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丞相不对劲(女尊)》
1. 太傅
血,到处都是血。
鲜红的赤色淌了一地,将原本灰败的废殿颓檐彻底染红。
小小的孩子一推开屋门,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生身父亲。他的眼睛大睁着,直直地望向屋门。原本清丽红润的脸庞,此刻已是一片惨白。
女孩子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凄声痛泣:
“阿父!”
……又是这样的梦。
皇帝睁开眼,盯着手上抓着的书看了一会儿,慢慢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来。
她已经登基六年了,从昔年的总角小儿、冷宫孤女,到如今的一国皇帝,大齐君主……已经六年了。
可无论光阴如何飞逝,岁月如何流转,她也还是忘不了从前那些事。这些年来,常常噩梦缠身,不得安枕。
“陛下?”在旁伺候的人见她醒转,连忙递上一盏温茶,躬身上前收拾了皇帝刚刚盖的毯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仆伺候陛下安歇吧。”
祈云照将手按在太阳穴上,微微蹙眉,良久之后,道:“出去走走吧。”
侍从瞥了眼外面的天色,神色显然很不赞同。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找了件狐裘给皇帝披上,提上一盏灯笼,便匆匆成行。
皇帝走出清嘉殿,站在廊下,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郎官跟在她身后,疑惑地问:“陛下?”
半晌,祈云照微微一叹,道:“去备些热汤和皂袍吧。”
北风呼啸而过,带起一片又一片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刺骨的寒意一个劲儿地往衣裳里钻,直将人冻得手足僵硬。
这时候,若能在夜间轮值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心中无疑是十分熨帖的。
官位低微的小吏捧着皇帝赐下的肉汤和袍子,心中一片激荡,谢完恩、磕完头,仍怔怔地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郎官的背影。
一碗热汤,一件寒衣。这对于那些大族贵女、显爵高官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可于她们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若非家世寒微,哪会放着家里的夫郎子嗣不管,在官署中吹冷风?她们何尝不想像身边的长官同僚一样,使了银钱,推了这苦差事?
“陛下是有德之君啊……”
晚风呼呼而过,带起一阵阵的叹息。
祈云照站在高台之上,听了几耳朵官员们歌功颂德的话之后,便微微抿唇,沿着复道缓步而行。
登上阙楼之后,却见不远处尚书台旁边的文华堂,竟还亮着灯火。
“文华堂里,今日是哪位大人当值?”
身后侍从闻得此言,愣了愣,忙道:“仆去打听打听,便来回禀……”
“不必了。”
皇帝打断他的话,最后看了眼宫墙之外的万家灯火,便下了台阶,沿着蜿蜒的宫道,亲自到了文华堂门口。
她未摆仪驾卤簿,但随行的护卫和宫人,是不可能不带的。一行人走到文华堂前,动静也不算小。可里面的人竟然好似未闻,甚至没遣个人出来看看。
祈云照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其余的书佐小吏,倒是四周的戍卫纷纷见礼,遣人来问:要不要去通知里面值守的大人出来迎驾。
皇帝思索一瞬,便婉言拒绝了。她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身着宫装的郎官立马上前,轻轻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朱红色的门缓缓打开。
屋内之人终于有了反应,勉强撑起无力的身体,抿紧双唇,哑声道:“文书放下就好,你退下歇息去……”
朱衣玉冠的青年人话音一顿,有些吃惊。站在门口的的竟然不是送文书的书佐,而是一身月白直裾,眉眼含笑的皇帝。
秋凝雪用手撑着书案,一边站起来,一边唤:“陛下……”
祈云照心中其实也很惊讶。推开门之前,她设想过很多可能,但就是没想过……竟然是刚刚班师回朝的秋凝雪,在这儿点灯熬油,值班守夜。
——五日前,是祈云照亲自领着文武百官出迎二十里,在京郊迎回了大败羌胡的当朝丞相。
军旗迎风招展,王师士气正盛。在边疆烦扰了百姓十余年的异族,再也成不了气候;而大齐蒸蒸日上,又得一方疆土。
年轻的皇帝令人拿出朝臣早就拟好的旨意,大封功臣,犒赏将士。
值此不朽盛事,三军统帅、此行最大的功臣,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倒了过去。
场面顿时一派混乱,秋凝雪的义妹江佩兰匆匆上前告罪,言家姐在战时不幸为流矢所中,身上有伤,至今未曾痊愈,请她恕罪。
祈云照自然没有异议,连忙让出自己的座位,看一干军众手忙脚乱地给秋凝雪施针、灌药……
可无论那些人怎么呼唤,秋凝雪却始终昏迷不醒,眉头紧皱,病容憔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交领袍子,人事不知地倒在乌木椅子上。
祈云照站在一旁,一面听人说起丞相受伤前后的情形,一面转了眸光,悄悄望向椅子上昏迷的人——却只见到了一张苍白虚弱的脸,一副清修瘦弱的身体,仿佛一杆病竹,枝叶依旧萧疏,姿态仍然挺拔,形容却枯槁无比。
她别开目光,莫名不忍再看。片刻后,却又想起中书监呈上来的奏表。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但好似从未提起过秋凝雪的伤。
……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复又出现在眼前。
祈云照脚步一顿,走近几步后,向秋凝雪浅躬拱手。
眼前人除了担任丞相之外,还领了太傅的职位。而大齐士庶从来尊师重道,最重师生名分,故而皇帝先施了半礼。
“太傅的伤如何了?”
秋凝雪几次施力,都没站起来。久病无力的身体,就像一团烂泥一般,直直地往下坠。
他索性不再挣扎,往左边挪了挪,伏下身体,顿首见礼,道:“谢陛下垂询,臣无大碍了。”
在为人臣子的礼节上,这人是从来没出过差池的。祈云照深知这一点,但见秋凝雪如此,还是不免有些诧异。
大齐的太/祖皇帝礼重士人,登基之后,更是定下祖制:除了重大仪典之外,朝臣见君不跪,只揖不拜。微末小吏尚且如此,何况是当朝丞相?
“太傅请起。”她连忙叫起,本要上前搀扶,想想还是做罢,道:“我观太傅脸色不太好,还是先回府歇歇吧。国事自然着急,但还是该以身体为重。”
秋凝雪直起上半身,却还是没起,向皇帝点点头,请她在上首坐下,低声问:“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落座,温声应了:“辗转难眠,故而四处走走罢了。”
再然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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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阵无言了。
——若是那位温雅的中书监萧文夙在这儿,祈云照能很自然地摘一个章句,向她讨教功课;
若是门下侍中柳卓如,想来她很乐意与自己说说她膝下的小儿……但是,现在在这儿的人是秋凝雪。
自从初春时两人在清嘉殿不欢而散之后,便再也不曾私下独处了。
“太傅还未曾用晚膳?”皇帝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边的桌案,将目光定在了明显未动的餐食及汤药上。
“臣……”
胃脘处不住地痉挛,搅弄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如潮水般将他完全吞没在其中。秋凝雪用手捂住腹腔,克制不住地弓起身体。
祈云照看着青年人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终于察觉到不对……想来这人不是不想起来,只是犯了病没力气,才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还不快去将太傅扶起来?”
侍从立马应声,搀着秋凝雪在椅子上坐下。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秋凝雪的脸色总算好了些,但仍是周身无力,唇色惨淡。他半倚在凭几上,郑重道过谢,缓了缓,才重新站起来。
他本想提一提皇帝大婚的事情——门下侍中柳卓如一直想让他儿子成为中宫之主,以固权势。之前几次,他俱让人挡了。可祈云照今年已经十七,合该议定大婚人选,不能再拖下去。
……罢了。皇帝虽然看着仁弱,但胸中自有权术韬略,何需他多嘴?
秋凝雪心念一转,从书案上抽出一道折子,躬身递给皇帝。
祈云照不明所以,接过一看,却顷刻间变了脸色。
“太傅何意?”
“臣欲致仕。”秋凝雪拱手答:“臣本也只是一介乡野之人,才疏学浅,德行浅薄,蒙先帝和先师抬爱,方才忝列朝堂。而今边患已除,四方安定,满朝文武,无不用命……”
喉中忽然涌起一阵痒意。秋凝雪皱紧眉头,强忍下干咳的冲动,不致君前失仪。
皇帝断然拒绝:“我年幼无知,初掌朝政。丞相虽生了病,又怎么能忍心弃我而去?”
秋凝雪深深地看她一眼,便一头拜倒,伏地不起,“陛下圣明烛照天下,亲政一年以来,朝野之间多有颂声,何需臣这点儿残年余力?”
他实在忍不住干咳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臣痼疾难除,卧病久矣,便是有心,也无力了。恳请陛下允臣致仕,回乡养病。”
祈云照哪里还能坐得住?她起身离席,强硬地将人扶起来。抓住对方的手腕之后,才惊觉——这实在是太消瘦了些。
“太傅生了病,好好将养些时日便是,致仕的话就不必提了。”
秋凝雪不得不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但很快便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垂首道:“陛下……”
“朕不准。”
青年顿时哑口无言。他站在原地,有些愣怔地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眉目朗朗的少年人,脑中却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她更瘦,更小,身高堪堪只到他腰间。她常常牵着自己的手,双目盈盈,仰头看他:“我不想太傅离开。”
一晃六年,她早已比自己还高了——也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了。
那为什么又不愿让他走呢?
自古权臣便鲜有能得善终的……皇帝既不愿让自己辞官,将来又打算怎样让他退场?
2. 人心
秋丞相在今日告了病假。
这没什么值得说项的。当朝丞相秋凝雪身体孱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满殿群臣,压根没将这儿当成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儿。倒是祁云照,在下朝后招了代上告假折子的丞相长史问了话:
“前日晚上,太傅不是还在文华堂理事吗?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照看的,竟又一病不起了?”
皇帝年纪轻,亲政时日也不长,在朝政大事上也很尊重老臣意见,极少有独断的时候。故而年轻的天子,在底下臣子眼中,一向是仁厚宽和的。
——可这话落在耳中,竟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长史一惊,跪下请了罪,才迟疑着回话:“丞相……身子向来不好,许是、是因为旧疾复发,才会突然卧床。”
祁云照从小便知道,底下人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当下便一挑眉,不置可否地让人退下。
暮色四合,夜色渐深。祁云照搁下手中茶盏,进密室见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隐卫头领:“丞相府近日可有异动?”
“启禀陛下,并无。”
“太傅因何卧病?”
“秋丞相一向不喜旁人近身,我们的人一直只能待在外院……”一身侍卫打扮的女子跪下,叩首道:
“只知道秋丞相在与其义妹起了争执之后,秋丞相身边那位小郎便遣人去熬了药。此后,秋丞相没有再出过院子。”
“起来吧,我早知太傅谨慎,不会让人轻易近身。”祁云照将人叫起,沉吟片刻,道:“争执?查清楚是因为什么事情起争执了吗?”
女子起身,拱手答话:“应该是因为江校尉与卢琦之女在城门口大打出手的事情。昨日晌午,卢琦之女公然在街巷中强抢一位美人,不巧被江校尉撞见。江校尉直接拔剑,砍了卢小姐的右手,还打折了她的一双腿。”
不等祁云照再次问话,又补充道:“昨日起,几乎整个京城的医者都走了一趟卢府。卢琦将军甚至还拿自己的令牌请了太医。但来往医者,都说卢家小姐的腿不能完全恢复。”
祁云照能听出她话中的快意,便问:“那卢琦之女平常便德行有亏?”
“是极。”隐卫笑着赞了句陛下圣明,接着道:“那位自小便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奈何卢琦将军只有这一个独女,十分宠溺娇纵。”
祁云照点了点头,将话题拨回正轨:“江佩兰和秋凝雪……这一对义姐妹,性情几乎能称一句南辕北辙了。”
秋凝雪从来谨慎,行事缜密,不肯轻易授人以柄。但她这个义妹,听着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率性之人——也难怪二人会因此事起争执。
“你退下吧。”
横行霸道的纨绔终于被正义之士制裁,这放在民间乡里,或许还能被编成评书,说上好多回。但在天子的案头,不过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并没怎么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从来勤于政事的丞相却始终不曾露面……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也在一天一天的发酵下,变成了能够影响棋盘走向的重要因素。
祁云照以手支额,垂眸听着隐卫的汇报:
“门下侍中柳卓如,这几日频繁派人到卢府交涉。除此之外,还在暗地里与宫中的羽林右丞有来往。”
卢琦本是秋凝雪的部将,现在掌管长水营,主京都治安、镇守城门;而羽林卫拱卫禁中,随侍天子。
柳卓如如此密切地与这些武官沟通,一定所图非小……秋凝雪竟当真不管吗?两人关系一向恶劣,前几年还结了不小的梁子,要是真让柳卓如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她的处境可不会妙。
祁云照皱眉片刻,忍不住问:“太傅还是卧病在床?”
“是。丞相近日始终不曾露面,常常在丞相身边侍奉的那位小郎,这几日脸上也总是愁云惨淡。丞相府的属吏几次登门,都无果而终。连秋丞相的师姐上门,也没见到人。”
隐卫顿了顿,补充道:“丞相的义妹,这几日也在大肆寻访名医。”
祁云照指尖动作一顿。
难道那人的病情真的危急到了这个地步?若真是如此……也难怪柳卓如这么按捺不住性子了。
“让我们的人密切监视柳卓如及其心腹,再派些人,留意京中武官的动向。”
“属下领命。”
*
今日朝会,秋凝雪仍然没有出现。
兴许是为了试探她是否真的病重,柳卓如执笏出列,提起了前些日子江佩兰当街与卢琦之女争斗的事情,弹劾其枉顾王法、公然伤人。
秋凝雪的门生故旧有心相帮,但到底不敌早有准备的柳党众人。没多久,这场争辩便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到最后,竟是群情汹汹。放眼望过去,都是要把江佩兰革职查办乃至下狱的朝臣。
一身玄色朝服的祁云照隔着十二冕旒,慢慢扫过其中的每一张脸,最终望向跪在正中央的女子,沉声问:“江卿,你果真当街行凶,伤了卢卿的女儿?”
江佩兰顿首谢罪:“陛下明鉴。臣确实伤了卢琦之女,愿领责罚。但那厮当街行凶,强抢美人,臣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坐视不理?请陛下同治卢氏母女之罪。”
祁云照还未作声,卢琦便跳了出来,称江佩兰所言全是信口雌黄——
“陛下!小女早已与那家签了纳侍文书。只是那位小郎性情顽劣,不肯随小女归家,才生了口角。但这到底只是小女的私事,与江校尉何干?”
