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北风凉[三国]》
1. 第 1 章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先预演半个时辰后发生的场景,室内烛光摇曳,众人已喝了几杯酒,微醺浅醉,理智似有还无、灯昏昏,脑昏昏,最适合说不光明的话,办不敞亮的事,譬如给贵人送美人。
郭柔就是这个美人,穿上艳而不俗的衣裳,螺钿琵琶遮住半张芙蓉面,素色罗袜轻点过地板,深深一拜,款款坐下,玉手轻拢慢捻,奏出新谱佳音。
贵人若不拘小节,宴罢就能带走她,当夜就躺在贵人的怀中。
贵人若有心,高看她一眼,便会谨卜良日,纳之闲房。
这机会是她筹谋数年求来的,郭柔内心悲愤又无可奈何。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乱世之中,人命贱,妇孺之命最贱,郭柔想活。
*
建安八年,五月,白日。
曹丕刚随父从征败袁绍二子还许昌,好友吴质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绢,笑说:“子桓精通音律,可识得此谱?”
曹丕展开,乌黑婉媚的墨迹跃入眼帘,赞道:“好齐整的手法。”
细细看去,不由得哼唱起音律,连声赞道:“妙哉妙哉。谁人为此?谁人为是?”
吴质回:“此乃铜鞮侯义女,故南郡太守郭永之次女所谱。郭氏女,通诗书、善琵琶、工音律、美容止,作得新曲《春江花月夜》。铜鞮侯闻公子擅音律,托我请二公子斧正。”
说罢,便和曹丕一笑。曹丕听了,击掌而叹:“谱好,谱名更妙。”
吴质说:“这话须得铜鞮侯当面说,我说他不信。他已备好酒馔,翘首以待二公子。”
曹丕踌躇半响,吴质说:“铜鞮侯已知我求到二公子府上,公子不去,他们不知道公子没功夫,也不稀罕这谱子,倒显得公子不看重我这个友人一般似的。”
曹丕忙说:“谁说你不是我好友?谁说我不稀罕这谱子?”
吴质笑道:“甚好,今晚月白风清,天净无尘,正宜赏《春江花月夜》。”
曹丕道:“你素来不与这些人来往,怎么替他们传话?”
吴质回:“铜鞮侯送了我数卷珍奇孤本,待我看过此谱,尽数退还。”
“退还?”
吴质:“质已读过,皆在胸中。”曹丕听了,指着吴质大笑。
待他笑完,吴质先告罪一声,然后才道:“虽女子闺名不能为外人道,但此女的字颇有些来历。”
曹丕问:“什么来历?”
吴质:“郭氏女少清慧,其父以为奇,曾言:‘吾此女,女中王。’遂以‘女王’为字,又以字改名。”
“改了什么名?”曹丕追问。
吴质摇头:“我不知,子桓何不亲问之?”
曹丕指着吴质,摇头笑叹:“你呀你,不遂了你的愿,只怕我的耳朵一整天都不清静。”吴质笑而不语。
不到日暮,曹丕便换了新衣,与吴质一起前往铜鞮侯府。路上,吴质道说:“这铜鞮侯是前朝传下的爵位,家族没甚能人,但乱世之中能保全家人,有几分运道和聪明。”
曹丕右手探入袖中,摩挲着绢帛,心不在焉地附和。吴质见了,便只笑不说话。
一行到了侯府,铜鞮侯早领子侄等在大门外。诸人见过,众人簇拥着曹丕进了屋。铜鞮侯再三请曹丕坐主位,曹丕辞让,只在宾位上坐了。
曹操以少胜多,攻破袁绍,二子如丧家之犬,北方局势已明,摇摆不定的世家大族恨不得贴到曹操一系身上来。铜鞮侯悔不听郭柔言,官渡之战前站曹操。
丝竹声起,舞女曼妙,杯盏交错。曹丕一边应付侯府众人,一边拿眼朝堂下看去。
不知不觉,诸子侄退去,只剩下铜鞮侯、曹丕和吴质。铜鞮侯说:“我有一义女,乃故南郡太守郭永之女,痴迷音律,能作新声,只是府中无人能懂,不知好坏。
世人传言,二公子精通音律,可否看老朽薄面,指导一二?”
曹丕忙道:“岂敢岂敢,只怕唐突令爱。”
铜鞮侯:“哎,二公子不要自谦。”说罢,对外道:“请二娘出来。”
一侍女去了,又有一侍女进来,放下竹帘,影影绰绰隔断曹丕视线。
俄而,他就见侍从簇拥着一位窈窕女子进来,怀抱琵琶,看不清面容,声音清越若金玉:“妾拜见二公子。”
铜鞮侯说:“我儿,你常说无人知你,为父请来了曹二公子。且为二公子奏一曲。”
郭柔应了坐下,斜抱琵琶于膝上,轻拢慢捻,声若明珠落玉盘,韵如月照春江水。
“咦?”曹丕心中疑惑,坐直身子,细细聆听,这郭氏女的琵琶声更清越流丽,曲子更是与旧曲不同,空灵中带着淡淡的迷离。
明月皎洁,照见琵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一双柔夷,如玉生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令人怅然。
铜鞮侯觑着曹丕的神色,问:“二公子,小女琴艺几何?”
曹丕回神,笑说:“丕之所见,无有过令爱者。此曲可是女娘亲作?”
郭柔起身回:“非全是妾所作。妾幼时随家人泛舟江上,那夜,皓月千里,浮光跃金,岸边芷兰,郁郁青青,偶然江上有人唱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游子思归。
先父悄然而悲,欲唤其同游,出舱寻人,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长鸣,掠舟西去。
此景铭刻妾心,待学有成,忆歌者之残律,谱成琵琶曲。妾才学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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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贻笑大方,公子海涵。”
曹丕道:“谱妙,曲更妙,女娘过谦了。”
铜鞮侯笑道:“二公子大作世人传颂,我儿亦好诗书,颇能作几句。”
吴质啧啧称奇道:“令爱竟然是蔡中郎女一般的才女。”蔡邕之女蔡文姬去年被曹操重金赎回。
郭柔道:“妾安敢比蔡大家?但请出题,妾才薄,或可入耳。”
吴质和铜鞮侯望向曹丕,曹丕想了一想,便道:“去年蔡伯喈女归,我做赋一首,郭娘子以此做诗,能否?”
郭柔听了,忍着悲愤,婉言道:“二公子有赋在前,妾安敢再作?请换题。”
铜鞮侯催道:“我儿,二公子相请,你就做,赋是赋,诗是诗。”
郭柔坚持道:“请换题。”
铜鞮侯急道:“我儿休要再言,我知你能,快作来。”
郭柔闻言,难抑悲愤,行了一礼,遂道:“蔡大家颠沛流离,为乱世摧残,平生遭际,着实堪伤,所作《悲愤诗》催人肺腑。妾为女子,也父母兄弟早亡,人同此心,感伤身世,故而不忍作此。妾请自命题。”
郭柔抬头直视竹帘内,自顾作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作罢,郭柔愤而离席,她读蔡文姬的《悲愤诗》时,泪水滂沱如雨下,为蔡文姬,也为自己。
以蔡文姬的血泪做上进之门,郭柔不干了!
她思的是项羽吗?
不,是像项羽一样的豪杰,一举扫清宇内,还天下太平!什么曹操、诸葛亮、刘备、孙权、周瑜……连还世道个太平都不能,算什么英雄?
铜鞮侯不料郭柔如此撂曹二公子的面子,慌得手忙脚乱地解释描补。
然而,曹丕口中默念过一遍,精神振奋,双目灼灼,隐约瞧见郭柔离席,竟然忘情追上去。
铜鞮侯又惊又惧,哀求地望向吴质,吴质一边饮酒,一边吟诵,把铜鞮侯急得要上蹿下跳。
“真女中王也!”吴质心中暗赞,唯此刚烈,方不愧女中王之名。
他笑着举杯要与铜鞮侯同饮,道:“铜鞮侯勿忧,如此良夜,又闻佳句,当浮一大白。”
铜鞮侯素闻吴质为人,不敢违拗,只得陪笑陪饮,因担忧惹来横祸,冷汗将后背湿了又湿。
郭柔发脾气一时爽,出了门,冷风一吹,又悔又怕又忧,抱着琵琶,一头走,一头流泪,一直哭到后院门内,就伏着柱子低声哭起来。
忽然有人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郭柔以为是同习歌舞的姐妹,抽抽噎噎哭道:“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没有试错的机会了,未来一片黯淡。
“没关系。”
温和而陌生的男声几乎惊得郭柔魂飞魄散。
2. 第 2 章
郭柔猛地转身,慌忙退到柱子后面,探头望去。明月皎皎,照见她满面泪痕,也照见眼前男子。
“你是谁……二公子,妾失礼了。”郭柔忽然想起这个声音是谁了。
曹丕退后一步,伸手将帕子递向郭柔,郭柔略微犹豫,便接了拭泪。
“为何而哭?”曹丕问。
郭柔道:“恐惹公子不虞,为恩人惹祸。”
曹丕听了,笑起来道:“我怎会做仗势欺人之事?”
