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皇孙》
1. 第一章
隆庆二年冬,皇城坤宁宫。
宫内烧着地龙,侍候的太监宫女们皆冒了薄薄一层汗,唯有躺在床上的江清棠仍觉周遭寒意不减,蜷着身子缩成一团。
虚幻不清的梦境中,漫天黄沙飞扬,江清棠站立于尸身血海中,她看见不远处的两队人马在厮杀,她的二兄江昴也在其中。
江昴浑身被血浸透,握着那把阿耶送他的长枪与敌奋战。
突然,一把长剑从其背后穿过,江昴奋力一挣,转过身砍下身后人的脑袋,随后支撑不住半跪于地。
江清棠很想冲过去扶起她的二兄,可在梦里,她喊不出声,更走不出一步。
嘴角淌血的江昴握紧手中的长枪,笑着转头看向江清棠,“三娘莫怕,二兄说过,会护你一辈子,如此,二兄……也不算食言。”
在梦里,一切声音都变得如此清晰,江清棠心痛如绞,悔恨与自责涌上心头,就快要将她整个人尽数吞没。
“娘娘,娘娘?”
候在塌前的冬珠见江清棠眉头紧蹙,神情痛苦,试着轻轻晃了晃江清棠的胳膊。
江清棠惊醒。
待看清眼前冬珠的脸后,江清棠这才缓过神来,捂着发胀的头,由着冬珠扶着她靠在枕头上。
冬珠担忧地问:“娘娘这是又做噩梦了吗?”
江清棠闭了闭眼。
她已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梦见二兄,梦见她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二兄。
江清棠抚上自己护在胸前的平安锁,这是二兄在她出生时,差匠人为她打的平安锁,寓意身体康健,百岁无忧。二兄是家中最疼她的人,她从小与二兄的关系最好。
可她却害死了二兄。
想到此,江清棠泪如雨下。
倘若不是她执意要嫁给李珩,要阿耶与阿兄们帮扶李珩,让江家卷入权利的中心,二兄就不会在出征时被害,到最后,连件供人缅怀的物件也没留下。
冬珠望着江清棠,满眼心疼,自从上个月前线传来将军的噩耗,皇后娘娘大哭一场,而后就如同变了个人般,整日里少言寡语,将自己困在坤宁宫里不肯踏出一步,终日以泪洗面。
太医说娘娘这是心病,自古心病最难医,冬珠自觉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伴在娘娘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娘日渐消瘦,身子一如不如一日。
“娘娘,”冬珠声音发颤,带着些哭腔,“将军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您如此日日哀思,哭坏了身子啊。将军这样,也实非您之过啊。”
江清棠抬眼,苍白的脸上露出几丝错愕,“冬珠,连你也相信,那场仗败了只是因为我二兄身边的副官卖主求荣,向突厥卖了情报吗?”
冬珠沉默几瞬,似是安抚道:“娘娘,前线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将军的确……”
后面的话,冬珠咽了回去。
江清棠摇头苦笑,那位副官跟了她二兄十数年,绝不是什么爱慕求荣之人,只怕是被人胁迫,被人推出来当了替罪羊。
她心中早已有了猜想,李珩并未纳妃,后宫里只有她一人,朝堂上那些世家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后位,想方设法地往李珩身边送人,甚至不惜联合起来打压她权势正盛的母族。
前朝早有传言,谢家得到李珩默许,欲将女儿谢璃送进宫,谢璃百年世家出身,又怎甘屈于妃位?
江清棠猜测,二兄的死,与谢氏有关,倘若日后谢璃真的入宫,自己的后位,怕是也要拱手让人。
她也求过让李珩彻查二兄的死,可只得来他一句搪塞。
直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为了制衡势头正盛的江家,李珩默许谢家与其他世家联合起来打压自己的母族,默许他们害死自己一心为国的二兄。
江清棠失神之际,听见外面的太监扯着嗓子喊了声“陛下驾到”,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珩一下朝便匆匆往坤宁宫赶,皆因他昨夜受到了一封江清棠所写的手书。
一封请求废后的手书。
年轻的帝王脸色不悦,浑身泛着冷意,冬珠与坤宁宫内的侍从们自觉垂首敛目,退了出去。
李珩捏着江清棠所写的手书,迈着大步朝里走。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江清棠强忍喉间的干涩生疼,启唇道:“陛下请留步。”
他们二人如今走到这一步,相见两生厌,她不愿再见李珩。
李珩停在江清棠塌前的屏风外。
“臣妾缠绵病榻多日,恐将病气染给陛下,望陛下恕罪。”
李珩叹了口气,似是妥协道:“朕知道,江晟的死对你打击很大,这两个月,你不肯见朕,朕只当你是一时赌气,纵你这两个月无心管辖后宫之事,朕也没一句责怪的话,可你不该拿废后这种事当儿戏。”
“你别忘了,你我是大梁的帝与后,肩上扛着重任,不能任性妄……”
“陛下。”江清棠打断李昱的话,什么一国之母、天下女子之表率这样的话,她听得发腻,听得厌烦。
余下的日子,她只想做回江清棠。
“念在往日的夫妻情分,求您放臣妾离宫吧。”
宫室内寂静无声,李珩有些失神,耳边唯余外面不休的风声。
江清棠是真的不愿再同李珩纠缠下去了。
她十五岁时遇见李珩,一见倾心,后两人于西市上元夜定情,那时,他还是个势微的皇孙。
十六岁时,她同家中大闹,不惜在阿耶面前以死相逼,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了不被看好的李珩,彼时,他已成了雍王。
十八岁时,李珩在一众大臣与她的母家托举下登基为帝,她站在他身边,听他许下此生不再纳妃的誓言,满心欢喜。
而如今,她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帝后离心、恩宠不再。
陪他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孙一路到坐拥江山的帝王,江清棠本以为自己才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以为史书上帝后反目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以为她真的能成为那个例外。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相伴多年,她竟从未看透李珩。
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李珩也曾在危难之际为她挡剑,在她重病之时日夜在佛前为她祈福,会真的兑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可这些真情,怕是早就在无休无止的世家纷争与帝王的猜疑中消磨殆尽了。
自此,世上再无李珩与江清棠,唯有大景的一对帝后。
不知过了多久,江清棠才得到李珩的回答。
“江清棠,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珩言语中带了些怒气:“朕已经兑现当年的诺言,立你为后,身边唯你一人,这么些年来,你妄想干涉前朝朝政,处处忤逆朕,你那好阿耶更是屡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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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堂上驳朕的面子!朕念在旧情,念在二兄屡次为大梁征战,从未责罚过你们,可你江清棠与你们江家是不是过于贪心?”
越是亲近之人,说出口的话便越伤人,更懂怎样往心口扎刀才最疼,不过是借气急为由宣泄真话罢了。
江清棠不想再见李珩,更不想再与他互相折磨。
她想离宫,寻一个景色秀美清净之处安度余生,想让江家从此远离朝堂,保全阿耶和全族人的性命,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江清棠费力下塌,上前一步跪在屏风后,俯首贴地,恭敬道:“臣妾愿为谢氏让出皇后之位,愿说服江家从此退出朝堂。求陛下念在往日情分,成全臣妾,放我阿耶告老回乡,放我江家全族一条生路。”
两人仅仅一屏风之隔,江清棠却觉得,她与李珩之间隔着太多,早已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李珩冷笑,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江清棠,朕竟从不知,朕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你好得很啊,可朕偏偏不会让你如愿!”
李珩撕碎江清棠写于他的手书,拂袖而去。
看着从屏风外飘进来的一叫手书碎屑,江清棠捂着心口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
此后,李珩并未废去江清棠的后位,而是下令将其禁足于坤宁宫,如无召唤,不得踏出坤宁宫一步。
江清棠的病愈发重,药石无医。
转眼便到了立春,江清棠特意挑了个日头好的日子,让冬珠将她扶到外面晒太阳。
江清棠躺在摇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吃着冬珠喂到嘴边的蜜饯,脸上久违现出笑意。
成为皇后的这些年,她好似许久不曾这么欢喜过了。
“娘娘,还是少吃些吧,对身子不好,虽已立了春,可外面还是冷,奴婢扶您回去。”
“冬珠,你让我吃个够吧,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
冬珠颤着手喂给江清棠蜜饯,面上早已泪流不止。
这几个月里,江清棠时常处于昏睡,今日醒来却觉得身体比先前轻松不少,这应就是,医者口中的回光返照。
她自小与娘娘一同长大,二人虽是主仆,却胜似姐妹,冬珠心中悲痛万分,只恨当年娘娘看错了人,自己也没能劝阻。
江清棠抬手,想要拂去冬珠脸上的泪花,可手突然怎么也使不上力。
冬珠一把握住江清棠悬在半空的手,伏在江清棠身旁,掩着头失声痛哭。
江清棠气若游丝,“冬珠,莫要为我寻死,待我去后,就随我安排的人出宫去。”
“你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便拿着我为你留的钱财游山玩水,一定要替我好好活……”
说完这句话,江清棠长长吐出口气,李珩虽没废去她的后位放她离开,但还算念着往日旧情,不久后便下令让阿耶告老还乡,江家自此远离朝堂,冬珠的后路她也安排妥当。
这下,她便真的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江清棠看向湛蓝的天,一束光照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暖洋洋的。
她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她也是像这样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吃着蜜饯,听冬珠念话本。
江清棠轻笑,品着嘴里尝不出滋味儿的蜜饯,随后慢慢闭上了眼。
若有下辈子,江家三娘,不愿再被困于深宫,只愿随心而活……
2. 第二章
一束日光照在江清棠脸上,暖洋洋的,又有些痒,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挠。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周围雀鸟的叽叽喳喳声与一道清脆如铃的女声。
好吵闹。
自从李珩收回她的凤印将她禁足,坤宁宫好久都没这么有生气过了。
江清棠以为自己只是昏睡过去了,可方才的一切又是那么真实,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好些人的面孔,又将她短暂一生中的大事系数回想一遍。
她以为,她真的死了。
江清棠费力掀开自己沉重的眼皮,待眼雾消散,浮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年轻秀丽的脸。
少女皱眉娇嗔道:“阿棠,我喊了你好几声了,你怎么这时候都能睡着?”
面前之人,正是她的闺中密友,郑瑶。
可郑瑶早在三年前难产而死,莫非,她这是到了阴曹地府?
江清棠一把将人拥入怀中,难掩喜悦之色,“阿瑶,真的是你!”
可随即,想到两人是以这样的方式重聚,想到自己都没见到郑瑶最后一面,江清棠又有伤感,抱怀中之人抱的更紧了些,“阿瑶,对不起……”
郑瑶突然被抱进个香软怀抱,又听到江清棠这些莫名其妙的梦话,此刻人还是懵的。
郑瑶使了些力推开江清棠,用手贴上江清棠的额头,问道:“阿棠,你莫不是在马车上睡糊涂了?”
“马车?”江清棠蹙眉不解,开始打量自己的周遭。
现下自己与郑瑶,分明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中。
江清棠看向车窗,思绪万千。
若是阴曹地府,也不该在马车里与郑瑶相聚,江清棠心中疑虑更深,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诸多诡异之处。
几个月前,她被太医诊出喜脉,喜不自胜,可这个孩子只在她肚子里呆了不到三月她便小产,而后,又从前线传来二兄战死的噩耗。
接二连三的噩耗彻底击垮江清棠提着的最后一口气,她不再管辖后宫之事,不再因为政事与李珩争吵,几个月都不曾走出坤宁宫,整日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那段时间她觉得头中总是笼着一层黑雾,每夜每夜睡不着,头疼的越来越烈。
可如今,她觉得自己神识清明,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无力感与沉重感。
江清棠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十指青葱,洁白纤细,左手手背上也不见当年为李珩挡剑留下的那一道伤疤。
她问:“阿瑶,如今,是何年何日?”
郑瑶:“元丰二十二年,腊月初八。”
江清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一切都还未走错的过去。
今日,是她与李珩初遇的那天。
这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嘛?
上辈子她对不起很多人,阿娘在生她时难产而亡,因为她江家站队李珩,致使大兄被李珩政敌晋王所害遇刺身亡,二兄被李珩所信任的谢家暗害战死沙场,就连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因为她没能照料还才流掉。
桩桩件件,皆因她嫁给了李珩。
她看错了人,选错了路,自己身边的人却要承担代价。
这不公平。
这一生,她再也不要身边的人因她而死。
江清棠怕自己做梦,伸出两根手指使劲捏了把自己的脸颊肉,直到疼出眼泪,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笑着口中喃喃道:“真好,真好,活着真好……”
今日的江清棠行为举止极其怪异,郑瑶怀疑是方才两人去寺庙祈福求姻缘的缘故。
郑瑶担忧极了,上前握住江清棠的肩膀,上下打量,“阿棠你别吓我,你怎么一出寺庙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江清棠摇了摇头,“没事的阿瑶,我只是,有些睡迷了。”
郑瑶伸出手指戳了戳江清棠的额头,佯装生气道:“你呀你,来的时候睡,走的时候也睡,啧啧,让你陪我出来都这么不上心。”
江清棠望着眼前娇蛮美丽的少女,红了眼眶,她好久没听过郑瑶这么碎嘴了,从前只觉她吵闹,如今看来,越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珍贵,她喜欢她的碎嘴,喜欢她在身边吵闹。
上一世郑瑶难产而亡,身为皇后,出宫多有不便,她没能在郑瑶身边陪她最后一程,此后,挚友已去,心事再无人诉说。
“早知道不带你来了,还不是听说谢璃去了这个寺庙我也想带你来试试。”
郑瑶的话将江清棠思绪拉回,在听到“谢璃”这个名字时,江清棠不由心间微颤。
李珩要废了她,立谢璃为后。
她与谢璃同是长安贵女,一个是镇国将军之女,一个是吏部尚书之女,皆是家世显赫、文采样貌格外出众的才女,人前人后,长安城的权贵们少不了拿她们两人比较,都在押哪个能嫁给当时声望最大的皇孙李璟,哪个日后能母仪天下。
上辈子,那些人没能料到江清棠会嫁给李珩,没料到昔日最受宠的皇孙李瑞会败给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李珩,更不会想到,她与谢璃二人,会先后成为李珩的皇后。
此前两人虽称不上密友,但也算打过几次照面,谢璃生性高傲,对人谦和有礼,从不对人过分亲近。
对人淡漠的谢璃,在上一世她困于坤宁宫时,深夜来访,递给了她一包毒药。
没想到,最后最懂她的人,竟是谢璃。
她早就活不下去,皇后自戕乃是大罪,李珩难免不会怪罪江家与坤宁宫的人,谢璃给她的那包毒药无色无味不易让人察觉,如此,也算帮她解脱。
只可惜那包毒药她还没来得及用,几日后便郁郁而终。
不多时,马车外的车夫忽高喊道“娘子,前面路边好像躺了个人!”
