拱手笑道:“我还要多谢顾使君的两件大礼,如不是经你提点,只怕我还没有那么容易烧掉粮草呢!”
顾昭闻言登时冷汗直下,如粮草当真被烧掉,没了粮草,纵使是精锐之师,也是寸步难行。听她方才所言,貌似还有乱子,这第二件大礼又是什么呢?
“报——”
“阳羡城失守!”
阳羡城被攻下了?顾昭顿时心底一沉,目露惊恐望着刘理,双唇颤抖,不停辩解道:“君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刘理骑在马背上不声不响,也不动弹,似是呆住了。蓦地就见他身子往旁边一倒,坠落在地。他身侧几人见状纷纷下马搀扶。
众人见统帅倒地不起,又听闻连连噩耗,军中立时失去了原先的秩序,众人东张西望,马儿也不安分地乱走。一时间杂乱无章,不成阵法。
原来李氏母女二人经扬濯提点,暗中得知刘顾大军粮草在阳羡城中,又料定刘顾自恃万人大军,必定会集中全力进攻丹阳城。李照提出不如使个声东击西,出其不意。趁他们不意,连夜飞书命还在溧阳的周孚调兵攻下阳羡城。这样一来,既断了他们的粮草供应,又断了他们的首尾呼应。
“哐当”一声,只见原先紧闭的城门霍然敞开,几百擐甲执兵的甲士骑着战马从内冲出!为首的那人身披铁札铠,身下骑着一匹乌骓,手中执着一把长剑,正是李照,而伴于她身侧的骑士乃是周朓。
又有几百步兵紧随其后,从城中冲出,冲入敌阵中,一时间天震地撼,响彻云霄。那城下的一万大军没了统帅的指挥,又遭到突袭,当下便旗靡辙乱,溃不成军,只能四处逃窜。
那顾昭见原本规整的大军忽然溃散,气得吹胡子瞪眼,拍着马脖子,怒道:“快!快摆成圆阵!”
当下早已是军心大乱,加之众人早已对他失了信任,谁还会甘心听他指挥?
只有顾昭在声嘶力竭叫喊:“你们这群蠢物,怎地连圆阵都摆不出?连防御都不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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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一位骑士忽地扬起手中的矟,倏地朝他戳去。亏得这顾昭身形灵便,腰身又软,只见他把身子往后一仰,倒在马背上,那几丈长的矟竟尔戳了个空。顾昭两腿却紧紧夹着马腹,是以才未从马背上跌下去。
他心下一凛,知道此时走为上策,只得侧着身子,一手往背后伸去,抓着马鞭用劲抽打马臀,另一手用力向后扯住缰绳。那马儿抬起前蹄,嘶鸣了片刻,驮着顾昭哒哒哒往后逃去了。
李氏母女在这场守城战中转守为攻,李照在此役中以千人大破刘理万人大军,同时俘获诸多辎重、兵器以及俘虏。只可惜逃了个顾昭。
这一年四月,天子以及公卿百官从洛阳逃至长安,于长安登基,改元建康。然而天下分崩,长安城中十户九空,墙宇颓坏。堂堂天子登基既无车马,也无章服,只有几辆简陋的牛车和柳木质地的符节。
建康元年十一月,扬州牧刘理将万人攻丹阳,逾十日未下。丹阳太守李皎使丹阳周仲成奄薄阳羡,克阳羡。刘理闻之惊厥不起,军中大乱,于是师表里齐奋,刘理大溃。
此次大捷在丹阳不胫而走,一时间丹阳众童在街巷传唱:“桑无附枝,麦穗两岐,李君为政,乐不可支。”
经此一战,丹阳城需要修缮。墙损毁极其严重,女墙大片大片剥落,站在城下甚至可以看到墙后士兵的全身。除此之外,李照还需抚恤亡故部曲的家属。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家属必定是悲痛万分。而乱世之中,孤儿寡女生计更为维艰。
这几日,李照在丹阳城中四处奔波,间隙时忽地忆起扬濯,便向侍从询问近日是否有人来寻她。侍从将人名报了一遍,却都是她认识的部曲。未听到扬濯的行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失落。
正当她十分沮丧之际,女子的尖声从门外响起,还未及她起身,就见一小厮被人摔进来,一武婢骂骂咧咧随之而来。但见那武婢秀眉挺鼻,身量高大,刚踏进又抓起那小厮的衣领喝道:“还不快老实交代!”
那名小厮目露惊恐,哆哆嗦嗦跪倒在地,对着李照不断磕头,叫道:“还请府君饶命,都是小人的错,小人该死!”那眉目秀致的武婢眉峰倒竖,足尖在他臀部上狠狠踹了一脚,那小厮身子往前一扑,“哎哟”一声,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武婢将一脚踏在他臀部上,尖声叫道:“还有什么?!”小厮连忙把头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女大王饶命啊!”武婢本来怒上心头,听了这番话倒是转怒为笑,又提起足尖在他臀部踹了一脚,指着李照笑道:“什么女大王,我才不是女大王,这位才是真正的咳咳......大王。”她似是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话说到一半停顿下。
这位武婢本名唤胡三娘,九江人氏,幼时被父母卖给丹阳的一户人家做小妇。她那夫君常常毒打她,三娘无法忍受干脆出逃,后蒙李照出手相助,有了自己新名:胡桃。至于为何是这个名,这是三娘自己选的,大概是因为她喜欢吃桃。
胡桃就是那夜的寡妇,陪着李照扮演成姊妹。二人把顾昭哄得俯首帖耳。这段经历也成了一段饭后闲谈。李照向母亲提及此事,母亲总是笑得伏在案上发颤,双手不住拍着案面。
李照不悦道:“你无缘无故把人家抓来做什么?跟个莽夫一样!”
胡桃皱着眉,委屈嚷嚷道:“我哪里是无缘无故了,分明是这狗咳咳......人当你是傻子,有意捉弄你呢!”又对着那地上颤抖的小厮嚷嚷道:“你说,你说!”
小厮抬首怯怯望着李照,颤颤巍巍道:“有位青衣公子三日前来寻府君,说他家公子那日出城后便出事了。府君那时庶务缠身,我怕他烦扰您,就把他打发走了......”
李照听及“公子出事”登时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涌起,又惊又惧,不可置信高声道:“你说他如何了?!”
20. 病中琐事
在李照马不停蹄赶往阳羡城的同时,扬濯在阳羡城中的一间破屋子里呼呼大睡。
他回到了他的十三岁,那时他还叫杨濯。
那时的天空还是湛蓝的,风里也是青草香甜的气味。他卧在院中的青草地上,身侧是没读完的竹简。阳光洒满了他全身,耳边是蜜蜂嗡嗡的叫声,芍药在怒放,疯长的草尖扎得他一边脸庞疼。他懒洋洋把脸调转至另一侧,却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足以令他惊恐。
两道刀眉锋利而凌厉,脸庞轮廓似刀削斧凿。
“好疼......阿父手下留情!”
父亲揪住了他薄薄而脆弱的耳廓,令他痛苦不堪,面孔也变得扭曲,一个劲儿地向父亲求饶。他父亲是个厉害角色,要是给他抓到了纰漏,往往都是棍子伺候。其实也不能怪父亲太过严苛,毕竟杨濯自己也是个不安分的,总是上蹿下跳,三天两头惹祸。
父亲如同以往一般在他耳边严词色厉地说了许多话。杨濯却并未如同以往一般心生不满,他的眼眶忽地湿润了,父亲线条分明的脸庞突然变得雾蒙蒙。杨濯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他无比珍视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和时刻。
“夫君,你怎地把阿濯说哭了?”
他的母亲,那个娇小的女人趿着木屐,慌慌张张从廊角跑来。
母亲用自己的身子隔在他和父亲之间,面色怫然。
“阿濯还小,有什么事为何不能好好说,你一上来就骂他,都把他吓哭了!”
每每父亲要打骂他,母亲总是挺身而出,和父亲周旋。虽然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不知怎的,一股浓浓的酸意刺激着他的鼻尖,眼睛也不觉酸胀。他方举起衣袂,母亲却抢先一步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替他拭泪。肌肤所触,柔软细腻。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体会这样的感觉。抬首去望母亲,母亲一脸怜爱,喃喃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说过你阿父了,他不敢再骂你了。”听了母亲的话,那股酸意忽然澎湃汹涌,他再也无法自已,伏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待会儿还要见你大舅父。要是你红着眼睛见他,他准要笑你了!”
母亲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微凉的鼻尖轻轻刮过。他笑了。
“舅父在何处,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母亲携着他往前堂去了。回廊旁错落有致地种着杜鹃、芍药、牡丹,形态各异,千娇百媚。向廊外望去,远处种着几棵湘妃竹,婷婷袅袅,随风摇曳,像极了她的身影。他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撷下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小心翼翼掩盖在宽大的衣袖下。那个甜蜜的想法在他心底潜滋暗长。他要摘下最美的那朵芍药,送给他心爱的小娘子。
“阿濯,舅父不在的日子里,最近有没有用功读书?”
身形高大,面容俊雅的中年男子俯下身子,双手搭在杨濯的肩上,和言问道。
杨濯这次并没有立时回答,他久久凝睇着这个中年男子,胸中酸胀难耐。千言万语在此刻凝结成坚冰,堵在他的喉头。
他望着慈眉善目的舅父,一大滴眼泪往下坠。
如果舅父当初没有死,那该有多好......
思绪万端间,她从廊角转出,浅碧色长裙随她轻盈莲步飘飘摇摇。还是那张赛雪欺霜,满面愁容的脸。她扶着柱子,缓缓抬起头,蹙眉沉吟道:“阿濯,你怎么哭啦?”
一阵冷风把廊檐下的风铃吹得叮叮作响,他抬头一看,那朱色的房梁忽地变得低矮了许多,仿佛要向他压来。再定睛看时,那朱色的房梁倏然变成了灰色。风铃声也无了。杨濯这才想起,他还躺在阳羡的破屋子,那些雕梁画栋不过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他忽然意识到,舅父还有她已经死了四年。
李照刚迈进这个狭小的院子,就为这满院的恶臭所惊讶。放眼望去。一方院落,左右二十步,院墙残破,淤泥堆积。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经过冷风和雨露的浇灌,腥臭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逐日酝酿。
她忍不住以袖掩鼻。所幸冬日衣服厚实,能够暂时抵挡空气中的恶臭。踩着脚下厚厚的泥垢,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股更浓重的腥臭扑鼻而来。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房屋,屋内摆设极为简易,一张没了一角的案几旁堆着两团灰扑扑的蒲团,显然是经年失色了,再往里边瞧去,便是一张没有挂床帐的矮床。矮床上卧着个人,面朝里睡着,一动不动。
李照蹑手蹑脚步至床前,坐在床沿,轻轻唤了一声:“先生?先生?”
床上那人一动不动,似是仍在熟睡。李照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垂首望去,薄薄的亵衣将他纤细的肩勾勒得线条分明。她心疼地想,他长得真瘦。忽地想起第二次与他不期而遇的那日,他身着孔雀蓝直裾,瘦弱伶仃的身子撑不住鲜亮的外袍,被风吹得鼓囊囊的,像一只肿胀的莲蓬。她那时只不过略施小计,略一抬手便令他惊慌不已。仅仅只是回忆他纤细的脖子,柔腻的触感还有他茫然失措的神色,都能令她哑然失笑。
刘理攻城那日,他不惜性命为她送信,帮助她反败为胜。宴会那次,他又别出心裁地设计了这么一番苦肉戏。虽然只与他见过两面,足以令她对这个足智多谋却又命运多舛的少年心驰神往。她在心底一遍遍盘桓,他到底是谁,又为何而来?
床上发出一声响动,很快将她的思绪拉回。那人转过身子,已是形容枯槁。他挣扎着起身,李照赶忙前去搀扶。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自喉头发出。
“水......水。”
他颤抖着双唇,一遍遍重复这个字。
李照凝视他片刻,却并未起身,而是转顾守候于门口的侍从,严肃地命令道:“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出去!”
侍从们神色诧异,躬身行揖后关门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二人目目相觑。李照神色由沉滞转为轻浮。她直勾勾盯着杨濯的双目,视线向下,先是纤细的脖子,然后是微微敞露的胸口。杨濯见她神色古怪,似是不怀好意,登时警惕起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瞠目叫道:“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她便掀开了被子,纤弱的身躯完全暴露于眼前。他顿感无助,努力地挪动着,尽可能往床内爬去,却被她强有力的臂膀按回床上。伶仃的身子狠狠砸在床上,那张破旧的木床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天旋地转间,他看见那双目闪烁着炽热的光亮,在他身上流连。
她的手忽地伸到了他的胸口,然后是腰。羞赧、耻辱、愤怒在他心底来回翻涌。尽管他深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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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在她面前与鸡儿无异,那双杀人如麻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他的脖子,他还是不愿委身于她。然而只是一瞬,他的尊严便如同纤细的衣带,在她手中轻巧断开。
罗裳半解,赤身裸体。
他的思绪变得一片空白,躯体上传来的凉意却无比鲜明。
白玉般的身躯剧烈颤抖,上面的鞭痕相互交错,惊心动魄。他不愿也不敢睁开眼,只是蜷缩着上半身,双臂紧紧抱着,试图掩盖赤裸的身躯。然而也只是徒劳无功,他的身子早已在尽收她眼底。
她忽地俯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你就这么怕我么?”一手将他缩在胸膛的手臂展开,俯首看过后,又怜爱道,“伤得这般重,为何宁可自己默默忍受,也不愿告诉我?”
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颤抖的脸颊上,他却不敢与那双炽热的双目对视。
他的腰下忽地一紧,不知何时,她的另一只手探到了他的腰下。
他顿时恼羞成怒,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
还未待他说完,一股热热的酸涩从胸膛中喷薄而出。“哇”的一声,一口血自他喉头喷出,喷在地面上,颜色暗沉。
李照此时已从他身上起来,看着地上那泊黑血,忽地拊掌大笑,欣慰地道:“好啦好啦,病灶除了!”
杨濯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为了激出他体内淤血这才......但一想到方才那不堪入目令人羞耻的场面,他登时面色涨红。
李照见他呆怔不语,温言笑道:“方才见你面色惨白,我便料想是有淤血积在肺腑。遂以此法激你,还望先生见谅。”杨濯懵懵点点头,李照见他情绪渐缓,穿好了衣物,忙不迭从案上递过一杯水,触了触杯壁,发觉杯中是凉水,皱眉低沉道:“这水是凉的,我去给你烧些热汤。”
转身便唤侍从烧水。哪知侍从不过片刻回报院中寻不到半根柴,只好再令侍从上街买柴。
李照环顾四周,只见窗牖破败,墙壁朽败。冷风吹开了窗子,呼呼作响。李照皱眉,想到病中之人切不能受风寒,起身将窗子关了。
李照回到床沿,满脸歉意道:“先前真是对不住先生。害得先生受了鞭刑,又摔断了腿。”随即又一脸懊悔望向杨濯的双腿,却见膝盖肿胀,已经糜烂。
杨濯侧首冷冷道:“我死了也好,省得别人替我操心。”
那日李照故意到半夜才将他释放,又不许他待在丹阳城中。天色昏暗,又没有照明之物,他攀着绳索往下跳时摔断了双腿。其实这是他有意为之,要知道顾昭在李照身侧安插了奸细。杨濯那日在街头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引火烧身。
若是他全然无恙回去,以顾昭的多疑,只怕就不会让他竖着回去了。那日他鬼哭狼嚎地找到刘理,把李照如何羞辱他的经过一一说与刘理听。刘理皱着眉,面露嫌弃,挥挥袖对他道:“士人洁身自好,你如今不宜伴于我儿身侧,请先生自行离去罢!”
彬彬有礼的话语却掩饰不住面孔上的嫌恶。
杨濯却不以为然,反而在心底暗自庆幸自己在这场残酷的角斗侥幸存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令刘理主动疏远他,岂不是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
他才是肉食者。
21. 彼狡童兮
李照闻言面色凝重,忽地伸出一手似是要去掩他嘴,意识到此举过于亲密,半途又将手缩了回去,低声道:“不要这么说。”呆楞了片刻,垂首不语,须臾才缓缓道:“先生这般轻贱自己,也不怕人伤心?”
扬濯惊讶不已,以为她这是怪自己话说得过重,惹得她伤心了,顿时微微瞠目,咋舌道:“你这是何意?”
李照抬起双眸,看向他平静地道:“先生难道没有在意的人么?父母、老师、抑或是好友,若听到先生这般自暴自弃,该如何作想?”
是啊,若是他们听到了该有多难过。这江南的蒙蒙烟雨将他与他们分隔开了。鸿雁一如既往从北向南飞,却带不来亲友的音信。北方宽阔而苍茫的天空只能在他的梦境里短暂地驻留。也只有在梦里,才有些许平静,不必惊心动魄。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默默不语。李照唤了医士为他诊治,当医士掀开他衣襟,却惊讶地发现伤口已然和衣物粘连在一起。为扬濯清理伤口时,扬濯抱着枕头,双目紧闭,浑身不住地战栗,却始终没有喊出一声。
李照顿感出乎意料,他上次分明在自己面前叫得那样凄惨,为何今日倒是......矜持了许多?
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因未能得到及时诊治又恶化了许多,医士皱着眉头说他兴许就此一辈子残疾。李照心下也是十分担忧,又怕他会就此颓丧,垂首望他,却见他背过身子,身子却在肉眼可见地颤抖。
是在抽泣么?
煮好药后,李照亲自喂他,他却面露厌烦,扬手道:“我只是腿摔坏了,又不是手也残废了。”
那双拨弄调羹的素手停下,调羹碰撞到布满青色裂纹的碗壁,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
李照放下了碗,和言笑道:“哪有病人自己照顾自己的道理?”略垂双眸,拨动调羹,惭愧地喃喃道,“先生是为了我才身负重伤,若我对先生不管不顾,岂不是无情无义?”
扬濯觑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却起了一圈涟漪,不觉捏紧了拳头,颇为忿恨道:“你若是真的对我心怀惭愧,倒不如对我百依百顺。”
李照闻言略感吃惊,见他兀自在气头上,便索性依着他,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是自然。先生于我,可是大大的恩人。”扬濯半转过身子,目中半是疑惑半是惊诧,不可置信地道:“果真?”
李照又微笑颔首。这倒是令他有些不自在,李照的大度倒是显得他有些斤斤计较,心里不觉又气恼起来,哼了一声又把身子转回去,李照不知哪里惹到他了,一脸迷惘问他,他又不语,她只好悻悻退去。
到了深夜,杨濯腿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阵阵剧烈的痛感令他无所适从,只能咬牙忍受。才片刻,豆大的汗珠便簌簌自额头流下。他痛苦地抱着双腿在床上辗转反侧。
“先生的伤口又疼了吗?”
不知何时,她像幽灵似的出现在他榻前,吓得他一哆嗦。他恼怒道:“进别人屋前不知道敲门么?”再转顾她,却见她一头乌发倾泻而下铺在素色的肩襟上。蛾眉微蹙,明眸善睐。看得他出神了片刻,心中暗赞道:“这小子虽然娇里娇气的,但是长得倒也不错!如果是个女人就好了!”
再往下看,两绺墨发顺流而下,在她胸膛前微微晃动。咦,是他的错觉么,怎么......
“先生,你可有听我说话?”
扬濯回过神,抬眼见她忽地往后退了退,面色有些不自然。不禁暗暗好笑她也有窘迫的时刻。
随即又敷衍了几句:“哎呀,我这腿疼死了。你快叫人来看看!”李照摇摇头,遗憾道:“医士都睡了。”又一脸认真望着他道,“不如我给先生吹吹?”
腿上的疼痛如同灼烧一般,他只好依了她,由她尖着嘴一口一口地吹。他则坐在床上,瞧着她努力鼓起腮帮子吹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倒也有番可爱的意味。
她一下一下吹着,他细细数着她的一根根睫毛,慨然暗叹她没有凶巴巴的时候还挺可爱。
扬濯故意说疼得厉害,让她多吹了几口,见她大汗淋漓的样子这才满意睡去。
第二日用午膳时,她陪于他身侧,与他一起用膳。仆役端上了一碟橘色的酱料。扬濯没见过这样怪异的酱料,满目疑惑望着她,李照指着那碟酱料,笑道:“先生尝尝吧。”
他夹了块炙肉蘸了酱料,只觉入口清甜。李照此时平静地迭声道:“这是蜀枸酱。先生是蜀地人,我便命人做了这蜀枸酱,不知可合先生胃口?”
扬濯盯着她,默默不语。
李照颇有心计,特地以此来试探他。
他抛下双箸,抱着双膝,面露苦楚尖声叫道:“哎哟哎哟,我的腿又开始疼了!疼死了!”
他闭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暗中观察她的神色。
李照也在凝睇他,嘴角缓缓上勾,露出不明意味的笑意,转头对仆役叮嘱道:“快扶先生回房吧。”片刻又补充道,“再拿些橘子进去,要剥好的。”
饭后她又去看望他,见他侧卧在床,床头的橘子也没吃多少,心中料定他定是因为无法下地行走,又被桎梏在这方狭小的天地而闷闷不乐,于是心念一转,决定逗他一笑,对他满怀信心道:“先生,你可听过这样的故事?有只猴子一心想当人,某日它穿上衣服戴上皮弁,经过城门时却被扣押,你猜这是为什么?因为它说的不是人话!”
扬濯只觉得这故事无聊至极,面无表情望着她,一言不发。李照见他对这个故事似乎并无兴趣,失望地道:“我还以为这个故事很好笑呢。以往我向阿母他们提及,他们总是笑得很开心。”
扬濯回首觑了她一眼,忽地笑起来。李照不知他因何发笑,一时只觉得扬濯喜怒无常,莫名其妙。
疑惑间,他的笑声越发响亮,李照抬眼视他,见他一脸玩味地打量着自己,登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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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他这是在嘲笑自己,心里也恼火起来,可又不能和一个病人置气,遂暗自咬牙,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心里却数着扬濯待在屋中的时日。
是时候让他晒晒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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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捱到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李照硬要拉着扬濯出去,扬濯满脸不情愿,嚷嚷道:“府君,算我求求你了,你就不能消停片刻,给小人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么?”
李照兀自坚持己见,据理力争道:“你待在屋子里的时间过长了,总要出来晒晒太阳。”扬濯却不以为然,哂然一笑:“我这腿都这样了,怎么出去晒太阳?”
李照还不死心,还想拉他出去,一脸认真道:“我背你去!西边有片橘园,你就不想看看么?”
扬濯双目一瞬,却又故意压低了嗓音道:“橘园?橘园里有什么好玩的?”
李照见他来了兴致,却有意吊着他,含糊其辞道:“橘园里么,有很多橘子啦,前些时日我还听闻有一群人在里面念叨什么‘后皇嘉树,橘徕服兮’【1】......”
她瞬目去观察他的反应,却见他虽背对着自己,耳朵却在轻轻颤动,分明十分关注这橘园。李照得意地轻笑一声,继续道:“只不过,他们说明日下雨,过了今日约莫就不会来了。”
见扬濯躺在床上还是一动不动,她料定是他拉不下面子,于是央求道:“你瞧今日的太阳多好,就当是陪我去橘园......”
她话音未落,就见他蹶然而起,干脆地应道:“好,看在府君诚心诚意恳求的份上,那我便委曲求全陪你一同前去罢。”
她没想到他居然答应得这般利落干脆,欣喜不已,二人坐上马车去了橘园。到了橘园,不见李照所说的那群人,只见满地打滚疯跑的小孩。扬濯自觉被她蒙骗,指着满地打滚的小孩颇为忿忿道:“这就是你说的人?”
一红衣小孩手中持着竹竿,追赶另一个白衣小孩,大声嚷嚷道:“吾乃李大将军,刘庶子还不束手就擒!”说着便向白衣小孩扑去,扭打在一起。
李照在一旁哂然一笑,默默不语,转顾扬濯,却无意刮蹭到他的鼻尖,两人目目相觑又慌乱移开,呼吸都变得紊乱了许多。静默中,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李照轻咳一声:“我们......我们不妨去树下坐坐?”
