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家的书香小夫郎》
1. 第1章
抢着节气将地里的晚稻收了,红薯挖了,地里就没什么事儿了。庄户人家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归置归置收获上来的粮食、办办子女的婚事,亦或是进城采购些生活所需。
只是这些天,天儿不大好,下的净是些又粗又密的雨。老天爷跟捅破了个窟窿似的没命地往下倒,冯阳城四处没有一处是干的。
今日算是姑且饶过一回,让人可以出来透透气。
那么大的雨,雨箭似的,就是贪玩的小孩,也不敢冲出屋檐,遭那雨箭打、砸,只好待在家里,没生机地趴在窗檐上,求爷爷告奶奶地盼着雨停。
雨水一疲软,率先冲出去的定是这些被磨了性子的小孩。赤脚踩在青石路上,吧唧吧唧的一路跑过去,敲敲这家的门,唤个好友的名字,甩甩那家的门鼻子,喊着,那谁谁谁,你再不出来,你家门口的水坑就都被我踩光了!
自家门口的水坑被别人全都踩过一遍,对于五六岁的孩童来说,是件极其丢脸的事儿。
他要在那人来之前先去他家门口乱踩一通的!
于是衣服也顾不上穿,饭也顾不上吃,家里人左拉右扯,也拦不下他,门锁上,钻狗洞也要出去!一气儿跑到放狠话那人的家里,双脚起来就是蹦,重石一样往下落,把这水坑里的水都溅光才好,溅光了,那谁谁谁回来就没有水坑可以踩了。
自家表弟康瑞峰一脸神气地走进家门时,雨停了,苏春声刚出姑父家的门,手里提着一个黄竹编的篮子,上面罩着一块蓝布,准备回乡下。
姑姑苏慧没理会全身上下湿得跟什么似的儿子,一心挽留急迫归家的侄子,劝道:“春声啊,过会儿怕不是还要下雨哩,再在小姑家住一日吧,明日瞧瞧天气,再决定要不要回去,雨天山路也不好走不是?或是等你姑丈回来,有了马车,姑姑再叫人送你回去。”
“无碍的小姑,我小心些就是。我爹一到雨天腿就使不上劲儿,老毛病了,我想回去看看。”
“你这孝顺孩子。那行吧,路上可慢点啊,雨下大了记得找个地方避一避。”苏慧也记挂着大哥苏福平的老寒腿,便不再劝阻,“你在这等着,姑再进去拿几块肉,你一块捎回去。”
“小姑……”人走得飞快,苏春声叫她都来不及。
其实小姑给自己递竹篮时,已经往里面装好几块肉了,还是顶好的前胛肉,去屠户摊子上排着队都不一定买到。
这会儿又拎了三根排骨出来,连在一起,肥厚厚的。
“太多了小姑,吃不完……”苏春声试图将装东西的篮子往后撤,阻拦小姑的行动。
他这行为无异于在鹰眼底下玩捉迷藏,藏得再深,她都能给你揪出来。
苏慧一把拉过侄儿背后的篮子,掀开罩在篮子上的蓝布,把排骨放下去,温声道:“每日吃一点,慢慢吃,现在天不热了,拿盐腌上,又不会坏。”
苏春声没法劝说小姑将肉收回去,只好替家里的爹娘收下。
“小姑,我这就回了。”
“路上慢些,还有那里长家遣媒人来提亲的事,你也好好考虑考虑。”苏慧说着就笑起来,嘴边的两个梨涡特别明显。
她对里长家的小郎君挺满意的,长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小时候在公爹办的学堂里上过几年学,时常见这孩子,才能秉性都没得说,和自幼爱读书习字的侄儿春声很相称呢。
亲是前两日提的,苏春声不在家,在县城姑父家替即将出嫁的表姐绣喜被,这事儿是进城卖粮食的邻人告知的,自然姑父一家也都知晓了。
苏春声不急不缓道:“大哥、二哥去陵水县打短工了,尚未归家,爹娘定是等他们回来再商议,我也等大哥二哥回来,同他们一道商讨。”
里长家的情况,大哥一家都知晓,嫁过去吃穿定是不愁。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两个孩子样貌、人品、性情上,都很相称,春声嫁去,得一敬他、爱他的好夫婿,谁不乐见其成?
苏慧觉得不论是大哥、大嫂,还是已经成家的两个侄儿和自己的心都是一致的。
看来,喝完他们家瑞雪的喜酒,很快就要喝春声侄儿的了。
她都能想象那热闹喜庆样儿了。
-
从小姑家住的永乐巷出来,经过一个弯子,苏春声进了太平街。
道路两旁都是做生意的店铺和一些支起来做吃食的小摊。
难得雨停,便有一些摊子支起了避雨的油布,升起灶火,用浓烈的火烟熏干案上、桌上积聚的雨意。热汤油饼、包子粥水、粉面粗茶……一样样地冒出来,一下就给空旷了几天的街巷增添了一道烟火气。
“春声,回去啦?”每经过一个摊铺,里头的人就会和苏春声热情地打招呼。
苏春声也识得他们,小姑住进城十几年了,打苏春声记事起,他们一家每个月就要进城两三趟,探望探望小姑,给她送点乡下种的蔬菜瓜果,自然也和街头巷尾的邻居熟悉起来。
后来二叔也在县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儿,他们就来得更勤了。
每一个苏春声都叫得上名字。
“是啊,梅铃阿婆,我这就回去了。”
“那你可慢点,雨天庆平桥会长青苔,很滑,早上我差点在那摔了一跤,你可得当心,一定要慢慢走啊。”
苏春声想在雨落下来之前回家,打定主意从弯子坡那儿横穿过去,不走庆平桥,便道:“阿婆放心,我今儿从弯子坡过,不走庆平桥。”
“天上的云又滚起来了,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与之对话的人拿着勺子与铲子,不住地看着天上云,看它们密不密,朝哪个方向翻涌。
“好。”苏春声应完声便走了。
一路或点头或打招呼,人人都很热情,只遇着一个奇怪的。
明明余光瞥见他时,这人的目光还直直地望向自己这方向,可自己一转头过去,这人就低头看鞋了。
那高高大大的身躯,仿佛被一根线扯着,纷纷向下探。
那地里也不知有什么。
许是在找丢在地上的东西吧。
苏春声没同腾不出空来说话、对视的人打招呼,径直走了过去。
这人他也识得,太平街街口拐进来第一家,赵家铁铺里的铁匠。
苏春声每次进城探望小姑,都要从他们家铁铺门口经过。
有时苏春声能注意到他,有时注意不到。
这人是有些奇怪,每次注意到,他都好像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背后站着,有时是树,有时是板子,有时是柱子。
他肯定不是跟来,只是恰巧遇到,只是每次都是先看到这些遮蔽物,再看到他那具被挡了一半的身躯。
打照面是从未有过。
今日也不算,他都没抬眼看自己呢。
-
“听说了吗?早上老刘打弯子坡那儿过,遇着狼了!还好他担着柴火,柴火里绑着一把大柴刀,把那柴刀亮出来,才把狼吓退!”
“几只啊?”
“好几只!说是数不清呢!定是连日阴雨,野物都不出洞,将它们饿得前胸贴上后背,才敢下山打人的主意!”
“那还不赶紧去叫城西李猎户去打狼啊!要是伤着人怎么办?!”
“是要去的,我吃完油条,喝完这碗热粥就去。雨天也没什么人往那走吧?”
谁说没有?
坐在他们身后的高大男子腾的一下从椅子边站起,将面前的桌子挤开。
一双大脚踏进热粥铺面前的水坑里,溅起好大一朵水花,他就这么一步一水花地跑远了。
热粥铺老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瘦肉粥端上来时,坐在位置上等的人已经不见了。
老板纳闷着:这位客人钱已经付了,人去哪儿了?
与此同时,一双穿着青色布鞋的脚刚刚踏过弯子坡的坡脚,踩上了弯子坡斜坡上歪七扭八的荒草丛。
这地儿春夏时节草盛,能长到四尺多高,个头矮一点的,腰都被没过了,不好走。
秋冬草枯了以后,腰就弯折了下来,一踩就折,不少小孩专程跑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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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踩草玩。
苏春声选这条路是因为从这儿过去只需穿过一片竹林,就能望见被几座山包围的三坪村了。那是他家,走这条路比走七拐八绕的大路近。
苏春声一身淡青色的衣裤,给草上的水打湿得就像远处的青山搬到了他脚下,重重叠叠地生长在一起。
天上偶尔还会落下几滴雨来,不大,苏春声就没有撑伞,这些雨落在他肩上,像一朵朵浮萍,在他肩头飘荡。
只怕这雨下着下着就大了,到时候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苏春声的脚步不免有些急,裤脚上的“青山”也越长越高。
走到弯子坡顶,正在过弯子坪,走到当中时,苏春声的脚步突然刹停了,猛的,差点连竹篮里的放在最上头的排骨都给晃荡出来。
他眼前出现了两只毛色干黄枯败但眼睛极为亮堂的凶物——狼。
它们的毛色几乎和弯子坪的荒草融为一体,远远地望去,瞧不出分别,因此它们蛰伏在这里,人只顾着朝前赶路的眼睛根本发现不了。
苏春声拽紧左手的油纸伞与右手的提篮,不轻举妄动。
这两只狼体型消瘦,毛几乎是贴着它们的筋骨长的,可以看出肯定饿了不少时日。
可正因为此,也能发觉它们腿上、背上的筋骨强健,牙齿尖利,面目可憎。似乎轻轻一跃,就能跃上自己的脊背,双脚搭着,轻轻松松地啃下自己的头皮,大快朵颐。
这个画面令人不寒而栗,头皮发麻,苏春声本能地往后退。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身后也有狼,也是两只,将他团团包围住。
如果只是两只,苏春声还敢用手中的油纸伞同它们搏一搏、耗一耗。多日未进食的狼,力气与灵活性都大不如前,自己死拼着,想是能获得一线生机。
可面前是四只,前前后后地包围着,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如果一张狼嘴是一只手的话,自己怎么样才能敌过四张狼嘴的进攻?
苏春声握紧手中的东西,不敢让自己露怯。
他篮中有肉,可一旦将布掀开,将肉抛出去,就表示自己害怕了,这些狼要的就是你的这种怕,它们贪的绝不仅是这几块肉。
不知能僵持多久,苏春声的脑筋飞快转动,忙乱之时,一丝希望注入到苏春声眼中。
弯子坡底下又爬上一人来,这人生得白净,又穿着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文静,可瞧那身形,比自己高大不少,应当是个男子。
假若是两个人共同对付这四只瘦狼,就有胜算了。
苏春声朝那人投去了目光。
视线交汇上,苏春声才发现这人自己认识,而且与自己颇有渊源。
他便是前几日来提亲的里长家的公子——宋南生。
苏春声幼时还同他在一个学堂上过学,哥儿、男子有别,虽是隔起来的两处,但上学下学,难免会碰见。他是知晓这个人的。
如此说来,也算较为熟悉。
苏春声欲向其求助,谁知这人上了坡以后,先望了一眼自己,再看到包围着自己的四匹狼,吓得站都站不稳,掉头就冲下坡,压根没那个胆儿。
你说他要往城中或是人多的地方跑,能替他唤来一两个过路的人,也算是有同窗之义了,谁知他只顾着自己安危,往那安全但空空旷旷的石地里奔,苏春声才真的失望透顶。
罢了,自己遇到的凶险还是自己面对。
苏春声将手中的油纸伞横到身前,将竹篮护向身后。
面前两只狼一齐伸出狭长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的四沿,然后迈起步子,一步一步地朝自己靠近。
苏春声知道它们等不及要扑向自己了。
就在他想抢先一步,先对其中的两只狼做些什么时,一双大手从背后揽来,将他揽去了身后。
“滚!”涛涛的一声怒吼,将狼喝退一步,将苏春声从那种剑拔弩张的心情中喝醒。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面前挡了一座高大伟岸的山,遮住了荒草,遮住了阴云,自己在他身后完全看不到前头的情形。
2. 第2章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是苏春声不论多少次想起,眼角都会斜沁出泪水的程度。
他从来都不知道有人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要知道,在今天以前,他们连话都没有说过。
-
双目血红、青筋暴露的呵斥并没有将狼喝退回山林,它们只是退了一步,但立马又调转脚步向前,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回去也是死,在这里也是死,那不如博上一博。
狼的首要目标是苏春声,原因无他,这个人细皮嫩肉,且更为瘦弱一些,好对付。
它们只要在缠斗的过程中咬住一两口,就能连皮带肉扯下一片来,囫囵吞了,就能回过气力来对付这个高个子的。
只是这个立起来像墙一样高大男人似是察觉了它们的意图,两手向后弯着,身子快速而敏捷地晃动,将那个更为瘦弱的人护得很紧。
专程有狼绕到身后去攻击苏春声,却被快速旋过身来的男人一拳击中。
它欲用嘴咬,男人打的就是它的嘴,铁块一样的拳头将恶狼的牙打飞,也将它的身子撞出去数米远。
还有狼直接上来扑咬男人的手臂,男人最不惧的就是这个,咬就咬了,顺势扯住它的嘴,将它的身体放低到草地上,一拳砸向它的腰,造成腰骨粉碎,再也动弹不得。
其余两只狼扑到身后,欲咬苏春声的腿,被旋过半圈来防护的男人一脚一个踹飞,已经扑咬住筋肉,踹不飞的没关系,拳头再砸下来,就不信它不松嘴。
全程苏春声都没有离开过脚下站立的这个圈子,狼从四面八方攻击他,慌乱之时,只觉得面前的狼影多极了,自己定是要葬送在这些血盆大口下。
可仅仅是下一个瞬间,护住他的手影、腿影、身影接踵而至。
苏春声看着男人粗壮有力的手被恶狼的牙紧紧嵌入,鲜血流了一地,有的地方连皮肉都给扯开了,想着他怎能不痛呢?竟还顾得上飞身扑来挡住扑咬到他腿边的狼。
狼被激出了血性,不死不休,竟没有一只靠近过自己,伤自己一根毫毛……
苏春声愣愣地站在这个高大男人的身后,一时失了反应。
雨又开始下了,四周清亮亮一片,地上都是溅起来的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一只大手挡在他头上,苏春声听见那副暴喝过的粗嗓缓缓、缓缓地说:“找个地方避雨吧。”
苏春声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任由那只大手带着自己走。
到一处像是石洞的地方,宽不足五尺,勉强能站进两个人。
“可有伤着?”
被声音扯回了神,苏春声才发现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赤着一双脚,连鞋都没有穿。脚底乱乱的,血混着枯草碎,粘粘在那。
在城里,苏春声没同他对视上,就低了低目光,看去了他的鞋。
那时他是穿着鞋的……
一时间思绪万千,苏春声被方才的情形吓懵了,竟忘了回那人的话。
屋漏偏逢连夜雨,只听得一声:“不好!”身子又被那只大手带起,紧接着山上的泥石山呼海啸般朝两人的身上压来。
连日大雨,他们选的这个地方走山了,洞要塌,提前注意到了,可还是晚了一步,被直冲而下的泥石挡住了去路。
混乱与黑暗之中,苏春声意外发觉自己的脑袋还能动,身子也能微微动弹。
他们不应该被层层山岩掩埋了吗?那么多的泥石挤压在他们身上,怎么可能还能动弹?
面前有粗气一下下地朝自己涌来,就在自己脑袋上方,粗重非常,苏春声注意到了。
“你……”苏春声试图张嘴,唤自己身上的人一声。
“别怕,你会出去的……”不断扑涌的粗气一下子屏住了,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勒停似的,让苏春声的心一下子慌起来。
“你、你怎么了?”苏春声动了动还有空间可以伸展的手,去探周围的处境,以为压在他们身上的土并不厚,他们可以出去,谁知他在身上那人的身后摸到一块又大又硬的石头。
苏春声试图去推,根本推不动,那块石头有人的一副身板大了。
苏春声眼角的泪迅猛地涌了出来。
这块石头本该压在两个人身上的,为什么、为什么……
“赵……”喑哑的嗓音,试图去唤身上那人的名字,却在自己的手触到那人的消失殆尽的鼻息时止住。
他死了。
身体的温度急剧下降,四肢却牢牢地撑在自己身侧。
那么重的石头,从高处坠落,足以将一个人的身子压扁,脊梁压断,他怎么可能不死?原本他就受了伤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活着?脑袋还能这么清明地想事?
苏春声泣不成声,第一次感觉泪水从自己身体里成团涌出。
赵虎庆。
这个苏春声早就知晓的名字此刻在苏春声心里不断地念诵着。
有一件事这个人说错了,他希望自己能出去,可他们被埋得太深了,自己并未撑到有人来救他的时候,他也死了。
死的当下苏春声才清楚地意识到一点:这个世上除却骨肉至亲,还有一个人将他视作珍宝,愿意豁出性命去守护。
他悔恨自己知道得太晚。
-
“春声,春声啊,太阳晒到屁股了,再不起来,地里的宝贝可全都被别人挖光了!”
一栋三开间两进深的青砖小院,一位身材劲瘦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子当中的柿子树下,伸长了脖子喊着。
靠东墙安置的水井旁,怒气冲冲走来一位围着蓝布裙的妇人,赶人道:“苏福平!昨个儿担了那么多的红薯下地窖,是个人都累瘫了,你这么早叫他做什么?”
妻子少有这么连名带姓叫自己的时候,定是被气狠了。被唤作“苏福平”的这位赶忙解释道:“那不是春声从书上看来的吗?地里没挖走的红薯是宝,吃了能走大运!”
“咱家缺那口吃的吗?”妇人愤愤不平地看着他,一双怒目瞪圆了。
“我那不是见孩子喜欢才早起叫他的吗?”要叫苏福平自己一人去挖,他肯定不去,不想费这体力。他是见孩子喜欢,才想同他一道的。
“人没起你就别叫,挖挖挖,挖这么多天红薯了还不过瘾啊?一把老骨头了,昨个儿还喊腰疼,也不歇歇?”
苏福平被妻子倪琼芳训得一个字不敢多说,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里的柿树下等自家哥儿起身。
是累。
一连割了七八天的晚稻,割完又抢着节气挖地里的红薯,十几亩呢,热火朝天的,又干了七八天,什么力气都使光了,这会儿腰和腿还一阵阵地酸痛呢。
今天难得什么都收拾利落了,不用急忙慌地干了,是得好好歇歇。
苏福平在院子里抱着膝晒起暖阳来,边看妻子洗衣,边等难得睡一回懒觉的哥儿起身。
家里就他们三个。
大儿子、二儿子出去给人打短工了,一天能拿到三百文,十天就是三两银子。大儿夫郎、二儿媳带着孩子回他们娘家帮忙去了,就他们娘仨儿在家里洗洗弄弄,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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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子的脏衣、脏地、脏竹筐挑子好好地洗一洗。
“我帮你拧,我帮你拧。”坐着也是坐着,闲得慌,不如找点事儿干,苏福平快速挪步,把屁股底下的小凳子一道儿拎过去,坐在妻子的洗衣盆边,要帮着拧衣服。
“你可高抬贵手,坐那歇着去吧。”倪琼芳伸手阻拦,不让大老爷们干这些细活。她干活有自己的章程,一步一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定好了,他再给自己弄乱了,那自己洗衣都洗得不称心了。
而且他那叫拧衣服吗,给自己抹澡还差不多吧!衣服还没拧干,衣襟前的布料就全打湿了。
滚滚滚,滚一边去。
粗手粗脚的,被妻子嫌了,苏福平也不恼,转头去灶前,说:“我去看看粥是不是凉了,凉了再给春声热一热。”
倪琼芳不要他掺和自己手头上的事儿,其他去哪都不管,只是听到要热粥,免不了要嘱咐一声:“顺道把那两颗白水煮的蛋一起再热热。”
“好咧。”苏福平乐呵呵的,正要去,自家哥儿的房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人来。
苏春声早就醒了,在他爹叫的时候。
或许比这更早。
他在梦,不,是意识里,把上辈子经历的事过了一遍。
没错,是上辈子。
他已经死过一遍了。
苏春声很确定这件事,门外熟悉的交谈声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些话,他能在爹娘还没张口时就能讲出来。
“醒了啊?昨晚……”苏福平正想问哥儿饿不饿,睡得好不好,面容却在触及哥儿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时变了。
苏老爹一下就慌神了,忙上去问:“怎么了啊这是?”
倪琼芳衣槌子一扔,也不洗衣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问:“怎么了啊?”
苏春声泪如泉涌,声声泣血地唤:“爹,娘……”
这下不单是苏老爹一个人慌神了,春声娘也急得不行。她唯一能揪出错处的就是苏老爹大清早叫唤的那几声,定是它们吵着她家孩子不得安眠,这会儿才这么难受。
春声娘气得直拧苏老爹腰上的肉。
苏老爹又急又痛,语速飞快地安抚道:“别哭孩子,受了什么委屈跟爹说。”
苏春声一把将脸上的泪抹去,稳住了心里的热流火炽,将二位爹娘请进房中,坐在桌前,细细同他们道来。
后半个时辰,屋里只有两个声音。一个是苏春声哽咽的讲述声,一个是春声娘拎着陶壶给三人添水的声音。
这些话、话里的心惊,以及这件事难以置信的程度,是不论喝多少杯水都很难压下去的。
“孩、孩子,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梦?都、都是真的?”苏老爹听完亦是满鼻子满眼的泪,喝水都带着哭腔。
“不是梦,一会儿小姑来你们就知道了。”苏春声能准确地说出小姑苏慧来他们家请他为即将出嫁的表姐缝制喜被那日穿的衣服、说的话。
他甚至连小姑哪只脚先迈进门槛都记住了,因为那日他没同爹去地里挖残留的小薯,而是陪娘在院子里洗衣。
“哎、哎呦……”他们家春声一向懂事、率诚,不会拿假的事来欺瞒父母。两位爹娘只要从他嘴里得到确认就信了这事儿。
信了以后,就要想到他们家自小捧在掌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哥儿竟然、竟然已经死过一回了……
哪家父母想得了这个?
春声爹与春声娘不住地捂住心口,“哎呦”也哎呦不出,心像是被极酸极毒的东西蛰了,一时间痛得连话都说不了。
3. 第3章
“爹、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不要难过了。”苏春声平稳住心情,竭力安抚爹娘。
“你可是死过一回了呀……”不是受伤,不是差点死掉,而是死过了。
若是地里的大老爷没饶过这一遭,又让他回来了,那他们岂不是永世都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春声娘就忍不住地捶打自己的心口,那里可太酸了呀。
苏春声再次泪盈于睫,忙过去,抱住娘的手说:“好了娘,我没事,没事了。”
娘俩儿哭做一团,已经想清事情始末的苏老爹推开凳子站起来,气得双目赤红:“要我说,这事儿要怪就要怪那芝麻胆儿的宋南生!”
“这小王八羔子!每次从城里回来,我见顺道,都会捎他一程,没想到他连拐一段路,跑来跟人报信的胆儿都没有!”
若那时他就在弯子坡附近呢?他听见喊声冲过去也能替哥儿挡一挡。
他是瘦胳膊瘦腿的,打不过四只狼,可再不济,他也能将那些狼全都拦到身下,护哥儿逃一段吧。
就算那时没赶上,后来弯子坡边上的青石山被雨水冲得走山了,他寻不到哥儿,看到那副情景也会猜想哥儿是不是被埋了,那样才有可能去挖。
雨天途径那地儿的人本就少,这人明明碰着了,却什么都不说,只顾自己逃!
可怜那两个孩子被埋在土石堆里,活生生地憋死,怕是几天几夜尸身都烂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苏老爹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又忍不住心痛起来,站在那儿嚎啕大哭。
倒是春声、春声娘这娘俩儿,互相揽着对方的肩膀,头靠头,摇摇晃晃,像小时候在娘的怀抱里入睡那样,渐渐安定下来了。
倪琼芳心里也怨这软弱无能的宋南生,但她发不出火来。
没有一个娘能在孩子紧紧依靠着自己时,再对外人发这样的火。
让孩子安心可比冲外人发火重要。
但这并不阻碍倪琼芳在心里怨恨起宋南生这个人。
但凡换一个人……但凡换一个人她和她丈夫都不会这样生气!
一个过路的人本就没有一定要救你的责任,这个怪不了谁,可宋南生不一样啊。
哥儿遇险前二日,宋家可是遣媒人来提亲了!这代表什么?代表这位宋家公子愿意娶他们家春声为夫郎,一辈子把他当做至亲、至爱来对待,可他是怎么做的?
孩子开春那阵儿过的生日,过完就十六了,可以许人家了。
抵在灶台上煮长寿面的时候,倪琼芳和丈夫苏福平拉家常,说未来春声要许什么样的夫婿,他们俩才能安心。
村里人都说春声和里长家的公子宋南生很相称。
一个喜欢读诗书,懂礼节,针线茶饭无有不通的。一个文质彬彬,气质儒雅,待谁都和气。这两人站在一起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被这些耳旁风吹的,倪琼芳也看里长家的公子很顺眼,觉得他的品性好脾气佳,自家哥儿嫁去,一定不会受半分委屈。
谁能料到,这里长家的公子外表看着可以交托,里头却是个胆小如鼠、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窝囊性!谁家爹娘愿意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
爹娘要是不在了,谁来护自家孩子?
想到识人不淑,自己这双眼睛就跟瞎了一样,春声娘心想,往后自己这老两口在这件事上要更费些心了,一定要把未来儿夫婿的各种品行都考察过去。
挑不到满意的怎么办?挑不到满意的他们家哥儿就不嫁了!
他们做爹做娘的护他一辈子,管那外人说风凉话戳脊梁骨,她只要他们家春声好。
她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啊,那么乖巧,那么称心,那么孝顺。倪琼芳宁愿所有苦都自己受着,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受一点苦!
倪琼芳把这话说给爷俩儿听,苏福平拍桌表示认同。
春声把他娘搂得更紧了,温声哄道:“娘,不至于,不至于。”
“怎么会不至于?你看这个公认是个好的,内里却是这样。其他看着就不如他的,内里说不定比他还脏乱,靠不住啊!你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爹娘养你一辈子!”苏福平也觉得这事他们以后要从长计议,务必将眼睛擦亮,不能再看走眼了!