闻言,江清棠猛然忆起,她与李珩初遇时,他身负重伤,是自己与郑瑶救了他。
待马车行近,仅仅是从车窗往外瞧了一眼,江清棠就认出躺在那里的,不是别人,而是——
她真真切切爱了一辈子,又痛恨至骨,恨不得与其同归于尽之人。
“娘子,那人好像还活着!”
郑瑶看江清棠出神许久,摇了摇她的手,“阿棠,咱们下去看看吧!”
江清棠捏紧手中的车帘,胸口似是被压了千斤重的东西,吸进来的每一口凉气,都像千百根银针般扎入她的五脏肺腑,刺痛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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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棠!”郑瑶察觉出江清棠面色不对,以为她是被那地上的血吓到,“阿棠,别怕,咱们两个一起下去看看。”
郑瑶吩咐车夫勒马停车,拽着江清棠下了马车。
李珩此刻正躺在小路旁的枯草地上,浑身血污,几处深浅不一的伤口渗出的血就要染红了身下土黄色的枯草。
江清棠在郑瑶的搀扶下往前走了几步,她看到李珩身上的衣物破开几道锋利的口子,露出腰与胳膊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若不是李珩胸口处还有几分微弱的起伏,她就要以为他死了。
“阿棠,咱们要不要救救这个人啊,看起来好可怜。”
“这条路本就走的人少,怕是不会再来人了,咱们若是不救,恐怕这人撑不过今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江清棠拽住还要上前的郑瑶,摇头劝阻道:“此处荒芜,这人又重伤至此,定是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我们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再惹祸上身就不好了。”
“可是……”郑瑶紧拧漂亮的眉,满脸不可置信,自己认识的阿棠最是心善,就算是不小心养死了只兔子也会因此伤心许久,如今怎会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见死不救。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地上的李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发出微弱的声响。
李珩半睁着眼,他意识不清,眼前是两道模糊不清的身影,一青一绯,依稀可以看出是两位年轻娘子。
李珩拼尽全力,用那条未带伤的胳膊撑起身子,用期盼的目光鬼使神差地看向江清棠,向她求救。
“娘子……”
江清棠心间一颤,看着浑身是伤的李珩,脑中回荡着郑瑶那句“若不救他,他必定撑不过今晚”。
不过此前,她的确幻想过许多次李珩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上一世,李珩想要权势,她就去求阿耶,在江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也不肯放弃,李珩喜欢孩子,天生体弱难孕的她到处求医,几年来喝下调理身体汤药的渣子都能在后院堆满一大坛,那几年,她连舌尖都是苦的。
自小被父兄捧在手里如明珠般的江家三娘,为了一个男人做到如此地步,她觉得自己就差拿利刃抛开胸膛掏出血淋淋的心递到他面前了。
可到头来呢?她只不过是他手握大权路上的一颗棋子罢了,待李珩羽翼丰满,再也不受任何人控制,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打压她的母族,将原本属于她的后位递给自己的青梅竹马谢璃。
当年她赌上一切,哪怕阿耶与两位阿兄都反对她嫁于李珩,哪怕长安城内的所有人都在暗中讥笑她是个傻子,她也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
最后她输的一塌糊涂,输的一身伤,所以上一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清棠都恨不得李珩去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抚平一些自己内心的不甘与愤恨。
她再也不要傻傻地活在他人为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与牢笼中了。
今生今世,那些苦难与仇恨再也与她无关,就让李珩一人永远困在那个阴暗、充满仇怨鲜血的地狱中吧。
江清棠拉着郑瑶一同往后撤了一步,与李珩拉开些距离,她低头瞧着地上的李珩,眼中满是疏离与冷漠。
3. 第三章
“我们不愿惹祸上身,郎君勿怪。阿瑶,我们走。”
地上的李珩虽看不清江清棠的全部面容,但他真真切切地听清了这句话,记住了眼前这位小娘子冷若冰霜充满的眼眸,他胸口一阵钝痛,吐出口鲜血来。
李珩眼睁睁地望着两人回到马车前,心下绝望至极,他用光最后一丝气力后,重新倒在地上。
江清棠闻声看去,愣了几瞬后,她垂下眸子,羽蝶般的眼睫颤了颤,她轻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随后从车上拿出闲置的一件披风,走过去抛给地上的李珩。
林间北风呼啸,随风飘起的几绺发丝掠过眉眼,江清棠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道了句:“李珩,你与我,这辈子再也不要有任何牵扯了。”
说完这句话,江清棠头转身离去,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听到林间响起的车轮滚动声,李珩强迫自己重新睁开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逐渐缩成一团黑点,林间只剩他一人。
随后李珩看到自己身上多出来的披风,他伸手将披风盖过自己肩头取暖,暗自在心中回想方才见到的蓝衣小娘子。
虽说先前他与那位小娘子从未见过,那位小娘子不救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为何,她的眼神如此冷漠疏远。
*
马车上,郑瑶还在为刚才的事介怀。
郑瑶握紧江清棠的手,担忧地问:“阿棠,我看那人衣着不凡,这里又离长安城不远,会不会是长安哪个官员家中的郎君啊?”
江清棠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心,“若是哪个高门大户的郎君,你会不识得?”
郑瑶撇嘴道:“这倒也是,我阿耶是吏部尚书,哪个官员家中的情况不是一清二楚啊,朝中官员家中的年轻郎君们,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俊俏的。”
江清棠沉默不语,她知道,郑瑶不认识李珩。
十年前,李珩的生父先太子为夺皇位,不惜在府上用巫蛊之术诅咒陛下,后陛下得知大怒,废其太子之位,赐死先太子、先太子妃与先太子生母德妃。
整个太子府一夜间沦为血海,唯有先太子唯一血脉、年仅七岁的李珩逃过一死,被先太子妃身边的一名侍女救下,养在掖庭,苟且偷生十年。
后陛下花甲之年大病一场,稀奇地梦见死去多年的德妃,思念故人至极,这才想起掖庭中,还有德妃现存于世的血脉。
陛下下令将李珩放出,恢复其皇孙身份,按如今的年份和日子来算,也不过才过了几月,况且李珩不喜权贵们的各种奢华宴会,故长安城内鲜少有人知道这位皇孙殿下的真实面目。
郑瑶又问:“那若是富商之子,又何止伤重至此啊,好生奇怪。”
江清棠随口搪塞过去,她心中早有猜想。
李珩乃先太子唯一血脉,当今太子早在多年前还是赵王时就传出与先太子不合的传闻,更何况李珩是因陛下对德妃与先太子的愧疚才被放出掖庭,谁知道今后,陛下会不会因为这份愧疚而对李珩青睐有加呢。
此次李珩重伤,多半是太子的手笔,太子此人心狠手辣雷霆手段,在太子位上居人之下十年,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亲侄子李珩威胁到自己储君的位子。
宫中密事,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江清棠不想告诉郑瑶李珩的身份也是考虑到这点。
今日对伤重的李珩袖手旁观,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此举对错与否。
可只要此生不再与李珩相遇、相知、相爱,江家不再参与皇权之争,她的亲人便不会离世,她也不会痴心错付,白白误了一生。
江清棠暗暗下定决心,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要改变阿耶、两位阿兄、郑瑶与自己的命数,哪怕付出一切,她也要逆天改命。
*
江清棠回到府中已是酉时,雪映院前,早已有一人等候。
院前之人身材魁梧,皮肤黢黑,身着一袭黑衣,气质凌然,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她的二兄,江昴。
“二兄!你怎么在这里?”
江昴回过头,看到江清棠的一瞬,冷俊的脸上现出笑颜,他朝江清棠招手喊道:“娐娐!”
回想起前世种种,江清棠再也忍不住,提起裙摆飞奔到江昴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
江昴一头雾水,自家妹妹从小就是个文静的性子,心思细腻又内敛克制,很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哪怕是在他这个极为亲近的二兄面前。
他第一反应是自家妹妹又受了委屈。
江昴轻轻拍着江清棠的背安抚,冷下声问:“娐娐,你告诉二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江清棠摇摇头,无言流下两行清泪。
娐娐是她的乳名,上一世,她的亲人接连去世,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真好!真好!她的亲人都还在自己身边。
江昴狐疑,又问:“当真?王家那个登徒子果真没有再找你?”
王仁是当朝丞相之子,自小受尽万千宠爱,性子骄横跋扈,痴恋江清棠多年,时常派人跟在江清棠身后,上月竟大着胆子亲自跟踪江清棠,江昴知道后,特意等其上街吃酒时将人狠狠打了一顿。
“那就好,”江昴扬起拳头,“要是再敢来,二兄定打的他满地找牙!让他在全长安贵女面前丢尽颜面!”
江清棠起身,与江昴拉开些距离,她的二兄性格直爽,可长此以往,不知要因为她惹出多少祸事,她不愿二兄再因为自己受到一点伤害。
“二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下次,这些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我有法子的。惹怒了王仁,对你没好处。”
“就他?还扛不过你二兄一拳头呢,王家十几个仆人都没能拦得住你二兄,那小子要是真男人,就该与我单……”
“娐娐,二弟。”
江昴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道温和女声打断了他。
江清棠与江昴一同循声望去。
一名面容秀丽,身姿窈窕的女人缓缓向两人走来。
女人面上挂着浅浅的温柔笑意,轻声细语地对两人说:“娐娐这么晚回府,二弟也一直在此处等着呢。”
江清棠站定身子,仔细打量着面前慈眉善目柔弱似水的女人,这是她的大嫂孙韵,出身平民,是个孤女,五年前在野外被大兄所救,后嫁于大兄为妻,是这偌大的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曾经的江清棠一直以为大兄大嫂琴瑟和鸣,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可直到大兄死后,她才知道,原来孙韵,暗中一直都是太子的人。
而她的本名也并非孙韵,而是宋依云,是十几年前被阿耶所杀的敌国将军之后。
江清棠死死盯着孙韵的眼眸,想要从中探到哪怕一丝虚伪与恨意,可孙韵波澜不惊,脸上依旧是那抹让人熟悉又厌恶的浅笑。
“娐娐,二弟,阿耶与老太太今日下午回府了,正在前厅等你们一同用膳呢。”
三人去往老太太所住的益寿堂,一路上,孙韵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江清棠说起家常。
孙韵此人心细如针,江清棠不想让孙韵察觉出自己有任何异常,只好勉强笑着,一一回应她的话,与上一世她不知晓孙韵身份时一样。
曾几何时,她也是真心喜欢孙韵这个大嫂,现在却是打心底厌恶眼前这个毒蛇心肠般的女人。
两军交战死伤难免,若论起来,孙韵之父宋山才是真的恶贯满盈。
当年宋山趁大梁西部兵力空虚,带兵强攻下大梁三座城池,屠杀城中百姓,纵容部下烧杀抢掠,三座城池一夜之间沦为地狱,两国博弈,百姓无辜,若不是阿耶带伤出征,斩杀孙羽与其部下,不知还要有多少百姓惨死在战火中。
孙韵背负弑父之仇,想要来找阿耶报仇也在情理之中,可她的大兄,不该受此蒙骗。
江家长子江旻经国之才,不过二十有七的年岁,连中三元,入内阁乃天子近臣,为人谦逊又洁身自好,弱冠之年还未成家,身边更是连个侍妾都没有,当年不知有多少长安贵女挤破了头要嫁给她大兄。
可大兄唯独对孙韵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女情有独钟,江清棠从未见过一向冷静自持的大兄如此痴迷一个人。
哪怕上一世,孙韵联合太子的人刺杀大兄,大兄临死前都还在阿耶面前为孙韵求情,求阿耶饶过她一命。
只是没想到,大兄死后的第一年,孙韵也自戕于大兄坟前。
阿耶最终没有了了孙韵的心愿将两人葬在一起,而是单独葬了孙韵。
江清棠去看过,那座坟墓地处一片茂密的林间,终日不见阳光,而坟前那块木头做成的墓碑,上面只刻了六个大字——
宋山之女宋依云。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光晦暗,府内庭灯亮起,江清棠侧目瞧着孙韵的面庞,弯月眉细长眼,女人生得标致,在熠熠灯光下更显秀丽。
许是江清棠注视太久,孙韵别开脸,装作漫不经心的提了句:“娐娐过了端午就十六了,据说祖母要给你相看人家呢。”
江清棠还未发话,江昴先急了,“不行!娐娐年岁还小,哪儿能嫁人?你们不敢去说,我去跟祖母说!”
孙韵没能拦下江昴,只得看着他气冲冲地快步往益寿堂赶。
待江清棠与孙韵到益寿堂时,正巧听见江昴的话。
“祖母,娐娐年岁尚小,为何要那么早就定下亲事?您也太心急了。”
“再者,嫁谁也不能嫁王家表哥,既无官职又是个病秧子,哪里配得上咱家娐娐?”
江昴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屏气敛声,偷偷去看主座上老太太的脸色。
老太太王氏平日里就极其疼爱江昴,就算是心里有气,也舍不得责罚自己这个二孙子,只气道:“这不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吗?你呀你,是越发没发没规矩了,那可是你的远亲表哥!”
“你表哥人品贵重,样貌俊朗,”王氏拍了几下桌子,一字一句道,“你说说,怎么就配不上三娘!”
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的江清棠冷笑,祖母要她嫁于王家表哥,不过是为了自己母家能再与将军府亲上加亲,至于她本人的意愿,祖母是从不在乎的。
江家相较于长安其他高门大户,人丁不算兴旺,老太太王氏共育有两子,长子是江清棠之父江斌,次子则是江清棠的二叔江彦。
江斌中年丧妻,膝下有两子一女,是为江旻、江昴与江清棠,而江彦与妻子骆曼只育有一女,名为江清雅。
江清棠扫了一眼厅内,今日只有儿媳与几个小辈配祖母用膳,阿耶与二叔不知去了何处。
江清棠缓步走进厅内,向王氏请安,“祖母,孙女来迟了。”
看到江清棠的一瞬,王氏拉下脸,没好气道:“一个未出阁的娘子,这个时辰才归家,若有下回,就去跪几天祠堂。你阿耶今日有要事不在,不然我非得让他看看自己这个好闺女!”
