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妃佞臣破镜重圆后》
1. 第 1 章
二月初,春寒料峭。
凛风顺着小窗的缝隙钻进来,冻得人不禁打颤。
“出来时还日头高照,怎一会儿功夫就变了天……”
“嘘!”
浅浅的抱怨声立时消散了。
车内比之外头尚要暖和不少,车壁融了极厚实的金丝楠木,雪白的羊绒毯通铺,其间珍奇摆件不知几何,足见主人家的富贵。
只见一女郎裹着绒被卧于软榻之上,峨眉轻蹙,双眸紧闭,琼鼻红唇,样貌极为娇艳。似是睡得不安稳,浓密鸦羽不时乱颤,贴在额边的刘海略微湿漉,出了密汗。
不知是否冷得太过,竟开始发抖。
“女郎、女郎……”
房幽耳边传来呼喊,她猛地睁眼,还未聚焦便狠吸了两口气,胸口不断起伏。
身边的婢女吓了一跳,忙跪坐在她身侧,递上来一杯热茶:“女郎,快喝一口压压惊。”
房幽不明所以,就着她的手轻抿了一口。
但顺着目光望去,却是倏地一惊:“湘元!”
怎么会!湘元在她出嫁第二年便投井而亡,怎会又出现在她跟前?!
湘元应答了声,接过另个婢女递来的巾子,为她擦了擦额头,道:“女郎是否梦魇?方才便见您睡得不安稳。待回去了还是要叫府医来为您瞧瞧,这天儿太容易得风寒……”
话还未说完,便见女郎紧握住她的手,拉到脸边贴着,一双杏眸竟然湿漉漉的:“湘元,你还活着。”
湘元长她三岁,幼时起便服侍她,感情深厚自不必多说。
她见她如此,以为是其梦中太过可怖,便宽慰道:“奴婢一直在这儿呢。”
贴在脸蛋边的手温热柔软,绝不是她最后见她的冰凉。
房幽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的眼神往四周飘去,却见自个儿正在马车上,布局有几分熟悉,仿佛是出嫁前阿兄所赠的那一辆。再瞧另个婢女,正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她逐出府的湘莲。
房幽一愣——
她因南下之事与裴焉起了争执,硬要与他分船而行,却不幸遇上水匪。周边尖叫、刀刃声入耳,她走投无路,被一狰狞贼人逼得不得已跳船,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她忽然反应过来:“今岁是何年?”
见主子如此反常,湘元与湘莲不由对视一眼,这才答道:“庆元二十三年。”
庆元二十三年——
这年份并不陌生,二十三年,她与裴焉初遇,次年便大婚,而后,雍王登基。
元莲二女见她呆愣,不由忧心:“崔女郎大抵有什么事耽搁了,女郎莫要放在心上。”
她二人平素最是要好,但因着今日被爽约,女郎抱怨了许久,又怪其害自个儿淋雨,临睡前还道要她好看。
这,莫不是被气傻了?
崔云锦?
房幽眨了下眼,这事儿她有印象。
崔云锦诓她出来踏青,却故意爽约,目的就是为了让自个儿与她表兄裴焉遇上!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顿了下,外头一声嘶鸣,紧接着,侍卫的声音传进来:“女郎,前方有马车卡了轮子,路堵上了。”
来了!
房幽手掌心一阵发麻,她才将将回到从前,便又来到了与裴焉相遇的岔路口。
正是因着这次相遇,过后十年婚姻,二人相敬如宾,夫妻情分稀薄,说是怨侣也不为过。
房幽抿了抿唇:“往后走,咱们绕路。”
侍卫应声,却又听她道:“等等!”
这回下雨,乃是上京二十年来雨势最大的一回,致使京外山体滑坡,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
她阿兄镇守京外,遭流民暴起刺伤,而后缠绵病榻数载,最终英年早逝。
她不能走!
不仅不能走,她还要将这个消息传出去,疏散百姓!
房幽下了软榻,手忙脚乱地穿好鞋袜。
车门一打开,瑟瑟寒风袭来,冻得她禁不住发抖。
紧接着,湘莲追上来,为她裹上了斗篷。
湘元则打开了伞,替她遮挡豆大的雨滴。
外头黄土地早被雨砸得泥泞不堪,房幽咬牙,搭着侍卫的手跳下马车。
今日出城游玩之人不在少数,但多数是年轻的女郎郎君,除却他们,有话语权的就剩坏了马车的裴焉。
想要疏散百姓,只能靠他。
房幽咬牙,纵使还未做好再见他的准备,但到底不愿再重蹈覆辙,便捏着拳头往前走去。
湘元跟在边上,心高高地提起来。
这位小祖宗平素便是集千娇百宠于一身,脾气说不上多坏,但到底是有几分娇气。
今日又有崔氏女郎惹她在前,马车被堵在后,还不知此番去是要作何。
房幽快步走着,顾不得斜斜打进来的雨滴,没一会儿便行至裴焉的马车边。
上一世初遇,她坐于温暖的车架中,因是好奇周边议论,将车窗打开,方才探出目光便与裴焉相视。
青年郎君眉目疏朗,鹰眸薄唇,只单单一眼,便叫她迷乱了心。
这样气宇轩昂的郎君,她在上京从未见过。
自此起孽缘。
这一世,她主动上前,自报家门:
“燕王殿下,臣女房氏,求见殿下。”
马车里有了动静,车窗被推开,一张年轻郎君的脸显露出来。
眉目同样俊朗,却是熠熠桃花眼,比之裴焉更添了份多情。
不是他,是裴昱。房幽微微睁大眼。
“你找三哥?他不在此。”
裴昱微微一笑。
他自然见过这位房氏女郎。
上京双姝,一位以才出名的崔云锦,另一位以色出名的房幽。原以为此乃房鹤明为他女儿造势,却未曾想是名不虚传。
她大抵是赶得急,发上沾了雨丝,面上也有些,再瞧裙裾上,布着脏污的泥点子。虽看起来狼狈,却着实是清水出芙蓉,颇为艳丽的一朵娇花。
裴昱不由一笑:莫非她倾心于三哥,竟这样急迫要见到他。
心里却又隐隐失落。
房幽不过一愣神,便很快道:“事态紧急,请雍王殿下速速下令疏散百姓众人,雨下得太大,快要走蛟了。”
裴昱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他紧蹙着眉:“房娘子何出此言?这可并非说着玩的。”
走蛟,他父皇即位的这些年来,也不过发生了三起,但回回皆是死伤惨重,可谓动摇国之根本。
此番雨势虽不小,但未必就到了会走蛟的地步。
且房氏女虽矜贵,但到底是个年岁小的女郎,莫不是在胡言乱语。
房幽心煎似火烧,这位雍王殿下优柔寡断,处事犹豫,她从前便听裴焉说过好几回。为了不叫他多问,她索性道:
“我回来的路上偶遇两村民,听得他们所说山上仿似在晃动,便派了侍卫前去查看。方才侍卫回禀,山上泥石滑落,确有松动迹象。”
这话可信度仍是不高,她又搬出房鹤明:“我父外放时在蜀中,便是先有山动,再出走蛟。”
裴昱正色。房鹤明正是因为蜀中治灾有功,方能重回上京,扶摇直上。
房幽见他重视,趁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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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铁:“我一小小女郎之言不足以让人信服,便只能前来寻找雍王,望殿下速速下令!”
裴昱望了望四周,没瞧见裴昱的人影。
此番出城是兄弟二人临时起意,只带了两三个侍卫。因雨天路滑,车辙陷到泥地里不得出,裴焉便带了人去附近村民家里寻工具,这会儿还未归来。
裴昱自车上下来,心中乱跳——
他虽自幼得父皇宠爱,教养于跟前,但到底未曾面对过这样大的局势。
若是未曾走蛟,那便是虚传命令、引起百姓恐慌;若是当真走蛟,那便是弃百姓生死而不顾,愧为人臣。
身边的女郎殷切地望着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饱含着期望,裴昱咬咬牙:“娘子且借我几个侍卫,我去一一通知。”
无论如何,这事儿的责任都落在了他身上。
房幽心中那口堵着的气消散开来,她莞尔一笑:“多谢殿下肯信我。”
裴昱一晃神,还未从她那笑里脱身,便听她催促:“殿下快去罢,且小心些。”
尚未及冠的郎君耳朵赤红,略微一点头,正要转身离去,袖摆又被房幽抓住。
他愣愣回头,只听她道:“殿下,周边地势高的唯有那座土地庙,然估摸不够容纳所有百姓。殿下可安排他们与我们一道进城,雨天路滑,我们腾出些马车来,挤一挤总能走的。”
裴昱弄不清房幽怎会如此了解,但时间不等人,颔首后便领着几个侍卫匆匆离开。
瓢泼大雨中,裴昱集结了几位世家郎君,一一吩咐过后四散传消息去了。
房幽则留下来,发挥她跋扈在外的名声,要世家女郎们将马车腾出来。
其中自然有不服的,阴阳怪气她发痴,竟咒大庆要走蛟,实在是灾星现世。
还有的道,要去与家中告状,弹劾房鹤明,告他教女不严,养出这么一个胡言乱语、扰乱人心的女郎。
房幽懒得理会她们,只需搬出自个儿的父亲兄长便横眉叉腰指挥着——
其余女郎便是有再多怨气,也不得不收拾东西挤在了她那一辆最大的马车上。
谁教家世敌不过人家呢?没瞧同样是清河出来的,眼下连崔氏都要矮房氏一头么。
没多会儿,裴昱已领着上百人浩浩荡荡地往这里走来。
上京城外百姓约有几百,小小土地庙自是容纳不下去,这么些人数显见不对,房幽着了急,怕他是忧心性命才不愿通知所有人。
裴昱却道:“我三哥领着其余人往秦县去了,他说人太多过不去城门,届时要引起大乱。”
听闻裴焉领路,房幽自方才起便紧绷的身体松泛下来。
他的法子自然比她多。
但同时,房幽又紧张起来。
她回来了,却不知裴焉回来没有?
若他知晓此事由她提起,必然也会知晓她重生一事。
她现下,还未想好要怎样面对他。
南下前,她吵嚷着要和离,裴焉也真的在她那张和离纸上签了字画了押。
想到他那般决绝的模样,房幽不由愤愤:左右休夫了,那她便要重新来过!管他裴焉做何!
这时,裴昱忽然笑了下:“娘子聪颖,若今次救百姓免受灾害,某必要上书父皇,请他嘉奖娘子。”
他眉眼温润,熠熠目光紧凝着她,比之裴焉更多了几分暖意。
房幽忽而攥紧了手:
她曾被断言凤命,后来嫁给军功赫赫的裴焉,心里不是没抱期望。
可后来,登基的是雍王。
房幽咬了咬下唇,低眼浅笑:“殿下过誉了。”
2. 第 2 章
过了城门,十数个女郎被房幽半威胁半哄骗着下了马车,空出位置返回去接雍王与一众走路进城的百姓。
因仍在下雨,女郎们被斜斜雨丝打得鬓角微湿,穿得稍微单薄些的连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房幽立在最外面,后脑被簌簌凉风袭过,寒气透骨。
忽地被人罩上帽子,绒绒的毛裹住脑袋,温暖许多。
她望去,却是湘莲。
“女郎,仔细着凉。”
房幽轻拧了下眉,没言语。
此时,一女声开口:“房幽,你危言耸听、折腾这一大帮人,我定会告诉我父兄,你且等着!”
房幽懒懒看去,微微眯了眯眼,认出来——
此人乃是周灵筱,也算熟悉。周氏虽地位不高,却是文官谏臣出身,有这个本事。
“你去告吧。”她哼了声,丝毫不给面子。
她从来便不喜欢周灵筱,上辈子与她争裴焉,便是两人成亲了还总巴巴地凑上来。
说句不好听的,有损她们世家女郎的品格。
不过她既喜欢,这一世,就让给她好了。
这时,忽听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循声望去,却见一披着斗笠的郎君喝马扬鞭,宽厚的身体随着马背起伏,他那双凌厉眼眸瞧见独独立着的娇小女郎之时,不由一弯。
“小妹!”
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惹得几个围观的女郎悄摸红了耳朵,皆是不情不愿地承认:房家人确实都是好颜色。
不过几息,青年便来到了这一堆女郎跟前,扼住缰绳停稳,一跃而下。
他抬起手掌轻抚了下房幽额上沾着的雨滴:“可还好……”
他话未说完,便被房幽扑了个满怀——
“阿兄!”她眼眶泛红,忍不住哽咽出声。
这样健壮雄伟的兄长,与弥留时只剩一把骨头的兄长,堪称是两人,教她如何能不难过。
房渊不明所以,以为她娇气惯了,被雨淋湿耍脾气,便宽慰道:“马车在后头,就来了。”
上京才多大点儿,纵然京郊之事突然,但各家侍卫传信亦是不慢,眼下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他出门接人前,房鹤明叮嘱他,旁的不必多问,好生生把人带回府便是。
即便小妹预言走蛟未曾发生,他们房氏也有那本事保下她。
得了兄长这一通安慰,又有他目光里欲言又止的关怀,房幽很快抑制住了心绪,抬手拭了下眼尾,笑一笑:“好。”
大庭广众之下,终究不是说话的地儿。
房渊是快马加鞭赶到,房府马车紧随其后。偌大一辆白马香车横在城门口,房渊抬起手臂让妹妹搭着,稳当地扶她上去。
房幽一只脚方踏上车架,却听又是一阵马儿嘶鸣,喑哑的喝马声凛冽紧迫,不过眨眼功夫,那人便如疾风一般到了眼前。
她转身望去,见他虽同样披着斗笠,浑身却已湿透。
笠帽压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真切,然而他略略一撇头,忽地用力扯住缰绳,手背青筋浮起,令马儿停下。
他看向马车下的郎君,言简意赅:“房渊,快些回军中待命。”
房幽察觉兄长的手臂震了下——走蛟,已发生了。
他又是一声低喝,就要驾马离开。
锐利棱角的侧脸对着她,眼神亦往她这里晃了一下。
裴焉鹰眸冷淡,望她如无关人等般,一扫而过。
如同过往十年,没有丝毫差别。
房幽被他漠视的眼神气到咬牙,恶狠狠地瞪着此人的后脑勺。
你自冷淡去吧,左不过,咱们此生绝不做夫妻了!
房渊拉回她的思绪:“小妹,阿兄须得走了。你回府时阿耶大约也没空,你自个儿先乖乖的,待我们回家了再说。”
房幽点点头,心下虽对前世阿兄惨死之事仍有忧怀,但军令不可违,只得道:“我知晓。阿兄也要小心,一定要小心旁人,不要被伤到了。”
今生这一遭时局未定,她不敢说流民,只能暗暗提示。
房渊只当妹妹瞎担心,但见她忧心忡忡的一双眼,心下怪异,便按了按她的手:“阿兄晓得了。”
他翻身上马,紧随裴焉其后而去。
待至府中,房鹤明果然已经入宫。
一通闹下来,房幽身心俱疲,嘱咐湘元父兄二人归家立即来唤醒她,便和衣而眠。
*
一睁眼,却见垂眼执笔的郎君坐于书案前,薄唇轻抿,神态认真。
房幽一愣,还未言语,便听他道:“醒了?”
他起身信步过来,手拿香帕抹了抹她额间的汗,声音沉稳:“退热了。”
房幽尚未反应过来,便又听他开口:“做何要将旁人的风言风语放进心里,难不成我不对你笑,便是不愿和你过一生了?”