“哪里找不到合适的了,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吗?”苏春声额头抵在娘的肩膀上,有些羞赧,但还是小声提醒了一句。
此话一出,春声爹和春声娘都愣住了。
刚刚那一遭,他们所有的心绪都放在自家孩子受的苦难上,恼着与这场苦难有关的人,却忘了有一个人,在自家孩子遭受狼群袭击时,挡在他身前,在自家孩子被那巨石掩埋时,挡在他身上。
这人……是喜欢他们家春声吧!
“这人谁啊?”
从头至尾,苏春声的讲述中,都将这人的姓名隐去了,因此他的爹娘对这人的身份十分好奇。
苏春声抬起头,缓缓道:“太平街赵家铁铺的铁匠,赵虎庆。”
怎么会是他呢?
苏福平同妻子倪琼芳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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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不小的惊讶。
这人的名号他们听说过,不是九篱村赫赫有名的一拳能打死一个人的横行之辈吗?
他那名声可比宋南生臭多了,可以说是恶名四溢,谁提谁摇头。
苏春声从爹娘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所担忧的结果,提醒道:“不是说不能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吗?咱们又没亲眼看见他伤着什么人。”
他醒来选择将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父母,就是想让他们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道理,也千万别信外面传的谁好谁不好的评断,一切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辨析,用心去感受。
那赵虎庆在他面前……他都不站在他面前!那畏畏缩缩、从不张口的性子,还欺负别人?苏春声看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按趴在地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后做主的还是二位爹娘,只是苏春声现在说服父母,有了更充分、更恰当的理由。
苏福平和倪琼芳听着哥儿的话,再次沉默了下来,显然在脑中细细思量着。
过了半晌,苏福平再次起身,说:“我亲自去他家看看,问问他家的情况。若他真有意,哥儿托付给他是我放心的。”
遇着危难,一个当爹的该做的,他都做了,这样的情意还不够真吗?
倪琼芳也说:“若是他来提亲,我也愿将哥儿嫁与他。”
听到提亲,苏福平又开始气了:“过两日,宋家要是还敢派媒人来提亲,我定给她轰出去!这个孬种!”
倪琼芳有不同意见:“都是一个村的,人又是里长,管着我们呢,我们得仰仗着,别搞得面子上过不去。”
“要我说,那赵虎庆真对我们家春声有情,又是个爽快的,这两天就派了媒人来,我们应下,就有理由来推脱里长家的这门亲事了。”
闻言,苏春声也在心里念:若赵虎庆是个爽快的……
可从头至尾,他见的赵虎庆,就不是个爽快的!
也不知爹这番前去,能问着什么回来?
苏老爹匆匆走出家门,又匆匆走回来,问低头沉思的苏春声:“忘了问了,春声啊,那小子要答应,你当真愿意嫁?”
苏老爹想确认自家哥儿的心意。
苏春声脸红起来,头低着,回答小声却清晰:“愿意的……”
看到自家哥儿脸上的神情,苏老爹什么都懂了,说:“好,我这就去。”
还要补充一句:“爹快快去!”绝不让哥儿久等!
苏春声脸更红了。
4. 第4章
“春声,春声啊,小姑遇着麻烦了,快来给小姑救救火!”
“什么麻烦小姑?”
哪怕已经知道了上辈子两人的对话,知晓小姑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苏春声还是装作不知,一字不落地重复了自己上辈子的应答。
“瞧我这手,正在家给雪姐儿缝喜被呢,也不晓得被什么叮了。”苏慧进门,特别自然地给自己找了张矮凳坐下,就坐在春声娘俩儿洗衣盆的对面,将自己肿得像个萝卜的指头伸出去,给这娘俩儿瞧瞧。
“诶呦,不会招什么毒虫了吧,肿这么大?拿药抹过没有?”春声娘也演得特别像,立马放下洗衣槌,凑上脸,关切地看。
毕竟告知了一件后来发生的事,势必会影响此刻的状态与情绪,导致人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情做答复。
苏春声将那时娘的反应、娘说过的话如实转述了,免得态度有偏差,惹得小姑起疑。
这件事,他们三个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他们三个知道就好,其他的家里人就不告诉他们了。
这么考虑原因有三。
一是地府大老爷大发慈悲放他们春声回来,让他躲过这次灾祸,必然是私密的、偷偷的、一时心软的。从前也没听说过谁死了还能活过来的。他们将这事儿传得人尽皆知,地里那么多鬼知晓了,也想重回人间,去地府老爷面前吵翻天了怎么办?
那地府老爷经得起这么折腾吗?指不定还得埋怨他们家春声不懂事、不领情,要收回他的阳寿。
二是家里人个个都宠爱、疼爱春声,要是知晓他经历这一遭,八成都得像他们俩今天这样,放声大哭,捶心上那个酸得要死的地方。
小慧家的雪姐儿下个月月初成亲,是件大喜事儿,大家都高兴着呢,他们不想家里人的喜乐心情再被扯下来。
三是这件事告知的人多了,必然会传入外人的耳中。也不是说谁会特意拿到外面去说,只是有时顺嘴谈起,难免会被外人听去。
这般奇异的事,信的有,不信的也有。信的听他家哥儿去阴曹地府走一遭,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保不齐要将他当做什么神仙来供。可不信的就会说他有意败坏宋家名声。那是几天后发生的事,且要躲过的,风声传到宋家人的耳朵里,前来对质,他们拿什么当证据?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家孩子能平安归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后面他们只想让他无灾无祸地、安然平稳地度过这一生。
这么一商议,三人都打算将这事儿埋在心底,谁也不告诉。当然,这面上也得演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如常过下去。
“涂了药了,特意请了城里的大夫看了,只是那大夫说,这虫毒着呢,要消肿啊没那么快。你看昨个儿晚上咬的,现在还肿这么大!”
“你们也知道雪姐儿做绣活慢,一针一线的不知道多仔细,她自己那身嫁衣还要月底才缝完,喜被我不帮她绣哪儿赶得上啊,只是我现在又这样了……”
苏慧说着,就将目光转向侄儿,殷切道:“春声,你绣工好,又绣得快,整个冯阳县城只有你能救小姑我了,我现在是拿针都拿不了。”
疼倒是不会,就是拿不了针,手肿起来就笨了,完全不听使唤。苏慧不是没试过,那喜被绣起来蜈蚣样儿能看吗?
苏春声闻言,靠在他娘的肩上,软软糯糯地答应:“好,我帮小姑绣。”
苏慧高兴道:“那你在家好好休息一天,明儿我让车夫来接你。”
她也知道大哥家秋收刚结束,那么多的粮食要收获要进仓,身上定然乏极累极,得休整休整。
“只一个要求。”苏春声小声说。
“你说。”
“我想在家里绣。这几天我离不了我娘。”
听侄儿这么说,苏慧才注意到,打自己进门起,春声这孩子就一直黏着他娘呢,坐在他娘身边,抱着他娘的胳膊。
瞧那眼睛红红的,脸色也不太好,苏慧忧心道:“是不是生病了呀?身上可有难受?”
他这孩子自小就这样,一生病就黏娘亲。
闻言,倪琼芳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声音抖抖地说:“不是他生病,是我生病!这几天我们春声一步也离不得我。”
她要让孩子待在家里,不去那什么弯子坡,也不准靠近青石山。
苏慧少见大嫂难受得连眼睛都红了,忙劝阻道:“大嫂你生病了就别洗衣服了,去床上躺着吧。我大哥呢,他怎么不在家?”
倪琼芳察觉自己失态,用手背抹了抹酸起来的鼻头,低头洗衣,止住道:“你大哥有事出去了。”
苏慧在心里埋怨起大哥来,怎么娘俩儿生病还出家门啊?
怨着就撸起自己的袖子,扯过倪琼芳手中的衣服道:“那大嫂你别洗了,我给你洗。”
苏慧爹娘去世得早,大嫂进家门,就像半个娘亲一样,有什么都紧着她,照顾亦是无微不至,苏慧可不愿大嫂病着还要勉力洗衣。
倪琼芳破涕为笑,又将衣服夺了回来,说:“就你那手,还是别碰水了,免得雪儿成亲喝喜酒,亲娘连筷子都拿不了。”
“拿不了我就用勺舀呗,还怕那日没东西吃,填不饱肚子啊?”
三人在柿子树下说说笑笑,讲着雪姐儿喜宴上的安排,只见得手很多,也不晓得谁洗了几件,转眼就将一大盆的脏衣洗好了。
—
远在几里之外的苏福平走在三坪村通往九篱村的路上,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这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的,天也没冷到那个地步,怎么突然打喷嚏了?
苏福平不明就里,用手背蹭了蹭鼻子,止住那阵酸涌的痒意,扯着陡坡上生长出来的野树,往上攀。
冯阳县冯阳乡底下一共四个大村,分别是三坪村、九篱村、六眼村及十二弯村,刚好在冯阳县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大村有百户人家,周围挨着一些小村。根据远近,小村就近并入大村,受一个里长管辖。
苏家在的三坪村去十二弯村最远,与九篱村和六眼村是挨着的。
苏福平此次前去十几里路吧,要一个时辰多点才能到,那是走有人走的大路,熟悉这些山的,爬几个坡直接从林子里穿过会更快。
他不是答应自家哥儿要快快地去吗,所以苏福平直接穿了几片茂盛的枞树林。
只要认得九篱村在哪个方位,到村里再问赵家铁铺二兄弟的家在何处,就能找着地方了。
不过苏福平进九篱村的第一件事,不是找那赵家铁匠的家,而是向村里人打听,这位外表看上去粗悍彪武的铁匠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话之前,苏福平始终牢记哥儿的提醒,做足了准备,不听信一面之词。
可当遇到的所有人都怒骂赵家二兄弟是这里的山土匪,在村里横行无忌,欺侮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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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之时,苏福平这颗竭力稳住的心呐,还是有了一些起伏。
最后问到一位老人家,住在村里的偏僻角落,苏福平礼貌地上前询问:“老人家,能向您打听些事儿吗?”
老人家穿着深蓝色的布衣,头发斑白,伸出袖口的手臂枯瘦,上头还布着星星点点的黑斑。那便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起初叫这位老人一直没理会苏福平,后来他恰巧转过头来,注意到自己身后站着个人,还意识到他似乎有话说,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与嘴巴,示意自己又聋又哑。
苏福平上前替老人家摘下塞到门框上的布帘子,替他放下、展平。
他来时老人家就试图去摘这东西,但布帘子放的高度对他来说显然是有些吃力的。
老人家笑吟吟的,朝屋里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老伴身体不适,在屋里休息呢,他怕晒进门框的太阳扰着他了,才想将这布帘放下。
苏福平看懂了,一点意思不差。
他娘幼时误食了一味药,导致喉咙发不出声音,耳朵也不大好使,终日只能用手上的比划同外人交流。这些手势代表着什么意思,苏福平自幼就会。
他冲老人家打了几个手势,问了起来。
—
今日被询问最多的赵家,家里田地不多,两亩水田、两亩旱地、两亩荷塘。
因家中人少,老母腿脚不好,由老大媳妇儿照料着,兄弟俩又得管顾城中的铁匠铺,因此在田间地头上花的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
水田种些稻谷,秋收时够一家人吃就好。旱地、荷塘根本就没时间打理,就叫它们荒着了。
铁匠铺营收可以,一月就能赚得一年田地上的收成,本就不需为这几亩田地发愁,需要交田税时直接用银子来抵,倒省事儿。
故而心思都不在栽种上。
这回是实在拖不得了,拖过了节气,田里的水稻就白白浪费了,哥哥赵虎新留在城中看铺子,弄着老主顾要的一些小物件,叫弟弟赵虎庆回来割水稻。
昨日忙到天黑,终于割完稻子、打完稻粒,今日趁着天晴,赵虎庆把堆得像一个大窝窝头一样的稻谷摊开来,铺在院子里的晒席上晒。
苏福平来时,他正赤着脚踩在晒席上,用一把木梳板,将晒在地上的稻谷来来回回地梳理一遍。
木板梳的作用是让谷粒与谷粒之间有缝隙,晒得透。
“过路口渴,不知能否讨碗水喝?”苏老爹用的就是这样的借口,成功与埋头干活的赵虎庆搭上了目光。
只见这人愣了一愣,呆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将木梳板丢下,跑去屋里去倒水。
“你……认得我?”喝上着急忙慌送来的水,苏福平细细打量这个牛高马大,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站在那儿,斜挂在天上的太阳都照不到自己了。
他面上似有些诚惶诚恐,又怕耽搁太久不说话不好,就点了点头。
许是托春声的福吧。
苏福平想到每次进城看望妹妹和二弟,势必要从赵家铁铺面前经过,难免会被注意到,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不知屋里是否方便?”苏福平开门见山。
站在他对侧的高大男人扯了扯腰上用来擦汗的棉布巾,然后侧开身子,僵硬而惶恐不安地说了一个字:“请!”
苏福平打量了一眼这个满是稻谷的小院,抬脚走了进去。
5. 第5章
“我家有个小哥儿,他叫春声,今年十六了,与你年纪相仿……”
这话才开头,赵虎庆给客人倒茶的手就已经抖了几抖了。
溅出茶碗的手被他那双大手快速地抹去,湿手也不找块布擦,就蜷着放在腿上,致使裤子表面洇湿了一片。
茶碗递过去,险些还将里头的茶汤晃出来,赵虎庆的话和他的手一样抖:“苏、苏……苏伯父,您这话什么、什么意思?”
赵虎庆知道对方姓苏,也知道他是哪门哪户的人。他以为他们这种八竿子打不上关系,这辈子都不可能说上话、见上面,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对方找来了,还同他说这些……
听着怎么像……
后面的事赵虎庆不敢想,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念头刚冒出,就被他脑袋里的大手扇远了。
“你今年满十六了?”苏福平问。
“已经十七了。”赵虎庆说。他是小雪那日生的,今儿离小雪都不满一月,其实应该算是快十八了。
“那与我们春声正适合。”只要人看上了,年岁上差一些无妨,况且这也差的不多,一岁多点,苏福平整顿整顿表情,更直接了,“我来就是想来问一问,你觉得我们家春声如何?愿不愿意娶他做夫郎?”
明明话不长,吐字也清晰,听在赵虎庆耳朵里却像雷声轰鸣一样,一连串的雷语,怎能听懂老天在说什么?连表情都像被雷劈愣了。
苏福平抚着山羊胡子,笑道:“怎么,是我说得太小声了,没听清?要我再说一遍?”
这话不论再说几遍赵虎庆都是这反应,他根本就不敢相信。
他愣在那儿,双目直直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人。
苏福平等着他想清楚,拿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这一路上给他累的,里衣都汗湿了,这会儿正好歇歇。
“您、您、您是说……”略略有些回神的人快速眨动双睫,那张看着有些凶神恶煞的脸这时候懵懵的,显得憨厚极了。
苏福平总算晓得了哥儿说的,进城探望妹妹苏慧那么多回,从未与这人打上过照面是什么意思了。
苏福平知道他听清了,只是不相信而已,便不说一样的话,继续往下说:“若你中意我们家春声,愿意娶他为夫郎,这两日就遣媒人来我们家提亲。”
“你也知道农闲了,操办子女婚事的人也活络起来了,你要是不快点,就要被其他家的媒人抢先了。”
就是晓得这个道理,赵虎庆眨眼睛的速度才这么快,消化这件事的速度才这么慢。
那位哥儿,无论品行、才学、还是样貌,都是万中挑一,无人能及。他那样的人,成年以后,到了婚嫁的年纪,自然会被媒人踏破家门,可他、他自己……
见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坐那纠结地绞起了手,苏福平直截了当地问:“你就说你喜不喜欢我们家春声吧?”
可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赵虎庆能回答得上来的。
“我……”
话不是哽在喉中,而是哽在了肚子里的。
赵虎庆从没想过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从没。
他以为自己要带着这样的想法进棺材的。
许是真的等了很久,等到茶碗里的一大碗茶水都被苏福平一口一口地喝光了,赵虎庆还没张嘴,苏福平就拿了茶壶来,给自己倒茶。
“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可愿娶他?”
赵虎庆不说话,摇起头来。
苏家在冯阳县的名声与他们赵家在冯阳县的名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好的人家,配自己这样的粗陋之人,真是谬想天开。
赵虎庆觉得苏春声应当许比自己好百倍、千倍的人家。
自己真配不上他。
“你可知家世、名声看在我们父母眼里,并不那么重要。我苏家替哥儿择婿,更看中的是哥婿待我们家春声如何。他是否真心实意,专心一致?他是否会在我们春声受委屈时替他出头?是否会在春声危难时挺胸而出?我们希望春声能嫁一个真的把他放在心上,真的爱他、敬他、护他的人。”
这事儿在赵虎庆眼里,就是天然地认为娶那位哥儿的人必定会这么做的,因为他自己会。
他觉得但凡是喜欢春声,想要求娶他的,这份心必然同自己一样。
所以他的回答没变:“我配不上您家哥儿……”
说完,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别的就真见得那么好?你待他如何,你心里清楚,你能确信的就只有你自己。别的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娶进家门后不好好待我们春声,让他受苦受委屈,这样的人,你当真愿意拱手相让?”
苏福平嘴又说干了,再喝碗里的茶也没滋没味,索性道:“我只来这一回,也只说这一回,若我走出你家家门,你还是这个念头,就当我没来过。我们家春声,会再替他择一良人。”
苏福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好了,若赵虎庆畏畏缩缩不敢娶,他们家春声就不嫁了,谁也不嫁!就待在家里,爹娘养他!
说完他便起身往赵虎庆家的堂屋走去,进而走向门口。
他坐过的桌子旁,赵虎庆还留在原位,两只大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粗眉都要拧成麻花了。
他想着苏伯父离开前说的那几句话,想着他一心爱慕的哥儿嫁给了他人,然后受到欺侮、受到苛待……若被他知晓,他当真会提把刀冲去那人家中!
可那样做又有何用?哥儿已经被欺负了,已经受了委屈了,他冲去,能让一切回到原点吗?
显然是不能的。
那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安心?
苏福平走过院子,正要走到门边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像是被什么猛禽闯入,撞开桌子,掀翻椅子的动静,猛地停住了脚步。
还有那道冲出里间客堂,肩膀撞上半开的门时发出的巨响,让背对着这一切却晓得发生了什么的苏福平肩头一酸。
听这声音,要是撞上门板的是自己,他的肩膀与门,必定要碎一个。
他没赵家二郎那么多虬曲在一起的肌肉,所以碎的必然是自己的肩膀。
想想就痛,苏福平的手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肩。
来者却不觉得有什么,急促慌忙地叫他:“苏伯父,等等!”
大脚踏在梳理过的稻谷上,踏出了几个大脚印。
苏福平心里已经有了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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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扶着肩膀转过来,看他怎么说。
“我、我……”照旧是起了个头就停下,大喘气,后面就再也说不出完整的。
苏福平在那等着。
“我要娶他!”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嗓子上,赵虎庆用残破的嗓音喊出了这句话。
给哥儿找人家可不是听他的嗓音是否动听,还是要看这颗心。
苏福平说:“只限你两日,两日之内,禀过你的母亲与哥嫂,征得他们同意,再请媒人来我们家说亲,这事儿就定了。若是晚了,我就当你不来了,这门亲事也就此作罢。”
说亲之事,本该找的是对方的父母,可赵家寡母腿脚不适,需终日卧床,床前一个儿媳贴身照料着,她们都是女子,他一个男子没有告知过,来得又匆忙,这么去寻并不妥当。
恰好从门外望见西院这头赵虎庆在家,苏福平就直接找了他。征得家里人同意这事儿,只好赵虎庆自己去办了。
赵虎庆听完点头,快而猛地点头。
苏福平走了,赵虎庆一个人在门口呆愣愣地站了很久。
隔壁东院,同样被几声动静惊到的三四岁的孩童,赵满秋、赵满夏两兄妹出来查看情况。
见二叔在院里,哥哥赵满秋急匆匆地跑来问:“二叔,刚刚我们家是进野猪了吗?”
只有野猪在屋里乱窜,才能窜出那么大的动静啊!
赵虎庆没有回他,甚至没有低头。他现在脑子乱得很,外头的一切都屏蔽了,连侄儿叫他都没有听见。
妹妹赵满夏观察了一番,扯过哥哥的袖口,叫他看地上的几个大脚印,说:“这哪里是野猪跑过的?分明是进熊瞎子了!只有熊瞎子的脚才这么大!”
“对,是熊瞎子,一定是的!”
然后得到一致意见的兄妹俩就看着失去了魂魄一般的赵虎庆沿原路返回,踩在稻谷地上的脚印和原先几个一模一样!
嘴里还嗡嗡念诵着:“昏了昏了,昏了头了……”
他怎么敢的,怎么敢应下这件事的?
进屋里,回到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着,赵虎庆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完了完了,二叔让熊瞎子精上身了!”两个小不点儿惊呼一声,然后迈着小短腿跟上去,一级一级地踩上台阶,跨过门槛,再走进二叔屋里的客堂。
桌上有碗茶水溢了,茶汤沿着桌沿往下滴,就滴在二叔的裤子上,偏偏二叔还没反应!
满夏急忙道:“我去灶屋拿布擦!”
哥哥满秋就是妹妹的跟屁虫,也一起跑去了。
布拿过来,怎么上桌子成了一大难题,两个小不点现在还太小了,够不到桌面。
这两个小人儿只好钻去桌子底下,避开八仙桌的檐,踮着脚尖,高仰着头,将手里的布高高举起,抵在不断滴水的桌沿,让淌下来的茶汤吸到布里去。
“满秋、满夏,小心别撞到脑袋。”赵虎庆这时候才回神,抬起大手挡在那两颗小脑袋上。
满秋满夏走近了一步,靠着二叔的腿问:“二叔,你怎么了?”
这世上顶晶莹,顶透亮的两双眼盯着,赵虎庆同他们说了实话:“二叔……要娶亲了……
6. 第6章
赵家两栋青砖瓦房坐落在九篱村最为偏僻的一个山脚,它们坐北朝南,一左一右并排靠立着,被同一道篱笆院墙围拢在当中。
两栋瓦房,构造、布置别无二致,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东院那栋是赵家大郎赵虎新一家居住,他同妻子柳云育有两个子女。
大儿子赵满秋,今年四岁,性子憨直,虎头虎脑,最爱做的事就是跟在妹妹屁股后面,妹妹做什么,他做什么,没有自己的主意,因为妹妹的主意就是他的主意。
小女儿赵满夏,今年三岁,生得乖巧懂事,机灵可爱,人虽小,却常想帮家里做些什么。每天屋里院里跑个不停,捡两根木枝,堵两个耗子洞,凡是进她眼里的,她都想帮忙。
和他们一起住在东院的还有赵家二兄弟的寡母李兰菊,她腿上有疾,需每日用草药擦洗,施以针灸,故而住在东院上房,由赵家大郎的媳妇儿柳云贴身照顾。
二儿子赵虎庆则住在西院那栋瓦房里,一个人住,不过吃饭时便来东院堂屋同哥嫂一家一起吃。
两间紧挨的内堂中间有一道门,开了便可从西院到东院,很方便。
前院后园是共用的,很大一片,只是对于人丁稀少的赵家人来说,过于大了。
兄弟俩天不亮就要去城中铁匠铺上工,儿媳照顾行动不便的婆婆,光是草药每日就得烧三次、洗三次、擦三次,还得筹备三餐,两个孩子又这么小,哪里有时间打理?
因此院子里什么也没种,连草都不长,因为一长就会被每天屋里屋外巡逻的满秋满夏两兄妹拔掉。
躺在床上的寡母经常念叨,他们家人少,何必盖这么大的房子,围这么大的院子呢?拿东西不便,打理起来也不便。
她若能当家就还过得去,可这双腿治这么多年了,也仅仅是能靠着拐杖行走的境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她不仅自己顾不了家,还拖累儿媳陪自己一起耗着。
新房子落成也有二三个年头了,除了前头苦日子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什么新的也没有添置,看上去空空旷旷,一点人气没有。
这家就是建大了!若小点,同他们前头那个小窝一样,几间房,大家住得挨挤一些,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主张将地都用了的大哥赵虎新说,这块地他们不用,多的是人惦记,一天出一些幺蛾子,倒不如多花点钱,把房子建起来,把地占牢了,未来也少些争端。
他们兄弟俩一人一边,各自想办什么也灵活些。往后二弟娶妻生子,有了下一代,下一代又生儿育女,人丁不就兴旺起来了!
到时候人多住不下了再拆了重建,不更麻烦,更费银钱吗?索性他们这个头就起个好的,往后就不再为这事儿担忧了。
这话多说几遍,寡母听进了耳里,就不再念叨了。现在就念着大儿子这头美满了,二儿子那头也足了年岁,该找一个知心人了。
新妇或是新夫郎进门,家里也能热闹一些不是?
这事儿打赵虎庆十六岁成年起,就一直在说,谁知他压根没这心思,说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年,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寡母自然也越来越急。
可怎么催这孩子就是没这个心思,她也不好逼得太过。
一辈子合在一起过的人,得中意,得合得来才行。说到底还是要她家这个闷葫芦自己选,她选的他铁定不中意。
从来没说过呀,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和哥嫂在这头挑,不乱找吗?
也做好了多等几年的准备,年纪大些,人家若看不上,就多备些礼钱。
这些年铁匠铺的收成不错,不然兄弟俩也不能建这么大的房子,只是建房子的钱花完,后续再分成时,赵虎庆就只肯要三分,剩下的七分无论如何也要大哥收下。
毕竟母亲在嫂子那照料着,合该多拿些,更何况他一个独身的,也不用了这么多钱。拿三分,他已经嫌多了。
家里的活、铁匠铺里的活,都是二弟干得多,给赵虎新七分,他也不肯收,奈何二弟是个犟的,怎么说都说不动,赵虎新就将那两分给寡母保管,说未来弟弟娶亲,给他好好操办操办。
因此,当赵虎庆将这些年的积蓄、房中值钱的东西乒乒乓乓地搜了一箩筐,跑到他娘房中,抱着跪下时,李兰菊是既欣喜又无奈,慈祥地问二儿:“你这是做什么呢?”