“是祖母,孙女知错了。”家中只有祖母一向不喜欢她,无他,嫌弃她是个没用的丫头片子罢了,江清棠恭敬退下,不甚在意。
王氏冷哼一声,一挥手,冷声道:“行了,传菜吧。”
十几位婢女端着各色菜肴陆陆续续往饭桌上摆菜,江家众人入座,江清棠特意与江昴坐在了一起。
饭桌上,骆曼主动提起七日后皇后娘娘要在后宫中举办春日宴一事。
春日宴明面上是皇后娘娘邀请官宦贵妇们一同赏花游乐,实则是让那些贵妇们带上自家女儿,好为那些到了年纪的皇孙们挑选正妃。
骆曼放下筷子,看向王氏,小心翼翼地问:“阿娘,此次春日宴,不如让娐娐把我家婧婧也带上吧,算起来,婧婧还比娐娐大上一岁呢,两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府上的人都知道骆氏出身商贾之家,美艳无脑,尤为贪慕财权,此番话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女儿能在春日宴上被皇后娘娘看中,最好啊,再许配给哪个皇孙。
可江清雅随母,虽貌美,但是个没脑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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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甚才艺不说,被双亲溺爱长大,脾性大时常打骂下人,见到其他贵女嘴上也是个没把门的,先前在长安贵女圈子里惹出不少祸端,走到哪儿都招人厌烦。
王氏长长叹了口气,江清雅是个不省心的,皇家宫宴哪儿是什么寻常宴会,做错一步,不小心就坏了他们府上所有女眷的美名,外人还要说是她这个祖母教育无方。
又一想到江清棠不愿嫁到自己母家,家中只剩江清雅这个人选,王氏再没胃口用膳,“这春日宴哪儿是谁想去就去的?你们看着办吧,今日的饭菜,不合我的胃口。”
说罢,王氏放下筷子。由两个婢女一同搀扶离去,随后一肚子气的江昴也离开饭桌。
王氏并未言明不让江清雅去,骆氏转头看向对面的江清棠,“娐娐啊,你看,这次就带着你堂姐去吧,皇后娘娘喜欢你,正好你也拉着你堂姐去皇后娘娘面前……”
“阿娘!”江清雅狠狠丢下筷子,满脸不服气,“不就是个春日宴吗?我不去还不行吗?”
“何必在这儿求人!”江清雅狠狠剜了江清棠一眼,从小到大不管是读书还是练琴,江清棠都压她一头,还有两个哥哥为她撑腰,凭什么好的都是江清棠的,她就是不服。
江清雅站起身,朝江清棠“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人。
“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骆曼目送江清雅离去,重新看向饭桌上的江清棠,“娐娐啊,别跟你堂姐一般见识,都是一家人。”
江清棠放下筷子,笑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春日宴若堂姐想去,我们就一同作伴吧。”
骆曼没想到江清棠竟这么好说话,愣了几瞬后连忙点头,“是啊,都是一家人,你与婧婧从小一起长大,嫂子也没给你留个其他姊妹,你跟婧婧才是再亲不过的姐妹了。”
饭桌上的江旻与孙韵对视一眼,同时放下手中的碗筷,江旻在旁咳了几声。
骆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神闪躲下意识抚了下发髻,给江清棠赔罪道:“哎呀,你瞧瞧二婶这嘴,惯是说些不中听的话,娐娐啊,你可别听成其他意思了,再往心里去怨恨二婶。”
江清棠皮笑肉不笑:“怎么会呢二婶,我们都是一家人。”
在江家,自己的阿娘一直都是大家不愿提起的忌讳,怀胎九月的阿娘听到阿耶在前线受伤的消息,一时激动早产,拼尽全力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
此后自己的阿耶再未续弦,也不准旁人提起自己的阿娘,倘若阿耶还在饭桌上,那必定要发脾气的。
阖府上下,怕是只有自己这个愚钝的二婶才会不小心提到阿娘。
江清棠知道骆氏的性子,无心之失罢了,也不打算跟她计较,毕竟不管是前世今生,二叔一家都是向着江家,与江家同生共死的。
江清棠用完膳,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月上枝头,江清棠独身走在羊肠般的鹅卵石小道上,不知何时,身后多出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江清棠停下步子,回头看,只见身后的江旻也随自己停下。
“大兄?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旻长身玉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走到江清棠面前,问:“娐娐,你想好了,当真要去春日宴吗?”
江旻心中担忧,他看着江清棠长大,对她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她心思重想的多,又是个善良心软的孩子,本不适合嫁入皇家,最好是寻个清贵人家,如此,才不会受委屈,他与二弟也能为她撑腰。
江清棠点点头:“嗯,既然是皇后娘娘邀请,哪儿有不去的道理?若是推脱不去,恐落人口舌。”
江清棠有自己的打算,上一世的春日宴,她在宴会上一曲拔得头衔,深得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喜爱,也并未带江清雅去,今世,她要带上江清雅,也不愿再出风头引人注目。
如此,便不会被皇后娘娘看中,放在身边细细教养,便也不会同李珩再有瓜葛。
江旻见江清棠去意已决,不好再劝阻,“好,娐娐,今日阿耶他……”
“阿耶他本来也想去雪映院见你的,只是中途有要事缠身。”
江清棠知道江旻在撒谎,阿耶不会主动来看她。
幼时的江清棠总觉得阿耶不够疼她,不愿与她亲近玩耍,所以心中有怨,等她长大了才明白,她要什么阿耶都会给她,不然也不会同意她嫁于李珩,更不会帮李珩夺得皇位。
上辈子她出嫁前,不小心撞见阿耶偷偷抹泪,阿耶纵横沙场数十年,被敌军打折骨头,身上连中数箭的时候都没落过一滴眼泪,江清棠明白,阿耶是疼她的,只是不善言语,害怕看到自己这张与阿娘极其相似的脸。
“大兄,我明白的,时间不早了,大嫂她……”
江清棠欲言又止,自己重活一世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没人会信。
况且大兄爱孙韵入骨,此时她突然挑明孙韵真实身份,对他是一种折磨,大兄是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她在暗处出手,让大兄自己亲眼看清孙韵。
两人道别,江清棠回到自己的雪映院。
接下来的几日,骆曼每日都会带江清雅来雪映院,让江清棠教其弹琴,一晃眼,春日宴将近。
*
皇宫,朝阳殿。
李珩一身白衣站在窗前,手中握着那日的披风揣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并未让其眉目柔和下半分。
李珩:“查到这件披风的主人了吗?”
冷风:“回殿下,属下去西市的所有布肆查过了,这种布料长安贵女多有采用,但并未查到具体是何人。”
回想起那日遇到的小娘子,李珩眼神晦暗不明。
此次重伤,好在冷风及时赶到将他带回,那日的小娘子见死不救情有可原,可不知为何,他近日总会在梦中见到那位小娘子,他记得那双眼睛,梦醒了却记不得其全部面容。
李珩收紧拳头,将披风紧紧攥在手中,明日就是春日宴,再次遇到,他定能认出她。
4. 第四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转眼便到了春日宴的日子。
后宫御花园内聚集了许多长安城内高官们的家中女眷,多是各家主母携女而来。
江家主母早逝,二房骆氏又不堪其用,领人参加宫宴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江清棠身上。
江清棠不愿扎在人堆里,春日宴上的人,大多都是看人下菜碟,按官职高低划分人,互相说的左右都是无关紧要的客套体面话。
当皇后的那段时日,她没少操持各种各样的宫宴,如今她累了,不想再干违心的事情,索性与江清雅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赏花。
不同于江清棠的泰然自若,江清雅还是头次来到这么多人的宴会上,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她不安地张望四周,见那些来参加宴会的贵妇与贵女们皆是披罗戴翠、珠光宝气,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不由心中烦闷。
今日她穿这身衣服,是阿娘掏出珍藏的一匹蜀锦找长安城内最好手艺的裁缝做成的,她头上身上的珠宝首饰也都是阿娘掏出压箱底的东西。
虽说自己的衣着并不比她们差到哪儿去,大伯父在朝中身居高位,江家也不缺银子,但长安城的权贵又岂江家一家?
江家只不过是靠她大伯的赫赫战功才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内立住了脚跟,哪儿比得上那些百年世家。她的打扮在一众贵女中并不起眼。
越想越烦闷,江清雅转头看向一旁默默赏花的江清棠。
美人仰着头露出雪白细长的脖颈,侧颜如同被上天雕刻过一般完美无瑕,阳光照过来,更是为其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江清棠踮起脚跟,将脸凑近树上开得正盛的白色木兰花,轻轻吸了口香气后,逐渐露出笑颜。
看到此景的江清雅愣了会儿,她是不喜欢江清棠这个人,小小年岁却总是装得像那些长辈一样老成稳重,做事说话没有一丝纰漏,可不得不承认,江清棠的确生得很好看。
江清雅伸出手拽了拽江清棠的衣角,“江清棠,咱们先前在府上可都说好了,等下你可要帮我。”
江清雅说这话时颇没底气,从小到大她与江清棠就不对付,她这还是头一次求她这位讨人厌的堂妹帮忙。
“那个,我可不是在求你啊,若是我当了王妃,得了好处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是整个江府。”
江清雅别扭地转过头,阿娘嘱咐她一定要在宴会上压过其他贵女一头,可她心里明镜一样,自己没有江清棠的本事,若想拔得头筹,唯有让江清棠帮她。
江清棠无奈地笑了笑,江清雅的本性不坏,就是嘴硬了些,她一眼就能看穿江清雅所有的心思。
对于江清雅的心愿,江清棠若有所思,随即低声问:“堂姐,你当真想嫁给几位皇孙殿下中的一位嘛?”
江清雅皱眉,有些吃惊于江清棠的直白,她这堂妹向来处事谨慎,说话也弯弯绕绕的,最近会真是变了不少。
见四下无人,江清雅回道:“自然,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来啊。”
江清棠没再多说什么,嫁入皇家未必是件好事,可人只有在吃过苦头后才能看清,就像她自己一样。
这时,不远处的人群忽喧闹起来,听着像是来了什么稀罕人物。
江清棠与江清雅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群贵女簇拥着一名身姿高挑,着墨绿衣裙的女子,只瞥了一眼背影,江清棠便认出来此人。
户部尚书之女,谢璃。
江清棠下意识攥紧手,紧紧盯着谢璃的背影。
也不知上一世,谢璃是否如愿以偿地当上皇后,站在李珩的身边了呢?
江清棠与谢璃的才名与家世不相上下,太子之子晋王的王妃,大抵只会从她们两人中选,可上一世,她们两人都放弃了晋王妃的位置。
江清棠是为了李珩,谢璃也是。
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的江清棠正欲转身去一个更安静的角落,不料谢璃也往她这边看,两人视线相撞,谢璃朝她走来。
谢璃走到江清棠与江清雅面前,点头问好。
江清棠回礼,觉得奇怪,谢璃先前与她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且谢璃性子冷淡,想与她交好的贵女不在少数,可谢璃从不与人过分亲近。
今日的谢璃主动向她问好,蹊跷至极。
谢璃弯了弯唇角,轻声道:“今日的宫宴,好好表现。”
说完这句话,谢璃便头也不回地随那些贵女们走了。
江清雅一头雾水,问:你们俩的交情,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吧?她这是何意?挑衅咱们嘛?”
江清棠摇头不语,她也不知今日的谢璃是怎么了。
临近午时,宴席开始,众人纷纷落座。
主座上衣冠华丽,头发花白不怒自威的女子,便是大梁的皇后,邓氏。
皇后邓氏也是出身武将之家,十六岁时嫁于当今陛下,几十年间跟着陛下四处征战,打下这大梁江山。
论才能,皇后娘娘并不输于陛下,只是苦于女儿身,成为皇后后便只能被困在这幽幽深宫里。
江清棠望着台上的皇后,心里泛起阵阵苦涩,在她的心里,皇后娘娘一直都是她敬佩又亲近的长辈。
上一世,皇后娘娘喜欢她,却不想让她嫁于李珩,成为自己的孙媳。
江清棠想起,上辈子皇后娘娘拉着自己的手,用长辈的语气,似是遗憾又似是哀伤地告诉她,皇家并不是什么好去处,进去了,想出来再无可能。
曾经的她不懂,觉得她与李珩真心相爱,定能相伴一生,她愿意为了李珩呆在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后位上,愿意替他分忧解难。
可人心易变,只有她还留在原处,留在李珩为她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重来一世,她不愿再嫁皇孙。
今日,她不再会像前世一般在春日宴上大放异彩。
皇后娘娘喜好字画,吩咐宫婢拿来宣纸与笔墨,提出让众贵女们作画为乐。
江清雅凑到江清棠耳边,低声提醒:“说好的帮我,等下咱俩换换。”
江清棠颔首,看向对面的谢璃,谢璃也同样在看她,两人再次目光交汇。
论作画,长安城内唯有谢璃能与自己一较高下,上辈子她侥幸赢过谢璃,这次,江清棠有信心再次赢过谢璃。
江清棠拿起笔,心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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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主意。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贵女们纷纷停笔,最后,江清棠与江清雅交换画纸,在对方的画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交由前来收画的宫婢。
二十多名宫婢每人手持一张贵女的画,先是依次呈由皇后娘娘查看,后又站成一圈,将画展开,走动着供宴席上的所有人观看。
江清棠在众多画中一眼认出来谢璃的画,与上一世一样,谢璃画了张雪日腊梅图。
先前她只知李珩喜爱木兰花,却不知,他最爱的,是严寒冬日里盛开的红梅。
木兰花长于高处,不易采摘亲近,且娇贵难养,而梅花盛开于雪白的冬日,耐得了冬日的寒风与大雪。
她死前才知道,谢璃与李珩幼年相识,后李珩入掖庭遭受磨难,谢璃也曾央求家人出手相助。
对李珩而言,谢璃才是他念念不忘之人。
待众人欣赏完所有画作,皇后开口道:“这众多画作里,有两张本宫倒是特别喜欢。”
两名宫婢拿着画走到高处,站于皇后身旁,供台下众人看清画作。
皇后:“一件是冬日腊梅图,另外一件就是这张大雁南飞图。”
两张画分别是谢璃与江清棠所作。
“可要说这最喜欢,还是这张大雁南飞图啊。”似是回忆往昔,皇后仰头看天,浑浊的眼中现出悲伤之色。
她的故乡在南边的江州,那里四季如春,每到秋天,就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来这里过冬,等到了来年春天,再向北归去,周而复始,从不间歇。
皇后想起自己幼时,总爱趴在墙头上偷看几位兄长练武,这时大雁就从她的头顶上飞过,春夏秋冬,过了一年又一年。
那段时日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时,她还能拥有自己的姓名。
后来她出嫁,跟着夫君四处征战,再也没回过故乡,如今双亲与兄长逝去,旧日府邸也早就荒芜,物是人非,她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后,却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姓。
皇后叹了口气,随后差人喊来方才自己提到的两名贵女。
江清棠画作上写的是江清雅的名字,宫婢将江清雅带了过去,留下江清棠一个人在位子上。
江清棠向来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又不知为何心中烦闷,喝了几杯酒,不胜酒力的她几杯下肚额角就开始隐隐作痛。
宴会上奏乐的声音刺的江清棠头越发痛,她起身离开宴席,想要寻处个清静的地方待着。
宴会在御花园的东处举行,江清棠往西边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凉亭里坐下醒酒。
一阵风吹来,吹散江清棠身上的酒气,让她原本凌乱的思绪清晰不少。
今日她故意将自己的画写上江清雅的名字,因此举,皇后娘娘并未像上一世那样将她唤过去,她是有能力改变这一世的。
只是上次……
一声猫叫打乱了江清棠的思绪,紧接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大猫跳到江清棠面前的石桌上。
江清棠怕猫,吓得弹坐起来,急忙往亭外跑,不料踩到碎石崴了脚,在快要跌下台阶时,一只大手及时拽住了她的腕子。
她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5. 第五章
冷冽的松木香萦绕在鼻尖,江清棠永远忘不了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味道,她没有推开李珩,原先搭在李珩肩上的左手刻意往下移了几寸,摁向一处,手上使了几分力。
她知道,李珩这里有一处很深的刀伤,掐着时日算,应是还未好利索。
果不其然,李珩吃痛闷哼一声,她抬头,看见李珩凸起的喉结颤动,却仍没有半分要放开自己的意思。
江清棠愤恨地想,与她前世遭受的痛苦比起来,现在她对李珩的这点儿“报复”,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清棠又加重几分力道,迫使李珩将她推开。
怕本就崴了脚的人再次跌倒摔伤,李珩推开江清棠的动作很轻,一只手紧紧扶着她的胳膊,直到眼前之人站稳,才放心地松开手。
李珩:“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勿怪。”
江清棠垂首敛目,向李珩行了一礼,“谢过景王殿下。”
听到“景王”两字,李珩挑了挑眉,其实早在方才,他遥遥从远处窥见亭内的窈窕身影,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对他见死不救丢给他披风的小娘子。
今日的相遇,也并不全然是巧遇,自他回长安后就派人调查那日的小娘子,却并未查清此人身份,只猜测这小娘子应是会参加今日的春日宴。
阴差阳错,在这里遇到了她。
若说是怕惹祸上身,那日的冷眼旁观倒也合乎情理,可自己刚从掖庭出来恢复皇孙身份不久,这小娘子竟然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着实奇怪。
李珩轻笑,目光落在江清棠的脸上,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丝神情变动,他问:“你如何知道我是景王?”