还未待背上那人回话,她便箭步冲到了树下,让扬濯轻轻倚靠在树前,李照坐于他身侧,双手抱膝,侧首对他笑道:“先生在那日宴会上的所作所为......”她刻意停顿,目不转睛注视他的神色,见他从容不迫,登时心中一凛,眯缝着眼,一字一句慢慢道,“当真是......盖世无双。”
扬濯凝睇她,半晌忽地哈哈大笑,两袖一挥,做了一个揖拜的动作,双目缓缓上移,深沉一笑。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2】”
22. 险象环生
李照凝眄他,一阵风来,将她浓密的睫毛吹得左右摇摆,那双近在咫尺的目透过睫毛的缝隙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眼帘。那阵风把她的心也吹得起了几圈涟漪。
双目垂下,粉拳微握。
低沉而清晰的嗓音自她的喉头而出,每一个音节圆润而饱满,如同雨后的葡萄,晶莹剔透全藏在黑色的皮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心跳的节拍随着每一个音节而愈加激烈。她微微抬首望他,见他瞠目结舌,神色凝滞,只一瞬却颔首微笑,对着她深深一揖。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那些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李照登时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嗡嗡的,只剩下他的声音,像沸水一般忽忽涨起。她连忙瞬目,企图将心神将那些纷扰的念头中拉回,却见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目光锐利。
“先生早在宴集时便打定了主意罢。”
扬濯闭上双目,点点头。
“我于先生并无什么恩情,先生为何要助我一臂之力?难道就不怕刘家父子杀了你?”
李照平静地迭声道,醇厚的声音中透着不解。
扬濯背倚树身,姿态慵懒,睁开双目,与她四目相对,微笑道:“刘家父子是地上的燕雀,府君却是天上的鸿鹄。我不愿辅弼鄙薄之徒。”
李照双目流转,目露疑惑,脆声反问道:“先生当初何不投奔丹阳?”
扬濯眼角抽动,眸色黯然,沉默了许久,片刻才挺直身子,认真地道:“如我说我是上天派来襄助您成就霸业的使者,您会信吗?”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于是对他嫣然一笑,颔首称道:“会。因为先生与我也算是刎颈之交了。”
李照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截然道:“蜀地遥远,舟车劳顿,当真是苦了先生。”
一阵沙沙声后,枯黄的叶子像一阵雨似的抛洒在他们之间,遮住了他的目,只剩下精致秀挺的鼻和略显苍白的唇。她看到唇角缓缓地勾起了,极其缓慢,又恰到好处地停下,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
她飘起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不知怎的,心里空落落的。乍一看,那双目还是那样的明亮炽热,一直没变。她的心忽地浮起来了。
她的目光往下,停在他龟裂的唇上,忽地温言笑道:“先生渴了么?我去给先生摘个橘子。”
还未待扬濯答复,她霍然起身,轻轻一跃,跳至树上,右臂一展,揽着橘子跳回扬濯身侧。
李照手指灵巧,三两下便将橘皮剥去,只闻得一股芳香。扬濯耸了耸鼻子,侧目视她,待她将橘肉展于掌心这才慢悠悠接过,慢条斯理地嚼起来。
一些汁水粘在他的唇边,李照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拭过他粉嫩的嘴角。
扬濯本能地往后靠了靠,刚递出的帕子顿了顿,停滞在空中。粉色的芍药花在帕子上徐徐舒展,鲜明可见。
他垂首接过帕子,打量了一眼,嘀嘀咕咕道:“你这人长得像女人,用的帕子也像女人的……”
远处一阵哒哒哒的响声截断对话,二人不约而同抬目望去,却见先前满地打滚的红衣儿已然奔至面前,目露乞意,撇着粉红的小嘴稚气地道:“大姊姊,我也要吃橘子。”
二人望着这稚声稚气的孩儿,目目相觑后扑哧一笑。扬濯推了推李照,迤逗道:“大姊姊,小弟弟饿了,要吃橘子呢!”
李照回顾他,挖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旋过身子,从怀中捡了一个送给那小孩儿,那小孩儿眉开眼笑,向她笨拙抱拳,咧着嘴甜甜地连声叫着“姊姊真美”,说得李照一时两颊生晕。
才送走那小孩儿,身后又叫起来。
“大姊姊,我也要吃橘子。”
转身却见那人双手交叉枕于脑后,眼梢轻轻上挑,双目微微眯起。
李照心下窃喜,嗔怪道:“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真是不要脸。”说罢便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面上揩去。话虽如此,她还是向他抛了个大橘子。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那金黄的橘子在他双掌间调皮地滚来滚去,片刻才安定。
“大姊姊给我剥皮。”
他又在学小孩儿耍无赖。李照听了也不恼怒,反而生出一阵快意,对他笑道:“叫一声姊姊可不行,给我叫十声来听听。”
她想方设法占尽便宜,料定他会因此拉不下面子,果见他一脸难堪,欲言又止。她心底起了一阵占尽上风的畅快,忽地眼见他目露困惑,往后倒去。李照只觉得事态怪异,正要细细询问,却见一群小孩手持木棍向他们包来。她警惕地举起手臂,将他护在身后。
其中一个体格较为壮的孩子走上前,拿着那根木棍在手里敲了敲,一双目在李照身上转个不停,兴奋地叫道:“喜钱拿来!”众孩随之齐声叫起。一时间橘园中声若洪钟。
李照见众孩来者不善,又不解他们语中的“喜钱”是甚么玩意儿,皱眉道:“甚么喜钱?”
那个站在前头的孩儿双眉一竖,目露凶意,张嘴大声嚷嚷道:“陈老伯,有对鸳鸯勒侬园子里轧姘头嘞。”
李照怒极,面露愠色,转念一想,怎能和小孩儿置气,强压着喉头道:“侬可不要乱讲!”
那小孩们忽地围着他们拍手唱道:“野鸳鸯,被狗咬,被狗咬!”
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狗吠。李照心中暗道不妙,怕是这橘园主人的狗来了,又念及身后的扬濯还是个瘸子,哪里跑得过狗,背起扬濯就要往外跑,方才那个孩儿突然厉声叫道:“不给喜钱不许走!”双臂一展,拦在二人身前。
那阵狗吠越来越近,李照心急,只好隐忍退步,转首对身后的扬濯道:“拿钱给他们。”扬濯将手往她胸前一伸,李照恼怒叫道:“你是不是找死?荷包在我腰间。”众孩儿捧腹大笑。
扬濯悻悻哦了一声,朝那群小孩撒了一把钱,小孩们欢天喜地地去抢钱,二人快步离去。
那群小孩霍然转身向他们奔来,李照心下大吃一惊,以为众孩儿出尔反尔,登时加快了步子,哪知那些孩儿陡然向他二人纷纷扬扬地撒了把花瓣,高声唱道:“喜结良缘,早生贵子。恩爱夫妻,甜到齁煞!”
二人闻言皆是心惊肉跳,垂首不语,李照抓着扬濯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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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她心里恼起来,这小子居然还敢笑,朝他大腿上捏了一把,扬濯登时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走远了李照忽地停下,忿忿骂道:“谁让你往那里摸了?”扬濯委声道:“我还以为你如我一般把荷包藏在胸口呢。”
李照横了他一眼,怒气仍然未解,骂道:“我话没说完,你倒是上手了?”扬濯侧首,将头软软地垂在她肩头,心虚道:“现在世道又乱,那些土匪们都跑出来了,哪里有人把荷包挂在腰间的,这不是明摆着让土匪来抢么?”他撇着嘴委屈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没有那使唤人的福气,见了土匪要么死要么跑。”
见李照愠色小减,他向她鬓边吹了一口气,几片花瓣顺着她柔和的面庞划过,痒痒的。李照微微侧首,却与一双略带惶恐的眸子对上。扬濯怯声道:“有几片花瓣掉在你的发间,我......我替你吹了去。”
李照默然不语,步伐泠然。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心底却是波涛汹涌,只念着今日赶快过去为好。
走了片刻,扬濯忽然笑道:“府君,你忘了一件东西。”
李照脚下一滞,心中一紧,不安道:“甚么?”
扬濯嘿嘿一笑道:“你吃白食不给钱。”
李照心下暗暗恼怒,倒是给他捉到了短处,面上兀自一副傲然模样,支吾其词道:“我......我过几天给他就是了。”又想着定要压他一头,哼哼道,“我才不像某人一般,净干些偷鸡摸狗,蒙骗童叟之事。”
扬濯也不恼怒,也未辩解,反把两手环住她的脖子,脸向脖颈贴着,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府君我累了,何时才能到家?”
他柔软的脸蛋偎在她温暖的颈窝里,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凉意袭来,是缘自那冷冽的北风么,竟把他的脸也吹冷了。那股凉意若有若无,她的心潮也随之一起一伏。待那股凉意褪去,轻微而平稳的鼾声自耳边响起,她这才发现此时已经走到了马车边。
李照轻手轻脚地将他放下,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安然酣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陡然停下,李照赶忙搂住扬濯,见他并无异样,起身掀开帘子,却见官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只见官署前围了一圈的彪形大汉,几把闪亮亮的大刀被夹在腋下,那些大汉没穿上衣,赤膊露胸,只穿了条犊鼻裤,两腿叉开坐在台阶上。众人一手持刀斧,一手拍着台阶,怒声嚷嚷道:“让那贼人滚出来受死!”
李照大惊失色,不知数息间发生了甚么事端,急急放下车帘。偏那门人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于人群中隐约见李照身影,昂首向她高声道:“府君你往哪里去?”
那些人登时转过头来,成百双目集聚于李照身上,寒意凛然。李照又气又恼,跺了跺脚,暗暗骂道:“这人是个蠢物,我要走了,他偏要祸水东引,这不是害死人么?”
人群涌动,那些人忽地抓起刀斧向她奔来,她别无选择,念着扬濯还在车上酣睡,转头一看,马车夫不知逃窜到了何处,她只能转身下马车逃去。
身后人声鼎沸。
“拿下贼人!拿下贼人!”
23. 绵里藏针
大汉们起身、持斧、奔跑。天色青冥,薄雾蒙蒙。她忽地感到胸口一阵沉闷,脚下一阵虚浮。那些古铜色的人脸攒动,大张着口,像一枚枚外圆内方的铜钱。这些铜钱不断向前涌动,让她想起多年前,一串铜钱抛掷在她面上的疼痛。
她努力使自己保持神智清醒,挣扎着向外跑去。人群像刚从甑中流泻出的冷羹,黏糊糊地从四面八方将她粘住。数张古铜色的人脸推攘着,谩骂着。
狭小而浑浊的空间中她动弹不得,被压迫的胸膛急促地起伏,她感到胸膛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一片混沌中,她忽地想起周朓的叔父以及刘豫还在官署中,几乎是抱着所有希望,她声嘶力竭呼唤周孚的名字,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黑压压的大汉。
“抓住了,抓住了!白面皮!”
几个大汉七手八脚地按住她的手脚,她动弹不得,如同即将被屠杀的猪牛一般。
昔日她扶危济困,为何在她临近崩溃之时,无人来救她?
她看不到淡青色的天空了。
忽地起了一阵尖细之声,逐渐清晰。
“哎哎哎,这马车里还有一个,长得也是白面皮!”
她精疲力竭地抬眼望去,身量纤细的小乞丐掀开了车帘,脑袋一拱,像泥鳅似的钻了进去。他们难道要抓扬濯?可他还是身负重伤,若是让他们整得.......
惊恐和不安如同沸水上的水泡霍然炸开,她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向他们求饶。
“求求你们不要抓他,他什么也没做!”
小乞丐退出上半身,把玩着手中的香囊,露出一颗虎牙,对旁人喜滋滋道:“这香囊真香,你闻闻!”
他把香囊递到旁人鼻尖边,那人抓起猛地吸了一把,抬首瞠目,嚷嚷道:“香!香!比那大户人家的洗澡水还香!”
她松了一口气,身旁大汉炸雷似的谩骂声刺得她皱眉。
“干什么呢,大王当初怎么交代的?你们这群山猪,人家的泔水你也要尝尝鲜!赶紧把正事办了!”
那个小乞丐点头如捣蒜,又钻进去了。须臾探出半个脑袋,手扒着车厢,怯声道:“将军,这人是个甘蔗!”
“将军”闻言目露疑惑,一手在下巴来回摩挲,片刻转动眼珠若有所思道:“大王说他向来只乘马车,从不露面,下车时把仆役的背踩断了。甘蔗怎么可能踩断?待我来看看!”
“将军”上了马车,推开小乞丐,径自往车厢中钻去。他的身材魁梧,是以只能塞进半个身子。未几,车厢内传来他的斥骂声。
“别睡了,醒醒!”
车厢肉眼可见地晃了晃,“将军”肉墙般的身子开始剧烈地左摇右摆,未几便见他一手将扬濯拖拽出来。扬濯睡眼惺忪,一脸茫然。
“将军”跳下马车,伏在马车前,以右掌奋力拍了拍车轴,回首瞪视扬濯,喝道:“来,甘蔗!你踩死老子!”
扬濯跌坐在车上,发冠凌乱,一手抓着车壁,眼角轻轻挑了挑,将头侧到一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将军”见他纹丝不动,扬手拍了拍他的腿。扬濯登时面色扭曲地叫唤。
李照见这些半路杀出的大汉行为鲁莽,又见方才的大汉弄疼了扬濯,着急地大叫:“不要伤害他,他是瘸子!”
此话一出,扬濯面色骤冷,“将军”望望李照,又望望扬濯,笑道:“原来是个瘸腿驴!”又在扬濯浑身上下捏了个遍后目带轻蔑道,“原来是个瘸腿驴,罢罢罢,我们不要瘸腿驴!”
扬濯被他突如其来冒犯,只拿眼瞪他,“将军”也回目瞪他,扯着嗓门嚷嚷道:“瞪什么瞪,瘸腿驴!”二人争执不下,李照在旁看得心惊胆战,慌张对扬濯道:“不要和他吵架,保护好自己!”扬濯闻言低下头,敛了敛被“将军”扯乱的衣襟。
“将军”跳下马车,带着一众人向李照靠拢。众人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李照欲哭无泪,那壁扬濯刚死里逃生,这壁她又腹背受敌。这下可如何是好?
她扭头就跑,那些大汉蜂拥而上,一个个飞扑上前,把她压在身下。李照犹如跳上岸的鱼,奋力甩着身子。
“我的乖乖!可别把她压坏了,很值钱的!”
李照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莫非有人在通缉她?是谁胆子这般大?
还未待她考虑完全,那群大汉忽地把她举起,像抬牺牲似的把她扛在肩头,不知要往何处去。
她正欲破口大骂,不知从哪窜出一只手将一块又臭又腥的破布塞进了她半张的口中。腥臭而潮湿的味道在她的口中弥散开。她用力地晃晃脑袋,试图将那块破布甩出,那只令人讨厌的手再一次出现,把那块破布堵住。
“哎呀哎呀,她要叫了!”
李照欲哭无泪,绝望地侧首望向扬濯,眼见他也一脸担忧望着自己,他忽地愤然大叫:“住手!你们真是有眼无珠,好歹不分!你们那位大王叫你们抓的是女人么?”
他怎知我是女人!
李照心底一震,手忍不住开始颤抖。
“什么,这是个女人?!”
“将军”的拳头落在小乞丐凌乱的发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乞丐皱眉撇嘴,用手挡在头顶“哎哟哎哟”地叫唤。
“大王让我们抓的是个男人,是你说的抓她,怎么抓了个女人!”
小乞丐哭哭啼啼道:“她穿得像男人,说话也像男人,这让我如何分辨?”
“将军”回首觑着李照,面露难色,厉声命令道:“说,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李照此时如同一只牲畜一般被众人架在肩上,嘴还被人塞住了,这让她如何开口?她翻了个白眼。
“将军,她对你翻白眼!”
“将军”又是一拳捶在那人的天灵盖上,对着那人骂道:“我让你说话了吗?不要打断我的话!”
随即冷哼一声,“既然你不肯说,那便让我来试试!”
眼见将军已经将手伸到了她面前,身侧虎视眈眈,刀光闪闪。她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若她为了逃过一劫就此承认自己是女人,那么此事一声扬,她是否会失去丹阳这一立足之地?若她不认,不知这些人会将她绑到何处,她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围在官署前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泾渭分明地站着,像釜中的热羹,翻涌滚动,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泡,却始终没有溢出。
那只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胸口几寸前,她胸膛中的血液忽地开始沸腾。
她茫然地目视这一切,做出了最后的打算。指尖已在暗暗蓄力。
“不准你们摸我新妇!”
那只古铜色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将军”眯缝着眼,半旋身子,目带疑惑望着扬濯,挑衅道:“哎哟哟,生气了?”随即又以怪异的目光在李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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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过,挑着眼梢嘲谑道:“你找一个男人婆当新妇?”
嘲笑声此起彼伏。
李照一听他唤自己男人婆,怒从心起,挑眉瞪他。再望向扬濯,她不由得心中起了一阵感激,虽说这小子满口胡言,倒是还有点血性。至少没有让她亲口暴露身份。
扬濯却不紧不慢道:“其他娘子嫌我是个瘸子,天底下只有她最疼我这瘸子,虽然说话难听,可我最爱这傻婆娘。你们要是抓走了我的傻婆娘,那...那我也不活了!”
他说罢居然掩面而泣,众人皆是面露惊诧之色,目目相觑之后哄堂大笑。
“原来是瘸腿驴找了傻骡子!”
“不不不...不许笑!”
扬濯抬首期期艾艾地道。
“将军”侧首对李照戏谑道:“你真是他新妇?”
李照面上紧紧绷着,心里却似沸水一般,垂下首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她微微抬首,瞥了马车上的扬濯一眼,却见他的嘴角不住颤抖,居然在偷笑!
好小子,走着瞧!
他也陡然偷偷抬眼瞥她,又眨了眨眼,二人相对而视。李照心神慌乱地挪开了眼,却立刻心领神会,开始装疯卖傻,踞坐于地,双掌拍地,哭天抢地。
“哎哟喂,各位爷,不要抢走我的良人嘛!你们把他抓走了,我就只能和小猫说话啦!”
此刻的李照咧嘴傻笑,以手掩面,心里只想赶紧晕过去,再来个人把她搬走。
“我就不跟你抢傻骡子了,弟兄们,放人!”
随着“将军”一声令下,那些大汉闻言立刻迅捷将李照往地上一砸,李照在地上滚了滚,立时从口中拔出那块令她恶心的破布。
“将军”皱眉道:“干什么,把人家傻骡子摔坏了怎么办!我们要抓的是这头傻驴!弟兄们,上!”
“将军”方踏出一步,正要抓扬濯小腿。一片飞刀闪过他的手侧,打在车辕上,“将军”猛然将手缩回,瞪视扬濯冷冷道:“哟,你还找了帮手?大爷我今日就不信了,还能拿你个瘸腿驴没法子!”
李照挣扎着起身,一手撑着地面喘着粗气,慢慢起身。
“将军”与扬濯过近,而她又与扬濯过远,若“将军”在她之前动手,她根本没有余力解救。只能仰赖方才抛飞刀那人了。她暗自思忖,望着远处。
一条白花花的身影闯入,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格外显眼。李照细细瞧去,见刘豫裸着上半身,背着荆棘,正提着裤子往东边逃去。此刻叫他搭把手也能壮壮气势,于是她呐喊道:“刘府君,快回来!”
哪料刘豫听后倒像是脚底抹了油似的,头也不回,跑得愈发快,身上层层叠叠的赘肉颠来颠去。
话音甫落,那群壮汉齐齐转过身,目光凛凛望向奔逃的白色身影,面面相觑片刻后叫起来:
“姓刘的白面皮在那里,快追!”
众汉提着拳头,拨开人群,只听得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便浩浩荡荡往东边去了,撇下一头雾水的李扬二人。
李照踱步至车前,佝偻着背,手指扣在车厢上,看着扬濯气喘吁吁地道:“还好只是有惊无险。”
扬濯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道:“以后还是不要和你出门为好。我可没有府君命硬!”
他翻了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呼出一口气轻松地道:“还好没抢走我的心头......”
24. 将计就计
扬濯陡然焦急地叫道,“哎!你去哪?”
李照转身急急往官署内走去,她要去找周孚。门人不知去处,诺大的院子,朱红的高台,平直的廊庑,空无一人。檐下的风铃摇动,清脆空灵,余音不绝。她抬首望去,瞥见当空旭阳被厚厚的云层蒙去,像洇在生绢上的朱砂。
她要去寻周朓叔父问清楚。母亲分明遣他暂代阳羡庶务,为何今日贼人闹事他却迟迟不肯出面,院内空无一人?
左脚刚踩上堂前的阶梯,一阵凄厉的尖叫引她回顾。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李照缩回左脚,快步往门前奔去,却见一峨冠博带的青年男子站在马车旁,捂着右臂,怒目而视马车的方向。
男子浓眉倒竖,怒目圆瞪,英俊的面孔扭曲狰狞。
“来人啊,这人是个细作,捉起来交付县狱!”
他扭头对一旁的侍从疾声厉色吩咐道。看起来要抓的是扬濯。
李照认出了青年。他是庐江陆氏的公子,怎千里迢迢地从庐江郡到这儿来?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他。
“阿续,住手!他是我的人!”
李照急声截断。叫陆续的青年转头见是李照,登时转怒为喜,敛容整袖,对她盈盈一揖,温言笑道:“既是阿照的手下,我自当厚待,方才都是在下未能及时察明,这才唐突了这位身手了得的小兄弟。”
陆续的眼风凌厉扫过跌坐于马车边的扬濯。扬濯一腿随意搭在车辕上,另一腿悬在半空中,舒缓地晃来晃去。他抬起下巴,微眯双眼,神色极为惬意。
李照在二人之间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把飞刀,才觉事态不妙,皱眉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陆续眉梢抽了抽,侧目笑道:“在下可是一概不知呢,也不知是谁扔的飞刀,竟误伤了在下。伤了在下不要紧,可若是伤了阿照那便是......”
陆续话音未落,面色一僵,转而捂着右臂呻吟,目光却始终钉在扬濯身上。李照登时便明白这两次突如其来的飞刀皆是扬濯指使人所放。心下立时疑窦丛生。
她紧紧抓住扬濯的手臂,阴沉逼问道:“你为何要伤他?!”
此次她已没有往日的耐心,目光也变得凶狠了许多。扬濯没有回答,李照只好转而求陆续派人救下被贼人追赶的刘豫。陆续立时不假思索派人前去追踪。
此时神色泰然自若的扬濯忽地抓起她的另一只手,往他胸襟塞去。李照不明所以,方想将手缩回,凹凸不平的触感在她的掌心无比鲜明。
围观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哎哟哟,真是有伤风化!”
“呸!”
“光天白日的......”
李照悚然不已,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这才将手抽回。她知道扬濯是在利用胸膛上的鞭痕来刺激她的惭愧。可光天白日,众目睽睽,这不是在丢她的脸吗?此处不宜久留。若是方才几幕被有心人瞧见了,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她直截了当地将扬濯横抱起来,几乎是以蜷缩的姿态飞速逃走。陆续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捏紧了拳头跟了上去。
…………
“你这位小兄弟可真是身手了得,不需亲自出马便能伤我右臂。嘶,劳烦医士下手轻些。”
狭小的室内,陆续坐在枰上,敞露右臂,由医士为他清创。面孔严肃的医士拾起一旁的药酒,往伤口撒去。一股馥郁芳香在狭小的屋内弥散开。
李照斜视躺在榻上的扬濯,神色凶恶。扬濯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打哈欠,方欲转过身子却被李照按住。
“老实交代,你为何伤人?”
扬濯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好好的我干嘛要伤他?”说罢目带轻蔑地望向陆续,慢悠悠地道,“也不知是谁家养出来的公子,上街见人就掐脖子。”
陆续肩头耸了耸,激动地道:“下人偷了主家物件,还敢强词夺理!”他的身子向前倾,医士的药酒泼在了他的袍袖。约莫也是不耐烦了,医士摇摇头,将他拽了回来,警告道:“别乱动,这可是会留疤痕的!”
陆续讪讪缩回去,恢复了原来的坐姿。
李照一听扬濯偷了东西,火冒三丈,在扬濯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追问道:“你又偷我什么东西了?”扬濯面露苦楚,蜷缩起瑟瑟发抖的身子哽咽着道:“我什么时候偷你东西了?不过是你给我的那块帕子罢了。你赶紧拿回去,省得我还要被人栽赃陷害成鸡鸣狗盗之属!”
扬濯从怀袖中掏出那一方绣着芍药的帕子朝李照劈头盖脸地掷去。
李照小心翼翼地接住帕子,又细细地察看一遍确认没什么缺损后将它掖入胸襟,心中暗暗思忖:如此说来,应是陆续听到了官署前的动静特来寻她,无意间瞥见扬濯手上的帕子,便误以为扬濯联合贼人将她拐走了,是以对扬濯动了手脚,不料却被暗处的某位大侠伤了右臂。
又经过几番求证和解释,三人总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李照沉吟片刻正声道:“既是误会,你二人也不必针锋相对。”
陆续神色和熙,对着李照颔首微笑道:“一切都听阿照的。”
扬濯嘴角抽搐,摇头摆脑细声细气地道:“一切都听阿照的。”
陆续登时面露愠色,压着喉咙低吼道:“你是鹦鹉么?”