“陛下……我那可怜的女儿尚不满二十,便无缘无故被江校尉打得重伤在床,落下跛疾,终身不能再入仕!圣明无过陛下,一定会惩治凶徒,为小女做主。”
两人各执一词,俱不相让。后来,便有人站出来,提议将当日涉事的那家庶民请上来。
大约一刻钟,一名清丽的小郎,和一位中年模样的女子便被带了上来。那小郎一入殿,便哭诉江佩兰无礼,致使自家妻主重伤
果然与卢琦所说完全相符。
“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为臣和小女做主。”
顺时顺势而为,是祁云照一贯的处事风格。她知道这两名所谓的证人生死荣辱都不由己,十有八九在说违心话,但谁又能真正听从内心的想法而活呢?
在朝会的最后,她依照柳卓如和卢琦的意思,将江佩兰革职查办,投入了大牢——只不过不是刑部大牢,而是大理寺的监狱。
大理寺卿是秋凝雪提携上去的,总不能真让人害了座主唯一的义妹。
“此事便交给卿了。”
“臣遵旨。”
朝会之后,她照例回了清嘉殿处理折子。用过膳,靠在美人榻上小憩时,却又梦见了当初在冷宫时的情景。
枝木扶疏,花草繁密,本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可在灰败宫墙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荒芜的凄清。
年纪尚幼的女童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衣服,独自跪在玉兰花树下,祭奠在这冷宫中悄然枯萎的另一品花木。
春风徐徐掠过,带起纷纷扬扬的花瓣。那些带着清香的花瓣拂过女孩子的脸颊,又在北风中委顿于地,轻柔、短暂,仿佛亲人带着叹息声的爱抚。
风起,风停。日升,日落。
灿烂的阳光已经要离开这方小院,她却好像还贪恋这里的温暖,躺在绿茵地里不肯离去。
安静得近乎死寂的院子里,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从幻想中的温情中清醒过来,看到了一条紫色的绶带。视线渐渐往上,则绣着一只昂然而立、振翅欲飞的白鹤。
她茫然地坐起来,看着那人慢慢走近。
朱衣玉冠,飘然出尘,漂亮得仿佛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神仙中人,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
“臣秋凝雪,拜见殿下。”
……
祁云照从旧梦中醒过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心绪仍有些繁杂。
当年那个牵着她走出冷宫、登上皇位的人,现在真的身染重病,连起身也不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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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在沉默中抬手,召来近侍。
“安排安排,我要到丞相府探望太傅。”
“陛下,现在人心浮动,御驾不可轻移啊。”
祁云照敛眉,语调沉了沉,“那便微服而行,你好好安排,不要让人知道了朕的行踪。”
侍卫还想再劝,却在皇帝冷淡的目光下哑了声,讷讷称是。
换了身常服的祁云照乘上出宫的马车,在清脆的銮铃声中驶向丞相府邸。
车内有熏炉,将周遭的一切都烘烤得暖融融的。祁云照置身其间,并不觉得冷,但漫长的旅程还是拉低了她的耐心。
在马车又一次降下速度时,祁云照难得对自己做的决定感到后悔——白龙鱼服,兴许根本就不适合她。
“怎么这么慢?”她一边问御者,一边皱着眉掀开车帘。
来来往往的马车就这么映入眼帘。
她的确长在深宫,对外界了解不多,可也知道正常情况下,这个时辰不可能出现这么多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低的马车。
祁云照的第一反应是行踪泄露,有刺客埋伏,可细思之后,又觉得不像。
直到随行侍卫在门外回禀,她才知道秋凝雪在晌午醒了,这来来往往的马车里面,竟无一例外,都是去探望丞相病情的大小官员!
下人给她准备的马车虽然看着不奢华,但也绝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拥有的——可在拥挤的车群中,竟显得平平无奇了,以致对面的御者,能理直气壮地请她让一让路。
祁云照放下车帘,轻呼一口气之后,反倒笑了出来。
“寻个僻静处停车吧。”
她带着面具和幕篱下了马车,领着三五护卫,持令牌进了丞相府对面的帝卿府。
“陛下……”锦衣华服的美艳男子匆匆出迎。
祁云照笑着扶起,“五哥何必多礼。我今日只是来随便走走,还望五哥不要见怪。”
“臣……”
“今日不论君臣,只论齿序,五哥也不要声张。”祁云照婉拒了他设宴的邀请,寻了个视野好的小楼,含笑倚在窗前。
已经守寡多年的五帝卿在旁边陪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退。
祁云照站在窗前观察了很久。
身居高位的朝廷要员,自称清流的台谏言官,身有爵位的勋贵……她甚至看到了她今年刚刚点的那位状元。
今年春闱,她全程都亲自盯着,仔仔细细地选了批身家背景干净的人,期望这些新人能有一二,可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就在昨日,祁云照甚至还召了这位状元随侍,言语间多有提点。
哪曾想,人家早就给自己寻好了依托。
“你说……”年少的皇帝转过身来,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这满朝文武,忧心的到底是天子的安危,还是丞相的安康?”
她的话,听上去竟还带着点儿笑意。
侍卫听得脸色煞白,小心跪下,劝道:“陛……主子,息怒。”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祁云照弯了弯眼睛,用力捏住扇柄,叹道:“我早就知道……也早该知道。”
从一开始,她便是高台上最精致漂亮的傀儡。
她身上的丝线,一直捏在别人手里。
站在台下的很多人,都想操控她。
“主子……”侍卫犹豫着问:“您还要去探望丞相吗?是否要通知相府接驾。”
“不必了。”祁云照摆摆手,自嘲一笑:“太傅的身体,不知有多少人记挂着呢,哪里用得着我?”
“是。”
“柳府那边,还是一直不消停?”
“是。需要属下派人去处理吗?”
“不必处理。”祁云照的目光仍落在远处那块由先帝钦赐的“丞相府”牌匾上,默了默,道:“去告诉你那些在军中的同僚,若是柳卓如有意拉拢,假意配合便是。”
这把火总是要烧起来的。
但还不够旺。
祁云照准备亲自往里面添些柴火。
3. 病重
自从那日秋凝雪与义妹江佩兰争吵,气急攻心,一口血呕出来之后,他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之中。
他这一昏迷,便是将近四天四夜。明明脉象没有太大的问题,可人就是不醒,汤药和水也喂不进去。即便费尽周折喂了进去,没一会儿,总要干干净净地吐出来。
后来好歹是醒了过来,但根基大伤,新病旧疾叠在一起,精力终是不济,常常不由自主地昏睡,而少有意识清醒的时候。
下人不想再拿事务烦劳家主,可现在府中唯一主事的人,被诬陷下了狱,莫说前程爵位,连身家性命都可能不保!
除了请还在病中的秋凝雪拿主意,底下的人别无办法。
尚在病中的秋丞相在听到义妹的消息后,脸上的神情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他拢着身上的衣服艰难地坐了起来,吩咐身边的玉絮去请属吏。
玉絮不是他身边唯一的男子,却是唯一知道他真实性别的男子。这么多年,他能坚持不露馅,多亏了玉絮这位世所罕见的男大夫。
“家主……”玉絮为难地看着自己的病人,默了默,到底依他的意思去请了人。
秋凝雪撑着久病的身体,慢慢理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安排了一批可靠的人,去与证人、狱卒交涉,去天子面前陈情。
房里的安神香燃完,被请到府里的客人也就差不多离开了。玉絮将刚熬好的汤药推到秋凝雪面前,忍不住劝:“事情再怎么紧要,也还是该以身体为重。”
披着厚厚裘衣的男人掩唇咳嗽许久,慢慢放下手里写了一半的请罪表章,蹙眉端起了面前的药。
“外面来探望的大臣,都打发了吗?”
“大多都被门房都打发走了,但萧中书还等在前厅。”
秋凝雪不想再见客。昏昏沉沉的疲惫感,阴魂不散地笼罩着他。身体软绵绵的,根本聚不起一点儿力气。
可是,萧文夙已经几次来访。这样怠慢,实在失礼。
“是师姐啊……那就请她进来吧。”
萧文夙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秋凝雪的院子时,青年正靠在躺椅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
清清冷冷、别无装饰的屋子里,满是苦涩的药味。
看来是真病了。
萧文夙盯着自家师妹金纸似的脸看了一会儿,幽幽一叹,“丞相……可还好吗?”
两人在同一位老师身前共同受教,后来又同朝为官,相识十余载,关系一向不错。除去在外人面前,从不以官职相称。
今日却……
秋凝雪苦笑一声,道:“看来师姐不是来探病的。”
萧文夙一噎,有些气短。可斟酌许久,到底是开了口:
“师妹,你……如今陛下刚刚亲政,正是多事之秋。柳氏卓如行事蛮横,多有异心,你一旦离开,朝局定然失衡!你明知朝廷尚离不得你,为何要提辞官之事?”
这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故意要挟羽翼未丰的君王。
“你我相伴多年,师妹,你与师姐说一句实话:你的初心,是否已经变易?”
秋凝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又该做何表情。
他恍恍惚惚地弓起身体,有些迷惘地回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怀疑他居心不轨?小天子也就罢了,连一向与自己亲近的师姐也这般认为……难道自己果真这么跋扈无礼、权大欺主吗?
“师妹,你告诉我……”
回答?他又要如何回答呢?
萧文夙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想必心中便已有了答案,何必还专程跑一趟,执意要他回答?
享誉天下的秋丞相披散着头发,赤足踩着地上,脸色惨白,脚步虚浮,简直活脱脱一只飘荡在凡间的艳鬼。
这个从来沉静的人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萧文夙竟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儿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怔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秋凝雪已经摔在地上,光洁的额头撞在博古架上,渗出丝丝血痕。
“师妹!”萧文夙连忙去扶,却见跌坐在地的人不知何时在怀中抱了一把剑。
利剑骤然出鞘,锋利的刀刃,折射出湛湛寒光。
秋凝雪死死地牵着她的手,使其握住剑柄。
这把剑有多锋锐冷硬,从他口中吐出的话便有多温和柔软。
他含着笑,喊师姐、中书、大人、君侯……然后殷勤地劝她杀了自己。
“……我果然不该活在这世上……早该去死,早该死了……”
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架在了秋凝雪的脖颈上,甚至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萧文夙已经顾不上震惊,慌忙控制长剑,用尽全身气力调转方向。可眼前这个脸色比雪还白的人,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分毫不让地与她角力。
眼看着秋凝雪脖子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萧文夙只能徒手握住白刃,捏着剑刃往一边撇。
当啷一声,这把饱蘸两位朝廷大员鲜血的宝剑,终于落地。
萧文夙将剑踢得远远的,方才劫后余生一样,靠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喘气。
“秋凝雪!你我都不是什么年少气盛的少年人了,怎可如此轻言生死?”
“那你想我如何?”秋凝雪眼中是真切的疑惑。没等到回应,便勾起眉眼。
他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犹不停歇:“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
“老师死前,你也是在场的,我已经向她立过重誓:此身奉于社稷,永远效忠大齐,否则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超生……你还要……”
他原本正仰着头,可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
于他并不算陌生的铁锈气便席卷而上。他佝偻起身体,痛苦地捂住唇舌,可丝丝缕缕的污血还是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素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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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领。
萧文夙原本还在斟酌解释的言辞,这会儿却再顾不上其他,慌忙伸手去扶。
秋凝雪勉力挣开:“你出去,出去!”他嘶喊,吼叫,可声音又哑又小,听起来非但没有什么威慑力,反倒像是幼兽的呜咽。
萧文夙不想再刺激师妹,心中倒是想走,可两人议事时,一向是屏退旁人的。她害怕就这么放着师妹不管,会横生变故,便只能高声喊人:“来人!”
“出去,滚出去!”
“我是鬼迷了心窍,师妹原谅我这一回……”
秋凝雪捂着耳朵,已听不见她的声音,只一个劲儿地说出去。
可人却一直杵在这儿!
他出奇地愤怒,见人不愿离开,便凭着一腔意气,自己出了房门,深一步浅一步地往雪地里去。
昨夜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未曾来得及清扫的积雪几乎没过了他的脚踝。他左脚一滑,又摔在雪地里。
跟在他身后的萧文夙期期艾艾地伸出手。
“你走,走……”
萧文夙不敢再上前,只能高声呼唤侍候的下人。然而当下人上前去扶时,秋凝雪依然厉声斥责。
他在府中积威甚重,以至一时竟没人敢在他的斥责下公然上前,只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跪在雪地里,为难地看着。
北风呼啸,天上又下起雪了。
秋凝雪蜷缩成一团,躺在院中的梅花树下,静静地看着天上落下来的雪花。
“家主!”
玉絮匆匆赶来,瞬间眼眶通红,将手中的汤药交给旁边的人之后,便冲过去。走得太快,栽了跟头,又忍痛爬起来,直至将人抱起来。
秋凝雪在听到玉絮的声音后,便心思一松,彻底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玉絮提着一颗心,将人带回房中施针、灌药。他听着床上之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片刻也不敢离开。
下人要进来收拾屋子,他也没让。玉絮飞速擦了擦眼睛,开始收拾乱作一团的书案。
他拿起秋凝雪写了一半的奏表,抬手擦去上面的血迹。衣袖翻飞间,不知又带倒了何处的书籍,掉出一方笺纸。
他赶忙弯腰捡起来,却是一愣。
这张雪白的笺纸上,竟遍布孩童涂鸦一般凌乱的墨迹。除此之外,零星落着的几个文字,也潦草得根本不像秋凝雪的风格。字形横七竖八地扭在一起,笔画勾连处,尽是斑驳而刺眼的墨痕。
这个人……这个人,总是不声不响,就咽下所有的苦楚。旁人看他,只觉巍然庄重,于是便心安理得,将他当作永远不会倒下的,可以倚靠的高山。
可谁能知道他的愁闷痛苦?谁会想到,秋丞相也会有沉郁难表、忧愤难言的时候?
玉絮不忍再看。
眼神匆匆掠过,只依稀看见一句前人的诗词。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4. 惊变
柳卓如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实在太好。
前几日,听到秋凝雪病愈开门见客的消息时,她还慌了一阵——她最近联络武官的事情,肯定瞒不了多久,就会被秋凝雪知道。
虽然对方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也于她声名有损哪!