二叔要娶亲的事,两个小机灵鬼听完惊讶的小眉一扬,火速跑来说了,因此李兰菊与儿媳柳云心中是知晓的,还在说这块又粗又硬的石头怎么开窍了?
然后就听到了隔壁拆家似的搜罗东西、装东西的声音。
李兰菊是眼含热泪啊。她儿子的性子自己知晓,平时闷葫芦一个,五月雷雨,云低下来,那雨要下不下的气氛都没他闷。
什么都往心里藏,只有遇到自己顶喜欢顶喜欢的事物时,才会急,才会慌,才会将自己的心肝、自己内里有的那些东西都掏出来。
这回怕不是真遇到了一个叫他喜欢的!李兰菊心上还是高兴多些。
“儿、儿要娶亲!”凡是值钱的,能拿去当铺里换钱的,赵虎庆都装来了。都拿光也无所谓,他只怕自己不够。
满满一箩筐,碎银、铜板都掉在最底下,在那铺着。
跪的那下也响亮。
为方便寡母赤脚行走,上房里铺的是实木的地板,他这一跪,整栋房子都要颤一颤。
两个小侄儿在院子里埋那几个大脚印呢。
小心踩在用木板梳梳出的空处,用还没一个橘子大的小手,拨开堆得太厚的稻谷粒儿,将这个大脚印的空处手动还原成被木板梳梳过的有疏有密的模样。
每还原好一个,他们的脚及那两团小小的身子就小心地向边上挪一挪,还原下一个。
“嘭”的一声传来时,照着妹妹的动作做的赵满秋猛的回头,惊呼道:“二叔是又被熊瞎子上身了吗?”
妹妹赵满夏记着刚才的话,淡定说:“二叔这是要娶亲。”
丁点儿大的小孩不懂:“娶亲为何要撞来撞去?撞在身上,二叔不疼吗?”
他这个大的都不懂,另外一个比他还小的就更不懂了,专心弄着晒坪上的大脚印,想着一定要在娘出来找他们前弄完。
那个中途被赵虎庆抛弃的木板梳也被两人合力抬去了边上。
他们人小,使不动这个,打算将这几个脚印掩完,用一根小木棍,把满铺稻谷划开,中间留点缝隙,就好晒干了。
二叔要娶亲就娶亲去吧,院子里的稻谷他们能晒,就他们来弄。
屋里,李兰菊声音和缓地问:“是哪家人呐?”
“三、三坪村苏家。”赵虎庆跪在地上,仰头道。
李兰菊想了想,说:“三坪村姓苏的很多呀,那是哪家?”
赵虎庆答:“青泉山脚下的那家,当家的叫苏福平。”
李兰菊想起来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户顶好的人家。为人忠厚老实,心地也善良,前几年天大旱,地里没收成,他给那些穷苦人家分了不少粮食呢。真是谁提起来谁称赞啊。”
“我记得他还有位妹夫在县城里当主簿是吧?”
“嗯。”赵虎庆轻轻点头,但点完头就低下了。
李兰菊看在眼里:“他们家未出嫁的应当只有一位小哥儿了吧?”
“是。”赵虎庆又点头,这回头是低着点的。
看儿子这幅模样,李兰菊就知道他在紧张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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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什么,对他说:“他们很好,可咱们家也不差呀。你若真心喜欢,娶进家门必定真心待他,我与你大哥大嫂也是亲善之人,必定将他当做血脉至亲来对待,不会让他受半分的委屈。”
“所以儿啊,喜欢就去提亲吧,别觉得咱们配不上人家。决心若下了,娘就去给你找媒婆。”
赵虎庆将怀里的值钱东西往前一递,说:“不晓得这些可会让苏家觉得亏待?”
李兰菊让这些儿媳把这些年自己攒的钱拿来,说:“不够娘这还有。”
又改口:“不能这么说,这些本就是你的钱,我替你保管而已。”
赵虎庆见娘要拿钱,忙道:“您那些别用,就用我这些,不够的我再去想办法。”
李兰菊解开层层包裹的银两道:“这都是你自己争气又吃了苦头挣来了,为啥不用?娘平常吃的用的穿的,都是你跟你大哥买回来的,哪里需要用钱了?”
“当初开那间铁匠铺子就说好了,你跟你大哥五五分成,怎到了后来,你又不肯要了?”
大嫂柳云也在边上劝:“小叔定是觉得我每日照顾娘,他照顾不到,心里有亏欠。”
“可小叔每次从城里回来,就给家里买鱼、买肉,给满秋满夏买糖果、零嘴,已经是很大的花销了,这些钱二叔还是不要推辞了。”
一家人本就不该分得这么清,她这小叔把亏少的都自己收着,把好的都往家里人那送。他这份心,嘴上不拿出来说道,可家里的每一个都感受得到。
柳云也盼着她这小叔的日子能越过越好,顺心顺意,娶到中意的夫郎。
两个人一道说,赵虎庆自然招架不过。他在心里说,这钱就当是自己向大哥、向娘借的,以后再赚了钱,他一定还他们!
“小云啊,你进城一趟,将他大哥找回来,这事儿咱们家要一道商议商议。”
“好咧娘,我这就去。”
—
苏福平走在回村的路上,边走边用袖子擦去眼角冒出的泪。
这儿的枞树一定是同一年种下的,不然怎么连粗细都一样呢?
试着转移注意力,可转移注意力没用。苏老爹性情中人,一转移,马上就会被自己的愁绪拉回来。
他踏上回家的路才反应过来,今儿将这事儿说定了,那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要送哥儿出嫁了。
他养了十六年,精心照顾了十六年,生怕他受一点委屈的哥儿就要出嫁了。
哪个当爹的受得了这事儿!
真想将哥儿留在身边,再护着、养着他。
要不是、要不是那赵虎庆光是听见他们家春声的名字,就手儿颤颤,心儿颤颤,他才不会将哥儿嫁给他!后面也不会用那么多口舌同他磨这事儿!
他看他那副模样,就想起十六年前,哥儿刚出世时,二弟跑来地里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场景。
他丢下锄头,一步不停地跑回家,大喜过望的同时,也是手儿颤颤,心儿颤颤地过去抱这个盼了多年的小哥儿。
他那么小,那么软,苏福平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不仔细,就把小哥儿给弄疼了!
赵虎庆、赵虎庆能如自己一般待他,这个人便是过得去的,将哥儿嫁他自己心是安的。
只是、只是……诶呦诶!只要一想到哥儿要嫁人,他心里就堵得跟什么似的!
同样的路走回去,已不复来时的轻巧。
苏福平爬同样的坡,只觉得腿也沉,心也沉,攀上去好费力。想难过了,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掩面哭一阵儿。
走大路会顺畅,可他走不了大路,大路人多,看他一个大男人边走边嚎啕大哭,会闹笑话!
所以苏福平只能边哭边咬牙地走了这条比来时高多、远多的山路回家。
7. 第7章
“小姑,近饭时了,留下来吃饭么?”
“留,我叫大伍和巧云回去拿喜被了,下午送来,晚些时候再把我接回去,中午就在大哥家吃我们春声的手艺了。”
“好,小姑想吃什么,都和我说。”苏春声语调软软地应。
苏慧嫁去了县城,嫁给了城里有声望有官职的人家,当起了贵夫人,但自小就是从苦寒的日子里熬过来的,她一点贵夫人的架子都没有,也不挑食,笑容诚挚地对侄儿道:“春声做什么我吃什么。”
还想帮着洗洗菜一起打下手呢,可声哥儿看她那手吧,肿得跟根紫萝卜差不多了,还是觉得少碰水为妙。免得雪儿表姐出嫁,小姑真的连筷子都拿不了。
软着声儿哄着小姑去看鸡圈里的秋鸡崽子孵出来没有,看后院菜地里撒的冬菜种子发芽了没有,不然就是去数数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结多少柿子啦,有没有可以采的?
好说歹说才劝走的,劝走以后,苏春声就一个人在灶屋里忙活起来。
先淘一碗今年秋收舂好的新米。
很香,并且是清新扑鼻的香气,不像陈米,香味儿里又带着些混浊的气味。
将手指伸进米粒中淘洗时,似乎还能感受到稻米被太阳反复晒几日的烘热,水温温的,手伸进绕指拨弄,很舒服。
淘洗好的米倒入煮饭的大锅中,加上水,没过一指,再去米缸旁的竹筐里挑一个红胖的红薯。先抖一抖,抖去大块的泥,再拿到水盆边上,用丝瓜瓤洗去表面的尘土。
洗刷干净后,用刀削去转角处的一些黑垢,就可用刀将红薯一截一截地劈进盛有米粒的大锅里。
今年土肥,雨水也足,红薯腰身有碗口粗,苏春声切它不用砧板,让它仰面躺在手里,用刀一劈一翘,一劈一翘。
劈到一半就可翘起,同时手放低,让裂开来的红薯块贴近水面滚落至米汤中,不至于溅自己一身。
劈好一截时,手中的红薯转一转,把背后那截也劈进去。这样有节奏有配合的操作之下,一颗红薯很快就被大卸八块,均匀鼓挺地躺在米汤里。
竹篾编的锅盖盖上,这样煮出来的米不仅有一股新米香、红薯香,还沁着一股淡淡的竹叶香。
这就是苏慧爱吃大哥家里的米的原因。
米是用山泉水淘的,红薯是刚从地里挖的,竹子编的盖子每日都拿去太阳下晒过,一碗饭端上来,不仅香、松软、好吃,连碗上的热气也冒得比城中的饭食久——这当然归功于灶膛里晒得没有一丝水汽的松木枝儿、枞树叶儿了。
再配上大嫂做的霉豆腐、酸萝卜……舀上一点来,就能配上一大口饭,那滋味……
苏慧放话过许多回,说自己不用大鱼大肉,就着那一点小菜,就能把大哥家的米缸吃空!
倪琼芳还不知道她吗,最爱的就是那些酸爽开胃的东西,于是喂完鸡鸭牲畜就去酸菜坛子里捞了几片酸萝卜、酸黄瓜起来,用刀切小了,给她送上桌。
霉豆腐也是刚好能吃,她今天来,真是来对了!用盐、蒜水、辣椒末、豆酱拌一拌,确实很下饭。
苏福平回来时,灶上的饭都要出锅了,菜也煮得差不多了,可以坐上桌等开饭了。不过他又拎了几串拇指粗细的红薯回来,坐在水井旁,从井里摇上水来洗红薯。
倪琼芳正寻思这人怎么去这么久还没回来呢,院子一探头就看见了。原来是回来后又拐去他们家的旱地,挖被大锄头遗漏的小红薯去了。
红薯母种清明栽下后,藤叶便会不断萌生,长到丈把长了剪下,剪成一截一截的,四五寸长,栽种到地里。
后几月,雨水多了,红薯藤长叶漫根,不单单是种的那处会长根,藤蔓经过处,藤上的节也会长出白嫩的小根儿,扎到地里。
这可是会分走母株营养的!因此还得专程挑个太阳大的时日,拿上几根竹棍,去把这些浅浅扎入地里的白根翻出来,叫阳光把根晒死。
十几亩的地,一尺便有一棵母株,排布过去千千万,饶是时常翻又怎能保证没有遗漏?
这些藤上的根长到哪处没有被翻起,就会长小薯,多数养分都在母株那儿存着呢,它们也长不大,到霜降收红薯了它们不长在垄上,时常被遗漏。
庄稼人不稀罕去收它,太小了,挖来费力气不说,煮了吃还不够塞牙缝。
也不知她家哥儿从哪本书上看的,说吃这样的红薯会走大运,因此地里挖走大的红薯后,他便会回去找这些小薯。
从前当然不信,只当是哥儿喜欢,有乐趣,现在么……
倪琼芳走到洗小薯的木盆边上赶自己丈夫,说:“我来吧,你去换身衣裳,瞧你这一身,湿的、干的、脏的都有,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苏慧在,倪琼芳绝口不提去九篱村找赵家的事儿,当丈夫是从田里回来的。
苏福平自然也记得苏慧在,不提赵虎庆是怎么说的,心心念念都是面前这些小薯,交代妻子道:“洗了放锅里蒸啊。”
倪琼芳晓得他挖来了就是要吃的,点头道:“知道知道,你快去换身衣裳,顺道擦洗擦洗身子,瞧你这汗流的。”
苏慧要下筷子尝侄儿炒的芋荷杆儿了,又听见院子里传来她大哥的声音,忙放下出来看。
一找没找着,又问洗起来什么的嫂子:“嫂子,我大哥呢?”
“他挖红薯弄了一身泥,我叫他去清洗了。”
苏慧走过来看了看,看她大哥带回来了什么,看到后,评价道:“这么小的红薯,还没指头粗,够谁吃啊,我大哥爱吃?”
倪琼芳就不提吃这红薯的讲究了,劝小姑道:“你要饿了就先去吃吧,他还要一会儿呢。”
苏慧说:“春声还有道菜没出锅呢,我再等等吧,等大哥一起。”
倪琼芳端着洗好的小薯出进灶屋,一露面,苏春声就知道他爹娘的心思了,默默去烧了锅水,把这些红薯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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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齐,换了一身干爽新衣的苏福平坐在主位,其余三个,各坐在八仙桌一边,面前放着一个粗陶大碗,盛着香喷喷的新米饭与橙红诱人的红薯块。
别个儿都开始吃菜,就苏福平在那剥着一个个指头大小的红薯,把皮儿细致地剥去以后,露出金黄的内里,剥好,一个放在哥儿碗中,一个放在妹妹碗中,一个放在妻子碗中。
苏春声与倪琼芳都知道他为什么要煮这样的红薯剥这样的红薯,端起饭碗,默默地吃了。
苏慧不知道,所以把那小薯给他哥碗里夹去,说:“我这有了,这种你爱吃你自己吃。”大块甘甜的红薯,她特意叫春声侄儿给她多盛了两大块呢,再多她底下的饭就吃不下了。
筷子抬起来,苏福平看见妹妹的手肿了一大圈,又是心疼又是气急道:“哎呦,你这手是怎么弄的?怎么肿成这样?”
“被毒虫咬了。”苏慧老实说。
苏福平把小薯给她夹回去,顺带的又给她多添了两根,说:“吃不下你碗的那种给我,你吃这种。”
苏慧不愿呐,大红薯又红又糯,一看就很甜,这种小薯,瘦黄瘦黄的,哪里好吃了?
然而她大哥不由得她抗议,土匪似的,直接去她碗里把大的红薯夹走了,只留这些小的,害得她只能把这些小的戳烂,拌在饭里吃。
“西南风起,过两天就要下大雨了,雨下多久,你就留在府中多久,别乱出门,听见了没有?”饭吃完,闲聊的时候,苏福平记起这一遭,提醒妹妹道。
“我也就今天有马车用,过两天照云去府城,一去就是好几天,我哪有车出门?”
苏福平知道那段时间她要忙雪儿的婚事,事儿多着,不会乱跑,心稍稍安些,又问起今日休沐的妹夫,说:“照云今日不休沐吗?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苏慧说:“雪儿就要嫁人了,他这老父亲不得多陪陪?你知道他昨晚跟我说什么吗?叫我啊,给他做两条帕子!跟雪儿成亲那日穿的新衣一个颜色的帕子。他怕送女儿出嫁忍不住痛哭流涕,在亲戚朋友面前惹笑话,说要生忍着,不时用这块帕子偷偷地抹一抹眼泪。”
苏福平想那平时威风凛凛、刚正不阿的妹夫躲着众人偷偷抹眼泪,不由得想笑,说:“雪儿不就嫁隔壁家周记府上么?你们出门走几步就到了,有什么好哭的?”
苏慧说:“那是您还没嫁哥儿在这说风凉话,就算嫁到隔壁,那也不住在一起了,看你日后怎么想吧!”
苏慧话说出口才想起春声侄儿也十六了,可以定亲嫁人了,她想象了一下春声嫁人的场面,又对她哥说:“如果照云嫁闺女需要两条帕子的话,那大哥你嫁春声,怕不是要让我嫂子给你做上十条八条才够用!”
苏老爹这会儿同妹夫攀比上了,嘴硬起来了,说:“照云要两条,我要一条就够了。”
桌上的几个,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信的!
看他以后怎么哭吧!
8. 第8章
苏慧让家里的丫鬟将喜被拿来后,在大哥家逗留了一段时间,在堂屋里说过,与春声侄儿探讨喜被上绣花的样式儿。
侄儿侃侃而谈,并夸姑姑前半部分绣得极好,那只鸳鸯活灵活现,苏慧喜不自胜,被逗得连连发笑,却不知一向不拿话语搪塞人的春声侄儿其实是略略有些走神的。
爹从九篱村回来一个下午了,他们话上不能交谈,可递个眼神还是可以的。他们熟悉对方的神态表情,只要头那么轻轻的一点或一摇,自己就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可不论苏春声给他爹递多少个眼神,他爹都拒绝接受,头马上就偏走,不与他有任何的视线交汇。
苏春声心里急啊,他想知道答案。
爹越是这样他越想知道答案。
倪琼芳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也去问,也被苏老爹一个眼神回避挡了回来。
看来是故意吊着他们娘俩儿呢。
忍到苏慧走,送上了马车,看那辆马车缓缓地驶离村口,倪琼芳转身逮住还像一只泥鳅一样滑来滑去的丈夫,虚拧着他腰上的肉说:“你到底还说不说了!吊着我们的胃口有意思吗?”
无非就是想先知道一个结果而已,应或是没应,这个很难吗?
皮了一下午的苏福平笑得收不住声儿,向妻子求饶道:“进屋、进屋说。”
进了屋,这人还想逗他们娘俩儿一下,边品茶边慢慢悠悠地说:“你们都想知道那赵虎庆是怎么说的是吧?”
这废话么不是?
倪琼芳从椅子上站起,伸手去把苏福平嘴边的茶杯夺下,再不许他喝:“你倒是快说!”
苏春声虽不像他娘这般情绪外露,但心里也急,将爹还可能拿来磨时间的茶壶拎走,放到他够不到的远处。
桌上空了,苏福平手边什么也没有了,面前只有两道急迫的或盯或瞪的目光,他不闹了,将手拢进两边的袖子中,正了正神色与腰板,言简意赅道:“他答应了。”
拖了一下午,现在回答得这么快,倒让人觉得其中不是不还有什么门道,不敢一下就相信。
“他、他、他答应什么了?”春声娘问。
“答应来提亲了呀!”苏老爹袖着手说。
苏春声没说话,但微微颦蹙起的秀眉放松了下来,面容也不似方才那般持重了,苏老爹知道这是自家孩子想要听到的答案。
“那他得来快点啊,不能被宋家抢了先。”春声娘最为担忧的就是这事儿,她这辈子都不想和宋家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两天就来。”苏老爹说。
“快的话,”顿一顿,“明天。”
告别爹娘,回到自己房中,苏春声关上了房门。
门扇在合上的那一刻发出轻微的一声“嘭”,完全关紧后,这样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苏春声意识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从爹口中听到答案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好像在这般跳了。
矮榻上放着表姐成亲用的喜被,鲜红夺目,喜气逼人。苏春声走了过去,抚着喜被柔软的绸缎与上头绣了一半的鸳鸯。
想着替表姐绣完,过些时日,他也要拿起针线,替自己绣了,苏春声的脸不自觉红了。
赵家尚未遣媒人来,两家未合在一起说过,亲事也不算真的说定,现下还不能想这些……
苏春声将抚在喜被上的手收起,熄了灯,去床上躺着。
暗夜里,苏春声并不能马上入睡。
他一进入这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黑暗里,就会想起前世,泥石坍塌,将他与赵虎庆埋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
耳边的呼吸那样粗重,那样深沉。那人的发垂在自己脸上,浸着一些湿意。
那时候他还不知这个男人究竟承受了多么大的重压,尚有心思去关注这些旁的。
如果后来,他能应自己就好了,自己唤他的那声,他能应自己就好了……
苏春声想着,眼眶就湿润了。
他在心里暗暗期盼这门亲事能顺利说定,他能如愿嫁给赵虎庆。
前世,他闭气前的最后一个短念,想的就是:若有来世,他定要嫁给赵虎庆做夫郎,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
如今,离他的念想只差一步了,但愿能成真。
三坪村苏家早早熄了灯,早早歇下,而隔壁九篱村的赵家却是灯火通明。
赵家大郎来来回回进出过屋门许多次,带回来的却依旧是坏消息:“没有媒人愿意为我们去向苏家说亲。她们都说我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苏家眼睛有多瞎才会看上我们,不想去讨这个嫌。”
话是原封不动带回来的,说给家里的母亲、媳妇儿听,好让她们知情。
没当着弟弟的面儿,弟弟赵虎庆被母亲派去县城买东西了,东西多,要买全得花不少时间,今晚就宿在铁匠铺子里了。
听到这话的寡母李兰菊沉思了一阵,慢声道:“既然她们都不愿意去,那就我自己亲自去。小云,你替我收拾出一身衣裳来,喜庆鲜亮些的。也替你自己和虎新收拾一身,明天我们仨儿一道去。”
赵虎新闻言也觉得这样的法子合适,同娘道:“您那轮椅,我替您搬出来,明日我推着您。”
“不用。”李兰菊沉声,“明儿我拄着拐杖去,自个儿拄,你们谁也不要扶。”
她先前上山采药,弄伤了腿,导致终日卧床,但不代表这一世她都得待在床上,变成一个累赘,由他人服侍。
经过多年不懈的治疗,她的腿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不管是多痛,好歹是能走了。往后慢慢离了拐,扶着墙,再到什么凭依也不要有,单纯靠自己。
李兰菊要让亲家看到这一点,她们赵家是苦出生,又遭受了许多磨难,可没被打倒,人人都是向前的。
这日子就是这样,只要你向前,只要你同它搏,就会越过越好。
她给苏家小哥儿的保证也是这样,尽管他们赵家在一些先决条件上,不如其他的门户好,但往后一家人齐心协力,把日子往好了过,一定会积金累玉,称心如意的。
赵虎新闻言,点头道:“好,明儿我们仨儿一道去。”
他们三个在堂屋里秉烛夜谈,一板一眼地商量着,两个性子绵软睁着圆眼睛的小家伙坐在烛光刚好能照到的角落,击退翻涌起来的困意,也竖起耳朵认真听。
二叔急匆匆地进县城,爹来来回回地进出家门,娘翻箱倒柜地找着找那……家里这种忙碌的气氛,他们感受到了。
他们也想帮些什么忙,就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强打精神坐着,等祖母吩咐。
他们一个三岁,一个四岁,正是一个不顺心就闹脾气在地上打滚儿的年纪,哪个大人会想到他们竟这般懂事,这般忧心家里的事儿。
两个孩子也是随了他们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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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了这一家子,做多说少,在那静静侯着,也不说自己要做什么。
只是在母亲来催促哄睡时,强忍着困意说:“娘,我们不困,我们过会儿再去睡。”
这一陪就陪到了一家人将所有事情都商定,打着呵欠要熄灯,满秋满夏两个小崽,一个靠在爹怀里,一个靠在娘怀中,回房路上就睡着了。
明天交代给这兄妹俩的唯一任务就是陪着二叔在家用木砻来磨新米,由不宜一同前去的二叔代为管顾。
兄妹俩当然喜欢这个活计,也喜欢和二叔待在一起。
二叔脾气好,好说话,不会像爹娘那样因着他们人小,怕他们受伤,就不许他们干这个,干那个。
天刚蒙蒙亮,早早起床的赵虎新就进了趟城,按照母亲的吩咐,租辆骡车去。家里只一头老黄牛,跟他们家许多年了,平日要进城拉货,都用它。
只是老黄牛年迈,拉三个人并一车的东西,太多了,心上难忍。
而且家里只一辆板车,也是用了多年的物件,看着难免寒酸,不如租一辆骡车,带着个车篷,外出也好看些,也不会让苏家觉得他们轻视了这门亲事。
他那二弟日煎夜灼,焦心的不就是这个吗?不能亏待了苏家哥儿,能给他最好的,就一定不能往差了去。
相比之下,当然是马车更好,可闫朝有规定,马车是官宦人家用的,寻常百姓见不到,他们想租也租不到。
赵虎新起身,柳云也跟着起了,要进灶房忙碌。
她这一起,床上的两个小人儿也悠悠转醒,自己起来给自己穿衣服穿鞋袜。实在找不到袖子,穿不上去的,就兄妹俩互相帮一下。
“娘,我来端吗,粥满夏来端。”一双小小的手,捧着,伸向前,让她阿娘把打好的粥放到她手上,由她端进堂屋。
“娘,我也端,我也端。”满夏身旁,满秋学妹妹的姿势,把手捧起来,殷切地看着他娘。
“夏儿,秋儿、烫,等你们长大了再来端。”在大人眼中,这个年纪的孩子,走路不磕绊,过门槛不摔跤,已经是顶好的了,哪能手还没一个瓢羹大,就叫她捧这么大一个碗?