扬濯侧过身子,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一手撑着脑袋,挑着眉笑道:“都是人话,怎地只能你说?”
陆续被他气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起,愣是说不出一句话。紧紧捏紧的拳头在片刻后松开,他对着李照会心一笑:“为这点小事争吵,不值当。”笑意在他的眼角慢慢漾开,陆续柔声道,“况我与阿照阔别多日,情深日短,更应珍视。哪里来得及与外人争吵呢?”
他的话语深情脉脉,似是在对妻子诉说一般。屏风边正在整理的医士手中一滞,一个瓷瓶晃了晃,一声脆响后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榻上的扬濯身子肉眼可见地颤了颤,又往里挪了挪。
众人皆是嘿然不语。李照轻咳一声,那名医士慌乱抓起药箱,低着头飞似的逃了出去。
陆续抬起那双含情脉脉的目望向李照,温温笑道:“近日听闻阿照以千人胜刘顾大军,劳苦功高又日夜兼程赶往阳羡,若是累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何事让你这般火急火燎?”
李照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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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道:“劳阿续挂念,不过是些分内事。”
见扬濯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不禁皱起眉头,紧张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扬濯回首望她,一双目滴溜溜地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嘴角不住上下抽动,似是在强压笑意。他敷衍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过身子却被李照按住。李照向来是个要强的人,颇为气愤地质问道:“好好的你笑什么?!”
扬濯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我欢喜便笑,有何不可?”
李照自然不会轻信他这番矫饰的鬼话,以为扬濯存心向她挑衅,想来越加气恼,可又不能与他吵架,只好忍气吞声,拿一双凤眼直瞪他。扬濯也回顾她,没有丝毫怯意。
陆续此时揽过李照的手臂,拉着她往外走,得意地笑道:“我们与下人计较什么?这种人生来顽劣,你与他讲圣贤道理他听得懂么,还不如与我出去散散心。”
二人相携出门,李照转出门时回首向后望了一眼,忽地有重物坠地之声。还未及她辩清,就被陆续拽至曲廊和□□中漫步。
李照满腹心事,愁容满面,与陆续说了一干今日的险遇。
陆续疑惑道:“为何要救刘豫?他先前不是多次侮辱你么?”
李照与他娓娓道来,先是说了刘豫父亲在扬州的地位以及扬州的局势,又与他分说杀了刘家父子的利害。陆续听后眉间疑云消散,钦佩地颔首赞道:“阿照处事越来越成熟稳重了。”
李照忍俊不禁,嗔怪道:“你这人光会说好话,你敢说,我可不敢听!”念及那些贼人是否还会来闹事,她的心陡然一沉,声音也转而变得低哑了许多。
“不知这些贼人从何处冒出,周叔父又不知所向,我找遍了官署也未曾寻得,你说他会不会被这些贼子抓去了?”
她忽然想起今日府中空无一人的情状,心下感到一阵怪异,正欲细细盘桓,廊边忽地转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拦住了二人去路。
二人与一双锐利的目对上。那双又细又长的目卧在高而窄的颧骨上,透过两条窄窄的缝洞视外界,只在二人身上各自短暂地驻留了几秒。
那人向后缓缓退了几步,但见他身着宽松的玄色襜褕,脚踩木屐,窄腰宽肩,面黑须长,此时正抚着腮边浓密的黑须,惬意地望着李照,欣然笑道:“小府君这是玩得尽兴了?”
看他这身打扮,显然是居家从未外出。
不过他这话看似是寻常慰问,却让李照如芒在背。她不禁疑惑,他这是在怪她回来晚了么?
此人便是周祜父亲,周朓叔父周孚,表字仲成。少年时曾游历三辅,又从于大儒门下。后来学成归来,在丹阳名声大噪,举孝廉后当了县丞,扬州叛军起义他又屡立奇功,可多年来却并未升迁,至今也仍是小小的郡丞,甘居李皎下位,令众人议论纷纷。
周孚与她母亲关系极好,她自然是不能怠慢的,于是李照强压着心底的怪异和怒意,对他笑脸相迎,礼貌地应道:“是了,周伯父,我才从外头回来,正四处找您呢,不想您未卜先知,先我一步了。”她抬眼望向周孚,试探问道:“近日风紧,伯父大抵是身体欠安了罢?”
25. 雪夜诡事
周孚眯着眼瞧她,兀自笑吟吟道:“此话何意?”李照笑着解释道:“听闻周伯父向有风疾,入了深秋,近日风紧,是以小侄大胆猜测伯父深受其扰,夜不能寐。”
周孚用力地瞬了瞬目,笑容僵冷了许多,拍着脑袋道:“知我者贤侄也。我近日确实是头疾犯了,一到了深夜就被这窗外的风声吵得心烦意乱。这秋风倒好,倒有心与我作对似的,偏要入我这屋中与我缠斗。哎,人老了,不中用了!”
周孚长叹一声,摇摇脑袋。
李照在心底冷笑一声,这老头分明是在讥讽她跑到阳羡城抢了他的风头。其实她也能谅解,那场以少胜多的大捷中自己出尽了风头,成了人人仰慕的战神,而在这场战役中功不可没的周仲成却被人淡忘于一旁。
鲜花与掌声本应属于他。
论资质和声誉,周孚远远在她之上,却成了她的辅弼。如今她又出乎意料地奔至阳羡,耀眼的光芒再一次刺伤了周孚,周孚难免会心怀腹诽。
他这是在刺她呢!
李照不慌不忙,冲他涩然地笑了笑,平淡地应道:“周伯父保重,小侄庶务缠身,先行告退,还望伯父见谅。”她垂首低目,与周仲成的两道笑里藏刀的目光错开,向他行揖道别。
在她转身即将离开时,周孚轻哼了一声,笑吟吟道:“我说过贤侄你那法子是行不通的。”
话音甫落,刺耳的尖叫连着纷乱的呐喊声,脚步声穿透了院墙。李照携着陆续循声前去查看,眼前之景登时令她愕然不已。
但见刘豫被几个仆役架着,剧烈颤抖的上半身赤裸着。他跪在院中,面露苦楚地捂着右耳。几条鲜明的血线透过指缝滴滴答答淌下,顺着他雪白的赘肉上逦迤开。
李照听见他凄绝的尖叫。
“我的耳朵没了,我的耳朵没了。”
他转过头看见李照,痛苦的面孔舒展开又急速皱缩。他拧着眉,双目猩红,盯着李照恨恨道:“你这个骗子,先前骗我负荆请罪便能保命,现在倒好,我的右耳被人削去了!你说该怎么办?”
大战前,刘理提高赋税,阳羡今年本就欠收,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民愤滔天。初时还能忍一忍这刚上任的州牧,刘理败北被俘后,留守在阳羡的刘豫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见风使舵,纷纷拿了锄头斧头还有刀剑,跑到刘豫宅邸前闹事,要他偿命。刘豫拿不出钱又惜命,只好腆着脸求李照救他一命。
李照本不愿救他,思来想去后还是决定出手干预此事。是以她令刘豫先散些钱财,再每日肉袒负荆至市集上以示诚意,听凭市集上的百姓派遣,待到民愤渐平,继续慢慢还清那些债务。
前几日相安无事,今日却出了这般祸事......
刘豫疼得嗷嗷直叫,一脸怨恨望着李照。
李照思虑万端,一时只能尽力压抑心中的恓惶,稳住心神后望向他镇定地道:“我会擒拿贼人。”
刘豫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尖声叫道:“你每次只会说这些废话!”他忽地哽咽,埋首痛哭流涕道,“做不到却要给人轻易许诺!你们就是一群小人,把我阿父杀了,还要装什么仁慈,我不需要你们的宽恕!”
李照着急地道:“公子慎言,你阿父现下在丹阳安然无恙。”随即摇摇头道,“我从未偏袒任何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会依法定夺公子和那些的贼人的罪过。”
刘豫似是失去了理智,脖颈上青筋暴起,扯着嗓子近乎疯狂地嚎叫着:“公正严明?你以为你是谁?你阿母不过是靠着和周仲成私通才当上丹阳太守。哈哈哈,至于你,你不过是仗着和我手底下的小厮私通才侥幸赢了我们。你为你的母亲掩盖丑行,却将我的父亲贬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喘着粗气,面色上透着报复的快意,咬牙切齿道:“你和你阿母一样,是淫贼,是贱人!流着下贱人的血液!”
李照闻言一怔,面色有些惨白,片刻斜目怒吼道:“住口,不许你侮辱我母亲!”
刘豫目光中像是怜悯,又像是讥诮。
李照心猛地一坠,捏紧了拳头,双唇紧闭。陆续见她神色异常,霍然扭头吩咐仆役道:“还不快把这畜牲的嘴堵上!”又一脸担忧地转顾默然不语的李照,小心翼翼安慰道:“你别把这畜牲的话放在心上,我们...我们到那边转转。”
......……
人群突破了门卫的防线,一个接着一个往影壁冲,挤满了狭窄的游廊。游廊旁的花木被人肆意践踏,歪斜在一旁。
李照和陆续立在廊下,却被一群持着刀斧、锄头的不速之客团团包围。这些人身着粗布短褐,面皮黑瘦,应当是农民。李照心头恍然一动,上午那些大汉去了何处,她环顾了一圈,尽是身量清减的农民。
她的心沉了沉。
那些农民紧紧攥着手中的锄头和刀斧,警敏地向他们一步步靠近。陆续将她护在身后,皱眉道:“阁下为何无牒擅闯官邸?!”
那些农民们目目相觑片刻紧张地叫道:“官府不肯替我们做主,我们只能自己来抓刘贼!”说罢用锄头抵在陆续脖子前,威胁道,“把他交出来,我们就不闹事!”
陆续抓紧了身后李照的手,转头对她轻声道:“抓紧我的手,这事由我来出面。”
李照摇摇头,松开了他的手,在他担忧的目光中走至那些农民面前,朝他们恭敬地弯腰行揖后认真地道:“我会给诸位一个交代,不会轻慢你们中的任何一位,如有不臻之处,还望海涵。”
安静的人群忽然炸裂开,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嘶吼:“那就杀了姓刘的,杀了姓刘的!”
李照望向那瞠目的一张张黑瘦的面孔,试图安抚他们的情绪,高声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然而根本没有奏效,李照心念一转,大叫道:“要钱的跟我走!”
那些人霎时停下来,瞪着眼睛瞧她,李照头也不回走了,那些人抛下手中的刀斧,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路走来推推攘攘。
陆续闻言瞠目结舌,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图,跟在她的身后去了前堂。
李照忽地抓紧了陆续的手臂,将他拉过,在他耳边低声叮嘱道:“阿续,你悄悄叫人拿纸墨来后坐到屏风后听我指令。”
陆续得令后恍然大悟,面露喜色,匆匆转身离去。
李照转到屏风前,堂前堂外站满了人,有的人挤不进来,就跨坐在楯栏上,向里面探头探脑。
她伸手礼貌地向众人道:“地上有榻,诸位先将就坐吧,若是坐不下,委屈诸位站一站。”
堂内的人依她所言,找到座位的便坐下,没找到的站着,人群安分了一些。李照又笑道:“各位远道而来,属实不易,天气严寒,还请饮些热汤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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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仆役点清堂中人数,为他们每人端来了热汤。那些农民迫不及待地将杯中热汤一饮而尽,神色也舒展了许多。
见众人情绪平缓了许多,李照露出神秘一笑,看向屏风,道:“开始吧。只要各位将刘贼欺侮之事详细道来,我就赏他一贯!”
众人闻言双眼一亮,争先恐后地放下手中水杯,举起手嚷嚷道:“让我先来!”
李照望向其中一人,伸手做了个请示的手势,颔首笑道:“这位兄台,请。”
那人大跨步奔到她面前,一双牛目瞪得溜圆,迫不及待地开口:“刘贼杀了我老父老母!还偷了我家唯一的一头耕牛、两头猪!还......”
李照截断道:“烦请你说说刘贼为何杀你父母,何时何地杀的。用什么凶器杀的,伤到了何处?一一道来。”
那人呆愣地盯着她,不知所措,李照用手指叩了叩案几,提醒道:“要说清楚才能有一贯。兄台可要想好。”
那人转动眼珠子,思索了片刻,一手托着下巴,两眼直直望着头上的房梁,支支吾吾地回答了每个问题。
他回答完所有的问题后,目带期待望向李照,摆手问道:“我的钱呢?”
李照此时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不紧不慢看着他道:“烦请这位兄台将你方才所答再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那男子面露难色,拍案而起,指着李照怒道:“你这官怎么当的,这不是耍我么,我怎么可能记得我说过什么?”他转身望向背后的人群,振臂一呼:“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
那些人面面相觑,并未回答他,只是在窃窃私语。有些人抬起脸,不安地望着李照。
堂下又开始哄闹起来。
李照依旧神色淡然,定定瞧着对面这位,斩钉截铁地道:“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这很难么?”
那人面孔松弛下来,一双目微微缩了缩,一时呆怔不语。
李照轻蔑地笑道:“你老母何时死的?”那人咬着嘴唇一时答不上来,面露愧怍。
屏风后响起一道清朗之声。
“令堂于十月甲辰日所殁。”
李照皱着眉摇摇头叹道:“连老母忌日都记不得。”
在本朝不孝是大罪,重者甚至要被斩首。
那人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扭头钻进人群。喧闹的人群瞬时陷入一片死寂。
“还有人想试试吗?”
李照以手指叩了叩案,目光凛凛望向众人。人群中竟有一半向外逃去。李照又依照原先的法子继续询问。有些人能够对答如流,有的人磕磕绊绊。
待将众人审完,已近日中。李照抬头,但见那抹红色变得鲜艳浓郁了许多。她感到心底的负担轻了许多,愉快地对屏风道:“阿续,谢谢你。”
陆续从屏风后转出,走至她身侧,双手按在她肩头,笑吟吟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有人滥竽充数?”
李照眼光闪动,镇静地答道:“寻常人家只求温饱,怎会舍得豁出身家性命去杀人?杀人也不过口头上喊喊。况欲是人之常情,个中定有人为了讹钱煽风点火,夸大其词。”
陆续点头表示钦佩,若有所思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刘豫?”李照垂眸,神色恻然,沉吟片刻道:“他……罪不至死,我会依照律法处置。另外,伤他的那群人我也会一一寻来,依法处置。”
26. 烛边夜话
然而还未待她寻到那些来路不明的贼人,官署门口又被更多前来讨钱的百姓围堵。周仲成当机立断,立刻遣军队驻守在官署附近。闹事的百姓不敢赔上性命,纷纷作鸟兽散。往后也不再有人闹事,官署门口恢复清静。
周孚拍着李照的肩膀,笑意深沉地道:“你瞧,这不是很好解决的么?对付这种贱民,需要什么耐心?”李照低头不语,心中却隐隐不服。圣人向来是信奉仁义的,怎么可以这么粗暴?
他得寸进尺,愈发得意。
“呵呵,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周孚眉眼的弧度愈加弯,他忽地俯下身子,盯着李照的脸。那种神色似是在检视文牒。
李照抬起眼帘,与他默默对视。那双眸子盛着锐意,眼角因笑意绽开了更多的皱纹。
周孚缓缓挺直了背,面带笑意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贤侄你也劳累了,可不要因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劳烦心神啊。”
李照面上颔首称是,遮掩于衣袖下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
她不想认输。
......……
这日夤夜,李照辗转难眠。她睁开眼,挑开帷帐向外探去。屋里的银烛已燃尽,一点稀薄的月光透过窗牖的缝隙漫了进来,照在端放于奁上的铜镜,又落在银白色的床帷上。轻薄的床帷银光点点,波光涌动。
她心事重重,寝食难安,于是披上外衣,趿着木屐,轻手轻脚地下地,推门。门外虽是一片漆黑,却也可凭月光见满地霜雪。
骤冷的空气刺得她鼻腔酸楚,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李照登时有些许尴尬,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四顾无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抬眼欣赏眼前的雪景。
纵是眼前清静之景,也未能抚平心间的不安。
她的心砰砰直跳,胸中一团纷乱。一种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只听得噼啪一声,似有重物坠地。她的心更是猛然一震。那不安的预感得到了验证。
李照回首望去,却见是鸟雀之类的动物一头撞在了墙上。而后便了无声息。
她呆滞地望向那面墙,怜悯地摇了摇头,起步向墙走去,打算查看那只撞墙的鸟儿。方捧住那只鸟儿尚有余温的身体,一阵爆裂之声惊得她不经意间掷下手中的鸟儿。心神乱作一团,脑袋嗡嗡作响。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腿脚却已忙不迭地循声而去。
一群仆役在过道间慌里慌张地跑来跑去,其间几人似是神智失常,挥臂乱嚎,四处逃窜,撞翻了迎面而来的同伴。
“这是上天要降下灾难了!”
李照大步上前,用力扼住方欲逃走的一人,询问事情的来由。那人哆哆嗦嗦道:“小人也不知,似是厕中所发......”他指了指西北。
待她乍一抬首,却见西北处火光冲天。李照心下登时一惊,未料这火势居然蔓延得这般迅疾。
这突如其来的火灾恐怕并不是终端。也许会有更多的刺客随之而来......
况书斋在西北角,里面存放了许多官府文籍。这场火若没有在今夜扑灭,势必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她镇定心神,在脑中飞速挤出应对之策后对近处四处逃窜的仆役大声吼道:“所有人分为三队,你们这十人负责挑水,另外五人负责监察火情,如有增减,随时禀报。另外五人随我遣散府中其他人。”
随即带着那五人头也不回地四处奔走,走至中逵,一条黑影窜出挡住了几人去路。那人拄着根拐杖,佝偻着背,咳个不停。由于光线昏暗,众人瞧不清他面孔。
李照身后五人登时面面相觑,疑惑道:“我们府中可没老人,这老人是从哪儿来的?”其间一人壮起胆子高声问道:“老货何处来?”
那人忽地挺直了背,朝脸上抹了一把,啐了一口:“我是你大爷!”
李照只觉这声音十分耳熟,听出这是扬濯,走上前目露焦灼地询问道:“先生可曾烧伤?”心里却怪道:“他身侧的仆役去了何处?”
黑暗中扬濯执着手里那根拐杖,往地上重重点了点,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喘着粗气道:“哎哟,我的屁股被烧坏喽!”李照赶忙抢过旁人手中灯笼,上前查看,好在只是烧坏了衣襟,未伤及皮肉。
她身后一人陡然惊叫:“这不是我的棨戟么?怎么在你手上?小贼!”
那名仆役疾步上前,欲抢过他手中的棨戟。
李照猜测他应是遁走时随意抓了这根棨戟权当拐杖,又想到现下情势危急,伸出一臂阻拦那仆役的去路,厉声地喝断道:“不要理他,现下救火要紧!”扭头对扬濯沉着地勒令道:“先生你快走!”
目视他一瘸一拐地走远后,她再一次仰首望向火光冲天的西北角。远处的书斋屋顶几乎成了一片火红。
…………
已成了一片灰黑的书斋前,一名黑衣男子被绑缚于树前。
一把凉水泼下去后,身着黑衣的男子猛然转醒,神色惘然地望着众人。李照立在他身前,周仲成刚被被仆役从火场中救出,脸庞被火熏得黢黑,身上潦草地披了件外衣,坐在后面的胡床上,不停地咳嗽。
李照手执着马鞭拍了拍黑衣男子的脸,严厉地逼问:“阁下为何而来?”那刺客死死盯着李照,神色忿恨,咬牙切齿道:“便是为了杀你们这群搜刮民脂的狗贼而来!”李照不禁失笑道:“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
李照赶赴火场时,此人昏迷在猪圈中。府中众人皆不识此人,那便是刺客无疑了。不知是谁派来的刺客,这般蠢笨,居然在猪圈中被活捉……
周孚咳了一声,沉着地道:“和刺客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杀了便是!”李照未置可否。
那人神色黯然,喃喃道:“今日天公不作美,来日我若杀了你们和刘豫,便能救阳羡百姓于水火中!”李照只觉这人愚昧冒进,摇了摇头,目带哀怜地道:“你以为杀了我们便能解救阳羡的百姓,你就能成为众人瞩目的侠士?”
她的目光扫过刺客年轻的脸庞,见他浓眉入鬓,宴会上惊悚的画面历历在目。李照不禁讶然:“我见过你,你叫......褚玄对么?”那青年遽然抬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双唇颤抖道:“你居然记得我?”随即又黯然失色,慨然叹道,“今日注定要在你的手里身败名裂了。”
他本是刘豫手下,刘豫因在阵前出丑而被调至阳羡,褚玄也随他而来。刘家父子败北,被阳羡百姓声讨,褚玄为了洗白自己的声誉选择杀死旧主,于是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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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躲在猪圈中顺时而动,却未曾想到会被炸晕。
李照微挑眉梢,哂然一笑:“我何时说过要杀你?更何况杀了你于我何益?”她负手踱步,顿了片刻回视褚玄,目光犀利,冷冷道,“我问你,倘若所有恩怨都能凭杀戮化解,那么当今天下为何纷争不休?”
这话可不单单只说给褚玄听。
褚玄神色茫然,没有作答,一双大眼定定望着她。一旁的周仲成倏地发出一声冷笑,李照没有理会,停下步子,对褚玄冷峭地道:“你记住,杀戮只会让人不断地失去,并不能从中有所裨益。今夜我不会杀了你,但......”
她忽地靠近褚玄,声色低沉,带着胁迫的意味。褚玄有些畏惧,惶惶然问道:“什么?”李照唇角微微勾起,不紧不慢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意图行刺官吏,当发配充军。”
......……
那盏银烛忽地闪了闪,视线忽明忽暗。如今已是三更天,李照放下手中刀笔,疲倦地抬起眼帘,银烛的灯芯已透黑,手中的文牒还未誊抄完。李照暗暗心道:“难怪忽明忽暗。”起身拾起剪子正欲剪去灯芯,门牖忽地“哐啷哐啷”响起来,还未待她转首,一团身影夹着风雪破门而入,滚进了她的怀里。
李照低首望去,与一双略带惊恐的清眸相视。扬濯只着亵衣,身披锦衾,温软的身躯在她怀中不住地颤抖,偏偏不说明来意,这让李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着他柔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扬濯身子忽地一软,倾倒在她怀里,李照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愈发紧张,连声问道:“发生何事了?”扬濯未作答复,从她怀里挣扎着起身,低低唤了一句:“能否扶我至床边?”
李照这才想起他还跛脚,小心翼翼地扶他至床边。未料到他一碰到床,居然恬不知耻地往被窝里钻,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都不露。看得李照瞠目结舌,不禁咋舌道:“你这是来睡觉了?”
床上那只肥硕的“蚕蛹”停止了剧烈的蠕动,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俊秀的脸上挂着恣肆的笑意。
“嘿嘿嘿,那不然呢?”
自己前番为他牵肠挂肚,不想他挂念的居然是自己的被窝,她心里不禁生了股闷气,略为不悦道:“大半夜的你可别来烦我!我可没空陪你!”
扬濯在床上满意地打了个滚,仰首望她,神色舒畅,欣喜地叫道:“哇,你这被窝好香,用的是什么香?”
见扬濯顾左右而言他,李照再也憋不住心底那口气,跺了跺脚,秀眉微蹙,提高音量叫道:“滚回你房去!”说着就掀开被子,在被子里一顿摸索,扯着他手臂往外拽。
扬濯面色惊惶,慌慌张张叫道:“可别把我丢出去,外面风紧得很!我房间被烧了......”
听他言及此处,她才猛然想起府中一些厢房已经坍塌,心也陡然软下来,按在他手上的力度也小了许多。停顿了片刻,她搀扶着扬濯回了床沿,面上兀自严肃,正色道:“那你为何不去寻其他人?”扬濯脆声叫道:“我可不要和那些仆役睡在一起,他们臭得很!”又怯怯道,“我的仆役今夜如厕把腿摔断了……”李照闻言神色愕然,玩笑道:“为何不去找周府君?”
27. 画屏情深
扬濯如遭雷殛,一边摇头,一边摆手,面露嫌恶地道:“我不要他,他有老人味!”这话实在是大不敬,却让李照笑得前仰后合,扶着床沿哭笑不得道:“哪来什么老人味,他年岁还没半百呢!”