她原本正为此事犯愁,甚至想着要不要也到相府去探个病。
怎料线人又来禀:说萧文夙与秋凝雪师姐妹大吵一架,刚刚能起身的秋丞相气急攻心,又吐了血,病歪歪地倒在院子里,眼见就要不好了。
之前一直滑得跟泥鳅一样的那些武官,也看清了形势,慢慢转了性子,陆续递来橄榄枝。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凭什么?那秋凝雪不过一个乡野村妇,家世不如她,资历不如她,处处都不如她!却一进入朝堂,就能拜在大儒门下,能获得先帝的赏识,封侯拜相,青云直上?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她终于不用再忍让,不用再妥协,不用再因为那个小她十多岁的黄口小儿,退居一射之地。
柳卓如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笑眯眯地让自己的夫郎在府中操办了一场宴会,以为家中幼女相看为名,邀请各府元君携年龄相当的小郎来赴宴。
柳氏财大气粗,又有人精心谋划,这场宴会办得很是隆重。几乎半个京城的官眷,都受邀参加了这场宴会,而在柳卓如的有意操控下,虎贲卫大小将官的元君和小郎,都来赴了宴。
精心打扮的官眷们,笑意盈盈地拉着自己的手帕交,情真意切地夸:“柳氏不愧是百年望族,我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柳元君办的这场赏梅会了……”
一语成谶,这些欢欢喜喜来赴宴的男子,果然再也忘不了这场宴会。
——宴会刚刚进行到一半,全副武装的卫士便闯了进来,对他们亮出了刀剑!
虎贲卫的官眷们被单独关押了起来。一身肃杀之气的护卫们令他们交出了身上大半的钗环佩饰。
很快,这些饰品便被当作了信物,送到了镇守宫门的虎贲卫将官面前。柳府门客带着浮于表面的客气,看向为首的虎贲中郎将:
“听闻将军与元君的感情一向很好,想来,您也不愿您的元君出什么意外吧?”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将军稍安,只要您今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您的家人便会平安无事的。”
门客顿了顿,毫不畏惧地扫了眼拿刀指着她的将官们,威胁道:“况且,您这些属下对您向来忠心耿耿,将军也不想看着她们,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吧?”
虎贲中郎将最终还是妥协了。她只能安慰自己:宫里还有羽林卫掌管宫禁、保护皇帝,城中也还有长水营、步兵营镇守四方城门,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她实在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便有消息传来:说长水营主将卢琦设计杀了步兵营的主将和监军,手握两营士兵,封锁城门,围了丞相府!
她起初并不相信——谁都知道北军五大营跟着丞相南征北战,是丞相的心腹,而长水营主将更是追随丞相多年。
她思绪一顿,突然想起之前卢琦带着人在金殿闹的那通……便沉默下来,明白京城的天估计要变了。
柳卓如确实打算给这片天地改换日月!秋凝雪现在已经被她扔进了大牢,此刻,她正带着人闯宫,去见皇帝。
只要诓了皇帝下旨,她今天干的事,就不再是擅动兵戈、意图不轨,而是奉旨捉拿叛国罪人,谁也指摘不了。
现在已是深夜,宫门已经落锁。按理来说,朝臣已经不能再出入宫廷,但是很不巧,守宫门的虎贲卫因为家眷在她手上,不敢妄动;而今晚护卫宫禁的羽林卫,全是她拉拢的自己人。
柳卓如旁若无人地进了宫,带人进入天子用于起居的清嘉殿。
“侍中见谅,陛下已经歇下了……”
“侍中,侍中……”
几名郎官看到柳卓如和她身后跟着的人之后,顿时大惊失色,拼命阻拦,然而于事无补。
穿着红色朝服的女子,并一队披坚执锐的羽林卫,竟直接闯了进来,一路到了天子的寝殿外。
柳卓如扫了眼面前的宫人,暂时不想和小皇帝闹得太僵,便没有硬闯,而是挥挥手,让身后侍卫止步,请郎官代为通传。
祁云照早就得了消息,此刻便披了件衣服起身,“那就将人请进来,见见吧。”
郎官垂首低眉,为她掀开珠帘。
皇帝绕过黑漆描金山水屏风,看着那一行不速之客,疑惑地问:“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柳卓如小小一揖,顶着一张仙风道骨的脸开口:“陛下,实是此事关系重大,臣等不得不深夜求见!”
皇帝便敛容正色,给众人赐座,而后道:“卿请讲。”
柳卓如施施然坐了,一脸义愤填膺道:“陛下,臣得到密报:秋凝雪与北方王庭的王储相互勾结!这些年来,秋凝雪不但向王庭贩卖私盐,走.私兵器甲胄,甚至泄露军情,谎报功绩,与蛮人合谋,坑害我军数万将士!”
“陛下,如此国贼,不可不除啊!”
坐在上首的少年人又惊慌又恼怒,最终愤然而起,出言质问:“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柳卓如便令人奉上一叠书信,恨恨道:“陛下,这是秋凝雪与敌寇往来的书信。”
郎官接过来递给皇帝。祁云照翻开一看,愕然不已——竟真是秋凝雪的字迹。
“陛下,请陛下速速下令,捉拿此獠!”
柳卓如话音刚落,跟在她身后的朝臣便赶忙附和:“请陛下降旨!”
祁云照心中冷笑连连,说什么请旨。秋凝雪现在人都被押进刑部大牢了。
“朕信任秋凝雪这么多年,她竟背恩忘义、勾结王庭!实在该死!柳卿,朕要你速速将人拿下!去传中书舍人,即刻拟旨。”
果然是不经事的小皇帝,旁人说什么都信。柳卓如越发觉得这皇帝愚蠢又没有主见,但面上却不显,一脸沉痛地站在旁边,看被急召而来的中书舍人战战兢兢地拟旨。
小皇帝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愤怒,令人拿了玺印来,不加思索地盖下:“柳卿,你定要彻查此事,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臣遵旨。”
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这帮擅闯禁宫的不速之客很快便欣然离开。
皇帝本就没什么睡意,此刻更没了什么睡觉的心思。
刚刚刻意摆出来的怒火已经彻底消散,祁云照平静地站在窗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明天就是除夕了。”
在旁边服侍的郎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能小心应和:“是呢。晚间风大,您当心些,可别着了凉。”
“可惜大家都不能过个好年了。”祁云照收回目光,不再看窗外的那轮月亮,转身回到内室,口中喃喃:“病了才正合适。”
郎官没有听清她的话。他在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后,便退下了。
祁云照抬手免了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的礼,问:“今日,丞相府什么情况?”
影卫便答:“卢琦一开始便带人硬闯,丞相府的护卫誓死抵抗。她们都是丞相从战场上收容的老兵,拼死抵抗,战力自然不容小觑,让卢琦折了好些人。”
“卢琦震怒,威胁她们再不交出人,此后便要屠府。护卫仍不肯退,连后厨帮工的男子也拿了兵器迎敌。但秋丞相不愿多添伤亡,主动跟她走了。”
影卫说起这些时,没有掩盖住话里的惊奇。祁云照倒是不以为意,她知道秋凝雪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无数人为她倾倒,为她卖命——如果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我会一直敬重你、尊崇你。百年之后,我们或许也能出现在同一页史书上,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鱼水佳话。
……太傅。
祁云照抿了抿唇,淡淡道:“让刑部的人照看着点,不要让那些人刻意折辱。”
影卫知道皇帝指的是谁,立马躬身领命。
*
陛下病了。
这消息是在中书监萧文夙带人在宫门求见后,从宫里传出来的。
彼时各位官员并不怎么在意。那日还是除夕呢,官员都还在休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该等到正旦开朝之后再说。陛下不想见,寻个托辞也正常。
可正旦当日,皇帝竟连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都没有参加!就派郎官来宣了道旨,让门下侍中柳卓如暂领朝政。
朝臣们便不得不正视皇帝的病了。她们四处打探,终于得到消息:
“陛下在得知丞……那位的消息之后,情绪大起大伏,又逢风邪入体,便病倒了。”
皇帝这一病,竟接连两日,都没有起身。天子圣躬欠安,朝中愈发人心惶惶。
总领朝政的柳卓如带着满朝文武,到清嘉殿侍疾。众人见了皇帝脸色,尽皆失色,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先皇。
也是这么一场风寒,小小的风寒,却让身体一向硬朗的先帝丢了性命!连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下!
已经长成的几位亲王各恃本领,谁也不服谁,直将京中杀了个血流成河!最后,却两败俱伤,统统死在了争斗之中。
今上这才从冷宫里出来,继承了皇位。
……
皇帝昏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苏醒,但脸色依旧惨淡。她召集了几位重臣到榻前,又将自己唯一的妹妹喊了过来。
小帝姬是先皇的遗腹子,今年年仅六岁,是除了皇帝以外,唯一可继承皇位的血脉。
皇帝当众晋了柳卓如的爵位,加封邑五千户,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特权。
然后说:“柳卿,你得好好照看小妹妹。”
没有明言。可任谁都知道,这就是托孤。
柳卓如压抑住内心的喜意,面上愁云惨淡地磕了头。
她当然会照顾好小帝姬!这可是她的亲侄女,流着她柳家的血!等她的好侄女上了位,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正的位极人臣。
……
清嘉殿的事情,飞快地传入了百官耳中。一时之间,多少人将目光落在了小帝姬身上,希望能在新皇面前露个脸!
可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就算真有那一天,小帝姬也得仰仗辅佐的人。于是,这些人,又不谋而合地带着笑脸,围在了柳卓如身边。
柳卓如自问出身世家大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也是第一次见到水火不侵的冰蚕丝,见到恍若真人的象牙雕塑……源源不断的礼物被送进柳府,只为博她一笑。
她只要微微蹙眉,就有无数知情知趣的人凑上来,为她分忧——她现在只剩一件烦心事,那就是秋凝雪。
她迫切地想要了结这个案子,然后杀死秋凝雪。可总是有不怕死的人,一次次为她求情。秋凝雪通敌的书信都摆在眼前了,那些朝臣还是一个劲儿地嚷嚷什么另有隐情,要求朝廷彻查,不可仓促结案。
柳卓如杀了很多人,仍然堵不住她们的嘴,便只能等,等那个病秧子自己病死在牢里。
柳卓如欣然揽住美人的脖颈,笑嘻嘻地喝了他渡过来的酒。
站在一旁的管家有些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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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地开口,劝:“家主,秦大人刚刚送的东西,似乎违制了。”
柳卓如懒洋洋地瞥了眼。
那是一个杯子,风格古朴而精美,应该是前朝皇室用来祭祀的礼器。
倒是很漂亮。
“一个杯子而已,留着吧。”
*
祁云照给自己下的药,只有大概五天药效。在床上躺了五六天之后,她的身体除了看上去苍白一点,便没什么问题了。
但是受命暂领朝政的柳侍中非常“贴心”地揽去了所有的朝务,坚决不让一本奏折跑到皇帝的书桌。除此之外,她还让羽林卫封锁了宫禁,以皇帝需要休养为名,隔绝内外,禁止所有朝臣觐见。
对此,祁云照十分配合,在寝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心心地扮演着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但现在,她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她披着厚厚的氅衣,没有约见任何一个朝臣,漫无目的地在花园绕了一圈,然后便去看了她那位年仅六岁的好妹妹。
可是,天子若是重病卧床,又岂能起身,甚至探望手足呢?
天子早就能够理政了!可柳卓如依然独揽大权,把持朝政!
第二日,萧文夙便领着一帮朝臣,强硬地叩开了宫门。
“陛下,臣擅闯宫廷,愿意承罪。但臣有一言,事关社稷,不得不说。”
年轻的天子脸上似乎仍带着些许憔悴的病容,但精神气瞧着很不错。
“萧卿何故行此大礼?”她诧异地将人扶起来,“爱卿不妨直言。”
萧文夙没有起来。她跪在原地,声泪俱下地弹劾柳卓如,说她秽乱宫廷、带走了哪个宫殿的郎官;说她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大肆屠杀朝臣士人……
祁云照好像事先真不知道柳卓如干的那些蠢事,听完之后,伤心地说:“朕竟看错了人。”
大病初愈的皇帝立马让人拿来玺印,点了个眼熟的朝臣连拟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申饬柳卓如不遵法度。
第二道则是赋予萧文夙同样的辅政权力,让她和柳卓如同领朝政。
事情比萧文夙预想得还要顺利。她捏着手里的圣旨,几乎就要开口为师妹求情了。可是……柳卓如拿出来的书信确确实实出自自家师妹之手。即便她坚信秋凝雪不会通敌叛国,也无济于事。
她现在拿不出确切的证据,还不确定皇帝的态度。提起师妹,天子是会记起往日的旧情,还是更加愠怒?
萧文夙不敢赌天子的态度,只能闭嘴。不过,她现在有了天子的圣旨,也能名正言顺地插手那件案子,照拂师妹了。
……已经是幸事了。
萧文夙久违地感到欣喜,但柳卓如此刻的心情却截然相反。
一向风度翩翩的门下侍中,此刻脸色阴沉得可怕。她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羽林右丞,咬牙切齿地问:“小皇帝的病怎么突然就好了?”
“这……下臣也不知道啊。前些时日,陛下一直卧病在床,脸色极差,不知怎么的……”
“闭嘴!你就这么放她出寝殿了?”
“侍中,她毕竟是天子,占了君臣名分,下官不敢强拦啊。”
柳卓如气极反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毫不留情地骂道:“天子?她算什么东西?若是小帝姬早几个月出生,哪里轮得到她坐这个皇位!”
柳卓如一早就没想让祁云照继续当这个天子。本来以为是上天襄助,她不用沾染弑君的污名。可谁知道小皇帝的命这么硬呢?
她不愿乖乖去死,那就怪不得自己动手了!
“侍中慎言。”那些话柳卓如敢说,另一个人却不敢接,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四周,确认没人,才敢轻轻松一口气。
柳卓如瞥她一眼,笑得讽刺:“瞧你那出息。你该不会真以为小皇帝能容你吧?哪个皇帝,能容忍近在咫尺的刀兵有异心?老友,你这个月跟着我做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了。”
“这……”
柳卓如将那卷圣旨丢在地上,冷笑连连:“她如今只是个空头天子,就敢这样申饬我……呵,你要坐以待毙?等着她将刀架在你脖子上?”
年轻的武官立马拜倒,惶恐道:“侍中救我。”
柳卓如笑着将人扶起来,压低声音,说:“慌什么,现在京城的兵马,可都在我手里……”
“……小皇帝既然病好了,那自然该主持亲耕礼,劝课农桑。”
“……她病了这么久,在典礼上出点什么事,不是很正常。”
“……她死了,自然万事大吉。”
两人细细商讨了许久,终于满意地离去。
璇玑殿侧殿的大门重新被阖上。许久之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啜泣。
重重屏风后,祁云曦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落泪。她在和自己的宫人玩躲猫猫的游戏,一时顽皮,便躲进了自己的侧殿,谁曾想……躲到这里来的,不是她一个人。
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慈爱的姑母,竟然要杀她的姐姐——她唯一的姐姐,深宫里,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祁云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清嘉殿前。
皇帝身边的郎官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去。
曾经无数次将她抱在怀里的阿姐手执书卷,微笑着看向她:“这是怎么了?”