满秋满夏没领到端粥的任务,不气馁也不苦恼,跟在娘身后屋里屋外地跑。
椅子倒了扶起来,扫帚歪了扶正……被他们拾到不少简单轻松的活儿干。
等一辆由四个牙儿、粗腿大蹄、胸宽垮宽的壮骡驹拉着的骡车到赵家院门外时,赵家一家三口就要出发了。
“我自个儿上,你们不用扶。”矮梯放下,拄着拐杖的李兰菊慢慢从院子里走出来,然后一步一停,一步一停地走了上去。
“走了二弟。”
“嗯,路上慢些。”
骡车载着赵虎庆的三魂七魄远去了,留下一颗忐忑乱跳的心。
他仔细想过了,这事儿也可能是苏家头昏脑热一时兴起做的,回去静心想了想后,觉得他们两家不合适,就会当着面将这门亲事拒了。
所以娘他们带回来的也可能是亲事不成的消息……
“二叔……”在赵虎庆的心和思绪乱如麻时,一左一右两只小手分别扯住了他左右两边的袖子,叫回了他的心神。
“我们该去干活了二叔。”就是这句与安慰无关,与他那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想法更没有关系的话,让赵虎庆转移了注意力,领着这两个小家伙去干家里的活去。
9. 第9章
说这两天来,苏家的三人都觉得有的话赵家今日便会遣媒人来,于是一大早就起来准备。
堂屋用水洒扫一遍,桌子椅子香案杯盘全都擦拭一番。
院子的落叶扫成堆,用簸箕装到灶口边上的箩筐里,起火、催火时用。地板再用竹扫帚从头到尾扫过一遍,不留任何碎屑和脚印,只留竹扫帚扫过的细细的纹路,整洁而清爽。
水烧几壶,茶泡上,花生瓜子果脯用果盒装着,摆到桌子上,再将桌椅一张张地对齐、摆正。
活是三个人干的,一个负责院子,一个负责堂屋,一个负责灶房,干得井然有序,不慌不忙。
果不其然,当他们做好这一切后,开敞的院门外缓缓驶来一辆骡车,在两扇院门正当中稳稳当当地停下。
脑子里将十里八乡能叫得上名号的媒婆全部过一遍,以为会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呢,没想到从骡车里缓缓走下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红衣妇人。
在院子里侯着的一声爹和春声娘一下反应了过来,哎呦道:“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没想到是亲家母本人亲自来的!
谁都知道亲家母腿上有疾,需终日卧床的,怎、怎么今日她亲自来了?
慌张的是,这两位想上去扶,但又不知道这个举动相不相宜。
从骡车上下来的李兰菊也将两位亲家的反应看在眼里,给他们投去了一个无碍的她能行的笑容。
视线一对上,春声娘可不管这么多,直接上去扶了:“院子里台阶多,弟妹慢些。”
按年纪算,春声爹、春声娘要年长一些。
苏春声原是在堂屋里将茶水倒上,无意中瞥见这一场景,忙折了身,去自己屋中拿了一软垫和靠脚的凳子过来,摆在父母座位对侧的主位上。
做完,他在爹娘将赵家三口人迎进堂屋的前一刻,折回了屋中。
“大哥、大嫂,这个是我大儿,赵虎新,那位是他媳妇儿,柳云。今儿我们仨一道来,是想同你们家议个好事儿!”脚虽疼着,却不妨着衣衫整洁的李兰菊脸上露出诚挚而敦厚的笑容。
“弟妹坐,快来坐,侄儿与侄媳也坐。”苏老爹忙招呼着。
“我们家的情况,哥哥嫂嫂应当有所耳闻,并非家道殷实、声名远扬的人家。实不相瞒,昨个儿大儿将村里、城里的媒婆寻遍了,可没有一家愿意为我们去说亲的,所以今日我才自己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春声爹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愧疚道:“是我去得太急了,没有提前告知,这事儿定得也急,没个时间让弟妹家好好准备……”
他昨个儿对赵家二郎说的那些话,其实是有些霸道与凶蛮的,什么限你两日,不来就作罢,他们苏家急着定这门亲事,他们赵家凭什么就得配合着你家的要求来?
苏老爹昨天晚上与妻子夜话时,详细说了自己与赵虎庆的对话,遭到了妻子的好一通骂,今儿也是悔恨上心头,一脸愧色。
“老大哥,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儿啊,我们知晓了心里欢喜得紧,自然要早早就来……”
两家都是极好的人,而且愿意促成这门亲事,坐下一商定,很快就将亲事的各种细节都议妥了。
赵虎新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赶着骡车去找城里的算命先生算了一算,将先生定下的黄道吉日取回,让两家人知晓。
“是下月十九呢,不足一月了,会不会太赶了?”新郎家的倒还好,布置布置家里,备几桌席面,便可迎接新夫郎进门,可嫁哥儿的家中不同啊。
按照惯例,新夫郎得编制喜笠,缝制喜被、喜服、喜鞋,不单单要缝制自己那一身的,连夫君那身也要缝,这七零八碎的加下来,得费上个把月的时间,这还是快的。
“倘若今年没有好日子了,那就等明年,别累着孩子了。”
苏老爹细细思量了一番,道:“春声做绣活快,来得及,而且这阵子农闲了,我们夫妇俩也有时间,能帮上一些忙。”
“如此,便说定了?”
“说定了。”
口头上定了亲事,没个保证不行,还得签个定亲书。
媒婆来的最大的作用就是做个证见,如今没有也没事,苏福平写定亲书的时候说,他们苏家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且对赵家二郎极其满意,不会收了聘礼还退亲的,叫弟妹与侄儿侄媳放心。
苏家为人处世有目共睹,李兰菊信得过,叫大儿将自家备下的红竹篾、红布匹、新鞋面、新鞋底、聘金及一些牲畜吃食一筐筐地挑进来,放他们堂屋里。
定亲仪式该有的,赵家都备足了,甚至还比寻常人家多出了几分。都是买上好的来,没有一分是虚的,谁看了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心意。
骡车缓缓地驶离三坪村,坐在村口闲聊的妇人看见了,谈论道:“这是谁家的骡车啊?扮得这样好看,莫不是来提亲的?”
“来时我瞅见了,瞧着往青泉山脚下的苏家去了,莫不是向苏家小哥儿提亲的?”
一蓝衣妇人含笑道:“春声开春就满十六了呀,可以许人家了,这辆骡车装扮得这般阔气,莫不是宋家派人来了?”
“一定是的,宋家是十里八乡排得上号的富贵人家,苏家各个都是有学识、懂礼节的,又有个在县衙当官的妹夫,也不差呀,这两家的孩子最登对了。”
“这话不是打春声还是个娃娃时就说起的?都说到两个孩子成年了,赶紧的吧,赶紧将喜宴办起来,到时候我好好封上一份礼钱,去他们喜宴上大吃大喝去!”
“两家都这般有头有脸,喜宴该多丰盛啊,想着都流口水了。咱们村好久没办大席了!到时候可以热闹热闹!”
苏家喜静,独自坐落在山脚,因大旱闹饥荒的时节出过粮帮过村里人,恩情被记下了,邻里说他们家的事儿向来只说好的,对人家尊敬着呢。
心里好奇得紧,想去问问是不是真的宋家来提亲,想问问那婚期,却不敢登门去问,只等着他们家的谁从村口过,闲谈打招呼时问上几句。
因此一连憋了两天,都没有人上门去求证,然后就看着又一辆喜庆鲜亮戴着大红花的骡车从村口缓缓驶过。
“难不成这宋家觉得聘礼送少了,又来补上一些?”
“不能吧,刚才车帘子被风吹开,我可看到里面坐着个媒婆啊,头上簪着花呢。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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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第一次上门来提亲,哪家媒婆头上会簪这么多花?”
“不好,雨下下来了!”还欲多说些,可天上掉起黄豆大的雨来,没一会儿就连成了线,在村口闲聊的几位妇人纷纷用手挡起脑袋,跑回自己的家。
后面一连几天,雨都这么大,大得像是要把整个冯阳县淹了似的,谁都没有出门,躲在家里纳纳鞋底,缝缝冬衣。
那日那媒婆来作甚?是哪家派来的?也得等雨停才有机会再交流一番。
雨停后,憋了几天的人走动了一番,再回到村口将探听到的消息一整合,发现不得了了,事情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那日后来的真是里长家遣来的媒婆,但苏家应的不是宋家的亲事!
“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乍听闻这个消息的,一听就懵。
“苏家没应里长家的亲事,将人家给拒了!”
“不能吧,这两人多登对啊?这消息打哪儿来,可不可信?”
“那日来提亲的孙媒婆自己说的,这还能有假?她本以为这门人人都看好的亲事费不了多少口舌,没想到苏家根本不应!”
“那苏家是怎么想的?舍不得哥儿,想再压两年?想再压两年也可以先定亲啊,两年后再成亲。”
“不是,那孙媒婆说,苏家已经将哥儿许给别人了,聘礼收了,定亲书也签了,他们来晚了一步!”
“哪户人家啊,不会是什么官绅子弟吧?”比宋家好的,也就是有官职或功名的人的家里。这样的人家,村里可没有啊,得去县城或是府城里找。
“都不是,是我们隔壁村的,赵虎庆!”
“啊?”几个听这个与孙媒婆交好的老姐姐讲,嘴里都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九篱村赵家那二儿子?长得凶神恶煞,一拳能打死一个人的那个?”有个还不信,多问了一嘴。
“是啊,就是他。”
“昏了昏了,苏家这是昏了头了!怎么会将哥儿许给那样的人家!那赵虎庆在村里可是横行霸道的一个人啊,多少人被他欺侮过。生的也是穷凶极恶,一脸山土匪的样貌,苏家怎么会看上他呢?”
“不知道啊,两家的亲事都定了,婚期定在下月十九!”
“没人去劝劝吗?苏大哥一向主意正,而且他多疼自己家的小哥儿啊,怎这回将哥儿往狼窝里送了!”
“苏氏宗族有人去了,但都被劝了回来,说说好的事儿,没法变了。”
“哎呦诶,那赵虎庆不是个好的呀!怎么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原来几个婶婶在村口的石凳上排排坐着,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身体向后仰,靠着身后的土墙了,不住用手按着她们脑袋上急得头都疼了的位置。
仿佛嫁给赵虎庆的是自家的孩子!
那样一个粗暴的、会打人的人,谁愿意将自家孩子嫁给他!
“你们瞧,那是不是苏家大郎、二郎回来了?”
远远的,就看见两辆牛车,一前一后地行进着,朝她们村口这侧驶来。
“是,是他们!春泉与春茂上丈人家接夫郎媳妇儿回来了,咱们赶紧去同他们说说,让他们回去劝爹娘,将这门亲事退了,现在还来得及!”
10. 第10章
苏春泉与弟弟苏春茂一起去陵水县打短工,整日割稻打稻,干的是重体力活,还需从天不亮就干到天彻底黑下来,因此工钱给的不少,十日就可挣三两银子。
赚的这些钱,给爹娘、丈人丈母各买双鞋,给夫郎、妻子买身衣裳,给孩子买两个小物件,逗逗趣儿,再给弟弟春声买本薄页儿的书,就花得差不多了。
春泉春茂两兄弟也不心疼,这些花钱的事项可是出去打短工之前就想好了,也可以说就是专程为它们去的。
秋收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尤其是那些红薯种得多的人家。
霜降前后的这些时日,就得将地里的红薯藤割了,将一蔸蔸的红薯挖出来。不然大霜降下来,翠绿的红薯藤就被打坏了,牛羊牲畜过冬就没有口粮了。
陵水县水田多,庄户人家爱种稻子,稻田里还养鱼,称作是稻花鱼。
冯阳县旱地多,庄户人家爱种红薯,也爱吃红薯,光是这种口粮就研究出了不下百种的吃法,常被外县人称作是红薯县。
春泉丈人家在六眼村,有八亩的红薯地,种有三个品种的红薯。春茂丈人家在十二弯村,有十亩地红薯地,种有四个品种的红薯。
二者相加,刚好和苏家的红薯地不相上下。
收红薯比收稻谷容易些,通常不用请帮工,一家人齐上阵就给它干了。
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下至三岁的小儿,去地里薅薅红薯藤,用根棍棍儿翘翘红薯,都是干得了的。
春泉夫郎吴阿旭、春茂媳妇儿许玉燕,都是在公婆家先干完,然后再赶着牛车回各自的娘家,帮着家里人做。
他们娘家男丁多,干这些活不算太吃力,有他们没他们影响不大,也是借着这个机会回娘家探望探望,在父母跟前尽尽孝。
今儿是都忙完,赶到一块儿去了。
苏春泉去六眼村的丈人家接夫郎吴阿旭与儿子苏立阳,顺道把买给丈人丈母的东西送去。
苏春茂去十二弯村的丈人家接妻子许玉燕与小哥儿苏立源,也是同丈人丈母问候过,吃顿饭,再把买来的东西给他们后再返回的。
两人同一个时间同一个路口分别,但十二弯村更远,按理说,应该是苏春泉一家先到村口才对,没想到半路两家人就遇上了。
苏春茂说:“立源急着见哥哥呢,说有十天没见了,想得慌,一路上都在催我。我被牛车颠得屁股都痛了,能不快吗?”
两个堂兄弟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都是四岁,你说巧不巧?立阳早上出生,立源晚一些,拖到了傍晚才从娘的肚子里钻出来,因此得叫立阳一声哥哥。
这两兄弟自小都是一起玩的,同笑同闹,感情能不好吗?
原本这两辆牛车分别拉着人拉着货,遇上以后,人都坐去了前头那辆,好好地说说话、叙叙旧。货呢,就全搬上后头,中间用一条缰绳拉着,只需赶前面那辆牛车,后面那头牛就会自动地跟着走了。
苏春泉、苏春茂分坐在牛车两端,手里都拿着赶牛车的细竹鞭,边赶牛车边闲聊起来。
吴阿旭、许玉燕坐在后面的车棚里,也是说说笑笑,攒了十天的话,恨不得这时候都说了。
两个四岁的小娃玩着两个爹分别给他们买点小物件,是一样的,买前就商量好了,得买一样,这样他们才能聊到、玩到一起去。
这是两个记玩不记吃的孩子,买点木制、竹制的小玩意儿给他们,能在牛车里玩一下午,不会吵着要吃的,嚷着肚子饿,这点倒省心。
春泉与春茂赶一阵儿的牛车,回头望一眼,身后的蒲草团上,两个小人儿并排坐着,脚挨着脚,玩着买给他们的巴掌大的小木鸢。
“哥哥,你那个飞得要高一点!”
“立源,你这个也飞得很高!”
两个孩子用手做线,送木鸢飞上天,瞧着童趣和睦极了。
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感情真好!
说起兄弟间的感情,春泉、春茂兄弟俩感触也很深。
他们兄弟三人也是从小一起玩闹一起长大的。两个哥哥小时候调皮,喜欢逃学去家后头的青泉山上找吃的,素的不要,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要野味,可只种过地,没学过怎么猎野禽,去山里回回都落空。
有一回弟弟春声让他们也带着他进山,说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了怎么弄陷阱怎么猎野物的方法,他会。
用春声的方法一试,果真猎到了一只长尾野鸡。
这么多年过去,野鸡的滋味早就记不得了,能记住的就是三双手,各自占据土坑的一侧,卖力地向下挖着。挖出颗石子当宝,挖出根朽木也当宝。
春声是最小的弟弟,还是个哥儿,却是识字最快,主意最多的。大哥二哥因着调皮和逃学要被爹娘揍,他总出来袒护他们。
两个哥哥在外打短工也念着待在家中的弟弟,分别用这几日打短工的钱,给弟弟买了件东西。
春泉有预感似的,先张口:“我给春声买了本书,你可别跟我一样。”
“巧了么不是!”春茂激动道,“我也买了书!”
“可别连书名都重了,买一样就不好了……”春泉对兄弟俩这时的心有灵犀感到无可奈何,衣服一样还能穿,可书买一样的有什么意思?那书上印的看一遍就成了,买两本一样的那是钱多!
“你说说,你那本书书名几个字?”春茂问。
春泉伸出自己的手,缓缓地比了个“六”的手势。
春茂手掌拍在额上,抚额叹气:“撞了撞了,定是撞了!”他买的那本书名也是六个字。
春泉不死心,还要对:“你说说你那本书名第一个字是什么?”
春茂看着他的眼睛,心怦怦跳起来,这种感觉,与小时候去那陷阱边上掀开草团,看里头究竟有没有掉下野物的感觉类似。
春茂咽了咽口水,紧张极了:“南……”
春泉紧攥着拳,猛捣了二弟的肩头一下,高兴道:“没撞!”
要被紧张气氛逼出的汗一下子就缩了回去,春泉长舒一口气,然后把怀里买给弟弟春声的那本书拿出来,劫后余生似的叹道:“嗐,你头个字儿跟我不一样啊。”
春茂掏出自己那本,说:“我这本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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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抚州美食录。”
“那也很像啊……”春泉喃喃,“我这本叫南抚州美食录。”
两本对到一起,果真,只有一个字不同。说到这个字的不同来,兄弟俩又有话说了:“我差点就买了你这本!要不是书页被谁折了一下,我就买了!”
另一个也说:“我那本,要不是书脊上缝书的线坠了个长线头,我嫌丑,不然我也买了!”
买的都是菜谱,照着上面的方法做菜的,买一样的有什么意思?可现下一南一北,将整个抚州的美食都收录其中,拿去送喜欢捣鼓吃食的弟弟,他应当会很高兴。
兄弟俩正想着呢,迎面围来了几个婶子,各个脸上都急切得不行,拦下了他们的牛车,同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起来:“春泉春茂啊,你们可回来了!你们家出大事儿啦!”
听着婶子们的话,两兄弟原本还带笑的脸一下子淡了下来,耳后变得阴云密布,黑得像锅底的灰。
哒哒的牛蹄子声响起时,苏福平正坐在院子的柿子树下给哥儿编喜笠。
闫朝嫁哥儿和嫁闺女的章程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比如这盖头,盖住新妇的是一块红布,常被称作红盖头。盖住新夫郎的则是一顶红竹篾编的喜笠,喜笠上坠着纱,同样能遮住面。
苏福平现在就在给哥儿春声编喜笠,看着要收口了,就差一两步,耳朵里听到大儿二儿带着他们的妻儿到门口了,也想去迎的,但还是想着先将手中的东西收了口再说。
一分力都不能松啊,得一气儿编完,若是松了,这斗笠就编得不整齐不好看了。
苏福平要给自家哥儿编出个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喜笠来,成亲那日戴着,又俊逸,又喜庆。故而头一直低着,手上不敢懈怠,额头都编出了汗,也不敢伸手去擦。
眼见着到最后一步了,短竹篾一插就可以收口了,喜笠边缘突然伸出两只大手,一把将它扯了去。
没收好口的喜笠禁得住这么拉吗?一拉就变形,不能要了!
苏福平两手一放,气得山羊胡子抖了抖,大声质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坐这绷着心神编了一下午呢,谁叫都不应!
抬眸对上大儿二儿气得通红的眼睛,苏福平又愣在原处:“你、你们……”
“爹,您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能将春声许给那样的人家!”两个儿子脸上气虎虎的,炸爆竹那样把话噼里啪啦地往外倒。
苏福平一下子短了声。
本想等他们回来,再好好与他们说的,没想到半路就听闻了这消息,气急败坏地跑回来质问他。
“你们先别气,听我好好跟你们说……”
“退亲!必须要退亲!那定亲书您放哪了?拿出来,我们撕掉!”兄弟俩现下火冒三丈,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你们,能不能听我好好给你们说……”
“不能!您现在就跟我们去趟赵家,把这门亲事给退了!有什么话退完亲事再说!”
苏福平坐在板凳上,两只手各被一个儿子拉住,从板凳上拉起来,架着,不由分说地往门口的牛车那带去。
11. 第11章
“天都要黑了,大哥二哥也赶了一天的路了,先吃点东西再说这事儿吧,也不急在这一时不是?”听见外头动静的苏春声捧着一盘东西从灶屋里走出来,和风细雨地说。
要架着爹往牛车上走的苏春泉、苏春茂听见弟弟的声音,两人动作俱是一顿,转过身来看着他。
春声娘也端着一盘东西,跟在春声后头走出来,边走边说:“春声烘了糖包子,不停翻,不停转,整整烘了一个半时辰,整个下午都在忙活这事儿。烤出来的糖包子每一个都甜滋滋水汪汪的,你们赶路也饿了,赶紧来吃些吧,垫垫肚子,饭马上就好,有什么事儿都等吃完饭再说。”
阔别家里整整十日有余的苏立阳、苏立源两个小娃娃,可不晓得自家爹同爷爷那般生气是为了什么,他们见到熟悉又亲近的人,就开心地叫起来:“春声叔,你看我爹给我买的木鸢!”
“我也有一个!”
在这个家里,两个小娃娃同春声叔最好,因为他没脾气,且常常带着他们出去玩。
“好看好看,真好看。”春声抱起两个从嫂子、哥夫怀里脱离下来小侄儿,一个臂弯一个,弯起眉眼,嘴角带笑地问他们:“立阳立源要不要吃小叔烤的糖包子?”
两个贪玩的常为了玩闹忘记吃饭,可不会错过这一口甜的,纷纷点头道:“要!”
“好,小叔给你们拿。”苏春声把他们放下来,从盘子里给他们挑了两个个头适宜,适合他们这张小嘴的。
倪琼芳手里端着的那盘都是大的,端到大儿二儿面前,挑了两个最大的给他们,说:“趁热吃,春声特意烤给你们的,有什么都吃完了再说。”
两个要接吃食,自然就将架着爹的手放下来了。
春声爹刚刚好不窝囊,但他早就料到了两个儿子会有不理智的情况出现,便很大度地不与他们置气。
那两个儿子不发一语地拿走以后,他才妻子的盘子里拿了一个最边缘的走,坐在堂屋底下的台阶上吃。
三个人刚好坐成了一个三角,春声娘过去,把这盘糖包子放在他们当中,想借此缓和一下气氛。
那头,春声也叫嫂子、哥夫一起来吃。
一时间,刚刚还嘈杂得要吵起来的小院立马安静了下来。
吃糖包子得找个稳固的地方坐下慢慢吸,因此台阶上、院里的矮凳上,都坐上了人。
糖包子,苏家的叫法,外头叫烤红薯。但苏家烤出来的红薯和外头不一样,做法要更复杂些。
做糖包子得先挑那些滚圆红胖的红薯,用绳子栓着,挂在屋檐底下风干。风干后在放到铁炉上烘。冯阳县吃红薯讲究,这铁炉还是专程做的,下边放木炭,上头有个铁架子,可以放红薯。
想让红薯里头烘得稀烂,一嘬就能嘬出来,得用小火慢慢烘,还得不停地翻转。
等外表烘得焦了皮儿,沁出了红薯糖,按着也软透了,就可以出炉了。
找个圆顿些的头,咬开,弄出个口儿来,再把嘴覆上,就可以一口口地吸上了。里头橙红的软肉,又稠又甜腻,比城里卖的蜜水糖浆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都极其喜欢这一口。
吃得急的,一嘬就是满满一口,把整个糖包子都嘬空,只留下干瘪黄焦的红薯皮儿。
那皮儿也不急着丢,放到一旁攒着,等都吃完,开起皮来吃里面的红薯糖。
苏春泉、苏春茂两兄弟现在就将气撒在这上头了,一口嘬完一个,又去拿,连着嘬了个四五个。
苏老爹和他们坐在一处,每每要下手,都被这两儿子抢先,搞得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能去屋里,看看有没有新烤好的。
立阳、立源靠在阿爹和娘亲的腿边,用手挤着吃。
用嘴吸能吸上来,但他们就喜欢手握上去那种软软的触感。
要是两个中的一个谁手重不小心挤破了红薯的皮,挤出一些软肉,另外一个就会笑:“哎呀呀,这个红薯屙……”
这话通常会在没说出口时,被亲阿爹或亲娘抬手捂住,不让他们再说了。
两个天真无邪的小人儿也知道自己开的玩笑不合时宜,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一通,这笑声成了院儿里唯一响亮清脆的动静。
苏老爹借着回灶房的契机,问妻子和孩子:“那两个存心同我置气呢,现下该怎么办?”
下雨的这段时间,他们三个其实商量过,要怎么同家里人说。
重生之事不能说,自然也就没法解释为何放着好好的宋家亲事不选,而选了一个“臭名远扬”的铁匠家的亲事。
当时是苏春声拿定的主意,他说只推说是自己看上了赵虎庆,没看上宋南生,一切归咎于“情”上。
春声爹与春声娘都觉得此法不是那么妥当,但又苦于没有更好的说辞了,就暂时应下了。
预料到两个儿子会不理解,想着好好解释一番,兴许能听进去。
没想到比不解更早到的是气与急。人一旦气血上涌,恨不得将天都捅落了,还有什么话听得进去?
苏老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春声倒是淡定,又烤了一些糖包子出来,递给他爹道:“大哥二哥就交给我了,我会劝好他们的。爹,你有别的要招架。”
话刚落,门口又响起了一辆骡车与一辆马车猝然刹停的声音。
苏老爹现在明白自家哥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消息传入了城中,城里的弟弟和妹妹杀来了。
苏老爹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出去应对。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的不单单是自己的二弟与小妹,这事儿连康家妹夫与康老爷子都惊动了,一同从那车上下来。
苏福平加快了脚步,跑着去迎接。
“福平啊,你糊涂!”须发斑白的康崇因一进门就气不打一处来的指着苏福平道。
“康老,康老,您消消气,请上座。”苏福平忙去搀扶。
康崇因甩开他的手道:“这门亲事必须给我退了,不然老夫再也不登你家门庭!”
康老被气得不肯坐苏福平给他搬出来的太师椅,就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好像犯了什么天大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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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苏福平。
春声自小在他的私塾里上学,读书习字皆是最快,又有灵性,若不是性别误了他,去考科举,那是稳稳的一个举人大老爷!
康崇因最喜欢他安静和软的性子,读书最是要静的,他又肯下功夫,就算不能去考科举,多读些书,修身养性也是好的。
他把春声当做自家孙儿来对待!可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个亲爹!给他做了门什么样的亲事!
那赵家也不去打听打听,一个个彪悍凶猛,粗手粗脚的,看着就不像疼惜人的,有谁会将自家孩子嫁给他们?
康崇因被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倪琼芳赶紧给他端了碗茶水,叫老爷子喝了消消气降降火。
苏福平的弟弟苏福民与妹妹苏慧也围上来说:“大哥,春声的亲事你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定下了呢?春声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谁都挂心,你怎么、怎么能将他许给那样的人家!”
“那宋家不就晚了一步吗?样样都比铁匠好啊,你怎么能把自家孩子往火坑推!”