她脑光一闪,忽而想起此事。
从成婚初时到其后,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候。
人人都道房氏女郎婚后更如蜜罐里泡出来的枣,可见与夫君感情甚笃。
她自然也得意。
裴焉一个亲王,生得好又不沾女色,整个上京谁人不欣羡于她。
可偏偏就是有那不长眼的讥讽于她:
“燕王是好,却整日板着脸,谁知晓是不是整日甩脸色给房幽看。她那副被郎君宠溺的作态,约莫都是装出来的,没见成婚这样久,肚子仍旧没个声响!”
房幽气得起火,却忆起裴焉确确实实未曾对她笑过,脾气再好时也不过声量温和些,唇角不下压罢了。
她回了家便与他闹了一番,裴焉没怎的,她却一肚子气,翻眼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裴焉便是对着她说了这番话。
他素日里不说什么情话,再是意乱情|迷之时,也不过呢喃二遍她的小字。
由此,这样表情意的话说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感动得立时便忘了初衷。
那时她的脸蹭进他的颈窝,柔声唤他郎君,裴焉则环抱着她,冰凉的唇落于她额上。
而后她不顾方才病好,娇缠着他入榻上。他本不愿,最后却起了火,架着她的双腿,一下下用力极重,冷淡的脸贴在肌肤上轻吻。
那段时日,真真是蜜里调油。
今次,她深深呼吸,攒足力气呸了裴焉一口:“哪个要和你过一生!你个死人脸,爱娶谁娶谁!”
房幽胸腔愤懑,一急迫竟是猛然坐起,呼哧呼哧大喘了几口气。
心绪如此大起大落,致使她的身子骨有些抽力,不自觉向后倒去——
“幽幽!”后背被人稳当当地支住,紧接着,一股略苦的书墨味传入她的鼻尖。
房幽抬起头时已落了泪,抽噎唤道:“阿耶!”
前世阿兄死后,阿耶被人陷害贬官,回乡途中便传来了死讯,房氏一门至此没落。
如今隔世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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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激愤哀情,愈发不能遮掩。
房鹤明见此,眉峰微拧。
小女是他亲手带大养大,她是何等性子,他摸得一清二楚。
她平日便是骄纵些,却也从未有过如斯神态,仿佛与他经历生离死别,眼下乃是奈何桥下再见。
“幽幽莫哭,阿耶在这里。”
他轻拍小女颤个不停的背脊。
“阿耶……阿耶……”房幽抓着父亲的手腕,泪淋湿了衣领处的一大片,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好不容易忍住,吸了吸鼻子道,“我知晓阿耶疑惑,我也并不想瞒着您,只是接下来这番话,请阿耶定要信我。”
前世,无论是在闺阁里,亦或是嫁人后,她都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只晓得一些大概之事。
既然拿捏不住,自然要将所有事都告与父兄,也好让他们有所应对。
房鹤明抬手挥退房内奴婢,端详她一遍,道:“幽幽但说无妨。”
房幽喉咙咽了一下,将这荒谬之事全盘托出——
“庆元二十四年,庆帝崩,雍王昱登基,改年号光熹。”
这第一句便是火药,将房鹤明冲击得一怔。
紧接着,他又听她低声道来。
新旧交替,朝臣一换便是一大批,房氏未能免俗。
这并不在房鹤明意料之外。
只是听小女凄凄说出她父兄接接连故去,她亦于光熹十年落水而亡,他心中一阵刺痛。
一切全盘托出后,房幽一阵恍惚:“阿耶,这是真的吗?”
前世的那些痛楚,她经历过一次,自然知晓真假。
但今生,眼见父兄好端端地在她跟前活着,她却害怕极了。
房鹤明面色沉静:“是真的,阿耶就坐这儿呢,哪儿都不去。”
小女从娇气任性变得像这般患得患失,便是那前世之事荒诞不经,也由不得他不信。
前世他房氏一家人堪称惨死,如今重来,必不能再走旧路。
“阿耶,阿兄他……”房幽张了张嘴,呼吸有些急促。
目下最要紧的便是她阿兄的性命。
房鹤明宽慰她:“有阿耶在,你放心,你阿兄必然平平安安的。”
见小女神色始终惶惶,仿若深陷梦魇不得出,房鹤明转而问道:“前世,你是嫁与了燕王?”
房幽咬唇。
她方才不敢说得太清楚。父兄的祸患,其实也与她硬要嫁给裴焉脱不了关系。
“我求阿耶请旨嫁给裴焉,阿兄因这层姻亲关系被上峰排斥,一直驻守京外,这才让流民有了暗害他的机会……阿耶也是,皇、雍王怀疑阿耶扶持裴焉,听信旁人的谗言将阿耶革了职。”
她默了默:“是我太任性,对不住阿兄与阿耶。”
她愧意极深,不敢再抬头望向父亲的眼睛。
房幽嗫嚅着说:“这一次,我不会再嫁给裴焉,不会再害阿耶和阿兄。”
房鹤明沉吟一番:此事自没有她知晓得那般简单,他房氏时也命也,大抵怨不了那位燕王殿下。
只是观小女口中对那位燕王避如蛇蝎,今生约莫是不想再沾惹分毫。
“幽幽。”房鹤明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道,“你想嫁哪个都成,阿耶与阿兄会一直护着你。”
听父亲如此许诺,房幽也暗暗攥住了手心。
父兄护她,反过来,她自当也是如此。
她要当新帝皇后,绝不能让房氏再重蹈覆辙。
3. 第 3 章
走蛟一事应验,房氏女郎救京郊百姓于水火之间的名号亦传扬出去。
有人道皇上许会下旨嘉奖房幽,捞个县主、乡君当也未尝不可;也有人言房幽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大抵是其父在后出力,想为他那骄纵的女郎搏个好名声罢了。
处于旁人话头中心的房幽则窝在房府,一连几日未曾出庭院的门。
那日阿耶听了她的话,嘱咐她好好歇息后便匆匆离去,至今尚未回府。
她忧心他与阿兄,对哪里都提不起兴趣,连崔云锦来信道歉也懒怠回应。
房幽正托着下巴于廊下吹风发呆——二月天,娃娃脸。那日在京郊还冷得人直打颤,今儿日头便又艳丽起来。
“女郎。”湘莲自外间小碎步跑进来,缓了缓方道,“老太太唤您去东苑一趟。”
房幽烦扰地搓了搓手心,认命站起来。
房府分为东西两苑,东苑住老太太,西苑则住了他们一家三口。
此前房鹤明擢升为京官之时,为行孝子之责,将老母亲自清河接往上京。
谁知老太太来京以后作妖不断,给房鹤明找续弦,要房渊与老家偏房侄女定亲,对房幽三五日便来一顿请安磋磨,惹得一家三口对其避之不及。
房鹤明忙不迭将老二房鹤暄提拔进京,二房一家子都被他安顿到东苑陪老太太住着,自个儿带则着俩孩子于西苑躲清净。
老太太因偏爱嫡幼子,对这行径除却偶时嘀咕两句,平日不曾多说。
只是隔个十来日便要找房幽去东苑小聚,这是躲不开的。
湘元为她挂上披风,听她不冷不热地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湘莲摇头:“只听闻与二房的娘子相关,旁的便不知了。”
房幽应了声,抬脚往另个院落走去。
元莲二女跟在身后,面色亦不算轻松。
湘元瞥了眼闷着脑袋向前的小姐妹,暗自摇头:不知是为何,总觉女郎近来对湘莲有所疏远。
湘莲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望她,她只弯唇一笑,扬扬下巴示意看路。
最初房府只是一座两进住宅,后来房鹤明得圣宠升官,房府扩建,如今占地已成规模。
从西苑到东苑,若是坐轿子,亦要半盏茶功夫,偏房幽心情不虞,慢腾腾地靠她那双腿去走,还要七拐八绕,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老太太的院外。
她的腿脚倒是不酸不涨,心却愈发烦躁了,尤其是见到她那花枝招展的堂妹以后。
房浅见了她,给老太太捶背的手顿了下,乖顺地唤了声:“阿姊。”
房幽扬起笑颜,两三步跳到老太太身边:“阿婆,我前几日被雨淋湿,得了风寒,才好便听您说要见我,这不就赶来了。”
她亲昵撒娇:“阿婆,幽幽风寒,都不见您来瞧瞧我,宽慰我一番!我心里好生难过呀!”
说罢,便如那西子一般捧着心口,哎哟着装上了。
房幽本性骄纵,却并非傻子,老太太能靠孝道拿捏住她阿耶,对付她自然也不在话下。她不过卖痴扮俏便能使老太太喜笑颜开,何乐而不为呢?
果不其然,老太太被她这模样逗得展开了笑,将她揽到怀里:“你这小女郎,怎么如此鬼灵精怪!”
房幽吐了吐舌头,亲亲热热地叫了好几声阿婆,又是问候身体,又是主动言说那日走蛟之事,直哄得老太太笑不拢嘴。
房浅抿了抿唇,给老太太捶肩的手早停了下来,见堂姐如此惹人喜爱,心下划过一丝不忿。
房幽比她强的地方,也不过是运气好投生到了大房。但阿婆到底还是宠着自个儿,与她好也是为着自个儿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气,适时插上话头,夸了几句房幽今日的簪花。
话题引到这儿,老太太仿似才想起来,轻飘飘道了一句:“幽幽,过些日子的春日宴,你带上阿浅一块去。”
房幽顿了下——原是为此事。
春日宴乃是皇宫中宴会,广邀世家郎君女郎,于宴上成就好姻缘。两位嫡皇子皆到了适婚的年纪,此次春日宴亦有为他们挑选王妃之意,因而这回比往年更为火热,能参与宴会者也多为三品官员之上子女。
房浅凭身世去不得,可不就只能来求她了。
前世走蛟之故,一直到初秋,才迎来了这场被推迟的春日宴。今生没出什么大事,春日宴自然也如期进行。
房幽笑眯眯地应下,一副贴心长姐的模样:“阿婆,我定然会带阿浅去的呀!不过——”
她刻意停顿了下,惹来这祖孙俩的紧张相望,这才道:“不过,前些日子祖母得的鎏金宝石头面,可否给幽幽?您晓得,幽幽最爱大红色了!”
她可爱天真,活像个顽皮的小丫头。
老太太乐不可支,自然顺了她的意,唤人取出头面予她,亲眼看她戴上,又夸了几句“幽幽好颜色”。
房浅在一旁看得脸色都要扭曲,这头面,她早便想着找阿婆要过来,只等春日宴当行头。
房幽不管她,笑嘻嘻:“那阿浅可要好好准备,春日宴那日不要起迟了。”
房浅咬牙强笑:“我知晓,阿姊。”
当谁都与她房幽一般会睡到日上三竿么!
房幽婉拒了与她们一同用膳,前脚出门,后脚脸色便淡下来。
她看一眼身侧被湘元捧着的头面,兴致缺缺:“丢库房里去。”
她阿耶是肱骨大臣,阿婆便是诰命夫人,平日里皇宫里多有赏赐,这头面便是其中一项。
房幽原也并非一定要此物,实在是房浅此人不知好歹。
住她家的屋子,吃她阿耶赚的粮食,竟还如周灵筱那外人一般去觊觎她的男人!
甚而闹出勾引姐夫的丑事,惹得房氏寄颜无所。
一想到裴焉,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说到底,还是这男人的错!
蓝颜祸水,教周灵筱与房浅争去吧!她反正是要做皇后的!
上回在京郊,雍王对她大抵有了些印象,这回去春日宴,她定要把握机会,抓住雍王的心。
当上皇后,保全房氏!
怀着这样雄赳赳的心思,春日宴当日,房幽选了套织金羽袖流苏裙,颜色是极为娇艳的粉。
她面容俏丽,其实最适合这样娇嫩的颜色。
只是前世受房浅糖衣炮弹轰炸,着了她的道,硬要穿不适合自个儿的牙白色,自以为与裴焉相配,到场却是被崔云锦好一通嘲讽。
更要命的,因着走蛟之事,她那牙白衣裳被批不吉,当真是抬不起头来。
今生她没有表露出痴迷裴焉,房浅自然无从下手,见她光彩照人,又是一阵难受,喊了声“阿姊”后便相对无言。
房幽撑手伏于案上,装模作样地看书,实则在暗暗打量这个堂妹。
上京数出十个女郎,大抵一半都对她又羡又妒,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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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浅却是嫉恨。
前世宫宴上那般,虽说是她自个儿蠢,可房浅此举,但凡换个女郎,都要被她坑得一命呜呼。
她阿耶对二房不差,她此前对房浅也未曾耍过脾气,如何值得她这般下死手?
妒之一字,当真如此可怖吗?
见她似有所觉,房幽收回目光,闭目养神。
不多时便到了宫门,两人相携下了马车,在外人面前,仍是一副好姐妹的模样。见了相熟的女郎,房幽微微一笑,闲谈几句。
忽听身后一阵策马声,堪堪在马车群外停下,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赶上前来,男声欢欣不已:“房娘子!”
房幽回身望去,正是裴昱那张温润清隽的面容,他那双桃花眼也因见了她而熠熠生辉。
房幽欠身行了一礼:“雍王殿下。”
裴昱忙道:“不必多礼。”
他呆傻傻看着她,连方才打好的腹稿都忘了说。
女郎如春日里撒着朝露的枝头桃花,美丽动人,她的一颦一笑,仿若深深印刻进了他的心头,只看上一眼便为之颤动。
得见意中人,心如鼓擂。
房幽抬手掩了掩唇边浅笑,主动开口:“殿下,走蛟之事处理得可还顺利?”
裴昱这才回过神来,答道:“多亏娘子提醒,损失不大。在这天子脚下,施粥赈银也方便,没起什么乱子。”
前日房鹤明与房渊回府,便告知了她此间走向。她早已知晓,多问一遍,不过为了与雍王搭一搭话。
房幽:“也要多亏殿下那日英明果断,不然我便是知晓,也没得用武之地。”
裴昱耳后烧红。
那日之事,他并没做什么。他行至半路便遇上了三哥,交代了房氏女的一番话后,三哥便一通安排,他不过是听命行事。
但在心仪的女郎跟前,他脊背微直,轻笑:“娘子过誉。”
房浅在一边看得眼热,几次想插话,却都被房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加之她眼神略有警告,便不再吱声了。
房浅被她压着,旁的女郎却不曾被吓退。
雍王,这是多显贵的身份啊!中宫皇后嫡子,胜算最大的东宫之主。
眼下皇上不立太子,不过是碍于先皇后所生的燕王,嫡长都占,又有军功在身,压了雍王一头。
只是群臣都知晓,雍王入主东宫是迟早的事。
左一个女郎、右一个女郎围上来,很快将此处堵得水泄不通。
裴昱因与其他女郎寒暄,尚有些自顾不暇,更管不了房幽。
房幽几分怨怀地咬着脸侧软肉:雍王多情,但帝王大抵都是如此。
忽听一声小小惊呼:“燕王也来了!”
房幽下意识望去,果然见着裴焉大步而来。
他眉目凌厉,薄唇微抿,一张面容纵是再好看,却也如那冷冻的冰块,将这盎然的春日都冷得起了风,与裴昱这里其乐融融的气氛天差地别。
他抬眼望向这边,房幽便低眼——她是一丝一毫也不想与他对上了。
只听裴昱喃喃:“三哥不是说不来么?”
察觉三哥仿似望着自个儿,他打了个激灵,匆匆道:“娘子,咱们进去后再说。”
说罢,便快步朝裴焉走去。
房幽仍低着脑袋,直到那道灼人的目光消去,才浅浅放松了下。
她心中升起疑惑:裴焉那样看她,莫不是也重生了?