祁云曦的眼眶又红了,她扑过去,大声喊:“阿姐!”
天平的两端,都是她的亲人。
到底要如何衡量?
5. 政变
祁云曦来之前,祁云照在读史。
书已经翻了大半,此刻正好在讲李魏末年的事。
彼时三位辅政大臣共同当政,却党同伐异,彼此对抗。少帝年幼,毫无根基,只能任凭摆布。
但没多久,其中一位辅政大臣便打破平衡,召了一位边将入京。她的本意是要引这支骑兵为己用,彻底扳倒两位同僚——怎料引狼入室。
这位来自西北的边将以雷霆手段掌控了京城,自封太师,此后鸩杀太后,屠杀朝臣,放任手下抢掠物资、虐杀平民。
连少帝也不能幸免于难。先是被废,后来又被毒杀。
整个朝堂,皆是人心惶惶。不管是新立的小皇帝,还是底下的朝臣,都担心明日性命不保。
这时,一位侍中挺身而出,设计杀了乱政之臣。这人原本便以学识渊博、人品贵重闻名天下,立此功绩后,更是受天下推崇。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该皆大欢喜。但当这位侍中凭功绩做了宰相之后,便渐渐失了本心,妄自尊大、独断专行,俨然又是一位乱政的太师!不过几月,便失尽人心。
江山四分五裂,陷入又一轮的争夺战。
……
“权力果然腐蚀人心。”祁云照合上手里的书,轻轻叹息。
放在以前,柳卓如是不会这么浮躁的。在她还只是个门下侍中时,这位出身显贵的大儒也以为人谦和、行事谨慎闻名。
可她的对手刚刚倒台,她便将往日的思虑丢了一干二净。
——比祁云照设想得还要得意忘形。
“陛下,已经将小帝姬护送回璇玑殿了。”
祁云照点头:“没遇到什么人吧?”
“不曾走露风声。”
“好,退下歇息吧。”
祁云照盯着屋里的屏风,微微出了神。
她又想起了刚刚坐在这儿的祁云曦。
她的小妹妹。
她设想过很多可能性,猜测过很多后果。她甚至想过自己兴许斗不过柳卓如那个老狐狸,会就此葬送一切。
但祁云照从没想过,那个年幼的孩子,会跑到这里来,告她喜爱的姑母的密。
她哭得那样伤心,却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天家没有蠢人。她虽然只有六岁,但肯定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
……所以,是选择了她吗?
祁云照一时心情复杂,但很感激她的小妹妹。
她原本的打算,是继续等待。她还是要等,要等柳卓如更加猖狂,等她露出更多把柄,等她声名狼藉、走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但这样是很冒险的。
祁云照固然筹谋多年,准备了很多人手,可刺杀这种事情,是防不胜防的。柳卓如也不是坐以待毙的小绵羊。漫长的博弈,会带来更多的危险,乃至死亡。
——她不用再等待了。
王朝尊贵的帝姬,柳卓如的亲侄女,主动揭发了姑母谋逆。
没有人能再指摘皇帝,说她杀害老臣,滥杀无辜,是不仁之君。
祁云照微笑着侧眸,对身后突然出现的侍从说:“准备吧。”
她要动手了。
明日,意图谋逆的门下侍中柳卓如,和她的党羽,会死于谋逆弑君。为了报答她的小妹妹,柳卓如对外可以是畏罪自尽,死得体面一点。
被政敌诬陷入狱的丞相秋凝雪,会在逆臣的教唆下被人毒杀,不幸遇难。
被奸臣蒙蔽的天子会平定叛乱,然后幡然醒悟,为自己的太傅痛哭平反——年轻的天子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听信了柳逆的话,才会将太傅下狱,可这也仅仅是想查清事情真相。天子没有对太傅做过任何处置,甚至还因此病了一场呢。
明日之后,她会给秋凝雪最好的谥号,追赠给她最高的爵位。她会将秋凝雪的义妹从牢里放出来,保江佩兰一生荣华富贵,保其门楣百年不衰。
如果人死后果真有灵,如果人间之下,真的有黄泉地狱,将来百年之后,祁云照也会向这位于她有恩的太傅谢罪。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不管是柳卓如,还是秋凝雪,明日都得死。
明日之后,大齐没有柳党,也没有秋党。
*
于在宫中值守的一些羽林卫来说,这只是仕途生涯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但对她们的某些同僚来说,这却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不忠的刀剑,只能被折断。
红色的鲜血浸染长阶。血腥气在空中不断弥漫,变得越来越明显。
在宫门处镇守的一名虎贲卫低级将领终于意识到不对:羽林卫内部,现在好像在内乱。便匆匆来请示虎贲中郎将王信。
可她一走进长官的官署,就被甲士捂着嘴按倒在地。她被五花大绑,丢在了角落。挣扎的间隙中,她好像看见了她的长官王信,正狼狈地被押跪在地上。
王信惊疑不定地看着最上首的那个人。
那个扮成寻常虎贲的人也正低头看着她,然后,慢慢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还有几分少年气的脸。
是本该在清嘉殿的天子。
“陛下!”王信失声惊呼:“臣……”
多说多错,可又不能什么也不说。王信忧心如焚,以至贴身的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
“王卿,别来无恙?”天子身上只是一套寻常甲胄。也不知是亲自参与进了战斗,还是因为离战场太近,身上甚至还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将右手轻轻下压,令护卫暂且将人松开。
王信稍稍心安。她绝口不提此刻的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低头道:“不知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
祁云照微笑着看她,说:“岂敢劳烦呢?”天子起身,向王信的方向走过去,看样子,似乎是要亲自将人扶起来。
王信大松一口气。正要努力挤出一个笑,耳边便突然出现利剑出鞘的声音。她的眼睛被长剑折射出来的寒光刺得生疼。
再一睁眼,锋利的长剑便架在了她脖子上。
天子握着长剑,神情威严而冷漠,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柳氏卓如目无君上,意图谋逆。王信,你是想压上九族和她造反呢?还是戴罪立功?”
王信脸色唰一下便白了,她仰头望着天子,不住地哭诉:“陛下明鉴!臣从无谋逆之心啊,是柳氏以我家人相迫,臣才不得不假意相从啊!”
祁云照冷冷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审视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王信吓得肝胆俱裂。当祁云照将剑移开时,她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祁云照以目示意。身边两名士兵立马上前,强硬地将人搀起来,按在椅子上。没多久,一名护卫又不知从哪拿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捏着王信的下颌,逼着她吞了下去。
小天子此刻正拿一张帕子擦着手里的剑,此时脸上冷意全无,又换回了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温温柔柔地说:“王卿不用担心,只是颗小糖丸而已,不会要人性命的。”
王信哪里敢信,马上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欲哭无泪地喊:“陛下!”
陛下温和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吵着闹着非要吃糖的熊孩子。过了一会儿,才说:“王卿,叛贼卢琦擅杀将领、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你可能为朕除去此獠?”
王信愣了愣,连忙道:“陛下信任,臣不敢辜负!今日,下臣巡视宫防时,恰好发现一名刺客,逃到了长水营营地。臣这便带人去查!”
祁云照点点头,说:“王卿忠义,若能助朕平定叛乱,当封万户侯。”
“谢陛下隆恩。”王信说完,便抱拳一礼,要往外走。而左右护卫,都没有拦她。
“且慢。”祁云照突然出声,说:“险些忘了,我还有个礼物没有送给王卿呢。”
她拍拍手,便有一人双手抱着个匣子走到王信面前,而后轻轻打开盖子。
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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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王信顿时大惊——她好歹也是名将领,当然见过死人,可是……这好像就是柳卓如的头颅啊!昨天,柳卓如还请她赴了一场宴会,今日……
陛下到底藏了多少后手?她是怎么做到的?
王信更加后怕,惊慌之下,竟失手打翻了匣子。圆球一样的东西骨碌碌地滑了出来,在地上不断翻滚。黑色的头发凌乱地缠在一起,只露出一双大睁的眼睛,死不瞑目,好像正直直地盯着她。
王信强忍住干呕的冲动,下意识地望向天子。
祁云照好像很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吓成这样,但十分善解人意地放她走了:“王卿快些办差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是,陛下。”王信落荒而逃。
柳卓如当然还没死,这只是牢里一个死囚的头。那死囚跟柳卓如长得有几分相似,再派人拾掇拾掇,拿头发挡挡侧脸,便看上去和柳卓如差不多了。
——不过那厮马上就要死了。
祁云照望向身后的人。护卫应声而跪。
“羽林右丞已死,你便是新的右丞。朕命你领一□□林,去取柳卓如项上人头。若有阻拦之人,全部格杀勿论。”
“臣领旨。”
一切都要结束了。
*
没有草木馨香,也没有哪怕一丝一缕的阳光。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仿佛能刺进人骨子里的,阴森森的冷风。
哪怕护卫已经提前添了不少油灯,但祁云照仍然觉得这里实在是太黑了点。
天子已经换下了那套染血的甲胄,但身上依然不是绣着龙凤暗纹的天子常服,而只是一身平常的丝质袍服。看着就和一个普通贵人一样。
祁云照微微提着衣服下摆,沿着潮湿的台阶,接着往地牢深处走。
她其实不该来这儿的。即便侍从已经做了周密的布置,即便外面那些小吏不可能认识天子的脸,她也不该来这儿——万一哪里就突然出了纰漏呢?
她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清嘉殿,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地出行了,不管是为了吊唁故人,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可是她还是来了。她坐在往日最喜欢的西暖阁里,却总是心神不宁。不知怎么的,便问起了刑部大牢里的布置,然后,她便对侍从说:
“让她们等一等吧。”
“……我去见太傅最后一面。”
但见秋凝雪最后一面有什么用呢?难道要问她,事到如今,后不后悔将她扶上皇位吗?
那就太卑劣,也太无耻了。
……可祁云照真的有点儿想知道,她会不会后悔,更想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皇帝。
忘恩负义的笑面虎?还是狼子野心的伪君子?
罢了,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祁云照接着往前走。
那间关押着秋凝雪的牢房就在眼前了。
三五名侍从走在前面,给她打开了牢房的门,将手里的托盘依次放在牢房的地上,然后便退到了五丈之外。
祁云照往前迈了几步,停在门口往里面看。
听说秋凝雪府上曾有个小郎,在她入狱之后也一直不离不弃,在刑部求了好多天,将头都磕破了,就是坚持要入狱照顾旧主。很多官员都深受触动,但是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还是祁云照知道后,暗中让人将他放进去了。
其实祁云照对那个小郎还挺感兴趣的——士人饱读诗书,整日将礼义廉耻放在嘴边,但恐怕一半的人,都不如他有情有义呢。
但很可惜。祁云照今日没有见到那个小郎。估计是侍从知道她要来,提前将人清走了。
这样也好。
“太傅。”祁云照站在门口,轻声喊了一句。
缩在角落里的人没有理她。
她也不在意,像往常一样浅躬垂首,行了一个学生见老师的礼节。
6. 邢狱
卢琦带兵围府之后,丞相府到处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但秋凝雪本人却很平静。外面呼声震天,叫嚣着要拿下叛国罪人秋凝雪,他充耳不闻,给自己换了身得体的衣服之后,问站在他旁边的玉絮:“我的香球呢?”
虽然他将其称之为香球,但是里面鎏金银香球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风雅的香丸,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放在身边戴了很多年。
玉絮当然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那药还是他亲自配的。玉絮的本意是给秋凝雪留着防身,但这么多年,他从未用过,却始终贴身带着。
玉絮起初茫然,但没多久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以至每次给他戴上那个鎏金银香球,都是担惊受怕,后悔不迭。
此刻,他捏着那枚香球,顷刻间泪流满面,说什么也不肯给。
秋凝雪扶着椅子的扶手,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倦怠:“给我吧……咳咳……我想死得有尊严一些。”
玉絮痛苦地流着泪,慢慢松开手,交出了那个香球。他也是男子,当然明白,如果秋凝雪在狱中身份暴露,可能会遭遇什么。
秋凝雪将香球接过来,慢慢挂在腰间。他蓄起力气站起来往外走时,玉絮仍然在无声地哭泣。
秋凝雪驻足。他已经习惯了在人前保持严肃的威仪,用尖锐的棱角迫使她们不要靠近。这么多年过去,几乎已经要忘记怎么安慰人。
他只能生硬地说:“别哭了……柜子里有户籍凭证和银票。如果可以,你拿着东西离开吧,找个没有风波的地方生活。”
“哭久了,对眼睛不好。”
他走了,留给玉絮的最后一句话是保重。
卢琦带兵围了府,但在秋凝雪出府后,反而没有见他。出面的是一个十分眼生的校尉,板着脸公布他的罪行。
秋凝雪没有力气反驳,也不想做无用的辩解,便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些曾经跟着他出征的士兵。
卢琦兴许还念着几分莫须有的旧情,没有故意折腾他。这让他被押到刑部大牢时,还留有几分心力和官员周旋。
他低头瞥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囚服,又看向对面趾高气昂、满脸恶毒的人,脸色平淡:“你便这么确定我会输吗?”