江清棠抬头,对上李珩的眼眸。
这一年的李珩还很年轻,眸中还未有上位者的冷傲与疏离。
今日的李珩身着月白色锦袍,笑眼弯弯,浑身上下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倒像个饱读诗书家中细细教养出来的翩翩公子。
她好像很久都未见过这样的李珩了。
江清棠面无表情地回道:“全长安城的王公贵族中,唯有殿下对臣女来说是生面孔,臣女猜,您应该就是皇孙景王殿下。”
江清棠的回答不妥,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她向来待人谦和有礼,可对李珩,她只想远离,他越是识趣的厌恶自己越好。
况且她说的也不错,她的阿耶在朝中位高权重,长安城内什么王公贵族她没见过,就连如今的太子见到她阿耶都要客气三分,毫不夸张地说,她嫁于谁,谁就能是日后的帝王。
只不过现在,她更想一个人按照自己喜欢的的方式度过一生,也不愿再让江家再蹚入皇权之争这滩浑水中。
“若是没其他事,臣女先行告退了。”江清棠转身欲朝外走,抬脚的一瞬间,一阵刺痛从脚踝处传来。
江清棠倒吸一口冷气,努力稳住自己略显踉跄的身形,与李珩说话时倒不见得有多痛,一牵扯起来就痛的不行,她怕是没法正常走路了。
一旁的李珩显然是看出江清棠的窘迫,不计前嫌地向江清棠走近几步,江清棠怕脚踝伤得更重不敢再动,压着心中的不适感,眼睁睁地看着李珩凑过来。
考虑到女子清名,又看到江清棠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与防备,李珩没再上前搀扶江清棠,而是弯下腰捡起方才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玉佩,一边从怀里掏出方月白色手帕细细擦拭,一边说:“站在这里不要走动,我让宫人去唤太医为你诊治,带你回到宫宴上。”
江清棠看着李珩这些似曾相识的举动,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前世的种种回忆涌来。
上辈子,她很喜欢李珩这样的无微不至。
她自幼生母早逝,父亲也未曾为她寻位继母,女儿家的心事与琐事不便与阿耶与两位兄长说,她只能闷在心里默默承受,也正是因为如此,身边人总是夸她自小便比同龄娘子的心智成熟沉稳许多。
好似江家三娘就天生该比旁的小娘子要懂事一样,好似她就该一辈子逆来顺受。
可只有李珩,只有李珩“懂”她心里的苦楚,能够接住她所有情绪,旁人总挖苦她多愁善感,李珩却能每次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再想尽法子逗她开心,之前总是闷在心里的烦心事也有了宣泄口,不管大大小小的烦恼,李珩总能想到办法替她妥善解决。
很长一段时间里,方方面面,李珩都把她照顾的很好。
江清棠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时温柔沉稳的李珩,在她这里同时扮演了爱人与父亲这两个角色。
不过这样的好,是早有预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或许这世上除了她的父兄,不会再有男人不图回报地对自己好了吧,许是从前的自己年岁太小,才总是会被李珩的这些“无微不至”而感动到傻傻付出一切。
岁月流逝,时间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一佛,就能改变许多东西,现在的江清棠想起前世的自己一遇到棘手处理不了的事情,就缩到李珩怀里用撒娇的语气央求他替自己解决,不由皱起眉头,不忍再继续回想下去。
江清棠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李珩远远的。
殊不知在对面的李珩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美人垂首敛目,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光洁细腻的脸庞上投出一小片阴影,她生得极美,清冷宛如天上明月,气质犹如空谷幽兰,冷着脸不笑时,更是让人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意。
若不是亲眼所见,李珩定会以为自己吃醉了酒,恍惚中见到了月宫仙子。
凉亭前站立的两人各怀心事,李珩刻意放慢擦拭玉佩的动作,低着头,眼睛时不时瞥向对面的江清棠,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
在确保玉佩上没沾染一丝泥土后,李珩弯了弯唇,笑着递给江清棠。
江清棠一言不发地接过玉佩,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目送李珩远去后才重新将玉佩小心地挂在腰间。
这玉佩是阿娘的遗物,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她猜测李珩应是真的去唤宫人,也不知李珩是否认出来自己就是前些时日丢给他披风的人,可既然李珩没有向她提起这件事,或许,是真的不记得了吧?
毕竟当时他伤得很重,许是真的不记得认不出她呢。
想到这里,江清棠松了口气,她是真的不想再与李珩有任何牵扯,故不打算按他所说的那般留在原地等候他与太医过来。
江清棠强忍着脚踝上的刺痛,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往外挪步。
身上的酒气散去不少,江清棠越发清醒,此时有些悔恨自己为了醒酒特意挑了个离宫宴很远的地方,现下这段距离,真是能要了她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江清棠走到一处拐角,看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娘子正蹲在地上,不知在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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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棠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认出这小娘子不是别人,而是九公主。
九公主是已逝的德妃所出,当年德妃共育有两子,一位是先太子、李珩的生父李承,另一位,便是这位九公主李婼。
听说当年德妃年近四十才产下这个女儿,花甲之年的陛下老来得女喜不自胜,本就圣宠正盛的德妃因这位九公主更得陛下宠爱,一度有压过中宫皇后的势头。
可惜历经先太子巫蛊一案后,先太子与德妃被陛下赐毒酒自尽,德妃母家崔氏被尽数斩首,唯有九公主李婼与皇孙李珩保全性命。
陛下到底还是宠爱自己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年仅七岁的李珩入掖庭十年受尽磋磨,而与李珩同岁的九公主逃过一劫,记在了皇后名下,是名正言顺的嫡公主。
江清棠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李婼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缩到花丛中的小狗,丝毫没发现身后的自己。
狗儿通身雪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李婼,因太过恐惧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李婼想伸手将小狗从花丛中抱出,小狗见状,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粗音,江清棠怕狗伤到人,上前拉开李婼,“九公主,还是让臣女来吧。”
江清棠担心扯到脚踝痛处,没有蹲下,而是弯着腰,拿出帕子递到小狗面前。
见小狗没有撕咬帕子,江清棠放下心,又慢慢把胳膊伸到小狗面前,等小狗熟悉了自己的味道后,用手掌轻轻抚上小狗的头以示安抚。
小狗收回牙,朝着自己摇起了尾巴,江清棠小心翼翼地将狗抱了起来,递给了李婼,“九公主勿怪,这狗并不是想伤人,应是最近受了些什么刺激才变得对人很警惕,可能,是宫里的宫人私下打骂了它。”
李婼接过小狗放到地上,朝江清棠投来欣赏艳羡的目光,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懂狗的小娘子。
她不能张口说话,试探性地伸手对着江清棠比划了几下,“你叫什么名字?你好厉害,是养过很多狗吗?”
江清棠笑着点了点头,“臣女叫江清棠。”
李婼眼中惊喜更盛,不可思议地比划道:“你懂手语?”
江清棠:“略懂些。”
上一世,她嫁于李珩,对他身边的人和事都尤为关心,九公主与李珩是亲姑侄,因李珩的缘故,她对九公主还算亲近。
九公主自七岁以后不再开口说一句话,为了更好的照顾九公主,她就跟着九公主身边的宫人学了手语,一直到九公主出塞和亲,她才再也用不上了手语。
李婼注意到江清棠姿势的怪异,问:“你受伤了?要不要我喊来太医看看?”
江清棠弯了弯唇,摇头道:“不必了,只是不小心伤到脚了,多谢公主好意。”
刚要离开,李婼拉住了江清棠,比划着,希望江清棠能与自己一同去宫宴上寻皇后娘娘。
江清棠刚要开口,李婼身边的侍女们依声寻了过来,李婼示意一名侍女抱着狗,一名侍女搀着江清棠,一行人回到春日宴上。
江清棠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江清雅就忍不住问:“你刚才去哪儿了去这么久?怎么跟九公主一起回来?”
江清棠避开江清雅的询问,扭头看向主座上的皇后与皇后身旁的九公主。
刚巧李婼也往自己这边看,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李婼眉眼含笑,拽了拽皇后的衣袖,伸出手指向江清棠所在的方向。
6. 第六章
见主座上的皇后与其一旁的李婼看过来,江清棠眉目含笑,略微低头以示敬意,用余光瞥到李婼正向皇后比划着什么,时不时向自己这边指指。
江清雅疑惑,低着头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江清棠,小声问:“这九公主当真是个哑巴啊,在比划什么呢?我一点儿也看不懂,皇后娘娘真的能看懂?”
江清棠捂着嘴轻咳了几声,抬眸给了江清雅个眼神,示意她在宫宴上谨言慎行。
陛下极其疼爱九公主,十分忌讳别人提起九公主的哑疾,倘若这话传到陛下耳里,无人能保下她这口不遮掩的堂姐。
“知道了,我不讲话还不成吗?别老用我阿耶那样的眼神看我。”江清雅有些恼怒,但还是压低声音,而后乖乖闭上了嘴,毕竟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江清棠心思细些。
江清棠收回视线,额角抽痛了几下,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待日薄西山之际,春日宴与夕阳一同落下了帷幕,皇后带着李婼率先离去,一众贵女也都陆陆续续离开御花园,走向宫门。
江清棠与江清雅互相搀扶着,肩并肩走在宫道上,耳边全是贵女们讨论晋王妃人选的嘈杂声。
“也不知谁能那么好命,被选做晋王妃。”
“反正不是我们,我们啊,充其量就是个来凑数的,衬托其他贵女的绿叶罢了。”
“欸你说,此次春日宴上,皇后娘娘比较中意谁?”
“那必定是谢家女谢璃与江家女江清棠中其中一位,若是我能画出像谢璃那样好的画,也就不用整日被我阿耶阿娘唠叨了。”
江清雅听到这话不乐意了,此次宴会上,分明是“她的画”与谢璃的画脱颖而出,怎么贵女们不提自己,只说江清棠?她就这么招人看不起吗?
江清雅扭头,狠狠剜了身后的两位贵女一眼,后“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快步往前赶。
两位贵女面面相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江清棠无奈地摇了摇头,堂姐逞一时之快,心中倒是舒服了,可全然不顾以后的事,这两位小娘子,一个是皇后的族亲,一个是户部侍郎之女。
今日参加宫宴的人无一不身份显贵,长安城这偌大的地方,各大势力盘根错节,虽说阿耶深得陛下信赖官居一品,可平日里,还是要多与人为善,不要落人话柄才是。
江清棠停下步子,扭过头向两位贵女勾了勾唇角,“方才我与堂姐拌了些嘴,惹她心中不快了,让两位见笑了。说起来,咱们一众姐妹好久未聚,改日两位姐姐一定要赏面,去醉仙楼一叙。”
两位贵女愣了愣,随后异口同声应下。
素来听闻江家娘子品行高洁,犯不上与她交恶。
两位贵女同江清棠说了些客套话,而后一同离去。
江清棠快步追上江清雅,又听了一耳朵闲话。
“你呀你,同是谢家女,就不能学学人家谢璃?多少人想嫁于晋王,你就不能上点心?”
“阿娘,那论天资我比不上堂姐,这也是我的错?”
“才多大,还敢顶嘴了?”