扬濯手抓着被沿,脑袋往里缩,嘟嘟囔囔道:“反正你可不能把我赶出去!”
李照挖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道:“我可没空理你!”起身转过屏风往案前走去了。
身后传来那人翻身的响动。李照回首,目光柔和,心中窃窃道:“这人当真是厚脸皮!”转身向屏风那侧走去。
…………
银烛吐烟,辉凝画屏。
晶莹的烛泪垂垂坠落于铜质底座,发出微乎其微的一声轻响,激得那层蜡也微微晃了晃。那根银烛已然只剩下低矮的半截还在燃烧。
案前的李照还在奋笔疾书,誊抄文书。需要整理的文籍实在是太多了,偏偏周仲成此时犯风疾,官府中的掾吏最快也要今日卯时才能赶至官府,重担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哪怕是绵薄之力,也能大有作为。
她在心底暗暗宽慰自己,眼皮却招架不住困倦,开始不由自主地沉下。昏黄的火焰在慢慢成了几个重影,在洁白的帐子上四处乱窜。
有一道白色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向她飘来。她心底一惊,吓得冷汗也出来了,瞬目一瞧,不知扬濯何时到了跟前,趴在案前,湛湛双目一动不动盯着她。他忽地指着她的脸窃笑道:“小鸡啄米!”
李照扶着额角,皱眉瞪他,骂了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
扬濯双目放光,昵昵道:“府君,你的眼皮都困得打架了,你写的字都要睡着了,你还不歇下么?”李照低头一看,竹简上的字确实已经歪歪斜斜。她的字原先就不好看,当今状态下写的和之前相较大差不差。
她一向自尊心强,最怕别人挑她短处,于是秀眉一挑,袍袖一挥,将那些简牍全部挡住。可她还不满意,还要自圆其说:“呵,这不过是我在练字。”
扬濯挺直腰背,轻轻地哦了一声,面上流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
他对李照忽地甜甜一笑,讨好道:“我...我也喜欢练字!我写的字可好看了!”
不知为何,李照盯着他的唇角,只觉得这样的笑容实在是僵硬,到底为什么僵硬了,她歪着头换了不同角度,仍是说不出情由。
扬濯神色凝滞,嘴角慢慢地往下垂,眨着眼不安地道:“怎么了?”
李照此时精神振奋,盯着他,故作嫌弃地道:“你笑得真难看。”扬濯的嘴角登时往下一沉,面色变得阴沉了许多,嘀嘀咕咕道:“哪里难看了?我也不见得你笑起来多好看,像……”他抬起脸偷偷瞥她,又怯怯收回去,面上仍是气鼓鼓的。
李照见他恼了,摇着他的手臂哄道:“好了好了,给你写就是了。”说罢把袍袖甩开,从一堆简牍里扯出空白的竹简,拍在他面前,笑道,“去!”
扬濯耸起的两道眉登时往两边扫去,他激动地沿着案角爬到李照身边坐下,一双眼滴溜溜地在简牍上扫来扫去。
李照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慢慢转过来,他的目光也被迫落在空白的竹简上。
“这才是你要写的。”
她看到扬濯脸上的喜色似乎有一瞬凝固了,正待细看,这小子忽地扭头冲她一笑:“那我就谢过府君了。”说罢执笔在竹简上轻松地写下一行字:今夕当食何物?
李照不禁暗暗好笑。莫非他这是饿了?
扬濯写完字抬起头一脸真诚地望向她,似乎在期待她的回答。李照便顺着他的心意试探道:“你饿啦?府中正好有几头猪被烧死了......”
扬濯听到“烧死的猪”,一双秀目瞪得溜圆,拍着案面悚然叫起来:“我一点也不饿,更不会吃那个!”李照见他一副受惊模样甚为好玩,有心捉弄他,继续道:“那猪长得可肥了,本来是要留到年底的,不知道给哪个庶子烧死了。我思来想去,还是把猪赏给你好了,再说你现在正是补身体的......”
“不要!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他两眉耸起,面色涨红,气鼓鼓地瞪着她,似是将她的话当真了。李照见目的达成,拍手笑道:“好啦好啦,不吃猪不吃猪,给你吃蜂蜜好不好?”
她像哄小孩似的对他说,扬濯自然是又气又恼,一双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骂什么,转身练字去了。
然而他又不安分起来,脑袋在李照手臂边拱来拱去。李照本就心烦,被他这般骚扰,心底那股无名火顿时涌了上来,一个擒拿手将扬濯按在案边。
她左手掐着扬濯的脖子,右手捏住他柔软的脸颊。那双惊恐的秀目倒映出李照略显狰狞的脸庞。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激动,渐渐松开。扬濯趔趄着爬起,一手撑在案边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李照皱眉道:“何事?”
扬濯的眼睛掠过她,落在她身边的简牍上,谄媚地笑道:“我看这简牍上的字好看,想拿几卷来临摹......”
他还未说完,李照朗声截断道:“好啊!”说罢便挑了根霜毫大笔,扬濯在旁连声叫道:“太大了,太大了!”
李照面露狡黠得逞之色,抓起那根笔在砚里重重地浸了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扬濯白皙的脸上划去。
浓稠的墨汁随着笔锋的挪动在他脸上溅开,扬濯害怕地闭上了眼,连滚带爬地就要往案下钻,却被她再一次牢牢捉住,发出一连串哀嚎:“求求你饶了我吧!我错了还不行么!”
他摇着并拢的双手,乞哀告怜,粉红的嘴角微微抽动着。
李照的玩心还未得到满足,提起那根大笔在他眼前晃了晃,悠悠道:“老实交代,错在何处?”
扬濯眨巴着眼,嘴角抽搐,呜咽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烦你,不该钻你被窝!”
李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挑眉继续沉声逼问道:“还有呢?”
扬濯转了转眼珠子,李照恰好瞥见他咬牙切齿的动作,把笔尖往他脸上凑。扬濯瞠目,惊惶道:“我那日不该在门前叫你傻婆娘。”
李照道:“还有呢,你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背德之事?”扬濯怔愣了片刻,李照登时目露狠厉,唬得他哆哆嗦嗦,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我...我偷吃了老伯的橘子。”
李照登时哭笑不得,没料到挖出他这般多的糗事,还想继续挖下去,于是故作凝肃,轻咳一声:“你以前...有没有与女子有过咳...肌肤之亲?”
扬濯瞠目,半张着嘴。李照推了推他敦促道:“问你话呢!”
扬濯压着眼皮望她,倏然变了副脸色,压着喉咙低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李照面色一滞,呆滞了片刻反问道:“你是不是...真的......?”
扬濯忽地拨高了音量,愠怒道:“没有!”对于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李照满不在乎,继续目露疑惑道:“那你的床上功夫怎么来的!”扬濯面露无奈之色,咬牙切齿道:“你看我像是有钱狎娼的么?”
李照释然一笑:“最好是这样!”
扬濯如同打量异类一般望着她,两眼微微眯起,被抹黑的眼皮轻轻颤动,一双眼珠子在她身上来回打转后又避之如蛇蝎一般迅速躲开,一眼也不愿多瞧。他侧过头,以手抚了抚面,颇为气愤地道:“我的脸怎么办?”
外头一片漆黑,李照失望地摇摇头道:“府中人皆已睡下,明日再收拾吧......”
她话还未说完,扬濯忽地抓起方才那根霜毫大笔朝她脸上掷去。冰凉而湿冷的触感袭面而来,墨汁顺着她鼻翼往下流,鼻腔里似乎也淌进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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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
李照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从院中打了井水,袖子也不撩起便忙不迭捧了一抔水往面上洒去。刺骨的冰意浸透了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她双手撑在井栏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心中暗忖怎么收拾那小子。一阵咚咚咚的脆响自身后响起。
“哎,给我留点水。”
她转身望去,见他狼狈地拄着那根棨戟一瘸一拐走来,脸上都是黑印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顽皮地从桶里捧起一抔水朝他面上甩去,他惊慌失措地尖声大叫。李照仍不满意,将他一把拽过来往他脸上用力抹去,笑道:“来,给你洗去晦气!”
闹到天色微明,二人这才罢休歇下。扬濯占着李照的床,李照兀自回到案边处理庶务。
她心中在盘桓今夜的那阵爆裂声。
仆役汇报府中的一名小厮被挂在猪圈上昏迷不醒,还摔断了几根肋骨。原是那小厮如厕时不慎将灯笼里的火星弄进茅坑,这才引发了那场火灾。
若是小小的火星,怎会把茅厕烧毁,那小厮又是如何摔断了骨头?莫非是那人……
百思不得其解间,扬濯闷闷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
“你怎么还不睡?倒显得我鸠占鹊巢似的。到时候可别和别人说我抢了你的床!”
李照顿笔,高声应道:“我不困,你睡你的!”
又传来那人翻身的声音以及轻笑声。
“你莫非害羞了?我说我们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有什么委屈的?还是说你嫌弃我?我都不嫌弃你,你凭什么嫌弃我?”
李照此刻脸上一阵燥热,心中六神无主,颤声叫道:“寝不语!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出去!”
那人这才终于安静睡下,而李照则伏趴在案上睡了一夜。
............
次日二人起了身正准备用早膳,院子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二人回首望去,只见刘豫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见了李照“扑通”一声跪拜在地,哭号道:“求求您饶了我吧,我不想下牢狱,若是下了牢狱,我还有什么脸面见祖宗?”
待他抬起泪眼,见扬濯泰然自若地端坐在李照身侧,刘豫那双细长的小眼霎时撑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举起颤抖的指尖,指向扬濯,颤颤巍巍道:“他...他怎么没死?”
李照放下手中箸,疑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刘豫撑在地板上的手掌顿时攥成了拳头,朝赤色的木制地板砸去,怒道:“还请府君明鉴。宴会上那些毒计都是这竖子所出。”他忽地哽咽,戚戚然哭诉道,“原先我不忍对府君下死手,都是这小子让我杀了您!”
李照转头望向埋头苦吃的扬濯,他嘴里正叼着一块汤饼,吃得正香。
李照向他莞尔一笑:“好吃么?”
扬濯回以微微一笑,一双眼睛眯成了缝。
刘豫见他二人甚为和睦,气得声音都开始发颤:“府君这不公平!”
李照瞥了他一眼,道:“哪里不公平,我给你们二人都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刘豫指着扬濯,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那他他他怎么没下牢狱?!”
李照又看了扬濯一眼,见他还在低头认真地啃咬着方才那块汤饼,甚为乖巧。她强压住笑意:“他又没做什么坏事,下什么牢狱。”
她的心里滋生出一股畅快感。他方才吃东西时的样子认真极了,连睫毛都未曾翕动。这样乖巧的模样,上一次她见到似乎还是那次宴集上。
刘豫还在哀叫,李照伸出手,不耐烦地挥了挥,命令仆役将他带下去。刘豫被拖出去时她还不忘叮嘱一句:“刘公子,来日方长,你好生受着吧。”
刘豫被拖到院门口时还在龇牙咧嘴嚷嚷道:“你们这对该死的狗男...男!我恨你们一辈子!”
28. 母女情分
............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加多夜......”
李照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她此刻站在猪去圈空的猪圈前,念着《往生咒》,为无辜死去的五头猪做祷告。
这五头猪好容易养了一身肥膘,本来是要等到年底宰杀了分给府中众人。然而还没到年底,五头肥猪却上了西天。到嘴边的肥肉就这样飞走了,真是令人唏嘘。
扬濯在旁露出不解的神色,怪道:“你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
李照放下并拢的两手,转过脸,一脸真挚地望向他,道:“先生也觉得这五头猪死得可怜吧,众生皆苦,不妨和我一道为它们超度?”
扬濯闻言缓缓转顾她,两眼眨也不眨,嘴角微微向上抽动,沉默了片刻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李照眨巴着眼道:“给它们超度,怎么了?”
扬濯瞠目,咧嘴冷笑道:“你给猪...超度?”
李照颔首浅笑,缓缓道:“我想先生也是仁善之人,见了这样惨烈的场面想必也会心生不忍......”
扬濯瞠目,咬着嘴唇忿然叫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李照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扬濯怒斥道:“猪可不在我五服之内!你让我给猪超度,不就是想把我和猪归为同类吗?更何况,这猪死了关...关我什么事?”
他眼睛瞪得滚圆,颤巍巍道:“我…我我警告你啊,虽然我目前寄人篱下,但是也不代表我就会一直寄人篱下,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再这样羞辱我,我就…我就以后都不理你了。”
一旁的陆续轻蔑地笑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1】。这是为亡者超度的《往生咒》,有目无珠之人怎知其中的奥妙?你不肯念,自有人念。”说罢就跟着李照絮絮念起来。
李照见扬濯这次似乎真的生气了,顿时有些失措,支支吾吾解释道:“先生,你若是不愿,那便罢了。”
扬濯却把头偏过去,不敢正视她,她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还以为他仍然在为此事发怒。
本想出言补救,周仲成不知何时光临,负手走来,容光焕发,扫了二人一眼后呵呵笑道:“贤侄也该启程了吧?你母亲在家里念得正紧呢!”他的目光停留在废墟上,那里曾是书斋。
“你留在阳羡的这些时日,倒是帮了我不少忙……”
李照毕恭毕敬地向他回了一礼,堪堪笑道:“伯父说得是。可那贼人......”
周孚眉头微微皱起,浅笑打断道:“贤侄这是信不过我么?”
李照心知这是中了他的圈套,却也只能就此忍住,对他长揖谢道:“伯父声名赫赫,小侄哪里敢。”
她虽面上迎合,心里却一凛。
自己在阳羡逗留数日,母亲在家中等待多日必然会生气。如今阳羡城又出了这么多乱子,听他的弦外之音,恐怕是要将这所有罪责归咎于自己头上了。此次回城恐怕在劫难逃。
李照强压住心头的忐忑不安,吩咐众人收拾好行囊,于日昃时分启程,陆续也与他们一同前往丹阳,上车时陆续又与扬濯起了争端,只因扬濯可以与李照同车。
陆续直言扬濯是阴险小人,担心他会在密闭的车厢内对李照图谋不轨。扬濯不置一词,只是冷眼相对。李照哭笑不得,只好亲自调解,先是与陆续分说扬濯的伤势以及功劳,他身边的小厮昨日摔断了骨头,不能照顾他。又与他扯了一堆圣贤道理。
陆续这才敛眉,愠色小减,承诺自己暂时不会为难扬濯,登车时却把袍袖挥得猎猎作响。
一路上李照只是闭目养神,并未与扬濯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扬濯似是察觉她的情绪,竟出奇地安静。
车轮辚辚,马蹄踏踏。一路颠簸的马车忽然停下,仆役打起车帘。
残阳如血,打在她厚沉沉的眼皮上,带来灼烧一般的疼痛。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城楼的轮廓在夕阳的照射下清晰可见。砖块剥落,女墙坎坷。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颤巍巍立于风中。
李照起身,搀扶着扬濯下了车,缓步至丹阳城楼下,却与城楼上的一双凛目相对而视。
............
帘幕疏疏,一线香飘。缕缕香烟拂过画屏,透过檀木边框的缝隙。屏风后传来微乎其微的拍打声,一柄罗扇在纤纤素手间轻轻晃动,不时拍在碧罗笼裙的衣带上。檀木榻上的女子闭目凝神,联娟长眉间的额黄已被薄汗微微濡湿。
珠帘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她睁开凤目,发觉四周寂静后又转向画屏,眼里流露出无限柔情和眷恋。画屏上的男子峨冠博带,端坐于轺车上,被众人簇拥。她起身慢慢走近画屏,将脸轻轻贴在已经泛黄的画屏上。
白日的光不算耀眼,却把那男子的脸庞一寸一寸地融化了。她恼怒地将门关上,命令婢女点上蜡烛。淡淡的烛光下终于见他柔美的脸庞,她心满意足,再次将脸贴近那男子,抬起素手触碰他端放于膝上的两手,画屏颤动起来。
她的心一如画屏一般颤抖。
第一次...不对应是第三次遇见他时的怦然心动在十八年后依旧鲜明。三辈子她只喜欢这一人,这一张面孔。上上辈子在她还是公主时,就已然于上元灯节对他一见钟情。她迫不及待地穿上紫衣玉带于殿前载歌载舞,请求父亲成全他们的姻缘。
窈窕淑女,恺悌君子。
这桩完美的婚事在京城广为时人吟咏。婚后他极尽丈夫的职责,对她的娇蛮傲慢极其宽容。然而造化弄人,他们的婚姻才持续到第十年,他却无端地被卷入一场早已预设好的阴谋中,落得惨死的下场,纵是她在父母前求情也只是为他求得一个保留全尸的最好...下场。
第二次遇见他,是在父母安排的相亲上。她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整洁的西餐厅,淡黄色的烛光把他的眼镜边框照得发亮。他腼腆地介绍完自己,低下头去。
在听到他的名字后,她讶然不已:“你叫刘...国庆?”他腆着脸,低低道:“是,我刚好生在国庆节那天。”他抬起头,偷偷瞥了她一眼,略带羞愧地道,“我的名字没有白小姐的名字好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没有念完。
饭后他送她回家,他们边走边聊,聊得很愉快,然而却没能走到婚姻的殿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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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泥石流带走了他们二人的性命。
第三次遇见他,他身着华衣,端坐于轺车上,神色庄严。街上人声鼎沸,她努力扯着嗓子唤他国庆。他果然回过了头,却向她投来陌生而困惑的目光。那时她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他不是记忆中的那人。
她倍感颓然。举目无亲,茕茕孑立之际,他又为她撑起一片阴凉。朱红色的伞盖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的目光。
“娘子何故不归家,流落街头?”
她还在脑海中搜寻关于他的记忆,“吱”的一声,却将她拉回了现实。秃头白面的僧人跪拜在地,向她露出谄媚的笑。
“府君,我替你将那周家人教训了一顿。现在丹阳上下传遍了周祜当街调戏妇人!”
她收敛起脸上的缱绻,恢复往日的俨然,放下手中的罗扇,端坐在榻上,对座下那人沉沉道:“真是难为你了,只可惜你的这份心意我不领情。”黄袍僧人大惊失色,抬起头仰视她,颤巍巍道:“府君这是何意?我明明......”
她冷冰冰的目光扎在他滑溜溜的天灵盖上,开始一字一句地细数他的罪责:“你勾结官吏,陷害忠良,丹阳陈氏因为你而家破人亡。可你还不满足,仍在丹阳大肆敛财,侵占宅地。”
她的语速变得愈加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在齿间细细咀嚼:“你的时日到头了,上路吧。不过你放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你死后我会为你找片风水宝地,在那里没人敢来打扰你......”
她面上带笑,目光却是冷冰冰的。
僧人疯了似的爬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裙摆哀叫道:“府君,你怎能如此心狠?我为你赴汤蹈火,你却弃我于不顾。当年我构陷陈氏,难道不是为了能让你当上太守么?”
他注视着榻上面目攸然的女子,目中的乞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憎恨。僧人的面色变得狰狞可怖,咬牙切齿道:“陈氏但有一子,定不输你这个蛇蝎妇人!我诅咒你,你今日若是敢杀了我,你和你的儿子都不得好死!”
她扭头向婢女抛了一个眼色,片刻身着甲胄的武婢进屋,将疯疯癫癫的僧人拖拽出去,室内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阖上双目,静静享受这片刻的安宁,紧紧皱起的眉头也坦然舒展。再次睁眼时,目光转向画屏,这次却变得阴沉而冷峻。
她想起女儿已有十日未归家。
据周仲成来信,李照逗留在阳羡期间,与一少年弥日相处,亲密无间,迄今已有十日。
她攥紧了袖口,仰首望向那张画屏,一手轻轻拂过淡黄的屏面,喃喃道:“我们的阿狸这是要重蹈我的覆辙么?”秀目流转至那男子端雅的面孔上,满目怜爱。屏风前传来她的轻叹:“昌平,如若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门口步履声踏踏,她的侄女跌跌撞撞撞开帘栊,喜不自胜道:“姑姑!姊姊回来了!已经到了城门口!”
女孩儿仰着略带婴儿肥的面,一脸天真地望着她。头上束起的双鬟还在微微颤动。
在侄女面前,她迅速收起冷峻的目光,摆出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故作惊讶,摇着那柄罗扇,恬然笑道:“哦,是么?晞晞要不要和姑姑一起去见你姊姊?”
29. 天各一方
............
那双凤目凛凛,俯视着城楼下众人。许是距离过远,看不出喜怒。
李照站在楼下,遥遥地朝楼上的母亲行了一礼。李皎没有任何答复,却突然转身离去。
李照愣了片刻,一股冷意从心底窜起。母亲从未如此冷漠待她。踌躇间,城门开了。然而迎接她的不是母亲,却是一群身着甲胄的武婢,她们面无表情,不由分说地冲上来,几人抓住她的臂膀押着她往城中走去。她不敢抬头。
李照倍感狼狈,心中惴惴不安,几个猜想在她脑海间一闪而过。难道是她出走的这几日城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因为周仲成同母亲说了什么?
被押至府中时,武婢将她往地上强按,“扑通”一声,她双膝跪地,眼前是母亲的明光堂。上一次跪在这儿,还是四年前。那时她心中惶恐不安,第一次与母亲相见便下意识地跪拜在地。母亲忙不迭扶起她,一脸慈爱地对她说母女间无需这些繁文缛节。可依当下的情势,她不觉得母亲会再度扶起她。
衣裙窸窣声自前堂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母亲沉闷的声音:“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李照低着头,清晰地感觉到有几滴冷汗自额角快速地往下坠。她的心脏砰砰直跳,膝盖上却是一股凉意。对于母亲的审问,她沉吟须臾才唯唯道:“儿不该私自出走。”
堂上传来一声脆响,似是碗盖相撞之声。
母亲朝案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不依不饶地训斥道:“你这不是胡闹么?大战甫毕,城中百废俱兴,你却为了私情出走,置我这个母亲于何地?又置城中百姓于何地?”
李照抬起头,嗫嚅道:“母亲......”
茶碗飞来,碎在青石板砌成的地面上,发出尖利的爆响。李照从未见过母亲发过这般大的火,不敢再多语,吓得缩起肩膀,把头低下去。她听到母亲的暴喝。
“母亲?你现在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每一寸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牙齿开始打颤。
“不要喊我母亲,现在我是丹阳的太守!我要你从今以后都要记住,不要为你犯下的错开脱,也不要让别人承担后果!”
她神情恍惚,还未醒过神,心道:“母亲这是何意?”却又很快幡然醒悟。与她同行的扬濯恐怕已被母亲处置了。心跳似乎停滞了半拍,一股恶寒从膝盖蔓延到指尖,身上忽冷忽热。
思虑万端间,母亲拊掌。片刻,两人被众武婢押着走来。李照忍不住抬首望去,一人是扬濯,另一人是吴勇。大战后吴勇便以通敌罪被囚禁在牢狱中,李照本以为母亲会将他腰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让他活到了今日。
他们二人同样被武婢按在地上。扬濯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引来母亲的一句斥骂:“叫什么叫,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扬濯转过苦楚的面孔,目中流露出求助的意味。李照急急道:“母亲,他有腿疾,能否......”
李皎冷哼一声,对她的恳求不予理会,泠泠打断:“他的腿疾与我何干?我们现在说正事,你给我闭嘴!”
扬濯压低了声音,发出低低的呻吟。李照扭头悄悄瞥他,却见惨白的面已经皱成了一团,她不觉攥紧了指头。
母亲转头对吴勇笑道:“为什么要背叛我,难道我对你还有你的家人不好么?”
吴勇闻言睁圆了双目,忙不迭重重地往地上磕去,惶遽的嗓音中带着哭腔。
“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还请府君看在小人曾于宴集上曾救过小府君一命的情分上,饶了小人这条狗命罢。”
他忽地转过头,指着扬濯,目光凛凛。
“府君,就是他,他给刘豫那狗贼出计策,小府君险些在他手里丧命,若非我当时出手,小府君只怕是...早已命丧黄泉。府君,此人不可留!”
扬濯瞪目视他,面孔紧绷,脖颈上裸露出的肌肤却肉眼可见地在颤抖。
衣裙的窸窣声再次响起,木屐叩在地上,嘎达嘎达的,一声接一声,愈加清晰。
李皎步至吴勇面前,困惑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了片刻。一瞬又走至扬濯面前,慢慢矮下身子,李照见她自怀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尖声惊叫:“母亲不要!”李皎拔出雪亮的刀身,抵在扬濯的颏下,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扬濯仰视她,微笑道:“扬...濯。”
李皎的目光忽地一亮,匕首微乎其微地颤了颤。她挑眉,饶有兴趣道;“哪个扬?”