郭柔听了,心中稍安,施了一礼:“妾秉性古怪,幸公子仁厚不究。”
曹丕忙虚扶,苦笑说:“细想来,我也有不到之处,终不如女娘心思细腻周全。”
郭柔没料到曹丕如此温和,想到刚才宴上的言行,心知入府无望,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我有一物送与二公子,公子门外等我。”
曹丕回神,才觉自己踏入了别府内院,忙退至门外树下。郭柔跟上几步,将琵琶塞入他怀中,说:“此乃妾心爱之物,以此抵押,妾必当一刻钟内回来。”
曹丕接来,就见郭柔提着裙子像蝴蝶似的飘去内院,皎皎明月照在琵琶上,细看去,与平常不同,曲颈,怪不得四弦翻出新声。
正看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曹丕望去,郭柔提着颤颤巍巍的灯笼像只小鹿般跑来。
“公子还在?”郭柔笑了一下,这样的大人物竟然真等着自己。
曹丕道:“既应了女娘,岂敢失信?”
郭柔右手高举着灯笼,左手抓着白绢,“借公子手展看。”
曹丕换左手提着琵琶曲项,右手与郭柔协力展开白绢,灯笼照去,不是诗赋,也不是曲谱,却是铁犁耕牛模样的图。
“如今犁多是直辕长辕,若能改成曲辕短辕,再添加犁评和犁建,调犁铧入土深浅,轻巧方便,必定节省人力和畜力。
我留之无用,公子拿去,找能工巧匠调试。农夫多耕一亩地,天下或许就少一个饿死的人。公子千万勿束之高阁!”
铜鞮侯只教郭柔等人音律歌舞诗书,不许分心他事,郭柔被责罚过几次,淡了心,只私下里偷偷画了此图,以待时机。
曹丕如获至宝,大喜道:“果然如此,女娘立了一大功。”
郭柔松了手,接过琵琶,曹丕看了又看,才叠好放入袖中:“丕不敢辜负女娘一片仁心。”
郭柔要走,被曹丕叫住,他笑道:“女娘的琵琶人间难得,余音在耳。丕斗胆,敢请女娘再赐一曲。”
他接过灯笼,挂在树上,照出一片光来。
郭柔想了一想,说:“我心境起伏,恐难奏好刚才的曲子。我有两首好玩的小曲,公子可赏脸?”
曹丕:“求之不得。”
郭柔望着他,说:“一首《弦上黄莺语》,一首《野蜂飞舞》,公子先听哪个?”
曹丕叫苦一笑:“女娘莫要打趣我,必要先听《弦上黄莺语》。”
郭柔寻了树下一处青石,曹丕忙用袖子拂去尘土,郭柔谢过坐下,弹奏起来。
曹丕凝神细听,果然如曲名一样清丽活泼,转为《野蜂飞舞》便似捅了蜂窝一般,千万只野蜂在耳边嗡嗡嗡,不觉大笑起来。
郭柔弹罢,得意一笑:“如何?”
曹丕一脸笑意,拱手道:“佩服佩服,曲如其名,女娘指法高妙无双。”
“听着唬人,不值一提。”郭柔面上谦虚。
曹丕道:“闻女娘琵琶仙音,丕献丑,作诗数句,请女娘指点一二。”
郭柔起身,心中叹道,不愧是曹丕啊!
曹丕略一思索,吟道:“
君家宾宴集,妾有琵琶谱。
紫檀转春雷,朱弦落真珠。
春花满正开,花底灵犀度。
朱户深画屏,翠袖沾白露。
玉拨丁丁夜,芳心寸寸误。”
郭柔先听到“妾有琵琶谱”一句,暗自会心一笑,听到“灵犀度”三字微觉诧异,待最后一句“芳心寸寸误”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
曹丕朝郭柔一揖,眼睛只注视着她,满是柔情。
郭柔一顿,忽然掩口羞涩一笑,峰回路转不过如此,深深一拜道:“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曹丕接下腰间的龙凤纹玉环,双手奉与郭柔。郭柔的耳边泛起一点点红来,停了几息,将琵琶靠在树下,双手接了,挂在腰上。
想要回礼,只是满身的金银珠玉都是铜鞮侯府装点美人之物,不愿以此回礼。
郭柔脸上烧得慌,窘迫道:“金钗珠钏恐辱尊目,无以回礼,望公子见谅。”
曹丕十岁就随父从征,不说人情练达,也算是见多识广,听了,便心下明白,心中又甜上几分,几乎醉倒在月色夏风中。
他轻轻一托装白绢的袖口,道:“此物值万金。天色已晚,女娘静候佳音。”说完取下灯笼交给郭柔,拜揖告辞。
走出几步,忽然被叫住,回头,只见树下女娘秋水似的眼睛,可怜可爱地望着自己。
“公子,勿使妾芳心误久矣。”
曹丕郑重道:“抱住之信,虽死不敢违也。”说完,朝着光亮处去了。
回了堂中,吴质正拉铜鞮侯喝酒,见他来,笑说:“公子,月色可好?”
曹丕笑回:“果如季重所言,月白风清,良夜佳辰。天色已晚,不便多扰,我们告辞了。”
铜鞮侯挽留再三不住,便亲送人至大门外,心里就像几千只小猫抓挠似的,只陪笑恭送,想问又不敢问。
曹丕正要上车,忽然回头对铜鞮侯说:“君家有好女,切勿轻易许人。”
铜鞮侯如闻仙音,脸上顿时笑出褶子来,忙手忙脚乱地连连应道。
吴质被曹丕拉上同车,侍从擎着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曹丕的脸上掩不住笑意。
“季重,你看。”
“我不看。”
“季重,你看。”
“我不看。”
吴质以为曹丕从袖中掏出的白绢是郭氏女作的情诗,别过脸,闭上眼,推辞再三。
曹丕见了,只觉好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扭捏,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子桓知我想的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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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边说着,一边转脸去看,曹丕将郭柔的话说了。
吴质心中震撼,道:“传闻曹大家不仅文采斐然,还擅长天文算数,郭氏女莫非又一个曹大家?”
曹丕只是得意的笑,看得吴质又好笑又为他感到高兴。“此女当以礼待之。”吴质道。
“自然。”曹丕扬了扬手中的白绢:“我要将此物献给父亲,求父亲准许我聘人。”
吴质摇头说:“不若公子做成之后再献,更能说服人。”
“还有……”吴质看着曹丕不知该如何说话,支支吾吾:“郭氏女品貌才华俱佳,只怕没有第二个了……公子……那个……那个……”
曹丕对上吴质闪烁的眼睛,一下子就明白了吴质未尽的话语,半响无话。
他的那个爹啊……
样样都让曹丕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一样让他隐有怨言。
曹丕想了半天,道:“我求母亲……不妥不妥……任氏狷急,母亲只当她年少无知,总要我包涵,做出个和美的样子。
求了母亲,母亲一口否决,这事就死了。即便成了,她也恶了母亲,不妥不妥,必要父亲开口,母亲才能接纳她。我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送走吴质,曹丕回到府上,绕道父亲书房,见灯正亮着,里面静悄悄的,便进去了。
曹操正在看公文,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曹丕,随口问:“找你不见,哪里吃酒去了?”
曹丕一笑,跪下道:“并非吃酒去了,儿有一事想求父亲。”
曹操放下竹简,看着曹丕,只听曹丕继续道:“儿子偶闻铜鞮侯义女,先南郡太守郭永女,年方二八,却能作诗,便去一观。”
曹操闻言,嗤笑一声,心里明白这些人乃至他儿子藏的是什么心思。
曹丕继续道:“儿请以蔡伯喈女为题,郭氏女请换题。铜鞮侯再三催逼,郭氏女才言,她不忍卒读《悲愤诗》,又感伤身世,故而不愿。
铜鞮侯又逼,郭氏女另立题,作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作罢,愤而离席。
儿子见她不同凡俗女子,心悦于她,恳求父亲成全。”
曹操听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句,半响不言,曹丕忐忑不安。
“真我儿妇也。”
曹操瞥了一眼乐得找不着北的儿子,又悠悠道:“观其诗风,与你配得很。”
他的这个儿子啊……
文采骑射差强人意,唯有一样让他无语,就是惯以思妇怨女的口吻作诗写赋,尽显小儿女之态,却也有几分可喜的灵气。
曹丕只顾着高兴,没留心父亲的话语,立刻道:“多谢父亲成全。”
曹操不觉被他的喜悦感染,挥手道:“去吧,找你母亲,卜个吉日,最好就这两日下聘……”
“父亲也是这么想?”曹丕喜道。
曹操冷笑一声,曹丕知父亲打趣自己,羞赧一笑,扯了几句让父亲保重早些歇息的话,便雀跃着离开了。
这孩子只怕一夜睡不着了,曹操一边继续看竹简,一边心道。
3. 第 3 章
卞夫人一早被曹丕烦醒,听完此事,心中虽然不愿,但无奈夫君允了,不得不准备金帛下聘。
临行卞夫人劝儿子道:“俗语云,修身齐家治天下。任氏嫁来我家刚一年,且年纪小,你为丈夫,当多包涵,不可厚郭氏而冷待她,使后院不得安宁。”
曹丕随意应了,便迫不及待地亲自筹备此事。卞夫人见状,只有叹息。曹丕先找人卜算吉日,选了最近的,就在半月之后。
却说铜鞮侯得了准信,大喜过望,视郭柔为亲女,置办嫁妆。刚过了五日,他的长子就授了官。
“若无大变,我家百年内可无忧矣。”铜鞮侯因乱世始终悬着的心才安定几分,告诫儿孙日后要谨言慎行。
眨眼之间,婚期之日到了,郭柔进了府中,曹丕在外面宴请亲朋。待酒席散了,夜已深。
曹丕先由人扶着踉踉跄跄从前厅而来,待进了屋,挥退仆从,就见红烛下,一个红衣美人孤零零坐着。
郭柔忙起身相迎,曹丕携她坐下,越看越喜,而郭柔则别过脸,说:“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人中龙凤,如此看妾,莫不是妾相貌丑陋,后悔了?”