对面官员脸色一白。
朝堂上的争斗,不到最后一刻,是谁也说不准谁胜谁败的。也许今日零落成泥,明日便峰回路转,得了上天眷顾。
何况,朝中半数官员,都受过丞相的提携。西北的边疆处,还有一支跟着秋凝雪南征北战,理论上绝不可能轻易背叛的精兵。
……秋凝雪表现得太过镇定了。仿佛此地不是阴森的邢狱,而是她们丞相府的后花园。
很多人都开始怀疑秋凝雪还留有后手。
他便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一间还算舒适的牢房。但随着朝堂上的形势越来越差,随着刑部官员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逼问提审,他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差。
好在没有人对他动刑。
他被迫换了一间牢房,在刑部地牢的最深处。那里阴森,寒冷,连一扇小窗也没有,是真正的不见天日。
他本来就病了月余,又突然蒙受牢狱之灾,整日悬着心,害怕暴露身份后连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身体每况愈下,咳血已经成了常事。
没有人会给他药。
连最基础的食物也没有。看守的狱卒,每日只会给他一碗清水,一碗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稀粥。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拼命咽下去。可是到后来,连清水和馊臭的稀粥也没有了——刑部要逼他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要逼他低头服罪。
他不能。
他不害怕死亡,但是不能背负这样的罪名。老师对他有大恩,他不能辱没已故淮阳侯的门楣,不能让老师死后,还因他沾染骂名。
秋凝雪无数次抚上腰间那个香球。
死亡,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一件无比诱惑的幸事,尤其是现在。只要死去,就不用再忍受无处不在的病痛,不用费尽心力隐瞒身份,不用再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被猜忌怀疑、不会被提防,也就……不会再伤心。
可每次他想打开那个香球,脑海中又会浮现出曾经的承诺。
他答应过老师要好好活着,也答应过玉絮,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寻死。
所以连主动走向死亡也是不允许的。
只能忍受,直到敌人的屠刀落到身上——没有人能救他的。
没有人能救他,所以,能不能原谅他违背诺言……秋凝雪蜷缩在脏污的稻草上,又一次将那枚香球握在了手中。
老师……我也想好好活着。
可是太难了……他要撑不住了。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总是让秋凝雪想起生父,想起他歇斯底里的谩骂,想起他手中高高扬起的戒鞭,想起幼年时那些被他关在黑屋子里、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
他一直很怕黑。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一个是老师,一个是贴身陪了他很多年的玉絮。不管是老师还是玉絮,都会在夜里,永远给他留一盏昏黄的烛火。
这里没有人会给他点灯。
这里只有饥饿,疼痛,脏污的稻草,还有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他的身体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沉重。腥甜的气息萦绕在唇舌之间,他却如释重负,露出一个解脱一样的笑容。
他好像看见老师了。老师还是记忆中的那样子,一身月白色的直裰,站在梅树下,显得风流而儒雅。她叹息着看过来,问他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
不知从哪里吹过来的冷风,将老师的叹息声带走了。
秋凝雪再次有意识时,一个狱卒正端着一碗清水,小心地喂他喝。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吞咽起来。
那人见他醒了,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又端了一碗清粥,小心地喂给他喝。她走之前,还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烧饼。
烧饼已经冷了,没有刚出锅时那种热腾腾的香气,也不如那时松软,硬邦邦的,磨得他嗓子生疼。可他很珍惜这样的善意。
他不知道那个狱卒为什么会帮他,但第二天,他便深深地后悔了。
那个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狱卒,浑身血迹地倒在了他的牢门前。隔得太远,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生是死,只看见两个和她同样打扮的狱吏,像拖条死狗一样,将她拖进来,又拖出去。
这里太黑了,他其实没怎么看清那个狱卒的脸,只知道她应该很年轻。
一个很年轻善良的女子,或许已经有了家庭,堂上可能还有需要奉养的双亲,膝下兴许已经有了牙牙学语的小儿,正倚着门框等母亲回家。
天哪……
他痛苦地阖上眼睛。
在那之后,还是有很多人给他送食物。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糙,有时是粗粮馒头,有时是胡饼,有一次甚至还捎上了几枚退烧的药丸。
他不敢接,又不敢不接,怕有人因为他付出生命,又怕辜负她们的好意。
她们大都是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秋凝雪不知道她们何时来过,只有一次,偶然听到动静,便开口问:“她……”他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便只能说:“那个被拖到这儿的年轻人,还活着吗?”
隐在黑夜里的女子愣了愣。
她是接了上面的吩咐出手照拂这个人。但据她所知,还有很多人,是冒着丢差事丢命的风险,自愿帮秋凝雪的。最开始那个年轻人就是这样——若非那个年轻人,她们可能还没发觉有人使这样恶毒的软刀子。
她和那个年轻人聊过天。
“她说她不后悔。她是静宁二年生人,家在河阳。丞相八年前在河阳赈过灾。”
……
秋凝雪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少日,只知道突然有一天,玉絮也进了牢房,紧紧地抱着自己。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一定求过很多人,吃过很多苦,才能进来。
秋凝雪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离开,又想问他有没有受伤。但秋凝雪现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玉絮颤抖地握住他的手。
自从给秋凝雪把脉之后,玉絮便一直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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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忍住没有哭出声。他不想秋凝雪顶着这么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还要分出心神安慰他。
可是他的眼泪,直接打湿了秋凝雪肩头上的衣服。
秋凝雪在心中叹了口气,慢慢反握住另一个人的手。
……
秋凝雪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昏迷,可能是身体已经走到极限,已经不堪重负,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人陪伴,可以允许自己松懈下心神。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可也毫不在意——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是在期盼着死亡。
他的口中最近经常有血腥气。他起初不以为意,毕竟他最近经常咳血,但他心中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他不慎摸到玉絮手腕上的伤口。
“你、你怎么能……”秋凝雪艰难地坐起身,满心酸楚又无力地抱住他。
玉絮的血有药性,他是知道的。因为对方从小就被拐卖,被当作药人,试了无数的药。他千叮咛万嘱咐,告诫过玉絮很多次,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放了一点点……马上就会好的,别担心。”玉絮抱住他,说:“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能出去的,一定会有转机。外面还有很多人牵挂你呢。”
秋凝雪疲惫地张了张嘴,哽咽应好。他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可是却有很多人、很多人为了这条性命,付出沉重的代价。
“睡吧,睡吧,休息好了,病也一定会好的。”玉絮说:“我守着你,不要怕。”
他便真的睡了过去。起初是真的无力昏睡,但后来便起了高热,陷入人事不知的昏迷。
恍惚间,有个人正在抚摸他的额头。他以为是玉絮,便难得放任自己的软弱,依恋地靠过去。
祁云照大怔。她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已经病糊涂了的人,将额头贴在她附过去的手掌上。很轻很轻,像刚刚出生的小犬,正嘤嘤叫着,拿脑袋蹭她的手。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秋丞相:不整洁,不得体,乌黑的发丝凌乱地垂下来,挡住半张烧得通红的脸。身上的衣物也很多脏污,散发着一种古怪难言的气味。
秋丞相,举世无双的秋丞相,躺在牢房角落里的稻草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可她越是狼狈,祁云照脑海中那个轩轩霞举、湛然若神的秋丞相便越是鲜明。
祁云照的脑袋突突地痛了起来。
她好后悔今日走了这么一趟。她不想说什么愧疚,那太像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很长时间都要做噩梦了,她一定会频繁地梦到这个人。
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秋凝雪了,她的恩人,她的老师,她曾经最敬爱的长辈,她仰望了很多年的目标,亲手将她扶上御座、护持她长大的秋丞相。
她亲手杀了她。
“陛下……”
退在不远处的侍从估计明白了什么,开口道:“臣为丞相更衣吧。”
哪怕是罪恶深重的死囚,行行前也是被允许换一身得体的衣服,吃一顿可口的饭食的,何况是……为国家操持了很多年的秋丞相。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叛国,这最后的体面,总是应该的。
但陛下养尊处优,从来没服侍过人,应该不会乐意为一个浑身脏污的囚犯换衣服。
“不必,我亲自来。”
秋凝雪为她做了很多事,但她好像还从没为自己的老师做过什么。
这应该就是祁云照唯一能为她效劳的事情了。
少年天子站了起来,看向被侍从放在地上的两个托盘。
一个放着装着鸩酒的酒壶。壶身银白,似由精铁制成,通身都雕刻着象征审判与刑罚的獬豸纹,间或镶嵌着一些刺目的宝石。如果忽略它的用途的话,这真是一把非常漂亮的酒壶。
另一个托盘则放着一套完整而整齐的朝服。
祁云照将那套朝服拿起来,百感交集地抚摸着上面绣着的白鹤。
“再去端盆清水来。”
“是。”
天子跪在那名囚犯身前,生疏地拧着帕子,为老师擦洗面容。然后,便将人揽起来,摸上最上面那颗盘扣。
7. 大凶
沉香,有沉香的味道飘至鼻尖。
记忆中,他的生父便总是在衣服上能熏能安神的沉香。
秋凝雪的意识还是不清醒,但却本能地害怕了起来。
昏暗不清的环境,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的阴影,强硬的、完全不容他拒绝的触碰,还有沉香,熟悉的沉香……
秋凝雪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朝他挥过来的鞭子。他又回到了什么也做不了的幼年时期,被困在孩童的身躯里,无比害怕地看着脸色狰狞的父亲。
他痛苦地哀求,希望能得到哪怕一点儿的怜悯:“不要,不要……求您,我会改的……我全部都改……求您,别这样对我。”
祁云照动作一滞,险些打翻身边的水盆。手里的帕子突然便变得沉重起来,犹有千斤,压得她再也抬不起手。
她的头更加剧烈地痛起来,好像被撕裂,又好像被针扎。她知道背恩忘义会遭天谴,但这报应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阿父!求您……别打我,我好疼……求您……阿父。”
她如此伤心痛苦,可祁云照在听清对方口中的称呼后,竟然隐秘地松了口气。
她放下手中沾了水的丝帕,非常伤心地看着对方。就在刚刚,她发现,如果对方真的哀求她放过自己,她……她便下不了手了。
但现在,好像更糟糕了。
她一定会做噩梦的。
祁云照将人揽在怀里,慢慢解开秋凝雪的衣扣。不知怎么的,她便想起了她父亲在进冷宫后曾对她说过的话。
“阿照,下辈子不要做我的孩子了。我太无能,保护不了你。”
可能是怕她年幼记不住事,父亲在寒冬里抱着她时,将这话说了很多遍。一遍又一遍,让她痛彻心扉,真的再也忘不了。
祁云照想起父亲的话,又想起对方口中那个残忍的父亲,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果人真的有来世,可以自由地转生,那么,请你来做我的孩子吧。
换我来照顾你、保护你,护持你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一定做个好母亲,给你想要的一切,不让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靠近你……
祁云照此刻心乱如麻,百感交集,一时竟然不觉得对方平坦的胸口有什么毛病。直到秋凝雪的上衣大敞,瘦得差不多只剩一把骨头的腰侧,冒出一朵梅花一样的印记。
……她如遭雷劈。
祁云照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男子的守贞印。
天子僵在原地。第一反应居然是有人在她和柳卓如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了真正的秋凝雪。
但这张脸,确实没有任何伪饰的痕迹,就是她看了很多年的那张脸。
她……他?
祁云照的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她下意识地将人的衣服拢紧,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膛里钻出来了。
秋凝雪那些曾经被很多人诟病调侃过的怪癖,统统都得到了解释——因为是男子,所以格外注重仪容和装束,再热的天也裹得严严实实。同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不喜欢别人近身,从不让太医看病。
她深深呼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脑子里的第二个想法是:她暂时应该不用遭天谴了。
祁云照没再脱他的衣服,直接将那件朝服展开,匆匆裹在了他身上。
那个充斥着不祥气息的酒壶,被她一脚踢翻在地。
她飞快地将人抱起来,转身看向身后一众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护卫,冷声道:“今日的事谁也不许外传,若有人敢泄密,夷三族。”
诸侍从顿时跪下应是。
祁云照健步如飞,抱着人飞速往外走。一扭头,却看见侍卫们还愣在原地,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蠢相。
“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令,让她立马到清嘉殿去!”
*
长阶上的血早就被宫人打扫干净了。
但受命而来的太医令还是觉得空气中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连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好像平空多了几分阴森森的气息。
她低着头,比以往更小心地跟着郎官进入天子的寝殿。她躬身行礼,正要行礼参拜,便听见天子的声音:“免礼,人命重要,快些过来。”
她慌忙提着箱子上前,撩开珠帘,便发现天子坐在床沿,而御榻上,躺着一个气息微弱、衣裳脏乱的人。
走到床前时,她眼睛微微睁大,认出了秋丞相的脸。
太医令有些吃惊,但更多的还是欣慰。虽然天子今日大开杀戒,但看来的确是个仁君。以她现在的架势来看,秋丞相应该能保住性命了。
太医令观察着秋凝雪的气色,心里已经在琢磨:回家之后,便多给小佛堂里的观音像摆些贡品吧。
她捋起袖子,认真地开始把脉。
……太医令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走进清嘉殿的方式不太对。
她左看右看,这脉象都是个男子啊!
“陛下……这?这……”
天子很沉静地坐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太医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能不能治?”
太医令总觉得她要是说不能,皇帝下一秒就要将她大卸八块扔出殿外了。
可是,从脉象上看:对方的身体实在太糟糕了。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把握,只能据实相告:“陛下,丞相本就身体孱弱,又饱受牢狱之苦,在寒狱待了太久……这,病情大凶,只能下虎狼之药了。”
天子神色未变,闻言只是侧了侧头,眼中的悲哀一闪而过。她当然不能说什么治不好就让对方陪葬的混账话,便只能看着床上的人,说:“……你看着办吧。”
“是。”太医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说:“臣去熬药。”
天子点点头,又叫住她,突兀地问:“来时,你看见清嘉殿外的桃花了吗?”
太医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答:“……是?”
“知道那里的桃花为什么开得那样好吗?”
“臣不……”
“因为那里埋过很多人。”
“陛下恕罪!臣……”
祁云照打断:“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你会平平安安的。”她看着病人始终皱紧的眉,又补充道:“再顺便拿副安神汤来。”
“是,臣谨记。”
熬药是需要时间的。祁云照坐在床沿,将目光落在病人的身上,陷入沉思。
要公开他的性别吗?