扬濯迎上那双冷峻的凤目,喉结滚动,不假思索地答道:“扬子云的扬。小人是扬子云后人。”
李皎抵在他颏下的匕首紧了紧,拨高音量冷冷道:“我问你籍贯了么,你就这么着急地自报家门,是怕我把你挂在城门时你的家人找不到你么?”
扬濯望着她,头摇得似拨浪鼓,李皎忽地破涕为笑:“傻货,你为甚要杀我儿?”
扬濯一脸真挚望着她,从容不迫地道:“君侯说,李照天资颖秀,欲得扬州,先除李氏。小人不得不从。”他毫不回避地直视李皎,娓娓道,“况变通之世,君臣相择。”
李照沉吟片刻,秀眉舒展,缓缓道:“好一个‘变通之世,君臣相择’。”旋即指着吴勇对扬濯笑吟吟道,“那你说该怎么处置此人?”
扬濯不紧不慢答道:“欺上瞒下,当处以极刑。我观他所言,没有半句真言。此人既效忠于刘家,一言一行必受刘家指使,难道会为了小府君的小恩小惠不顾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安危?小人窃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他和刘家的计谋之一罢了。”
李皎颔首微笑,嘿然不语。
吴勇咬牙切齿吼道:“那你又算什么好东西,你和我一样,都是刘理座下的狗!”
李皎越过了吴勇,走到默默不语的李照面前,将那把匕首抛在地上,掷地有声,缓缓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锋利的刀刃发出脆响,雪亮的刀身上,李照看见自己犹豫的目光。她迟疑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二人走去。
吴勇绝望地大叫:“小府君,当日他和刘理联合给你下毒,是我带人前去救你。若没有我,你早就栽在这二人手中了。他就是个小人,死到临头想拉我一起赴死,你可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啊!”而一边的扬濯只是平静地目视他,面上波澜不惊。
李照走至二人之间,忽地停下。扬濯和吴勇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终于迈开了步子,一步步走向扬濯,扬濯目露惊惶,身子开始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噗嗤!”
猩红的热液溅在青石板上,溅开了一大朵血花。血顺着青石板的轮廓,慢慢地渗进石缝中。
沉闷的倒地声片刻随之而来。吴勇倒在地上,侧首望着李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剧烈颤抖,视线锁在扬濯和李照身上。他的嘴角淌着血沫,口里呜呜的。直到眼里的光渐渐黯淡,才彻底没了声响。
李照转身扶起扬濯,耳边传来母亲的斥骂:“我让你扶他起来了么?”
李照这次不再沉默,抬首与母亲据理力争:“母亲,他是因为我们而受伤,我不能置之不顾。就算他有错在先,可也凭一己之力救了全城百姓的性命,母亲能否将功补过,饶他一命?”
李皎的目光变得促狭,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最后射在李照脸上,凝睇不语,良久轻蔑地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母亲一声勒令,众婢撇开她搀扶着扬濯的手臂,将他们隔开。她转过头见扬濯被几个武婢拖着,不知要带到何处。而后她被押到院前由武婢施笞刑。她忍痛不语,全程没有吭过一声。
不知何时,未晞急急忙忙赶来,倒在她身上,一边用自己羸弱的身躯为她遮挡,一边尖声吼道:“你们不许打她!”那些武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几人僵持许久,未晞趁几人不备,劈手夺过荆条,拽着李照一路狂奔,到了一处庭院转身见身后无人这才扯着她钻进去。
未晞把门锁上,靠在门上,气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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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吁道:“你犯了什么事,惹姑姑发这么大火?”李照不知该从何说起,喉间一阵酸涩。
庭院中种了几棵梧桐,巍巍地立在庭院中央,旁边围绕了一圈婷婷袅袅的芭蕉,枯黄的叶边沾了一圈雪。芭蕉叶晃了晃,黑白相间的身影“嗖”的一下从芭蕉叶中闪出,几只狸花猫蹦到台阶上,竖着毛茸茸的尾巴,晃晃悠悠地一路小跑过来,一壁娇声叫着,一壁在李照的腿边蹭来蹭去。
李照心绪稍缓,蹲下身子,抱起其中一只,温柔地抚摸它背上的毛,笑道:“小狸,我不在的日子里,有没有咬坏家里的东西?”
其余猫们围在她脚边走来走去,叫得愈发嘹亮,一时间院内“喵呜”声此起彼伏。
小猫抬首冲她“咪咪咪”的叫了几声。未晞哼了一声:“你不在的日子里,这群家伙直接成精了!把姑姑裙子咬了个大窟窿!姑姑要心疼死了。”她微微瞠目,推了推李照道,“对了,你赶紧看看你的裤子有没有被它们咬坏!”李照笑道:“它们要是敢咬坏我的衣物,我就把它们丢出去!”
神思翻涌,这样的话她曾对那人说过。她这才想起扬濯,心口一阵慌乱,倏然放下手中小猫,急急转身向门口。
未晞在她身后唤道:“你要去哪,姑姑下了令,让府中人待在各自院内,不得随意走动......”
心口一阵震痛,她顿下脚步,不安地问道:“府内发生了何事?”
未晞迟疑片刻,断断续续道:“我听那些姐姐们说,姑姑好似是要处置什么人......”
她心底的那阵隐隐的不安忽然汹涌起来,身形也开始左右摇摆。李照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跑出门。不顾未晞在身后的呼唤,一路跑到母亲的寝阁,门前的武婢将她拦下,她推开她们,冷冷道:“我要见母亲。”
那些武婢面露难堪,向她行了个礼后,蜂拥而上,李照这几日筋疲力尽,方才挨了打,这时候全身虚浮,拍出几掌打在那些武婢的肩上没什么作用。那些武婢退后几步,又唤来更多武婢。棍棒齐出,打在李照腿脚处。
她浑身震痛,心里却念着那人。
他的身子骨这么弱,会不会被妈妈打死?李照挣扎着起身,却被众婢绑起手脚,抬到她所居住的椒兰堂。
胡桃哭着跑上前,替她解开身上的绳索,哭哭啼啼地询问。李照虚弱地摇摇头,强压着心中的悲怆,未几问胡桃扬濯的去处,胡桃两眼茫然望着她,摇了摇头。阁中内内外外都是身着甲胄的武婢,她猜到自己应是被母亲禁足了。
李照看着西边的日头一点点往下坠,心也跟着往下沉,手边的褥子湿透了一片。眼前一片昏黑,她感到头脑也昏沉沉的。好似置身于海上的船一般,四周都在摇晃旋转。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来。
她忽地十分厌恶自己,厌恶这般自私而懦弱的自己,为了自己的私情居然伤害了辛苦哺育她四年的母亲。
在这四年里,母亲给予了她无尽的关怀与温暖。华服、香车、书卷、地位,都来自母亲。明光堂前,母亲冷峻的双目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这不是她记忆中慈爱的母亲。
她忽地抽泣,哭得愈发凶。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见陆续伫立在她身后,一脸关切:“阿照,你...很难过么?”李照未置可否,从床上坐起,抬着略显浮肿的眼皮望着他。陆续抬起手又放下,柔声道:“我听说你的事了。这事,不能怪你。阿照是忠信之人,是出于道义才救下那人。可李府君也有自己的考量,她既然是一郡之长,必然不能为了大局而心存偏私。在此事上,你们都没有对错。”
李照抹去脸上的泪,抬起脸,朝他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你,阿续。”又着急地问道,“你可知那人......”
还未待她说完,陆续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高了音量打断道:“他已经被你母亲妥善安置了,你就不用在过问了。”
他转过头,微微一笑。酒红色的夕阳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30. 庄园鬼影
到了夜间,母亲姗姗而来,坐在她的床边。她背对着母亲,一言不发,手蜷缩着,把一寸寸指节捏得紧紧的。母亲伸出手,轻抚她的背,叹了一口气:“阿狸,不要怪母亲,要怪就怪这世道吧。这个世道不允许软弱。一旦我们在旁人面前露出柔弱的一面,便会败得一塌涂地。”
她忽然停下,话语转而蕴藉。
“私情会令我们变得柔弱,我们这样的人不能有弱点。”
李照的身躯微微一颤,手指紧紧蜷缩,不留一丝缝隙。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扑闪着,颤抖着。
............
不知不觉,她已经被母亲禁足了四个月。在这漫长的四个月中,陆续、未晞和猫们一步不离地陪伴着她。
白日里,陆续陪她玩弹棋,读书。到了晚间,未晞钻进她的被窝里和她说知心话。未晞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从她嘴里的故事无外乎什么痴情表哥病妹妹,白蛇娘子俏郎君。比那经书上的内容有趣多了。
李照每日贴在未晞的脖颈边,闭着双目听她讲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心底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思绪。
那人的脸忽地浮现,朝她笑了一下,又沉下脸。飘动的心绪猛然消散,她感到心口一阵酸意流出,浑身沉重。待到夜阑人静,她枕着锦簟,眼泪哗哗往下流。
这日她同未晞拿着一根狗尾草逗弄院中的小猫。那些猫们争先恐后地跳来跳去,未晞将那狗尾草提起来,偏不让它们如意。猫们愈加兴奋,跳得更加卖力。
未晞转头对她笑道:“哎,你快看它们哈哈哈。”李照站在她身侧,颔首微笑。心底那股酸意好像就此被冲淡了许多。
一只小猫总在李照脚边蹭来蹭去,“咪咪咪”地唤个不停。她心底涌出一股怜意,抱起那只小猫,抚着它的下巴,爱恋地道:“小狸,你怎么不和它们一起玩呢?”
那只猫在她怀里动了动,往她胸口钻,眯着眼睛,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看得她心动不已,捧着那只猫亲个不停。
胡桃风风火火跑进来,带回好消息:“府君她准许您出门了!再过几日周氏一族举昏礼,递了请帖邀您前去,如今您总算能出门了!”
她和未晞凝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胡桃比她们还激动,握着李照的手颤声道:“您还愣着做什么,快拾掇拾掇!”片刻又暧昧地瞧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悄悄地道:“陆郎君也会一同前去。”
怀中的小猫不安地动了动,“咪”了一声。
............
柳嫂子第一次见到扬濯时是很厌恶他的。
寒冬腊月里,柳嫂子那时睁着杏目坐在泥块砌成的台阶上,她家那剩下半扇的柳木门被几个人一脚踹开,一个人骨碌碌滚进来,趴在地上。那半扇柳木门一下轰然倒地,被那人压在地上。
门口那几人抛下一句“这人归你了”,之后便不见踪影。柳嫂子追出去,冲着那几人的背影大叫,那几人头也不回。她只好走回家,疼惜地望着地上...她家那半扇门。
柳嫂子把扬濯从地上扶起来,扬濯腿脚颤颤巍巍的,站不稳。柳嫂子骂道:“男子汉哪能会这么胆小,走个路都腿抖,连我圈里的鸡都不如!”
扬濯的头软软地耷拉在一边,颤声道:“这位阿姊,能否施在下一口水?”
柳嫂子两双眼在他身上飞快地扫了扫,见他衣衫褴褛,立刻反应过来,操着一股浓重的吴语尖声道:“哦哟,侬还是个读书人哦,哪能弄到搿强调喏,连瘪三也勿及!”
见他皱着脸,嘴里低低呻吟着,柳嫂子起了怜心,放下他,两手在缝满了补丁的裙上拍了拍,转身往室内走去,不冷不热道:“喏,屋里头只有冷水。侬就捺一捺。”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柳嫂子转身的功夫,他就倒地不起了。她这才发现这个读书人身上好像有腿疾。她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台阶上,他推开柳嫂子,十分抗拒。
柳嫂子皱眉骂道:“怎么,还嫌脏啊,我可不管你了!”说罢就把磕坏了边角的碗往地上一丢,扬濯把碗抢过去,举起碗“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柳嫂子打量着他,疑道:“侬这是多久没喝过水了?”
自从扬濯到了她家后,柳嫂子的日子更加看不到盼头了。算命先生说她命太硬,克夫又克子。果不其然,前些时日柳嫂子的丈夫上街卖席子,在半路被马车碾死了,柳嫂子背着孩子从田里赶去时,丈夫已经咽了气,地上只有一大滩殷红的血迹。柳嫂子一个人和孩子守着空荡荡的破屋子,从白天到黑夜。
扬濯来了以后,屋子里总算是有了些许活人气息。扬濯卧病在床,柳嫂子忙前忙后。刚开始扬濯叫她阿姊,她不习惯,怪道:“什么阿姊,都是嫁人的老妇了,叫阿嫂!”
其实柳嫂子甫届二十,却把扬濯当作弟弟一般看待。见他吃得急了,柳嫂子会絮絮叨叨:“哎哎,吃咾介急做什么?赶紧叫侬爷娘,拿侬捉回去!”
她心底其实是很心疼这个孩子的,可是自家也没什么粮食了,都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只好盼着扬濯的父母赶紧把他领回去,也好比在这穷乡僻壤受罪好,又催促他:“侬是富贵命,我是坍板命,我搿破屋头供勿起侬搿尊大菩萨,侬啥辰光叫娘老子拿侬接回去喏!”扬濯停下来,一脸茫然地望着柳嫂子,摇摇头。
柳嫂气不打一处来,叫道:“侬阿父阿母呢?”扬濯盯着她,沉吟片刻才道:“他们不要我了。”
从那以后,柳嫂子不再逼问他,默许他留下。
一日扬濯不知从何处淘来几个铜板,说是给柳嫂子丈夫的棺材钱。柳嫂子哭得稀里哗啦,跪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声哭嚎道:“大郎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啊……”
到了开春,扬濯终于能下地,柳嫂子下地种田,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后,帮她挑水。刚开始他连桶都提不起,两只桶在扁担两端摇摇晃晃,他摇摇摆摆地走着,像醉汉一般,一不留神就连桶带人地摔在地上。引得田里的农人哈哈大笑。柳嫂子在田里站直,两手叉腰,一个个的骂过去:“侬笃真额伐要面孔,嘲一个小囡!”
后来柳嫂子怕他把腿又跌坏,就让他待在家里砍柴。可没想到他连这点粗活也干不好,见他嗯嗯啊啊地劈了老半天,劈得满面通红,斧头还卡在柴中间,地上的柴还工工整整地摆着。
柳嫂子哭笑不得,只好让他去看孩子,他不会哄孩子,总是把孩子弄得哇哇大哭。柳嫂子很是无奈,一时想不出给他派什么活计。他唯一力所能及的便是在她烧饭时往灶里添柴。
但扬濯也并非好吃懒做之人,他曾经向柳嫂子提议去街上卖字画。柳嫂子听了摇头直笑:“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没人会买的。”
她看到扬濯眼里的光亮了起来,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不过他有时还是能帮到忙。柳嫂子有些粗心,常常忘记往灶里添柴火,有时还把水烧干。于是,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做些杂活,帮柳嫂子挑水、砍柴,还学会了做饭,但是做得极其难吃,小孩吃了又吐。
柳嫂子笑笑:“男人会做饭已经很厉害了,这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像你一样的!”
确实是十里八乡都找不到像他一般落魄的读书人了。
可惜这样安宁的日子太过短暂。三月初,庄子里来人了。那天柳嫂子挑着两个空桶回家,还没到家门,就见门口围了一圈乡民。那些人窃窃私语,眉头紧皱。她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抛下肩头两个桶,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去。
狭小的院子内,扬濯趴在地上,衣衫褴褛,四肢抽搐。院子里一片狼藉,水缸被砸坏了,锅碗瓢盆滚了一地。
扬濯从地上吃力地抬起脸,指甲缝里都是泥垢,流血破皮的嘴角抽搐着:“阿嫂,对不住。我没有护住囡囡。囡囡被他们捉走了。”青肿的眼皮下淌出两道血泪。
柳嫂子呆立在原地。
............
马车猛地摇晃了一下,颠得车厢内的李照和未晞左摇右晃,李照扶起未晞,掀起车帘问道:“这是怎么了?”
马车夫用力扯住辔头,马仰起脖子,长嘶了一声。他跳下马车,环顾了片刻,转头对李照遗憾道:“车轮扎进泥坑了。”
李照也跳下车,扒着车辕查看了一番。近日下了大雨,乡间小路上坑坑洼洼,又积了雨水。她推了推马车,发觉轮子的一半陷进了泥坑里,仅仅凭他们这三人,恐怕难以将马车拖出。
马车夫伸长了脖子,冲着河边嚷嚷:“侬讲格个女佬,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李照循声望去,河边的芦苇丛里蹲着一个女人,身着褐色的衣裙,头发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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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糟的,没什么反应,兀自蹲在河岸边。
马车夫急了,还要出声,却被李照打断。李照摇了摇头,示意马车夫噤声。她心道:“这许是个疯子。”见她蹲在河边一动不动,李照又担心她是要轻生,走上前。然而距她几步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袭来。李照迟疑了片刻,在进与退之间踌躇。
妇人忽地站起,转过身,一脸警觉望着她。李照看清了妇人的面孔。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杏眼正呆滞地一张一合,里头的眸子生了许多血丝。她就这样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杏眼,不动声色望着李照。
李照面露惊恐,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女人却向她步步紧逼,李照隐隐不安,转身往马车跑回去。马车夫此时不在跟前,也许是找人了。李照回头一望,见女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目光紧紧地落在自己身上。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玄衣骑士扬着马鞭,丛远处的山坡奔至山间小道。陆续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回首再望了一眼,女人却不见了。陆续在马车边停鞍下马,抖了抖衣襟,款款走至李照身侧,对她笑面相迎:“阿照,我赶上你了!”他环顾四周,脸上的笑意又在一瞬敛起,紧张的目光落在马车轮上,喃喃道:“这...怎么陷得这般深?马车夫呢?”
车门忽然打开,头扎着双鬟的女孩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陆续笑道:“陆兄,你从妹成亲,你就穿这个?”
陆续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色衣裳,有些尴尬地道:“这身耐脏...你看这几日的雨多大。再说我到了庄子上换一身便是。”
未晞瞥了凝立一旁不语的李照,扭头对陆续笑道:“也不穿一身好看的!”陆续略带羞愧地挠了挠头,低头不语。
未几,马车夫领着一帮农夫丛田埂上匆匆忙忙地赶来,总算是把车轮从泥坑中推出。未晞和李照再次上车,车轱辘刚转动,听得一声“阿嫂你在何处”,她一把掀开车帘,烈风灌满了车厢,车帘子叩在车壁上,哐当哐当地作响。
她将整个头伸出去,远处的芦苇丛中站着一个女人,正慢慢地把脸调转过来。女人把脸完全转过来时,李照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双充满血丝的杏眼。
身子忽地陡然被一股强劲的臂力拽去。李照不由自主向后跌去,未晞扶着她的肩膀,嗔怪道:“你是不是傻了,你的陆郎在另一边呢!”
未晞掀开另一边的车帘,陆续骑着高头大马,怔了怔,旋即又低下头向她们微笑。未晞捅了捅她的臂膀,低声道:“你呀真是个榆木脑袋,人家在对你笑呢,你怎么没半点反应?”李照把帘子拉下,依靠在车壁上,闭上了双目,缓缓道:“我累了。”
未晞没有继续说,车厢里一片寂静,不时会有车轱辘辚辚的声响。
李照对陆续的态度,有时自己也不甚清楚。
从前她在庐江陆氏门下修习时,陆续作为族中子弟,对她这个外姓门生倒是无微不至。她曾一度十分享受这种关怀,与陆续也是以兄弟相称。后来陆续无意间撞破了她的性别秘密。
可这并未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反倒让陆续待她愈加温柔体贴。她一时不知所措,最终却还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份情谊。三年间他们二人亲密无间,从书斋到戎场,他始终伴于她身侧,寸步不离。
晚间,三人在附近的庄子里歇脚。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管事。庄子里的仆妇端来热腾腾的醪醴和肉羹。仆妇单独为她端上描了彩鸡的酒壶。
虽然只有半杯,浓郁的酒香也足以令人胃口大开。仆妇刚开始还奇怪怎么单单这酒壶只剩了一小半,本来还想再添一些却被李照拦住。
这酒看着清甜可口,实则后劲十足。才饮下一刻,她便头昏脑胀,身上发热。李照吃了几口肉羹便唤仆妇备下热汤。
饭后她昏昏沉沉地扶着栏杆走到浴房外,猩红的灯笼在她视野里似鬼火一般在半空中飘来飘去。黑夜中浮着一片猩红的雾气,蒙蒙雾气中,杏眼妇人静静伫立。李照惊得一身汗,揉揉眼睛,雾气和妇人又没了。
此时她喉咙干渴而肿胀,身上也是一阵滚烫。约莫是过于口渴,她甚至听到了水声。推开门时,她差点摔进浴室。终于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爬到浴桶边时,她的神识忽地模糊,行动也开始不受控制。衣服开始一件件地被自己的手剥下。
31. 浴室疑云
她周身被一股寒意包裹,只想渴求片刻的温暖。身子慢慢地、不由自主地进入浴桶。水漫了出来。
她贪恋这片刻的热意,身体开始细细地战栗。水在涌动,另一股陌生的气息在靠近,不是水蒸气,像野兽一般粗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徘徊。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却被水雾模糊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只野兽忽地低下头,贴近了她的脖子,颈子那片肌肤冰凉凉的。
好像是它的舌头,在那处反复地舔抵。温软和痒感在颈子间的肌肤上交织,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放弃了挣扎。
那只贪婪的野兽好像还未满足,向她伸出了爪子。爪子插入她的心衣内,向下探去,又故意将带子拨下,却不挣断它,任由带子挂在肩头。
它忽地凶猛起来,把她按住,唇齿间的力度也开始加大,由最初的舔抵变为啮咬。她感到自己快要抵御不住它的猛烈攻势,本能地抬起手抵在它的胸膛上。呼呼呼,它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接着衔住了她的唇。
............
李照张开唇,扶着床栏剧烈地呕吐,吐完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未晞一壁轻拍她的背,一壁柔声抚慰道:“吐出来就好了。来,再喝口热水。”
她扶着李照起身,将热水递到她唇边。
李照啜了几口后开始咳嗽。未晞放下碗,拍着她的背心疼地道:“现在有没有好些?你能听清我说话么?”
李照点了点头,满脸疲倦。未晞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怒道:“明天我就去找那个王八蛋,敢对我们阿狸下如此毒手,看我不打死这个狗日的!”怀中人又咳了咳,虚弱地道:“发生何事了?”
未晞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一脸痛惜,欲言又止,沉思了片刻想好措辞才跟李照简略地复述了一遍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又与她科普了关于性方面的知识。
李照听得一愣一愣的,双颊微红。整个过程只是点头附和。在未晞问到她是否有感到身上异样时,她面色涨红,双目颤抖,呆呆地凝视未晞,说不出一句话。
未晞以为她是因为方才的场面而心有余悸,又出言安慰。待她心绪稍平,未晞给她粗略地检查了一遍,吁出一口气:“好在没发展到这一步。”又怒气冲冲地提出次日要捉住那男子前来认罪,却遭到李照的拒绝。
饶是未晞如何娓娓劝说,李照自始至终都是摇头。
无可奈何之下,未晞只好吹了灯,盖上被子,把李照揽在怀里睡觉。可李照睡得并不安稳。门外有婴孩细细的哭声。
不安和惶恐像阵阵强烈的海风,摇荡着理智的心旌。耳边是未晞匀稳的呼吸声。她无法入睡,翻过身,正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她下意识地往枕下伸去,拔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迎上去。
“哗!”
门开了。
门外空无一人。
李照转过身查看门牖,上面有两个洞。有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在不远处,李照意识到她在逃窜,跣足追出去。转过廊角,空无一人。只有廊边的竹帘在晃动,发出呜呜的响声。
…………
第二日三人起身准备启程时,却见庄子内众人神色隐隐不安。经过询问,才得知庄子内管事竟然在一夜之间失踪了。庄子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未有音讯。
管事一失踪,庄子里的仆妇们开始手忙脚乱,管事的妻子哭哭啼啼。陆续提议去远一点的赌庄里再找找,却被李照拉走。李照皱着眉极为沉重地告诫他:“这件事不简单,我们不要插手,赶紧走!”