曹丕忽然握住她交握的双手,笑道:“今晚丕方觉女娘美貌。”
侍女端酒盏进来,二人起身,相饮而尽,皆去了发冠外衣。曹丕让侍女下去。
门关上了,红烛摇曳,屋内只剩下二人。曹丕注视着那双含情凝睇的眼睛,不由得说:“委屈你了。”
郭柔回视道:“妾本流离之人,幸公子不弃,使妾入府侍奉,何谈委屈二字。”
此话出自真心,曹丕求得父亲下令,以礼纳之,郭柔从此算是有了立足之地。不然,乱世之中,她无家世,又无武力,徒有智谋,也难保全自身。
郭柔轻轻靠在曹丕的肩头,道:“愿妾与君两情长久,年年如今朝。”
曹丕心中触动,说:“我在月下初见玉颜,便觉如故人一般,必是天定姻缘,使你我相遇。”
四目相对,情意已生。
星河西流,清风拂窗。
红纱帐中,曹丕抚过郭柔香汗淋漓的额头,心中万般怜爱,说:“你以后就与我住一起,东间留给你用,平日里或读书习字,或弹琴作曲,都使得。前头是书房,平日里访客颇多,恐唐突你。”
郭柔道:“我不去就是。”
曹丕道:“任氏狷急,我不在时,你不要与她起冲突,待我回来为你做主。”郭柔点了点头。
曹丕道:“我母亲纵容任氏,受她蒙蔽,但你是父亲亲口赞过的人,故而不用担忧。”
郭柔道:“我听闻当年董卓之乱时,曹公蒙难,众将以为曹公身亡,皆欲散去,是夫人劝动众将留下,又料理内外以待曹公归来。
夫人见识不让须眉,心明眼亮,必不会为难我,公子是关心则乱。再者,我以礼待女君,她能耐我何?”
曹丕鼻子里哼出气来,点着她的脸颊,说:“母亲心慈,任氏未必。”
郭柔抓着曹丕的手,放在心口,道:“我知你意,只是不想你为后院分心。”
曹丕忽然想起一事,说:“前日你送我的白绢,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来做好。一来,你本熟悉;二来,也可使父亲知你功劳。”
郭柔道:“好,公子要助我。”
曹丕道:“大军胜利归来,要修整一段时日,暂无急事,我早起晚睡将公务处理了,白日与你一起去,免得别人不服你。”
“嗯。”郭柔轻轻应了一声,伸手轻轻盖上曹丕的眼睛,说:“公子睡吧。”
“子桓。”
“嗯?”
“叫我子桓。”
“子桓。”郭柔靠在他的胸口,轻笑道。
“女王。”曹丕回道。
不知是说话人的魅力,还是“女王”二字的魅力,郭柔只觉一股酥麻从尾巴椎窜到天灵盖,躁动、迫切、渴望、喜悦、爱怜……一齐涌来,恨不得将曹丕与自己一起打碎,用水调和,你我有我,我中有你。
郭柔支起玉肘,低头俯视,郑重说:“我有余勇。”
曹丕微愣,哑然失笑:“吾愿贾之。”
次日一早,用完早饭,曹丕上值,郭柔自去拜见任氏,尔后由任氏带着一起拜见卞夫人。
任氏出自乡党名族,名琦,能被聘为曹丕的妻子,德行和容貌不俗,然而性情刚强骄矜,不为曹丕所喜。
刚她跪下时,任琦上上下下打量夫君新纳妾室,狐媚妖娆,歌伎舞姬之流,祸人心志,心中暗道:必定褒姒妲己之流,可恨竖子被迷了心智,果然赘阉遗丑,不通礼仪。
郭柔神情恭顺,即便跪得久,且被满堂侍女挤兑指桑骂槐都不发一言,更叫任琦生气,只是不好现在折辱出气。
“早晚拔掉这眼中钉,剜去这肉中刺,教她死在我手里才好。”任琦听得身后郭柔的脚步声,烦躁愈浓,酿成了恨,心里暗道。
二人来到后院,卞夫人并几个姬妾在说话。任琦先笑说:“她是夫君新纳的妾室郭氏。”接着又对郭柔道:“这是君姑,快磕头。”
侍女铺上锦毡,郭柔行了礼,卞夫人只和任琦说话:“你从外面来,天气热了吗?”
任琦滚到卞夫人的怀里,抓着她的手覆在额上,道:“母亲,你摸摸我头上都是汗呢。”任氏与曹氏同居乡里,任琦与卞夫人相熟。
卞夫人怜爱地摸着她的头,笑说:“我爱静,早免了晨昏定省,何必过来一趟?”
任琦道:“新人初来,安敢不拜见君姑?”
卞夫人对众人道:“这才是大家出来的女子,知书达理。”姬妾们笑着附和。
卞夫人这才对郭柔道:“起来吧,日后要用心侍奉夫君,不要一味纵着他的性子来。”
郭柔回了一声,就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听任琦与卞夫人等人说话。
曹丕身在府衙,但心忧郭柔,勉强处理完公务,就下值了,一迳奔到书房后院,就见余晖下,郭柔坐在廊上芭蕉树旁,拿着一卷竹简看得入迷,眉头微蹙,樱唇翕合,廊下一对仙鹤低头啄食草籽。
曹丕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细看去却是一卷《礼记》,郭柔忽觉简上光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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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转头发现了他,笑着让坐。
曹丕对面坐了,先问:“见过母亲了?”
郭柔卷上书简,道:“你走后,我与女君一同拜见了君姑,巳正就回来了,到院里练会儿琴,自个吃了饭,下午就一直看书。”
曹丕笑了:“母亲人和气。你怎么看起《礼记》?”
郭柔将竹简展开,与曹丕共看,说:“我小时跟着父亲读了《论语》《孟子》,后来在铜鞮侯府只认真读过《诗经》,如《礼记》《尚书》《周易》和《春秋》深奥难懂,苦于无名师,只泛泛看了。
我在书房发现这卷书,上有子桓笔记,如获至宝,正适合我这等初学之人。”
曹丕听着,耳尖泛起一点红,这本是他幼年做的笔记,肤浅天真,如今再看,顿觉羞赧,遂夺过竹简卷起,背在身后,说:“我来教你,那上面误人子弟。”
说罢,曹丕起身,郭柔牵着他的衣袖,一同进了东间。曹丕从书架上找到一册《礼记》,扫了一眼,递给郭柔。
两人并肩坐下,曹丕就开始洋洋洒洒地讲起来,他自幼聪敏好学,小小年纪便已博览经史,通读诸家,掌故旧事随手拈来。
郭柔虽经史粗疏,但博览群书,素来不通之处,经曹丕一讲,便勾起往日看的书来,一问一答,理解更加深刻。
曹丕惊到了,见郭柔如此灵秀,愈加上心,自己也教学相长,不觉时间流逝,一直到太阳落山,室内昏昏,才罢了。
饭毕,曹丕兴致勃勃,又要为人师,被郭柔拦住了,道:“贪多不烂,你也歇歇。我给你弹首曲子,可好?”