4. 第 4 章
春日宴设在御花园边下的九霄亭,依假山傍绿湖,眼见悠悠春日之景,配上年轻郎君女郎们的嬉戏玩闹声,更显惬意。
皇后及几位后妃未至,众人也便放松些,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说小话。
因房鹤明近年来节节高升,房氏深得圣宠,由此房幽身侧围着的女郎最多。
其中有几个是那日跟着周灵筱埋怨她乱来的,今日却都变了脸色:“阿幽,你可真厉害,连走蛟都能提前预知。”
“定是房大人教的吧?这可就是虎父无犬女了!”
房幽抿唇笑笑,正要得意应承,却听得一道女声:“你们拍什么马屁呢!就房幽这样,说不定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毕竟在国学时,她回回都拿最后一名,大家是晓得的。”
这女声带着些幸灾乐祸,房幽不必去看,都知晓来人乃是崔云锦。
她自小损她,有段时间房幽是当真恼了她,好一通冷落后她才道歉。
但前世,阿耶客死异乡的消息就是她冒险给自个儿的——
房幽深吸一口气:罢了,就当她嘴欠且忍不住吧。
“阿锦,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好姐妹,你只比我前一名,怎么没见你瞎猫撞上死耗子呀。”
她幽幽说出口。
崔云锦一哽,找不到话头来对付,便听那周大儒家的迂腐女郎接上:“崔娘子说得不错。你无知又无礼,那日可是把我们好几个人都折腾得了风寒,事后却一丝一毫歉意都没有。”
崔云锦面色一僵:她与她自小的玩伴笑闹几句,周灵筱凑什么热闹啊,倒显得她刻意找事了一般。
紧随着,房幽那不懂事的堂妹也道:“阿姊,竟还有此事么?那你再怎样也该与几位女郎赔礼道歉才是。”
这一下,周遭都安静下来,眼睛俱是往脸色沉下来的房幽那儿看。
房幽不紧不慢地抬眼,一一扫了眼众人,道:“我凭借我阿耶往年阅历,预测出京郊走蛟,要你们腾出马车,也是为了接送那些受苦的百姓,此为为国为民之计,我需要有何等歉意?”
“周灵筱。”她点出跳得最高的这人,“我若向你们道歉,那便是认了百姓之命抵不过区区马车。我赔礼道歉,你们受得起么?”
周灵筱脸色发白,眼见被她拉拢的几个女郎都悄悄退后了一步,正要逞强着再说她仗势欺人,却倏地听到一声叫好。
只见几位娘娘的仪仗缓缓入场,最中间那带笑的慈悲面妇人,正是皇后卢氏。
场上人均是一惊,福身行礼问安。
皇后执起房幽的手,笑道:“你一小小女郎,竟有如斯见地。百姓之重,皇上与本宫皆是置于心上,此次你预测有功,当赏。”
房幽忙颔首,答道:“娘娘谬赞,臣女……”
皇后止住她要自谦的话头,道:“拿出你方才的胆色来,你于大庆有功,她们确实受不起你的礼。”
房幽手心一阵发麻:她方才那样说,不过是为了敲打周灵筱莫要再给她找事。但皇后此言,却是真真切切将她架到了世家女郎的对面。
不等她想清,皇后轻笑开口:“皇上有旨,封你为乡君,你可欢欣?”
房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发懵,隔了几息才行谢礼。
县主乡君之言,她也听闻过,只是觉得太过荒谬。世家势大,皇室轻易不会册封外姓之人,这样的事落在她身上,说不清是好是坏。
不过既发生,那便也坦然接着了——没见周灵筱等一众女郎嫉妒得直咬牙么。
皇后转身上席,房幽故意朝周灵筱做了个鬼脸,惹得对方又是脸黑。
几位贵人都到了,春日宴便正式开始。因是皇宫宴会,便要规矩许多,除却自个儿有意献艺、献礼的,其余都是安安生生地坐在桌案边,时不时与身边人小声言语几句。
再之后,便是郎君、女郎们隔席相望,挑一挑有没有看对眼的。
都是显赫世家,凭此机会选个妥当的联姻,总比盲婚哑嫁好。
崔云锦急着为方才之言解释,几次三番邀房幽走走,她皆是没应。
待到她悠哉悠哉将一盏茶抿得见底后,这才大发慈悲地装作去赏花。
崔云锦从后头跟上,急慌慌地解释:“幽幽,我方才可不是那个意思——”
见她不理,她又一股脑道:“那日我没赴约,是家里生了事端,你知晓的,我那个阿弟……”
说到上回京郊游玩之事,房幽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自小便活得简单,阿耶后宅里没女人,从未让她听些什么腌臜事,她对这些攻心之事也用不着在乎。但谁能想到,人生最重要的婚姻竟是被亲发小出卖的。
他们崔氏要为不得帝心的燕王选个合适的妻族,便瞄到了她的身上,最后可谓拖累了她一家。
但念及崔云锦后来为她所做的种种补偿,与她甚而比自个儿更早逝去的结局,房幽心内复杂。
“别说了!”房幽轻吼了句,见崔云锦愣住后,低声,“我知晓。”
她松了一口气,房幽亦是如此。
她从前是对不起她,但皆偿还了。如今重来,只要崔云锦不再算计她,她可以既往不咎。
友谊需要一些视而不见与原谅。
崔云锦看她略过这一遭,便挽着她的手,道:“那日你看出走蛟,真当是你自个儿的本事?”
她语气里满满的怀疑。
旁人不知,她还不知么!
房幽自小最爱的便是吃喝玩乐睡,又投了个好胎,房叔父从不勉强她学这学那。受家人熏陶这话旁人信得,她却不信。
二人背着的密丛小径后,正有一人垂首观花。
听得两个女郎的闺中密语,他本是准备离去,偏生又听到崔云锦这样问她,脚步便不自觉停留了下来。
房幽的哼声传来:“怎么,你瞧不起我?”
想到她此刻神情,裴焉脸庞轮廓愈显柔和。
“好吧,我告诉你,是我阿耶去了观星台,知晓了天气,便让我的侍卫留意一番。谁知晓,竟是真的呀!”
她语气里不乏吃惊。
裴焉身形动了下。
原以为她亦是重生而来,才会想尽法子避免前世之事再次发生。眼下看来,倒是岳丈那里察觉的。
“好啊你!白得个乡君当!”听两个女郎又嬉闹到一块去,他提步离开。
那头,房幽心里自有思量。
她阿耶对她耳濡目染方知走蛟的说辞,旁人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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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之人却有点悬。所以,干脆把功劳都推给她阿耶,这样方能圆得起来。
她也不曾想到,这话竟误打误撞打消了裴焉的怀疑。
“那你那日去京郊,可遇到了什么人?”崔云锦试探问。
这事儿由她阿耶提点,她心里也是希望与幽幽亲上加亲,她来做她阿嫂,她心里更欢喜。可此事毕竟是瞒着房幽,她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房幽:“自然!遇见了周灵筱、庞女子、叶娘子、楚娘子……哦,还有位郎君!”
崔云锦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是谁?”
“是……雍王殿下!”房幽刻意停顿,惹得她一阵大起大落。
“四表兄……”崔云锦强自打起精神,“他怎么了?”
房幽耳朵尖动了动,仿似听到了侧后方有些动静。余光往后撇,却是瞧见了一闪而过的金色蟒纹料子,正是今日雍王穿的那一件。
他在偷听她们小话。
房幽正愁勾不上他,他就自个儿撞上门来。她喜上心头,瞬时便有了安排。
“雍王长得俊俏,你说怎么了?我从前光顾着和女郎们玩去了,竟没注意到他。且他还那么英明果断,听得进我说话,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
崔云锦越听越沉默:“就什么?”
“我就觉得好欢喜!”房幽终于憋出来最后一句。
角落里,裴昱喜不自胜。他心悦房幽,是因她重视他,相信他能将事情办好。不像父皇母后,虽宠他却不肯放手。
房幽是第一个,让他切切实实觉得自个儿很重要的人。
他们既然是两情相悦,那他便要去求母后赐婚!
角落里没了动静,房幽才松下一口气,又听崔云锦道:“真的假的?你没瞧见我表兄吗?就是燕王,他比……呃,反正,你见到他了吗?”
房幽看出她仍怀希望,语气里便带了一丝不客气:“阿锦,我喜欢谁,是我的事。”
话尽于此,崔云锦闭了嘴。
待两人笑闹一阵重回宴上,才发觉已成了几对好事。皇后为赵王、云王这两位早已成婚的选了两位侧妃,其余也有几个世家子女彼此有意。
轮到燕王,听闻他回禀皇后,日日在军中练兵,尚无意中人,望遵循母训,选到合自个儿心意的。
这话是打皇后的脸,明摆着说先皇后才是他唯一的母亲。
房幽因方才被卢皇后挑拨,倒有些乐不可支,只可惜未曾听见。
皇后又要为雍王赐婚卢家女郎,他也回绝了,只说自个儿有心悦的姑娘,却不肯透露是谁。
房幽听之却带了几分烦恼:雍王若是想着靠他自个儿赢得芳心,那真是大可不必,在她看来,没有比赐婚更稳妥的了。
连着被两位王爷不给面子,皇后脸色称不上好看,那慈悲面尚有些维持不住,春日宴没散便径直离去了。
雍王倒不在乎母亲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来约房幽过几日去马场玩。
房幽自是应承了。
另边,裴焉看着言笑晏晏的两人,心里不自觉升起一股怪异——
房幽前世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他俩的赐婚也是她强求来的。
难不成,今生各种皆变了?
5. 第 5 章
被封乡君一事,除却二房那边颇有些酸气外,房鹤明与房渊皆是没什么反应。
房鹤明道:“既如此,你便担着,那些东西,就当是他们给你的零用。”
房渊也是这个意思:“咱们房氏虽不缺这个名号,不过能让你高出旁人一头、惹你欢心,那也算不错。”
他这话虽有些大逆不道,却也是实话。
时下虽非乱世,却也差不离。世家门阀当道,裴氏在前朝也是世家出身,不过运气好才当上了皇帝。
真要放肆地说,他们世家个个都有机会去摸一摸那皇位。
今次皇后为两个王爷选侧妃,皆是寒门之女,正经世家女,不屑做侧室。
所以乡君这名号,只是说出去好听。
有父兄如此宠着,房幽感动得两眼汪汪,道:“阿耶,阿兄,如今与我前世经历那些都不尽相同,我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她略有些犹豫,就被房渊劝了一遭:“那有何妨,幽幽今生只需被我们护着,旁的不必多想。”
“可我担心你们。”她神态落寞。
前世兄长与父亲接连暴毙,她精神便变得时好时坏,又有裴焉常给她气受,实在让她有些患得患失。
房鹤明开口:“幽幽,你所说的,是帮了我们大忙。你阿兄那里,他会注意那些个流民,好好保护自个儿不受伤。阿耶这里,也会留意官场同僚,揪出暗害我房氏的贼人。”
有他出口安慰,又有兄长在一边连连保证,房幽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阿兄是在她定亲以后方遇刺,初时并无大碍,但毒在三年里深入骨髓,这才药石无医。眼下,只要阿兄避免了那场刺杀,就一切好说。
房渊见她投来目光,咧开嘴安抚笑笑,惹得小妹绽开笑颜才算是欣慰。
在他们眼里,她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便是最好的。
眼下房鹤明、房渊皆有要事在身,房幽便没说她欲要嫁给雍王的打算。即便是说了,父兄大约也不会同意。有了上一世做前车之鉴,他们怎么肯再让她与皇室扯上关系,可她是一定要保护房氏的。
房幽当了乡君,房府便按例宴请了些女郎,周灵筱也在这之列。
房幽本是好意,毕竟周灵筱近来总干蠢事,若是宴会还不带她,她大抵就要被排除贵女圈子之外了。谁知她不领情,自个儿谢绝了。
她那堂妹房浅,倒是不找事了,只是充作主人家,对上门的女郎们笑脸相迎、好生招待。虽有些热情过度之嫌,但还算安生。
想到这两人前世甚而为了裴焉指着鼻子互骂过,房幽便觉着奇怪,找了那日全程在宴上的楚家女郎问:“阿若,那日你可瞧见有谁和燕王走近了不曾?”
楚若回忆了下,老老实实答:“没有,燕王那么大一个冰块,谁敢去招惹。不过我听周娘子说,燕王杀伐气息太重。”
她是想到房、周两人关系紧张,说出周灵筱的小话向她投诚,房幽却是满腹疑惑:不仅不心悦燕王,还暗地里骂他,这走向实在偏离太多了吧?
这日,风和日丽,走蛟善后即将收尾,裴昱得了闲,立时便传了信来邀房幽出门。
房幽无有不应。按照她的推算,若是今岁顺利赐婚,最快明年成婚,与前世进程差不了太多。
明年庆帝崩后,她便是皇后了!
这样喜滋滋的心情,却在看见裴焉后化作了泡影。
今日她是准时出门,不过中途拐去了中萃楼买糕点。一来投雍王所好,买些他爱吃的甜食;二来么,这女郎赴约,总是要考验对方一番的。
中萃楼生意火热,房幽便去了用惯的包厢等着,正是无趣看风景时,便瞧见了裴焉。
他一袭玄色衣裳,袖口收紧,显露出结实的线条,腰部亦用腰封别着,更显肩宽,好身材一览无余。
房幽眯了眯眼远眺过去,瞅见他那里仿似出了什么乱子。
他站在几个地痞流氓的对面,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他脚边跪着个身上戴孝的女子,身侧则站了个佝偻着背的男人。
双方说了些什么,只见裴焉甩过去了一袋东西,那些人便自觉散了。
房幽觉着好奇:她与裴焉成婚十年,向来只觉他冷心冷肺,还从不知他会出手帮人呢。
下首,青年郎君仿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背过身来,房幽吓了一跳,做贼一般伏在了桌上,引来了两个婢女的侧目。
“女郎?”湘元疑惑。
“嘘!”房幽放低音量,心里抖个不停,不知裴焉是否发现了自个儿。
其实她也清楚不必如此,难道大庆有律法不许人凑热闹么?
但到底心虚。
没一会儿,店小二端上来了她要的几份糕点。房幽一面懊恼自个儿过于关注这位“前夫”,一面咬了几口糕点填肚子,这便预备走了——
“小二,上一壶茶,两盘点心。”
清冽男声落于她耳朵里,正是裴焉那厮。
房幽的心紧了一下,听出他正在包间门口,手已然搭上了这块木门——
她咽了一下:目下她还未准备好要与他私下里对上呢!
紧接着,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这包厢里有人了,您要不去旁边这间?”
裴焉默了下,未曾言语,转身进了另间。
这包厢的隔音委实不大好,他才落座,房幽便听见一道哽咽男声:“多谢恩公,若无恩公,今日只怕我与阿妹要被人羞辱而死在街头。”
裴焉道:“不必介怀,我救你是看中了你的一样东西。”
有这等好戏看,房幽刚要挪动站起,转瞬又坐回了软垫上。
她倒要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落魄郎君有些迟疑:“恩公是为了何物……?我小妹——”
裴焉打断了他的臆测:“你。我要你做我的门客,为我出谋划策,你可愿意?”
“某不过区区寒门,至今未曾入仕,恩公如此厚爱……”
“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没甚耐心,问了最后一遍。
“……敝人张庸,叩谢恩公厚爱。”
房幽将茶水递到唇边的手顿住,面上浮现茫然之色。
张庸?
燕王府最为出名的门客张庸?