陆续不解她话中深意,颇为困惑地道:“庄子里出了这等事......”李照用力扼住他的手腕,肃然地道:“我们被盯上了,若我们再不走,恐怕也会遭遇不虞。”待到陆续似懂非懂地颔首,她才放开陆续的手腕,凝重地叹道,“至于这件事,就让县丞去管吧,眼下赶路要紧。”
她一心只想着赶至周家,并不想在半途惹是生非。陆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和她一道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哪料收拾至半途,仆役面露犹豫地说车辕裂开了,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
陆续和李照二人面面相觑,心下一凛,皆是心知肚明必定是庄子上有人从中作梗。陆续欣慰地笑了笑,歉然地道:“还是阿照有远见,若我们多管闲事,只怕是把小命也搭进去了。”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刻也不能待在这庄子了,马车坐不了了,现下只能骑马了。”
李照颔首表示赞许,转顾片刻后皱眉道:“未晞去了何处?”却听得未晞的喊叫声自院子中传来。
“抓住了!抓住了!”
二人赶去查看,只见一个毛头小子被人捆起手脚,侧躺在地上,仆役一只草履踩在他脸上。毛头小子摇晃着头,拼命挣扎,仆役见状又朝足上加大了力度,在他脸上用力地碾了碾,踩得脸都有点变形。
未晞站在他身前,啐了一口:“下作胚子!”又抬脚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毛头小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扭动着身躯。
李照听出这是扬濯,急急上前。她本想推开仆役,想到众人还在跟前,怕他们暗中告诉母亲,于是抬起手又放下,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声色俱厉道:“发生何事?”心中却在暗自欣喜:“他居然活着!”
未晞见是她,面上松弛下来,小跑着向她奔来,挽住李照的胳膊,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替你捉住这淫贼了,任由你处置。”
李照回忆起昨晚的情状,登时面露尴尬,心里窝着一股火,狠狠白了扬濯一眼。
那边的陆续听到热闹也踱步过来,见扬濯躺在地上面色一僵,转而冷笑道:“自作自受!”扬濯嘴里被塞了布,发不出声,一双眼睛阴森森地盯着他。陆续走到那,他的目光就跟到哪。结果肚子上又挨了一脚。
仆役骂道:“贱种,这是你能看的么?”李照攥紧了手,面上努力故作镇定,淡淡地道:“能否把他交由我们处置?”仆役们怔愣了片刻,犹豫不决地道:“这件事我们可做不了主,贵人还是去问问管事吧。”
另一个仆役忽地插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不过一个奴仆,他在我们庄子上大吃大喝,又干不了什么活。那猪圈里的猪还能杀了卖些肉,他连猪都不如,还不如交由贵人处置好了。”
扬濯呜呜地叫了一声,目中尽是悲愤。
李照心生怜悯,望着浑身泥垢的扬濯此时却说不出半句话。指尖有些僵冷,她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去捂热,却惊讶地发现指尖正在剧烈地颤抖,登时神色一滞。
陆续察觉到她的异样,附到她耳边温言道:“怎么了?”李照赶忙将那只颤抖的手缩回宽大的袖中,尽力克制心中的哀伤,摇了摇头,勉强地笑道:“没什么。”却又忍不住偷偷瞥扬濯,见他目光中已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心中又是隐隐作痛。
陆续又道:“你真的要将他带走?”她努力地收敛起脸上一丝一毫的悲戚,拉下嘴角面无表情地道:“是。他昨日夜里想要偷我房内物件,我要亲手惩戒他。”
陆续忽地笑起来,语气依旧温和:“不需要我帮你么?”李照回视他,莞尔道:“这种小事哪里敢劳烦你?”旋即又命令众人将扬濯绑在马背上,自己和未晞同乘坐一匹马,陆续单独骑一匹。
几人走到半路,路过一片林子,李照把扬濯扛在肩上,朝路边一棵树走去。
肩上的扬濯哇哇大叫:“你可不能杀我,要是杀了我,你可要倒霉一辈子!还会断子绝孙,断子绝孙!你听到没?”他那双被绑起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腰上。
李照不予理会,稳步向树走去。扬濯在她耳边尖声叫起来:“你不想知道是谁放的火么?”她忽地顿足,很快又开始向树走去。扬濯急了,张口向她咬去。李照终于停下,气愤地拍打着扬濯的臀部,咬牙切齿道:“还敢咬我,还敢咬我!”
她随即将吱哇乱叫的扬濯从肩上放下,又自他身上“刺啦”扯下一块布料,猛地塞进他嘴里。
扬濯鼓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瞪瞪觑着她,眉毛翘得老高,又踢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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蹬的。
李照哼了一声,把他横抱起,轻轻一跃,跃至树上,将扬濯往树身上一抵,拆下绳子在他身上绕了好几圈。
扬濯原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低头一瞧,吓得动也不敢动,呆呆地目视她将自己捆在树上。连带着被捆在树上的,还有一串铃铛。
陆续在树下笑道:“你这是……”
李照道:“让他自生自灭!”反复细细检查,确认无误后跳下树,三人扬鞭而去。
............
到了傍晚,一场大雨过后,林子里很快黑下来。树林子里的野兽开始叫唤。树叶上的雨滴时不时砸到他的脸上。
扬濯浑身都淋湿了,身上又冷又疼却又动弹不得。腹中热液不停地翻腾,愈发鲜明的灼烧感令他痛苦不堪。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剩下脑袋,他慢慢地转过脑袋,却与一双阴森森的绿瞳相对视。阍寂中传来一声翅膀拍打之声以及野兽的低吼。
他陡然间想起乡人们曾说过这林子里有专门吸食人精血的野兽,长着绿色的瞳孔,黑不溜秋的身体,还有一对翅膀。
随着那野兽的低吼愈发近,他身上愈加僵冷,他害怕地缩起了脖子。那串铃铛叮铃铃地响起来,听得他头昏脑胀。片刻待铃声停下,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却消失了。
可此时的扬濯却再没有心思庆幸,神识越来越模糊,身上越来越冷。死亡正在暗处悄悄地逼近他。
他忽地想起来小时候读到的一段故事:昆仑山往上便是凉风山,人登上凉风山便可以长生不老。扬濯现下十分情愿这是凉风山。
他感到身体越发轻盈,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心中悲叹道:“我今日约莫是要客死他乡了!”又念及家中的父母,不禁牵动心旌,潸然泪下。
忽有清冽的幽香将他包裹住了,他的身子忽地一松,落在温暖的怀里。沉重的疲惫感让他抬不起眼皮。
扬濯下意识地往那人的怀里钻,那人倒也不反抗,拥着他随后又将他背到背上。他在结实的脊背上渐渐安稳。
颠簸终于结束,那人将他放下,拥入怀中。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女子的叹息声,和着凉凉的夜风一起灌入了他的耳。
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自唇上而来,似春芳初绽,悄无声息又柔缓绵长。他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口,片刻一股热流注入他干渴的口中,浑身上下忽地有了力气。
他昏沉的身体变得轻盈,如同羽化升仙一般。可惜他还是睁不开眼,于是只好姑且在脑海中描摹那女子的体貌衣着。
那女子明眸善睐,蛾眉臻首,身披一袭素衣,踏月而来。她带着一脸愁容慢慢走近他,轻轻地抱起他,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她像神话中的仙人一般,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朝他口中吹了一口续命的气,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再睁开双目时,便是一截的断梁,断梁上,与榫卯交接的部分已经开始腐朽发黑。
他咳了几声,困惑地爬起身,一袭浅粉色的袍子掉在地上。他俯身捡起,几枝芍药花被绣在衣襟上,色泽鲜明,含苞待放。
小沙弥端着一碗水跑来,向他解释昨日的情状。夜里,一白衣娘子抱着他敲开了寺门。
他看着小沙弥真诚的双目,心底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却还是静静地听他把话讲完。
白衣娘子给了小沙弥一些财帛,再三叮嘱一定要好好照顾扬濯。
心底一阵汹涌的热意,冲淡了他身上的疼痛。他却按捺住狂喜,对那小沙弥微笑道:“小和尚,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小沙弥思虑了片刻,认真地道:“她说要我看好你,不让你出寺。主持也说不让你出去。”扬濯略感失落,心念一转,心道:“许是她怕我负伤找她再遇危险。”心情也便豁然开朗,不再向小沙弥过问那女子。
“吱嘎”一声,小沙弥关上房门后,他的目光骤冷,望向庄子的方向。
此刻,他的心底打定了一个主意:他必须去找那人。目光却不经意落在林间,转而变得柔和。
32. 周氏婚宴
夜里的风淅淅沥沥,带着点雨后的湿润。李照眉头紧皱,轻轻按着胸口。她要在天亮以前赶回去。胸间阵阵刺痛,她强忍住酸胀,一手扶着树身,缓缓前进,走走停停。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喷出,溅在白色的中衣上。李照扶着树身,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心里却在默念那人怎么还没来。她先前被那人袭击,又被喂了毒药,再过片刻毒药发作,她就会身亡。
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视线内,还未及她抬首,那人的手已然按在她肩膀上,力道大到她不禁身子趔趄了一下。她抬首望去,那人身量高挑,头戴一顶黑色的纶巾,面黄淡须,双目炯炯,负手立于她面前。
“小公子呢?”
李照伛偻着背,喉头酸涨,指着树林深处露出的一角寺顶,虚弱地道:“他......在庙里。”
那人朝寺庙望了一眼,对她讥笑道:“你这身子骨怎地这般轻,才受了我一掌就不行了?”又疑惑道,“她就这么教你的?”
李照心下一惊,暗自心道:“他果然和师父有关系,想必是师伯无疑了,不过为何从未听师父提及?且试他看看。”于是向他行礼,浅笑道:“师父她想你想得紧呢!”那人忽地面色一变,双目微瞠,两颊泛红,期期艾艾地道:“她真的...这么说么?”
李照不禁在心底哂然一笑,觉得这人怕是个傻子,又想继续耍他,继续编谎道:“是啊是啊,师父说你不在的日子里她每日对镜自泣。”那人把眼睛睁得更圆了,喜不自胜地笑道:“芙蓉她想我啦?”
李照点点头,心中一震,原来师父叫芙蓉。此前师父从未向她透露姓名以及过往,只说自己在栖霞山中住了几十年。
她转过头,见那人咧着嘴角,浑身都在颤抖,口中反复念着“芙蓉日日都在想我”,她又生了别的心思,对他笑道:“你怎么不去找师父?”那人来了脾气,瞪目视她:“小孩子不要打听长辈的事。”
他言罢又迅速丛腰侧挂着的葫芦中倒出一粒球状的药丸,塞进她嘴里,骂骂咧咧道:“再乱说话信不信我毒死你?”自知有师父撑腰,这人不敢对自己动手,她满不在乎地地摇了摇头。那人骂道:“人看着挺小,胆子倒是挺肥!以后不许和我作对了!”
他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摇头道,“不对,你日后不许和小公子作对,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言罢便一溜烟的遁入林中。李照扶着树,心中怪道:“倘若他是师父同门,师父心高气傲,可他却自甘下贱,与师父性情截然不同。师父怎么会和这种人有交情?”
边想边走回了驿舍。他二人睡得正沉。次日一行人到了县里。官道上和寻常一般,李照心中怪道:“今日不是周氏成婚的吉日吗,怎么道上也不见敲锣打鼓的?”走到小道时,忽地熙熙攘攘起来。路两边挤满了人。他们身系红绸,敲锣打鼓,载歌载舞。
周家宅子附近的路边挂满了红灯笼。彼时已迫黄昏,天光暗哑。一排猩红的灯笼在黛青色的天色里晃动,像海上的渔火,随着海波上上下下地飘摇。门前灰白的石狮眼珠子上也泛着一层淡红色的光芒,像是随时会活过来似的。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的嘴被套上了套子。马低着头,尾巴低垂着,在泥地上扫来扫去。
未晞失笑道:“马又不会咬人,把它嘴套起来干嘛?”李照看了她一眼,抛了个眼神,示意她噤声。
矮小的妇人小跑着从朱红色的大门里跑出来,朝他们毕恭毕敬地长揖,脸上的笑得皱成了一团菊花。她舒展长袖,指着里面,侧过身子,礼貌地道:“各位贵客,里面请。”
刚进门槛,还没到正堂,就听见周祜的叫声。
“阿箸,你怎地变得这般胆小了?连马也不敢骑了?”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之声,身着玄色婚服的男子从影壁后匆匆走来,躲在那矮妇人的身后,脸庞浮肿,面色青白,眼睑下两片乌黑,无精打采的眸子警惕地打量着李照等人。
妇人把新郎从背后扯到身前,催促道:“快向人见礼!”新郎有些不情愿,撇了撇嘴,慢吞吞地走到他们身前,随意作了个揖礼,又往室内跑了。妇人面露歉意,转头去追儿子。
周祜此时跟过来,扳过新郎,叫道:“喂,你跑什么?”新郎觑了他一眼,烦躁地甩了甩袖子,喊道:“不要问我这些问题!”一溜烟又跑了。周祜遗憾地摇了摇头,见李照等人站在跟前,眸子里起了光亮,直直地盯着未晞,嘴角咧起:“这位娘子也来啦?”
未晞对他没有好印象,默默地挖了他一眼后退到李照身后。李照上前一步,笑道:“久违,周兄。”周祜冷哼一声:“我们的李府君喜欢清静,从来不屑和我们这等人交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善了?”
李照沉默地看着他,面上没有表情变化。陆续一步上前,忿忿地警告道:“周兄弟,今日是你我二姓结好之日,可不要因小失大!”
周祜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望着陆续轻笑道:“小古板,好久不见呐,屁股还疼吗?前几年你大父打你的样子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陆续捏紧了拳头,压着喉咙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可不要贪恋口舌之快!”说罢又在李照耳边低声道:“我们走,不要理会这种人。”
拉着李照和未晞往正堂上走。却听得新郎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不是让你把这根马杆扔了么?”众人循声望去,新郎怒气冲冲地朝堂下的小孩冲去,劈手夺过小孩手中的马球杆,头也不回朝门口大步走去。
小孩被他凶恶模样吓得哇哇大哭,他的母亲快步上前,将他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抚。哭声这才止住。
矮妇人急得在原地跺了跺脚,急道:“这根杆子多贵啊,是用蜀地的.......”
这时新郎的父亲也出来了,瞪了她一眼,妇人低下头,没有说下去。新郎的身影出现在影壁前,又匆匆略过他的父母,往屋子里去了。他的父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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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得胡子飘起,朝着儿子的背影嘶吼道:“不许回去,片刻就是吉时了,你给我站在这里!”他吩咐仆役把新郎捉回来。新郎被几人架着,到了影壁前。
李照站在堂下,却感到脚下一阵异样,抬起脚,拾起一小块黄色的符纸。上面字迹清秀:镇鬼神。这熟悉的字迹.......莫非他也来了?她心中一凛,警惕地环顾四周,却没找到那人的身影。
门口传来一声锣响,仆役叫道:“吉时到,迎新妇!”
仆役们急急忙忙架着新郎往大门外去,新郎忽地跳起来,叫了一声:“我不要去,我不要出门,要是出门了,我会死的!”
他陡然摔在地上,仆役们起身要将他扶起,他却一把甩开他们的手,奋力地向屋内逃去,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新郎的父母在一旁唉声叹气,不知所措。父亲摇了摇头,深为无奈地道:“算了算了,再等等吧。”新郎的母亲却呜呜呜地哭泣,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嗫嚅道:“他前些日子还不是这样的,自从那次回来就变了个样......”
李照疑惑问道:“哪一天?”矮妇人抽泣道:“自从去岁腊月......”新郎的父亲倏然转过头,瞪着她道:“大喜的日子不许提这个!”又对李照歉笑道:“犬子让府君见丑了。”眉头仍然紧紧皱着,未有半刻放松。
李照向他见礼。一行人上了正堂,落了座。
堂下的舞女穿着带珠的舞鞋,随着丝竹的节拍一下一下地点在鼓上。
清越婉转的笛箫声中忽起了一阵泠泠的琴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一紫衣公子端坐在西侧,正低头调试琴音,正是周朓。
未晞扯着李照衣袖,在她耳边悄悄地道:“他们家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新郎撞了鬼?”周朓忽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首向她们望来。李照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朝她“嘘”了一声。
未晞悻悻,又去问陆续。陆续低声道:“这位周公子是本地出了名的人物,以前最喜欢打马球,为此还特地夷平了一大片墓地。以前倒是没见他怕鬼,怎么今日倒是怕起了?”
未晞颔首,赞许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不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陆续道:“是了,不过我们不要乱说,这件事让他们折腾就好了。”
新郎的父母把仆役叫前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仆役面露犹豫,新郎的父亲在他背后重重地拍了一掌,厉声喝道:“让你去就去!”仆役踌躇着,迈步往门外去了。还未待他走出去,门口响起一道人声。
“不用请了,我已经来了!”
笃笃的几声响,一根木杖出现,紧接着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赭色的斗篷旁插了几根长长的雉羽。一圈赭色的斗篷里显露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庞。棱角分明的额头,眼梢微微上挑,眼皮却往下沉。漆黑的眸子表层有一层水汽,使得那孩子气的脸上有些忧郁。
李照捏紧了酒杯,心下一惊:“他怎么在此处?”
33. 血色黄昏
李照忍不住站起来,惊叫起来:“你怎么在这?”
那双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向她投出两道冷冷的光。
“笃笃笃!”
扬濯走上台阶,进入正堂,越过她,步履蹒跚地走向新郎的父亲。新郎的父亲略微垂首,畏畏道:“贤巫,可否借一步说话?”
扬濯抬眸,缓缓转顾他,斩钉截铁地道:“不,就在这儿。”
他用力抓着那根木杖,踞坐在仆役递来的一张榻上。新郎父亲面露难堪,抖着暗紫色的双唇道:“此处人多,这可如何是好?”
扬濯道:“把公子请出来吧。”
新郎刚开始是被几人架着走出,他见了扬濯却突然摆脱了众人的控制,奔向扬濯,跪拜在扬濯面前,喜道:“贤巫你可算来了,求求你救救我!”又朝他磕了几个响亮的响头,看得他父母吹胡子瞪眼,新郎父亲干脆拂袖而去。
扬濯笑了一声,站起身,拿着那根木杖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敲了几下。从腰侧的葫芦里倒出一粒小药丸,道:“服下这粒药丸,邪物便不会再来找你了。”
新郎爬到他跟前,一双眼睛鼓起,忙不迭从他掌中夺过药丸,塞进嘴里。新郎终于安定下来,愿意接新妇。宅子门口又开始敲锣打鼓。一片喧喧的锣鼓声中,门口那两个大红灯笼忽地灭了。
新郎的父亲慌忙叫仆役搭着梯子把灯笼点了。灯笼再亮起时,两个“囍”字间忽地淌下几条墨渍。新郎的父亲见了直皱眉,叫仆役们赶紧把灯笼取下来。
新郎终于在众仆的拥戴下上了马,那只马嘴上兀自套着嘴套。新郎扬起马鞭照着马臀上抽了一下,那只马踢了一下前蹄,不情不愿地向远处走去。
此时暮色四合,天色鸦青。道路被深青色的天空笼罩着,两旁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上面皆写了囍字。
忽地一阵马蹄震震,路的另一端出现了一匹马,那匹马拖着一具棺木,发了狂似的向新郎横冲直撞。新郎面露惶然,不停地抽打着马臀,那马却仍然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走着。疯马一头撞在车厢上,车厢向旁倾倒,而那具棺木也从板车上滚下。
疯马立时轰然倒地,昏厥不起。黑色的棺盖掉在地上,露出内里浅黄色的部分。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滚落在地面,正面向上。众人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甚至有人面露惊惶,尖声大叫,连滚带爬地逃走。
新郎从马背上跌落,抬起头叫了一声:“鬼啊!”忙不迭地朝屋内奔去了。
有仆妇尖叫:“这不是庄子上的林管事吗?”
李照瞧了一眼,皱起眉头。
这具尸体局部严重地肿胀,全身呈现绿色,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溃烂。一条巨大的裂缝从胸腔一直蔓延到小腹。成群的苍蝇在一旁飞来飞去。
众人皆以袖掩鼻,纷纷向后退去。李照扭过头,却听得一阵“叩叩”的响声,扬濯从正门步出,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李照走上前蹲下,在那马的耳后瞥了一眼后登时浑身一颤,蹶然而起,面色凝肃地快步向新郎的父亲走去。
新郎的父亲挥了挥袖,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脏物拖走!”仆役们目目相觑,手忙脚乱地将尸体抱起来。
未晞此时尖声叫起来:“这是谋杀!而且还没有结束,凶手也许就在我们之中。”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目露惊恐。有的宾客甚至当场转身离去,不辞而别。新郎的父亲急得直跺脚,叫道:“诸位!小孩儿的胡话,也能信么?”
李照捂住未晞的嘴,向他长揖,满脸歉意地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望周伯不要放在心上。”
待到仆役将尸体搬走后,场面这才勉强稳定。可新郎却是死活都不肯出门迎新妇了,又是抓耳挠腮,又是扯断发带,披头散发地在院中乱跑。仆役们拿他没辙,只得呆立一旁,手足无措。
李照高声道:“既然你不肯骑,那便由我来骑好了!”新郎的父亲目露惊诧,难堪地道:“这如何使得?”李照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后,那老头把眼睛睁得滚圆,把眼角的褶子都撑没了,瞠目结舌了片刻,木木地点头,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这怎么行,必须得让阿箸去迎新妇。”
他向矮妇人抛了抛眼色,那妇人慌忙点头道:“是是是。这怎么行,阿箸,阿母扶你上马。”
李照踩着马镫上了马。这支迎亲的队伍又继续出发了。疾风卷来,把唢呐声搅得稀碎。呜呜咽咽的,像妇人在抽泣。
她坐在马上,按紧了腰间的佩剑,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身后的车厢。车上挂着的鸾铃叮叮响着,车内一片寂静,没有异响。但她放在剑上的手依旧没有放松。
从进门时,她便一直关注马车。刚刚出门时,新郎还未上马,车辙压进泥地里的深度较之前深了些。这说明有人偷偷躲进了马车。而方才的疯马乃是有人故意在马的耳后射了几针,这才致使那马发狂。她无法得知此人来路。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此人心性狂狷,恐怕还要杀人。
走到城门边时,李照心道:“时候到了!”正欲拔剑,忽感背后生了一阵凛冽的掌风。她心道:“这车里的还是个高人!”慌忙偏过身子,却失去重心,栽倒在马下,剑也被那人劈手夺去。
还未待她起身,那人又飞快地击来一掌。李照一个打滚,滚到马腹下,结果那一掌立时拍在马的腹部。马长嘶一声,倒在地上,刚好压在李照身上。那人又一掌打来,李照躲不开,受了他这一掌隔山打牛,震得她肋骨生疼,登时“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那人一脚踹开死马,叫道:“起来!”
李照心惊道:“这人力气好大!”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只见对面却是那天夜里的黑衣侠客,依然是黄面黑髯,瘦削身材。她心中登时惴惴不安,心道:“怎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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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扬濯要杀那周箸?”
哐当一声,那柄利剑被他踢至她脚边,黑衣侠客厉声喝道:“起来,继续打!”李照俯身捡起地上那把利剑,抽出剑来在身前抵御,目光偷偷瞥向马车,见车厢内仍然没什么动静。
黑衣侠士几步冲上去,身法极快,还未看清他脚步,李照便觉一股劲力自肩胛袭来,力道之大,似要捏碎她骨头。她怒极,使了一招白虹贯日,才劈下半掌,却被那黑衣侠客化了劲力,手掌被他捏在他粗粝的掌中,指节生疼。
那黑衣侠客笑道:“你还没学到家门,这招白虹贯日可不是这么使的!”说罢又松开她,另一掌运力朝她右胸击去,一阵劲风袭来,惊得李照连连后退,那侠客失笑道:“怕什么,打不死你!“离她胸前几寸,又把掌顺势收回,正色道:“看清了么?以后可不许瞎打了,到了外面可别说你是芙蓉的弟子!”
李照讪笑:“师伯,我太笨了。还是学不会。”说罢又照着先前的样子打了一掌,那黑衣侠客激动地大叫:“哎呀,不是这么打的。来,我再演示一遍!”他凝神抬手,李照立刻扬手撒起一把沙子,朝他双目掷去。黑衣侠客猝不及防,怔在原地片刻。李照趁机逃走,怎料他步伐极快,从后面伸掌击她。
那黑衣侠客怒吼道:“你这庶子!”