苏慧气得直跺脚,老二苏福民也是一双眉皱了又皱,拧成麻花了都要。
“那赵家,也是很不错的,不必宋家差。”苏福平的声音,在一众吵架似的嗓门里,显得羸弱极了。
“退了,必须要把这门亲事退了!”来的人目标都一致,就是当爹的苏福平亲自出面,将这门亲事退了,重新给春声选个好的。
“即是已经定了,那就是退不得了。”苏福平在一众怒目中,还是选择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你!你若腆不下脸来,那就由老夫亲自去!”康老用拐杖杵地,义愤填膺道。
他饱读诗书,一生儒雅,何曾对人发过这么大的火?今日是被这火烧得什么颜面也不要了,一定要将这门亲事退了去!
“您去也退不了啊,这事儿已经说定了……”苏福平的声音弱弱的、颤颤的。
康崇因被气得胡子抖动,气都喘不匀了,拐杖重重击地道:“那我就再也不管你家家事了!你家孩子被磋磨得不成人形,也别到我面前哭!”
春声幼时生了一场病,去找城中的大夫医治时,苏福平忧心极了,就跑去康老面前哭过,说自己照顾不周,害孩子遭这样的罪,被康老记了下来。
如今,他真是被气得什么也不想管了!
看到公公想回城,苏慧赶紧让丈夫送他回去,并给丈夫示意,这儿有她呢,别担心。
今日她就是不眠不休,也要将大哥劝服。
大哥若执意不肯去,她明天定是要去趟赵家把这事儿说清楚的。
康老与康家妹夫走了,苏福平身前重又围上一圈人,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弟弟与妹妹。
苏春声从灶房里出来,从堂屋的门廊经过,就看到他爹那个消瘦的身形,背朝着他这个方向,一会儿被一个身影挡住,一会儿被一个身影挡住。
他娘呢,也没好到哪儿去,被婶婶、哥夫郎、嫂子、堂姐围在当中,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苦爹和娘了,他这边将大哥和二哥劝住,就回来帮他们。
12. 第12章
整个苏家,吵杂得像蜂窝。
最轻松、最惬意的莫属两个阔别了些许时日又能重新凑在一起玩的小兄弟。
他们蹲在院子的一角,面前摆了张矮竹凳,一会儿送木鸢去手臂能够得到的天空飞一会儿,一会儿让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竹人儿打两个招式,或磕或碰,或伤或倒,身子配合着前进、后退或歪斜。
只见那手、眼以及咯咯笑的嘴忙个不停,一点也没把家里的“腥风血雨”装到心中。
苏春声进屋前看了一眼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侄儿,晓得他们不会离开那片地,就安心地回了房。
房间里,两个哥哥正在等他。
他们面朝门口坐着,身体板正,瞪着眼,一脸不悦地看着从这扇门进来的人。
这表情常见于立阳立源两个娃娃闯下弥天大祸时,对自己甚少流露出。
苏春声将其解读为:胡闹吗这不是!
苏春声淡淡一笑,关了门走近,在最靠近门口这一侧的桌沿边坐下。大哥在他对侧,二哥在他右手边。
这两个似是就等他坐呢,一坐下,成串的话就冒了出来:“那赵虎庆你见过什么样没有?他一个拳头就有你大哥一整张脸这么大!一整张啊!你拿你的手跟大哥的脸比比看,他要是动起拳头,你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挨得住?”
大哥苏春泉不仅声音激动,手也激动起来,不断地在脑袋四周比划。
“哥,他不会动拳头……”
苏春声话还没有说完,二哥苏春茂紧接着道:“他是打铁的,最是有力气,身上的块头又那么大,要撞着你哪了,你骨头都得碎掉!”
“二哥,他无缘无故撞我干嘛?”苏春声无奈道。
“不成不成的!”两个哥哥齐声,“他那样的人粗鄙野蛮惯了,你嫁去,定是要遭他欺负,赶紧跟爹说,换个人吧。天下好男儿这么多,随便拎一个都比他好。把这门亲事退了,后头哥哥们再慢慢替你选。”
两个哥哥稍稍冷静一些就知道,自家爹最疼这个小哥儿,若春声不愿,爹哪里会勉强?
现下这门亲事儿说成了,只能是春声自己愿意嫁,且是十分愿意嫁,爹才同意的。
所以劝爹没用,要先把弟弟劝服,让他去跟爹说。
“他不粗鲁。”苏春声替赵虎庆争辩。
“村中人都说,他们祖上是干土匪出身的,自小就打家劫舍,欺男霸女,这蛮横都刻骨子里了,还不粗鲁?”
“那是谣传,咱们苏家在这住几十年了,何曾听过有土匪来闹事了?”
“都说是祖上了,咱们村里的人也是听他们村的人说的。他们都是一个村的,还不知道底细么?”
“九篱村孙是大姓,赵姓便相当于是外来户。这年头大姓欺侮小姓,道小姓的不是,这样的事儿还少吗?那样没经验证的话也能信?”
两个哥哥气起来了:“你怎么尽帮着他说话?”
他们说一个,他驳一个。
“那是因为你们之间有误会。”苏春声轻声说。
两个哥哥只觉得这人说不通了,头好痛,纷纷抱住脑袋。
过了一会儿,老大苏春泉先想到什么,把脑袋松开,抬头,看着弟弟的眼睛道:“春声,你、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苏春声脸上流露出理所应当的表情:“对啊,不然我为什么会嫁他?”
两个哥哥想对面前的桌椅板凳拳打脚踢,但只在脑袋里踢,踢完又对弟弟说:“他真不是个好的,看着就是个会欺负你的……”
苏春声不再同哥哥说那些车轱辘话,将自己的手搬上桌,同坐在自己边上的二哥的手挤了一下。
二哥苏春茂的手被挤开,靠到了桌沿,马上又挤了回来,把苏春声的手挤回原位,气道:“苏春声!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挤我做什么?”
苏春声慢声道:“你们明天随我去看看吧,看我把手放桌上,赵虎庆会把手放哪儿?”
闻言,两个哥哥俱是愣了一愣。
—
“可以吃饭了,进屋吃饭吧。”
“嫂子,你们先去吃,不用等我,我同我大哥还有话没讲完。”
天黑了,饭菜摆进了内堂,苏慧却不想吃,定要将大哥说服才肯罢休。
她不晓得她大哥以前那么深明大义,也是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倔上了,怎么说都不听。
他倔,自己比他还倔!事关侄儿后半辈子的幸福,她定是要管到底的。
苏慧不去,苏福民也没有心思去。春声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嫁人这样的终身大事,怎么能一家人不商量过就草草做决定?
他不如妹妹伶牙俐嘴,但可以帮着她一起说。
“你们跟我去屋里,去屋里我们再继续说。”苏福平头嗡嗡的,被各种声音吵的,一气儿喝了一大罐的茶水下去,才陡然变清明。
“去屋里说也好,省得吵得大嫂她们吃饭。”苏慧的声音都有些哑了,说出来的话沙沙的。
进屋前,苏福平还从堂屋拎了一罐茶水过来。
“你们啊,坐下喝两口茶,听我好好跟你们说。”刚才不论苏福平说什么,都是说到一半就被打断,现在这两个声音哑了,他都气力倒是节省下来了,可以跟弟弟妹妹好好地说一说了。
“大哥,你要是帮那赵虎庆说好话,我们就不听,你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议论他的!”短短的一句,又引得妹妹苏慧说了一长串。
苏福平给她添了茶,安抚地笑了笑,说:“我不说他,我说我,说我自己。”
“从前有一段往事,从没说给你们二人听,现在倒是一个好时机。”
不知道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慧那口已经涌到嗓子眼的气又咽了下去。眼睛里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大哥一个你歇歇换我来说的眼神压了下去。
老二苏福民那边也是这般,还想再说,但都被大哥用眼神压制了下来。
苏福平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元明二年,我七岁,福民四岁,小慧两岁,你们可记得那年夏收时节发生的事儿?”
苏慧听到那时就自己才两岁,努着嘴说:“我才两岁,那年的事我怎么记得?”
苏福民想了想,对那年的事儿也没什么印象。能对得上号的就是他们爹娘是那年去世的。当然,这件事是长大以后,大哥告诉他的,他才记了下来。
那时他还那么小,他懂什么?
苏福平的眼睛虚起来,视线仿佛通过面前这道门,望到了那年他们苏家居住过的那栋小屋,缓慢地张口道:“那年的事我记得,而且记得特别清楚。”
“那时我们还不住在这儿,住在崎田县五阿村的一栋草房里。那年战乱刚结束,朝廷免去了所有的赋税,想让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能够多攒些钱,多存下一些吃的。谁料,那年的抚州遭受了蝗灾,别说是吃的,连那树皮树根都被人挖了个干净。”
“崎田县是受灾最严重的,偏偏那时爹娘又双双病逝,留我们三个在家中……”
苏福民记起一件事,打断大哥插话道:“我记得大哥曾经说过这件事,说爹临终前,给三坪村的族亲们写了信,叫他们来接我们回三坪村,后来他们不是来了么?”
“是,那是之后的事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蝗灾来临到族叔来接我们这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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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发生的事。”
苏慧在大哥脸上看到了一种少见的痛苦而又不愿回想的神情,心一下就提起来了。
“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
“乱了,到处都乱了……”苏福平说,“人被饿一天尚且能熬,可被饿上四五天,望不到出路,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的?”
“土里、地里能刨的,都被刨光后,那些饿鬼只能盯上村中的老弱幼残。”
苏慧听出大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嘴巴张得老大:“你是说、你是说他们还吃人?”
“是啊,不然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同族之人毕竟有亲谊在,自小也是一起长大的,先被盯上的自然不是他们。咱们是外来户,落到这个村里也才一个念头,你说他们饿昏头时会将谁掳走烹了吃?”
“可、可……”苏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说的是如果她哥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仨现在好好的啊,没被掳走,也没被煮了吃……
苏福平继续道:“蝗虫过境不过半月,我便瞧见咱们家屋外有人在窥探。爹娘的丧事刚办妥,谁都晓得咱们家只剩三个没有大人撑腰的小孩。”
苏福平放在桌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厉声道:“我是大哥,自是不会让他们得逞!”
苏慧、苏福民的心随着大哥的这一句话紧紧地束紧了。
“我将家里所有门窗都钉紧,不留口子。将我们家所有锋利的能取人性命的武器都拿出来,绑在身子。柴刀、斧子、锄头、镰刮……就放在手边。他们若敢踏进我家门,来一个我便砍一个,来一双我便砍一双……”
在大哥的讲述中,苏福民想起来了。那几日,大哥不在屋里睡,昼夜坐在他们家门口,吃食让他从门上的那个洞里递出去。他总问大哥为什么不进来,大哥总叫他回屋去休息,看着妹妹……
那时他还小,不懂得大哥是在保护他们,以为、以为是他玩心重,要在屋外玩呢……
怎么会、怎么会是怎样呢?
苏福民宁愿大哥是玩心重,被什么好玩的东西缠上了,才留在屋外不进来陪他们,也不愿大哥小小年纪,就要站在一堆恶狼面前,同他们对峙、搏斗。
“他们许是见了我这幅模样,晓得我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不是个好惹的,才不敢轻易地走上前来,就在林子里的草丛间窥视,等待时机。”
那种度日如年,能听见自己的心要蹦出胸腔的感觉,苏福平是不想回想了,他跳过:“熬到第五日,族叔总算是来了,他带了好些同族的人来,要把我们接回去。你们可知那日我听见远远地一道声音喊着“福平,福平啊”,心上是作何感受?只觉得力也松了,魂也散了,恨不得一头栽到地上去,狠狠地喘上一喘,哭上一哭。”
苏慧的眼眶红了,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
她从来不知这些。
苏福民眼前也是一片迷蒙,心疼大哥的遭遇。
苏福平讲这事儿不是为了让弟妹心疼他,而是为了一个“假若”:“假若族叔们路上耽搁,晚了半月才来呢?假若我们没有族叔,就我们三个孤苦相依呢?你们能想象后面的事吗?”
他越说越激动,握起拳头砸在桌子上:“我定也要如那赵家二兄弟一般,成妖成魔,管他变成什么!我要让那些失了心性的人怕了我!”
“有什么办法?我有一个妹妹,她还那么小,那么乖,夜里想爹娘了只会咬着被子默默地流眼泪,从不闹人。我有一个弟弟,乖巧懂事极了,人还没锅铲子高就要爬上灶台,给哥哥妹妹做饭吃的……”
苏慧听了潸然泪下,苏福民的眼眶又红又肿。
“如果没有族叔,我就是第二个赵虎庆……”
13. 第13章
翌日清晨,两辆牛车一前一后地驶离苏家大门。
两辆牛车都是进城的,不过载着的人不同,去的位置也不同,东西又捎得很多,所以选择分头行事。
苏福平先行,他拉着妹妹及弟弟一家回城去。
经过昨夜那么一说,这两个今日都安静了。安静地吃饭,安静地休息,安静地听大哥的,回去把家里人劝好。
倪琼芳早上起来见这两个似有一箩筐的话要讲的突然变得这般沉默,心上就有些担心。
去问苏福平,苏福平只说被他训了,问他怎么训的也不说,害得倪琼芳担心他们心里难过,往牛车上塞了好些吃的。有昨个儿没吃饭今早重新上灶烘的糖包子,有福民爱吃的炸花生和炸小鱼,有苏慧喜欢的酱菜酸菜……
这两个在她眼里就是没长大的小孩,这嘴一扁眼眶一红,也跟自家孩子似的,惹人心疼呢。
尤其是他们提着竹篮子,抱着酸菜坛子那么巴巴地望着自己,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跟嫂嫂讲的时候,倪琼芳心里是真堵得慌。
这事儿谁都没有错,他们也是担心春声,才这么急切,这么愤怒的,她只希望自家这个能与他们好好说。
鬼知道他昨天晚上都说了什么,说完自己回房间眼睛也红红的。一晚上抱着她的腰,头埋着,脸贴在她背上,不言不语的,叫她也担心坏了。
倪琼芳心里堵着的东西上不去下不来,倒是想怪谁,但家里这些个是谁也不能怪下去的。
大家都是为了春声好啊。
她想着得找个时间请未来哥婿来家中坐坐,好让家里人都见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误会才不至于越缠越深。
这辆牛车的身影缓缓驶离村口,另一辆由苏春泉、苏春茂驾着,领着弟弟春声进城去的牛车也要出发了。
他们不像娘那般犹豫,直接冲去铁匠铺子里找赵虎庆。
两位哥哥没明白弟弟昨晚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这赵虎庆也是要找的。他们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冲进城里去找赵虎庆。
虽然他们的拳头不比他大,他们的腰身不比他粗,但他要是胆敢动自己弟弟一根毫毛,他们这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他吃到教训,敛了这心思。
进城的路常走,就是不用赶,家里的老牛也会循着这条官道,慢慢悠悠地晃进城去,所以基本不用管顾。
手里赶牛的鞭子就对着虚空虚虚地放置,说是赶蚊子更为妥当。两个早就走神的哥哥靠在车篷边上,在脑袋中不断脑补见到赵虎庆后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的情形。并想象,一会儿动起手来,兄弟俩要怎么合力对付他。
他是先出拳还是先扫腿?弟弟是先抱腰还是先锁喉?
他们想象的赵虎庆是一个稍有些不顺意就要打人的粗野汉子。他们可能交手数次,最后由一方被人抬出来而告终。
苏春声可没这么好的想象力,见两个哥哥又是紧张又是担忧又是豪迈又是豁出去的,就有一些忍俊不禁。
这想的都是啥呢?
但笑归笑,他脑袋里想的也是赵虎庆。
想着自重生以来,这人就常在他梦的边缘出现,就是那种将醒未醒的时候。想着他对自己的那些袒护,一颗心就又酸又疼的。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看过那么多的书,读过那么多的画本,见过风流倜傥的书生,见过骁勇善战的将军,见过形形色色的英雄豪杰与多情人士……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既憨实,又敏锐,既胆怯,又英勇,生得矛盾极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魂牵梦萦的都是他……
牛车路过城西李猎户家时,恰巧看到李猎户正跟人显摆前些日子自己猎到的四头狼。
狼已经被宰了,拿给邻里看的是四头狼的狼皮。
猎户猎到狼是常有的事儿,可一次猎到四只,就是个顶有能耐的,值得别人称羡。
坐在牛车前头的俩兄弟拉长了耳朵听了几耳后,想的是:李猎户在这汉子中已经算是高大的了,但站在那高得像座小山的铁匠赵虎庆面前,还是个小弟,还是得仰头看着他。
不知他同赵虎庆打起架来,能挨他几拳?会不会一拳就被打趴下?
他们三个一起上的话胜算又有多少?
看到被众人围着的李猎户,苏春声心里想的是这四匹狼全被捕了,没有伤着人,万幸。不枉他爹大清早的绕着路淋着雨进城去报信。
还有人议论青石山走山的事儿,苏春声也听着了。
他们今儿才发觉,还说不知是谁,搬了几截大木头来,把去青石山的路给堵了,所以这几天一直没人那儿走。
苏春声听了以后想,这应当也是他爹干的。
他爹心善,青石山走山又挡不住,他家孩子没被压着,他也不希望别人家的孩子跑去躲雨的时候被乱石压住。
这两桩能提前预知的事儿解决了,苏春声心上便松快了不少,没有挂碍了。
牛车进城中,在离赵家铁铺还有几步远的巷口放下了苏春声。
此行的目的是要约未婚夫婿去宽敞人多的食肆里一起用个饭,说说婚事上的安排,就他们两人。
两个哥哥怎么放心弟弟和那个臭男人共处一室?还是单独的!说要提前去那酒楼里做个准备。
苏春声不晓得他们要做哪门子的准备,但看他们紧张得面容都绷紧了,就随他们去了。
牛车转起车轱辘继续朝前行进,下了车的苏春声理理坐得有些褶皱的竹青色长衫,抬脚走了几步,站在铁匠铺子门前,向内张望。
铺子门前有几级石阶,几扇上了红漆的门此时全部打开,里头传来一阵阵捶打铁块的“叮叮”声。
两个赤膊着上身的牛高马大的男人正在打铁,背部的肌肉隆着,手里的铁锤一下下使足了气力地砸着,鲜红的铁块发出炙热的温度,仿佛要将整个房间里的东西烤熟。
两个汉子配合着忙个不停,身上、脸上挂满了汗。那汗给那人背上的肌肉增加了一层蜜色。
屋里有两个人,苏春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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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背对着他的那一个。
侧身对着门口的赵虎新无意中倾过脸,就看到了自家铺子外站着一个好清秀的小哥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弟弟宽阔的背肌看。
想到了什么,赵虎新忙把背对着门口的弟弟叫停:“虎庆,你别打了!进后院洗洗,换身干净的衣衫出来。”
又伸长脖子冲一块灰色的布帘子后头喊着:“栓子,出来——替你二师傅!”
赵虎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这铁块再不打温度就降了,就要送回炉里重新烧了,浪费炭火。
他不晓得大哥对自己有何吩咐,坚持道:“打完吧大哥。”
赵虎新直接将这块铁夹回了燃着鲜红火焰的铁炉,搡了自家兄弟的肩头一把,叫他看后头:“快去洗洗吧,你看谁来了。”
赵虎庆转头一看,这才看到了苏春声。
苏春声长相柔软清秀,腰背挺拔,杏眼水润,轻轻一笑,便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见人总算是转过来了,他先冲赵虎庆的大哥赵虎新礼貌地颔颔首,然后冲赵虎庆眼有波光地笑着。
这幅情态,任谁都能看出他是来找赵虎庆的。
偏偏这人还不信,用臂弯抹了一把挂在眼皮上的汗帘子,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人。
可铺子外那个笑靥如花的哥儿一直没动,就这么直直地、笑笑地看着他。
赵虎庆的眼睛陡然睁大了,擦汗放下的手,不知该往那放,就这么要放不放的悬在一处。
“大师父,我来啦!”
徒弟栓子从后头进来,赵虎新大力推着赵虎庆去门后帘子那,要他去换身衣衫。
铁匠铺子里又是灰又是渣,还有数不清的铁物件,乱得很,实在难以请人进来坐。他想让弟弟换身衣衫,领着未婚夫郎去外头的食铺里逛逛。
可这弟弟不知是傻了还是怎么的,就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用尽了力气也推不动。
赵虎新恨铁不成钢。
站在门外仰着脸看他们的苏春声眼底的笑意更浓,柔声说道:“过午一起用个饭吧,林家酒肆二楼七号包房,我在那等你。”
“我先去,你换身衣服再来。”
人都走了,这傻弟弟还站在那傻站着,叫他说话也是说不出的,赵虎新再次赶道:“还不去吗?想叫你那未进门的夫郎久等?”
就是这句话,点醒了赵虎庆,他急起来了,一头撞在通向后院的门帘上,险些将整张布扯破。
赵虎新心疼门帘,安排徒弟道:“我手脏,你去将那门帘绑着系起来,他一会儿出来准又得撞。”
徒弟栓子一边绑着门帘一边稀奇道:“大师父,我从未见二师父这样过。”
赵虎新扬起一个憨厚实在的笑,说:“我也没见过。”
缓了一会儿,心里的笑意实在憋不住,又说:“他是碰上个他顶喜欢的了。”
这么喜欢,必然是藏在心里好久了。
藏得可够深的,从来没叫身边的人发觉过。
14. 第14章
林家酒肆二楼七号包房,苏春声与赵虎庆各坐在桌子的一条边沿,两人邻着,手都按在膝上,一时间静默无言。
面前摆着七大碗的菜,分别是:银肚丝、小鸡二色莲子羹、酥骨鱼、蒜泥白肉、荷叶鸡、蒸软羊、润鲜粥。
前面四道是苏春声点的,以为这就够他们两个人吃了,没想到赵虎庆来了以后又点了三道,挨挨挤挤地放在桌子的中央。
好在这张桌子够大,饭菜上了,再将手臂搭在桌沿,也是搭得了的。
想着,苏春声就把手拿了上来,放在桌沿。那赵虎庆好似看到了他的动作,觉得这样放不失礼,便也将手拿了上来。
这样倒合了苏春声的心意,他准备就位,望向对侧。他这个方向,视线的尽头立着两扇屏风。
这肯定是刚搬来的,以往定这个包房哪有这个突兀而又破坏屋里气氛的摆设?
苏春声猜到了,这是两个哥哥所为。没准他们两个现在就在这两扇屏风后头猫着,一刻不丢神地看着他和赵虎庆。
苏春声还真猜对了,苏春泉、苏春茂俩兄弟现在就蹲在这扇屏风后,通过屏风间的缝隙偷偷看房间里的两人。他们两只手都高举着,一手铲子,一手锅勺。
本想向酒肆的灶房借菜刀,人掌勺师傅不肯借给他们,拿了两对锈掉的锅铲打发。老主顾了,又是主簿大人家的侄儿,不好驳人家的面子不是?也想不通他们拿这物件作甚,他们这是吃饭的地啊!
两副锅铲虽然锈了,但胜在有分量,脑袋一砸一个懵。
那赵虎庆要是胆敢在席间对着春声乱来,他们就冲出去,照着他的脑袋砸下去。
这么想着,饭桌上的弟弟春声突然朝他们这头望来一眼,然后把放在桌上的手稍稍向上抬了抬,吸引了兄弟俩的注意。
兄弟俩互相对视一眼,交流了一个眼神,摸不清弟弟想干嘛。
再往下看,只见弟弟春声的手不经意地往赵虎庆那边移了一移,他每进一分,赵虎庆的手就往后缩一寸,越缩越边缘,直到他整个身子都要掉下椅子。
两个哥哥惊呆了!也晓得昨天晚上春声挤春茂的手是什么意思。
那赵虎庆根本不敢挨着他们家春声。
是演的么?
两个哥哥继续往下看。
只听见春声轻轻说了一声:“吃饭吧。”坐得板正赵虎庆便慌里慌张地去拿筷子。
被他那大指头触的,筷子在桌上颠跳了好几次。原本是头对头尾对尾放着,颠跳完,头和尾对上了,这人还不知,就这样握在了手里。
握得还像头次拿筷子的,要么叉得极大,要么开得极小,那样能夹得上东西么?家里两个最不爱上桌的小鬼头,拿筷子都比他拿得好。
两个哥哥心想:这人好像有点笨。
一众菜里,要数那道荷叶鸡最香。
荷叶是今年刚采收的荷叶,经夏日的老阳几番晾晒,保留了荷叶原本的清香。包着鸡蒸了以后,荷叶的清香又被激发出来了,混着鸡汤的浓香,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苏春声既是看上了它,就要第一口吃它,只是整只鸡太大,不好夹肉下来,他要想想怎么下筷。
筷子握在手里,正想着,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来,按住了那只鸡。然后另一只大手赶上,揪着还散发着热气的鸡腿,轻轻一拽,就把它脱骨地拽了下来。
然后那只皮热里头的肉更热的鸡腿,就被放进了苏春声碗中。
苏春声正愣神地瞧着碗里多出来的东西,那旁的赵虎庆动作不停,又扯住鸡的另一条腿,拔下,送去,又扯住鸡的两只大翅膀,拔下送去。
瞬间,苏春声的碗就被整只荷叶鸡最好吃的部位填满了,堆成了一座小山。盘子里的鸡被拆骨入腹,大卸八块,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骨架以及鸡头、鸡屁股两个部位。
苏春声看着面前的小山,看着两手油汪汪不顾着烫的赵虎庆,无奈又软了声说:“我吃不完。”
赵虎庆没说话,只是用放在一旁净手的布胡乱地擦了擦手,然后就把他那双放落在边上,头尾都不对的筷子握在手中。
苏春声解读这静默无言,像家中长辈常在饭桌上说的:没事,吃不完就慢慢吃。
苏春声从鸡腿上撕下一块鸡丝,送入嘴中。
不知是这家的荷叶鸡做的口味偏甜,还是他心里喜上了,只觉得荷叶鸡入口清甜爽滑,鲜嫩多汁,好吃极了。
两位哥哥在屏风后看着傻眼。要知道,演殷勤是很好演的,只要你有心留下一个好印象,手上、嘴上自然而然就会收敛,可手粗脚粗的急,很难演得这般真……
高举在两端的锅铲慢慢被放下了,两个哥哥瘫坐在地,互相对望着。
他们万没有想到赵虎庆是这样的。
亏他们想了一路,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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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这穷凶极恶的人会怎么欺负他们家春声,他们要怎么把桌子掀翻,同他打上。
可这人在春声面前一点脾气没有啊!不仅没脾气,还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是他们想的那个赵虎庆吗?