张庸此人,虽名为“庸”,却是惊世之才。光熹九年,其为裴焉上书数十道轻徭薄赋之法,广受朝野侧目,后来更是被光帝招揽,成了唯一一个寒门出身的二品大员。
她知晓此人,是因裴焉为救下他,婚后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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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失约,旷了与她回房府看望阿兄的约定。
房幽与他大吵一架,气他不还嘴不解释,转身要回娘家时却被他搂住。
他身上一阵阵的血腥味,她吓得脸色发白,以为他受了伤,却听裴焉道:“今日去救了个人,疏忽了,明日早起陪你回府。”
房幽被他哄好,心里却疑神疑鬼,打听以后知晓是燕王府新来的门客,这才安了心。
可是那该是阿兄久病不起以后的事,裴焉怎会现在便救下了他?!
房幽一时恍惚,手上不稳,竟打翻了手上的茶盏。
水不算烫,却惹来了两个婢女的惊呼:“女郎!”
闻及这边的动静,隔壁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再听不清了。
房幽索性不再逗留,她心绪大乱,飞快地跑出了中萃楼。
坐在马车上,她仍在胡思乱想——
裴焉不喜甜食,成婚前从未踏足中萃楼,是因婚后她爱吃,这才踏足。
可他今日上来便要她惯常待着的包间,加之张庸这个人,便知他大抵是与她一般,真的重生了。
一想到这儿,她便紧张地有些腹痛,甚而有些不想去赴裴昱的约。可这马车一骨碌儿,没多久便到了马场。
车外传来裴昱的温声:“房娘子。”
房幽咬牙,练了一个僵硬无比的笑,慢吞吞下了马车。
因是走马,他们今日都穿得是较为轻便的骑装。
房幽一身红色,整个人如同枝头娇艳欲滴的鲜花,耀眼夺目。只是美中不足,脸色极为苍白,看起来似乎很是虚弱。
裴昱关怀道:“房娘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
房幽只摇头:“殿下,不必麻烦,只是吹了风有些着凉。”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却跑不了马了,还请殿下谅解。”
裴昱连声道不妨事。
二人便沿着马场的树荫漫步。
裴昱的目光时不时便扫向房幽,观她美人面上带了一抹忧思,大抵真是身子不好受。正想劝她可要早日归家,便听她道:“殿下,之前的走蛟一事,我代京郊百姓多谢你的信任。”
她旧事重提,实在是她与雍王没什么好说的,她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他,只能从这里下手博取他的好感。
裴昱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子客气了。”
他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待:“其实也并非全是我的功劳。那日都靠三哥,我去时,他已察觉了不对,叫了不少百姓带上牛车驴车赶路,我只起个传信的作用罢了。”
他如此全盘托出,是真将房幽当成了心上人。
他知晓自个儿不如三哥,但也希望房幽能接受他的平庸,不要将他想得太好,往后再有了落差,是他不愿看到的。
房幽瞬时如被雷劈——
那日裴焉也是提前知晓了走蛟!
再忆起裴昱曾说,裴焉带剩余人去了秦县——难怪,难怪!
裴焉重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他知不知晓她的情况呢?
若是知晓,他会不会回来找她?
应当不会,死前,他们是签了和离书的。
就是不知,裴焉的武功那样好,怎么也被水贼给害死了。
6. 第 6 章
裴焉和自个儿死在了同一天啊!
想到这里,房幽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
活该!谁让他不哄她反倒还甩脸色给她看!
即使他重生了又有什么干系,大不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嘛!
房幽重整旗鼓,瞬时觉得那冷面前夫重生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她若不想被他纠缠,还是得再想想法子遮掩。
房幽便将对着崔云锦的说辞再讲给裴昱听:“走蛟也并非是我发现的,是我阿耶的功劳……”
裴昱与裴焉关系那样亲近,他应当会说与他听的吧?
而听她说完,裴昱心中欢喜更甚。
房幽凭借此事成了乡君,可观预见走蛟乃是大功一件,就连他父皇,也寻他去仔仔细细问了一遍当日状况,足见其重要。
然而她却如此坦诚,径直将此事内幕告知自个儿——
裴昱满面红光,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飘飘欲仙之感。
这样一个美貌机敏的女郎,广受京中郎君之追捧,却肯对他敞开心扉,他何其有幸!
加之房大人如今官拜丞相,乃是文官之首,其子房渊骁勇善战,有护国武将之质,房氏一族根基深厚,若他未来的妻子有这样的母族,大善!
裴昱见房幽面上似有羞赧之意,立时道:“娘子放心,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房幽:“……”
她挤出一句:“……倘若只是告诉亲近之人倒也无碍,臣女不敢居功。”
裴昱却脸色正经,打定了主意要为她保守秘密。
房幽被气得肝疼,却不好说什么,只是闷着头走路。
一簇簇青草从她眼里掠过,让她心境略微舒畅了些——
罢,裴昱虽榆木脑袋,但起码对她一心一意,不似裴焉那个没良心的。
当是时,忽听裴昱惊呼了声:“三哥!你怎来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怎能想到还未做好准备,便迎来了今生的正式初见。
那人坐于马上,双手掌握缰绳,墨发高束脑后。身量宽厚,长腿修长。若只瞧他目下装扮,的确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然而他脸色淡得没有颜色,薄唇微抿,一双鹰眸正紧紧凝着他们二人。
这样居高临下、强势直白的打量,令房幽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她想给自个儿打气,但方才知晓这位前夫亦是重生而来,便被他抓包与他的兄弟在一处,实在有些气短。
房幽不知他看了二人多久,只能硬着头皮问安:“燕王殿下安。”
燕王,阎王。
看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生人勿近,熟人也滚远些的气息,倒真不枉费边地军民为他取个“冷面阎王”的称号。
裴焉久久地凝望她,直至裴昱傻傻提点了句“三哥”,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方才在中萃楼便知是她。
先是于楼上偷窥,被他刻意察觉后又傻乎乎躲避;再是于中萃楼包厢暗听他办事,还手忙脚乱弄出声响——
他这个小妻子,着实藏不住事儿。
只是他却也奇怪,按理她知晓他重活一回,理应来找她,却为何没有?
是还在为南下行船之事恼火?
可签和离书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若真要与她分离,何必带她一起南下。
他淡道:“房娘子与我四弟来走马?”
房幽:“是,今日春光日好,特来踏青。”
她满面坦然,眼里澄澈得仿佛是头次与他说话一般,语气里也没了从前的娇气——想到她所说走蛟之事全归功其父,裴焉暗自疑心。
他话锋一转,道:“听闻房娘子骑术极佳,不如与我来赛上一场?”
房幽倏地一惊。
她在闺中时,骑术确然上佳,比之她阿兄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闻名上京。
成婚后,她知晓裴焉在边地做过三载骑兵前锋,便兴起挑战。
她的确没赢过他,却得了裴焉的指点。可以说,房幽的骑术里,一招一式都是他的影子。
若是比了这一场,那裴焉便是心知肚明了。
青年郎君好整以暇地抖了抖马鞭,不容拒绝:“来人,去为房娘子牵一匹马来。”
房幽的心一紧,便听裴昱道:“三哥且慢!房娘子今日身子不适,由此我们才并未走马,而是在此间漫步。”
他语气略有埋怨:“三哥莫要这般勉强她,再说了,她一区区女郎,你声量这么大做什么。”
把人吓坏了,届时以为他们皇室都是这般的不怜香惜玉。
裴焉略皱了皱眉。
身子不适?方才见她跑出中萃楼时腿脚还飞快,瞧着满满的力气。
他眸光扫到她的手正覆于小腹之上,唇色发白,不自觉轻轻地捻了下指腹。
莫不是小日子?
他记得她来月信时,向来孱弱,一面哭一面赖床不起,吵着要他揉肚子。
但若身子不好,又作何要与裴昱出来?
裴焉默了几息,道:“那便早些回去歇息,我拨两个侍卫护送你。”
“阿昱,你跟我来,我有要事相商。”
这一句话,便断绝了裴昱想要送房幽归家的念想。
裴昱有些念念不舍:今次出来还没说几句话呢,这便要分离了。
他道:“房娘子,那你家去好好歇息,咱们……”
房幽生怕他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让裴昱听见,忙应道:“我知晓!”
她福了福身:“臣女拜别两位殿下。”
说罢,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裴昱的眼神紧随着她,恋恋不舍之意可观一二。
裴焉紧拧眉头,对这觊觎兄嫂的弟弟头疼极了,只冷声道:“好些日子未曾与你比试一场,让为兄来试一试你的武功长进如何。”
裴昱眉心霎时跳了下——
他自小走的文策路子,练甚武啊!
另一头,房幽听见外头两个侍卫的自报家门,提起来的心就没下去过。
墨一、墨二,裴焉身边最有本事的两个侍卫,派来给她拉车了?
他莫非是真确信她重生了,所以才像前世那般把她看管得严严实实?
房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便听湘元问道:“女郎怎么了?”
近些日子,女郎常有忧思,总在一个地方待着发呆走神,再不像从前那般天真烂漫了。
房幽想到她自来谨小慎微,一个鲤鱼打挺从羊绒毯上坐起。
为防那两个侍卫听见,她凑到湘元的耳朵边,声音极低:“若有一日,你要隐瞒身份,不让我知晓你是谁,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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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做?”
湘元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主子轻声道:“那自然是装作是第一次遇见女郎,就当自个儿不记得从前之事。”
房幽抓了抓垂在胸前的辫子尾:“那若是,我对你的身份已有些许猜测,该如何打消我的怀疑?”
湘元:“以假乱真,浑水摸鱼?让您半信半疑,辨别不出真假。”
房幽拍了下手掌:
就是如此!
裴焉那般怀疑她,却也是拿不定主意。若他真确信了,那必然会找到她打开天窗说亮话,又怎会几次三番地试探。
既然如此,那她便像湘元说的这般浑水摸鱼,把水搅浑了,让裴焉头疼去!
正是兴奋极了,又听湘元犹犹豫豫道:“女郎,我看您最近对湘莲多有疏远,不知她是否有什么地方惹了女郎不快?”
她为人不爱多管闲事,但湘莲亦是她从小到大的姐妹,她几次染病生死不知时,都是对方从阎王爷手里抢下了她。
女郎与湘莲有隔阂,她不能坐视不理。
房幽垂下眼,不大想去回答这个问题。
她拍了拍湘元的手:“与你无关。”
只要一想起,是湘莲导致了湘元的死,她便无法以平常心对待湘莲。
她眼下忠心不二、尚未叛主,所以自个儿能做的,便是静待其手脚不干净被发现的那日,再次逐出府去。
湘元一愣,垂首:“是奴婢僭越了。”
*
有了湘元的那句提醒,房幽开始重新回归世家女郎圈子的交际。
之前因重生疲于应对,目下却是不能再反常下去了。
她第一日去找崔云锦说旁人的小话,还故意让那人听见,三人大闹一场;第二日就与周灵筱吵嘴,剑拔弩张好似要打起来,气得周灵筱又要找自家阿耶去告状;第三日则去找房浅的麻烦,警告她千万不要招惹自个儿……
如此反复,惹得上京人都说,房氏女预测走蛟不过是踩了狗屎运,没见她还是如往常一般嚣张跋扈么!
房鹤明倒是问过她为何如此,房幽知晓瞒不过父亲,便老老实实道:“我猜裴焉大抵重生了,但不想让他看出来我也是如此。”
房鹤明被她这说法逗得朗然一笑:“你为他花这么多心思,是真不想与他过了?”
房幽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不想!他脸色冷脾气臭,女儿都受了一世的苦了,万不想再受一世!”
见她拒绝得这般斩钉截铁,房鹤明的笑意收敛起来。
在他看来,裴焉青年将才,手握边地数万大军,即便往后不登基为帝,也有能护住女儿的能力。
再说若他也是重生归来,那便是事事都有预知,岂非老天厚待于他。与他过一生,必定是顺遂安康。
可房幽如此决绝,安知裴焉前世是否负了她?若是如此,也难怪她如此态度。
房鹤明宽慰道:“做你自个儿便是了,不必忧心燕王那里,万事有你阿耶与你阿兄顶着呢。”
“幽幽便是此生不嫁,也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房幽感动万分,又缠着父亲撒娇了半天。
裴焉那里,早晓得房幽是如斯脾气,却没想到再活一世她倒更显荒唐,一时更拿不定了。
他思前想后,决定去前世的大舅哥那里探探虚实。
7. 第 7 章
京郊驻地有军兵一万余人,其中三千乃是裴焉于边地中训练出带回京的将士。这些年来世家塞了不少子弟进去,军风渐渐松散,虽有近来才归京的裴焉重整旗鼓,但到底不及当年。
房渊亦是被房鹤明塞进去的,但与其他世家子不同,他好战莽撞,得罪了不少人,接连换了好些营帐,才在如今的骁骑营稳定下来。
骁骑营的前身便是边地队伍,无论是从前还是眼下,都直属裴焉统领。
因而,当燕王点名自个儿出来对战时,房渊没觉得丝毫不对。
他脱了战甲走出了队伍。
燕王穿的是单衣,他自然不能占他便宜。
房渊与他面对面站着,虎背熊腰,壮实不已,又比他高了一个头,像一座小山似的。
他有些犹豫:过会儿是真打,还是假打?燕王久未来军营,日日忙着朝堂上的事,哪有空闲练武。真伤了他,回家就要被阿耶提耳朵。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燕王面色淡淡:“使出你的全力来。”
房渊应了。
能与纵横边地十载的燕王切磋,说不兴奋那是假的,毕竟也想从他的招式中学到一二。但房渊兴奋完了发现,燕王似乎在收着力气与他打。
什么意思?
让自个儿使出全力,他却如此瞧不起人!
房渊面色一黑,浑身肌肉绷紧,猛喝一声,力道极大地冲出一拳——
围观将士皆是一凛,这房大力,当真不留情啊!
可谁知,他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裴焉的手掌包住了那拳头,并且轻而易举地逼退他,用了巧劲儿将他翻身摔倒在地。
裴焉:“再来。”
房渊咬牙,低吼着冲上去。
对战了不知几个回合,房渊累瘫地坐在地上,呼哧喘着粗气。
他从前以为裴焉冷面阎王的称号不过夸张,如今自个儿对上,方知其比真金还真。
他若是再练几年,大抵还有追上他的可能。
眼见战局一定,围观的将士们“嘘”了声,各自操练去了。
裴焉没有走,他如房渊一般席地而坐,从腰间取出一囊酒来,张口大灌了一口。
房渊忽然有些口干。
裴焉递过来,他装模作样地摇头:“军中不可饮酒。”
燕王殿下哼笑一声,仿似在嘲他:“喝吧,明日休沐,今夜便许你归家。”
房渊咽了一下,接过手咕咚了一大口——
“嘶!”好烈的酒。
“你的武功不错,是哪个师傅教的?”
房渊挺直了胸膛:“我阿耶给我请的玄道门高人,力大如牛,武法精妙!”
“是不错。”裴焉淡淡道。
交谈几句,眼见房渊过来探酒囊的次数变多,他不动声色问道:“寻常世家皆是走文路,你怎学武?”
这缘由他知晓,因为——
“我小妹自幼孱弱,阿母早逝,阿耶说一家子体弱,要我学武镇宅。”
“眼下看,房娘子身子骨当康健了不少,这法子是很有效。”
房渊脑子已开始晕了:“……那是自然!小妹是我们父子二人一点点娇养着长大的,她如今能跑能跳还能骑马,都是我的功劳!”
裴焉眼尾稍扬:“房郎君厉害。若是令妹将来出嫁,你当会十分不舍吧?”
房渊:“我宁愿小妹不嫁人!若是嫁了个负心汉,害了她一生,倒不如由我和阿耶养着她!尤其是——”
他的话头猛然止住。
裴焉问:“尤其什么?”