江清棠沉思。
皇后打着赏花游玩的名号,邀请长安城内的官宦贵妇们带着自家适龄的女儿来参加春日宴,在这些待字闺中的贵女们为尚未婚配的几位皇孙们挑选美貌才情上佳的作为王妃人选。
大家都心知肚明,来这里的大多数贵女,都是冲着晋王妃的位子来的。
晋王李瑞是太子长子,相貌端正,仪表堂堂,深受陛下喜爱。
半年前李瑞被委以重任前去凌州治理蝗灾,体恤爱民又雷厉风行,做出了好一番成绩,不仅是朝堂上官员们之间对年岁尚小的晋王赞赏不绝,就连凌州民间也流传着赞扬晋王的一首童谣。
身为皇孙,与灾民同吃同住,对平民百姓给予了十分的尊重,做到了真正的爱民如子,江清棠也认为,李瑞是真正的君子,待太子荣登大宝,储君人选必然是晋王李瑞。
说起来,她与李瑞统共没见过几面,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太子设宴请阿耶吃酒,特意吩咐要阿耶把她带上。
那时她还年幼,听不懂大人之间的谈话,只记得太子与阿耶相谈甚欢吃多了酒,醉醺醺的面红似猪肝,一摇一摆地笑着问她,“可否愿意当本王的儿媳啊?”
太子口中的浓烈酒气她还记忆犹新。
李瑞还在酒宴上亲手送了她一枚品相上佳的红玉,这是皇室一贯的传统,定下哪家的小娘子,就会往小娘子的家里送一枚红玉。
后来,阿耶与太子多次在朝堂上因为边防的事情出现分歧,阿耶不愿站队太子,这桩婚事终究是不了了之了。
她也想起上一世李瑞的结局,一代贤王,死于牢狱。
斩根不尽,恐留祸患,李珩终究是没放过太子的所有孩子。
“你呀你,怎么出去一会儿还能崴了脚了?又为何九公主一直往你那边看,江清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江清雅突如其来的问候打断了江清棠的思绪。
江清棠扭头,环顾四周,贵女们时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这实在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只得先搪塞江清雅几句。回道:“没什么,碰巧遇到了而已。祖母还在家中等我们呢,我们先回去。”
江清雅“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今日那两个人已经够让她心烦意乱了。
江府离皇宫路程不远,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家。
只是江清棠与江清雅刚踏进府门,就看到家中众人由祖母带头,齐刷刷地跪在青石板上。
而在众人前面站着的,是一位身着紫衣长袍,腰挂金镶玉腰牌的白发老人。
江清棠识得此人,这是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李福,陛下生性多疑,就连皇后都信不了几分,却不知为何,十分青睐这位李公公。
李福此人城府极深,蛰伏在陛下身边多年,是前太子为李珩留下的最后一张底牌,更是未来李珩身边最锋利的爪牙。
除了皇子妃一事,江清棠再也想不到还有其他事情能让这位李福公公亲自跑一趟了。
江清棠拉着江清雅一起跪在李福身前恭敬行礼,齐声道:“臣女见过公公。”
刘福侧头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家人与江家奴仆,又回过头瞧了瞧面前的江清棠江清雅两人,先前脸上严肃冷漠的神色一扫而散。
他满意地勾了勾唇,伸手扬起手中的拂尘,声音尖锐刺耳,“这大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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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都起来吧,咱家啊,是来替陛下送样好东西的。”
说罢,刘福招手,一旁侍候的小太监将一物呈了上来。
刘福拿起血色玉佩,慢慢举过头顶,微弱的夕阳光亮透过玉佩,在他脸上晕染了一小片光晕。
他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后将东西递到江清雅面前,“这是你的可小心些拿好了。”
江清雅瞪大双眼,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接过玉佩捧在手心里,拿在手上细细看。
玉佩通身血红,颜色鲜亮,质地细腻,是不可多得的红玉。
“臣女谢过陛下与李公公。”
李福:“陛下听说江娘子在宴席上大放异彩,作出了一幅大雁南飞图引得皇后娘娘赞赏,特意吩咐要把这红玉亲手交给江娘子,下月随几位皇孙殿下与公主郡主们一同在宫内随大儒读书。”
江清棠依着先前的记忆,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李福并未言明要将江清雅许配给哪位皇孙,陛下的意思是,先让入选的贵女入宫,之后的婚事另做打算。
江清雅大失所望,还以为收到红玉,陛下会把她许配给哪位皇子呢,她压下心中的苦闷,恭敬回道:“是,臣女遵旨。”
随后,李福的视线移到了江清棠身上,捏着兰花指,点了点江清棠,“还有你这个小娘子。”
李福从袖中掏出枚同江清雅手中红玉样式不大相同的红玉,递到江清棠面前。
“你这个小娘子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宫宴上九公主可是特意央求皇后娘娘要你陪读,陛下知道了这事,特意嘱咐,下个月你俩一同入宫来。”
“拿着吧,九公主喜欢你,可千万要伺候九公主喽。”
江清棠蹙眉,没想到自己无意的举动竟得九公主青睐。
虽心中不愿,但江清棠还是接过红玉,“臣女遵旨。”
刘福:“东西送到了,话也传到了,咱家就先回宫复命了。”
王氏欲差人塞给刘福些银子,被一口回绝,也只能尴尬笑笑,毕恭毕敬地将人送走。
待宫中一行人走远,骆氏一把拉住自己的女儿,喜笑颜开,恨不能蹦起来,“太好了婧婧,如此一来,你们两个就都能入宫了!”
王氏看骆氏这不成体统的样子,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青石板地面,训斥道:“行了行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都散了吧!”
江清棠不以为然,祖母向来不看重女孩儿,不管她跟堂姐做了什么事,都吝啬到不肯给一句好话,一个好脸色。
江家人皆面露喜色,唯有江清棠心思重重……
*
与此同时,皇宫御花园。
凉亭前,李珩长身玉立,闭眼静静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冷风:“殿下,查清楚了,那名小娘子是江将军的女儿,名江清棠。”
李珩“嗯”了声,抬手屏退手下。
夕阳已经渐渐沉没,李珩的脸完全笼罩于一片暗色中。
他睁开眼,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红玉,脑中全是那一道倩影。
他早就料到她不会乖乖待在原地,不会接受他的好意,特意引九公主去她回到宫宴的必经之路。
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中,他们很快会再见的……
7. 第七章
时值三月,虽早已入春,可今年的雨水少,一场春雨都未下,雪映院里的杏树叶打着卷儿,这几天落了不少。
冬珠仰头看着枝条上稀少的花苞,叹了声气,动作麻利地拿起地下的陶罐,从中倒出些如碳火渣样的东西。
冬珠用脚掩了掩那些渣样的东西,随后走进屋内。
刚进屋,一股苦味儿与热气扑面而来。
热气如同千万条透明的丝线,汇集于空中,交缠升腾,给屋内的景象织了薄薄的一层纱。
朦胧之中,江清棠一身白色寝衣,散发坐于炉前,轻轻摇扇煎药,如月宫仙子般孤冷清傲。
似是不忍扰了仙子清静,冬珠挥散眼前雾气,放轻脚步往前走,仙子闻声抬头,一双秋水明眸望过来。
江清棠微微一笑,问:“药渣埋好了吗?”
哪怕日日对着三娘这张脸,也永远看不腻,冬珠愣了几瞬后回过神,“都埋在院子里的杏树底下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汤药的苦气扑鼻而来,冬珠捏住鼻子,忍下喉间的干呕感,担忧地问:“三娘,这药还要喝多久啊?喝这些,总归是伤身,您身子本就比旁人弱些,寻常都是各种药品补着,这次过后真伤到根基可怎么是好?”
江清棠起身,拉着冬珠的手轻轻安抚,“等堂姐入宫伴读后,想必九公主便不会再过问我了,这药也就不用喝了。”
“再说,这药是城中的徐大夫所开,用的都是偏温和些的药材,不会有事的。”
宫宴一事后,她也没料到自己路过的无心之举会得九公主青睐,没想到九公主会在皇后面前指明要她入宫伴读。
皇命难违,哪怕心中再不情愿,也不能在人前袒露一丝一毫。
眼下若想破局,只能兵行险招。
江清棠看向燃的越发旺的炉子,“冬珠,我自昨日出府踏青染上风寒一事,府中传遍了吗?”
冬珠:“嗯,自从昨日徐大夫来了雪映院一趟,去老太太那里说您是受了风寒,不能见人,需在院中静养,府中上下,都知晓了。”
只有让家人相信她真是染了风寒,不宜与人接触,才能让宫里的人也相信,她身子孱弱不能再入宫伴读,恐将病气染给身娇肉贵的九公主。
至于过几日宫中会派太医把脉,她也早有了对策。
替城中官员与贵人把脉的太医不过三位,资质最长的刘太医与阿耶乃故交,医术最佳的吴太医现下不在长安,剩下的韩太医,她因有上一世的记忆,有他暗中贪污的把柄。
命脉一扼,想必韩太医定能好好交差。
如此,便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趁江清棠出神之际,冬珠接过江清棠手里的活儿,盛了碗熬好的汤药端在手中。
许是受不了汤药的刺鼻气味儿,冬珠皱着脸,鼓起双腮吹了吹热气,等到手中汤药温了下来,冬珠将药递到江清棠面前。
冬珠转身欲找屋里放着的蜜饯儿,回头却发现江清棠正面色平静地用勺子将药往嘴里送。
冬珠觉得,面前之人,有些变了。
之前三娘怕苦,每次服药时都要嘴里吃颗蜜饯儿或是含勺蜂蜜才能喝下去,现在竟能连眼都不眨一下就服下去。
还有,三娘的处事风格,也相比之前利索不少。
例如前些时日,三娘一下查出管家苛待手下婢女,私自扣下阿郎过年给下人们的赏金,三娘不顾管家乃老太太的远房亲戚,立刻下令将人赶了出去,令人生威。
府中并无真正的主母,三娘性子沉稳谨慎,十岁过后就开始学着管家之事,可之前到底年岁小手段软。
她与三娘自小一同长大,旁人看不出来这些细枝末节,她总能从这些蚂蚁般的小事中察觉到细微的变化。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面貌声音不曾变过,可她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好像一夜之间,三娘就长大了许多,像是经历了许多事情。
似是看出冬珠的所思所想,江清棠拧紧眉头,佯装苦到,“冬珠,快找些蜜饯儿,我嘴里发苦的很。”
听到这句话,冬珠眉开眼笑地应下,去寻放蜜饯的罐子。
也许,真的是她多想了。
江清棠若有所思,重生一事听着太过荒谬,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无从可知……
这件事情,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最亲近的冬珠。
冬珠又猛然想起一事,“三娘,今早我去厨房拿治风寒的药,瞧见彩蝶也在熬药。”
彩蝶是孙韵的贴身侍女,应是给孙韵熬药。
孙韵嫁于大兄多年,一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大兄嘴上不提,家中几人都看得出来大兄喜欢孩子。
孙韵喝药调理,并不稀奇。
怪就怪在,喝了这么长时间,孙韵的肚子还是没半点动静。
江清棠起了疑心,“冬珠,等会儿去厨房拿来大嫂用过的碗,应该还有残留的药根,等下次徐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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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瞧病,一同让他看看。”
冬珠:“今日怕是不行,我方才遇到又在偷懒的青黛,她说看见少夫人一个人从侧门出去了。”
江清棠随即反应过来,孙韵一直都在暗中向太子的人传递江家的事情,此次或许就是与太子的人接头。
“冬珠,找顶帷帽。”
*
长安城,西市。
所幸孙韵怕引人注目,并未乘坐府中的马车,而是在外雇了辆马车前往西市,江清棠独自一人骑马,不多时便跟了上去。
孙韵进了西市最大的茶楼,江清棠并未跟上去,而是在对面客栈二楼的一间房内坐下。
从客栈的窗户往外看,正巧能看到对面茶楼二楼的雅间。
江清棠开了道窗户缝,透过缝隙正好瞧到对面孙韵在一间房内与一身形魁梧的男子幽会。
相隔太远,江清棠看不清男子的容貌。
正巧孙韵此时起身关了木窗,江清棠心急如焚。
贸然前去二楼必定打草惊蛇,她不会武功不是孙韵与那男子的对手,恐招来杀身之祸,不求能拿到孙韵向太子传递的情报,只求能见上那男子一面,不如在大厅候着。
只要见到,就能记下此人的容貌,画下将人揪出,拔出深埋在江家的眼线孙韵,须得从长计议。
江清棠理了理戴上帷帽,喊来小二结账,下了楼梯径直朝对面的茶楼走去。
怎料刚出客栈大门,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快步朝西走去,江清棠认出这就是与孙韵相会的男人。
男子走在大街上,慢慢拐进一条小巷,身后的江清棠额角钝痛,预感不妙,若是跟上去,才是真的中了精心为她所做的圈套。
青黛是孙韵的人。
江清棠心若擂鼓,怪她漏想一步落入圈套,此地决不可逗留,她转身朝东,快步走进归家必经的一条巷子。
忽然,原先倚靠墙壁的几根一同粗木倒向她。
避之不及,江清棠蹲下护住头。
江清棠惊呼一声,几瞬后,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倒是有利刃破木之音。
有人拿剑砍断了落下的几根粗木,又用臂弯护住了她。
江清棠头顶上传来一道极其熟悉的男声。
“江娘子,可曾受伤?”
江清棠抬眸,对上了李珩那双满是关切的桃花眼。
错愕过后,江清棠蹙眉,“景王殿下?”
“你跟踪我?”
8. 第八章
日暮途穷,夕阳金光照进狭隘修长的小巷里,粗木将李珩笼罩于一片暗色中,两人一明一暗,对立而站。
听到江清棠质问的李珩神色自若,微微扬起唇角,缓缓开口道:“江娘子何出此言,我路过此处,纯属巧合。”
江清棠蹙眉,紧紧盯着李珩,未曾在他眼中看出半分慌乱与闪躲。
她在心底嗤笑一声,不管何时,李珩此人从不肯卸下面具,待人接物永远只有得体的笑意与疏远的礼貌。
可惜诡计多端卑劣如李珩,也只会同样的把戏玩两遍。
宫宴那日在御花园碰到李珩,勉强能说是巧遇,可今日在这里碰到李珩,绝非偶然。
那日过后,恐怕李珩早已调查清楚她的家世,派人暗中盯着她的行踪,为的就是在必要之时英雄救美,好讨她欢心。
先前是她傻,看不出来李珩的图谋,以为是遇到了真心待她之人,婚后哪怕隐约察觉到李珩的重重心思,也只以为他这样是舍得为自己花心思。
想起前世种种,江清棠羞愧得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恨不得钻入自己的脑中抹去自己与李珩之间的所有记忆。
跟踪也好,偶遇也罢,江清棠不愿与李珩再费口舌,更不想与他有任何纠缠,只希望两人能够永不相见。
江清棠往后退了一步,毫不犹豫,转身就朝巷子外的方向走。
“江娘子,”李珩及时喊住江清棠,“外面不安全,还是莫要一个人回去。”
李珩快步赶上江清棠,语调加快,“不管江娘子信与不信,那个人还在外面候着,若是自己回去,恐遇不测。”
江清棠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反问:“那依景王殿下看,到底是外面的人危险?还是眼前之人更加危险呢?”