曹丕意犹未尽,想了一想,说:“也好。我给你留个课业,好好做,我要检查。”
郭柔取来琵琶,听了这话,嗔道:“我这不是嫁了人,而是拜了个师父。”
一边说,一边调了弦,便随手弹了一首小调,清丽婉转,令人耳目一新。曹丕善笛,听得技痒,取了竹笛相和。
乐声袅袅,令人闻之心喜。郭柔以为曹丕已忘了留课业的事,没想到他换了衣裳要上榻了,忽然转身道:“我思来想去这个课业正适合你。”
郭柔目瞪口呆,只见曹丕取了一片木牍,提笔就写。回过神来,郭柔从背后抱住他,咬牙切齿地耳语:“曹子桓,这是我们的第二夜。”
曹丕僵住了,郭柔的手不安分起来……
烛光下,曹丕的眼睛映着微微晃动的房梁,不知从哪儿抛了一根思绪接了,心叹道:女王真勇士也。
第二日,临行前,曹丕不忍良才埋没,又叮嘱郭柔道:“课业我要批阅,不要糊弄,有三五日够你用的。下午我早些回来,带你去庄子,制犁的工匠材料已经备好。你会骑马吗?”
郭柔一面对镜理妆,一面摇头说:“不会。”
曹丕道:“我教你。如今乱世,骑马说不得能救命。”
郭柔听了,连连点头说:“好,我等你回来,你不用过饭再去?”
曹丕见她听了,便一边急慌慌往外走,一边道:“不了,到那边随便找些吃的。”说着,人就没了踪影。
4. 第 4 章
曹丕得了郭柔之后,任琦一连十数日不见他人影,气冲冲告到卞夫人处。
卞夫人出生寒微,也是那样走过来的,心中无奈道,果然是子类父。
她敷衍过去,叫曹丕过来,隐约点了两句。曹丕当面是应了。
“母亲,你要管管那个狐媚子,天天缠着夫君外出游猎,至晚方回,好好的公子都叫她带坏了……”几日后,任琦又来了,且在卞夫人处哭了两个时辰。
卞夫人头疼欲裂,千劝万劝将人送走,就问侍女:“二公子又出去了?”侍女点了头。
卞夫人挥退侍女,想了半响,晚上请来曹操,告知此事。曹操倒不生气,笑骂道:“小儿也到了这个年纪!”
卞夫人说:“两个孩子年纪小,不知轻重。子桓大了,我不好说,你说说他。”曹操一口应了。
次日上午本想找他,事情一多便忘了,等曹操想起,再派人去叫,曹丕早已接了郭柔去庄子上了。
“把那逆子立刻找来!”他废寝忘食处理军政要事,曹丕这逆子倒好,早早下值,佳人相伴,悠哉快哉,曹操心中不平了,生出怒气。
半个多月过去,庄上工匠试验多次,终于制好曲辕犁,曹丕和郭柔正你牵牛来我扶犁地学着耕田。
郭柔扶犁。
忽然一骑飞驰而来,叫道:“二公子,主公急事找你!”
曹丕掀了斗笠,额头上都是汗,问:“有说是何事?”
侍从道:“二公子需小心应答。”
曹丕立刻要解斗笠换衣裳,郭柔按住他的手,把斗笠扶正系好,缓缓道:“你看你这几日脸都晒脱皮了。司空有急事,勿要耽搁,快去,快去。”
四目相对,曹丕心领神会,辞了郭柔,转身向怀里掏出一块银饼,递给使者,说:“大热天劳你跑一趟,又马不停蹄地随我回去。”
使者知二公子素来大方,脸上堆下笑来,接了,道:“为主公办差,岂敢言辛苦?”
两人飞驰而去,不多时便回了府。恰荀彧郭嘉等人正与曹操议事,曹丕便侯在门外。
使者瞅空隙,回了话,又悄悄道:“二公子听说,来不及换衣服,就那么布衣短褐,斗笠麻鞋地从田里拔腿上马,飞一般回来了。”
曹操年少时也曾偷鸡摸狗,扒人墙头,本想私下呵斥几句,听侍从此言,登时面色大怒:“叫那逆子滚进来!”谋士将领们面面相觑。
曹丕刚进门就听到父亲大骂:“乃父千生万死,呕心沥血,竖子倒好,日日游猎,书也不读,公务也不做,气煞我也!”
曹丕吓得赶忙跪下辩解:“我处理完公务才出去的,父亲不信,但问荀先生。”
“逆子还敢狡辩?”曹操怒色不退。
荀彧道:“公子的公务都是当日事当日毕,并未懈怠。”
曹操又斥道:“你穿成这样成什么样子?”
曹丕道:“儿有宝物要献予父亲。”
曹操对众人笑道:“我儿难道从地里挖出金子来?”
众人都笑了,唯有荀彧没笑。曹操的摸金校尉们真从地里挖出过金子来。
曹丕道:“父亲去了便知。”
曹操道:“且信竖子一次,若非宝物,自去领罚。”
众人跟了曹操曹丕父子骑马浩浩荡荡往庄上去了。到了庄上,婢仆跪了一地,郭柔也在其中。
曹丕随手指了一农妇,吩咐:“把新犁解了扛来。”
众人纳罕,这犁也算宝物?曹操听说,道:“犁做耕地之用,你说是宝物,就让我们看看好在哪里。”
曹丕道:“是,父亲请。”说完,他又指了一健仆,让他用旧犁,农妇用新犁,相隔不远犁地。
新犁轻巧省力,不多时,农妇驱着牛就领先健仆两丈远。待农妇回到田头,曹操来了兴致,挽起袖子,道:“我来试试。”
曹丕立刻道:“我为父亲牵牛。”
曹操道:“我驭马无数,区区一牛,何足道哉?”曹操上手,曹丕亦步亦趋。
一个来回后,曹操又上手了旧犁,不料竟笨重不堪,回到地头,立刻叫人新犁解了,抬到跟前相看。
曹丕为人介绍新犁的妙处,又演示如何调节犁铧入土深浅。曹操听了,连连点头,说:“新犁是何人所造?”
曹丕笑道:“此乃儿子侧室郭氏设计。”
曹操道:“郭氏何在?”
郭柔出来行礼道:“妾郭氏拜见君舅。”
曹操见她与儿子一样布衣草鞋,衣上沾着尘土,遂颔首道:“真乃巧妇也,赐绢百匹。”郭柔道:“多谢司空赏赐。”
曹操对众人道:“你们也去试试,这算不算个宝物。”荀彧等好奇,都去了,只有郭嘉和许褚仍在左右。
曹操一边看几人争犁取乐,一边问曹丕道:“你怎么看此犁?”
曹丕道:“儿子认为宜早推行,省的人力畜力便可多耕几亩田。”
曹操道:“这事便由你去做。”曹丕道:“儿子领命。”
已是六月天气,太阳虽西但尚留余炎,俄而夏风乍起,树叶摇荡,畅快至极。谷麦已经入仓,三三两两的人落在田中,如豆子一般。
曹操胸中豪情正生,忽然曹丕牵出一匹马来,打断道:“父亲请试此马。”
曹操一滞,看去,马非神骏,面露嫌弃,曹丕笑说:“父亲。”
“故作玄虚。”曹操走了几步,曹丕抓住缰绳,曹操双手抓住马鞍,踩着马镫上了马,只见曹丕绕过马头,抱着曹操的脚踩在另一侧新加的马镫上。
曹操低头看了一眼曹丕,曹丕抬头笑说:“父亲试过便知这里面的玄妙了。”
曹操不料曹丕竟然学起谋士卖弄玄虚,原想跑上一圈,若是不使自己满意,就狠狠责罚曹丕。
不料,他竟跑完两圈,还意犹未尽,下马后,对郭嘉道:“奉孝也去试试。”
郭嘉笑道:“敢不从命。”曹操道:“两脚踩在两侧的马镫内。”
郭嘉不解,但也照办了,回来之后,眼睛发亮,嘴角含笑,又对许褚道:“许将军也跑上两圈。”曹操笑道:“去吧。”
许褚只好上马,回来之后,咂舌道:“加了一侧马镫,竟然如此不同,卑职倒也罢了,那些初学骑马的兵士,不会用力,马跑起来就坐不住,即便坐住了,也无暇拉弓挥刀,须得狠狠训上三五年。若有了这个,少说能节省一年的功夫。”
郭嘉与曹操相视一笑,又问:“还有什么不同?”
许褚想了想,忽然道:“马蹄声不对。”说着,便抬起马蹄夹在腿间翻过来,就见一指多宽弯月形铁条钉在马蹄上。
曹操对安安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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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曹丕身后的郭柔,问:“你如何想到的?”
郭柔回道:“妾初学骑马,一侧有马镫脚能使力,一侧无马镫不能使力,不能安坐,故而加了一侧马镫。
至于马蹄铁,是我见庄上马多损蹄甲,隐约记起什么马掌,又结合自己拂弦伤甲,尝试义甲代替真甲的失败经历,找铁匠试探着打制的。
妾鄙薄,不识得轻重,幸夫君见了,说两物于军中大有作为。”
曹操颔首,笑着对郭嘉说:“论心思灵巧,我诸子不如此半女也。”
郭嘉笑回:“公子慧眼识得宝物。”
曹操问郭柔:“父母兄弟何在?”