秋丞相名动天下,贤德远播,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景仰他!就算柳卓如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他和蛮夷王储来往的书信,将铁证放在朝堂上,依然有很多人不愿相信。
但如果秋丞相只是个男子……这些便都不是问题了。即便还是有人敬佩他、善待他,他也不可能再威胁皇权。
这样的结果当然很好。
可是,失去了权势地位的秋丞相,要怎么生活呢?有人景仰他,便有人仇视他。如果他的秘密成为了天下共知的奇闻,那么,即便是阴沟里的老鼠,努努力,也能踩他一脚了。
皇权可以庇护他。祁云照可以将他收进后宫,依然像礼敬老师一样礼敬他,像爱护亲人一样爱护他,但秋凝雪会乐意吗?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换上红装,走上朝堂,他都做得很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乐意余生都被困在后宫。
那就让这个秘密,成为她与秋凝雪两个人的秘密吧。但他之前就提过辞官,这样的话,秋凝雪一定会旧事重提——她不想放他走。
真是好令人为难的选择。但和在邢狱里那会儿相比,已经算是甜蜜的烦恼了。
祁云照放弃了给他整理衣冠、沐浴更衣的打算。她将秋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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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衣服恢复了原样,让人在西暖阁烧起地龙,小心地将人抱了过去。
那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秋凝雪哪天真的起了异心,她再亲手揭开这个秘密,将其公之于天下。
天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浅浅地勾起一个笑。可这点儿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看着太医令开出来的药方,眉心越蹙越紧。
她不通药理,只是刚刚登基那会儿,怕自己哪天就被人毒死,所以粗浅地读过几本医书。
可就算她只是个初学者,她也知道这张药方是真正的虎狼之药。
君臣佐使,样样都是猛药……可能还没等这副汤药起效,这些药物就先要了他的命。
太医端着那碗药,站在一旁,征询天子的意见。她确实是治病的人,但很多时候,该怎么治病,都不能由她拍板。
祁云照捂着头,沉吟道:“没有其他法子了……那就给他灌下去吧。”
她看着老太医将人扶起来,想喂他喝药。但男人太过虚弱,根本喂不进去。老太医便只能拿出一个漏斗,口中不断喃喃低语。
祁云照蓦地有点儿难过。
她刚刚左思右想,考虑了那么多,可能都要白费了。
*
祁云照不喜欢提心吊胆地等待半天,最后还是一个坏结果。干脆便不再过问,吩咐太医仔细照看、有好消息再来通知她。
她还有很多事要忙。
虎贲中郎将王信傍晚时就来求见了,说是要来汇报关于卢琦部的情况,但其实是来求解药的——她让人喂的东西真的只是颗小糖丸,一时半会儿哪有什么解药。于是只好给人一通加官进爵,将人暂时打发走。
王信估计是以为她对结果不满意,非常惶恐地带着虎贲卫搜查柳卓如的党羽去了。披坚执锐的甲士整日整日地在京城巡查,直闹得满城权贵都不安宁。
祁云照故意放任她闹了两天,才去太医院随便寻摸了一颗药丸赐给她,安抚住这条疯狗。
柳卓如是真的自尽了。她派过去的羽林刚刚围住柳府,柳卓如便知事败,一根绳子吊死在了卧室。这个结果对祁云照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她安慰了几句伤心的小妹妹,允许她私下祭拜。
卢琦和那些跟随她反叛的将领全部身死。而卢琦府上那些夫郎和子嗣,则被收监,进了刑部大牢。
听说卢琦身死的第二天,之前那个被她们母女强抢入府的小郎便跑到京兆尹自首,说自己之前遭人胁迫,诬陷了丞相府的江小姐。
京兆尹是个很聪明又识时务的人,马上受理了这个案子,报到御前。祁云照亲自过问了几句,给江佩兰翻了案,将她无罪释放,放归回府。
之前卢琦跟着柳卓如得势时,曾经花过重金买通狱卒,故意折磨江佩兰。现在这孩子的情况比秋凝雪也好不上多少。
祁云照是真有些怜悯已故的淮阳侯了——总共就两个后人,结果亲生孩子和收养的孩子都是一身伤病。便派了两个御医到丞相府,为江佩兰诊治。
江佩兰谢恩离开。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长阶时,正好与一名来清嘉殿复命的羽林擦肩而过。
那个人很年轻,职位估计也不是很高,甚至满脸风尘,但是没有人敢看轻她。周围干活的宫人在见到她之后,都很恭敬地低下了头,将周围的地面扫了又扫。
——因为她们,都是天子意志的代行者。
少年天子依旧像往常一样,待在清嘉殿里,或读书写字,或骑射习武,甚至很少接见朝臣。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一道又一道的政令从这里发出。有人因此被杀,举家倾覆,就在一夜之间;有人被拔擢升官,多年坚守,终于得到回报。
被很多人或鄙夷或轻视地赞颂过仁德的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积聚起了巨大的力量。人人丧胆自危,害怕祸临己身。
8. 苏醒
大齐五日一朝。
朝臣们战战兢兢地等了四天,终于在临华殿见到了天子。
臣子不可直视天颜,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况且,隔着长长的玉阶,她们也根本看不清十二冕旒之下,少年天子的神情。
她们只能听到天子的声音。
“众卿免礼。”
好像和从前听起来没有区别,温温和和的,尾音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但谁都知道和以前不一样了。毕竟史书上没有哪个温和的天子,会在一天之内发落了上万人。
这块上朝的地方,在今日都显得有些空旷了——几乎四分之一的官员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柳卓如的牵连,死的死,伤的伤,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而她们甚至没有理由劝谏!
因为这其中落马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得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正国法。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站在天子身边的侍从官出声了。
底下的官员终于慢吞吞地推出了一个人,开始弹劾柳卓如一个远房侄子的妻子。
那只是一个礼部一个七品的令史。在落下一个板砖都能砸死几个尚书侍郎的京城,实在小得不能再小,实在不值一提。而她和柳卓如基本上也不可能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但在这个官员的嘴里,却是作恶多端,心怀不轨,应该立马抓起来丢进大牢严刑拷打。
祁云照微笑着看着出列的官员。她知道这是臣子们在试探她,还会不会抓着柳卓如谋逆的事情继续牵连其他人。毕竟偌大一个朝堂,有几个人能说自己完全和柳卓如没有交集?
“柳逆已经伏诛,不必再提。”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介意给底下人吃个定心丸。毕竟臣子们若是整天都担心自己明天是不是要脑袋落地,是办不好差事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大肆牵连,弄得满城风雨。”
皇帝一锤定音,又瞥了眼底下零零散散的队伍,说:“今年开个恩科吧。朝堂上人才凋敝,该出现些新面孔了。”
她点了自己新提拔上来的礼部尚书出列,半是告诫半是鼓励:“卿其勉之。”
天子散了朝会,回到清嘉殿换下朝服,便听到了西暖阁的消息:说秋凝雪已经苏醒。
现在陪在秋凝雪身边的人,是她身边那个叫玉絮的小郎君,但祁云照还是让身边的郎官给太医送了赏赐。
诸事纷扰,这应该算是祁云照近来听到的最顺心的消息了。
*
秋凝雪发了几天高热,玉絮就被灌了几天的药昏睡。等秋凝雪终于有了转危为安的迹象,祁云照才让人将玉絮弄醒,送到秋凝雪身边。
玉絮本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被侍卫官喊醒之后,倒是不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
他手上被碎瓷片割伤的伤口还是很疼,但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包扎。站在他身边的医者很严肃地告诫他,说手上的伤口不能碰水,两天之后再换药,然后便走了。
一个穿着宫装的郎官神色焦急地跑过来,说:
“小郎君,你都昏了一个多时辰了!”
“丞相发了烧,可始终不愿让人近身!太医院熬了退烧的药,到现在都没喂进去,小郎君快去看看吧。”
玉絮心焦如焚,一点都不敢耽搁,快步跟着人去了隔壁的屋子。他赶到时,一名太医正端着碗药站得远远的,而秋凝雪躺在床上,身上的装束和在狱中时比没什么变化。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老太医手中接过汤药,尝了一口之后,发现确实是退烧的良方,便轻车熟路地将人扶起来喂药。
否极泰来,死里逃生。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开心也是需要精力的。玉絮没有那么多心力为此开心,他小心翼翼地陪在秋凝雪身边,一步也不敢离,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让人发现了秋凝雪的秘密,万劫不复。
好在外面的宫人确实不会靠近这间宫室。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守在外殿,礼貌又疏离地问一句是否有什么需要的。
这让玉絮放心了不少,但陌生的宫规,森严的宫室,还是让他很不安。他好想秋凝雪早点醒过来,带他离开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然后……回家。
家主想让他离开,找个地方平静地生活。可是他没有别的去处了,他早就将丞相府当成了家。外人眼中冷淡又不好相处的秋丞相,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他怀揣着这个甜蜜的念头,默默忍受着心里的焦灼,终于在这日上午,看见秋凝雪睁开眼睛。
大病一场的男人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床帐,心神一凛,“这……”
他的声音太低,连玉絮都没听清。但玉絮大概知道他想问什么,连忙安抚他:“别担心,一切都很好。这里应该是清嘉殿的侧殿,很安全,没有外人。”
男人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完了碗里的温水,便低头扫视自己的衣裳,和周围的环境。
玉絮低声跟他说:“你的衣服是我换的……一直都是我贴身照顾。”
秋凝雪将信将疑,又问:“我睡了几日?”
“两天了。”
“今日是……”
“元月廿七。”
秋凝雪皱着眉,问:“我们……是廿五出狱的吗?”
玉絮想了想,如实答:“是吧。”那个牢房白天黑夜都一个样,狱卒送饭也谈不上什么规律。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在牢房里待了多少天。
“别想那么多了。”玉絮看着他,话里已经带了埋怨的意思:“求你歇歇吧。”
秋凝雪点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很久,怎么也想不通天子为什么会救自己。
天子早就过了依赖长辈的年纪了。一个已经成年、有了宏图大志的皇帝,不应该很乐意除去掣肘,独掌大权吗?
他实在想不通,便只能将其暂且按下不表,歇了半天之后,便让殿外侍从向天子转达了离开的意思。
半柱香后,便有人来传来了皇帝的口谕。
“太傅还要养伤,不宜移动,且先在宫中住下。”
天子看起来没有要幽禁他的意思,但也不许他离宫。
秋凝雪只能遵旨,在西暖阁住下——这其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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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留宿皇宫,总是需要慎之又慎,哪里有直接住进天子寝殿的道理。
简直处处都是古怪。
他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便明里暗里探过很多次宫人的口风,问自己是何时进的宫、怎么进的宫。
宫人的回答毫无破绽,与玉絮的说辞也相合。
……难道真是他多心了吗?秋凝雪拢着衣服坐在屋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出了神。
殿外忽然传入一阵喧嚣。秋凝雪听见了宫人的传唱声。
“陛下到——”
他连忙起身整衣,但这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没法束发的。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天子终于扳倒了柳卓如,此时应该有很多事要忙。他原以为,对方要很久才能重新记起他。
祁云照一进屋就发现对方没有束发。空气中,似乎还飘着皂角的清香——他可能刚刚才沐发。
她脚尖一顿,突兀地记起眼前的人其实是个男子。这样不打招呼直接造访,放在君臣之间很合理,但放在一个成年女子和未婚男子之间,实在很失礼。
但现在打道回府,不就直接证明她心里有鬼吗?
“太傅。”祁云照接着向前走,朝对方浅躬点头之后,若无其事地在秋凝雪对面的位子坐下来。
秋凝雪下意识地抬手见礼,心念一动,直接屈膝跪了下来,伏地稽首,将额头贴在地砖上,说:“罪臣拜见陛下。”
祁云照坐正了身体,问:“太傅何罪?”
“罪臣欺君。”
祁云照眸光微动,但很快反应过来,在秋凝雪抬头观察她神色前,已经敛了异常,严肃而疑惑地回望过去,等着对方开口。
秋凝雪再次叩首,便说:“罪臣过去向陛下与朝廷隐瞒了与蛮夷王储的来往。那些书信,确是罪臣亲笔所书。”
他说完之后,很久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地伏在地上,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塑——好像已经笃定了对方会发怒,更不可能会相信自己的解释,干脆便什么也不说,只等着天子的发落。
脚步声渐渐响起。他看见那截绣着草木山川的衣摆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头顶传来另一个人清亮的声音。
“我认得你的字迹……太傅不打算解释吗?”又向他伸出手,说:“起来说话吧,地上凉。”
秋凝雪眼中有些意外地仰头,对年少的天子说:“彼时王庭大汗已经年迈,而王储正当盛年、又立了战功。大汗心生忌惮,与王储生了嫌隙。臣从线人处得知之后,便开始与王储通信,起初是为招安,后来是为离间。”
“可有人能为你证明?”
“……并无。”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柳卓如费尽心思得到这些书信,就是为了诬陷他叛国,又怎会允许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活着。
祁云照微微蹙眉,将手又往下递了递,“太傅无罪,朕会让朝廷还你清白的。”
秋凝雪的确很在意其他人的靠近,但此刻,却很难拒绝那只来自少年人的手。
他迟疑着将手搭了上去,终于将那句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陛下为何救臣?”
9. 会审
祁云照手上使了力气,慢慢将人拉起来。听到秋凝雪的话之后,眸光微动。
她当然有很多理由,也能想出很多冕冕堂皇的套话,说朝堂离不开秋丞相,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对方的恩情……
但天子沉默一瞬后,露出几分黯然的神情,说:“太傅,我昨夜又做噩梦了。”
对方是知道她梦魇的毛病的。
刚刚登基那会儿,祁云照为了拉拢秋凝雪,表现自己对这位辅政权臣的依赖,有一回做了噩梦,外衣都没穿,便带着一行人乌泱泱地跑到了文华堂,红着眼睛扑进秋凝雪怀里。
正在轮值的秋丞相肉眼可见地不会哄小孩,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头,便将她请上主位,说:“陛下是天子,要威严庄重,不可……”
小天子微微红着眼睛打断:“可是我想见太傅。在宫里,只有太傅对我好。”
秋丞相张了张嘴,应该是很想反驳这句话的。但最后,到底没有和一个正在闹情绪的孩子讲道理,只是说:“陛下若有诏命,想要见臣,臣一定遵旨。”
后来果然如此。不管小天子多晚让宫人去请丞相,秋凝雪只要在宫中值夜,都会奉命前来。
他平常便不是什么平易近人、喜欢谈笑的人,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也实在乏善可陈。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天子的寝殿内。
一道锦绣帘幕,划开君臣的距离,也无声地给予她陪伴。
小天子原本只是逢场作戏,但却真从秋丞相身上获得了安心感。那些有他在的日子,总会成为好眠的良夜。
但后来她就没再昧着良心干这缺德事了——有一回,秋凝雪在来清嘉殿的路上吹了冷风,第二天便病倒了。
……
知道秋凝雪是男子之后,祁云照再想起从前干的那些事情,总有些尴尬。但她一贯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垂下眼睛,继续说:“我至今仍常常梦见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看着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了。”
祁云照一直留意着对方的神情。
站在她对面的人没有露出那种感激涕零、铭感五内的反应,但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抿着唇,露出一个非常复杂的眼神,哑声说:“臣谢陛下厚爱,陛下天恩,臣虽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万一……”
他要跪下去,又被祁云照拉了起来。天子不赞同地看着他:“何苦说这样的话?”