似是没料到江清棠的直接,李珩面上闪过一瞬错愕,完美无瑕的面具下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小裂缝,可随即,李珩又恢复到往日温柔的模样。
捕捉到李珩微小神情的江清棠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见惯了李珩待人的游刃有余,还从未见过他吃瘪的模样。
她不禁想到,若是撕开李珩的面具,他真实的、毫无防备与满心算计的样子,还会不会让人生厌。
李珩叹了口气,“虽不知江娘子何故多次有意疏远,但今日,还是让我送你回去。”
江清棠一口回绝,“不必劳烦景王殿下了,臣女担当不起此份殊荣。”
听到此,李珩也不再挽留,而是悄悄跟在江清棠身后。
因急着看清那人的容貌,江清棠停在街上的马不知去踪,所幸江府离这儿不远,江清棠重新理好帷帽,准备徒步回府。
不知到了何时,落起了密密麻麻如银针似的雨,路上的行人都纷纷寻避雨的落脚处,唯有江清棠不肯放慢步子。
自己本就是装病,倘若被阿耶和祖母发现,又少不了好一顿的训诫。
且祖母自上次就打消了让她嫁给王家表哥的念头,祖母本就想让她入宫伴读,知道她装病一定会逼迫她入宫。
江清棠不由得加紧步子,可雨越下越大,几乎淋湿了她的整个肩头。
忽然,头上有一物遮挡了她的部分视线,江清棠转头一看,对上了李珩的眼眸。
“真染了风寒,会难受的紧,今日之事我不会给任何人提起,你大可以放心。江清棠,让我送你回府。”
李珩无奈般轻叹,不知为何,他与江清棠满打满算也才见过三面,可她身上,似乎总有一种熟悉感。
他近半年来,总会梦见一名清冷出尘的女子,在梦中,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夫妻,有着刻骨铭心的爱恋。
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可见到江清棠的第一眼,他就笃定,她就是梦中之人。
李珩并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哪怕今日听到她说的那些话,也还是会跟着她,一向冷心冷情的他,竟真的会感到心脏隐隐作痛。
江清棠未曾回话,她往旁挪了一步,躲开李珩为她撑起的伞。
“多谢景王殿下的好意,我有帷帽,只要殿下不再跟随,我很快就到府了。”
江清棠往前走一步,李珩就往前走一步,到底是与李珩身形相差太大,无论江清棠怎么努力避开,李珩手执的伞总是能稳稳立于她的头顶。
两个人相顾无言,就这么行走在细雨中,夜色中。
顾不上自己被淋湿的头发与衣服,趁着雨声渐盛,李珩松开背过的手中牢牢握着的另一把伞。
此时此刻,他有私心,想多看江清棠几眼。
夜色渐浓,雨声渐息,李珩收回伞,与江清棠拉开些距离,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之中。
李珩目送江清棠进了府门,终于放下些心。
他本就不是冲着英雄救美而去,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此事不容一点差错。
貌美贤淑的江家三娘也好,如日中天的江家也好,他都要一步一步图谋到。
*
江清棠回到了自己的雪映院,刚一进屋卸下帷帽,冬珠就梨花带雨地扑了过来,牢牢抱住自己。
“三娘,大事不好了!您还是去宋家那里躲躲吧!”
听到这儿,江清棠已然知晓发生何事了。
宋家是她的外祖家,阿娘去的早,外祖与外祖母担忧她得不到悉心照料,幼时经常将她接去府中住。
天底下,除了阿耶阿兄,能护住她的,便只有外祖。就连当今陛下,都要给外祖几分薄面。
她装病一事,已然露馅了。
冬珠摸了把泪水,带着哭腔道:“三娘,您怎么淋成这样,等您换件干净的衣裳,趁人还没发现,赶紧去宋家吧,如此,老太太也不敢把您怎么样。”
“等避过这段风头您再回来,届时旁人看着宋太傅的面子,也不敢壮着胆子议论什么。”
江清棠摇摇头,是她心急大意才落入圈套,此事还未搞清楚,再说她躲在外祖家又能避到几时呢?
“冬珠,我要沐浴更衣,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倒要看看,是谁在祖母面前揭穿我。”
“又是谁有意引我出去。”
*
江清棠赶到益寿堂时,王氏与一众小辈早已在正厅等候,除了阿耶与二兄,其他江家人都在。
江旻与江彦看向门口的江清棠,眼中满是担忧,骆氏与江清雅则是茫然。
只有孙韵心事重重,看向江清棠的眼中多了几分狠毒。
昨日她受到封匿名的信,那人要挟她今日赶去西市茶楼,她做局引那人出来,没想到,竟是江清棠。
在场所有人皆屏气敛声,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惹主座上脸色如墨,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太太生气。
“进来吧。”
江清棠刚走进正厅,一只瓷杯迎面砸来。
“你个孽种,还知道回来!真是丢尽我江家的脸面!”
瓷杯砸中江清棠额角,坠落于地,碎成瓷片,江清棠雪白的额头上立刻现出一片鲜红。
屋内的江清雅惊呼出声,一旁的骆氏紧忙拽了拽江清雅,府内谁人不知,全府上下嘴最不能招惹的就是气性大的老太太。她就是有意帮忙,也插不上什么话。
江旻想上前劝住祖母,孙韵及时给了他个眼色,让他不要多言。
王氏:“给我跪下!”
江清棠跪下,一言不发,直到额头伤口涌出的血顺着眼角鼻尖,汇集于下巴处,再一滴一滴地落在正厅的地上。
王氏似是还未解气,扔掉手中的拐杖,气急道:“好啊!好啊!我江家真是出了个人才,胆敢欺君罔上,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名!你是要连累江家其他人跟你一起去死嘛!”
王氏狠狠拍向桌子,怒斥道:“要不是下午你二伯母担心你身子替你熬了汤送去,这府中上下的人到现在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呢!你这孽种,既不想嫁于你王氏表哥那样的青年才俊,又不情愿入宫陪读,你是要反了不成!”
“装病一事是我替你瞒了下来,还未曾有外人知晓,要是今日太医来了,你可怎么瞒!”
“我竟不知,你有如此大的胆量!说,今日去哪儿了,是不是同别的男子幽会去了!”
江清棠抬头看了一眼孙韵,孙韵心虚避开。
江清棠心中有了猜想,试探说道:“孙女未曾与外男相见,而是跟着大嫂去了西市。您若不信,大可以去问大嫂。”
王氏:“满嘴胡话,你大嫂今下午一直同我焚香礼佛,何时去了西市?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两个人不成?”
孙韵走到江清棠面前,拿出手绢替她擦去脸上血渍,“娐娐,此事非同小可,祖母只是气急了,乖些早点向祖母道歉,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都是自家人,切不可伤了和气,也不要让大家为难。”
眼见孙韵还是之前的温婉模样,江清棠接过孙韵手里的帕子,“多谢大嫂。”
孙韵的一席话,让江清棠理清了整件事情。
孙韵根本就没有向外传递情报,青黛是孙韵的人,是为了故意向她露出马脚引她上钩的鱼饵。
可孙韵到底为何要这么做?至少明面上看,她入宫伴读,对她并未有利可图。
江清棠心中还有一个可怕的猜想,那就是孙韵知道她早就起了疑心。
王氏“哼”了一声,“你们真以为祖母老糊涂了,看不出来之前在宫宴上,那幅画分明就是你替清雅所做。清雅竟有那个本事。十几年来我这个做祖母的怎会不知?”
“祖母再给你一次机会,下午你出府到底出去做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了爱慕的郎君,才不入宫伴读,不当王妃?”
江清棠依旧沉默,既然孙韵早已找人演了一出戏,那么无论此时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人信服。
“好啊,既然你不肯说,那就别怪祖母狠心,来人上家法!”王氏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管家婆子呈上竹板。
“你阿耶没有教导好你这个女儿,那就让我来替他教!”
“上家法,都不许手软。给我打,打到说实话,打到你散了跟那个郎君的心思!”
管家婆子得了令,提着竹板走到了江清棠的面前,“主子莫怪,我也这是得了老太太的令。”
江清棠摊开手掌,闭上眼。
管家婆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用竹板一下下抽打江清棠细嫩的手掌,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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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清棠咬着牙忍受掌间的火辣刺痛,不肯出声求饶。
王氏拨动手中的佛珠,闭目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江旻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劝导,“祖母,娐娐哪里受得住这些,您要罚,就连同孙子一起罚就好了,左右,我也有失责之过。”
见王氏不为所动,江旻道:“娐娐入宫伴读,免不了写字读书,让九公主看见手上的伤,怕是要怪罪下来。”
到底还是怕牵连自身,影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王氏睁开眼,淡淡开口让管家婆子住手。
王氏冷目扫了地上的江清棠一眼,“当初,我就不该让你阿娘进门,一个不受婆婆管教,整日只知缠着男人寻欢作乐的女人,生出来的女儿,也是一样的货色。可怜我儿早早丧妻一直不肯再娶,都是被那宋氏女迷惑所害!”
“阿弥陀佛,”王氏由侍女搀扶起身,“实乃罪过,但愿我儿能再觅良人,莫要再被那宋氏女的阴魂缠着不放。”
江清棠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氏,不管祖母怎么罚她,她是小辈,依孝道,她不可忤逆祖母。
可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能诋毁自己的阿娘。
阿娘去世多年,祖母还是不肯放过她,从小就告诉自己阿娘的处处不是,她没见过自己阿娘,可她知道,阿娘没死,哪里轮得到这些人来欺负自己。
江清棠踉跄站起,直视对面的王氏,冷笑道:“那敢问祖母日日焚香礼佛,求天上的佛祖保佑江家,祖父又活了几时呢?还不是仅仅三十的年纪就缠绵病榻,早早撒手人寰。”
屋内所有人都满脸讶然,在江家,这是头一回有人敢面对面忤逆老太太。
王氏气血涌上头,一时气的站不住,幸好身旁侍女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人才没倒地。
“你……”王氏扶着头,“你,你这个不肖子孙,真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了!”
江彦与骆氏怕老太太气病,上前安抚。
江旻拉着江清棠欲离开此地,江清棠不肯。
“娐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江旻急了,“阿耶与二弟不在府中,此时祖母罚你,府上无人能拦!”
“大兄,你是见过阿娘的人,与阿娘朝夕相处过,”江清棠低问,“连你也觉得阿娘不好,也能忍受阿娘被人诋毁嘛?”
“可我不能。”
江清棠的话深深刺入江旻的耳中、心中,祖母年纪大了,他不愿与祖母争执,可自己死去的阿娘在天上听见这些话,又该如何伤心……
是他愧对阿娘。
江旻慢慢松开握住江清棠衣袖的手。
撕破了脸,那就一丝情面都不要留,江清棠继续说道:“祖母说我阿娘不受管教,可长安城内谁人不知我阿娘乃是名动长安的才女,我外祖是当今陛下的老师,受陛下敬仰。倒是祖母您,出生乡野,承儿子的光才能当这府中的老祖宗,府中上下谁人不知祖母您的厉害,您口中的管教,当真是管教嘛?”
“不用您罚,孙女自己前去祠堂领罚。”
江清棠大步迈出益寿堂的门,往江家祠堂的方向走,全然不顾身后佯装晕倒的王氏。
她不后悔说这些话,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何惧?
若重来一次,她还是要处处忍让处处迁就,不能依自己的意愿活,那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
接下来的时日,江清棠都待在江家祠堂里,祖母派人来时,就装装样子跪着诵经几句,没人时,就拿些古书看解闷。
祖母早已告知宫内的人,自己的风寒已请了外地云游到长安的名医治好,几日后便会随堂姐一同入宫。怕九公主怪罪,祖母也不敢再继续对她用家法,吃食上苛待了些罢了。
顺便,她还送了孙韵一份大礼。
如今府上的人都知道孙韵服用的,根本不是调理身子的药,而是让女子不能有孕的药,祖母知道后大怒,大兄也与孙韵分房而居。
哪怕不能马上揭穿孙韵的真实面目,通过此事,也足以在大兄与孙韵之间埋下颗不信任的种子了,听说孙韵的掌家之权,也给了骆氏。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清棠数着日子,很快就到了入宫的那天。
江清棠与江清雅离家之际,只有骆氏与江彦前来相送。
“婧婧啊,”骆氏在府门前拉着江清雅的手不放,“在宫里,一定要听娐娐的话,切不可冲撞贵人。在宫里好好照顾自己。”
江清雅受不了骆氏的唠叨,不厌烦道:“知道了知道了阿娘,我又不是孩童了。”
江彦则叮嘱江清棠,“娐娐,入了宫不比家里,有什么事记得往家里捎信,不要一个人担着,二伯和二伯母都是你的亲人。”
“还有啊,你祖母就是气昏了头,等过段日子,你再同婧婧一起回家,一切都会好的,一家人之间,哪儿有什么仇怨?”
江清棠点点头,随江清雅上了马车。
两人到了宫门前,是一位年长的女官来接。
“两位娘子,皇后娘娘有请,请随我往这里来吧。”
走到中途,忽有一人拦住了她们。
“陛下有令,请江三娘到养心殿一见。”
9. 第九章
江清雅见江清棠随刘福越行越远,一时着急小跑跟了上去。
见刘福没发觉,江清雅迈着碎步凑到江清棠身后,拽了拽她的袖子,“喂,陛下突然找你是要干什么啊?
江清棠往后瞧了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江清雅一口气没顺上来,“总不会是陛下发现你装病了吧?”