身后足音逼近,李照慌忙拔出腰间长剑,半转过身子,一招醉里挑灯刺他面部,那侠客也不闪避,徒手接住剑刃,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剑身断裂成两截。
黑衣侠客“嘿嘿”笑了一声,收回手掌,几滴鲜血沿着他掌沿滴下。陡然间又是几掌飞出,手速极快,变幻莫测,分别打在她肩上,腹部。李照堪堪接过住前面几掌,却没躲过后面的两掌。
登时头晕脑胀,鲜血直喷。她已是力不可支,再这般耗下去,必定会把性命搭上。李照心道:“他既是师父故人,想必不会取我性命。”谁知他却大剌剌走上前,面露笑意,举起手来。李照心惊:“不好,如今我脱不了身,今日恐怕是要把性命交代在此处了!”她毅然决然闭上双目,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谁料黑衣侠客却只是以几根手指拂过她穴位,将她定在原地。李照倚靠在马车旁,动弹不得。他又将她抱起,让她靠着路边的土墙坐下。
李照见他正要上马,大叫道:“你难道忘记师父了么,师父不会喜欢助纣为虐自甘下贱之人!”
那黑衣侠客忽地停下,猛地转过头怒道:“不,我没有,我没有!芙蓉她不会讨厌我的!”
李照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交织的痛苦和悲愤。这样的情绪只是短暂地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那张黄而瘦的面皮很快恢复了中年人的沉稳和端庄。他最后慈爱地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你在这儿好好的,不要跟过来”,随即驾着马车,扬鞭而去。
车帘忽地被风卷起了一角,李照登时目露惊诧,浑身颤抖。
34. 冤家路窄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周家的正堂里点起了红蜡烛。新妇头上盖着块红绸,在侍女的指引下亭亭地往正堂走来。
观礼的宾客此时静静地伫立在两侧。新妇将手放在新郎手中,肉眼可见地颤了颤。新郎面露怪异,方欲低头却又悻悻地将头抬起。
陆续眺望门口,不见李照,心中隐隐不安,皱眉道:“为何不见阿照?”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新娘的手,两道眉拧得愈发紧,不安地道:“为何我总觉得不对劲?”未晞露出同样疑惑的表情,低声问道:“哪里不对劲?”陆续看了一眼人群,迭声道:“我从妹的手可没那么粗糙,另外,阿照也不见了。”
他们二人正要迈步向正门走去,正堂上传来一声凄惶的尖叫。二人转头一看,新郎伛偻着身子,面孔扭曲,两眼圆睁,双手捂着肚子,身子笨重地向后倒去。
风把新娘的盖头吹开了,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黑瘦的脸。她杏目恬然,手臂却猛地向前一捅,再抽出时便被染成了鲜红色。血汩汩地往外涌,漫至木屐的屐齿。
周朓抓起手边的漆盘,打中了妇人的头。妇人却全无痛觉,旁若无人地蹲下身,歪着头细细打量了地上的新郎,忽地扬手往他腹部又是一划。
众人不敢上前,只是惊恐地望着这个疯狂的妇人。
陆续反应过来,尖声叫道:“这不是我从妹,我从妹被捉走了!”
新郎的母亲发出一声惨叫,登时晕厥。新郎的父亲发出一声怒吼:“愣着干什么,快按住这个疯妇!”
那些仆役这才缓过神,拿了棍棒拥上前,腿脚却在颤抖。妇人站起身,抛了手中的匕首,立在原地,淡然地望着众人,很快被众仆制服。她望向扬濯,大叫了一声:“你快跑!”
新郎的父亲跪在死去的儿子身旁,拼命摇撼着新郎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着新郎的小名。可地上的新郎两眼睁得滚圆,眸中却失了光彩。
当新郎的父亲意识到儿子已经远去,霍然转过头,手指颤抖,指向堂上的扬濯,恶狠狠道:“把他给我抓起来!现在就去县廷调兵!”
扬濯冷笑道:“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抓到我!”
他话音甫落,一黑衣侠客从屋顶下一跃而下,滚到扬濯身旁,手执长剑护在扬濯身前,拉着扬濯就往外跑。仆役们在身后追赶,黑衣侠客一壁拿着那柄长剑不断地格挡,一壁将扬濯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方欲从正门奔出。
门外忽有沉重的脚步声。
一只手攀在门框上,李照探出半个身子,步履蹒跚地从门外走来。
她先前被黑衣侠客点了穴道,方才强行挣破,现下已是重伤在身,步履不免有些蹒跚。
待她看清院内,登时呆怔在原地,心中暗暗感叹才一时半刻场面怎会如此混乱?她一心念着赶快抓住凶手,又往里多走了几步,眼见周箸倒在地上,身下淌了一地血。李照猛地一惊,暗自懊悔不已。
黑衣侠客携着扬濯方欲夺门而出,周朓和陆续一左一右上前,挡住去路,与他缠斗。三人争执不下,难分胜负。扬濯缩在一边,面露难色。
新郎的母亲此时在仆役的怀中悠悠转醒,见了李照便站起向她跌跌撞撞走去。矮妇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走到跟前时甩手给了她一耳光。未晞见状奔至李照身前,秀眉一横,瞪目而视。
李照捂着半边脸,神情恍惚。矮妇人推开未晞,摇着李照,咬牙切齿道:“你把我儿子的命还来!你还我儿子的命!如果不是你要去抢我儿子的马,阿箸他就不会死!婊子的儿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未晞向她扑去,跳起来,又是扯头发,又是甩耳光,嚷嚷道:“你才是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你祖宗十八代都是婊子!”
周朓从后面搂住未晞,束住她双手,矮妇人趁势逃走。未晞在他怀中挣扎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矮妇人哭天抢地,身子像纸片似的往地上飘去,在地上哭嚎道:“你们瞧瞧,仗势欺人!那我去死好了!”起身就要去撞柱子,众仆役见状纷纷上前阻挠,新郎的父亲不胜悲戚,抱住他的妻子,抽泣道:“夫人不要胡说了,还是看看阿箸吧。”说罢二人相拥而泣,极度凄厉。院内的宾客有的上前宽慰新郎父母,有的伫立在一旁摇头叹气。原本喜庆的场面倏然变得凄惶。
李照虽被甩了一耳光,很快缓过神,神色俨然,向新郎父母长长一揖,不卑不亢地道:“令郎仙殒,小子亦感哀伤。早闻丹阳周氏以修礼而闻,小子代母前来观礼,三日前特斋戒沐浴,我以诚心相待,望君亦如是。”
新郎的父亲抹去面上的涕泪,忍住怒气,颔首道:“小府君说的是。拙荆让府君见丑了。阿箸的死全系我等不虞,与府君无干系。还望府君见谅。”他扭头望向扬濯三人,瞠目怒道:“此曹凶狠歹毒,用心险恶,谋害我儿性命,还望府君替天行道,好让小儿含笑九泉!”
黑衣侠客与陆周二人已是打得热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个仆役见扬濯落了单,顺势把他手脚捉住,按倒在地。黑衣侠客见扬濯被按倒,惊叫一声“公子”,竟然使出一股猛劲,将陆周二人一并击飞,他急急直奔扬濯,扶起他就往门口逃窜。眼见前半只脚已经踏出门槛,一阵震天撼地的虎啸自门外传来。
一只斑斓大虎冲进大门,“嗷”的一声唬得众人趔趄在地,四处逃窜。一白衣女子自老虎背上跳下,叫了一声:“贼汉子,拿命来!”即刻疾步向那黑衣侠客冲去。
一时间庭院众人惊叫道:“老虎来吃人了!”
白衣女子顿足,吼道:“吵死了,再叫我就让大猫吃了你们这帮瘪三!”
众人见了那只大老虎,早已吓得半死,争先恐后地跑进屋内,把门关得死死的。
庭院中很快只剩下李照、陆续、周朓、扬濯、未晞、白衣女子和黑衣侠客相对而立。那女子微微扬起尖尖的下颌,一双晶亮的圆眼挖了黑衣侠客一眼,那黑衣侠客倚靠在柱子上,气喘吁吁的,衣裳半敞,说出半句:“芙蓉,你来啦.......”
白衣女子陡然扬拳朝他下颌挑起,把黑衣侠客的话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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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肚子。黑衣侠客双目半阖,神色淡然,喘着粗气道:“你打吧,打死我吧,只要你能消气。”
老虎侧躺在院中,眯缝着虎眼,坦露出白色的肚皮,斑斓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打在地上。嘴里发出呼呼的声响。
李照刚想叫一声师父,白衣女子却揪起黑衣侠客骑着那只大虎,飘然而去。其间夹杂着黑衣侠客的惊呼。
“芙蓉!芙蓉!你慢点......”
扬濯见黑衣侠客被人劫走,心念只他一人在此岂不是自寻死路,当即追出去大叫:“郝伯,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众人见虎啸已远,纷纷跑出来,将扬濯与那杀人的女子一同按住。
陆续拎起扬濯的衣襟,憎恨地道:“我从妹呢?你把我从妹拐到哪里去了。”扬濯目露讥讽,轻笑道:“我又不认识你从妹,问我有什么用?”
陆续怒极,一拳打在他人中,扬濯的脸上立时见了血。
李照惊觉陆家妹子也不见了踪影,不敢置信这是扬濯所为,捏紧了拳头,喝道:“老实交代!你把新妇拐到何处了!”
扬濯瞥了她一眼,目光淡然,摇摇头。他猛地挣脱,向她扑去,她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手。扬濯此时却脱了力,手软绵绵地往下滑去,瘦削的脸贴在她腿上。
“求求府君,看在我侍奉过您的份上,饶了我吧。”
李照低首望去,清眸微颤,双睫轻翕。柔腻的肌肤在她的裤腿上轻轻地磨蹭,衣物勾勒出他脸庞的轮廓,上部平直,中部圆润,在下颌处却遽然地一缩,形成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目中两簇火焰藏在黑色的眸子里,凝成两个黯然的小点。
满堂周氏的人不动声色望着他们,母亲的话倏然在她耳边响起。周氏是丹阳豪族,她得罪不起。冒犯了他们,她和母亲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可扬濯于她有护城之功,救命之恩。若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岂非恩将仇报?
她有些犹豫,慢慢地将扬濯的手拨开,向后退了一步。扬濯眸光闪动,往前趔趄,向她颤巍巍地伸出双臂。李照抓住了他的手,扬濯的眼角向下弯了弯,漾出一个笑意。然而下一刻,她却用力地甩开了扬濯的手。扬濯跪在地上,两臂悬在身体两侧,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李照。
李照凝神静气,沉声道:“你杀了人,这回我也帮不了你。”
扬濯失笑道:“我杀了什么人?”李照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顿了顿,颤声道,“庄子上的管事,还有周箸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
扬濯盯着她,咧嘴狂笑道:“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她目视扬濯和疯妇被拖走,扬濯满脸悲戚,而疯妇一脸恬然,甚至哼起了歌。路过李照时,她忽地转过头,冲李照笑了笑。
“李照,你装什么圣人君子,装什么慈悲心肠?自欺欺人,真是可怜。哈哈哈哈哈哈……”
扬濯发出一声怒吼。
她怔愣了片刻,猛地转首望向扬濯,他肆意地放声大笑,洪亮的笑声中竟然带有几分凄绝。
35. 公堂对质
............
“落雨嘞,响雷嘞,阿娘辣海,囡囡覅哭......”
疯妇人抱着一团稻草,坐在地板上,身子轻轻摇摆,脖子上挂了枷锁。她的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扬濯跪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这里是县署的正堂,堂上坐着县令、三老、里正和周家族人。望着这个地上的疯妇。李照陪同周家人一起坐在堂上。
县令坐在堂上,敲了敲案几,正色道:“堂下那妇人,此处是公堂,可容不得你撒野!”
疯妇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抱着稻草堆摇摇摆摆地哼起歌。县令见劝说无果,决意拿出威风,横眉喝道:“给我打!”
两边的县吏拿了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对疯妇结结实实地打了二十下。妇人却不哭,反倒笑起来。
县令又喝道:“贱人!不许在本官面前装疯卖傻!”他顿了顿,凛然问道,“柳氏!你本是周家贱奴,为何要截杀主家周箸?你可知这是死罪!”
疯妇摇了摇乱蓬蓬的头,撇着嘴道:“我...我不知道。”她忽地两眼一明,咧嘴笑起来,拍手道“阿有看见阿拉个小囡,伊约莫搿能高。”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比划。
县令气得不打一出来,重重地拍在案面上,怒吼道:“柳氏,我在问你话!何故不答?”
李照见妇人已然是疯癫模样,几十棍下去也不啼哭,料想她应是神志不清了,连忙细声细语劝道:“我观这妇人大约是心智失常,倒不如先让她诊治,待病况好转再......”
“一个农妇杀了人,还需要诊治?这正是老天惩罚她。依我看,这样的毒妇干脆夷三族好了。”
周祜愤愤不平地打断道。
李照望向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摇摇头道:“你父亲快来了,可不要惹是生非啊!”
周祜一听她又拿父亲来压自己,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来了就来了,无论如何,这毒妇还是得死!杀了人就得死!”
县令见疯妇仍不肯招供,正欲叫人再打,刚开口却被李照截断道:“慢!让我审审这妇人!”
县吏不敢多言,便由着李照步至堂下。李照走至妇人面前缓缓蹲下,沉声道:“何故杀人?”妇人觑了她一眼,调转过头,双目微阖,手轻轻地拍在稻草上,口里咿咿呀呀地哼着那首童谣,俨然慈母哄睡婴儿的样子。
扬濯跪在一旁,冷笑一声:“你们也只会欺负神智已失的妇人。”
李照二话不说,劈手抢过她怀中的稻草,盯着妇人的双目,摇着她双肩怒吼道:“回答我!”
扬濯扭着被捆住的上半身,怒道:“你会吓到她的!她已疯了!”
李照并未理会他,只冷冰冰瞪着妇人。
妇人一双杏目呆瞪瞪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忽地张开嘴,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儿啊!”,即刻向后倾倒,一动不动了。众属吏上前查看,原来是晕过去了,却也拿她没法,只好先将她押回牢房。
堂下只余扬濯一人。县令叫属吏先打了他二十棍,再让他供词。扬濯疼得额头上冒汗,面色已然惨白,却依旧挤出笑容道:“你知道生养一个孩子需要多久么?种下一颗稻粟等它成熟需要多久么?”
县令听得一头雾水,怒喝道:“说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快点招供!”
扬濯兀自自顾自地讲:“母亲怀胎十月诞下婴儿,小婴儿饿了要奶吃,冷了要母亲抱,生了病需要钱去治病。”他顿了顿,嗫嚅道,“如果吃得不好,又没有钱,身体不够强健,就会死掉。而一粒麦粟也是如此,从播种下去的那一刻,农人就如同关心自己的孩子一般无时无刻地担忧挂念,如果遇到了刮风下雨的天气,一片稻田里一大半没了,那么农人没有稻米,就会没钱,没有钱交不上赋税,交不上赋税就会......”
他猛地垂头,竟自嚎啕大哭,吟唱起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1】”
他唱的是《诗经》中的《蓼莪》,此篇歌颂父母养育之恩。他声极悲恸,惹得在场诸人不忍为之动容。
县令听他又叫又唱,登时怒从心起,猛拍案几,抓起案上的砚就朝扬濯砸去。扬濯的额角登时被砚砸得鲜血直流。饶是如此,他依旧横眉冷对众人。
周箸的父亲此时也在堂上,见扬濯迟迟不肯招供,又想到自家儿子死得凄惨,一时悲从中来,霍然站起叫道:“我看不用审了,他二人奸夫□□,狼狈为奸。还指望从这狗嘴里撬出什么?倒不如直接给他们判个通奸杀人罪,早早拖出去杀了!倒也省事!”
堂上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他。
“贱奴杀了主家,简直是反了天了!”
“奴婢骑在主人脖子上,还杀了主人,她就该死,还需要审什么?”
“这样的贱奴留在世间做什么?拖出去杀了便是!”
县令也觉着颇有道理,况周氏是本地大族,如今死了周家人,周家人有理有据,扬濯坚决不肯招供,他方欲就此拍板,却听得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且慢!”
此次又是李照出言打断,周家人转顾她,面上皆是疑惑、愤怒、鄙夷。
李照向县令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堂中还有外族人,县令这般断然行事,叫外人听了去,岂不是以为县令依仗官威,欺压百姓?”
陆续也随她来了公堂,端坐在她一旁,双目凛凛地望着县令。庐江陆氏是江东名门望族,先时陆续的曾祖父担任过廷尉,其子陆显担任长沙太守时,大破起义军,并以此进封安南侯,令周氏艳羡不已,早早便想与之结交。
此次丹阳周氏好容易得了个与陆氏联姻的机会,却不曾想出了这般多的岔子,先是周家这边的新郎被杀,后又是陆氏的新妇被山越劫持,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这边还未给陆氏交代,他们可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再添一把火,惹得陆氏不悦。众人心照不宣,默默不语。
扬濯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一瞬又低下头去。
因扬濯不肯招供,柳嫂子当场晕倒,县令只好将二人放回诏狱。
当夜李照只身入狱去寻扬濯。一片阍寂中,他默默地面壁而坐。狱中没有点火,李照看不清他的身影。
她隔着栅门沉声问道:“为何要杀人?”
他没有转过身子,依然背对着她,冷漠地吐出一句话:“我说过了,那是他们该死。”
李照顿觉他话中有话,转首望了一眼,见狱卒并未跟上前,于是贴近栅门,低声道:“他们做了什么事?”
扬濯半转过身子,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双目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在月光的笼罩下流光溢彩。
眸光闪动,他忽地笑起来:“他们做下的事,问我做什么?你不该去问他们么?”
李照呆立在原地,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在性命攸关之际还要刻意隐瞒,抓紧了铁栅门,着急地道:“你不说我怎么知晓?有了冤情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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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说,万一...万一给人家错杀了该如何是好?”
扬濯敛起笑意,盯着她沉沉道:“你觉得说出来了我就能从这活着走出去么?”
李照登时心中陡然一震,望着那双沉郁的双目期期艾艾地道:“那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总比什么也不说,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来得好!”
扬濯听了她的这番话,沉吟片刻后道:“你过来,走近些。”
李照不明就里,却还是向他靠近了些,脸贴在冰冷的铁栅门上,双手抓着栅门,眼睛往里瞧。扬濯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铁镣铐随他步伐一起一落,声响清脆。
李照捏紧了栅门,暗暗道:“他应是被用了刑,才致行动缓慢。”她不知他现下伤势如何,又恐他伤上加伤,心里不由得为他暗暗紧张起来,柔声询问道:“你伤到何处了?”
扬濯一步缓似一步,在她面前立住,向她伸出手,李照不明他举动意图,疑惑道:“你这是伤到手了?”将他手掌捉过来细细查看,见他五指指甲皆已开裂,指腹上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她心里一抽,抓紧了他的手掌,讶然道:“他们把你打成了这样?”
扬濯摇摇头,自她掌中抽回了手,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呵,这掌上每一道疤痕皆拜你所赐。”
李照闻言一愣,也不反驳,垂首低眉,缄默不语。扬濯身上的每一条伤疤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若非她当初执意将他带回丹阳,他怎会被丢在这荒村野店,生出这般多的飞来横祸?她愧怍不已,满腹的愧怍汹涌,却堵在胸臆间,一时难以抒发。
过了片刻她才哆嗦着双唇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黑暗中视线模糊,无法见他神情,她却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停滞了半拍。下一刻他忽地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握在他粗粝的掌心中。
他的掌心微微发烫,带着点粗糙的质感。
“感受到了么?这是我第一次拿镰刀割草时留下的疤痕。”
他渐渐捏紧了她的指头,力度不轻不重,却能刚好与她的指腹贴合,不留丝毫缝隙。
她心头莫名有股热意涌动,还带着如同被草尖扎过的刺痛。她从未体验过他的苦楚,势必不能完全与他感同身受,于是她仓促地缩回指尖,然而却被他察觉,沿她的指尖连同整只手一并拖走,如同老虎将猎物死死地卡在口中。
“你在畏惧什么?”
沉静的话语如同一支利箭,潜伏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刺向她,撕裂了她层层的外衣,刺穿了她跳动的心脏。
他抓得越来越紧,她本能地想要逃避,五指却被他攥在掌中,力度大到骨节生疼。
“你在逃避什么?”
他第二次向她发问,语气相较第一次愈发低沉。
她不喜欢他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强硬,更不愿意向他屈服,略为不满地道:“你弄疼我了……”
他却没有收起力度,反而引着她的指尖去探索他手的每一寸肌肤。
手停在了他的指尖。那里曾经鲜亮柔滑,如今摸起来却是凹凸不平。扬濯喃喃道:“你知道么,这是我劈柴时留下的。我以前总觉得这般体力活用不上头脑,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可惜我却怎么也劈不开那半根柴,还弄伤了手指。”
他抓住了她的食指,顺着指节往下抚摸,在她指节的小茧上摩挲,激得她浑身战栗。
那人却得寸进尺,贴在她耳边,幽幽地道:“如此完整漂亮的手指,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36. 雨夜探狱
他按在她指尖的力度逐渐变大,指甲开始用力地嵌入她的皮肉。李照只觉一阵刺痛,本能地将手缩回去。他却擒住了她的手腕,滑进了她的衣袖。
“呵,原来是个奴生子。”
李照愕然,猛地甩开他的手,向后倒退一步,又慌张失措地将衣袖往下拉,试图掩盖。他方才按的那处有一枚烙印,那是属于奴婢的烙印。
每一个未被卖出的奴婢都会被人贩子打上烙印,如此无论奴婢们使出浑身解数逃走,也会被人认出捉回来。李照也曾是这样过来的,作为一个漂亮的猴子被人贩用铁链拴住脖子,直到有人将她买走。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战栗,呼吸也变得急促。
扬濯捕捉到她的慌张,哑哑笑道:“你以为你把衣袖拉起来便无人知了么,骨血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我道你为何这般低眉……”
“别说了……”
李照怒道,嗓音颤抖。满腹的委屈和恐惧正一点点地蚕食她的理智。她紧紧地将右手覆于左手的衣袖上,勉力地隐藏衣下的疤痕。那条伤疤所承载的过往足以摧毁她的体面和勇气。
扬濯愈发兴奋,如同一只嗅到血腥气的猛兽,喋喋不休道:“呵,真是令人感动,一个奴生子居然成了太守的儿子。想必府君付出了不少。你说若是姓陆的那小子知道,他会不会宽慰你呢?”
她害怕陆续知道她的过去,怒斥声中带着惊惧。
“我让你住口!”
“哈哈哈哈哈哈!”
扬濯放肆大笑,笑声盖过了她愤怒的咆哮。
她的左手攥紧了袖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哮,在廊道间激起了回音。李照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态,镇定心神,压着喉咙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想死,便好好回答。”
笑声戛然而止,扬濯忽地把脸贴在栅门上,一脸认真地盯着她道:“你愿意为了我去死么?”
李照惘然道:“这是什么道理?”
扬濯道:“你既不肯为我去死,如何救我?”他忽地笑起来,“不对,与一只带着皮弁的猴子讲人话有什么用?还不如坐以待毙。”
李照听他三番五次讥讽自己,耐心早已消磨殆尽,咬牙切齿道:“早知你性情顽劣,行径下流,我就该一棍子将你打死!也不至于留你到今日祸害他人!”
扬濯道:“向你这种沐猴而冠的奴生子求饶?还不如自刭。”
李照捏紧了拳头,怒道:“住口!我不是奴生子!”
这三个字眼如细针一般深深扎入她心中,激起阵阵刺痛。她先时觉得此案有蹊跷之处,扬濯心性纯良,怪异的举动许有他的道理,遂深夜探牢。不想却被他屡屡羞辱,不由得悲愤交加,气得浑身发颤。
扬濯往她身上瞥了一眼,讥笑道:“看来还没学会人话,只会用这几个字。不知李皎买你所花的钱有没有你身上这件衣服贵呢?”
李照转过身,背对着他。
扬濯以为她这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心中愈加得意,不敬之意愈发鲜明。
“哈哈哈,你瞧瞧你,长得跟个女人家似的,脸皮像豆腐一样,手臂还没我大腿粗,长得跟个瘦猴似的,李皎是囊中羞涩,才买了你这个瘦猴么?”