郭柔回道:“父母兄弟均已亡,只存一姐嫁入孟子后人,无奈山高路远,不通音信。”
曹操道:“子桓,你派人寻访,勿使骨肉分离。”曹丕应了。
郭柔忽然心中一动,便道:“司空,夫君蒙司空看重,置于要职,委以要事,闲时少忙时多。因妾的一卷旧犁改进图,使夫君忙完公务后,奔走前后,已有十数日不曾休息,神情憔悴,妾岂敢再以己事扰他?
若再有所得,或可利于国便于民,为之奈何?”
曹操听说,忽然哈哈大笑,笑毕,才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此三宝,若以赏之金帛,太轻;若辟官,你为女子,又无家人。
也罢,人才难得呀,我就破个例,授你比司空掾属一职。”
郭嘉道:“比司空掾属是何职,我怎么不知?”
曹□□朗一笑,道:“我新设的,位比司空掾属,授予印信,可调工匠,但不以庶务拘之。新妇,你觉得如何?”
郭柔问:“司空,涉密要务中,遇到问难,比如要多需人手、添置珍宝、追加金帛,或请其他官员协助等等,妾权责不够,当问谁?”
曹操道:“就子桓吧。”
郭柔道:“妾安心了。只是不敢取整俸,请取一斛。”
曹操笑起来,道:“也好。我儿有福,得此佳妇。”
曹丕忙道:“父亲谬赞。”
曹操回头,就看见几人又来抢马骑,不觉露出微笑,对曹丕道:“铁匠为父带走了,马镫和铁马掌不得外传。”
曹丕笑回:“儿子知道轻重,相关人等一并随铁匠送去。”
曹操看了眼天色,薄暮凉风袅袅,炊烟依依,遂对众人道:“回去吧。”文官武将们各有所得,心满意足。
曹丕正要跟上同归,曹操忽然回头道:“你留下,整日里游猎,把那块地耕完再回去,也该知道稼穑艰难。”
“是。”曹丕拱手送行。
待曹操等人浩浩荡荡走后,曹丕身体放松,揭去郭柔的斗笠,道:“你胆子真大。”
郭柔牵住他的手,笑说:“天凉快了,咱们同骑,随意走走。”
曹丕叫人牵来马,先送郭柔上去,然后自己才上马,又让仆从缀在后面。
郭柔靠在曹丕的怀中,仰头柔声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忧我在后宅的安危了。”
曹丕闻言,顿时明白缘由,女王得了官职,便是母亲看在父亲的面上,也不能轻易责罚女王,更何况任氏?
“父亲看重你,”曹丕道:“说你把我们兄弟比下去了,我尚且罢了,竟然还有他的心尖尖。”
“心尖尖?四弟?”
5. 第 5 章
“植弟不及他。”
“曹冲!”郭柔猛然道。
曹丕道:“看来冲弟聪慧之名广为传播。父亲最爱聪明的小孩。”曹冲满足了曹操对儿子的幻想,小小年纪便有着不输于成人的智慧,更兼仁爱。
想着,曹丕便半含酸地说起曹冲的旧事来,“他把自己的衣服剪得稀烂,假托老鼠噬咬,谁看不出?
然而,冲弟未开口,父亲就饶恕看管马鞍不利致使鼠咬的小吏,还逢人就夸冲弟聪明仁厚。”
郭柔道:“我只知一个道理,只要坚定地往前走,过上五年、十年、二十年,再回首,发现那些人早从路上下去了。”
曹丕道:“你不懂。”
郭柔沉默一下,半响道:“我就是这样走到公子面前的,那条路上曾有铜鞮侯家的主支女娘。”
曹丕震惊于郭柔的坦诚,细想了一想,又问:“你有什么愿望?”
郭柔望见农人三三两两归家,笑了一下:“子桓,你想听假的,还是真的?”
曹丕好奇:“假的如何?真的如何?”
郭柔笑说:“假的是万世太平,世无饥馁;真的是嫁个允文允武,骨貌淑清,仁厚温和的如意郎君。如今已遂夙愿,我心满意足矣。”
曹丕听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哈哈大笑:“女王妙人妙语!”
郭柔道:“天要黑了,咱们该回走了。”
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远了庄子。路上,曹丕道:“ 父亲让我负责新犁,你有何良策?”
郭柔道:“我连司空掾属是什么官都不知道,只怕有心无力,但我知道怎么能多造几只新犁来。”
“那你还说领什么俸禄?”曹丕笑她一句,又道:“快说。”
郭柔道:“公子被罚过抄书吗?我被父亲罚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抄十篇《女诫》。后来,我发现一行十遍地抄比整篇抄完再抄整篇更快。”
曹丕点头,问:“确实如此。新犁各部件就拆开由专人做。你一行一行地抄书,有用吗?”
郭柔道:“或许对练字有用。”这话逗得曹丕笑了:“若整篇抄完,也不是现在这个性子。”
郭柔道:“天地生人,各秉其性,便是父母兄姐也不能移其性。”
曹丕听了不觉点头,赞同道:“莫说是人,便是文章也是如此。”
两人回到庄子,吃罢饭,沐浴更衣,已是人定时分。郭柔正要去睡,就见曹丕坐在案前,摊开竹简,揭开砚台,见墨少,就取了墨锭。
他看郭柔望来,便道:“你先睡,我把新犁章程写了就去睡。”
“我来磨墨。”郭柔接过墨锭磨墨。曹丕蘸了墨,微一思索,笔便落在竹简上。
外面蛙声一片,郭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见曹丕看来,道:“我不困。”
待曹丕写罢搁笔,郭柔枕着他的腿睡得香甜。曹丕低头,右手摩挲着郭柔的脸,郭柔睡梦中拂开,嘟囔道:“子桓,乖,别闹。”
曹丕笑了笑,扶起她,将人抱起送到榻上,自己在她身侧睡了。
第二日天色朦朦胧胧,二人就起了。曹丕想早些回城当值。出了屋,轻寒透体,月淡如云,一地白露,静寂无声,连夏日喧嚣的扬尘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一定是最早起来的。”郭柔被晨风吹去倦意,扫了眼四周,不见人影,便道。曹丕听了,颇有几分自得。侍从低头不说话。
待到了外面,曹丕和郭柔面面相觑,心中震撼,广袤的土地上早已迎来最勤劳的人。
“他们什么时候起的?”郭柔问后面的侍从。
侍从回:“鸡鸣时分,天色尚暗,就有人起了。”
郭柔闻言,转头看向曹丕,只听他叹息:“稼穑艰难啊。”
到了田里,侍从要去帮忙,曹丕道:“我自己来。”郭柔挽了袖子,道:“我牵牛陪你。”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太阳跃出来,东边云霞璀璨,曹丕也将一块地耕完了,立足望了一会儿。两人用过饭回到城中。
刚进院子,就见当堂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绢帛,灿若云霞。侍女笑说:“这是家主遣人送如君的赏赐。”
曹丕一面梳洗换衣,一面看郭柔满脸欢喜地奔向绢帛上上下下挑拣起来,不觉笑出声。
郭柔挑出十匹绢来,指着另外一堆,对曹丕说:“我想把这批绢赏给协助造犁的匠人和农人。”
曹丕见状,吃了一惊,问:“何故如此慷慨?”
郭柔回:“妾嫁入府中,锦衣玉食,多一匹绢,只是多了一件衣裳,然而,那些人家多了一匹绢,或可救命。”
曹丕问:“又为何取了十匹?”
郭柔笑他:“子桓,岂不知子贡赎人的道理?协助造犁者十数人,各尽其力,我一人取十匹,不多,也不少。”
曹丕听了,指着自己,笑说:“旁人都有绢帛,独我没有。我难道没有半分功劳?”
郭柔道:“公子是我上官,君舅自有赏赐。”曹丕无话可说。
说完从,郭柔接过侍从递来的玉带,一边为他系上,一边笑说:“夫君你瞧那几匹罗的颜色,石青、艾绿、月白、雪青,清爽又风雅,正宜做你的夏衣。
那匹猩红的纱、还有旁边水绿的罗,裁成里衣,你穿必定好看。”
曹丕听了,笑道:“这么多衣裳,你能做得完吗?”