尤其是你们皇室中人!
房渊脑门渗出了些许冷汗。
他当真是醉得不知数了。
他是知晓裴焉是小妹上辈子的夫君,是他的妹夫,怎能管不住嘴瞎说。若是被燕王发现了可怎么好,岂不是出卖了小妹!
他面色有些警惕:“殿下问这个作何?”
裴焉淡淡转过头,看向远方夕阳:“没什么,我没有妹妹,随口问问罢了。”
房渊以为自个儿露出了马脚,却不知这般作态倒让裴焉更加拿捏不定。他自认并没有对不起房幽的地方,更加没有害苦了她的一生,当然不会领这“负心汉”的称号。
房幽若真的重生,为了稳妥,怎会不对她父兄透露情况,那他们对待他,也不该是这样提防的态度才对。
况房渊这个以妹为天的壮汉,从前世起就是如此。
病中还威胁他定要好好对待房幽,否则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裴焉忆起昔日病榻上形销骨立的汉子,眸子将他扫了一遍。
如今,还算是健壮。
他站起身,拍了拍房渊的肩膀:“出去军营定要小心些,同僚之间亦要拿捏分寸,莫太过刚直。”
房渊被酒精迷得混沌的脑子还未转过来,他已纵马离去。
好半晌,他才拍了拍脑袋瓜子:“……燕王他,他也知晓!”
房渊头疼难忍,好容易搭了同僚的车赶回家,正撞上父女两个用晚饭。
他坐下划拉了一口吃食,怕自个儿睡一觉便忘记,赶忙将今日之事全盘托出。
房幽一惊吓,连带着自个儿的筷子都“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顾不得捡起来,她问:“阿兄可曾露了马脚?裴焉没有发现吧?”
房渊嚼了两口,见主张食不言的阿耶正瞪着自个儿,忙咽下了饭团,端正答道:“不曾,他一说我便酒醒了,什么也没说。”
房幽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提醒的也是对的,你千万要放在心里。”
房渊点头:“我知晓。”
说来也诡异,小妹说自个儿会被人害死,燕王也提醒定要小心,这般被人通知寿数不长,房渊莫名有些忧怀。
莫非,他真是个早死的命?
房鹤明适时打断兄妹两人的谈话:“行了,先吃饭。”
于他而言,燕王发没发觉房幽重生都无大碍。
作为政治家,如今最正确的选择,理应是与通晓后事的燕王联手,如此既能引领他房氏走向鼎盛,又能让大庆欣欣向荣。
但女儿不愿。
再看裴焉,即使重生归来亦没有任何异动,可见此人对皇位无甚想法。
房鹤明也不知该说他是淡泊权力,亦或是胸无大志。总之,裴焉既如此,那便当没有他重生这一回事。
另一边,青年郎君坐于春夜檐下桌案边,其上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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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宣纸,洁白无瑕。
裴焉执笔,寥寥几下挥出那人相貌,杏眼樱唇,双手叉腰,尽显刁蛮之态。
前世今生相加,所活岁数已过半百,可房幽这女郎,仍旧教他烦恼。
前世痴缠是她,今生视而不见也是她——他只奇怪,同一个人,即便他们错过了初次坏了马车的相遇,就当真能变得这样不同吗?
正沉思,外间传来请安声,他放了笔,沉声:“进。”
是张庸,他的幕僚,亦是他的知己好友。
不是前世牢狱中的救命之恩,只是今生的雪中送炭,他待自个儿虽没有当年的倾力信任,却也满含钦佩。
“主君在看什么?”张庸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奇怪道。
“贺之,若一个人记忆全无,那她待往事,是否还会如从前一般?”他问。
张庸思忖几息,很快答复:“卑下未曾有过此等经历,具体不知。但若是此人性情未变,想来处事也不会变。”
裴焉两根长指不自觉敲了下桌面,惹得张庸视线亦往纸上看去。
那宣纸上的女郎如精怪女妖,面容俏丽,再瞧神态,竟栩栩如生,娇嗔之意扑面而来。张庸飞速移开眼——
能画得这般摄魂夺魄,可见是燕王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裴焉:“那你觉得,缘分是续上,还是不续得好?”
张庸心内百转千回。这位燕王殿下接他回府以来,并不急着要他出谋划策,反倒将府内所有藏书都交予他,令他数日内看完。在他看来,燕王知晓欲速而不达,懂得蛰伏,是个极英明的主君。
可他今日问这样的话,摆明了是为画上女郎茶饭不思。
虽不知这女郎是何等身份,但若是主君想要,那天下的女子,有谁不可?
张庸便斟酌道:“主君信缘分?卑下以为,事在人为,缘分如权势,都是争抢过来的。”
此话不仅为此女,更为燕王。他伴其左右,发觉燕王虽声望见地、文武学识都无短处,却偏偏对大殿上的位置没上一点心。
明明于情于理,他都是那个最名正言顺的人。
裴焉睨他一眼:“贺之,你多话了。”
张庸与前世一般,总想劝他去争一争,虽也有他放纵之因,但到底僭越。
他又凝眉去看画上女郎——
此时,是他与房幽的初见。
他马车的车辙损坏,挡了大道,房幽气不打一处来,不管他是燕王赵王,在车外叫嚣着让他把车挪走。
那时他方回京,对这房氏女郎的第一印象只剩娇蛮。
本不想理,却鬼使神差地想灭一灭她的气焰。
他出了马车,便瞧见她涨红脸叉着腰的模样。
那可真是……中气十足。
裴焉眉目柔和,伸手去触碰画上人。
今生却是尚未见到她那般活泼。
他转念又想到房幽与裴昱相对而立,低眸浅笑的娴静样子,心漏跳了一瞬。
事在人为。
是他钻牛角尖了。
他与房幽上一世的缘分是她争抢来的,那这一世,即便她没有重生又如何,就由自个儿来争抢。
房幽,依旧会是他裴焉的妻。
8. 第 8 章
京郊走蛟善后已近收尾,负责监工官兵援助的裴昱也得了闲,成日地往房府送东西。
他少年意气,从不遮遮掩掩,被旁人打趣了,只道是钦佩房娘子聪慧。
因而京中虽有谣言称房幽裴昱暧昧,但大抵是聚焦于裴昱这个雍王身上,毕竟,没人瞧见房幽对他有什么不同。
裴昱抓心挠肝一般,疑惑房幽为何对他忽然如此冷待,邀约不应,礼物只收不回,难不成是他哪里惹了她不喜?
他虽可直接求父皇赐婚,但到底还是想先与房幽确定心意。
房幽则窝在小院里,百无聊赖地数雍王送来的那些小玩意——无外乎是胭脂水粉、九连环、七巧板之类的,她都玩腻了。
她随手将礼物堆里一枚金簪递给湘元:“你拿去玩儿。”
湘元怔愣了下,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
往日里女郎也常常赏赐东西,但她与湘莲是各有一份,哪像近来,女郎只独独给她。
再这么下去,当真要伤了彼此情分了。
房幽已松开了手,湘元只得慌忙去接,怕落在地上摔坏。
她满腹心事,也不敢转头去看湘莲的神情,只微微攥着簪子。
房幽当然知晓这般区别对待会使奴婢心中不平。她要的就是湘莲不平,尽早做出偷盗主家、暗害姐妹之事,如此,她正好在出嫁前将她赶走,免得遗祸太久。
主仆三个心思百转千回,各不相同,忽听女奴来报:“女郎,雍王府递了帖子来。”
房幽接过,在日光下眯着眸子一目十行:
“草长莺飞,春山如笑。某将于府内设宴。闻房娘子骑射俱佳,特邀娘子为某镇场。望娘子万万前往。某不胜感激。”
这一段话,可谓低三下四,王爷气势全无。
房幽抿嘴笑了下,觉得裴昱有点开窍了。
他送的那些破烂,房府何愁没有?她要的,是裴昱的重视。
她要当皇后,是要地位与裴昱公正平等,而不是卑躬屈膝地当。
只有先让裴昱低头,先让他对她的青睐欣喜若狂,往后才好过日子。
她伸个懒腰:“去给我好好挑挑衣裳,选个最好看的出来。”
元莲二女应是。
到了赴宴那日,依旧被老太太逼着带上了房浅。
照她的说法,姐妹同出一族,无论哪一个过得好,都当带好另一个。
房幽翻翻白眼。
上回房浅为周灵筱说话,胳膊肘往外拐,早惹了不少女郎轻视,暗讽她房幽有个白眼狼的堂妹。
她做不到以德报怨,不过房浅乐意去丢人,那便去吧。
房幽穿得艳丽,大红的颜色,却不显庸俗,毕竟一张倾城美人面摆在这儿,穿得再俗,也是相得益彰。
反观房浅,一身淡色的流苏裙,配上泫然欲泣的神态,倒真有些小白花的样子。
这是故意要与自个儿作对比。
房幽看穿她的小心思,哼笑一声。
房府与雍王府隔得不算远,半盏茶功夫便到了。
房幽从车窗缝里往外看去,只见裴昱束玉冠着青袍,温润如玉,正于王府门前负手而立。
有宾客前来,他不过一拱手,请对方先行进去。
抬头瞅见了房府的马车,立时挺直了腰板,脚步有些急促地往这里来。
他在翘首以盼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房幽心情不错,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正要起身,却被房浅抢先一步:
“阿姊,我先下车等你!”
房幽牙痒了一下,冷眼凝着房浅雀跃的背影。
车外,正好响起裴昱的声音:“房娘子到了,某等候多时。”
房浅听入耳中,心迅猛地跳了两下。
她知晓自个儿着急了,但若是在堂姐后头出场,还有谁能注意到她呢?
她鼓足了力气,素手推开车窗,向外探去——
裴昱正立于车外,满眼期待地瞧着垂首走出的美人。
她今日穿得素净,却也如遗世独立的仙子一般,淡雅动人。
她抬起脸,冲他喊了一句:“雍王殿下。”
入耳的声音并不空灵,反带了一丝甜腻,裴昱晃了下神,这才看清她的脸。
——并非是房幽。
长得倒有三四分相似,大约是她的阿姊或阿妹。
伸出接人的手已来不及缩回,房浅搭在裴昱的手臂上,缓缓下了马车。
二人各执了一礼。
裴昱开口,话语中遮掩不住的失望:“娘子有礼了。乡君呢?她未曾来吗?”
房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很快抿唇道:“阿姊……”
下一瞬,房幽从车内灵巧钻出。
她并不急着下车,而是微微扬着下巴看向裴昱:“殿下,是不希望我来么?”
这话尽显刁蛮,但由她之口说出,裴昱却觉得心中有一丝甜蜜。
他凝着她——
年轻女郎今日梳的是凌云髻,眉间点了花钿,配上水凌凌的杏眸,更显娇艳。她穿的是暗红色襦裙,肩上横插了条深绿披帛,提起裙摆,便听上边坠着的金链叮铃铃响个不停。
灵动俏皮,好似那山野间的花妖。
好半晌,裴昱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不,我早早候着,便是为了等房娘子。”
房幽满意了,伸出手来,被裴昱忙不迭地扶着下车,傲气得不得了。
二人并肩而立,在门口闲言两句,便一同进门。
房浅落于后方,咬咬牙,又碎步跟上。
*
此次雍王设宴是为庆祝走蛟一事圆满结束。
他虽担王爷之名,却并不像他兄长燕王那般威望颇深。他向来与文臣交好,但与武官们却缺了熟稔的机会,今次得母后提点,便趁着京郊监工之事广邀下属。
除了官场之人,另有世家郎君女郎。裴昱只道,盼着大家吃好玩好,只是小聚,都不必拘束。
除却吃席,而后便是各类游戏。
房幽久未玩乐,从这里钻到那里看热闹,让裴昱一通好找。
她眼睛冒着光,紧盯着两个正在射箭的武官。
此处离靶子相距百步,想正中靶心甚有难度。
房幽余光瞥见了裴昱,问道:“你猜谁能赢?”
裴昱武艺不佳,有些迟疑:“……东面这位?我观其身形高大,臂膀有力,想来略胜一筹。”
俏丽女郎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专注地看着。
但见东面的壮实汉子首先张弓,双臂绷紧,大吼一声射出——
众人屏住呼吸,却见箭的确飞到了靶子边,但并未上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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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顿时发出惜声。
而另一位身形稍微瘦小些,扎好马步,同样举起那偌大的弓箭,紧咬牙关出弓。
霎时,箭已飞刺到靶子上,虽未中红心,却比前一位好。
房幽轻声与裴昱道:“射箭,须得气沉丹田,若是先泄了气,那便会失力。手一抖,箭便偏了。”
裴昱若有所思地点头,他骑射不大好,自然不懂这些。
房幽声音再低,也还是被旁人听见了。
这些个武将本就五大三粗,不仅瞧不起文弱文官,更看不上闺中女郎。
听她这般指点江山,霎时便怒了:“说得这般有礼,莫不如你来试试?可别只是纸上谈兵!”
房幽睨他一眼,也有些想玩,便笑道:“那你可要睁大眼睛,给姑奶奶瞧好了!”
她来此,本就是雍王所邀,要她镇场子。这理由不管是真的假的,她都放在了心上,今日出门,正带了自个儿最爱的一把镶金小弓。
湘元递上来弓箭,立时就遭了嘲笑:“这算什么弓箭,莫不是三岁小儿拿来抓周的吧?”
房幽不理,只试拉了两把,便又听那武将道:“你要磨蹭到何时?莫不是想找人来为你开脱!”
她冷呵一声,再次拉满弓,极快松手出箭——
那飞箭疾速向前射去,不过三四息,竟已顺着红心没入靶中。
当场鸦雀无声。
房幽悠悠道:“抓周是周岁礼,莫再说错了。”
她心里说不出的舒畅。她这人,生平最爱张扬。
见那武将不语,便又道:“服气了没有?不服气,咱们再比一场?”
“好箭术!”
一声喝彩自后方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乃是一身玄色衣裳的裴焉。
他面容淡漠,却拍了两下掌,声音清脆,信步往人群这里走来。
房幽手心忽地发麻,眼睫颤个不停。
得意过头,碰见最不想看见的那人了。
裴焉站定,微瞥了眼那壮实武将:“公权,你技不如人,可要好好精进自个儿。”
王潜俯身,低声:“某得罪了,望娘子谅解。”
房幽浑身都紧绷起来,哪有空管他,只摆了摆手。
周边围观的人都散去各玩各的,独独剩下这兄弟俩,站在她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
裴焉:“房娘子,上回在马场见过,可还记得?”
房幽懵了一瞬,尚未弄懂他这是闹的哪一出。
她弯了弯腿,规矩行礼:“是,见过燕王殿下。”
裴焉掀了下眼皮:“不必多礼。”
“上回想与你切磋骑术,不想不赶巧。今日得见你的箭术,不知我可否能讨教一二?”
房幽见着他便心虚紧张,又观他如此表情,只得鼓足气,使出自个儿平日的性子来:“怎么,殿下是要为自个儿的属下找回丢了的脸面吗?”
裴昱一惊,微微缩了缩。
他这三哥可不是好相与的,当年杀尽北戎十万大军的消息甫传入京中,但说其名,便能止小儿夜啼。
房幽的胆子也忒大了!
裴焉眯眼,从武器架上取出一柄长弓来,沉声:“哪里,是为他向娘子赔礼,好让娘子出气。”
房幽听他说出这话,一时傻眼。
9. 第 9 章
裴焉说的这番话,真叫房幽活见鬼了。
往轻了说,他是在纡尊降贵,堂堂王爷向她一个外姓乡君讨饶;往重了说,他这是登徒浪子作派,在调戏她!