江清棠:……
前面的刘福突然咳嗽一声,转头瞥了江清雅一眼,话里有话,“江娘子若是口渴,可先随宫人去喝口茶。这宫里的茶可都是最好的,润嗓子再好不过了。”
江清棠给了江清雅个眼神,又对着刘福恭敬说道:“公公辛苦,还念着我们这些小辈,要不朝中上下都说公公七窍玲珑心,不管是对陛下还是旁人都是体贴入微,公公不仅最得陛下喜爱,在朝中人缘也是极好。我阿耶可常在家人面前提起你呢。”
刘福笑了笑,那笑意不达眼底,他多看了几眼江清棠,这个小娘子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在点他呢。
身为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些漂亮的恭维话他可听多了,可这小娘子出身不凡,这一番话既是恭维又是面子,今日他敢责罚江清雅,也得想想江家的面子。
刘福:“有江将军记挂,老奴可是面上添金呐,两位江娘子,一位随老奴去养心殿面圣,另一位就去住处歇着吧。”
江清棠朝江清雅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江清雅绷着嘴退下了,阿娘说过,她在宫里还是少言语的好,她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总归听她这个讨厌的堂妹准没错。
不同于江清雅的茫然,江清棠随刘福去往养心殿的路上倒是心如止水。
上一世,陛下也曾在她入宫伴读当日召她谈话。
陛下问她,是否记得幼时与晋王定下的婚事,又是否愿意嫁于晋王。
那时她已救下李珩,对李珩一见钟情,又在春日宴上再遇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情深之浓,自然不会点头这桩婚事。
想到此,江清棠倒吸口凉气,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前的她定是比旁人多了几个头才敢婉拒陛下的牵线。
纵使陛下笑着屏退她,说自己也不过乱点鸳鸯,让她莫要放在心上,也不能保证驳了陛下的好意,她能够真的全身而退。
想来她的任性,都是踩在朝堂上阿耶的肩膀上。
今非昔比,这次面圣,她不可再直接驳陛下面子,最好想个旁的缘由婉拒。
出家为尼也好,不舍父兄也好,总之她是不能再像之前一般直言自己心里早有心仪郎君了。
实在过于羞耻,也不知道之前她是怎么开的口。
想着想着,一行人就到了养心殿前。
刘福意味深长地瞧了江清棠一眼,“江娘子,陛下近来身子不好,受了风寒卧床养着呢,待会儿啊,陛下问什么就说什么,其他多余的话一字不说。”
近来忤逆圣意罔顾天恩的大臣可多了去了,他是不想再触霉头了,陛下心里有气,他在底下做事也不安心。
伴君如伴虎,总怕哪一天,悬在自己头上的那把刀就掉下来喽。
刘福:“要顺着陛下,可明白?不然呐,老奴也救不了您。”
江清棠:“明白,多谢公公提点。”
刘福稍稍往下低了些头,领着江清棠小步进了殿内。
一步又一步,御窑金砖的寒气自鞋底钻进脚掌,往上蔓延开来,再由躯干冷到四肢,江清棠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她这才抬起头,看见袅袅青烟从俩半人高的香炉中缓缓升腾。
江清棠闻出这香与寻常香不大一样。
她为了求子常年喝着各种汤药,对药理也有些了解。
陛下燃的香,闻着有几味不常用的草药。
顺着江清棠的视线,刘福的视线也落在香炉上,刘福小声咳嗽提醒,“江娘子,待会儿进入内室,隔着屏风向陛下请安即可,不得多看一眼,记住了吗?”
江清棠:“是。”
两位宫女掀开层层珠帘,清脆的响声在耳边回荡,击打着江清棠每根紧绷的心弦。
她不可有一点差错。
缓步走到内室屏风前,江清棠掀起裙摆跪下,低声道:“臣女参见陛下。”
未得回应,江清棠不敢起身,额头、手掌与膝盖紧贴于地,凉意似是要透过骨缝钻入体内,她身子骨弱,撑不了多长时候。
又过了会儿,久久不得回应,江清棠有些疑惑,陛下莫非,是睡迷了?
她咽了咽口水,重新道:“臣女参见陛下。”
仍旧未得到回应。
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近。
江清棠蹙眉,越发疑虑。
“江娘子,起来吧。”
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响起。
江清棠起身,仰着头,看到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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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俊冷的脸。
她认出,眼前之人正是晋王李瑞。
原先江清棠只在各种宫宴上见过李瑞,她的身边早已有了李珩,对其他男子并未仔细瞧过,更没说上几句话,李瑞对她而言,与生人并无两样。
唯有嫁于李珩前些,一次马球赛上,李瑞主动问她,是否喜欢小马,问她愿不愿意收下那匹他养的小马。
江清棠拒绝了,此后,李瑞没再同她说过什么。
见江清棠仍未有站起来的动作,李瑞问:“是太凉?”
江清棠错开视线,用手撑着腿站了起来,向李瑞行礼,“民女见过晋王殿下。”
“不必多礼,”李瑞看向屏风的那边,“皇爷爷方才服过药睡下了,先在此处等着吧,我会向皇爷爷禀明你早就在此处候着的。”
“是。”李瑞神色与语气都很冷,江清棠看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多言。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瑞未曾离开,而是与她一同站在屏风外。
正午时分,日头攀高,依附于养心殿外琉璃瓦上腾飞的龙头上。
刺眼的日光自外面照进内殿,落在两人的肩头上,将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片无言中,江清棠已然猜到为何今日会是这番情景,为何自己会在养心殿里遇到李瑞。
许是与前世的时间不同,她在路上耽误了会儿,此刻李瑞已经赶到了。
想必前世陛下也有让她与李瑞见上一面的意思,只不过她直接拒绝,怕是都没等到李瑞赶来。
江清棠悄悄侧目,看向旁边站的笔直的李瑞,李瑞的模样好,五官硬朗,气质更像武将,听说府里也无姬妾。
不知以后会娶到哪位小娘子。
不巧,许是江清棠的目光炙热,李瑞猝不及防地转头,两人对视。
李瑞问:“江娘子,本王脸上,有什么东西?”
江清棠紧忙摇头,慌乱中往后撤了几步,“并未,是臣女失礼。”
李瑞刚要开口,外面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兄原来躲到皇爷爷这里了,可真是让我好找?”
江清棠听出来这是李珩的声音,不由得拧紧眉头,她可不想再碰见李珩。
李珩走进内殿,刚掀开珠帘,印入眼帘的,是一同回头看他的江清棠与李瑞。
两人并肩而立。
李珩暗暗攥紧藏在袖中的拳头。
10. 第十章
见李珩靠近,江清棠下意识往后面躲,她不想与李珩接触,连多靠近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可她的举动落到李珩眼里,倒像是有意疏远他,故意往李瑞身后躲。
李珩心底徒然生出一股猛烈的醋意。
他今日在郊外接到刘福传来的消息,发疯似的往皇宫赶,生怕晚了一步李瑞就将她抢走,生怕她与李瑞真的定下婚事。
他如此焦急,她怎么能如此对他?之前几次处处躲着他,现在看见他还要往李瑞的身后藏。
简直错的彻底!
可随即,李珩被自己心中这个念头吓到。
他与江清棠不过才见了三次,不知为何,每次有关于她,他总是不能心绪平静。
就像绝不能容忍他人抢夺自己的心爱之物一般。
三人一言不发,此刻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李珩脸上露出浅浅笑意,率先打破平静,“皇兄,说好了陪我下棋,你倒好,自己在这里躲清净。”
李瑞看向李珩,认真解释“阿珩,并非如此,是皇爷爷唤我过来,你若想下棋,改日皇兄再陪你便是,只是今日,怕是没空。”
紧接着,李珩目光投向江清棠,“江娘子也在,是皇爷爷所唤?不知方才皇兄与江娘子都聊了些什么?可否让我也听听?”
李珩略带试探的眼神让江清棠很不适应,江清棠随口说了句,“是陛下让刘公公唤臣女过来。没什么,只是同晋王殿下唠了些家常。”
“原是如此。”因江清棠低着头,李珩看不清她眸中神色,心中恼怒更加。
他袖中的拳头握的作响,面色依旧平静,“想必皇爷爷喝了药睡了过去,太医嘱咐过,此药特殊,不可让皇爷爷睡多。”
“江娘子先在此等着,我与皇兄进去看看皇爷爷。”
说罢,李珩与李瑞越过屏风,来到皇帝的塌前。
此时皇帝正闭眼熟睡,满是皱纹的脸上略显苍白憔悴。
李珩半跪于塌前,轻轻晃了晃皇帝的胳膊。
“皇爷爷,皇爷爷,太医说了,服了药不可多睡。”
皇帝微微动了动眉头,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印入眼帘的明黄与柱子上腾飞的巨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身处大梁皇宫,方才不过是又梦到了过往。
梦到了与德妃青梅竹马那段时日的过往。
这几个月,德妃总能入梦,实在奇怪。
“皇爷爷,您现在感觉如何?”
再一转眼,一张酷似德妃的脸庞就在身边。
李珩这孩子的眉目与德妃的眉目极像,甚至比他已故的父王还要像德妃,每每看到这双眼睛,他总能想起她。
皇帝情不自堪地握住李珩的手,声音颤抖,“阿珩?”
李珩凑过去,脸贴到皇帝带着薄茧的手掌上,让皇帝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目,“皇爷爷,是我。”
皇帝在李珩和李瑞的一同搀扶下靠在软枕上,他朝外看了看,问:“朕这是睡了多久了?”
李瑞:“回皇爷爷,一炷香的时间。皇爷爷,外面还有江家娘子候着。”
皇帝这才想起,今日,他是要瑞儿与那江家女见上一面,问问他们俩人的婚事。
皇帝叹息道:“原是如此……这一觉醒来,怎的就忘了,果然是年岁大了。”
“皇爷爷,您是天子,天子怎会像常人般垂暮,您只不过是因服了药睡迷了,珩儿改日让太医为您开几副提神的药便是。”李珩在一旁观察皇帝神色,伸出手替皇帝理了理身后的枕头。
趁无人注意,李珩左手偷偷从袖中掏出个香囊,借着为皇帝理枕的同时将香气挥至皇帝面前。
皇帝刚想开口唤江清棠上前,鼻尖充斥的香气却令他头间发晕,整个人昏昏欲睡起来。
“罢了,让她先下去吧,朕实在乏累,你们俩也都下去。”
李瑞虽心存疑虑,但皇爷爷既说了,他也不可多嘴。
三人离开养心殿。
早在殿外候着的刘福见三人都没留下,有些担忧,问:“两位殿下,可是陛下又哪里不舒服了?”
李瑞:“皇爷爷又睡下了,应是汤药的缘故,还望刘公公多加注意。”
李珩:“皇爷爷近来身子虚,还望刘公公多加小心,宫内的熏香是徐太医所制,一天都不得断,每日的汤药也是,不可延误。”
刘福与李珩对视一眼,福至心灵,低着头道:“还请两位殿下放心,照顾陛下是老奴的分内之事。倒是陛下有两位殿下关心,一定会尽快好起来。”
李瑞颔首,“嗯,我与阿珩先行一步,刘公公差人送江娘子去姑母那里,莫要让姑母等急了。”
江清棠:“臣女先行告退。”
目送江清棠与带路宫女的身影远去,李瑞才放下心来,迈着步子往南面太子宫的方向走。
李珩紧跟在李瑞身后。
路上,李瑞问:“皇爷爷有意让你参与朝政议事,你为何频频拒绝?是有什么顾虑?”
跟在后面的李珩笑着答:“论资质,我不如几位皇兄,更与皇叔所差甚远,也像旁人所说,在掖庭待久了,胸无大志,只顾着眼前,能做个闲散王爷最好。”
李瑞转身,将手搭在李珩肩膀上,一字一顿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应当不顾他人所议,这些话,不要放在心上。”
“你我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你刚出掖庭不久,对长安城内与朝堂上的情况不太熟悉。来日你若想好,无论何时都可告知我,我会尽力帮你。”
李珩似是没料到李瑞会说这些,愣了几瞬后答:“多谢皇兄美意,阿珩愚笨,实在不宜参与朝政。”
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就连李珩都不得不承认,李瑞的确在品行才能上面都无可挑剔,李瑞与狠辣无情,为了权势能残害手足的太子不一样。
一个暴戾恣睢之人,竟真能生出个正直无私的儿子,也实乃太子妃的功劳。
李珩:“皇兄若是忙完政事,闲暇之余,能与我多下几盘棋,多品几壶酒比什么都好。”
李瑞若有所思道:“好,也罢,来日方长。”
两人重新一前一后,走到宫道上。
李瑞沉思,既然他是兄长,便有责任照顾好自己眼前这个命运多舛的弟弟,他从不讲空话,日后只要李珩有任何难处寻他,他都会解囊相助。
李瑞隐隐约约觉得,眼前的这位弟弟,似乎才能不在他之下,只是有意藏拙罢了。
对李珩他不仅有兄长的怜爱,更有一颗惜才之心,大梁能人才士繁多,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他平生夙愿。
至于安家立业,那都是后话了。
两人心有灵犀,一同想到江清棠,李珩跨了一步到李瑞身旁,带着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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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问:“皇兄年岁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找个王妃,给我找个皇嫂?再生些皇侄皇侄给我玩。”
李瑞瞥了他一眼,语气不悦,“小小年纪,不多读几本圣贤书,怎的脑子里整日都是这些东西。”
李珩轻笑一声:“成家立业,皇兄已有一番政绩,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知皇兄,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李瑞神色认真,像是在认真思量,“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
李珩心中不安,鬼使神差地问:“那皇兄觉得,江家娘子如何?阿珩听说,皇兄先前与她有过婚约,不知可还作数?”
李瑞停下步子,“阿珩,身为君子,不可在背后议论别家娘子,有失礼数。”
“至于婚事,”李瑞下意识加快步子,“她先前的确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可惜这桩婚事作罢了,今后怎样,还要看江娘子的意思。”
“你今日的课业还未习完,就不用随我一起向父王请安了,先回去吧。”
“是,皇兄。”
待李瑞走远,李珩卸下防备,露出凶狠之色,方才李瑞所言,让他心中恼怒不已。
她怎会是他的妻,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哪怕杀了李瑞,他也绝不会将她让出。
片刻后,李珩松了口气,舒展自己紧拧的眉头与攥紧藏于袖间的拳头。
现下李瑞还有用处,他万万不能轻举妄动。
为何?为何提到江清棠,他又一次失控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李珩按下匿于山水画后的一处机关,刹那间,一个暗格现出。
暗格不大,里面立了两块无名灵位,灵位前是早已燃尽,只余灰烬的数根檀香。
李珩盯着两块无名灵位,暗自苦笑。
父王母妃死于谋逆罪名,死后尸骨扔于宫外的乱葬岗,野狗啃食,风雨剥蚀,身为皇室中人,这样的结局何其之惨?