郭柔想了一想,道:“做不完,便是求人帮忙,也要让夫君穿上新衣。”
曹丕笑了,道:“我得走了。”
郭柔送他出门,叮嘱道:“公子,早些回来。”曹丕回头望了她一眼,便大步赶去衙门了。郭柔依功分好绢帛,叫人送到庄上。
暑热逼人,郭柔丢了书,又抛了琵琶,摇着团扇在芭蕉阴里纳凉。侍女提着食盒过来,揭开一看,一碗汤饼、一碟髓饼、一碗炖鸡,一碟炙鹿肉。
她看过,觉得油腻,只将汤饼吃了,又挑了两筷子鹿肉,便将剩下的分给侍女。侍女道:“院里新送来一筐樱桃,正在井里湃着,奴婢端一碟来。”说着就去了。
郭柔抬头,炎日如火,不见一丝凉风,一树槐枝探到院内,郁郁青青,赏心悦目。
“夏天到了,要吃槐叶冷淘了。”郭柔自言自语,命人叫来日常负责曹丕饮食的厨子来。
不一会儿,人便到了。郭柔笑说:“我有几道夏日消暑的菜肴方子,你试着去做,成了,不仅我有赏,公子也有赏。”
厨子忙请郭柔示下,郭柔便道:“一道是槐叶冷淘,取新鲜槐叶嫩芽,洗净捣碎,用纱布滤汁,再取汁与少量碱水一起和面。
将面醒半个时辰,把面擀成薄,堆叠切成细条,水沸入锅,煮熟捞出置于冷水中,或用冰镇之。
吃时捞入碗中,码上鸡肉丝、鸡蛋丝、胡瓜,再浇上醋、酱、姜蒜齑末,也可换成别的浇头。”
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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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经常做汤饼,闻此倒不觉得难,只是一物不解,便问:“碱水是什么?”
郭柔道:“草木灰加水煮沸,静置几个时辰,取上面清液。用碱水和面,使面团光洁,面条劲道,还能中和蒸饼的酸性。要面条劲道,也可换成鸡蛋清。”厨子闻此连连点,他不敢拿没吃过的给公子吃。
说到槐叶冷淘,郭柔又想起凉皮面筋,便也一起说了,又道:“再煮个酸梅汤,用乌梅、山楂、甘草一起煮,大火煮开后换小火煮两刻钟,再加桂花和石蜜。
你们煮好了,取一壶用冰镇着,公子晚上回来用。对了,石蜜务必要少放,你斟酌味道加减配料。来人,拿几百钱来。”
厨子推辞不得,接了赏钱,斗志昂扬地回到厨房,立刻唤人,摘槐叶的摘槐叶,洗面的洗面、煮酸梅汤的煮酸梅汤,煮碱水的煮碱水。
这动静惊起了任琦。她听了,不屑道:“一女奴,何来秘方?不过是乡野粗鄙之食罢了。”
任琦原本只是与曹丕不睦,但还能说上几句话,可自从郭柔来了后,连见曹丕一面都难。
任琦向家人哭诉,母亲只教她性子软和些,一点用也没有;向卞夫人哭诉,郭柔不仅没有遭斥,反而得了曹公的赏赐,要动她更难了。
郭柔说要替曹丕裁衣,也不歇午,就取了绿罗,拿尺子量过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曹丕回来时,就见郭柔在院中梧桐树下缝衣,那衣颜色正是上午所见,心中一暖。
郭柔见他回来,将针线衣料放入箩筐中,笑道:“回来了,快将外面的衣服脱了凉快。来人,取酸梅汤来。”
曹丕一边解衣,一边望着她的双手,道:“玉手芊芊,正宜弹琴写字,做针线太委屈了。”
郭柔接过衣服,搭在衣架上,笑说:“我也就裁剪好些,绣花便不成了。快坐下歇歇。”
侍女取了酸梅汤来,郭柔拿白玉杯斟了一杯,奉给曹丕,说:“冰镇过,你慢些喝。”
曹丕接来,闻得甜香,见色如琥珀,先抿了一口,一股酸甜甘美的凉意熨帖了五脏六腑,忍不住又喝了几口。
郭柔一边为他打扇,一边说着这酸梅汤的方子,“这汤生津止渴,健胃消食,夏日最是解暑。公子觉得如何?”
曹丕喝完一盏,自去斟,“滋味甘美,甚好。”
郭柔道:“只能再喝半杯,还要吃饭,有好吃的。”
曹丕解了暑热,小口呷着酸梅汤,又道:“多加些石蜜,滋味更好。”
郭柔嗔了他一眼,道:“吃多了石蜜,蛀了牙,疼得你满地打滚。”她说着,把壶里剩下的倒了自己喝了。
“……”曹丕道:“快传饭,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侍女提着食盒过来,送上槐叶冷淘,因碱水来不及做,也可能厨子怕出错,用了蛋清增加面条的劲道。
曹丕看去,满目青翠鲜润,又闻得酸香,胃口顿时大开,抬头看去,只见郭柔也端了一碗,笑说:“快尝尝。”
曹丕吃了一口,冷鲜无比,来不及称赞,便埋头吃起来。用罢,曹丕踌躇道:“父亲苦夏,胃口不佳,我想将此物奉上,只是夺了你家的方子,心中过意不去。”
郭柔不禁好笑起来:“我连那三样都能献上,更何况些微末吃食?光上槐叶冷淘太少,再添几样果馔。”
曹丕心中一喜,起身拱手道谢,道:“女王贤明大义,夫复何求?”
6. 第 6 章
次日饭前三刻,曹丕的心腹随从过来取饭食,郭柔叫人把槐叶冷淘、酸梅汤、黄米凉糕、豌豆黄用冰鉴盛了,再三叮嘱:“夏日炎热,饭食不可久放,最好两三个时辰内吃了。”
随从忙应了,传曹丕话:“二公子说,母亲和熊弟秉赋柔脆,要用冷井水湃着。”
郭柔道:“你回说,我知道了。快去,路上小心。”四五个随从提着冰鉴食盒去了。
郭柔叫人盛好饭食,与侍女们往后院卞夫人处去了。郭柔见过卞夫人,说:“公子知君姑苦夏,得了消暑的饭食,命妾来献。公子已取了一份,献予君舅。”
卞夫人听了,说:“怎是你来?”郭柔不语。她看着郭柔,点头又道:“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侍女揭开食盒,郭柔捧出,一边摆在案上,一边介绍肴馔。卞夫人看过去,色泽鲜妍,玲珑可爱,或甜香、或糯香、或豆香、或花香、或酸香、或咸香,扑鼻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太过靡费了。”卞夫人叹息道。
一旁侍女笑说:“当真是琳琅满目,二公子孝心虔诚。”
郭柔也道:“公子再三叮嘱,说君姑和小公子秉赋柔脆,不教用冰,只用井水湃着,取其凉意。”
卞夫人笑道:“子桓一向仁孝友悌。把熊儿叫来。”
卞夫人育有四子,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幼子曹熊。曹丕曹彰二人年长跟着曹操做事,曹植在府中读书,唯有曹熊年纪尚幼,又体弱,由卞夫人照料。
正说着,堂外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身形羸弱,面容秀气。因着生来体弱,故而以熊为名,卞夫人和曹操盼望着他健康长寿。
卞夫人扒了浅浅一碗槐叶冷淘、取了半块豌豆黄,一只白兔虾饺,给他吃,笑道:“这是你二兄送来的。”
曹熊道:“好精致的吃食,阿母也吃。”
郭柔安静地侍奉卞夫人用饭,曹熊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克制,明明看着喜欢,却没有张口讨要,又道:“槐叶冷淘和这两样点心好吃,阿母给三兄和四兄留些吃。”
卞夫人听说,踌躇半响,笑说:“天热,饭食不能久放。”
她奉命教养诸子,亲生的非亲生的儿女十多个,不患寡而患不均,再则子桓未必备下那么多饭食,遂罢了心思。
郭柔道:“公子还说了,若夫人和小公子喜欢,就让刘厨子过去教,食材都是寻常之物,不值一提。”
卞夫人笑道:“子桓这孩子考虑周全。”遂叫厨上过去和刘厨子学。
待卞夫人吃罢饭,她对郭柔道:“好孩子你也回去吃饭吧。”
郭柔和曹熊走后,卞夫人心中疑惑,如今世家敝帚自珍,又自矜门第,连出嫁女都带不走家传的膳食方子。
子桓进上的饭食中,足有数道能传家,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不多时,侍女回来,解了她的疑惑。
郭柔回到院中,立刻叫人拿绢帛赏了厨子们。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叫人在浓荫下,铺上席子,置了大案,取来绫罗,与侍女们一同裁剪熨烫缝衣,又备了酸梅汤果点供众人消暑。
约一个时辰后,果然卞夫人的侍女玉莲过来送赏赐,恰好正撞见此景。
“姐姐过来了,快倒酸梅汤来。”郭柔起身笑道。
玉莲接过酸梅汤,抿了一口,赞道:“怪不得夫人赞它,这是给谁裁衣裳?”