可房幽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裴焉这么不正经的样子,这猜测实在有些耸人听闻。
裴昱也呆愣住,一时不确定他那淡漠无情的三哥是否不知不觉中被人换了芯子。
两个人还一副未曾回魂的模样,裴焉已举起弓箭瞄了瞄,朝房幽挑眉:“怎么比?”
房幽被他激得好胜心起来。
他装什么装,真以为自个儿是个才及笄的小女郎,眨眨眼就能被他迷住啊!
她道:“比就比!不过殿下是边地将领,武法高强早有耳闻。公平起见,殿下应用左手放箭!”
裴昱咽了下,看看这胆子极大的姑奶奶,一时没弄清状况。
裴焉昂了昂下巴,示意她先请。
射箭共十次,谁射的靶子好,准头稳,谁便胜出。
房幽抓握着自个儿的那把小弓,射出第一箭——
与上次一样,正中红心。
裴焉紧随其后,利箭没入靶子正中央,箭尖位置与她的紧贴在一起。
“好!殿下好箭术!”
房幽滞了下,挪动脚步继续去下一个靶子。
第二个、第三个……每一箭都如第一箭,他们先后射出的飞箭,都落在了同样的位置。
紧密地贴在一起。
围观人群发出连连惊叹,这二人箭术皆是上佳,也不知结果如何。
房幽的心却如同被蚂蚁灼咬,麻麻的。
微风自面颊拂过,带来了裴焉身上的气味。
是些许夹杂着冷兵器的生铁味——
“天天忙着去军营,你就没空陪我是不是!”
“既然如此,你就多给我拨几个侍卫,墨一、墨二、墨三、墨四……干脆你夜里也别回来,就让侍卫陪着我好了!”
裴焉横她一眼:“又说浑话。”
他慢条斯理地为她擦着弓箭。
许久未用,上面落了灰,他细致地一点点抹去,再递给她。
“赶明儿给你做把新的。”他道。
房幽有被哄好的迹象,唇角微微向上翘着,面上仍佯装不悦:“我才不要!你跟你的士兵们一块过日子去吧!”
裴焉:“真不要?前几日你说西域进献来的珠宝,我得了一箱,想着给你镶嵌在弓箭上头,当是不错的。”
房幽一想到那些璀璨耀眼的珠宝石头布满了整张弓,带出去要让女郎们艳羡得不成样子,心里便高兴极了。
她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给我,你还想给谁!”
裴焉垂眸看她,恶狠狠的,像个色厉内荏的小老虎。
他试着拉了下弓:“这把也着实用得太久,弦都松了,是该换了。”
房幽气急:“哪有,这是我阿兄做给我的,是最好的。”
她是为房渊骄傲,下意识反驳,然而裴焉却不大舒服,他们兄妹,比旁人家更亲密。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取了一支箭插上射出,将将只到箭靶外围。
房幽挤开他的手,冷哼了声:“是你箭术不好,看我的。”
她专心致志地瞄准靶心,放开后嘴巴嘟起,模仿着发出“咻”的一声,箭飞到了靶心外一点点。
女郎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疑心是不是自个儿的箭术出了差错,不肯在夫君面前落了面子,她嘴硬:“方才手抖了,我再试一次。”
然而,裴焉先一步有了动作,他温热的手掌覆盖住了她的,轻松地张弓,低声:“我帮你。”
他们那时是在燕王府的练武场上,周遭虽已清退练武的侍卫,却有些近侍守在周边。
他另只手正搭在她的腰间,紧紧贴着。
这是裴焉头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般与她亲近,房幽一时懵然。
她感觉他用了劲儿,带着她的手往后拉,而后松开。
箭尖没入红圈。
房幽反应过来,这把弓确实老了,需要用大力才行。
她抬眸去看他,见他目光遥望过去,有些哄她的意味:“是还好。”
房幽心潮涌急,念头闪了下,便踮起脚尖将唇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有些青青的胡渣,扎嘴。
她捂住。
裴焉低头。
逆着光,房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倏地感觉她的鼻尖一凉。
他亲了一下,转瞬即离。
那时她的鼻腔里,也满是他的味道。
最后一箭,裴焉的箭与前面的别无二致,顺着插入靶心,却因力道太大,带着她的那支冲了出去。
周边有将士发出哄笑:“殿下,您这最后一支倒出了差错。”
裴焉摇头:“技不如人,房娘子箭术绝佳。”
房幽抠着手掌心,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哪是技不如人,他分明最能控制射箭力道了。
裴昱则松了口气:还好,他三哥知晓让一让女郎,否则真要惹房娘子生气了。
忽而跑进来个内监,跑到裴昱身旁低声言语。他脸色稍稍凝重,与众人告罪一声,遂离去。
此处便只剩下了房幽与裴焉。
她握着自个儿的小弓,眼睛瞟向绿茵茵的草地,装作不知裴焉还在这儿。
“房娘子。”
房幽惊讶抬头,戏感有待提高。
裴焉道:“某姓裴名焉,任大庆镇北大将军,庆元二十年被封燕王。母早丧,无同胞姊妹,长于边地燕门关,数月前回京。”
房幽装傻充愣的神态快要裂开,她被裴焉这副作态闹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不是忘了,他们死前就和离了!
裴焉继续:“我倾慕房娘子,万望娘子垂怜。”
房幽这下是真真吃惊了。
她双眸睁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这一脸死人样,哪像是求爱,是索命还差不多!
她勉强自个儿笑了下:“殿下,您莫拿我寻开心。”
裴焉轻拧了下眉:“哪里寻你开心,这些话都是真的。”
房幽自然晓得他不会说谎,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可怖。
她退后一步:“我与殿下相见不过寥寥数面,天底下哪里的倾慕来得这样快,我要去找我堂妹了,殿下自便。”
她飞快跑掉,仿佛正被一只饥肠辘辘的饿狼追赶。
裴焉回想了下前世。
他分明记得,他与房幽京郊初见没几日,她便对自个儿如此说辞了。
怎么换了他,她便言之凿凿没有这样快的倾慕了?
*
房幽足足跑了半盏茶功夫,横跨了半个雍王府,待跑到女郎们多些的地方才停下来,抚着胸口喘粗气。
当真是活见鬼了!裴焉玩什么把戏!是觉得纠缠一世不够,还要纠缠第二世么!
她惊魂未定,便有一人递了杯茶过来。
她一口灌下,余光扫了下那人,这才发觉是个不大熟悉的女郎。
房幽抿唇笑了笑,朝她道谢:“多谢这位娘子。”
她轻轻摇头,面容眉宇间多有病气。
大抵是瞧出房幽眼中的好奇,她自报家门:“我名卢佩音,卢家三女。”
房幽恍然。
是那位先天不足,在寺中清修固体的卢氏女郎,也是在春日宴上被雍王裴昱回绝赐婚的那一位。
房幽一时有些不自然。
前世卢佩音确是皇后,但雍王即位不过一载,她便病体沉疴,香消玉殒。
今生自个儿想做皇后,勾了裴昱的心,却没想到这位要如何自处。
胸腔中升腾起愧疚,房幽抿了下唇,只好再次道谢。
气氛尴尬,卢佩音又不善言辞,房幽便开口:“卢娘子回上京多久了?”
“不过数月。”她面色淡淡,见房幽坐立不安,主动道,“此处与清心寺不同,大伙都带着笑,又爱玩闹。在寺中时,总是安静祥和的。”
房幽听出她语气中的欣羡。
想也知晓,一个年岁尚轻的女郎,终日被拘在山野寺庙,既无玩伴,也无趣事,如何不会憋闷。
她思前想后,斟酌着说:“若你愿意,可以跟我或周娘子、楚娘子玩,我们府中都常常开小席。”
卢佩音面上浮现讶然,眸光闪烁了下,立时点头:“房娘子相邀,我当然愿意。”
此时,房浅慢悠悠走过来,房幽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房浅站定,目光灼灼望向她:“阿姊。”
仿佛有话要说。
房幽便起身,与卢佩音打了个招呼,跟着她走到一丛锦簇的花团前。
“我看见了,也听见了。”房浅冷不丁道。
房幽莫名其妙:“什么?”
她笑里含着得意:“你前脚与雍王暧昧不清,后脚便与燕王又搭上了线。阿姊,你好大的本事。”
“你想作何?”房幽问。
房浅:“我要你把雍王,让,给,我。”
“噗——”房幽没忍住,哧笑一声。
她是当真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房浅改不了看上她房幽要的人。
房浅听她这般嘲弄的笑声,心中恼火。
“你若是不肯,那我只好把这事儿捅出去。”
房幽揉了揉方才因射箭太多而有些酸涨的手心,无动于衷:“你且去张扬,看谁人信你,再看你说出去以后,我阿耶会怎么对你,又怎么对你们二房。”
说罢,她转身就走,没理这个两辈子都拎不清的堂妹。
身后仇视的目光太过灼人,她自然能感受到。
这两世,无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总能让房浅恨上。
这大约就是,命定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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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裴焉发疯以后,房幽接连两日没睡好。
梦里总出现他那句“万望娘子垂怜”,吓得她惊醒过来,直愣愣地盯着床幔发呆。
十年夫妻,裴焉都没与她说过“倾慕”,今生为何肯说了?
苦思冥想也找不到理由,只能归咎于他大抵是嫌再找一个妻子太过麻烦,倒不如选择她。
这般安慰了自个儿,房幽总算放下了下。
近日来,卢佩音常常与她们几个女郎一块玩,纵然挑剔清高如周灵筱,也夸赞她懂礼节,为人温柔。
房幽又心虚又别扭,每每见她都能想到前世之事。
她做事总是顾头不顾腚,想到这茬便忘了那茬——由此,卢佩音的婚事她处理不来,只好装聋作哑,且先这么过着。
毕竟,皇后之位她舍不去,卢家女这么一个可怜可爱的人,她也下不去手对付。
四月底,夏日的燥热已然有了些许痕迹。几个女郎在草场上纵马奔腾,房幽下了场,在八角帐篷中纳凉歇息。
卢佩音也在。她骑的是匹温顺听话的母马,不参与争夺马球,只随着马儿悠悠乱走晃荡。
她扬起手臂,笑着冲望过来的房幽挥了挥手。
房幽深吸一口气,亦是挥挥手。
眼神错开,却见有人正往她这里走来,宽肩窄腰,面容冷峻,正是裴焉那厮。
她瞬时头皮发麻,起身装作没看见他,想从后门离开,那人却已开了口:“房娘子。”
房幽轻轻呼出一声,认命地转身行礼:“燕王殿下。”
裴焉坐到椅子上,顺手倒了杯茶给自个儿:“坐。”
房幽咬牙,他倒是自来熟。
别无他法,她只能依言坐回来,盯着桌面不动也不吱声。
裴焉瞧她这副模样,心中好笑。
同一个人,怎就变化如此之大呢?前世死缠烂打也要嫁给他,今生却避如蛇蝎。
难不成,是他近来忙于军务,风吹日晒、夙夜未眠,面貌比前世差了?
他不自觉抬了下手,想去摸脸,最终又放下。
裴焉敲了敲桌子,解释自个儿出现在这儿的因由:“今日休沐,正好带我的马儿来此放松。”
房幽“哦”了一声。
她猜也是如此。
裴焉对他那匹马可谓感情深厚,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什么兄弟、女人都不如他的马。他即使是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也要爬起来带着他的马儿去溜一圈。
虽则军营里能养得马儿膘肥体壮,但马场这样的富贵窝,有专人洗澡、挠痒、加餐,也适合偶尔带马儿来享受一番。
“……它的名字叫追风,你可要去瞧瞧?”裴焉性情淡漠,向来话少,如今对上这个忽然寡言的妻子,只能绞尽脑汁地想话题。
房幽拒绝:“不要。”
她也觉着有些生硬,便加上一句:“外边太热了。”
裴焉回忆了下,她夏日里又要冰块又要冰饮,比之寻常女郎更为严重,确是怕热的体质,便也不勉强了。
房幽与他共处一室,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是打定了主意今生不嫁给他,但到底做了十年夫妻,哪能有想象中那般坦然,况且这人又发疯朝自个儿表露了心意。
她神色郁郁,忽听裴焉开口:“你缘何怕我?”
他问得直接,让房幽愣了一下。
思来想去,她便也径直答道:“殿下每每对我,皆是神情严肃,面上从没有一丝笑容,好似面对仇敌一般。房幽不过一介俗人,只想与待我好的人在一起。还请燕王殿下自重,莫要再说那些话,也莫要再来找我。”
她本就心情不畅,面对他那问话更不想遮掩,索性寻了他的不是来说。
她想,能惹裴焉气恼再好不过。
裴焉听她说完,眉头皱得愈深。但见她负气站起来离开,心中无奈。
难不成,她今生更偏向与裴昱相熟,竟是因为那厮脸上不要钱的笑容么?
况且,说她怕他,其实是不怕,也不在意,毕竟哪家女郎敢对他这个态度。
房幽气冲冲地登上马车,吩咐身边的男仆:“你去与她们知会一声,我先归家了。”
没意思,裴昱像是人间蒸发,裴焉倒是没事儿就在眼前晃悠。
夏夜,房幽躺在榻上,双手双脚大开。她烦躁得厉害,心里闷闷的,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好不容易熬出睡意,半梦半醒间,却见湘元冲进来,闹出了些动静。
房幽惊醒,猛地坐起来:“发生了何事?”
湘元面色踌躇,纠结两息,很快道:“女郎,郎君出事了!”
他们东西两苑向来是分开称呼,她口中的郎君只有一位,即房渊。
房幽心里那点儿恐慌达到顶峰:“怎么了?”
“郎君遭人刺杀,目下被抬回了军营救治,主君已策马过去了!”
10. 第 10 章
房幽脑子里短暂地晕厥了一下——
她该想到的,是阿兄出了事,她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她极快地穿衣下榻,顾不得梳头发,便披上了斗篷,将帷帽罩在了脸上。
房幽语气急迫:“确定么?我阿兄伤势如何了?阿耶是几时走的?传消息那人在何处,快叫她过来仔细说给我听!”
湘元今日守夜,一直在外间。
她的唇嗫嚅着,道:“是……是湘莲。她去膳房为女郎准备夜宵,恰好撞上,便紧忙回来了。”
她又补充:“主君下了令,不许告诉女郎。但我们知晓女郎与郎君要好,不敢隐瞒。”
房幽眸光往后撇了撇,见湘莲面色忐忑,心中一苦。
若湘莲并未那样做出前世之祸,那她便是伤人太深。
她道:“你二人随我同去。”
事态紧迫,她挑了匹马疾驰出府,两个女婢紧随其后,房府众人拦不住,皆是丧着脸。
房幽一刻不敢停歇,从房府到城门,平日里要两刻钟,今日只用了一盏茶功夫。她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却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上京宵禁极严,城门在一刻钟前便已合上,再想出去,便只有等到白日。
房幽下了马,给人看信物,几乎急得冒火:“我是房幽,我父房鹤明,我真的有急事!”
那守门小吏一板一眼:“城门一关,便是房大人本人来了,也不可出去。”
房幽心中知晓他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可前世阿兄惨死之相历历在目,她急得险些要哭出来。
“我……”房幽眼眶微红,求情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还未出口便听有一人道:
“上来!”