这顿饭,苏春声吃得毫不费力。
他碗里先是有鸡,后来吃鸡吃累了,他便想舀勺润鲜粥吃,视线一投过去,旁边的两只大手竟比他快一步行动,长而结实的手臂一伸,便把那道放在最远处的润鲜粥掉到了自己手边,还是他要舀粥的右手边。
后来,只要苏春声的视线往哪道菜上瞥,那道菜就会自动调到自己跟前,手臂都不用抬。
“你吃你的。”也不晓得这人给自己夹了几筷子,有没有填饱肚子,苏春声这么说,可当他寻思下一道要吃什么时,那两只时刻准备着的手又会出动。
拿他没办法。
一顿饭,许是大半都进了自己的肚子,明明桌上的肉菜都是替那人点的。
苏春声吃完揉着肚子说:“我吃不下了,桌上这些不好浪费,你留下继续吃。”
晓得这人不会应,他边说边站起来,提起事先放在另一张凳子上的布包袱,说:“我要去我姑丈家一趟,不能同你一道吃。我两个哥哥有话要同你说,一会儿让他们陪你。”
说到哥哥,苏春声就提高了声量,好叫屏风后的两个哥哥听着。
然后就看到赵虎庆望着他的眼睛颤了两颤,这兴许是就是他的回复。
他听到了,晓得了。
苏春声难得同这人有视线交汇,就多看了两眼,可这人可经不得他多看,一望得久些,目光就移走了,比他这个小哥儿脸皮还薄。
苏春声出了包房,将门带上。屏风后头,两个不用躲藏、遮掩、装英雄豪杰的哥哥理好自己的衣衫,走了出来。
他们手里的勺子铲子换做了两坛酒,像是拿捏准赵虎庆的脾性般,一左一右地在赵虎庆身侧坐下,揽去了他的肩头,将手里的两坛酒拍在桌上,恶狠狠地说:“这两坛酒不喝完不准走。”
这个凶是被他们装到了。
赵虎庆认得他们是未婚夫郎的哥哥,婚后就该改口叫大舅哥、二舅哥了,沉默但有礼地点了点头,也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男人间能坐下一起喝酒,气氛就差不到哪去。苏春声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听到了里头拿碗倒酒的声音才离去。
15. 第15章
一大家子的人,苏老爹哄一半,苏春声哄一半,就差不多了。
两个哥哥苏春声知道的他们的脾性,好把他们拿下,紧要的是康老爷子,年纪那般大,辈分那般高,也正为他的事儿气着呢。
苏春声专程跑一趟,就是要将康老爷子劝服,让他将心里的气消了,所以吃完饭立刻跑到姑丈府上来。
姑丈家的门,很不称整栋宅邸的威严气派,比村里头的门还“满目疮痍”。
主要是那门鼻子,让他表弟康瑞峰拽得,落了钉,钉了落,换了好几个位置,因此留下了许多眼儿。
每一个眼儿还都拿手指、木棍、石头尖尖之类的东西杵进去转过了,周遭的红漆落光了,没一个是规整的,看着能不寒碜吗?
就是这样,姑丈也没掏钱把门板重新换过,因为他知道不论换多少扇门都会被这皮小子糟蹋光,先这样凑合着用吧。等这皮小子再长大一些,对那门鼻子不感兴趣了,去糟蹋别的,他再来换这两扇门。
这回的门鼻子钉得上了些,想是要避着那双顽劣的手,只供大人们使用,苏春声抬起圆环敲了敲,等着里头的人来应门。
里头没有应声,不过没等多久,就有人轻而快地跑来,将门栓抬起,将门扇往里拉。
一个仅到苏春声腰腹间的六岁小童,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仰头向上看,见是他,乖乖地喊了一声:“春声表哥。”喊完就将门拉得更大,让春声表哥进来。
苏春声见到这个小人儿还稀奇呢,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问道:“今儿没去走街串巷,找那陆家二兄弟玩?”
遭他问话的人蔫而乖地说:“我姐后天就要出嫁了,她要我在家里陪她。”
口头上是被强迫了,可苏春声知道,这小魔王只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儿。要不是真心实意想做的,谁也勉强不了他。
姐姐要出嫁了,他也想留在家里多陪陪姐姐。
“姑姑呢,可在家?”苏春声问。
“她跟我爹在房里说话。”小表弟乖乖应答。
“那姑姥爷呢,在书房?”
“嗯。”康瑞峰想起昨个儿阿爷的脸色,剑锋似的眉拧起,担忧:“昨天晚上从你们家回来,阿爷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饭也不吃,人也不见。爹去敲了好几次门,他都叫爹别来烦他。”
“阿爷昨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了?”
苏春声实话实说:“是我气着他了,今儿来给他赔罪。灶上可有粥?我捎上一碗,去见见他。”
“有的。”康瑞峰给表哥领路。他那双小猎豹似的腿,一下就从门边冲去了灶屋,好在苏春声晓得姑姑家的路怎么走,不然准被他撇下。
—
二院东厢房,急着向丈夫求证些事儿的苏慧压根没注意到前院里来了人。
还在询问丈夫,先前听说的赵家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事儿是哪儿听来的?有没有根据?
康照云说:“九篱村的王麻子啊,我问他,他跟我说了好多。还说他从小就是被赵家二兄弟欺负着过来的,有一回连牙都打掉了。”
苏慧气得直捶丈夫的胸口,怒道:“那王麻子好赌,好行骗,进过衙门几回了,你信他的话?他因赌钱输光了家产,连妻儿都卖掉了!那样没良心的人,说出来的话你也信?”
康照云见妻子情绪如此激动,忙安抚:“你先别气,过会儿去衙门我再找旁的打听打听,这回一定找品行好的问。”
苏慧深吸了一口气,憋住眼里的泪意,又问他:“早上让你去查的,赵虎庆家里一共几口人?先前在哪里住?后来迁到了哪里?你可查到了?”
“查到了,”这个不难查,康照云如实告诉妻子,“赵家一直住在九篱村,没有迁离过。从赵虎庆之父赵大宽这一代开始算,他们家一共八口人。赵大宽早年去世后,剩七口,后来他幺妹也去世了,就剩六口。”
六口也就是赵虎庆家现在的家庭组成,寡母一个,大哥大嫂加两个孩子,还有他自己。
而苏慧关注的重点不在现有的人身上,泪眼婆娑道:“他们还有个幺妹?”
“有的,不过早幺了,听说两岁就去世了,那几年灾祸特别多……”
两岁,跟自己一样的两岁。听到这里,苏慧再也抑制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昨个儿憋了一夜,没有好好哭出来的眼泪,在这时汹涌而出。哭声瞬间从这间屋子里传递出来。
一旁,不知妻子为何如此伤心的康照云慌了,既想蹲下安抚,又想去拿个布帕过来给妻子擦眼泪,两个动作想同时做,搞得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手忙脚乱,那张板硬而正气的面容早就挤作一团了。
康瑞峰送完表哥去祖父房书房,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正想去爹娘房中夸耀一番,讨个赏儿,走到门口,却听见娘的哭声从房中传来,涕泗滂沱,好不伤心。
他表情立马变了,一把踹开那房门,双手握拳,两腿紧绷,跃进了门槛。
站稳后,黧黑的眼眸扫了眼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娘,又扫了扫站在旁边人高马大威武壮实的爹,立马气上心头,一个飞扑过去,手边捶脚边踢道:“你个坏爹,敢欺负我娘!我要打你!我要打你!”
房间里就他们两个,还有谁能惹他娘这般伤心!
康照云要低下身子将哭成泪人儿妻子哄起,可腿一弯,身后这个气性大的小子就往他屁股上招呼拳腿,踢得他屁股好痛。
顾不得念什么儿子打老子,反了纲常,康照云只想将妻子先哄好,于是向隔壁房中的女儿求助:“雪儿,雪儿,过来一趟,将你弟弟拉走。”
家中唯一能制住这个混小子的,只有比他大十岁的姐姐。
康瑞雪听见亲爹的呼唤,赶忙来,连拦带锁的,把急眼的弟弟控制住了,拖离了这个房间。
被拖走康瑞峰还气不平,跟他姐告状:“姐,他欺负我娘!他欺负我娘!”
康瑞雪大他十岁,懂的事儿当然比这个毛头小子多多了。
她娘那样能是她爹欺负的吗?她爹比他们还更怕见到他们娘亲流眼泪。
他们娘亲那流的是眼泪吗?是一把把刀子,往他们爹心上割呢。
所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康瑞雪试图跟弟弟讲明。
他们娘亲啊,别看她急起来时像个爆竹,其实心地可软。闲时给她念话本,里头的娘俩儿被夫家辜负,稍稍凄苦一些,她就会掉眼泪。要是伤了残了,那更是哭得停不下来。
今儿八成又是为谁家的事儿伤感了。
“那也是我爹不好!这么久了,他都没把我娘哄好!”康瑞峰被姐姐勒令靠墙站着,听她讲了这些,那张有些蛮的小脸上还是愤愤不平,搓着手指,拿小小的身子板一下下撞着身后的墙,一副跟他老子有深仇大恨的模样。
“娘要哭,爹拿娘哪有什么办法?得等娘哭尽兴了,爹才能说得上话。”
两个孩子,一个袒护爹,一个袒护娘。
康照云那边总算想着法子,将妻子抱上床,窝在怀里哄了。
他想妻子可能是气那王麻子编了谎话来唬他们,说:“下午我去衙门,让人把王麻子捉来,打他二十大板!打得他下不来床,再也不会出去赌和骗!”
苏慧现在平静些了,眼睫上结着泪花,窝在丈夫怀中喃喃:“那赵虎庆,是个好的……”
她一想起赵虎庆和他哥哥,就想起自己的大哥和二哥,若他们家家世凄苦一些,她大哥二哥就是赵虎庆现下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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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遇。谁都往他们身上冠脏名头,道他们这个不好,那个不行,叫更多的人疏远、厌恶、害怕他们……
他们何曾做错过什么?
康照云说:“赵虎庆既是个好的,那就让春声嫁吧。”
现在不是嫁不嫁的问题,是苏慧气九篱村的那些人,怎么能霸凌欺负了人,还让他们背负上这些不好的名声!
二院哭声歇了,前院书房,苏春声也成功哄着康老爷子用了一碗粥。
等他吃完,才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他:“这是府城马秀才新写的话本。”
府城里有几位秀才酷爱写话本,尤其是那些曲折离奇、回味悠长的志怪小说,读得让人沉浸,难以抽身,苏春声与康崇因这对师生志趣相投,时常去吴家书斋里买最新的来看,有时还相互交流这几位秀才写的痴人痴事儿。
家中大儿、二儿也会给康崇因买书,只是他们都不如春声这个小哥儿心细,发觉他们爹老了,眼睛不大好用了,看东西费劲。
他看寻常的书都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纸上。
每次马秀才有新写的话本,春声就买回家,誊写一遍,把字写大,一篇篇抄在新本子上,再拿来给他。
他那字是自己教的,秀润端凝,心正意诚,整个冯阳县再找不出这样好看的字来。
康崇因每次读春声给他手抄的话本,都是一种享受。
马秀才故事写得好,他字写得好,二者合在一处,千金都换不来。
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康崇因晓得他的秉性。这是个不会与人争执、性子和软的小哥儿,他怕他去那狼窝,要遭人欺负!
小慧珠钗遗落,照云腰上的伤,瑞峰鞋头破了,瑞雪中意的花衣裳……都是叫他发觉并且管顾上的。他们家还有谁还比他心思更细,时时将家人端放在心中?
早上小慧来说过了,那赵虎庆是个正的,不是大家口中的模样,但康崇因心中还是觉得不妥。他觉得那样的糙铁匠,配不上这样一个心细如发、知书达理的小哥儿。他应该找一个更好的。
这些话,康崇因跟苏春声讲明,苏春声也跟他说实话:“我觉得他就是最好的,别个儿都比不上。”
看了这么多年的话本,始终缭绕不开的就是那个“情”字。
有了情,厉鬼也能爱上人,狐妖也愿抛弃修行,坠入人道。
若一切都起源于情,康崇因就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在情这个难关面前,没有什么配不配,没有什么好不好,他们不这样考虑事。
无言静坐了一会儿,康崇因说:“你在家中主意最正,也晓得替自己、替家里人考虑,我应当把心放在肚子里,不替你瞎担心这么多。你既是想好了,不会后悔,那便嫁与他吧。”
“只是什么时候领着他到我跟前看看,我认认脸。”
苏春声晓得,这是谈妥了,荡起一抹笑,应声:“过几日我便带他来。”
这边谈妥了,二院东厢房那边,康照云也将妻子哄好,也把心放回了肚子。
他从房中出来,见儿子被他姐姐勒令站在堂屋的圆柱旁,没过去骂,也没过去奚落他,只是冲他挑挑下巴,软了声说:“去院子里玩吧。”
解了禁,这个站蔫了的小子一下子像猛灌了一桶水的禾苗那般,生机无限地蹿起来。那双放在地上拖啊拖的腿,现在能一蹦三尺高,跑得飞快。
一旁,即将出嫁的康瑞雪劝她爹:“您真该将他揍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她不在家,这小子不得反了天了!
康照云笑笑没说话,不会为这种事打骂儿子。
心里倒是有些快慰,希望他一直如现在这般,真心实意地护着他娘。不论是谁,有或没有欺负他娘的意图,都这般袒护她。
16. 第16章
两个哥哥和赵虎庆喝了一顿酒,也没声儿了,一路上都寂静无言地躺在牛车里,随着牛车的摇晃一摇一摆。
这两人都喝得有点多,苏春声不敢叫他们赶牛车,怕一个不小心从车板上栽下去,摔出个好歹来,所以赶他们去后头,自己赶牛车回家。
人从酒楼上下来还是赵虎庆扶的。
苏春声原本想,他扶一个,赵虎庆扶一个,两人就能一块下来了。可赵虎庆没让他动手,两只手从哥哥们的咯吱窝底下一绕,两个醉汉就被轻轻松松地带了起来。
下楼梯也没费什么劲儿,像提筐子一样提起来,让他们双脚悬空地下楼。
人上车,苏春声要赶牛车走,临行前感觉那人像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便耐心地等了等。可他抬头看了赵虎庆好多次,这人都没有言语,一双又大又圆的虎目就在那支着,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午后日头大,自己有车篷在顶上遮着,这人就站在太阳底下晒着。
苏春声温声叫他回铺子里。
后日他表姐成亲,他定是要再进城来的,那时他们没准还有机会再见。
等表姐成完亲,过段时日,他们的大喜之日也要来了,到时候他还要将缝好的嫁衣、喜被、鞋袜一并给他,所以多的是机会见。
牛车在酒肆门口挡太久会影响他们做生意,苏春声低低又劝了一句:“你快回去,我回村了。”然后就挥动牛鞭,赶着牛车上路了。
两个哥哥在后头肩挤着肩哼哼,想是也要说什么,但哼出来的东西连声儿都少一半,别指望别人能听得懂了。
牛蹄哒哒地走了一阵儿,要到街尽头了,苏春声挺直的脊背绷了许久,心里头也有道声音劝自己:就这么回去吧。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一望就望到了那个傻人,还在酒肆门口站着,巴巴地朝他这头看呢。
老牛熟悉路,不用赶也晓得要调转牛头拐弯,苏春声的视线是不会拐的,他就看着这人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被拐角这户人家的端墙挡住。
彻底看不见了,他就回头了。
微不可察地用牙齿咬了咬唇,心里是有一点不甘的,想着能多待一会儿就好了。
可定过亲的两个,最多也就在人多地儿大的酒楼食肆吃吃饭,商讨商讨婚事。商讨完也就各自散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难不成还要抛下两个烂醉如泥的哥哥,去偏僻的街巷里走一走?
叫人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忍着吧,等成了亲,他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把整个冯阳县城踏遍都成。
牛车出城就驶上了官道,慢而平稳地向三坪村挺近。
自小在田间地头里忙活,跟爹娘进城更是没让他们赶过牛车,苏春声赶牛车的技术不比两个哥哥差。
哥哥们喝醉了,他就想着赶得稳当些,别叫他们更难受了。
可这官道上,石头、坑槽遍布,纵使是小心再小心,车轱辘还是会打凸起或凹陷的东西上头碾过。一碾,牛车就颠跳,后头平躺在车板上的两个哥哥身子也会不由自主地向上颠一颠。
车篷罩着老阳和雪雨,却不管那风,后头是不封的,也方便农忙时节搬东西卸东西。
苏春声怕两个哥哥醉得这般深,没留神就从后口子那儿溜下去,所以不时就会向后望。
这一望,还让他看出了些意外之喜。
那高高大大,躲在那棵弯柳树背后的人是谁?
想送他为什么不明说?要一路这么偷着送过来?
苏春声装作没发现,继续朝前赶,只是每经过一段路他就会回头看一眼,看看哥哥,也看看这个处处透着傻劲儿的人。
怎么会有人说他性子恶劣,残虐不仁呢?苏春声瞧他是半点凶残样没瞧出,并觉得只此一个的全天下最好欺负的,叫他给碰上了。
这呆子,跟着他们一路从县城走到了三坪村。他们坐着牛车,这人就凭着他的脚力,要掉不掉地跟在后头。
他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很长一段,任谁都瞧不出他们的关系。
等牛车进村口,那人就站在离村口有段距离的山坡边角处,不动了。
苏春声想,他应该是不会再往前了。
因为再往前,就会叫村里的人瞧见,遭他们非议。他定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处境中。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酸多还是甜多?心思飘荡了起来,渐渐就飘远了。等回过神来,牛车已经稳稳地在自家门口停下。
苏春声跳下板车车沿,拍着牛的脊背道了一声“好牛”,就去解缰绳。
从县城到三坪村,足足一个时辰,两个哥哥喝多了本就难受,被路上的石头坑穴颠跳了一路更是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
他们家三兄弟是没成亲时难受找爹娘,成亲的,就找自己的媳妇儿和夫郎。
苏春声放了牛,将板车的两条腿支在地上,然后就进门去喊自己的哥夫与嫂子。
“旭哥,嫂子,大哥二哥喝多了,叫你们呢。”
两个本在院里择菜闲聊的忙跑去看,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身的酒气,用手遮住鼻子说:“怎么喝这么多啊?”
苏春声实话实说:“他们喝过不人家,又偏要和人家比酒量,最后喝多了。”
一场酒下来,赵虎庆脸上连红晕都不见,这两个哥哥呢,出来都要人扶,还是赵虎庆一左一右兜着他们的身子把他们带出来,放牛车上的,你说他们非得比这酒量做什么?
两个哥哥躺了一路,也叫那风灌了一路,倒是清醒了些,嘟嘟囔囔,可以说清楚话了:“那是、那是我们喝不惯城里的酒,你让他来喝爹酿的地瓜烧试试?”
兄弟俩自小就是喝着苏老爹酿的酒长大的,两斤地瓜烧下肚照样面不改色。
苏春声也小声嘟囔:“你们要是认下他做你们弟夫,往后有的是机会喝。”
“喝!明儿就请他来我们家喝!”两个哥哥做端酒碗饮酒的动作,一口气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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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里的酒喝精光,心里是早已认下了这个弟夫。
吴阿旭和许玉燕两个懵了:怎么出去一趟,连态度都改了?早上出门前不是叮嘱他们就算是口说干,也要劝阻春声不要嫁给那个臭铁匠吗?
他们一边择菜一边商量好了对策,还将家里的两个小家伙劝服,让他们也去劝劝春声叔,怎么一趟回来,全改了?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先将人扶进屋里把酒醒了再说吧。
吴阿旭和许玉燕扶着各自的相公回房,交接好人的苏春声则把板车拖进院子,停放好,又把乖乖停在外头等候的老黄牛牵去牛圈,给它拿了新鲜的草料吃。
正在给老黄牛喂食,堂屋里冲出两个小肉团,大嚎了一声“春声叔”,然后一左一右地扑来,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春声叔,你不要嫁给那个坏铁匠!他会打人,呜呜呜……”
苏春声晓得了,现在家里只剩这两个小崽子没说服了。
哥夫、嫂子听大哥、二哥的话,大哥二哥同意,他们就不会反对。这两个呢,是谁说的话都会听一点,但自己胡乱拿主意,且意见极易摇摆。只要将他们说服,家里就没有反对的声音了。
苏春温柔地牵着他们的手,将两个小娃娃往院子里的椅子上带,他坐下,两个侄儿靠着他的腿,埋在他腿上继续流眼泪。
苏春声揉着他们脑袋说:“铁匠不打人,只打铁。”
“他、他、他,也会打人!”被泪意涌的,话都很难说清楚,但还是努力在说。
说完话嘴一瘪,又低头呜哇哇地哭起来,好不伤心。
苏春声晓得这两个小娃娃喜欢什么,心里想着要劝服还不容易,就清了清声儿,缓缓道:“那铁匠叔叔会打铁,会打铁的弹弓。那铁弹弓想要多大就打多大,比二湖、四海家的柳弹弓、桑弹弓都结实,都耐用,一辈子都不会坏呢。”
两个小娃娃闻言,立刻把脸从苏春声膝盖上抬了起来,用手比划,手比盈在眼眶里的泪着急:“这么大、这么大的弹弓吗?铁做的?”
“嗯。”苏春声点头。
两个小娃娃又问:“用多少年都不会坏?”
苏春声应:“对,铁做的既不会断也不会被虫蛀,用多少年都不会坏。”
两个小娃娃立正站直了,两双蓄满晶莹泪珠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彩。他们在心里想象着自己拿着两个铁做的弹弓去找二湖四海玩的场景,一定很威风!
两个小娃娃不哭也不闹了,就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春声叔,水洗过的黑莓似的眼睛里写着:想要,想要弹弓。
苏春声适时推了一把:“春声叔要嫁给他,铁匠叔叔才会给你们做弹弓,不然无亲无故的,他为什么要给你们做?”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两个小娃娃对视了一眼,然后从苏春声腿边跑开,往他们各自的房间跑着,边跑边喊:“阿爹/娘,你就让春声叔嫁给那个铁匠吧,他是好的!”
苏春声在后头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
17. 第17章
“庆叔是我家春声叔未拜堂成亲的夫君,他会打好大好大的弹弓。那弹弓是铁做的,怎么使力都不会坏,绑上牛皮筋以后,弹丸子‘咻’的一下就能打上天,把偷吃庄稼的坏鸟打下来!我们捡了鸟,可以拔毛烤了吃,很香很香嘞!”
当天下午,憋不住一点秘密的立阳立源两个小兄弟就跑去村里兔儿坡附近,同聚集在这的小伙伴们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弹弓还没到手,但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拥有了。
“他会打两个手丫子这么大弹弓吗?”二湖、四海、溪哥儿三兄弟把他们的手并在一起,做出弹弓的造型。
“当然会!”立阳立源异口同声,语气里还有止不住的骄傲:“他还会打脚丫子那么大的弹弓!”
“哇!”他们这话引起了周遭一堆同龄小孩的羡慕。
他们都没见过铁做的弹弓!还有脚丫子那么大!
“春声叔要嫁给他,我们才有弹弓玩,春声叔不嫁他,他跟我们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帮我们打弹弓?”两个小人儿一本正经地把苏春声说过的话向小伙伴们复述了一遍。
这一堆小家伙们也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其中一个脑子转得快的,问:“你那铁匠叔叔还有打铁的兄弟么?我回去跟我阿姐说,也让她嫁他!”
这话一出,家中凡是有未出嫁的阿哥阿姐或阿叔小姑的,纷纷屏住了呼吸,水润的眼眸睁得老大,不敢错过立阳立源的答案。
两个小人儿仔细想了一番道:“庆叔家里是没有了,但城中那么多铁匠铺,一定有很多还没娶亲的铁匠哥哥和铁匠叔叔!”
围观的人群随着这句话的落地一哄而散,拔腿向家中跑去,央求着家中的爹娘或是未出嫁的哥哥姐姐:“我要铁匠做我哥夫/姐夫!”
生怕跑得慢了,城中那宝贵的铁匠哥哥、铁匠叔叔就被其他人抢走了!越想心越急的甚至拉着阿哥阿姐的手,想拽着他们快点去城里相看。
一时间村里都是这声音。
倪琼芳打村口那转一圈回来还乐呢:“县城里哪有这么多的铁匠给我们三坪村的哥儿姐儿相看?别是我们一家找上个铁匠做哥婿,后头的那些人还真非铁匠不嫁了!”
家里人都在院子里,都将倪琼芳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但暂时没有空理她。
苏福平和两个已经醒酒的儿子坐在堂屋前的台阶上,编喜笠。
上回那个不是被这俩混小子抓坏了么,苏福平得再编一顶。
可看爹在编,想给弟弟做点什么的哥哥们也想弄,就挤在爹的旁边央求着他,也给他们编几圈。
苏春声、吴阿旭、许玉燕三个就着院里的光线在缝东西。
嫁衣、喜鞋,苏春声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剩一张喜被,太大太厚了,由多人一起弄,会快些。
明儿他们一家就得去县城,给雪姐儿的婚礼打下手,弄完回来三天过去了。
再迎着春声的喜日,剩不了多少时间给他们弄这些,后面还得布置家里呢,现在是能多弄就弄多弄。
一大家子都在忙,倪琼芳当然不是闲的,她得给这九口人弄饭吃呀。刚才出去一趟也是去村口老王家买鱼去。他们今晚要吃鱼。
拿了个盆,在院子的柿子树下坐下,杀鱼、刮鱼鳞,就听见堂屋那头抢不来活的大儿遥遥地跟小儿喊话:“爹死活不让我插手,春声,你为什么不能长三个脑袋?”