郭柔笑道:“我得几匹罗,颜色正适合夏天穿,就想着给公子裁上两身。姐姐坐。”
玉莲饮尽酸梅汤,拿起料子端详了一会儿:“好齐整的活计!”说完,又端详起郭柔来,暗叹,好一个鲜艳妩媚的可人儿,性子又温柔平和,怪不得二公子爱重她。
“夫人赐下一对金爵钗和两只玉镯,说你有心了。”玉莲送上锦盒。
郭柔亲手接了,道:“夫人缪爱了。天热,姐姐歇歇,吃些果点。”说罢,将锦盒递给侍女,命好生收起。
玉莲顺势留下来,一边和众人说笑,一边看郭柔低头缝衣,半个时辰后,方去了。
她走后,郭柔找到几片木牍画了竹子梅花花样。缣帛贵重,只有木牍可用。她找来绣女,要她们依样绣衣领和腰带。
曹丕下值回来,神采奕奕,挥退众人,迫不及待地说:“父亲对咱们献上的饭食大悦,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
郭柔接衣,奉上凉汤,也道:“夫人和小公子也爱吃,我已让厨子教会了后院的厨子。”
曹丕感激不尽,郭柔说:“这也是为了我,日后嘴馋了,叫人做一次兴师动众,不如教给府中厨上,想吃就向厨上要。还有……”
郭柔凝视着曹丕的脸,笑道:“我想将我喜欢的吃食分享给子桓。”
曹丕听了,一股暖流涌向四肢八骸,浑身酥酥麻麻,“你这样好,我不知如何待你。”
郭柔携他的手坐下,道:“公子难道待我不好吗?”曹丕听了,摇头笑了,四目相对,脉脉温情。
忽然,曹丕击掌叹道:“我继续教你《礼记》,学完《礼记》学《尚书》,学完《尚书》学《春秋》,还有《周易》。”
郭柔脸色微微发白,学了经书,她发觉自己更爱文史,遂道:“公子政务要紧,我自己看书就成。”
曹丕幽幽道:“我也想将喜欢的分享给女王啊!”
郭柔长叹:“子曰,己所欲,勿施于人。”
曹丕闻言,笑得前仰后合,道:“我岂不知你喜欢什么?不过,世人重经书,多读一些,自有你我的好处。”
女王无名师,知识庞杂,全凭爱好,自由生长,故而从其学,可知女王爱文史杂学。
郭柔气得嗔了他一眼,曹丕充耳不闻,洋洋洒洒继续讲《礼记》,郭柔听得渐渐认真起来。
晚上梳洗毕,郭柔取出做好的水绿寝衣,教他换上,道:“夏阳猛烈,洗完晾晒不到两个时辰就干了,沾上的阳光味道现在仍未消。”
曹丕换上,走到镜前左右打量,道:“真合适,你从哪里得来的尺寸?”话毕,只见镜中的郭柔柳眉一挑,揶揄道:“不用问旁人,我岂能不清楚?”
曹丕一顿,道:“女王目光灼灼,好似登徒子。”
郭柔听了,莞尔一笑,她裁剪缝衣,自然是依着自己的喜好来,“还有一匹红纱,过几日做了寝衣,你穿上与我看。”
曹丕茫然道:“女子亦好色乎?”
郭柔笑跌在榻上,对着镜子道:“知慕少艾,无关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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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故有郑女一日不见子衿如隔三秋,又有静女贻彤管于城隅。”
曹丕道:“女王目光甚于登徒子。”
郭柔回:“江东有梅,世人皆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故有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东之梅皆病。
今有一人,购病梅一盆,纵之顺之,毁其盆,植于中庭,枝柯扶疏,翠叶清纯,亭亭如盖。君难道不爱吗?”
曹丕转身背对镜子,走来道:“我爱其真。”
四目相对,两心相印。
“千年万岁,愿君不改真淳。”曹丕道。
“暑去秋来,使妾勿泣团扇。”郭柔回。
说罢,两人又一起笑了。郭柔推了推身边的曹丕,摸着发烧的脸,羞恼道:“你这样呀……”
曹丕握着她柔软玉润的手,盯着人,喟叹:“丕何其有幸?”
晚风脉脉,斜晖悠悠。
饭罢,二人在庭中散步。曹丕指地,道:“移梅植于此,不斫不乂,待春归来,千朵万朵一起开,灿若云霞。”
郭柔立住脚,指窗,道:“这个地方好,夏日推窗览翠,春日糊上绿纱,配着云霞似的花,隔窗而望如瑶台仙境。”
曹丕听完,立刻吩咐人明日移一株梅来。
“咱们一起种下。”
“好。”
月亮接过白日的余晖,上了树梢头。郭柔和曹丕返回屋内,画烛摇曳。郭柔取了琵琶,说:“我为你弹一首,如何?”
曹丕目光瞥见墙上的剑,遂道:“你作慷慨之曲,我来舞剑。”
郭柔笑道:“我早闻子桓精于剑技,请赐一观。”
曹丕拔出剑,和着铮铮琵琶声就舞起来,左旋右转,寒光笼罩。弦急,剑光密,声缓,剑势迟,令人耳醉眼醉,心神飞度张掖至幽州。
这厢年轻夫妻,你侬我侬,琴剑相和;那厢老夫老妻,却有一股交托后背的默契。
“熊儿今日多用了两块糕点,还是子桓有心,记挂着父母幼弟。”卞夫人与曹操一起从曹熊房中出来,小声道。
曹操怜惜儿子体弱,“他年纪尚小,多用些饭肉,长成后就与他人无异了。”
卞夫人听到这话,愁从心起,道:“这孩子嘴刁,不喜吃肉,对了,那个虾饺他倒能吃。”
曹操说:“让厨子天天做给他吃。”卞夫人闻言笑了,忽然想起一事,叹息几声。
曹操问:“何故叹息?”
卞夫人道:“熊儿乖巧,植儿聪慧,彰儿豁达,唯有子桓越大越不让人省心。我冷眼看郭氏的言行举止,不卑不亢,行事温柔,贤惠淑和,是个好孩子。只是子桓厚郭氏而冷任氏,总令我心忧。”
曹操不在意道:“这有何忧?子桓不是小孩。”
卞夫人道:“因子桓处事不平,致使妻妾失和,且任氏自夫君起兵时便举族相随,我不能劝子桓厚待任氏,岂能不忧?”
曹操闻言哈哈笑起来,“此乃妇人之见。我与任氏互为姻亲,岂因小儿女而疏远耶?”
卞夫人听了,心中大安,遂殷勤侍奉。
7. 第 7 章
郭柔昏昏沉沉间,听得外面人声响,隔窗望去,只见两个健仆抬着一株寸许粗两尺高的树苗进了院子。
梅树苗!
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散了昏沉,她精神一震,起身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裳,正要出去。
“啊,这是怎么了?”曹丕进了书房,弯腰捡起一块小木牍,又见东墙上斜挂着一块三尺见方的大木牍,绘着轮子模样的图,竹简散了一地,又有白绢沾染墨迹晾在案上。
郭柔闻言回头,曹丕见她眉头紧锁,眼尾泛红,衣领和头发凌乱,急问:“何人进来砸了书房?”
郭柔听了,顿时噗嗤一声,望着曹丕,笑得说不出话来,俄而笑容敛起化作愁闷,指着竹简木牍,愤愤道:“我再也不要用它们了。”
曹丕听罢,明白缘由,指着东墙木牍上的画样,问:“这有何用?”
郭柔道:“利用水力,将河渠水汲到高处。”
曹丕似懂非懂,依然赞道:“甚好,慢慢来,不急。”
这话又勾起郭柔整日对竹简木牍的怨气,竹简窄,木牍笨,缣帛贵,光为着书写工具,她从早到现在都在生气。
“先不管这个了,”郭柔发誓道:“我要改进蔡侯纸,质量堪比缣帛。明日就写策划,后日你调匠人去试做。”
曹丕说:“这有何难?快出来,咱们种梅树。屋里就像匪兵过境,叫侍女收拾一下。”
郭柔忙道:“她们不懂,等我一下。”说着,将木牍和竹简捡起来,按序放到案上,并吩咐侍女道:“不用管案上诸物。”
她就要出去,被曹丕抓住手,带到卧室,推到镜前,笑说:“可见你要做的是一件难事,人都魔怔了。”
镜中的人还未理好衣裳发髻,郭柔自己笑了,接过梳子理了头发,又整了衣裳,就道:“咱们快去。”
仆从已挖好坑,枝叶稀疏的梅树孤零零立在墙角。
郭柔围着梅树看了半天,转头问:“植树多在初春,现在是盛夏,天气热,太阳毒,我有些担忧。”
曹丕握着铁锹,说:“我会种树。你将树苗拿来。”
郭柔心下定了,提着树苗过来,放进坑里扶正,曹丕覆土。待土埋根部,叫郭柔将土踩实,又提了水来,浇得透透的。
“若夏日不好活,等秋天到了再移种也是一样。”曹丕道。
郭柔道:“我在家看着它,每天都浇水。”
两人一起进了屋,脱了外面的衣裳,捧着一盏酸梅汤闲话,时不时传出笑声。用过饭,曹丕教过郭柔《礼记》,便一起睡了。
曹丕睡得朦胧间,伸手往里一摸,没摸见人,却摸见玉簟生凉,吃了一惊,立刻睁眼,就见门口透出亮光来。
他下了榻,轻手轻脚往外走,只见书房的灯亮着,郭柔伏在案前,眉头微拧,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东西。
曹丕避过灯光,近前几步,待看清案上,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案头摆着一瓶鸢尾插花并一筒毛笔,案被木牍和缣帛分成两半,缣帛已经写画了两尺长,垂在地上。
只见她先在木牍上写画,尔后凝神细思,检查前后,才小心翼翼抄在缣帛上。
然后用湿麻布蘸水擦去简牍上的字,原来郭柔所用两套笔墨,简牍上的墨兑了水倒在杯子里,故而字迹能被麻布擦去。
曹丕不知站着看了多久,遥遥听见打更声。
四更天了。
郭柔写罢,心头恍若移去一座大山,心神轻松,不由得泛起笑容,伸展肢体,忽然瞥见暗影里藏了个人,心猛地提起,又惊又惧,正要大叫。
“是我。”曹丕忙走出来。
郭柔抚着胸口,嗔道:“你不出声,要把我吓死不成?扶我一下,脚麻了。”
曹丕过来借力,郭柔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笑问:“你不睡觉怎么过来了?”