男人的发丝垂下来,像羽毛一样,轻轻地祁云照的手背上挠。
她如梦初醒,松开了秋凝雪的手,但眼睛却像自己有意识一样,总忍不住往他垂下来的头发瞟。
——她第一回见秋凝雪,便觉得这个人实在很漂亮。但秋丞相平素总是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衣服上连个褶皱都没有,远远望去,便觉得庄重威严、凛然不可犯,令人生不出一点儿狎昵之心。
然而此刻,他一改从前的端庄。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下来,垂在两侧胸前。兴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脸色也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反而透着一股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竟显得出奇的艳丽。不像雪中经霜的寒梅,反倒像清晨时,犹沾着露水的秋府海/棠。
祁云照心中连道罪过,在秋凝雪看出端倪前开口,吩咐身后的郎官:“去拿个手炉来,太傅的头发还没干透呢。”
“是。”
秋凝雪不想让皇帝身边的郎官服侍自己,但更不能当着天子的面,拿手炉给自己烘头发,只能低头谢恩。
他一向不露声色,祁云照也没看出他的窘迫。但她现在有点儿心虚,也就不想多呆,直接干脆地挑明了来意:“我的后宫没有人,太傅就算住在宫中,也不用担心冲撞了谁。”
“但太傅若实在不愿久留,我也不强求。相府已经修缮好了,令妹也已经沉冤昭雪,在贵府养伤。”
秋凝雪郑重谢过,“臣谢……”
他一开口,便被祁云照抬手打断。天子坐在一旁,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药碗上。
她从前与秋丞相接触不多,但也算十分了解他的坏毛病了——药凉了就换一碗热的重新摆着,这就是秋丞相最喜欢的养病方式了。
祁云照用手虚虚指了指那个原封不动的药碗,沉声说:“其他事情暂且放下,太傅要好好养病。”
“这是圣旨。”
秋凝雪对她突然的严肃有些意外,站起来,躬身应是。
祁云照带着郎官离开时,又一次想起了太医令后来悄悄同她说的话:
“丞相天生不足,又久病缠身,大伤元气,恐怕……寿数不永。以臣看来,至多只剩八年了。”
祁云照是知道宫里的太医是什么德行的。
给贵人看病时,她们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不会轻易下什么断言。即便情况再糟,也会努力粉饰太平。
太医令既然敢和她说秋凝雪活不过八年……那真实的情况,一定比这还要糟糕很多。
*
每年正月,天子都要亲自到田间耕种,再将去年收获的粮食供奉到天坛,以表示重农之意。
今年的亲耕礼虽然迟了几天,但好歹没有再横生什么变故。
亲耕礼成,为此悬心许久的礼部官员总算能松一口气,跟着天子仪仗回宫。
但她们依旧不能得闲。亲耕礼后,朝堂上最大的事情便是三月的恩科。刚刚铲除了权臣的天子,此时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摆明了要借今年的恩科,收拢一批得用之人。
世事真是无常!谁能想到,不过一月,朝堂上的局势便天翻地覆,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呢?
出身显贵、几乎代代封侯的柳氏,一朝倒台,连家族祖地都没有保全;
而在朝中屹立了十数年的秋丞相,也身陷丑闻之中,至今前途不明——秋凝雪原本兼领尚书台,总领六部,但出狱之后,至今不曾在朝堂上现身。说是在养病,但谁知道天子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说不准就永远赋闲了。
被朝臣们怜悯的秋丞相,此刻正坐在花厅,看玉絮在园中侍弄花草。
蕙兰在娇贵的兰草中,已经算是比较好养活的了,但再怎么好养活,也耐不住主人一个月不闻不问。
它的花叶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蔫哒哒的,毫无生气。
秋凝雪不觉得它还能救活,但也懒得管玉絮怎么做。
“家主……”府上的护卫又出现在了院门口。
秋凝雪不等她开口,便知道是江佩兰派来的人,淡淡道:“不见,东西也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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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便将手上的东西讷讷藏到了身后。她低下头,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家主,小姐……”
秋凝雪依然望着那几株行将枯死的蕙兰,打断:“让你们小姐好好养伤,我不曾生她的气。”
“是。”
他确实没有生江佩兰的气,只是觉得很累,什么也不想再管。所以不管是师姐还是义妹,统统都不想再见。
但他再怎么不愿,也还是有人出现在了屋里——那是跟着他一起回府的一名郎官。
起初他并不知道皇帝派这么一个人跟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这个叫青岚的人,一天三次,顿顿不落地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这名看着年纪并不大的郎官,又板着一张脸,慢慢将那碗汤药推到了秋凝雪面前:“丞相,这是陛下圣旨,还请您不要与仆为难。”
秋凝雪心里很烦地端起那碗药,慢慢喝完了——他曾试过婉拒,然后对方便直接拿出了皇帝的佩剑。剑名含章,是太/祖皇帝的贴身佩剑,后来代代相传,已经成为了一件祭祀的礼器,见之如见皇帝。
他便愈发不知道天子想干什么了。
“仆告退。”这名皇帝身边的郎官从来都不会多话,只要看着秋凝雪喝完了药,便不会再在他院子继续逗留……好像真的只是来监督他喝药的。
玉絮轻轻地笑了起来,将药膳摆在他面前。秋凝雪兴致缺缺,吃了几口,便打算回屋子里睡午觉。
外面又有人求见,是刑部一名主事,说奉上官之命,请丞相过堂一叙。
他的案子还没结束。刑部请人来问话,也是应有之义。
秋凝雪便换上一身整齐的衣服,乘车去了刑部。到了地方才知道,皇帝已经下旨,让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三堂会审,誓要将此事彻查。
但于秋凝雪而言,倒也没什么不同。他站在堂下,将那些和刑部官员、和皇帝都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坐在堂上的官员也没什么新意,来来回回,还是那几个问题。
直到坐在侧边的一名官员开了口,语气平平,指控却很尖锐。
“屯骑、越骑、射声三营,此时本应奉旨在西北剿匪,日前却提前回了京。三营长官,都称是奉丞相之命提前回京。敢问丞相,私自调兵,是何居心?”
朝廷大员联络武将,还能是什么居心。着话简直就是在指着秋凝雪的鼻子,骂他意图不轨了。
秋凝雪皱眉。那种深重的疲惫,又慢慢顺着身体缠绕了上来。他张了张嘴,却是一连串压抑的咳嗽。
口中又有血腥气爬了上来,他难受地皱起了眉。
问话之人越发得意,以为寻住了案件的突破口,正要乘胜追击,便听外面一阵鼓噪。
全副武装的羽林卫排闼而入,像一柄柄沉默而锋利的刀剑,分列两旁。
郎官高喊:“陛下驾到——”
年少的天子身上还穿着一身紧身的胡服,似乎刚刚结束一场武课,或是刚从猎场上下来。
她悠悠然地走上了台阶,在主位落座,笑着对行礼的众人说了句免礼。
眸光一转,在看到堂下独自站着的秋凝雪后,平静地对身后的侍从官说:
“赐座。”
10. 旧事
诚然,秋凝雪现在还是丞相,朝中一品大员——之前柳卓如当政那会儿,倒是以朝廷的名义将他革职查办了。但天子在将秋凝雪从狱中接出来之后,便将收缴的官印送回了丞相府,连带着一起送回去的,还有一套整齐的丞相官服。没有提什么官复原职的话,比起收回之前的政令,更像是在说……他的职位一直都没有变。
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秋凝雪的身份再如何尊崇显贵,他参加这场会审的身份,也只是一名可能涉及通敌之罪的嫌犯。
布置公堂、主审此案的官员们没有刻意为难,便已经算是体贴,哪里会有人给他布置席位呢?
秋凝雪理解官员们的想法。可对于天子的安排,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谢了恩,在宫廷郎官不知从哪儿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刚扶住扶手想喘口气,那名穿着宫装的男子便端了杯水过来,递到他面前。
这个人和他府上那个郎官简直长得一模一样。秋凝雪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还在丞相府,又看见了那个叫青岚的郎官。
面前的人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善解人意地开口解释:“仆是青岫。在丞相府上的青岚,是我的同胞哥哥。”顿了顿,又低声说:“哥哥性子寡淡,平常也不爱说话。若有冒犯之处,望乞恕罪。”
青岫将那杯水又往前递了递,笑意盈盈地劝:“丞相还在养病,喝茶会冲了药性。喝杯蜂蜜水,润润嗓子吧。”
秋凝雪接过道谢。眸光一侧,发现青岚已经又指挥着人搬了张小茶几过来,在上面摆开各色精致的宫廷点心。
秋凝雪婉拒了,但仍觉得现在这场景有些荒谬……被审问的人好吃好喝地坐在堂下,而提审的官员面有菜色,悻悻地侍立在天子身边。
祁云照完全不以为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牢牢地坐在上首最中间的椅子上,姿态闲散,言语谦逊:“诸卿不必管我。我只是偶然听说这里的事情,顺便过来看看而已。你们继续吧,接着刚刚的问题开始吧。”
三位衙门的长官面面相觑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最终齐声应是。
天子是占了一张椅子,但周围还空着好多位子呢。长官们若真想重新坐下的话,也不是不行,只是需要将位子稍稍往下移一点。
但她们摸不准皇帝的态度,便都很谨慎地拒绝了下属们的布置,一脸恭谨地站在皇帝下首。
其他陪审或记录的官员在长官都站着的情况下,又怎么敢坐下?便只能诚惶诚恐地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场面便变得越发滑稽了。
秋凝雪捧着那个温热的杯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很快,之前那名发言的官员便在长官们的目光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重新站了出来。她向上首的天子弯腰行了礼,又向秋凝雪拱了拱手,才重新开口。
措辞与之前相比,温和了很多:“下官冒犯,敢问丞相,为何要将三营将士提前召回京城。”
秋凝雪将杯子放到一边的几案上,向她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以我看来,柳卓如手握京中大半兵马,迟早会生变。所以我在入狱之前,派人给三营送了信,嘱托她们秘密回京。若是事有不测,立刻进京勤王。”
在场之人,甭管心中有没有信这话,此刻都很有默契地开了口,夸秋凝雪深明大义、忠勤王事。
祁云照在旁边默默听着她们的对答。
如果之前有人告诉她,一个人会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像圣贤书上写着的那样,将君王放在第一位,她也是不信的。
以己度人,如果将她放在秋凝雪的位置上,她也会立马调动兵马,但绝不是为了劳什子勤王,而是为了增加筹码,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秋凝雪的确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做的——他在入狱前,努力给旧部传了一封简信:请她们不必顾忌自己,若京中生变,即刻入京保驾。
她前几日在看到这封密报时,简直百感交集,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觉。所以今日在听到下人禀报时,才会匆匆结束骑射,跑到这里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堂下的秋凝雪。男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正好抬眼望过来,但在与她目光相接后,又按着不可直视君王的规矩,飞快别开了眼睛。
站在旁边的刑部尚书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陛下,拱手说:“恭请陛下圣裁。”
祁云照微笑着弯弯唇,很无辜地说:“我说过,我只是顺道来坐坐,不会插手。”
年轻的天子整了整衣袖,敛了笑意站起来,作势要离开:“但如果三司会审,还是不能将事情彻查清楚,朕就确实该来看看诸位爱卿是如何查案的了。”
不等众人请罪,天子便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下了台阶。
秋凝雪也连忙站起来,起身相送。他看着绣着龙凤纹的衣角从他身侧掠过,而后渐行渐远。
刚刚抬起头,便发现天子身边的郎官折返了回来,停在他面前:“丞相,陛下请您入宫一叙。”
秋凝雪低头应是,顶着官员们各色的目光离开了那块挂着“明镜高悬”的厅堂。他不知道天子因何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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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也懒得想为什么,吩咐跟过来的长随驱车送他到宫门处,便提着衣服下摆准备登车。
青岫拦住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陛下邀您同乘。”
秋凝雪皱眉回:“这不合礼数。”
青岫脸上的笑容耷拉了下来,苦恼地说:“丞相,这是陛下钧令,您莫与我为难。”说着,便讨好地拱拱手:“陛下会扣我月俸的。”
“况且朝臣到了宫门就得下车步行,您尚在养病期间,怎能这么劳累呢?这也是陛下对您的心意啊。”
秋凝雪无奈妥协,跟着人去了天子的銮驾旁,在车驾前问了安。
“太傅上来吧。”
侍从伸手撩开车帘,向秋凝雪做了个请的姿势。秋凝雪低头上了车,再次谢过皇帝,便在靠着车厢厢门的位置坐下了。
祁云照眉毛一挑,还是没开口让他坐近点,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了一圈,说:“请太傅进宫,是有些事想向太傅请教。”
托辞是早就想好了的。但祁云照将这话搬出来后,却像记起了什么一样,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她开口:“太傅。”
秋凝雪垂眸应:“臣在。”
“自我登基起,丞相便是我的太傅了。”说到这里,她慢慢弯了眉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太傅好像从没给我授过一次完整的课。是学生鲁钝,惹了太傅厌烦吗?”
本来只是故作委屈,可话说出口,祁云照才发现自己心里是真的有点儿委屈——不管是在冷宫里,还是冷宫外,她都听很多人谈起过秋凝雪。
年幼的她,也像很多普通的孩子那样,在传得几乎已经失真的事迹里,想象过秋丞相的样子。只不过,她比那些孩子更加幸运,她在十一岁,便见到了活在无数传言中的秋丞相。
比她想得更年轻,更美丽。身形虽然看上去有些单薄,但却给人一种无限安心的感觉。
在知道秋凝雪做了她的太傅之后,年少的她很是欢喜了一阵,期待“她”的夸赞,又恐惧未知的批评,所以总是大清早便起了床,坐在东侧殿里温书。
但秋凝雪总是缺席……秋丞相手上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也许和那些关乎国计民生、苍生社稷的事情比起来,教小孩子读书,实在显得太无足轻重了。
一次、两次……最后,秋丞相直接给她请了一堆讲师。这些人,要么是名扬天下的大儒,要么便是德高望重的名士,个个都出身不凡、学识超群,但都不是小天子想要的人。
自那之后,秋丞相再也没出现在她读书的东侧殿了。
11. 试探
秋凝雪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还会从天子嘴里听到这样一个问题。
他愣了愣,很快就扶着车厢跪了下来,低头请罪:“臣死罪。”
思绪不由自主地随着天子的话飘动起来。
其实在最开始,秋凝雪会做太傅,是出于政治博弈的考量。
他无意操控小天子,但也不想小天子被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蛊惑,给自己使绊子,便直接力排众议,自己担了帝师之名。
他虽然也通读经史,但自知不是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即便做了充足的准备,仍忍不住感到忐忑。
果然,他在东侧殿第一次授课,便发现眼前的孩子虽然瞧着很认真,但隐约透着一股昏昏欲睡的倦怠。
他便只能借口公务,提前离开。后来,秋凝雪又试过几次,但效果仍不尽如人意——他不是个受欢迎的老师。
在那之后,他便让人大肆征辟名士,将教授天子的事情交给了足够可靠的人,而不再亲自插手。
但侍讲学士与讲师给天子授课的教义,他都是提前看过的。即便出征在外,回来也会召学士到身前问询查看。
他觉得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方式。可在天子眼中,似乎成了他不尽心的凭证。
“太傅言重了。”
即便知道自己大概问不出原因,祁云照在看到对方的反应之后,仍有些失望。
她将失落藏进心底,说:“快快请起吧。”
秋凝雪磕了个头,嘴唇张张合合,本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犹豫地叩首:“请陛下降罪。”
平心而论,男人即便跪着,姿态也很优美,从不给人卑躬屈膝的感觉。他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在交叠的手掌上,宽大的衣袖垂落在地,像一只折翼的白鹤。
但祁云照瞧着很不顺眼,再次开口时,话中几乎带了一点儿恶意。
“太傅总是对我的话置若罔闻,难道是欺负我年少吗?”