她确实是被李皎捡回来的奴婢。李皎刚捡到她时,她快要饿死了,在牢狱里奄奄一息。她不知道李皎是出于什么目的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奴从牢狱捞出来。也许是凑巧。也许只是可怜她。而她靠李皎的怜悯,顽强地存活到了现在。
曾以为将过去的烙印紧紧遮盖着,便能彻底变成一个幸福的普通人。这层遮羞布却在今夜被人揭开。
李照忍住一腔怒火,转过身子,举起地上的酒坛。
扬濯却以为她心生怯意,愈加狂妄地冲她大喊:“你不是将军么?哈哈哈,堂堂将军居然胆小如鼠,你这官不会是李皎为你买的吧?多少金,我也去买一个。”
她拨开封酒布豪饮,迅速转过身子,朝还在兴头上的扬濯猛喷。
清冽的酒液扑面而来,带着火辣辣的疼。扬濯始料不及,捂着脸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她擒住手腕,李照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再次朝他猛喷。
扬濯这才意识事态严重,却兀自不肯放低姿态,抹了抹脸,冲她骂道:“你疯啦!没脸没皮的臭猴子,在你老子面前装什么将军,信不信老子把你皮都揭了,看你还敢嚣张!”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目光在李照身上飞快地打转了一圈,用极度嫌恶的语气慢悠悠地道:“呵,我倒是好奇你这猴皮下倒是生的什么?”
李照未料及他会这样出口伤人,只觉自己一腔真心错付,心中愈加气愤,举起酒坛朝他抛掷去。酒坛“哗啦”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失去理智地怒吼:“你在我的酒里下药,又算什么正人君子?”
她头也不回,朝廊外走去。那人还在身后疯了似的吼叫:“你就是只戴了顶皮弁的猴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定了定,片刻加快脚步,往狱外走去。心里却成了一团乱麻。这是她在他病中哄他开心编出来的一个笑话。李照记得他面无表情,忽而又捧腹大笑。是了,在他的心中,她不过是只戴着皮弁的猴子。她倍感耻辱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脚下一步缓似一步。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雨劈里啪啦地盖在她的面上,打得她睁不开眼。雨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淌,淌到她的右脸颊。她伸出手,摸了摸右脸颊,才惊觉一片滚烫。白日里被周夫人掌掴后的肿胀感依旧鲜明。
门旁站着两列卫士,她低下头,缩起脖子,像只鹌鹑一样哆哆嗦嗦地在暴雨中前进。每走一步就有大滩的雨水沿着衣摆往下坠。终于到了谒舍,她才敢抬起头,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哗哗的雨声中,有人的脚步声。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转过身子。
周朓弓着背,把外衣摊开,盖在他腋下一个娇小身影上。他浑身同样也被淋湿。二人慢慢朝李照走近。李照唤了一声:“周朓。”
周朓略显惊讶地抬首望了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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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大约是她这样的称呼略显冷漠,却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阿照......?”
他腋下那个娇小的身影此时也抬起头,快步上前,猛地扑向李照。李照机械地展开双臂接住。她怀中的身躯开始颤抖,并且愈发剧烈,连带着她的手臂也随之颤抖。
怀中的人抬起头,泪眼婆娑。
“阿照,我们做了一件错事。”
屋内点了油灯,暂时明亮了许多,却还是湿冷得可怕。
三人围坐在一张案几边,李照跪坐在案前,低眉垂首,紧握的双拳放在膝上。她从未晞的口中了解柳嫂子的悲惨身世。原来他们二人方才是去探望柳嫂子了。
柳嫂子是个可怜女人,前些时日没了丈夫,因负担不起赋税,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也被庄子上的管事发卖。柳嫂子受不起打击,自那以后变得疯疯癫癫。
柳嫂子和曾经的她有着相似的悲惨的经历。同样是为奴,境遇却是天差地别。她心里不安起来,自己如今发达了,却把柳嫂子的脊背一脚踩断了。
如果当初自己留在周府前,柳嫂子也无从下手,周箸就不会死,那柳嫂子也不会......
她没敢往下多想,额头上一片飕飕的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未晞忽地抓住她的手,向她恳求道:“柳嫂子种了一辈子地,我不想她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她是杀了人,如果一定要她死,可也不能让杀了她孩子和丈夫的凶手逍遥法外。阿照,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她在未晞的热烈前惴惴不安,偏过头与未晞的眼神错开。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未晞却将她的手抓得更紧,颤声道:“不,你一定有办法。姑姑不是丹阳的太守么,这里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对,我们去找她,姑姑...一定有办法。我要回去找姑姑。”
未晞激动地站起身,被李照从身后一把抱住。
李照含着泪水道:“没用的...就算是妈妈来了,也是无力回天。”
未晞愕然道:“为什么?”
李照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周朓,哽咽道:“因为她是奴,和牲畜没有区别,不在律法的保护中。就算......主人杀了奴婢,不会违背律法。”
周朓望向未晞,点点头,沉声道:“她得罪的是我们家,刑不上大夫,就算杀了人,也是死不了的......”
未晞呆愣,跌坐回榻上,几颗泪珠从她瞪圆的秀目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举起衣袖拂去泪珠。努力地遏制颤抖的喉头,然而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她须臾抬起头,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我明白了。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李照强忍泪意,沉重地道:“木已成舟,既然改变不了他人的命运,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未晞再也忍不住,在李照的怀中放声大哭。
沉默不语的周朓忽地抬起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是凶险异常......”
37. 雪上加霜
门响了一声,三人不禁屏气敛声,齐齐望去。一只素白的灯笼探出头,然后是一张疲惫的妇人面孔。她把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敛起衣裙慢慢地踏进屋内。
“怎么还不睡呢?阿朓......”
对于姐妹二人的到来,中年妇人略表吃惊,随即向他们展示主妇的风度。
“二位贵客,妾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夜深露重,易感风寒,还望二位保重贵体,尽早歇下。”
中年妇人礼貌地福了福身,抬首时扫过未晞的眼中多了一丝诧异。
她看向周朓,道:“阿朓,这位娘子是......?”
李照二人还以一礼。
周朓道:“这是我阿母。”旋即回答母亲的疑问,“这位是李府君的侄女。”
周朓的母亲程夫人在十五岁时嫁给周父,十七岁生子,只可惜周朓三岁时周父便病亡,留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程夫人听了李照的话,微微皱眉,喃喃道:“竟是这样么?看来是妾眼花了。”
恍惚的神情中忽而闪过一抹悲戚。
李照见她神色古怪,心底也猜到了七八分,大约是她识得未晞身躯的原主顾娘子。她不由拉紧了未晞,对程夫人颔首微笑道:“伯母说的是,我们这便歇下。”
程夫人也回以一笑,转身时猛地攥住儿子的手腕,紧张道:“不要再提起此事,尤其是在你叔父面前。自你父亲亡后,若非你叔父提携,我们母子二人哪还能有今日的待遇?”
周朓愣神,方欲张口却又被母亲堵回去。这次她微微提高了音量。
“阿朓!听阿母的话好不好......?”
周朓把头垂下,一言不发。
程夫人半转过身子,对李照柔声道:“求求你们不要让阿朓为难了,此事......便让它就这么过去吧,我们也好安生。”
二人目目相觑,打定主意后向程夫人颔首答应。程夫人眼见三人终于放手,便也如释重负,挑着灯笼退了出去。
听木屐声渐行渐远,未晞立时起身叫起来:“你们当真不管不顾?”
李照拉住她,连声道:“怎会,只是事态多变,还需静观。你也见到了,周夫人不让我们插手,可见周家对这案子之重视。要是再被人发现了,岂不是自掘坟墓?”
未晞又急又气,脆声道:”那......那怎么办?”
李照望向周朓,若有所思道:“我看不如把阿续叫来?对了,你方才所说的法子......”
三人正聊到陆续,仿若看到曙光,却听得院中传来仆役凄厉的喊叫。
“哎呀!哎呀!出事了,出大事了!”
“陆公子......!”
李照听门外仆役唤陆续的名字,慌慌张张地推门跑出去。陆续披头散发,衣襟不整,提着一把剑向她奔来。大雨淋湿了他的发顶,他浓密的鬓发粘连在脸上,遮住了往日那双温润的眼。在煞白的月光下,整个人显得有些可怖。
李照心道不妙,不假思索地向他奔去。还没等她问话,陆续陡然攥住她的手臂往外拖去,接着大步流星地向院门外跑去。
李照从未见过他失态,方才也吃了一惊,扭着被他攥痛的手臂,皱眉道:“阿续,你在做什么!”
陆续不置一词,只是加紧了脚下的步伐。
“陆续!回答我!”
李照的呼喊并没有起任何效用。
未晞和周朓在后面看呆了,见李照被他拖走,二人便也一并跟了上来。
窣窣的风雨声中,李照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似是陆续在抽泣。
她不由得怪道:“他今日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他们找到了陆家娘子?”
那个大胆而不详的猜测恍然闪过。李照心下一凛,原先紧紧攥着陆续的手也松下了几分。
陆续步伐越来越快,在他的牵引下,他们穿过回廊,跨过角门,转过影壁,最终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停了下来。
她放眼望去,正堂上围了一圈仆妇,摆了一圈白色的灯笼,在夜里不定地闪烁着。正堂中间摆放着席子,上面躺着个女子。仆妇们围在四周,有人垂首掩面,似是在掩面哭泣。还有人甚至把脸转过去,似是不忍直视。
果然出事了!
李照那颗悬着的心登时凉了大半截,她不知该如何才能使陆续心绪暂平,一声接一声地道:“阿续......阿续......”
陆续放开她的手,叫了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前扑去,一直扑到那女子身边,抱头痛哭:“芷兰阿妹......你怎会死呢?怎么......怎么就死了?”
他的哭嚎声变得凄厉而嘹亮。
陆续忽地用手重重捶地,忿然叫道:“都怪我没用......没能看好你......”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扭头问仆妇。
“我阿妹是怎么死的?”
仆妇们扑通下跪,连连磕头,把地板磕得咚咚响。
“我们在官道上走得好好的,女公子说要下来解个手,不想刚从车上下来,便钻出个黑衣侠客,将女公子劫走了。我们腿脚没他快,追不上人,只见着他抱着女公子往山里面去了。本想赶紧进城报官,哪知城门忽地就提前关了。我们没有去处,便摸着山路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一处山洞......找到了女公子。女公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老奴走前去一探,谁知......竟然没气了。老奴又捏了女公子的手,没想到......已经凉了。”
仆妇哆哆嗦嗦,讲到后面再也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陆续怔怔地凝视着地上的堂妹。陆娘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双唇乌黑,唇缝间犹有几丝残血,脖子上还有一道极深的伤痕,似是剑所伤。
李照回顾仆妇方才那番话,细细思量。她说的那黑衣侠客莫不是师伯。思及此处,她也无法镇定心神,吓得手也开始忍不住发颤。若是师伯杀了周箸,又杀了陆娘子,扬濯与他又是同伙……
她闭上眼,不敢往下多想。
只是......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对周陆两家有如此深的恨意?
神思恍惚间,陆续抓起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去。他们走至中庭,雨泼湿了她的半张脸。她半闭着眼,心里一阵惶惶。
陆续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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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她去哪里?
“走!杀了那混账!”
他抓着她往牢狱走去。正值梅雨季节,空旷的道路上雨积成溪。他们没有打伞,很快被浇湿了全身。
李照在原地站定,脱离了他的掌心,对着他吼道:“现在不是杀人泄愤的时刻,最关键的是保持冷静!事情远非你想得那般简单!”
陆续回过神,一步步向她逼近,一手捏住她的肩膀,冷笑道:“冷静?你让我冷静?死的是我妹妹,你让我怎么冷静?”
他提起那把剑,继续往前奔去。李照将他一把拉回,在他面上不重不轻地扇了一耳光。
“陆续!你给我冷静!能不能不要像个孩子一样给人添乱!”
她这时思绪有些混沌,情急之中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陆续定定地望着李照,捂着半边脸,满脸不可置信:“你居然打我?还说我像小孩一样?”自嘲地笑了笑,“是了,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会给人添乱的小孩,对自己对家族没有半分贡献,你说得对,我是没用的害群之马......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声一颤一颤的。
“陆续!不要急着下定论……”
陆续回首瞪视她,目光狠厉。
“那你教我,教我啊!”
李照沉痛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但是也不能......杀人枉法啊!你想想你妹妹的在天之灵,她难道情愿看你舍弃大好前程,沦为一个不折不扣被人唾弃的败类?”
陆续停下来,忽地蹲坐在地,掩面痛哭。须臾抬起一双猩红的目,带着仇恨的语气对她道:“你为什么到现在都在掩护他,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只是一文不值的败类?”
他继续道:“我花了四年陪你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你在陆家被人欺负时,我给你撑腰出气。你在阳羡城遇险,我也寸步不离地陪着你。可是你呢,你到头来,又回报了我什么?难道我对你的情谊便是理所应当的么?”
李照据理力争:“不!你对我的情谊我时刻铭记在心,只是现在并非谈情谊的时候,我们应该想想怎么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为冤者伸张正义。”
“可事实不就摆在哪么?那个扬濯杀了我妹夫,现在又杀了我妹妹,他们的尸体就摆在那!还需要什么证据什么理由!”
他扼住李照的手腕,大声咆哮。李照甩开他的手,怒道:“这场闹剧也该就此结束,你我都无权干涉他人的生死!”
陆续兀自喋喋不休:“可你从未对我有过公正!李照!枉我对你一片好心,你是个自私凉薄的人。老牛都会掉眼泪,你却从未掉过眼泪!”
李照先前被扬濯羞辱了一番,又被陆续这般说,悲从中来。她捂着阵阵发痛的心口,挤出一抹冷笑,道:“对!如你所说,我就是个冷漠无情,自私凉薄,不仁不义的人!我杀人不眨眼,你们最好离我远远的,当心哪日我不悦,便将你们都杀了!”
话音甫落,她只觉心口剧痛,接着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眼前的陆续和远处的二人变得扭曲模糊,最后化为了一阵昏黑。
沉重的身子开始摇摆不定,最后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38. 堂前对弈
待她再次睁眼时,周朓和未晞坐于她身侧,窗外东方未明。见她醒了,二人开颜笑道:”你可算醒啦!我们想到了一条好计策!”听到二人要半途打劫县令,李照惊得咳个不停,悚然道:“打劫县令?万一......败露了如何是好?”
未晞此时望向周朓,目中尽是信任,颔首笑道:“我们已经说好了!周家哥哥说只要在路上拖住县令,他暂时也不能给柳姐姐定罪,届时我们在想个其他招!”
李照听她一口一个“周家哥哥”,心里一阵古怪,哂然一笑:“你二人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未晞和周朓相视一瞬,眼光微闪,略微沉重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李照听不懂她话中意味,越发觉得古怪,又将他二人来回打量了一番,见周朓望向未晞的眼中有脉脉柔情。她心底也明了了几分,偷笑道:“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转念一想,若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恐怕......
她担忧地望向周朓,叹道:“你真要打劫县令,就不怕他中途发现是你后对你不利?这招......实在是太险了。”
周朓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你放心,我出手从未失误。只要拖住县令,柳氏就还有救。”
李照吃了一惊,不安道:“你要救她?可她毕竟杀了人,又是主家。况你和那死者又是亲属,就不怕族中非议?”
周朓垂首,略作深思,而后坚定地道:“为何她不能活?酒泉赵氏父亲为同郡人所杀,赵氏虽伺机杀死仇人,最终却也为太守释放。依我所见,柳氏为夫报仇,难道不也是义举吗?”
李照此回无言以对,沉吟片刻,一脸担忧地叹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此行坎坷,并非如你设想的那般轻易,你还是慎思为好......”
她原先想柳氏定然在劫难逃,只是也不能让她死得冤枉,说什么也要为她丈夫和她讨个公道。
也好让死者泉下含笑。
三人又聊了一阵,李照只觉困意袭来,便想着先歇一会儿。结果她这一睡,再睁开眼时已然是天光大亮。
她顾不得身上酸软无力,撑着虚弱的身子,趿着鞋一瘸一拐地往外跑去。程夫人正从正堂来,见李照衣冠不整地往外跑,慌忙上前阻拦,急道:“小府君,你身上有伤,可千万仔细,别再往外跑了!”李照转身向她草草施了一礼,便转向马厩去了。她按着马鞍,方抬腿,腰身却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感。她咬牙踩着马镫蹬上马背,甩了一鞭。那马长嘶一声,向门外去了。
一路上,她不住地向马臀施鞭,马不停蹄地往官寺赶去。她心道:“一定要赶在判决下来前。”
额上的汗珠滚进了她的眼角,她不敢松手,只甩了甩头。可一路上的颠簸让腰身的疼痛却愈加剧烈,不断地有汗水往下淌,她只好把头略一低了低。
转过几条街,总算到了官寺的桓门前,桓门前的植鼓旁立着两个县小吏,见李照信马而来,当即拿起鼓槌咚咚咚地敲起植鼓。须臾便有一群持着手戟的县吏从桓门里涌出,将李照围起,凶神恶煞地道:“庶子,此是县寺,速速离去!”
李照瞥了他们一眼,眼见他们有十来人,想来也不好对付。她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悻悻地离去。
刚走出一条街,她跳下马背,绕了小道。官寺大多是坐北朝南而建,只要她从西侧的围墙爬进去,理应还能混进去。
她向上一跃,双手刚好够到墙头,于是咬牙使劲攀上了墙头。李照选的是靠着院落的一面墙,她跳下来时刚好被仓楼挡住。
时下官宦人家最喜在院落中另起一座仓楼,高者可达六层。面前的这座仓楼有三层,朱门绿瓦,庑殿式顶,甚为豪华。
李照在仓楼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县廷的正堂。她藏匿于一根柱子后,侧身倾听堂上的一举一动。
县令将柳氏和扬濯的罪名一一罗列。听到“勾结山越,意图谋反”时,李照心中一沉,暗自道:“县令居然没被周朓拦住,此行凶多吉少。他二人怎地勾结山越了?”再细细一想,应是陆娘子的死也一并被归在了他们头上。正思及此处,堂上一阵哗然。耳熟的嗓音自堂上而来。
“哼!你们给人定罪也该讲究证据。我验过尸了,陆娘子分明是昨日傍晚死的,这两人那时还在我们眼前,难不成还能分身杀人?”
李照一听,知是未晞,不禁转忧为喜。
县令听了这话大为不悦,喝道:“哪来的泼妇,这县寺也是你能进的?县吏速速将她赶出去!”
未晞冷笑道:“县令大人,您心虚了。”
县令道:“本官从未愧对百姓朝廷,为何心虚?倒是泼妇无礼,擅闯公堂,还为贼人作证。与其担心本官,倒不如关心你自己!来人,将她抓起,按共犯处置!”
李照一听县令要捉拿妹妹,登时从阴影处闪出,抢在众县吏前,将妹妹紧紧地护在身下。
县令怒道:“给我打啊,打啊!”
县吏抄起长木棒往下挥去,李照倏然转过身,两手分别接住,以目瞪视县令,呵斥道:“此僚放肆!”
大抵是这声暴喝让县令愣了愣。李照趁此机会,把未晞拽进怀中快速往一旁走去。县令回过神,又道:“抓起来!”
李照回顾,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又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今日要是敢伤我,我便让你见不到妻子!阁下难道忘了丹阳太守姓什么了?”
“呵呵,几月不见,你的胆量倒是愈发大了。”
李照猛然心惊肉跳,循声望去,却见周孚不知何时已坐于堂上西侧的宾席,正笑吟吟地望着她,细长的眼往两边拉长,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只有眼角边的皱纹清晰。
许是这样的表情与他处决逃兵时的太过相似,李照恍然想起他在军营时给自己施加的压迫,指头不由伸直。
她在极力地压抑心底的恐惧,终于对上他的眼,不紧不慢道:“没有胆量怎么当将军?”
周孚哑哑地笑起来,随即指向柳扬二人,沉声道:“你今日来是为了给他们求饶?”
李照盯着他的双目,毫不畏怯,一字一句道:“不是求饶,是申冤。”
周孚忽地转过头,细长的目微瞠,一掌朝周朓头上拍去。
“蠢物!你阿母当年哭着为你求来这军职,你如今全然不记得了么?”
周朓被他这一掌打得有些蒙,片刻才缓过劲,慢腾腾地抬首,点了点头,对他歉然抱拳道:“叔父,对不住。”
可惜他的恭谦未能挽回叔父的怜爱,周孚皱着眉,眼梢却向上挑起,眉心舒展,兀自咒骂道:“你不应对我说,该对你母亲说!你们这些后生啊,都是酒囊饭袋,被蜜水灌得脑子也坏了!赶紧滚!”
周朓摇摇头,铿锵道:“不,今日此事必须有个了结。我不会让任何人蒙受不白之冤。”
周孚又朝他扇了一巴掌。
堂下的扬濯幽幽叹了一声:“周公子你也别为我分说了,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为我大打出手呢?得罪了你的叔父不说,到头来还把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
他旁边的柳嫂子轻轻吟唱那首童谣,身子微微晃动着。
周朓很快被拉下去了,李照和未晞二人也被县吏赶至一边。
县令提起那惊堂木,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清脆无比。
“柳氏!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又与山越合谋杀害主家?是也不是?”
柳嫂子还在唱那首童谣,一眼也没看他。
县令不紧不慢,拍了拍手。
门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只见两个县吏押着一个小沙弥往正堂步来。小沙弥被两个县吏按住,和二人一并跪倒在地。
扬濯一惊,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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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那日寺庙中的小沙弥吗?”
县令露出狡猾的笑意,指着小沙弥对柳嫂子笑道:“柳嫂子,你且看看,这是谁?”
小沙弥努力地抬起沾染泥污的脸,向柳嫂子望去,忽地就哭天抢地起来,起身抱住柳氏。
柳氏不再歌唱,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小沙弥,陡然间秀目圆瞪,捧住小沙弥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是不让你来找我了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小沙弥也回抱她,在她怀中嚎哭道:“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是我自己要来寻你的......”
柳氏忽地发了狂,一手猛地朝小沙弥脸上扇去,小沙弥也不躲闪,只是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个不停。
柳氏忽地精神振奋,全无方才的疯癫模样,扯着小沙弥的耳朵怒喊道:“你自己要来的?我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为了你花了那么多钱,才把你送进寺庙,为的就是不让你像我一样,种了一辈子的地,还要低声下气,挨饿受冻!可是你,浪费我对你的一门心思,花我的钱,还有脸跑回来!小东西,你是想死么?要不是你父母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我哪里还会管你!你赶紧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柳嫂子说着,忙不迭朝小沙弥的脸上扇了几巴掌。小沙弥捂着红肿的脸,哭成了泪人,还一个劲儿地唤她姐姐。
柳嫂子朝她脸上啐了一口,怒骂道:“滚!你犯了事,倒是认我叫姐姐啦!平时你是怎么偷我家的菜吃我家的米?哼,你是不是知道犯事了就要连坐,特地来拉我一起去死?呸!我告诉你,没门!老娘要好好地活着,活得长命百岁,你这小蹄子,赶紧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小沙弥呜呜呜地抽噎,一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却还抱着柳嫂子的大腿,任由她如何打骂,就是不肯松手。
柳嫂子忽地俯下身,咬住了小沙弥的一只耳朵。扬濯从地上站起身,把小沙弥和柳嫂子拉开,惶惶然叫道:“哎呀,可不能咬伤了孩子......”
小沙弥被他抢过来,这才得以保住了那只耳朵。可惜还是慢了一刻,她的耳廓被咬开了一条口子,有鲜血汩汩地往下流,一会儿就染红了灰色的衣袍。
扬濯抱着小沙弥,心疼道:“就算你与她有深仇大恨,也不能当众咬人......”
堂上众人早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县令猛地转过头瞪视方才押着小沙弥的县吏,喝道:“你们不是说此人是柳氏亲属么?现在怎么倒是抓了个仇人?”
那两个县吏抱拳怯怯回道:“我们也是从柳氏的邻居口中偶然得知这孩儿是柳氏的亲妹子。这...这才将她捉来。”
县令面露狐疑之色,将柳氏与那小沙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笑眯眯道:“柳氏,你也不想你妹子死吧。只要你肯认下这份供状,我就放了你妹子。你要是不认嘛,那就只好让她陪你一同上路了。你们姊妹二人,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也不寂寞。”
柳嫂子挺直腰背,杏目圆睁,机械地转过脖子望向县令,目露惊恐,当即在他面前磕了几个响头。
“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要杀便杀我好了,你说的我都认。”
县令见水到渠成,喜笑颜开。
“柳氏,你和奸夫谋害亲夫,是也不是?”
“......是。”
“柳氏,你勾结山越,谋杀主家夫妇,是也不是?”
“是。”
“柳氏,你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是也不是?”
“是。”
县令见她已经完全屈打成招,心下登时如释重负。他将脊背往后靠了靠,舒展双臂,旋即将案上的那份供状朝地上掷去,咧开嘴角笑道:“好啦!只要你将这份供状签了,我保证你妹子一定死不了。”
李照忍无可忍,决定不惜得罪周家挺身而出,与县令公开叫板:“你简直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