正是白日才见过的裴焉。
他探出一只手向着她,示意她上马。
夜色中,他眉眼如远山轻雾,沉稳得令人安心。
白日里房幽才说过要他莫来找自个儿,没几个时辰便不作数了。
房幽咬牙,手搭上落入他掌中,被他用力一拉,飞身上了他的那匹黑马。
她坐在他身前,感受到他胸膛随着说话微微震动:“开门,本王有军务要处理,房娘子跟随一道。若有差错,本王一力承担。”
裴焉身为将军,又是皇室,夜半出城治军是常有的事。
今次带人虽不合规矩,但那守门小吏亦不敢阻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城门缓缓打开又合上,骏马如开弓之箭疾驰出去。
房幽被裴焉夹在怀中,随着马儿起落,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自觉打脸了白日说的话,但实在忧心兄长,索性一言不发。
裴焉双眸紧凝着前方,手持缰绳,全速策马前行。
他心知房渊于她的重要性,一刻也不曾耽搁。
点点火光映入眼帘,军营就在前方。
裴焉越过大门,径直骑到骁骑营里,率先跳下马,又伸出两只手来拢住她的腰肢。
房幽腰间一紧,低呼一声,瞬时被他举下,双脚落地。
她心中发麻,抿抿唇:“多谢殿……”
未说完,裴焉止住她的话头:“走。”
他领着她左拐右拐,终到了一营帐外。此处士兵来来往往,有人端着铜盆从里间出来倒血水。
房幽腿脚发虚,咬着唇瓣跑进去。
她没多费力气便找到了父兄。
房鹤明站在一病榻前,只观侧脸,眉头紧皱,唇角下压,想来房渊伤势不轻。
往榻上看,房渊外头躺着,生死不知。
房幽几步跑过去,声音急得发颤:“阿耶,阿兄怎么样了。”
房鹤明对她的出现讶然不已,只答道:“伤了胸腹,还未清醒。”
他们都知房渊前世死于这场刺杀,由是心中沉重,唯恐重蹈覆辙。
房幽双手抓住父亲的臂膀,两行清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走蛟分明已结束了,也没有那些意图造反的流民,阿兄怎么会还是被刺杀了?
难不成,这世间万事都有定数,阿兄会惨死,阿耶也逃不掉,前世之事都无法躲避么?
房鹤明知她心中所想,却无法在此地安抚女儿,只得拍了拍她的手背,紧盯着军医为房渊救治。
自房幽说出房渊之事,他便有所准备。
那流民必不是真流民,倒有可能是他之政敌。由此今夜才得了消息,他便快马加鞭赶来,就是怕军营中有奸人在治伤时下手。
良久,军医缝完两指长的刀伤,回禀房鹤明:“房大人,在下已处理好令郎伤口,只是夏日闷热,尚不知是否会溃烂。若令郎白日醒了,可看情况带他回府救治。”
毕竟依房鹤明之地位,请到的御医比他要好得多。
房鹤明谢过。
父女俩已站了半宿,夜深人静,房鹤明眉宇间染上些许疲惫:“幽幽,你去你阿兄帐中歇息,阿耶在这儿守着他。”
房幽知晓如今只待阿兄转醒,自个儿在这干等着无意义,反而会惹阿耶分心。
她咬咬唇,低声嘱咐父亲不要忧怀,三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帐外,裴焉抱臂望天,荧荧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镀出一层银色。
他听见动静后转身看她,面色沉静:
“为何装作不记得我?”
裴焉看出来她重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房幽此前打的那些补丁,都太过拙劣,只是有房鹤明帮忙遮掩,才让他将信将疑。
今夜他听闻房渊遇刺的消息,便想到房幽,后来果然在城门处见到她。
她神色之急迫,就好似知晓房渊会因此而丧命。
否则,不过是兄长伤势不明的一次遇刺,怎会让她忧心到去冲城门。
另外,房鹤明对儿子向来严苛,又怎会特地抛下官务,为子出城。
房幽攥着衣摆,手背上凸着青筋,认命承认:“我是还记得你。”
裴焉心中霎时便松了一口气,知晓她亦是重生,未曾真的在那场水匪战斗中魂飞魄散,他宽慰许多。
她轻声继续:“可是我们都和离了。”
女郎身形单薄,夜风幽幽吹过,扬起的发丝掩住了眸色,她唇角紧绷,看起来防备心十足。
裴焉不善解释,他总以为房幽能懂,但此刻她看起来伤心欲绝,当真十分介怀他签下和离书一事——他斟酌一番,道:“那时,我急着带你南下,不想你再……”
“不想我再闹了?”房幽猛地抬眼,红了一晚上的眼圈更酸涩难忍,“你总这样,不愿意哄我,不愿意说给我听。我是你心里的蛔虫吗?能猜到你每时每刻在想什么吗?在我这里,你签了和离书,那夫妻关系就是结束了。正好咱们都重活一世,各自婚配就是。”
她的话说得决绝,裴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头:“你说的什么浑话!”
他音量太高,面色上也带了几分狠厉,在无尽黑夜中看起来十分吓人。
房幽抖了一下,低低地压下脑袋。
裴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个儿镇静一些。
知她重生,又想起她近来与裴昱亲近,心中总有些莫名的猜测。可真从她嘴巴里听到各自婚配的话,心里戾气便在升腾。
他们做了十年夫妻,哪能说散就散?
“幽幽。”他语气缓和下来,拇指摩痧了下她的肩,“眼下阿兄情况不稳,你心绪也不佳,先去睡一觉。咱们的事,过后再议。”
房幽想逞强说哪有什么过后再议,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已经结束了,可看着裴焉的神色,终究没说出口。
她被裴焉送到房渊的帐外——他如今大小是个百户,虽是七品小官,但有自个儿单独的营帐。
裴焉吩咐人拿了崭新的被褥,又叫她好好歇息,无须忧心房渊之事。
他这句话是个承诺,可房幽一想到前世,哪能放下心,只是在他跟前强忍着,也确实没精力想别的了。
房幽和衣躺在兄长的榻上,裹着那层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天色不过蒙蒙亮。她焦心房渊,才闭眼两三个时辰。
脑袋里刺刺得疼,房幽硬撑着起身,头晕脑胀地将被子收拾好了,坐着又缓了会儿,这才往帐外走。
昨夜太黑,又是裴焉带路,七拐八拐的她记不清,原想着要找个士兵问问治伤营帐在何处,未曾想到掀开帘子便见着了裴焉。
他的脚钉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儿,声音有些沙哑:“走吧。”
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夜都守在这儿
房幽恍恍惚惚,跟着他往前走。
待到了那儿,裴焉与她一道进去。
房鹤明已经离开,留了房府管家在房渊身侧守着,一见她便禀告:“女郎,主君去上朝了,叫您先回府上,过会儿他请的御医要到,须得您接待一番。等郎君醒了,我便带他回府。”
房幽探了探兄长的额头,温热,并不发烫。
她身体松泛下来,朝房勤点点头。
阿耶自然是怕她多思,但御医要来也是事实。她默默看了会儿阿兄苍白的脸,起身走了出去。
裴焉安排了马车送她,他低声道:“我便不陪你归家了,军中确有要务,但阿兄这里我也会留意。”
房幽胡乱点头,一张小脸白得好似透明,瞧起来很没精神。
他忽地将半个身子探入车篷,伸手拨了拨她鬓边碎发,唇落在她耳边:“放心,有我在,必不会再像那时一般。”
房幽眼睫颤着,把他推出了马车。
一路上,马车晃晃荡荡,她的心也如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兄如前世一般负伤,她也被裴焉看出来重生。
他那人,看起来冷冷清清,但对她仿佛有什么执念,像只狗一样死咬不放。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晨,他的那股偏执,都让房幽有些心惊。
旁的不说,他是手握兵权的王爷,论权势,如今更甚裴昱。
他真想和前世一般娶了自个儿,不会费他多少力气。
再加之,眼下阿兄受伤,大抵还要他出些力,不能直接撕破脸皮。
房幽长叹一声:
罢,先走一步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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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
房渊于当日午时回了房府,房鹤明请来的两位御医接连诊脉,确定他心肺处无要害,只是失血过多。
他中途转醒两回,见着房幽泪眼婆娑,放心不下,想说话却又晕了过去。
御医给出诊断,没中毒,也无生命危险,但用老参等好药材补着,日日换药,凭房渊的身子骨,大约入秋便能好全。
父女俩皆是松了口气,送走御医,又使劲地砸银子,去各大药材铺子包下名贵药材,把老太太那里日常滋养身子的灵芝都要到了西苑。
房幽听得房浅冷嘲热讽几句不孝,没给她好脸色:“我阿兄要是出了事,别说灵芝了,稀粥你们东苑都别想要了!真以为我们不知晓你们二房偷偷倒卖阿婆的药材吗?!”
房浅吓得脸色煞白,不敢再放狠话,恨恨走了。
这么过了几日,房渊醒来的时间愈长,虽仍旧不能下床,但比遇刺那日的情况好了许多。
房鹤明问及那时情形,房渊挠了挠脑袋,仔细回想:“是被人偷袭的……我那日休沐,与几个朋友小聚。他们酒喝多了,都溜去了茅厕,我听见有脚步声,以为是他们回来了,没多注意,便忽然被捅了一刀……”
他瞅见房幽面色不佳,忙加上:“是为了我升为百户一事庆贺,我平日里不常喝酒。”
房幽埋怨:“一次喝酒便伤成这样,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房渊龇牙咧嘴,尴尬地笑笑。
房鹤明道:“跟你那几个狐朋狗友说的倒是一职,人脸呢?也没看清?”
房渊:“是,那瓦房太黑了,也没点灯……”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下去。
他自个儿也觉羞愧。阿耶和小妹几次耳提面命要他万万小心,就连燕王也出言提醒,可他还是中招了,实在愚蠢。
房幽从小跟兄长一同长大,哪能看不出他想什么。她也怕父亲苛责,便作和事佬:“好了,幸亏没中毒,否则阿兄出事,岂不是要让我和阿耶眼泪淌干。”
房渊赔笑:“阿兄以后一定注意,哪个敢和我近身,我必然——嘶!”
激动间牵扯到伤口,他吃痛一下。
房鹤明剜他一眼,叫他躺下歇息,与房幽走出去。
“那日,是燕王送你来的。”
房幽掐着手心,闷闷地点了点头。
近来,裴焉大抵是知晓她忙,没有凑上来。但他就如那虎视眈眈的野狼,绿着眼睛躲在暗处,她心里不踏实。
房鹤明见她如此,叹一口气。
这两个孩子,是前世的纠葛,他有再多的安排,也抵不过他们两个内心。
只是眼下郎有情,妾无意,又该如何是好。
“你若真不想嫁他,就把心安回肚子里,不必愁眉苦脸。万事有阿耶在,他还敢强娶了你不成?”
房幽点点头,也看不出听没听进去。
没过几日,裴焉那里便传了消息来,邀她中萃楼见面。
他好歹还知晓遮掩,是派了侍卫私下传信,没让人瞧见。
房幽再三犹豫,还是去了。
裴焉去得早,滚烫的茶水已被他倒出来晾凉,桌上也摆着她惯常吃的几道糕点。
他声音柔和:“过来坐。”
房幽臭着脸坐过去,不给他面子:“找我什么事儿?快说,说完我要回去照顾我阿兄了。”
裴焉凝着她,只觉数日不见,她好似又清减了些。
她苦夏,家中又出了事,定是吃不好睡不好。
“我给你定做了批冰蚕丝做的小衣,夜里穿着,透气也不易着凉。”
房幽耳根瞬时透红,瞪着他:“你胡言乱语什么!我不要!”
裴焉见她额上满是细汗,便将冰凉糕推过去:“过往你夏日里总得风寒,可是忘了?”
她夏夜贪凉,睡着了爱掀被子,每年都最少要咳嗽流涕一段时日。
她气得想把眼前这些东西全掀了——裴焉跟她装什么无事发生啊,还当他是她夫君,什么都要管着!
她说前门楼子,他拐到胯骨肘子上去!
房幽气呼呼的:“你别多管闲事,我的事和你没关系。咱们和!离!了!你听清楚没有?!”
裴焉并不气恼,看着女郎脸色涨红的模样,心中久违地想笑。
在旁人面前高傲,在他跟前却张牙舞爪。
只是,她这般想与他撇清关系,他确实要与她说清:
“幽幽,你我十年夫妻,彼此早已如至亲。至亲如何能分离?再说我与你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你身上哪里长了颗痣我都一清二楚,你要另行婚配,是当我死了不成?”
他起身,转而坐到她身边:“旁的不提,你若是想另嫁裴昱,就死了这条心。咱们都对前世之事一清二楚,你要嫁他,让卢氏女如何自处?”
裴焉说的话一针见血,霎时便点出了她最在乎的一点。
房幽脸上褪去血色,唇紧绷成一条线。
裴焉望她,等着她回应。
她真敢说她喜欢裴昱,他便手刃了他。
11. 第 11 章
房幽坐在他身边,如坠冰窟。
冷峻的郎君只是与她并肩坐着,甚而没有揽她搂她,任何的肢体接触,她却依然觉得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地将她围了起来。
她掐着手心:是她与裴昱的往来太过明显,才让裴焉有所察觉。
房幽抿唇笑了下:“没有,我知他是未来的皇上,才想与他打好关系……避免我阿耶往后的祸事。”
话音落下,已有些哽咽。
裴焉凝了她半晌——
肤若凝脂,黛眉杏眼,此刻难过起来,鸦睫上挂着颗晶莹的泪珠。她是上京最美的女郎,为了往后前程才与裴昱亲近。而裴昱会错意,觊觎兄嫂,是他之过。
他撷掉那滴清泪,低声:“哭什么?是我说重话了?”
房幽方才的确被他话语中的威胁吓到。
裴焉于边地十余载,纵使面容矜贵,但言行举止受北方汉子影响颇深。说一不二,霸道专制,皆是他素来的秉性。
他语气一重,便好似要杀人一般。
但他一软和,房幽便开始蹬鼻子上脸,横他一眼:“你说我要与你弟弟通奸!这还不算重话!”
虽然她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但那可是皇后之位,哪个女郎会不想要、不眼馋。是她倒霉,自个儿重生,前夫也跟着回来了。
房幽捶胸顿足。
裴焉见她这般,心又放了回去。
敢跟他横眉竖眼发脾气,代表她没做那亏心事。
爱妻保住了,也不必如预想中最坏的那样,兄弟俩兵戈相向,是个好结局。
裴焉伸手搂住她,下巴抵在她脑袋上:“是我想岔了。”
夏日里闷热,他身上又如火一般,将房幽抱着炙烤。
她推了半天没推动,冷着脸:“我热。”
裴焉便稍稍松开她,抚她的颊肉:“我早些娶你回家,你要多少冰就有多少。”
房幽吓了一跳,哪能想到他这般快便想着娶她。
她说各自婚配,一则是想当皇后,二则也是真不想与裴焉过了。
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军营当作自家,但把她往燕王府一撂便是三五日。房氏出事时,他只忙着自个儿的事,却从没问她是否要帮房氏一把。
这样的夫君,她嫁了有什么意思!