坐在大儿旁边的二儿也附和:“是啊春声,你长三个脑袋我们就能一人编一顶了。”
坐在院子里光线最好位置的一堆人闻言笑了起来,不去应他们。
倪琼芳笑不了一点,不顾手湿,拿挂在柿子树下晒的丝瓜络,过去敲两个儿子的脑袋:“你才长三个脑袋!你才长三个脑袋!”一人都挨了四五下。
两个儿子边躲边央着他们娘:“娘,你管管爹啊,也让他也给我们编一些,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全编了?”
专心手上活计的苏老爹俨然进入的浑然忘我的境地,脸上一副你们别吵我,也别想吵到我的表情。但两个儿子伸手去干预时,他的手又会自动避让。
倪琼芳探头看了一眼,见这顶喜笠已经编出了帽尖尖,心里有主意了,分配道:“你们爹已经编过一顶了,知道春声脑袋有多大,帽尖就由他来编。春泉呢手上力道控制得好,编倾斜的帽檐。春茂收口厉害,就负责收口。这么分,有没有异议?”
两个儿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能让他们动手,心里就已经非常满意了。
苏福平不回,想赖过去,倪琼芳踢了他的脚一下,板起脸来,问:“听到没有?”
苏福平自然是听到了,他哪敢忤逆妻子的意思?
今晚的鱼汤是他指名道姓要吃的,惹妻子一个不顺意,家里谁都有份,就他没有!于是特别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春泉与春茂开心了,重新挤在爹的身旁,一花一花地看着爹编。
倪琼芳杀好鱼就进灶屋做饭了。
苏福平编好了帽尖,但不想停手,又往后多编了两花,惹得接在他后头的苏春泉不乐意了,伸长脖子喊娘:“娘,爹已经编完了还不给我!”
倪琼芳被这三个吵的,出来扬了扬锅铲子,一副被气得牙痒痒,想揍他们的模样。
苏福平不甘地把喜笠推过去,交到大儿手上,气得直嚷嚷:“赵家送来的红竹篾这么多!编一顶喜笠哪里编得完?你们有这闲工夫,咋不给春声编几个红竹篮、红竹筐?”
喜笠是成亲那日要戴的,要给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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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的。竹篮、竹筐是放在陪嫁的挑子里,默默挑进屋的,哪能混为一谈?
苏春泉接过了东西,笑嘻嘻地跟他爹说:“爹,你现在有空了,去编几个竹篮子吧,剩下的就交给我和二弟了。”
苏福平才不去,他要在这盯着他们把喜笠编完,要是大儿、二儿手上出了错,他得把它夺过来重编!
苏家旧时就是靠这编竹筐的手艺攒起家底的,春泉、春茂两个学得又尽心,哪里会出错?
一路都是非常顺畅地编下去。
只是苏老爹多编了两花,苏春泉把这事儿记下了,得替自己找补回来,也多编了两花。
这回轮到苏春茂呱呱叫了,说:“我这收口本就少,你们还占我的!”
嘴上这么嚷着,东西给他递去,他就安静了,老老实实地编起剩下的。
不远处,将这三人抢着编喜笠的动作看在眼里的妯娌叔嫂三人小声议论起来:“这么宝贵的一顶帽子,戴在春声头上,别提多好看了。到成亲那日,咱们春声一定是整个冯阳县城最俊俏的小哥儿。”
不知是面前喜布上的鲜色气印的,还是他禁不住阿哥、嫂子这般打趣,苏春声脸上竟有些红,手上的针线活也做得慢了些。
哥夫和嫂子看见了,笑而不语。
那头,苏春茂收完口了,将这顶疏密有致、没有丝毫差错的草帽抓在手里,好好地欣赏一番。
他旁边还有两颗脑袋四只眼凑过来一起看,都很满意。
欣赏完,叫蹲在院子墙角玩的两个小家伙过来,替他们试试这竹笠扎不扎人。
他们脸蛋可嫩,覆在脸上一试就能试出来。
不论叫哪一个,另一个都能一起到。
试这竹笠,一个已经喊“扎”了,另一个还是兴致冲冲地想试一试。
“好扎。爹,阿爷,大伯,好扎。”白净肉乎的小手捧住被扎得有些痒的小脸,脖子也被扎得缩了起来。
三个有心逗他们的大人齐齐笑起来,没拿碗底磨过的竹笠当然扎。
饶是赵家已经选了上好的竹篾来,但还是有毛毛刺刺的地方,这是不可避免的,得等编完之后拿碗底把面儿、里儿一道磨过,才能戴到春声脑袋上。
这磨毛刺的活,自然是竹笠在谁手中,谁有优势。若这人能第一个冲去灶屋拿碗,这活计别人就抢不走了。
苏春茂暗暗思量,然后趁爹和大哥一个不注意,双手捧起竹笠就跑。
跑到了灶屋,正要去拿碗,结果他娘在灶屋门口摊着手等他。
什么意思,一看就明了。
苏春茂看看竹笠又看看娘,选择乖乖地把竹笠交出去。
他娘做的鱼汤好香,他今晚要是喝不着,会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18. 第18章
第二天进城,苏春声和哥哥们说了,还是上次那个老地方放他下牛车,他要去赵家铁匠铺一趟,把两个侄儿心心念念的弹弓和赵虎庆说一说。
两个哥哥自然依他。
赵虎新大清早就不让弟弟碰铁匠铺里的东西,叫他衣衫整洁地去城门口侯着,好接上岳父一家,送去康家府上。
康家女儿明日成亲,他料到苏家会提前一日进城,帮着忙活布置,毕竟两家关系这么好。叫弟弟去,是想让他殷勤些,在岳父岳母舅哥面前活跃活跃,留下个好印象。
赵虎庆见到苏春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闷着声说:“我就在铺子门口这儿侯着。”
赵虎新赶不动,自然也没其他办法,总不能他这个做哥哥的亲自押着去。
反正这几日铁匠铺的活儿没多少了,坚决不让他碰就是,免得苏家小哥儿打门口经过,看他一身汗淋淋的又形容埋汰,还没嫁进来就嫌了。
他跟徒弟把尾货弄完,收拾收拾铺子,也要关店回村,去家里布置去了。家里一大两小是早早就开始了的,但她们砌不了灶,搬不了新打的家具,只能挑着松快的活干。
力气活还是要等他和弟弟回去再开始。
说是侯着,其实也没侯得多明显,站在一堆放在门口当招牌的铁器背后,和它们抢着缝儿挤,就怕自己站得太明显,让苏家哥儿一眼就瞧见了。
结果从他们门口经过的苏春声没费什么功夫就看见了他,想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次数多了,苏春声在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背后找赵虎庆的能力见长。
苏春声一下牛车,就径直朝赵虎庆走来,嘴角噙着一抹笑,清清浅浅的,很是好看。
赵虎庆这下再也躲不得,忙挤开铁件,站了出来。
屋里火炉未熄,热得很,两人就在店铺门口说话。
苏春声将两个小侄儿想要个弹弓的事说了,并仔细询问赵虎庆先前有没有做过这个,知不知道怎么做。
赵虎庆没做过,但是晓得弹弓长什么样,也晓得怎么让一块生硬的铁弯成这样的造型,是能做的,就点了点头。
苏春声又交代:“他们两个都是嘴上会说,但手上不会玩的,不用做得太精细。做好之后只要给他们系上布条,他们就高兴了,不用特意去买牛皮筋。”
苏春声知道,弹弓做精细了,也有许多门道。
这两个小家伙拿着弹弓逞威风能,要真让他们拉起皮筋射弹丸子,他们压根不知道手该如何握,弹弓该如何拉。别说是打鸟了,里面包裹的弹丸子落到地上能把草叶打弯就不错了。
赵虎庆记下,还是没吭声,就点了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苏春声该走了,他仰头看着赵虎庆,想问他还有没有要和自己说的。
那双眼睛温润如春,又似夜空明星,赵虎庆遭不住他这么看,很不自然地挪开了眼。
苏春声将其解读为,那就是没有了,主动开口道:“我去永乐巷,陪我走一段吧。”
赵虎庆这回嗓子里才有声音,他的嗓音和他这个人一样闷,只应一个字:“好。”
两人一齐往永乐巷走,什么话也没说,就默默地一起走。
苏春声手脚都不及赵虎庆粗长,步伐也没他快,却领先一步。
某人宁愿把步子压得快要绊脚了,也要落他身后。
只是太平街进永乐巷的这几步路真不经走,一会儿就到了。以往苏春声也没感觉这几步路会走到这般快,今日真是抬抬脚就到了。
他就打算让赵虎庆送他到巷口,往后的路他自己走。
赵虎庆似是也是这么打算的,一到巷子口子那,脚步就自动停下来了。
两人又恢复了在店铺门口说话的那种姿势,面对面站着。
苏春声不爱隐藏自己的想法,面上挺不甘心的。不甘心这条路这么短,不甘心他们两个不能再一起走下去。
意外的是,他在赵虎庆脸上看到了类似的神情,只是藏得比他深一些,眼眸也更加深邃。
苏春声没忍住笑了出来,开口点明:“等成亲吧。等成亲,我们就能一起走更远的路了。”
赵虎庆嘴上没说,但眼睛出卖了他的想法,他也想快点把哥儿娶进家门。
他现在已经不去想自己是不是昏了头才敢娶这么一个有学识、懂礼节,样貌也是万中无一的哥儿了。
亲事已经定下,且在冯阳县传得沸沸扬扬,这个节骨眼上,不论是哪方不愿继续,对哥儿声誉的影响都是极大的。
赵虎庆不想做出毁坏哥儿清誉的事,也不想让他们再这般议论他,所以想将他快点娶进家门,让这些声音平息。
“这几日我都在表姐家中,你若有事寻我,径直来就是。”想到赵虎庆的性子,苏春声又补充,“托人来也行,叩个门,叫人传唤一声。”
赵虎庆心想,自己这唯一一桩事,就是刚才哥儿交代自己的,他要快点把那几副弹弓打出来。
话都说完,苏春声就该去姑姑府上了。
赵虎庆停在原处不动。
想是要看自己进到门里才安心,苏春声没有催他马上离开。
只在要迈进姑丈家门槛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哪知道门里有个使坏的,拉着他的手又推了他一把,让他踉跄了一下,像是要摔,但又不可能摔着。
远远的,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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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阔胸宽,敦实得像一堵墙的赵虎庆拔腿奔来,有一种他什么都不管了的架势。
苏春声给两个捣乱的哥哥闹了个大红脸,然后冲着远处的赵虎庆比了一个自己没事,叫他安心的手势。
赵虎庆向前跑了一段又停下。
跑得这般前,自然也看到了两个探出脑袋朝他贼兮兮地笑着的舅哥。
苏春声进去冲两个哥哥摆了一张生气的脸,并向哥夫嫂子求助:“阿哥,嫂嫂,你们也不管管我大哥二哥。”
语气在撒娇,脸又这般红,吴阿旭和许玉燕笑得见牙不见眼,也在打趣他:“难得见我们春声有这般脸红的时候。”
苏春声不与他们说了,进去找爹娘。
一大帮的人涌去了内堂,两个好奇铁匠叔叔长什么样的小家伙偷偷跑了出来,扒拉着墙角,偷偷地看,边看还边说:“那就是庆叔啊,他长得好高好大啊!”
见赵虎庆的目光扫过来,两个小家伙还和庆叔挥手,边挥边甜甜地笑着。
那弯弯的眼睛,白白的牙,都像在说:“你好呀庆叔!”
赵虎庆看清了这两个小人儿,也晓得他们就是那两副弹弓的主人。那张板硬至极的脸难得绽开了一抹笑,使他周身的气质柔和不少。
村里的小孩、城里的小孩,见他这幅面容,从来都是怕的。尚未靠近就会拔腿跑开,除了大哥家的两个孩子,还没有小孩对他这么开心而亲昵地笑过。
赵虎庆心上也对这两个还不算侄儿的侄儿亲近起来。
“阿阳,阿源,进来吃东西了。”屋里传来呼唤,两个扒拉着墙角偷偷打量庆叔的小孩要进去了。
进去前,他们还和赵虎庆有些不舍地挥挥手,幅度很小,但被赵虎庆看在眼里。
赵虎庆心想,那两副弹弓自己一定要打得又精致又好看,不能叫这两个小家伙失望。
—
弟弟与弟夫郎在门口说话,声音并未避着里头的人,赵虎新自然也是听到了的。
他晓得弟弟要打弹弓,就把手头的活先停了,提前拿了两块一样重量的铁出来,等弟弟回来,问他想怎么打。
结果这人进铁匠铺子,看了眼他备下的料,又去拿了一个大块的添上。
赵虎新疑惑:“不是要打两副吗?”
赵虎庆已经脱光上衣,开始烧炉子了,边烧边说:“给他也打一个。”
这个给他……值得赵虎新好好品品。
品了一通,除了那未进门的夫郎没其他人了,就问:“你那未婚夫郎也喜欢打弹弓?”
赵虎庆不知道,也没问,只是见他说起弹弓时眼睛很亮,就想给他也打一副。
19. 第19章
康府。
康家女儿康瑞雪出嫁之日,大门处的门板换了新的,兽首状的门环钉得又高又气派,门板上还贴上了喜字。
屋里屋外鼓乐声响个不停,满院满墙都是红色的爆竹屑。
送女儿上花桥之时,铁骨铮铮的康主簿悄悄拿袖子里的暗色手帕擦了好几回的眼泪。
他原本是能绷住的,他家舅哥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用感伤的语气对他说:“看着小孩时总觉得她不会那么快长大,哪晓得这一晃眼就要嫁人了。也不晓得往后他们受了委屈,会不会和自己说……”
这话一出,康主簿那铁汉柔情就彻底绷不住了。
拿帕子抵住眼角,流了好一通的泪。
心里以为舅哥是真心为他着想,懂得维护他们男人的尊严——从袖笼里掏住了四五张帕子,一张一张地递给他,并用老大哥的语气拍着他的背说:“要哭就哭吧,我替你挡着,不会让人瞧见的。”
虽然舅哥比自己矮了两个头还不止,就算挡在自己身前也什么都挡不了,但康照云心里还记着舅哥的好,想着十日之后春声侄儿出嫁,他也要替舅哥挡挡,到时候一定让舅哥哭个尽兴!
苏福平就是预感到十日之后自己会哭得很惨,才生出这样的小心思。
他想叫妹夫多伤感伤感,多用些帕子,免得自己到时候用了十几条,他只用了两条,传出去让人笑话。
苏福平给妹夫的帕子的动作极为小心,但被站在他身旁的苏春声瞧了个正着。
他心里也很感慨,因为能想象到那时他爹娘会有多不舍。
可总要有这样一天的不是么?
往后他虽然住在九篱村,但会时不时回家探望探望爹娘,不做那种有了夫君就忘爹娘的白眼狼。
不晓得这样爹娘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瑞雪表姐就嫁在永乐巷拐了一个弯就到了的周记府上。周家是卖香料的,铺子在繁华的东城街,离这要走两刻钟。
未来表姐夫苏春声认识,每次来姑姑家里,常遇见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表姐夫就跟表姐后头跑。这两人是青梅竹马,自小玩到大。
按理说,住得这般近,两家人又知根知底、熟悉非常,不该这么伤感才是,可苏春声看着小姑、看着姑丈还有那憋泪憋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的表弟,竟有些害怕自己成亲那日,爹娘哥哥嫂嫂该怎么哭了。
不叫他看见眼泪还好,一叫他看见谁流泪,或是听见谁抽噎,他也会在花轿里哭得不成声儿。
瞧出了哥儿眼睛里的感伤,倪琼芳揽住哥儿的肩头道:“放心,你成亲那日,娘肯定不哭。大喜的日子,你找了个那么好的人家,娘心里的高兴。”
听见妻子和孩子说话的声音,苏福平也说:“还有爹,爹也是,爹不哭。”
苏春声哪相信啊,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倪琼芳捏着他的肩,又在他耳旁说:“到时候我管着你爹,不让他流一滴眼泪,欢欢喜喜地把你送走,这本就是一件喜事不是?”
苏老爹也怕到时候哥儿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心里不好受,便打了包票:“到时候爹肯定不哭。”
他讲得豪气干云,惹得一旁的康主簿又伤心落泪了一阵儿。
这会儿是想到他的宝贝女儿是不是也躲花轿里哭呢?隔几步路也有隔几步路的不好,这哭声是不是全传过去了?
康瑞峰见姐姐被花轿抬走了,忍了一阵儿,只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他娘哭的声音太大了,惹得他也想哭。嘴刚张开,他爹就从后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心里难受的康瑞峰:???
花轿送走,鞭炮放了几响,喜宴要开始了。
宾客们进屋落座,作为宴请的主人,是不得不收拾心情去和宾客们答礼敬酒了。
热闹一直持续到傍晚。
红日衔山,余晖横照,康府上下无一不是红的,这会儿宾客退了,掌勺师傅及鼓乐班子的银钱也该结给他们,再封些赏钱,叫他们早点归家。
屋里屋外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杂乱无章地铺陈在那,地上那层爆竹屑厚得能让人进去打滚了。
苏、康两家人丁兴旺,办这些喜事儿或是农忙时节收粮食都不爱请人,各房招呼一声,就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来。
前些年,康老爷子腿脚还利索时,能下田,一个人能割五亩稻子!比立阳立源还小的立禹刚会走路就能下田拾稻穗了,你说这活缺人干吗?
稍稍排布排布,还能空出人手来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只顾着玩爆竹、纸花的立阳立源两兄弟喂食。
倪琼芳形容自己这两个孙儿:稀罕时能叫人稀罕死,可讨厌时真真叫人想撂挑子不干。
他们俩身上叫人稀罕的品行多,叫人讨厌的只有一桩——不爱吃饭。
别个儿在酒宴上都是抢着吃,他们用开胃的凉菜在碗里摆小花。
小花不摆端正,绝不张嘴。
好不容易撬开了嘴,把饭送进嘴里,也慢吞吞地嚼。
四岁多了,个头和三岁小孩差不多,遇上那种自小就精壮的,还差人家一个脑门儿!
不吃饭哪能长个儿啊?
一提到要给他们喂饭,亲爹亲娘不干,阿爷阿奶也嫌,给他们喂吃的,不如蹲在地上洗一晚上的碗!扫一晚上的地也行!
能耐住性子并且想到办法把饭喂进去的只有苏春声一人,喂饭的重担自然落在了他头上。
“春声叔,我不饿,我现在不饿。”两个玩几张纸片也能玩得不亦乐乎的小人儿,见苏春声端了盛有米饭的碗来,表情一下子就变得沮丧和难受。
苏春声把碗里的饭刮到碗沿弄凉,坐在椅子上,悠悠的,装作不经意地吐露:“铁匠叔叔做的弹弓好像、已经、弄好了。”
手里的纸花、碎屑瞬间不香了。
两个小娃娃甩甩手指,拍干净上头的东西过来,一人搭住苏春声一边的膝盖,仰头就是一脸乖巧又听话的神情,逐字逐句,说得可认真:“春声叔,啊,我们吃完饭去找庆叔好吗?”
庆叔庆叔,这个家数他们叫得最热络,仿佛这人都和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苏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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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弄凉的饭一边一口地喂进去,故意吊着他们不应。
等一整碗都吃完,他才说:“饭后去消消食,走吧,我们去太平街那逛逛。”
弹弓做没做好,苏春声不知道,那人也没差人来传信。
不过走一遭去看看也好。
晚上收拾得快,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回村了。家中事还多着,同样耽搁不得。
若走得急,明日可不一定有机会和赵虎庆碰上面,还是这时候来稳妥些。
到铁匠铺前头,苏春声看见店铺门口已经挂上了歇业闭店的牌子。想是他们也要回村准备布置去了,稍晚一些连人都遇不到,苏春声感叹自己这趟来得真及时。
铺子里只留赵虎庆一人,他在拿布擦桌子。
铁匠炉里的炉灰已经清理过了,杂乱无章的工具、铁器,上墙的上墙,装箱的装箱,整洁多了。
此时背对着门口的赵虎庆心里想的是等他把这张桌子擦完,就去康家府上寻声哥儿,把打好的弹弓交给他。
可寻人是要说话的,他该怎么说?
这件令人费解而纠结的事让赵虎庆擦了五遍桌子了,还没想明白。
始终下不定决心时,后头传来了两道清脆酥甜的声音,赵虎庆一下就愣住了。
“嘻嘻,庆叔,我们来啦!”
立阳立源看到了赵虎庆,眼睛就好亮,笑容就好大。
他们一左一右地牵着苏春声的手,心情迫切地走铁匠铺门前的台阶。
明明个头小小腿短短,迈上了一级台阶后不等身子跟上去,就迈步走下一级。这是想让苏春声直接给他们拽上去。
苏春声看他们伸着腿,身子都躺平了,哪里能拽得了?拉紧他们的手不让他们摔就不错了,于是紧急地喊:“收、收腿。”
只顾着往上迈的两个,眼睛盯着庆叔,脑袋里也只有庆叔,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最后是赵虎庆转过身来看见了,急急忙忙丢下手里的布赶来,大手一边一个,箍住他们的腰就往上捞,将人像捞豆花一样捞了起来。
两个小娃娃被赵虎庆抱在了肩侧,与他的视线平齐,近而清楚地看到了庆叔的长相,他们不害怕。
又想起了刚刚那种快要摔了又被庆叔腾的一下捞起的感觉,夸道:“庆叔,你真厉害!”
赵虎庆可不是为了厉害才过去捞他们的,他担忧的目光落在苏春声手上。
苏春声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人,手还能被两个小孩拽断?
他注意到赵虎庆的目光,抬眸冲他笑笑,又舞了舞手腕,示意自己的手没事。
赵虎庆抱着两个小孩往铺子里走,他不退挡到门口了,苏春声没法进去。
他想他们来找他应当是为了那几副弹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说。难得他把铺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像大哥说的,也该找些机会,适时地给哥儿留下好印象。
苏春声看着赵虎庆抱着两个笑嘻嘻的侄儿转身那下,忽然觉得这个人挺适合当父亲的。
憨厚、老实、有担当……不论哪方面,都很合适。
20. 第20章
弹弓果然做好了,比自己预想的要早,因为做得比自己要求的精细太多。
“哇哇哇,春声叔,你看我这个,我这个手柄上有一颗太阳!”
“我这个上面有一条小河!”
孩子得了宝,全身上下没有不激动的,原本规规矩矩地坐着,现在调了脚上来踩住条凳,站起身子,伸长脖子要把话递来。
距离稍稍远些,他们就觉得话传得不到位,恨不得贴着苏春声的耳朵讲。
这么激动的语调,铺子里又只有他们几个,苏春声哪里听不到?
他怕的是大人坐的长条凳,两个小娃娃激动过头了,踩不稳当,会摔下去。便想出声叫他们坐下说,话刚到嘴边,眼睛就看见一只黑多白少的大手掌和一截粗粗黑黑的壮手臂,横在这两个小娃娃身后。
手臂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仿佛只要他们有任何要摔了的苗头,这只手就会紧急地出动。
其实用不到他操心,有人比他更紧张。
也是,能在指头粗细的握柄上刻出那么细的线条的人,心思能粗到哪儿去?
苏春声心上对赵虎庆的了解,又多了一分,当然也是他喜欢的一分。
赶两个小孩下桌,叫他们找个墙角玩去。
两个小娃娃这点倒是乖,叫他们在哪个地方玩,他们绝不跑远。在那个地方两个人脑袋并着脑袋,能嚼咕一堆只有他们能听得懂的语言,很是投入,其他的事是一点也入不了他们的耳朵。
苏春声见他们蹲好了,话嚼话,嚼上了,就转回身子,看着赵虎庆,轻声问道:“怎么做得这么般精细?”
离他说两个侄儿想要弹弓,也不过一日多些。
要想做出这么多工序、外表还上了漆的的弹弓,昨日必定要熬大夜。还要减去时间来收拾铺子,这人昨天是要做得多赶多紧凑啊。
坐在苏春声对面的赵虎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从怀中掏出两条绑好捏口的牛皮筋来,递给他,说:“等他们长大了,就能把布条换下了。”
意思是等他们长大了,会玩弹弓了,就能用真正的牛皮筋去打鸟了。
他连他们长大后的情形都考虑到了,真是想得够远的。
苏春声勾起唇,声音清润:“那就放你那,等他们长大了,我让他们来找你换。”
赵虎庆眼底的水波晃了晃,心上亦是起了波澜,平放在桌上的那只大手一点点地收拢,直至他把这两条牛皮筋握拢,收回到怀中的衣兜里。
收回去时,手指触碰到怀里的另一样东西,赵虎庆的神情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东西拿出来。
苏春声见他有话要说,又不知怎么说的模样,动动小脑筋,猜道:“你有东西要给我?”
赵虎庆忙不迭点头。
“那是什么?”苏春声轻声问。
赵虎庆把怀里那个用蓝色布帕包裹的弹弓拿出来,递给他。
苏春声看完笑了:“怎么我也有份?”
他都这么大了,怎么会跟着立阳立源玩弹弓呢?
他去看赵虎庆,赵虎庆微微垂着眼眸,没有言语。
苏春声看手里的弹弓,有一说一,他这个弹弓比两个小娃娃手中那个还要精致,刷的漆也比他们清亮。。
他这个,握柄刻的是竹节,两翼是竹枝,竹枝上长着竹叶,还有细得像绒毛的竹针。
他在弧面上画,比在纸面上画还要生动传神。
就算不玩,只是看着这把弹弓就觉得赏心悦目,是一个值得珍藏的宝贝。
苏春声惊讶的是赵虎庆手那么粗,是怎么雕刻出这么细的纹理来的?
他问赵虎庆:“上面的竹子是你刻?”