可恨他竟连刻下父王母妃名讳的勇气都没有。
李珩寻来一把金镶玉的短刃,这是父王生前赠予他,哪怕在掖庭的那十年再苦,哪怕只能以馊饭为食,他也不曾动过要卖掉它的念头。
只为让自己时时刻刻记住那滔天恨意。
弑父杀母之仇,他要皇帝太子以剥皮抽筋之刑来还,要整个皇室为他的双亲陪葬。
李珩撩起袖子,露出强劲有力的小麦色胳膊,上面有两道整齐划一的刀伤。
这第一道刀伤,是父王母妃殒命那日,他在心中发下血誓,定要为他们报仇,划下道伤口留成疤,无时无刻警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
第二道刀伤,是他十二岁时在掖庭淋雨高烧不退,撑着病体拿出短刃所划,为的是提醒自己,这条命无论如何也要撑到报仇雪恨那日。
李珩拔出短刃,刺眼的光闪过眼眸,他眸中神色更加坚定,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胳膊上划出道血痕。
如今这第三道伤,是惩罚自己因为一个女人几次乱了心绪,今后不可再因女人扰乱心智。
他两次用计迫使江清棠入宫,只因他看中江清棠背后的母家。
梦中是真是假他都不在意,他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有复仇一件事。
从始至终,皆是因梦对江清棠好奇心作祟罢了,他绝不会对她生出旁的不该有的心思……
11. 第十一章
江清棠随一名面容和蔼可亲的宫女到了永乐宫前。
永乐宫雕梁画栋,异彩丰呈,殿外屋顶上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射下现出数种颜色更显精美,这是皇帝在九公主十二岁时亲自临摹图纸,召集举朝上下有能的工匠建造。
陛下对九公主的宠爱,可见一斑。
宫女将江清棠带到一名年岁偏大的宫女面前。
那名宫女衣着与旁的宫女不大一样,年岁应在四十左右,江清棠猜,她应该是永乐宫的领事宫女,赵氏。
“奴婢乃是永乐宫的领事宫女,见过江娘子。”
江清棠回礼。
赵氏一张芙蓉面,五官端正大气,身上有股不同于常人的淡定气质,江清棠听说过,赵氏出身大族,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后被派到九公主身旁侍候。
在赵氏面前,她应当更加小心才是,不得丢了江家的脸面。
赵氏上下打量江清棠,见其姿态礼仪样样端正,满意地连连点头,“不怪九公主喜欢江娘子,奴婢瞧着江娘子这样的冷美人,也心中欢喜。”
江清棠微笑,“多谢姑姑夸奖。”
赵氏话锋一转,“江娘子是懂礼数的人,莫要怪奴婢把有些话说在前头了。江娘子,公主幼时受了刺激后,再也不愿开口同人讲话,久了连耳力也没了。陛下寻遍天下名医,竟无一人能将公主治好。”
“公主是个好孩子,心性单纯没有一丝坏的心思,当日公主肯向皇后娘娘要你,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很吃惊。陛下与娘娘希望你能在公主身旁伴读,好好侍候公主,讨公主欢心。”
“我知你会些手语,能跟公主说上些话,不然陛下与娘娘也不会点头让你入宫伴读。记住,今后不可让公主伤心分毫,不可忤逆公主的意愿,可明白?”
江清棠:“明白,多谢姑姑提点。”
江清棠随赵氏来到永乐宫内。
刚来到正厅,江清棠就瞧见一道袅袅身影在厅内来回踱步,李婼似是在前厅等了很久,见了她后便欣喜地小跑过来。
江清棠行礼,比划着,“臣女见过九公主。”
李婼牵起江清棠的手,拉她到一名宫女面前,指着宫女怀里的狗。
李婼用手比划着,“幸好你来了,你看,我的小狗这几天又不吃不喝了,驯兽师也找不到缘由,这是怎么回事?我很着急,希望你能治好它。”
李婼皱着眉补充,“它不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江清棠:“好,臣女斗胆试试。”
江清棠小心从宫女怀中抱过小狗,将小狗放在地上,细细观察。
她从宫女那里拿了些肉干引诱小狗过来,可惜小狗浑身发抖,见到肉干也无动于衷。
江清棠朝小狗勾勾手指头,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小狗这才有了些反应,摇了摇尾巴,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江清棠跑来。
小狗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江清棠抱住小狗,将它举起来,捏了捏它柔软的小肚子。
如今看来,也不是吃多了,只是因为害怕。
江清棠问:“九公主,这只小狗几个月了?”
李婼有些焦急,比划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两个月了,怎么了,我的小狗是治不好了吗?你一定要救救它。”
江清棠摇摇头,“稚犬尚幼,它只是想家,想念自己的母亲罢了,过几日就好了,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担忧。”
李婼的神情有些悲伤,她也与母亲分开许久了,小狗跟它一样可怜,母亲死了,它与母亲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了。
江清棠安慰她,“公主殿下也是它的家人,日后都会好起来的。”
李婼颔首,这才勉强露出笑脸。
正巧赵氏进来,看见九公主,便知道两人相处不错,她走进来,用手语对李婼说:“公主,午膳已备好了,是否现在就传膳?”
李婼摇头否认,她还有位客人未到。
赵氏退出殿的那瞬,李珩赶到。
江清棠猝不及防地迎上了大步而来的李珩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江清棠的眼中满是茫然与疑惑,而李珩的眼中,则多了些打探与关切之意。
李珩靠近江清棠,来到她面前,轻轻一笑,声音宛如江边春风,沁人心脾,“江娘子,听闻你会手语,那就劳烦你替我向小姑母转述了。”
江清棠蹙眉,虽心中不愿,但在皇宫里,她没有拒绝李珩的权利。
明明是要与李婼对话,李珩却眼带笑意,紧紧盯着江清棠的脸。
察觉到对面的炙热目光,江清棠心中烦闷,李珩就如同块狗皮膏药一样,一旦沾上人就轻易撕不掉,哪怕用蛮力强硬撕掉,也一定会留下些黏糊糊的印记。
“姑母,说好了留我用膳,今日永乐宫的膳食,可都是我喜欢的?”
李珩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江清棠的反应。
果然,江清棠听到他也要留下用膳,惊奇地看向他,一向淡然自若的江娘子此时胸口起伏不止,似是受了天大的气。
江清棠随即收回目光,转头向李婼表述。
李婼向两人比划一通。
一旁的李珩看得懂手语,可他偏要在江清棠面前看不懂,这样,他才能让厌恶他的江娘子不得不同他主动讲话。
李珩:“江娘子,敢问方才姑母说了些什么?”
江清棠明明记得李珩精通手语,如今却在这里装不懂,麻烦她一一告知,她在心中怒骂李珩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压下心中不耐,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景王殿下,九公主说,她自昨日就嘱咐御膳房准备了一桌子你喜欢的好菜。等下你可要多吃些才好。”
李珩轻笑:“那就多谢姑母了。”
不一会儿,十数名宫女端着精美绝伦的盘子来到殿内,井然有序地将菜肴摆在桌子上。
江清棠瞥了一眼对面的李珩,额角抽痛,她可不想与李珩待一起这么长时间,看见他,她就没由来的烦躁。
江清棠不好留下,故对李婼说:“公主殿下,臣女就先行离开。”
果不其然,李婼拦住她要留她用膳,她不能驳了九公主的面子,只好坐下,坐在李珩的对面。
江清棠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消灵炙、红虬脯、金铃炙、光明虾炙、酥山、贵妃红、透花糍、梅花酥、玉露团、糖蒸酥酪、水晶龙凤膏。
这些,的确都是李珩爱吃的。
李珩与她一样喜甜,尤其是那道玉露团,先前她嫁于李珩,总想着亲手为他做些什么,除了亲手缝制香囊手帕,还想着为他做喜欢的菜肴。
有些时日,她便日日往王府的小厨房钻,研究这道看起来简单,实则制作繁琐的玉露团,从早做到晚,就算又苦又累,想起李珩满意地笑脸,她也乐在其中。
忆起前世种种,江清棠心间酸涩,之前的记忆尽数涌来,就快要决堤而出。
为了不让李珩与李婼看清自己脸上的神色不对,江清棠主动站起来,要在旁边侍候。
江清棠伸手将李婼面前的碗筷摆正,可到了李珩那边,却下意识地将银筷放在李珩左手处。
李珩诧异,他从未与江清棠一起吃过饭,她怎会得知自己平日都是用左手拿筷?
江清棠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走神,竟依李珩的习惯把银筷放在了他的左手边。
江清棠立马将筷子移回李珩右手处,解释道:“景王殿下勿怪,臣女一时走神,放错了位置。”
李珩瞧了江清棠一眼,不信她的说辞,“无妨,江娘子,这些活都让宫人来干吧,不必亲自动手。”
一直回想方才摆错筷子的江清棠心不在焉地回到座位上。
李婼今天心情好,夹了块梅花酥到江清棠碗里,让她尝尝。
江清棠每每吃了这道糕点身上都会起一身可怖的红疹子,她刚想婉拒九公主,就听到李珩说:“江娘子吃不了这些,会起红疹。”
这句话一出来,不止是江清棠,就连李珩自己都有些惊讶,看到梅花酥落在江清棠碗中,他几乎是依本能说出了这句话。
两人望向对方时,皆是疑心重重。
江清棠放在膝盖的手攥紧裙摆,攥的发白。
李珩怎会得知她吃不了这梅花酥?莫非李珩也有前世记忆?
不,这不可能,倘若李珩拥有记忆,第一件事,就会来质问自己,而不是各种制造偶遇假象。
江清棠拿起杯子的手有些颤抖,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以防杯中滚烫茶水洒到旁边李婼身上。
李婼听不见两人都谈话,有些不解,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两人好似不一般。
不过从第一眼,她就喜欢江清棠,好吃的东西,应当与喜欢的人分享,想到此,李婼重新用手指指江清棠碗里的梅花酥,做出吃的手势。
李珩叹口气,不知为何,他猜江清棠不会婉拒李婼,他直接伸出筷子夹走江清棠面前的梅花酥,而后更是将整盘三个梅花酥都倒入了自己碗中。
“麻烦江娘子告诉姑母,我很喜欢这梅花酥,不愿与人分享。”
“既然吃了会生病,就不要再吃了。”
江清棠拧紧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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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习惯,李珩这是,在关心她?
不可思议。
李婼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问出心中疑虑,“你们两人,是先前就认识嘛?我看你们好像之前就见过,你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江清棠与李珩不约而同地摇头否认。
李婼疑虑更深,想了一下午,一直到了晚上,她才开口问正在看书的江清棠。
“阿棠,你与阿珩真的不认识嘛?我总觉得今天你们好生奇怪啊。”
“公主多虑了,臣女与景王殿下真的从前不识。”
江清棠自然不能同李婼实话实说,只好随便敷衍过去。
李婼:“那阿棠觉得阿珩怎么样?”
她想了想,总不能留江清棠一辈子都在她身边,要是她嫁给阿珩或者阿瑞,她就能时常见到她了。
这样甚好!
江清棠不明白李婼为何会这么问,她只能话说的模棱两可,“臣女与景王殿下不熟,只聪他人嘴中听说过。”
李婼神思恍惚,失落地点点头,阿珩不行,那便只能看阿瑞的了。
待到李婼睡下,江清棠才离开永乐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皇后娘娘念她头次进宫,将她与堂姐还有其他入宫的贵女们都安排到了毓秀宫内住。
不同于其他人入宫是为了供皇帝挑选孙媳,只有江清棠入宫,是当九公主的伴读。
*
翌日一早,江清棠喊醒熟睡中的江清雅,今日太傅头次讲学,几位皇孙与公主都会到崇华宫与她们一同听课,不可马虎懈怠一毫。
两人装扮完,出门时,恰巧遇到了几位同样要去崇华宫的贵女。
其中一位长相艳丽的贵女扬起下巴,朝两人走了过来。
这是皇后的侄孙女,邓袖,也是江清棠的死对头。
在一场流水宴上,江清棠作诗压了邓袖一头,让其丢了颜面,自从以后,哪次见江清棠,都要使绊子。
邓袖走到两人面前,看江清棠与江清雅穿的素雅,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哟,这不是江家两位娘子嘛?怎么穿的如此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将军苛待了自己的女儿与侄女呢。”
江清雅气不过,回嘴道:“今日可不是让你争奇斗艳的时候,邓袖,我们不愿搭理你,你最好识相些!”
邓袖翻了个白眼,从下往上瞥了江清雅一眼,“我还以为只有江清棠配与我一样入宫,你又是哪里窜出来的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你!”江清雅气急,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跟她讲话,“邓袖,你别欺人太甚了!怎么你就比旁人还尊贵些?”
“有没有比旁人尊贵我不知道,但肯定啊,”邓袖伸出染着红指甲的手指,点了点两人,“是比你们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要强上许多。”
江清棠不想跟她纠缠下去,以免误了时辰,“邓袖,你与我们素来无冤无仇,善意提醒你一句,还是少在外面树敌比较好,以免祸及己身,以后后悔可就晚了。”
邓袖嘁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啊?我就是看你们不爽,你们又能奈我何,有本事向皇后娘娘告状啊。”
仗着与皇后娘娘的关系,邓袖在长安城内嚣张惯了,江清棠一时无言,只想拉着江清雅尽快逃离这里。
怎料邓袖今日铁了心寻事,双臂展开拦住了欲离去的两人。
“走什么啊?我今天还真就告诉你们了,今日你们两个,谁也去不了崇华宫!”
邓袖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几名贵女扣住两人,可江家在朝堂毕竟家大势大,她邓袖招惹得起江清棠,她们可招惹不起。
贵女们面面相觑,皆不敢言语。
见身后几人迟迟未曾上前,邓袖轮番对其怒骂“废物”,随后自己就要上前狠狠教训江清棠一顿,看她还在不在旁人面前装高洁素雅。
她要给江清棠一巴掌,以解她上次被夺风头之恨!
邓袖扬起手就要打向江清棠。
江清棠伸手握住邓袖纤细白皙的胳膊,再次劝告道:“我与堂姐不见了,你猜刘公公会不会率先问责你们呢?再者我脸上顶着个发红的巴掌印记,莫非要说是不慎摔倒所致?”
“这里不是邓府,我也不是任由你打骂不还手的奴仆,以后说话做事,都要长十二分的心思才好。”
江清棠用力一甩,邓袖往后踉跄几步。
“你!”邓袖挥舞着袖子又朝江清棠打来,速度之快江清棠无法完全躲开。
本以为要挨上邓袖的一巴掌,下一瞬,一个沉稳有力的臂弯挡在江清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