秋凝雪呼吸一滞,咬紧下唇,重重叩首。额头砸在硬质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臣万死不敢,伏请陛下明查。”
祁云照倾身向前,强硬地伸手,托住了他的双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祁云照盯着他额头上那块儿地方,有些懊恼地板着脸:“那我几次让太傅好好养病,太傅的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呢?”
秋凝雪茫然一瞬,“臣……”
祁云照连忙打断:“好了,我开玩笑罢了,太傅莫要与我计较。”
她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是不会随身带手帕这样的东西的,于是打开车窗,向青岫要了条手帕,正要给秋凝雪递过去,御者便长吁一声。
紧接着,车外便响起男子的惊呼。典雅的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
秋凝雪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一头磕在地上。
祁云照眼疾手快地张开了手,下意识地将人捞进了怀里。
一缕独特而清新的味道飘进鼻腔中,带着草木的清新,又似乎夹杂着一点儿微涩的苦意。
祁云照轻轻吸了口气,正思考他用的是什么熏香,耳边便传来秋凝雪的声音:“陛下!臣失礼。”
听着很冷静,但却透着些慌乱。
祁云照连忙松手,先声夺人:“太傅没磕着吧?事出紧急,不必在意。”她的耳朵有点儿热,但神情很镇定,若无其事地将人扶到座椅上,将手帕递过去,让他擦擦额头上的脏污,便再次推开车窗,以目示意,询问怎么回事。
青岫低头回:“陛下,是小帝姬养的小犬,不慎跑到了这里。御者紧急避让,这才……”
在他身后,看守狸奴的宫人,正抱着那只白灰色的小犬,瑟瑟发抖地跪在宫道上。
这狗祁云照也认识。是在柳卓如死后,一名宫人见祁云曦郁郁寡欢,费尽心思献给她的。小妹妹还给它取了名字,唤作如意,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
那宫人显然害怕极了,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但却不敢哭,也不敢求饶,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祁云照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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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了,只是只不懂事的小畜生而已。下次记得看好。”
青岫连忙踢了那宫人一脚,轻声提点道:“还不快谢恩。”
宫人手忙脚乱地磕头,呜咽着谢恩,又被青岫飞快提溜到宫道旁边:“好了,别在这儿占着道。御者,重新起驾。”
祁云照阖上车窗,耳朵还是有点儿热。那缕奇异的香气好像一直萦绕在她身边,始终挥之不去。
她捏了捏耳垂,欲盖弥彰似的,再次推开了窗子。
祁云照眼神游移,慢慢飘到秋凝雪身上。秋丞相依然垂着眉眼,看着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神神在在的,像个入定的老僧。
不过年轻的天子还是眼尖地发现,她亲爱的太傅,此刻耳垂也有些薄红。
祁云照诡异地松了口气。
“陛下……”许是她的目光实在太具存在感,秋凝雪抬起了头,眼神微凝,慢慢看过来。
祁云照怕他看出端倪,便秉持着攻击是最好防守的原则开口:“只是有些想问,太傅身上熏的什么香?我很喜欢,改日让宫中也制些。”
秋丞相动作少见地有些僵硬,顿了顿,才答:“臣不曾用香。”
祁云照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哪里不妥,默默呼出一口气,没有再开口。
*
秋凝雪本以为天子让他忽然进宫,也是因为他之前私自调兵回京的事情。怎料对方始终未曾提及此事,他想主动开口解释,也被天子拦了下来。
少年人浅笑着看向他,说:“我自然是信太傅的。”然后便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此事,问起他对最近朝中人事变动的看法。
秋凝雪没有隐瞒,一一据实答了,只在最后,天子让他推荐长水营新的主将时,出言婉拒了。
天子依然笑着,说:“我对军中将领了解不多,才想问问太傅的看法。太傅不愿为我解惑吗?”
秋凝雪不想多思多想,用恶意去揣测身边的人,但却很难不往那个方向想。
这是否是来自天子的试探呢?
12. 恩旨
秋凝雪低头看着那片华贵的衣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举荐合适的人。即便陛下此时不觉得让自己举荐武官有何不妥,焉知来日想起此事时,会不会觉得自己恋栈权势、结党营私。
他起身站起来,在堂下弯腰施礼:
“臣忝列朝堂多年,却识人不明,竟以卢琦为护卫京城之屏障……陛下宽容,不因卢琦之流追究臣之罪责,臣已是铭感五内,岂敢再胡乱建言,有负国家?陛下恕罪。”
天子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无奈,“人心最是难测,怎么怪得了太傅。”
“谢陛下宽宥。”秋凝雪再次作揖,回:“陛下若一时拿不准主意,不若召兵部和尚书台的几位大人,一同商讨吧。”
“依太傅所言。”祁云照转头让青岫到官衙传了口谕,便重新看向垂首站着的人,本想留他一起用个膳,但话到嘴边,还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放他出了宫。
“太傅身份贵重,还是该以身体为重。我会派人知会刑部,不准她们再打扰。”
“太傅早些回府吧。”祁云照看向侍卫官,淡声吩咐:“去安排车驾。”
“臣遵旨,丞相这边请——”
秋凝雪不想僭越,但几次推托都无用,便只能遵旨。
从那以后,刑部果然没再派人来过丞相府。但宫中的羽林卫,却隔上那么七八天,便会造访一次。
天子常常召他进宫,有时是谈论政事、向他问策,有时是探讨经书文章,或者就是单纯地进宫坐坐,寒暄几句,便带着宫中赐下来的礼物回府,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受邀到清嘉殿,和天子下棋。
……这便让他有点儿苦恼了。秋凝雪于棋之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天分。
小时候,他的父亲拿着诫鞭逼着他学了好些年,他也没开窍。后来遇上老师,也被迫学了一阵,可惜毫无长进——淮阳侯起初还不死心,坚持不懈地要教他对弈,如此过了两天,便彻底死了心,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秋凝雪知道自己的水平,很多朝中大臣也对他这桩轶事有所耳闻,这么多年以来,鲜少有谁邀他下棋。就算有人事先不知道这茬,在与他下过几个回合之后,也会不约而同地找借口结束,此后心照不宣地将棋盘丢在一盘。
但是天子好像完全不介意他的水平有多烂。
哦,倒也不是完全不介意。秋凝雪至今记得第一回到清嘉殿与天子对弈那日,年轻女子那略显古怪的眼神。
她问:“太傅故意让着我吗?”
秋凝雪知道很多朝臣都会在对弈或比武中故意让着皇帝——皇帝开心了,底下的人才会开心。谁给皇帝找不痛快,不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除了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有谁会铆足了劲一定要赢过皇帝。
……但他可以拿已故淮阳侯的名誉起誓,他真的没有刻意相让。
秋凝雪板着脸回:“让陛下见笑了,臣不擅棋艺。”
陛下确实笑了。从那以后,更加热衷于邀请他对弈。他从来就没赢过,往往撑不过多少回合,便已经走向颓势,最后输得一塌糊涂、不忍直视。
许是看他输得太可怜,每日忙着朝政的年轻天子在赢过几局后,还会出言指点指点他——像他的义母和老师一样,非常有耐心地引导他如何走下一步。
但就算是很疼爱他的老师,也会在这种时候露出那种微妙的痛苦神情,天子看上去却始终心情很好,每每结束之后,还要送他几张珍藏的棋谱。
御赐之物不可损坏,也不能转送于人。秋凝雪只能将它们带回去供在书房,每次路过见到,心里总是烦得很。
偏偏他那脑袋不太灵光的义妹还以为他最近迷上了棋道,四处搜罗棋谱棋盘,隔三差五就让人送过来。
他终于忍不住,将人喊到了跟前。
“江佩兰。”
江佩兰听到这个称呼就头皮发麻,要是放到从前,必然已经想着逃跑——她很早就丧母丧父,跟着义姐生活,自然知道阿姐这样喊她的时候,从来没有她好果子吃。
但这会儿听到,却觉得无比亲切,鼻子一酸,甚至有点儿想哭。
“阿姐!”她扑过去,红着眼睛抱住对方的腿,眼泪汪汪地说:“阿姐,我错了。”
秋凝雪微微一愣,但很快脸色便更加难看起来。他低着头,皱着眉头,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江佩兰乖觉地松了手,低眉顺眼地站起来,退后一步,垂手站着。
“你已经是一军校尉,一言一行,不说为将士之表率,也不该全凭心意,率性而为。整日拉拉扯扯、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秋凝雪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腰背笔直,神情肃然,藏青色的衣袖妥帖地垂下来。那双黑色的眼睛,深邃而坚定,平静而严厉。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你可曾想过:身上担着淮阳侯的爵位,如此大张旗鼓地搜罗东西,低位之人必然尽心尽力,哪敢让你不如意?”
江佩兰忍不住辩驳:“阿姐,我都付过金银了……”
“你送来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可以按照市价买到的?你今日收了下来,送到我这儿,来日等她们上门讨人情,你又要如何应对?”
江佩兰语塞,又是懊恼又是委屈:“阿姐,我……”
她对上那双眼睛,便说不出辩驳的话了,额头上下意识出了一层冷汗,默默屈膝跪下来,开口认错:“我下次一定……”
“够了。”
这声音听上去仍旧平平,细听却有点儿哀伤。
秋凝雪不再看她。他脸色惨白,身体因为突然的疼痛略微佝偻起来,他别开头,疲惫地倚靠在椅子的扶手上,说:“老师在时,能保你快乐无忧,我在朝中,也能护你平安顺遂。那我走之后,你……”
“阿姐会平平安安的。”江佩兰慌忙打断,急得真要哭了:“别说这样的话。”
秋凝雪在心中叹了口气,轻轻地喊她的表字:“子湘。”
“你好自为之。”
他冷着脸站起来,却被抓住衣袖。江佩兰仰头望着他,像小狗一样,露出可怜又湿漉漉的眼神,“阿姐……”
江佩兰知道阿姐的性子不像外表看起来得那样冷硬,很多时候,甚至堪称柔软。只要自己示弱服软,阿姐总是忍不住软下心肠。
可她无往不利的利器在今日却遇了挫。
秋凝雪低头看着她,残忍又伤心地开口:“子湘,你若一直这样,改不了性子,我死也难以瞑目。”
从前,秋凝雪总是让她背家训,罚她跪祠堂,此刻,却什么责罚也没有,就那么一点点地走远了。
江佩兰难过地爬起来,让人将东西全部物归原主,便准备换身衣服,到祠堂去拜见母亲。
这时,管家却突然急步而入,“君侯,家主呢?有圣旨到,天使已经在府门了!”
整座府邸都动了起来。
秋凝雪也听到动静,又从屋中走出来,若无其事地从江佩兰身边经过,吩咐管家:“香案备了吗?”
“已经备好了。”
秋凝雪点点头,检查了一遍衣服之后,便带着人到外面去接了旨。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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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了不止一道旨意。
第一道,是说有司已经查明真相,证明秋凝雪清白。天子便赐下诸多药材珍宝,又晋了秋凝雪的爵位封邑,让他好好养病,以后再为国尽忠。
第二道,则是给江佩兰的。天子钧旨已下,任她为长水营主将,接管卢琦原来的职责,护卫京城安全。
秋凝雪本来就担心江佩兰会因为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再出事,已经盘算着将她送进清闲衙门,结果转头天子就下了恩旨。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喜意,正要开口,和前来的天子使者一同进宫面圣。
面前的人就好像预判了他的反应一样,眯起眼睛笑起来,说:“陛下还有一道口谕给丞相。”
秋凝雪便又跪下去,伏地叩首。
“望卿切勿辞让。”
使者说完,便笑盈盈地伸手,虚扶了一把秋凝雪,“陛下特意叮嘱,丞相及将军不必再讲究虚礼,入宫谢恩。”
“下官还有差事在身,便不多留了,这便告退。”
管家忙将人送出去。
秋凝雪看着那两道圣旨,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对江佩兰说:“好好办差。”
江佩兰看到了阿姐苍白的神色,也忧心忡忡起来。
三司会审,已经证明阿姐无罪,陛下却还是让阿姐在家好好养病,没有让她回朝的意思?
*
恩科马上就要开考,因为几番变故而变得有些冷清的京城,也重新热闹起来。
一批又一批赴京赶考的举人住进客栈、酒楼,满怀豪情地谈论起朝廷局势,诉说着心中的壮志。
但已经有了官身的官员们,最近脸上却都没什么喜色,战战兢兢地做着手头上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自从成都王的使者进京朝见之后,朝堂上便是一片风雨,争论不休。
即便秋凝雪没有刻意打探,他也听说了不少消息。
所以,当他接到入宫觐见的旨意时,并没有太惊讶。他知道,天子迟早会就成都王之事询问他的意见。
他跟着羽林卫进了宫,又在郎官的指引下进了清嘉殿,见到了站在窗前的祁云照。
年轻的天子自掌权以来,便是一帆风顺,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挑战。但她看起来依然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秋凝雪望了一眼,便躬身施礼。不等皇帝免礼,便径直跪了下去,郑重开口:“陛下,臣请战。”
他这些日子进宫觐见,一直穿的都是常服。祁云照已经很久没见他穿朱红的朝服了。
她将目光落在朱红朝服上,看着那只展翅欲飞的白鹤,神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太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没有叫起,居高临下地站在原地,目光炯然如电,直直地射过去。
成都王跋扈且有不臣之心,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但一来,成都王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异姓王。开国皇帝金口玉言:大齐一日不亡,成都王的爵位便一日不撤,世袭罔替,代代相传。甚至为此留下遗旨,要后世子孙善待成都王一脉。
二来,巴蜀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巴蜀之地富饶,军备充足,粮草充沛。成都王还一直在封地招兵买马,组建精兵。
朝廷就算大肆出兵,大概也只能无功而返。非但不能铲除成都王,恐怕还要损害朝廷威严,落人口舌。
所以先帝虽然厌憎成都王,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
可现在,秋凝雪却直接表了态,说要开战。
朱衣玉冠的男人深深叩首:“陛下,臣愿领兵出战。不破巴蜀,誓不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