赵虎庆点头。
“刻得真好。”苏春声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赵虎庆很少被人夸,更别说是被喜欢的人用如此坦诚率真的语气夸了,他有些坐立难安了,放在桌上的大手搓了又搓。
偏苏春声看上他的手了,探头过去,说:“你把手摊开,让我比比。”
赵虎庆半蜷着打开,想把手张得更大一些,偏偏各个手指像失了灵似的,都不太听他使唤。
苏春声倒不介意他的手张得多大,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比了比,明明隔着一层空气,可赵虎庆看着哥儿白净温软的手覆来,就觉得它贴了上去,耳根瞬间红了。
他现在更加坐立难安了。
心细如苏春声,他当然注意到了。他把手收回把赵虎庆给他打的弹弓收下,说:“天色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家里人该出来找了。”
赵虎庆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嗯。”
苏春声还愿多说些:“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回村,布置布置家里,还要去赶山人那里收一些山货。喜服喜鞋我已经缝完了,过两日叫我大哥给你去送,你试试合不合身。喜被要再晚一些,还有几只小鸳鸯没绣完。”
“嗯。”赵虎庆耳根上的红晕慢慢爬到了他脖子上。
哥儿亲手绣的东西,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苏春声还想说,如果不合身就送回来给我改,可又想到赵虎庆的性子,他知道就算不合身、不合脚,这人也会穿着默默走一天,就没张口。
再往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面前这个怕不是如那烧红的生铁块,马上就要熔了。
苏春声侧转过身子,叫两个小侄儿:“立阳立源,我们该回去了。”
两个一直在那嘻嘻笑的小人儿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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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拔腿奔来,奔到苏春声腿边,发现春声叔手里也拿着一个弹弓!
两个小娃娃从来是只要自己手里有,就不羡慕别人手中那个,惊呼了一声之后,也没缠着苏春声要他手里那个看。
叫他们回去也干脆。
“我们走了庆叔。”立阳立源一手牵着苏春声,一手挥舞着赵虎庆给他们打的弹弓,笑嘻嘻地和赵虎庆道别。
苏春声这回没叫赵虎庆陪他走一段,旁边不还有这两个叽里咕噜可以嚼一路的小家伙么,叫赵虎庆同行,怕他会给这两个多话的嚼烦,就自己走回去了。
可隐隐的,他还是觉得,那人会在后头跟着,看他们到地方了才安心折返。
苏春声预料的没有错,他们出铺子不久,赵虎庆就跟上了。
他在后头遥遥地看着,两个闹腾的小娃娃一会儿蹦,一会跳,一会儿高扬着弹弓在空中挥舞,而占据他视线中心的那个人,一会转头看这个,一会儿转头看那个,句句都有回应。
他在看他们时,眼睛嘴角都是带笑的,看上去十分和睦温馨。
赵虎庆不由得心想,待他们有了孩子,会不会也是这幅景象?
念头一出,心就颤了起来,然后马上止住念头。
有孩子么?他也太敢想了!
—
苏春声回到姑丈府中以后,放两个小孩自己去玩,走到院心又听两个哥哥说爹娘脸色不太好,就将脚步停下。
用他大哥的话形容:“村口卖鱼的老王你知道吧?就是他隔壁,住着个猎户,那猎户养着条黄皮的猎犬!那猎犬吃了顿好食,刚拉出来的屎都没爹和娘亲的脸臭!”
苏春声心里的担忧刚起,又被大哥一句话逗得不知该笑还是该气恼。
倒是哥夫吴阿旭听不下去,过来拉着大哥的耳朵把他拉走了。什么屎不屎的,他们刚在姑丈家吃了顿好食呢!
苏春泉还不服,让弟弟凑近去看:“春声,你去瞧瞧,爹娘的脸是不是比屎还臭。不说拉屎,踩到屎也没他们的脸臭!”
苏春泉现在是嘴捂着被自家夫郎拉走了。
苏春声进里头一看,全明白了,他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里长宋桥带着他儿子宋南生过来给姑姥爷和姑丈贺喜。
他爹娘一看见宋南生,脸就气虎虎的。
倪琼芳还好一些,至少视线对上的时候表面还会皮笑肉不笑一下,应付过去。但苏老爹不会,他不藏着掖着,现在就恨不得过去打宋南生一顿!
反正这人骨子里是个软的,挨打挨教训也不敢声张!
苏老爹实际没动,但用眼神狠狠揍了宋南生一顿。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倒要坐这听听,这两人是为了什么来!
21. 第21章
宋南生一身读书人的长衫,坐在椅上,坐姿倒端正。他身形颀长,头发用玉冠束着,看上去文文质彬彬。眉目温和,脸上的笑也和气,像一辈子都不会与人起争执的温软性子。
以前看这只有白脸没有红脸的品性,还觉得挺顺眼的,至少会敬着春声,不会像那糙汉子一般,动不动就暴戾起来,欺负他家孩子。
可不会与人争执就代表着立不起来,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欺负到他头上也不敢吭一声。
他一个人不欺负春声有什么用?他周围群狼环伺,这些狼还是他自己惹来的!要是谁都能来欺侮一下,那他们家春声得受多大气!
滚滚滚,滚远点。
宋南生做好了准备来,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仪态、气度及读书人的好涵养。可坐在他对面的苏伯父与苏婶子,用那般奇怪的眼神看他,看得他心里毛毛的,有些坐不住。
尤其是苏伯父看他的眼神,像狼盯上了猎物,下一秒就要把他吃干抹净。
他们跟苏家议亲,礼备得那般多,心那般诚,苏家将他们拒了,不应该是苏家心里有愧么?怎么他们的气到足起来了?
宋南生原本对苏春声也没什么意思,可他爹中意这个儿夫郎,说整个冯阳县,能守得住宋家家业的只有这么一个人。他若不娶他,往后分家产,一分都落不到他头上。
宋南生需要钱。他出去花天酒地,逍遥自在,和朋友看戏听曲儿……无一不是花钱的。
他爹锁了他的骡车,他可以走着去,但到县城里没有银子,哪家戏楼茶园会欢迎他?若娶了个夫郎,后半生就随他逍遥,他是愿的,一劳永逸嘛。
如此他才对苏春声变得有些上心。
还有就是那些朋友说的,说苏家小哥儿真绝色,花楼里头牌小哥儿都比不上,要配就得配他这样的风流才子,嫁给那个糙铁匠,可惜了。又一番催促,叫他去使使力,把人勾回来,哄去哪个地方先将那好事儿办了,苏家定会退了赵家的亲事,将哥儿嫁进他们家。
宋南生也觉得自己输个那个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的铁匠,太不甘心。自己样样都比他好,那苏家是眼睛瞎了才不选自己!
所以他爹找他来再争一回时,宋南生很积极地来了。
不巧的是,苏家小哥儿这会儿不在,宋南生得在堂屋里闷做着等他回来。
就当他被对面的两道目光逼视得快要坐不住时,人回来了。
宋南生连忙探出脑袋,脸上露出喜色儿。可没等他张口,要进堂屋的苏春声就被他爹一把拉走了。
宋南生犹豫着要不要追出去,和康老爷子闲聊的里长宋桥借着说话的空挡频频给儿子宋南生使眼色,勒令他赶紧出去寻人,宋南生这才跟出去。
前院槭树下,苏福平火冒三丈地绕着槭树行走,手叉在腰上,安定不下来。
苏春声耐心哄着他爹:“没事的爹,这么多人在这,他哪会对我怎么样?”
苏福平气冲冲道:“宋家这是还不死心,想在你和虎庆成婚之前再搅上一回!谁知道他想干嘛!你别跟他见面。”
苏春声眉目温和,语气也温和:“他们宋家自认为条件比赵家好,不可能提了亲还被拒绝,当然不死心。我去见宋南生,是要和他把话讲清楚,告诉他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差,我们苏家看得分明,没被他们当傻子耍。话要讲得这般明了,他们才会死心。”
苏福平道:“我就怕他是个死缠乱打的,缠上了你,给你找麻烦!”
苏春声笑笑,说:“他不是,爹,他就长了那张脸,身上一个看得过眼的品性都没有,您不要高看了他。”
苏福平这才气消了些,退让道:“好,你们就在院子里说,有事喊爹,爹就在后头。”
宋南生递话想见苏春声,苏春声同意了。
不过两人一见面,苏春声没等他开口,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和他挑明:“你爹是见你始终收不住心,贪玩成性,骨子里又是个软的,立不起来,才想给你找个夫郎,管着那份家业也管着你。”
宋南生稍稍讶异,对方说的这些是他没错,可他爹是个十分好面子的人,不愿让人看扁了宋家,在外总将他捧得很高,说得无比的好,把那些他看不上眼的东西都隐瞒住,这……苏家小哥儿是怎么知道的?
苏春声没等对方讶异完就往下说:“你在这世上只爱你自己一人,爹老了不顾,娘病了不管,谁家哥儿姐儿嫁你做枕边人,你心中也绝不会装他。你爱同城里的那群花花公子玩,是觉得他们玩的东西有意思,同他们玩也有面子,宁愿受些欺负也要巴巴地贴上去。”
“他们会给你出那样的主意,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他们是想往后多一个人给他们欺侮玩弄,生出乐趣,而这个人如果是我,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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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言,宋南生惊讶得瞪大了一双眼,不仅他爹娘隐瞒的那些,连自己隐瞒的,面前这个小哥儿都知道。
他现在有些懂他爹说的非他不可及外头传的苏家小哥儿聪明贤惠,府里县里难寻是什么意思了。
“我看清了这些,又怎会嫁你?我爹娘也知道,还能送我去狼窝?所以不用再费这些唇舌了。你的事,我不屑于去人前拆穿,你也别再纠缠我们家。”
苏春声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站在他对面的宋南生没有一句能反驳的,悉数将苏春声说的这些都认下。
苏春声是早已知晓他窝囊,见他这幅模样当然见怪不怪,春声爹春声娘也知道,看到了他就跟看到了一坨狗屎一样,脸臭得很,可这个家有两个人是不知道的。
那就是同样心系弟弟婚事的苏春泉、苏春茂两兄弟。
他们从前对宋南生的印象尚可,毕竟两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料,人家是。能把那么多晦涩难懂的东西记进脑子里,还能吟诗作对,可不得高看一眼?谁知道这人骨子里竟这般的窝囊和腌臜!
狐朋狗友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们想欺侮他的夫郎,他是不是上赶着把人送去?
这样的渣宰也敢来娶他弟弟,放他娘的狗屁!
趴在院墙上偷听的兄弟俩默默攥紧了拳头,相视了一眼,默契地交换了一些东西。
宋家是来道喜的,能说多久的话?天色也晚了,再不走城门就该关了,他们也不可能久留。
主人家去送送就得了,苏家也是康家府上的宾客,他们不用出来,因此宋桥与宋南生走了,没见到苏家的一个人。
上了骡车,宋桥还有些期待,问儿子事情办得咋样。
宋南生方才没找到机会说,现在一五一十地把苏春声的话都跟他爹说了一遍,并很有自知之明地说:“爹,他知道了这些,就不会嫁了,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啪!”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一巴掌,宋桥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我费这些心思都是为了谁!为了谁!要不是你这个逆子是这个德行,我用得着操这么多心吗!”
宋南生被他爹教训得一个字不敢多说,只能委屈巴巴地捂着脸,这么哭丧着坐了一路。
宋桥被这个窝囊又不中用的儿子气得心脏病都要犯了。
往后、往后他们宋家该怎么办哦……
22. 第22章
“娘,这张沾好浆糊了,给你!”
“娘,我这张也好了!”
九篱村的赵家,柳云站在条凳上,往那高高的窗棂上贴“囍”字。脚下是两个积极送纸的小家伙,一会儿送来一张沾着浆糊纸,叫她拿去贴。
她呢,就负责贴,不用下凳子来回跑。
家里有喜事儿,柳云高兴啊,听见孩子们呼唤脸上都带着笑,还被这些红纸印得红光满面。
满秋满夏这两个小家伙也特别高兴,他们好喜欢二叔成亲啊!因为二叔成亲,家里能做的事就变多了,他们能帮娘亲做好多好多事!
赵虎庆关了铺子回来时,大哥在娘的房中听她桩桩件件的排布,也将他叫了去。
成亲那日要用到多少物件、请多少帮工、席面如何安排、迎亲如何进行……她心中都有成算了。
兄弟俩只要照她安排的去请人,去说合就行了。
“至于要宴请的宾客……咱们赵家没什么亲戚,挨得近的,无非就是村里的这些人。咱们都记得他们从前是怎么欺负我们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领头的那几个,死的死,残的残,没一个活得有我们好,老天已经把报应给他们了。”
“按我的意思,此次庆儿娶亲,若他们肯和和气气地来吃个席,道两句贺喜的话,咱也没必要同他们闹得那般僵,苏家小哥儿往后还要在这村子里生活不是?”
李兰菊这次算是为了苏家才肯放这个台子,同村里人说合,还让两个儿子打了一些勺子、铲子送去当敲门砖。不然苏家将那么宝贝的一个哥儿嫁来,他们那边风风光光,他们这头迎亲人家门庭冷落、喜庆不足,怕苏家小哥儿觉察到了,心里不是滋味。
这事儿李兰菊会让儿媳柳云领着她亲自去办。
剩下的那些就要两个儿子,府里县里多跑跑了。
迎亲前五日,苏家将绣好的喜服喜被喜鞋一并送来,叫新郎官试试。
喜被柳云拿去新房里铺,那样好的样式儿,那样好的绣工,一铺上去整个新房都喜洋洋的,看得叫人欢喜。
喜服与喜鞋只能二叔自己试,她可帮不上什么忙。
只是见二叔在房中许久,还是没传出合不合适、喜不喜欢的消息来,柳云等得有些急,就差自己丈夫过去瞧瞧。
赵虎新为采买东西,租了匹骡驹,快马加鞭去了府城一趟,白日不歇,夜里也歇的少,回来人瘦了不少,但精气神是足的,大晚上也神采奕奕。
妻子叫他来,他马上去了西院,推开弟弟暂时歇脚的房间的门,走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见,这人呆坐在椅上,旁边的桌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他那身喜服和一双喜鞋,忍不住打趣道:“怎的,这衣服是长刺,还是这鞋子烫脚啊?摆一晚上了还穿不上身?”
赵虎庆搓着大手说:“怕我脚脏,身上爱流汗,糟蹋了,不敢穿。”
赵虎新刚刚可是认真数了:“我都听你这屋里响几遍水声了,怕是澡也洗了四五回了吧,洗得这般干净,还不敢穿?”
赵虎庆用手将自己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搓红了,还是嫌,嫌自己手粗脚粗、皮肤黝黑,是个糙汉子,糟蹋哥儿这么好的绣工。
赵虎新不管他,这几样东西不管拖多久,成亲那日都是要穿的。
他嫌自己皮糙肉厚,以为多洗洗就能让自己大变样就让他洗去。
这件事赵虎新尚且能忍,可看到这傻弟弟不仅要将自己搓下一层皮赖,还要将屋中桌椅板凳、柜子箱子擦几十遍,也要搓下一层皮来,就受不了了,同他说:“这些都是新打的!”
赵虎庆就是有点闲不住,实话跟他哥说:“我停不下来。”
赵虎新看这家里已经布置妥当没有什么要忙活的,就跟弟弟说:“你扛上锄头,跟我走。”
赵虎庆扛了锄头,跟哥哥出去。
出了家门,他才知道哥哥想让他做什么。
“不管是官道还是我们村中的路,难免有从地上凸起又从地里陷下的地方,每次赶牛车回来,颠得屁股都痛,却从未有人想过把这凸起来的石头挪一挪,把这陷下去的坑槽填一填。你若不想你夫郎在骡子花轿里被颠得难受,就抓紧时间干这事儿。”
赵虎庆听了,默默地放下锄头,抓好握柄,对着地上那个只露出一个尖端的顽石锄了下去。
有的石头看着小,锄下去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一小部分,完整的有你半个身子那么大。
这样的“障碍”横在路中央,永远不会有人去动它。
还有那些深深浅浅的车辙,碰上雨天就是一条条的水道,要淌水才能过。
赵虎庆正嫌一身蛮力无处发作,干这些正合适。
一口气将那块石头挖出,抱到路沿,找个平坦的面朝上,供行人当个歇脚的地儿,再从路沿挖来黄土与碎石,把这个坑填上,踩实。
这样一点点的,从家门口开始修整,一直弄到九篱村村口,再从村口接上管道,沿着三坪村的方向,往苏家挖填过去。
起初赵虎新扛着锄头帮着弟弟一起,后来发现这人太能熬了,叫吃饭就往嘴里塞两片干粮,三下两下嚼完,咽下,再灌下一竹筒的水就算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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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叫他回去休息他也不休,非按着进度把这一段路弄完不可。
赵虎新家里有老婆孩子等着,可陪不了他耗。说几句劝不回后,就自己回去了。
后来就赵虎庆自己一个人干,不嫌烦也不嫌闷,维持着同样的步骤挖挖填填,干到全身的力气都耗尽,或是路黑得一点都看不到,再走回去休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又赶早起身,接着昨天断掉的地方继续往前弄。
—
苏春泉、苏春茂自从那日听到宋南生是那种德性后,就对这人很不待见。
口头上是应同他们春声再无瓜葛,可两个哥哥怕他背地里说三道四,败坏春声的名声,就暗地里跟了他两日。
结果连着两日都从这人嘴里听到了诋毁的话,两个哥哥气不打一处来,在回村的官道上堵着,将这人套上麻袋揍了一顿。
套麻袋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怕这人叫的声音太大,引来围观。
苏春泉与苏春茂不怕暴露自己,甚至清楚明了地告诉宋南生,他们是苏春声的哥哥,往后再从他嘴里听到诋毁他们弟弟的屁话,他们就将他逮了,割去舌头与子孙堂,拿去喂狗。
宋南生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地保证。
回程天已黑透,兄弟俩没带灯笼,就着月色回家。
天黑路白,能看清官道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拜天上那轮明月所赐。
今天的月儿特别明,又碰着十六了,圆得不像话,像谁家的大灯笼飞上天,将十里八乡的路都照亮。
因此官道上有个突兀的身影弯着脊背在那一下下地锄着东西时,两人一眼就看见。
苏春茂先认出这人,凑到哥哥耳旁道:“是赵虎庆。”
苏春泉也看出来了,在稍高一些的坡上停住不动,仔细看着前面那个人的举动。
一时间,心里的滋味很复杂。
瞧瞧,两个都是想娶他弟弟的,一个在酒肉朋友面前胡乱编排他弟弟,将他贬得一无是处,一个在这默默地、默默地修着成亲那日要走的路。
苏春泉回想来路,确实平整了好多,一路都走得好顺,又去看那黑影手上稳而结实、慢而有序的动作,心里滋味难言,对着弟弟“哎呦”了一声,说:“他不会今晚不睡,要一直弄到天亮吧?”
赵虎庆什么时候会走,苏春茂不知道,他只知这儿离他们三坪村还远着,如果不赶着弄,成亲那日是弄不完的。
他心里亦有触动,对大哥说:“今儿先回吧,明天我们也来。”
“好。”苏春泉应。
23. 第23章
翌日一早,心里记挂着某个人某件事的苏春泉与苏春茂早早就起身,换上草鞋,穿了一身耐脏的粗布衣,又去仓屋拿了锄头和撬棍出来,准备出门去帮忙。
有人比他们起得更早,那就是答应给一家子做鲜肉饼子吃的苏春声。
他天不亮就起来了,将昨个儿小姑送来的二刀肉,切粒剁了,再调上盐、胡椒粉、酱油和一些香料汁水,拌些香葱进去,抓拌均匀放那当肉馅。
然后开始揉面做面饼子。
他做饭一向心中有数,分量拿捏得极其精细。家中有几口人,能吃多少东西就备多少食材。因此分出肉馅的数量及拽出的面剂子的数目不多不少都是九个。
饭量大的他会做得大些,吃不了那么多的就做得小点。
这些他心里都有安排。
油热起来,第一张饼子下锅试油温时,两个哥哥找来了。
他们一人对弟弟说了一句好话,然后道:“今天我们两个要出去干苦力,多给我们烙个饼呗,我们一人带两个走,带去路上吃。”
这就叫苏春声为难了,因为没提前说,他剁的肉有限,面剂子也揉得不多不少刚刚好。九张饼子配九口人,他从哪里再变出两张给哥哥们?
哥哥们了解他的难处,并提供了解决办法:“这简单,立阳立源那两个不爱吃东西的,别给他们,省出来,给我们多装一个带去。”
正巧这两个小家伙在灶屋门口玩呢,听见了他们爹说的,摊着手过来,声音脆嫩脆嫩的:“啊?我们爹不给我们饭吃啦?”
小眉皱得像波浪,脸上带了一点找谁要天理的可怜,又暗藏着我是逗你玩的笑意。
这小模样,肯定是恰巧分神听见了才说的,以往批评他们吃饭不好、味道不珍惜,他们哪里会应?
苏春声被两个侄儿的可爱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要铲那饼子出锅呢,一下没铲上来。
两个爹也被自家孩子的可爱样子可爱到,抱进怀里,对着腮帮子亲两下,然后用短胡茬扫他们脸,嫩着声音说:“让不让饼子给爹吃,让不让?”
两个孩子脸颊痒,忍不住咯咯直笑,连声说:“让、让。”
饿不着的,苏春声给哥哥们一人装了两个鲜肉饼,用油纸包好,叫他们带去。
家里除了鲜肉饼还有粥、咸菜和白水煮鸡蛋,有得吃,饿不着两个小家伙。
两个娃娃还盼着把早上的吃食都让出去呢,特意跑来说:“春声叔,我们早上的饭都给我们爹带走!”
意思是他们一口也不想吃。
苏春声有的是办法对付,近来更是容易,只要搬出了赵虎庆,就没有不成功的。他说:“你们两个要听春声叔的话,好好吃饭。春声叔高兴了,会叫庆叔再给你们打些好玩的东西。”
爹出门了,饼子没了,讨要不回来了,两个小家伙急道:“那、那、那我早上吃一个鸡蛋和一碗粥好吗?”
苏春声只要他们乖乖去吃就答应。
苏春泉与苏春茂把两个饼子塞到怀中时,心里的声音是一样的:这两个饼子可不是他们馋弟弟的手艺馋肉吃才讨要来的,是要带去给某人,叫他提前尝尝他未进门夫郎的手艺。
村里做这肉饼子的手艺,他们春声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打了一竹筒的水,拎在手里,扛两把锄头上肩,再握住撬棍,两个人就出发了。
沿着官道往前,不到半路,就遇到了那个果真一晚上都没回家睡觉的人。
要睡了,他们就不可能在这儿遇到。
明明熬了一夜,干的又是这般费体力的活,这人脸上却瞧不出半分颓靡,仍然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他也是不理的,当做没看到,眼睛盯的是成亲那日有可能害他夫郎身颠屁股疼的这些东西。
两个舅哥过去把人拦了,还扮成一脸凶相去吓人家:“跟我们走,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两个舅哥的分量在赵虎庆这也是很重的,他放下锄头就跟去。
在路沿找了块长条石坐下,苏春泉与苏春茂把赵虎庆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然后都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结合刚刚的语气,以为掏的是什么棍棒刀戟,没想到是两张还热乎的饼子。
赵虎庆一下看愣了。
两位舅哥手都不脏,拿了一块饼子走,把剩下的用油纸包着,递给赵虎庆,说:“我们春声做的,纯肉馅!早上吃再满足不过了,趁热吃!”
两个舅哥一人手里才有一个,而他是两只手各有一个,可以左右开弓……
赵虎庆高举着两块饼,睁大双眼,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两个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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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肉饼子的香味熏了一路的舅哥已经咬上,他们边咬边看着赵虎庆说:“昨天我们两个看见你了,看见你在这刨石头。”
赵虎庆憨憨愣愣的,拿着两个贵重的东西似的,高高举着两块饼,不知道怎么回应。
两个舅哥不需要他回应,往下说:“这两个鲜肉饼子是从立阳立源嘴里省下的,放心吃吧,他们要知道是给你的,晚上做梦都得乐得笑出声来。他们俩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你。”
“这几天不是得了你做给他们弹弓么?晚上睡觉都得抱着,说梦话也说‘庆叔,你真厉害’、‘庆叔,你最好了’。”
苏春泉模仿两个小娃娃的声调有一手,把弟弟春茂逗得直乐。
赵虎庆还拘谨地坐在他们中间。
两个舅哥催他:“吃,吃了同你说些我们弟弟的事儿,一般人我们都不告诉他。”语气和苏春声哄立阳立源一模一样。
赵虎庆试着咬了一口,因为拘谨,他咬得不太大,可鲜肉饼子皮薄馅厚,随便怎么咬都能咬到鲜香饱满的肉馅,再往下,又咬到酥皮,咸香酥脆,很是好吃。
苏春泉与苏春茂看他吃了,齐齐笑了,然后说:“你知道我们春声喜欢吃什么吗?”
“你知道我们春声夜里最怕什么吗?”
……
伴随着两道说话声,赵虎庆不时会低下头来咬饼子,他咬的动作不大,也不敢嚼得太快。
这么好吃的饼,狼吞虎咽是对它的一种亵渎,而且赵虎庆还得竖起耳朵听两个舅哥说的这些,嚼里一嚼,耳朵就听不清楚了,他不敢分神。
他要将这些话牢牢记在脑子里。
赵虎新一手提着锄头,一手拎着食盒,来给一整夜都未归家的弟弟送吃的,就碰到这样一副场景。
两个人夹着他弟弟,坐在一块石头上,吃着同样的饼子,并在他耳旁絮絮叨叨地说好多话。
他弟弟一会儿向这边侧,一会儿向那边侧,谁说话向谁侧,生怕听漏了什么。
赵虎新认出这两个人来,也晓得他们手里有吃的,弟弟就饿不着。
他不打搅,拎着食盒绕了一段路。
两个舅哥腿边都放着锄头,必然是要帮着一起的。他走前头一些,从那头开始往这边弄,慢慢地与他们汇合。
这么多人,成亲那日的路不知该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