且看眼下,裴焉仍不觉他前世所作所为有过错,把她当小狸奴养着玩儿,她便更觉不能再嫁他了。
房幽咬了咬下唇:“我不要。阿兄的事儿没结束,阿耶那里我也放心不下,我不想马上就嫁你。”
她拒绝得坦然,再观神色,确有一股怏怏郁色。
裴焉知晓房氏之祸素来是她心病,前世出事以后,她身子骨便差了许多,人也变得偏执许多。如今确实要让她缓一缓,不能逼太紧了。
“好了,听你的,咱们还有一辈子。”裴焉揉了下她的脑袋。
这一次中萃楼交锋,房幽输得彻底,但到底哄住了裴焉,没让他迫不及待就成亲。
她闷闷不乐,只觉前途灰暗。阿兄出事已然应验,若再次嫁给裴焉,只怕房氏之祸要重蹈覆辙。
她在自个儿的小院里躺着,谁发帖子来邀也不应了,卢佩音、裴焉那几个都是麻烦人,看见就躁郁。再一个裴昱,冷待她这么些天——她本也不是上赶着的性子,索性搁置了。
心灰意冷之下,房幽想:不如回清河老家找个赘婿,崔云锦、周灵筱看不起便看不起吧,她就在清河安生过日子。
午后,房幽缩在榻上昏昏欲睡。
湘莲进来,轻声道:“女郎,雍王殿下来了。”
房渊那事儿她禀报有功,房幽纠结着,便暂时放下了那些芥蒂。
听到她这样说,房幽疑心自个儿听错了,仍在做梦,好一会儿才迟疑回答:“……谁?”
“雍王殿下。他在西苑后门那儿等女郎,说请女郎出去见他一面。”
房幽从床上坐起来,懵懵地让她给自个儿梳头发,纳闷极了。
裴昱这厮,自那日雍王府宴会后便不见了人影,既没送东西来,也没知会一声。
今日忽然出现,倒是如同诈尸一般。
房幽懒怠打扮了,只将头发重新挽起来,便披了件外裳前往。
近来因房渊受伤,房府闭门谢客,只留偏门与后门。偏门那处留给主子走,后门便是采买东西的奴仆出入。
此时正值午后,日头毒辣,周遭都没什么人,奴仆们也各自回了屋,只余一个门房守着。
房幽面色淡淡,问道:“人呢?”
门房指了指门外的一棵老槐树——却见裴昱穿着与往日的华丽锦衣截然不同,一身黑,还戴了顶帽子,在这样阳光刺眼的天气,看得房幽火气更大了。
他朝她招了招手。
房幽双手交叉握着,几步走到他跟前,没等他说话便冷声开口:“雍王稀客,来我们房府理应与我阿耶知会一声,这般不讲规矩就来,还躲躲藏藏,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房幽对你死缠烂打呢。”
女郎面带怒气,话语毫不留情。
裴昱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模样镇住,但转念一想,自个儿这么些日子不见影,她兄长又出了事,估摸着本就心情不畅。且房幽这样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女郎,气性大些也在情理之中。
裴昱又是躬身又是谢罪,只道自个儿前些日子有要事忙,忽略了她,请她万万见谅。
房幽冷哼一声,自然原谅了。
不论她嫁不嫁他,这人都是往后的皇帝。她想让房氏一族过好日子,自然不能得罪皇帝。
“殿下今日来有何事?”她眉头轻蹙。
裴昱观她面色憔悴几分,便知这些日子忙着家里的事没休息好,加之自个儿这也没个准信,定是让她担惊受怕了。
他早已打好腹稿,如今见了她,心中柔肠百转,索性直说:“房娘子,容某冒昧,某心悦娘子已久,今日特来问询心意,若娘子愿意,某明日便进宫求父皇赐婚。”
他这句话,好似天上掉下来了若干枚元宝,劈头盖脸地落在房幽头上,砸得她眼冒金星。
她一时糊涂,还未从裴昱这前后态度中醒过神来。
“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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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昱的手握得很紧,眸子盯着她:“我想娶娘子为妻。娘子,你可愿做我的王妃?”
房幽愿意,她十分、万分愿意!
一想到当了雍王妃,再当了皇后,她一家老小都能保全,裴焉那厮见了她也要俯首称臣,她就恨不得裴昱马上去请旨赐婚。
可这事儿来得太蹊跷了,好端端的,裴昱怎么就想着非她不娶了?
房幽福了一礼,正色:“非我不愿,只是雍王殿下把我闹糊涂了。先前十数日不理我是您,如今冲动求婚也是您,这让我如何相信。殿下是否有别的考量,迫于无奈才娶我?”
裴昱连连摆手:“不,不是!”
他咬牙,冲动下直说:“我见你第一面就决心要娶你,绝不是迫于无奈。”
那日宴上他匆匆离去,却是他母后犯了恶疾,传他入宫。
待见到母后凤体安康无恙,方知自个儿是被诓了。母后不知怎的晓得了他与房幽私交过密,见他是为了训话。
入宫好几日,都告诉他婚姻大事不可顺心而为,一定要顾全大局。
他心里清楚,母后哪是要顾全大局,她是想把自个儿和卢氏牢牢地绑在一起,若有可能,卢氏可再出一位皇后。
他在宫中不看不闻不动,绝食三日,终于松动了母后,但也只是答应不赞成也不反对,若房氏不愿与他们结亲,那裴昱便不可再闹。
同时,她告知了裴焉带房幽夜闯城门的消息。
两兄弟并非自小长在一块,感情并没有多深厚,裴焉回京后,裴昱见到胞兄掌兵权、退北戎,样样精通,心中难免失落。
乍闻裴焉与房幽亲近的事,他惊慌之下,方想到这下下之策——径直来找房幽说清楚。
若她愿意,那他就去求请赐婚。如此,母后管不得,三哥也碰不了。
他对房幽解释了一大半,只道母后虽有异意,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最终被他打动;另则,他也晓得了她与裴焉之事,这才心急上火。
房幽倒不意外皇后不喜自个儿,只是没想到和裴焉共骑一事传到他的耳朵里,她略有些慌乱,想解释:“那日是因我阿兄情况危急……”
裴昱笑:“我知晓。且不论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房娘子如斯美好,有郎君追逐也是寻常之事。赐婚之事,房娘子意下如何?”
他眸光熠熠地等着房幽应答。
房幽心里砰砰乱跳,但还是没忘记卢佩音,她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那卢家女郎呢?”
裴昱心中惊叹她察事机敏,连母后选好了佩音表妹都一清二楚。
他道:“你放心,我会为表妹另寻一桩好亲事。她身子骨不好,本也担不了王妃的位置,母后与我不过是商量罢了。况我私下问过表妹,她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房幽的心忽而平静了。
事情都问清楚,她的顾虑皆消散了。
裴昱若去求赐婚,裴焉纵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拦?
等他知晓,那便早已尘埃落定!
房幽捏了捏拳,抬起眼,眸色澄澈坚定:“我愿意嫁你。”
12. 第 12 章
宣政殿中。
庆元帝近来身子不适,早朝散后歇了晌,不过半个时辰,却觉头晕脑胀,不愿意醒了。
内侍递上来一碗参茶,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捏了捏眉心,叫人把奏折端上来。
他半卧在软榻上,不断地落下朱笔。
心里正因江南洪涝一事发愁,便听有人来禀告:“雍王殿下求见。”
“宣。”他撂了笔,复又歪在软垫上。
一阵落脚即轻的步伐声由外到里,他带在身边养大的嫡子跪下请安:“参见父皇。”
庆元帝应了声,打量他一番。
这孩子如今十九岁,离弱冠尚有一岁,身形还有些瘦弱,不比老三强壮,也不比他稳重。
可二人不过差了三岁。
他今个面色红润,比之前几日在皇后那里要死不活的模样好上不少,庆元帝便开口问道:“有何喜事啊?”
裴昱一愣,很快笑了下:“父皇英明,儿臣还未开口,父皇便知儿子心底事了。”
他这马屁拍得庆元帝舒爽,此子乖顺,不似燕王个闷葫芦,没给他当亲爹看。
裴昱抖了抖官服衣摆,跪下来,郑重道:“儿子有了意中人,今日前来,特求父皇赐婚。”
庆元帝眉头一皱,看向身边的内侍。
二人面色皆是疑惑。
今儿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来求赐婚?他们兄弟俩这是赶一块儿开窍了?
不过四子向来优柔寡断,婚事由他那个母亲拿捏住,也不知是哪位卢氏女郎。
庆元帝意兴阑珊:“是哪家的女郎?”
裴昱面上露出笑意:“是丞相房鹤明大人独女,房幽。”
庆元帝支起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你要求娶她?”
裴昱抬起脑袋,点点头:“儿臣心悦房娘子已久,求父皇成全。”
庆元帝忽地嗤笑:“这房鹤明,养了个好女儿,一个两个的都要求娶她。”
裴昱闻言瞪大眼,一脸震惊:“还有谁……”
话音落下,顷刻间便有了猜测,“……是三哥?”
庆元帝哼了声,不置可否。
裴焉是在下朝后来求见的。
他们父子相处的日子不多,过往二十二年加起来,也不过三四载,就这还加上了他在先皇后肚子里的时候。
裴焉求见,庆元帝其实有些头疼。
自他数月前归京,为了他那群士兵,不知找了自个儿多少回,每次都是来要军饷。
冷着那张臭脸说他的兵没饭吃,马儿也没草嚼,不论庆元帝如何说明轻重缓急,国库无银钱,裴焉就是不接招。
这是讨债来了。
这一回,本想如从前一般打发走,哪知他进来便跪下,语气冷硬地说求他赐婚,自个儿把婚期都定好了,就在明年五月。
庆元帝不待见崔家人,连带着也不待见裴焉,纵然他占嫡又占长,可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实在惹人厌。
求他赐婚,还那样一副被欠钱的模样。
庆元帝问了求娶对象,便把人打发出去了。
他如今是镇北将军,手握兵权,又广受百姓爱戴,求娶房鹤明的女儿,是想强强联合,把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不成?
裴焉的婚事他还没决定,想着先放一放,下一个裴昱便来了。
兄弟俩的求亲对象是一人,还都上赶着求请赐婚,说出来,实在是笑话一桩!
思绪回归此处,便听裴昱求道:“父皇,儿臣自小到大第一次求您。我是当真心悦房娘子,非卿不娶,求父皇成全。”
庆元帝脸色有些沉郁。他是头一次求,裴焉更是!
说起来,他更亏欠老三,毕竟自小长于边地,不比上京的荣华富贵。若按此论,房氏女归老三,这才在情理之中。
然则,想到老四乖顺懂事,自个儿也着实不愿卢氏再把持着他,庆元帝有些犹豫。
他后脑一跳一跳地又疼起来,挥手让裴昱出去:“你先回去,此事朕思量一番。”
裴昱还想求情,被几个内侍架走了。
待殿内安静下来,庆元帝便命人将房幽的玉牒再呈上来——方才裴焉来求,他已看过一遍,现下却是要仔细瞧瞧。
*
房府西苑。
自晨时起,房幽便坐立不安。她罕见地没有睡懒觉,反倒是穿戴整齐着候在院中,走来走去。
湘元湘莲过来劝她歇一歇,她也不应。
她一时想着裴昱求请赐婚可还顺利,一时又想着裴焉若是知晓,该不会气急败坏,把他们的事捅出去吧?
脑子里天马行空地乱窜一通,到午时裴昱那里还没消息,房幽便叹了口气,先去房渊那里看看他。
日子炎热,房渊的伤口略有溃烂。房幽盯他换药时也一阵肉痛,看着阿兄龇牙咧嘴的样子却又幸灾乐祸:“叫你下回还敢不敢喝酒!”
房渊叫苦连天:“再不喝酒了!老天爷,这是什么苦都叫我受了……!”
房幽兴起,趁着府医缠绷带的功夫,伸手戳了戳他已经结痂的皮外伤:“痛不痛?”
房渊无奈:“别闹……”
话音未落,却见他面色大变,猛地推开房幽。
房幽还未反应过来,便看他倏地“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她眸子睁圆,眼睁睁看着房渊歪倒在床上——
“阿兄!”她尖叫。
一阵兵荒马乱,有人去请书房办公务的房鹤明过来,有人接住将要昏厥的女郎。府医虽恰好在此地换药,却未曾见过如斯大场面。
房府的郎君在他手底下吐血晕死过去,这府医也想跟着闭眼了。
房鹤明虽为丞相,但一月请一次御医的机会早为房渊用掉,今次没了机会,只得派人往各府、军中、坊间名医处皆递了帖子,请他们为儿子查看一番。
他自个儿则入宫觐见,再求皇帝赐请御医。
房幽被人架回房里,面色惨白——
前世,阿兄就是如此症状。他时不时便要吐血,到最后得了肺痨,数病齐发,最终丧命。
阿耶入宫求御医,大抵是阿兄最后的机会。
房幽的心如同被紧攥着,耳边便是一声声的心跳,见到湘元进来,急忙问道:“阿兄怎么样了?”
湘元迟疑了下,不知此刻说这个是否合适,可女郎自早间起便心心念念着……
她道:“女郎,雍王殿下在后门那儿等您呢。”
房幽眉宇间满是失望,但念及昨日之事,便强自打起精神,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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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裴昱说:“娘子,我今日去求了父皇,他知晓了,但还没给回信。”
房幽整个人都有些提不上来劲,眼下她阿兄最重要,什么皇后,都不如房渊。
可裴昱见她的样子,以为是不满意,犹豫着说了实情:“……父皇说,今儿三哥也去求赐婚了。”
房幽一听,腿软得险些要倒在地上。
他们兄弟俩同时去求娶他,皇帝会作何想法?!世人道,一家好女百家求,可那不是皇家!
在皇帝眼里,知晓两个儿子都想娶她,只会觉得她不安于室,祸国殃民。
阿耶方才进宫去求御医,若皇帝因此不虞,断了她阿兄的生路可怎么好?!
裴昱见她脸色不对,似要摔倒,欲要伸手扶一把,却被房幽低声吼了句:“别碰我!”
她现下急火攻心,将他们兄弟俩都恨上了。
裴昱犹豫地缩回手,不知说什么,便见房幽已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他一时心头疑惑:她的羞恼是因为自个儿,还是因为三哥?
房幽强撑着力气走回房渊的院子,问及几位诊完的大夫郎中,皆是愁眉苦脸,不知病因究竟出在哪里。
她欲哭无泪,心中暗恨自个儿,一切都怪她!
她病急乱投医,想出门去找崔家、楚家,连周家都想去求医,却被湘莲拦住。
她道:“女郎忘了,方才主君出门前便安排好了。”
房幽脸色发白,支撑不住地滑坐到地上,双手捂脸。
是,阿耶把能请的都请了。
痛楚间,却听见了房鹤明的声音:“幽幽?”
她放下手,满脸湿痕,抬眼去看父亲。
阿耶身后跟着两位年迈御医,他叫了她便顾不得这里,忙着带人进去看儿子:“燕王殿下见谅,我等失礼了。”
说罢,匆匆进了小院。
房幽这才看见裴焉。
他眉目微蹙,过来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他有心安慰她,却不知话从哪里开始,只好交代:“方才得到阿耶消息要请军医,便快马加鞭把我府上的两位御医带来了。”
他因征战有功,庆元帝特赐御医常居燕王府。
房幽呆愣愣的,一时大悲,一时大喜,根本不知该回应什么。
裴焉想揽她入怀好好宽慰,却迫于此处人多眼杂放弃。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在这儿守着,你乖乖回去。”
他又叫两个奴婢:“把你们女郎扶回宜兰园,伺候她好好歇息。”
湘元湘莲皆是讶异,不知这位燕王怎知女郎的闺阁名字,但他语气重,说一不二。她们不敢违抗,竟真的听命把房幽带回去了。
房幽被按回榻上,元莲二女都守着她,不许她下床。
她方才那面如死灰的模样,真真是把她们吓坏了。
房幽睁着眼睛看床幔,硬生生熬到天黑,才听院外有了些动静。
她猛地爬起来:“怎么了?!”
湘莲去膳房拿吃食了,眼下只有湘元守在一边。
她摸了摸房幽冰凉的手:“女郎,我去瞧瞧,您好好地待着。”
房幽心中七上八下,看着她阖上房门,惊慌不已,生怕迎来了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