曹丕道:“我醒来不见人,出来找你。你写的是什么?”
郭柔道:“你自去看,我走走,腿脚和脖颈都僵了。”说着,便扶腰扭脖地来回走动。曹丕捡起缣帛,看了半响,沉默不语。
郭柔走过来,故意问:“看完了?”
曹丕慢慢吐出一口气,说:“你和我说说。”
“现在就说?”
“现在。”
郭柔见他求知若渴,便简要顺了一遍,道:“汉字稠密,颇费时间,故而用西域传来的符号代替,简便书写。”
曹丕本是聪明之人,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无一凝滞处,惊得郭柔喃喃叹道:“优秀之人在什么地方都优秀。”
他指着数字道:“别的像鬼画符,这个有些意思,你和我再说说。”
郭柔惊讶于他的敏锐,赞道:“出入账册,用这数字配合汉字,简明又方便,只是要改变时人的书写习惯。”
曹丕想了一想,道:“你总有巧思。明天我叫人送来旧账册,你做了给我看。”
郭柔点头应了,见话说完,卷起绢帛,笑着催道:“回去睡觉,我明日尚可睡觉,你要撑着困意当值。”
曹丕笑说:“这算什么,打起仗来也有几天不睡的。”
郭柔拉着他的手,回榻上躺着。曹丕睡不着,道:“你的算数从哪儿学的,这么好?”
郭柔回:“阿翁请人教过我,那些人里还有不如我的呢。”回忆幼年,甜美和伤感接踵而至,以至于良久无言。
曹丕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以后你教我。”
“嗯。”郭柔拉起曹丕的手,环过身子,握在一处,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聪明通透的人。”
曹丕在背后轻笑了一声,道:“我偏不夸你。”
郭柔笑起来:“别闹了,小心你明日打瞌睡被你父亲抓个正着,打你手板。”
“睡觉、睡觉……”曹丕嘴里念叨着,不多时两人竟都睡着了。
次日早上,曹丕起来后,先去看了梅树,回来对郭柔说:“叶子没有卷曲,好生照料,必定能活。记得傍晚天凉了再浇水。”
郭柔笑回:“好。筒车设计图有了,劳你随我去一趟庄子。”
曹丕道:“我下午早些下值,你等我回来。”
郭柔说:“我叫厨上做些点心,咱们带过去吃。”
曹丕忙道:“多做几样甜口的。”
郭柔应了,又道:“你找来能制蔡侯纸的匠人,一起见了。”
曹丕闻言,笑起来道:“我猜你前世和竹简有仇,昨天气成那样,我都不敢随意说话。”
郭柔道:“我和缣帛也有仇。”
“为何?”曹丕心道,缣帛又不像竹简木牍笨重。
“因为它贵!”郭柔斩钉截铁道。
曹丕大笑,状似若有所思,煞有其事道:“言之有理。”
侍女过来送饭,二人吃罢。曹丕笑着辞了郭柔上值去了,郭柔则去了书房。
上午有心腹抬来一箱粮草出入账册。打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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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粗粗数来有二十多卷,郭柔问:“公子还说了什么?”
那人回道:“公子说,这是前年他负责的粮草账册,已知会过荀先生,只管看,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的。”
郭柔赏了钱,让他去了。正好她无甚急事,便取来慢慢看,有不懂的暂且记下来。
申时初,曹丕大汗淋淋从外面进来,郭柔忙倒了一杯薄荷水递来,又叫侍女端来沐盆巾帕来,她又摇着团扇送来清风。
曹丕连喝了两杯,才道:“没冰,不畅快。”边说,边解了衣裳,半靠在榻上。
郭柔将团扇塞给他,自己拿布巾给他擦汗,说:“小心肚子痛。”
曹丕转了眼珠,忽然略带小委屈道:“我发现你总是管我吃饭喝水,甜的不让多吃,冰的也不让多吃……”
郭柔哼了一声,说:“过犹不及。”
“我现在是不及啊,薄荷水就有个甜味。”曹丕叹了一声。
郭柔笑起来道:“我给你剥枇杷吃,特别甜。”说着,洗过手,剥枇杷喂曹丕。
曹丕自拿团扇扇风,郭柔道:“枇杷润肺止咳,我给管事说了,多买些枇杷,配上石蜜和饴,熬成枇杷糖,秋冬咽喉不适,吃一颗,或者泡水喝,行军打仗时也能当个零嘴。”
曹丕点头,又问:“葡萄能熬成葡萄糖吗?”
郭柔想了一想,不确定道:“能吧,葡萄糖浆做点心定然不错。”
曹丕颔首,又问:“甘蔗能熬成甘蔗糖吗?”
郭柔愣住了,盯着曹丕的神色瞧,见他不似说谎,便叫人取来石蜜,曹丕见此,蓦地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侍女取了来,郭柔洗过手拈了小块,送到曹丕嘴边,他将信将疑地含在嘴里,甘甜在舌尖蔓延。
“似乎有那个味。”曹丕道。
郭柔道:“等秋天甘蔗成熟,你亲自看着柘浆熬成石蜜。”
曹丕咬得嘎吱响,道:“再来一块。”郭柔又送来一块,曹丕吃完,起身,振奋道:“换过衣服,咱们去庄上,不然回来就天黑了。”
两人一起坐了马车,曹丕拿腰扇扇风,说:“外面太晒,车内太闷,等回来骑马。”
他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叮嘱郭柔说:“务必学好骑术,若有战事,你也要随征。”
郭柔微愣,然后道:“回来时,我也骑马。”曹丕道:“父亲不使双镫外传,委屈你了。”
郭柔笑起来,道:“我知道轻重,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一席话说得曹丕也笑了,不觉去了几分燥闷。
到了庄上,郭柔将图给工匠们看,又答疑解惑。匠人们商议一通,齐道:“贵人图样完备,倒是不难,五天后请贵人来观筒车。”
说罢,有匠人又问:“贵人,有河渠低而平,水流平缓,筒车不能用,当如何呀?”
郭柔道:“水力不能用,当用人力和畜力,容我想想。”
郭柔说完筒车的事情,又见过制蔡侯纸的老匠人,讨论一番,有了新思路,顺势请这人做改进蔡侯纸的领班。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两人还是没骑成马,仍旧坐车。
“到城里天就黑透了,再过两日休沐,一大早带你出去打猎。”曹丕如是道。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郭柔坐不稳,踉跄着跌在曹丕怀里,捕捉到轻微的咔嚓声,又惊又忧:“别是碾了人吧。”
她所见农人,皆瘦骨嶙峋,仿佛一折就断,必是有人饿晕了躺在路上。
8. 第 8 章
郭柔叫停马车,急着要下去,曹丕隐有猜测,叫住她道:“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说着,他便下车,借着余晖一看,顿时笑了,心生一计,捡起那物提着,背在身后,转身上车。
“不是活人。”曹丕提着那物往身前一送,嬉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郭柔听了先心中一缓,忽见他举着半块头骨,送到面前,顿时吓得后退不迭,贴着车壁,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曹丕知郭柔胆子大,不料竟被糟烂头骨吓住,自知犯错,要将头骨扔出去撒气。
郭柔忙叫住:“慢,不要扔。”曹丕听了,却脱衣将头骨包裹起来,隔断郭柔的视线。
郭柔定了定神,仰头望着曹丕,道:“让他入土为安吧。”
生前毙命荒野,死后尸骨为人践踏,何其悲哉!
曹丕微微一愣,随后点头,先下了车,然后用另一只手扶郭柔下来。郭柔弯腰捡起骨殖,与头骨拢在一处。
随从拿剑在路旁掘出一坑。郭柔叹道:“此不知谁人之父?谁人之母?谁人之子?谁人之夫?谁人之妻?谁人之友?”
暮色沉沉,天地苍茫,四顾寂寥,晚风袭来,林声飒飒。
曹丕恍惚间想起了兄长,英姿勃发,温厚持重,却不料命丧战场,若非曹氏壮大,只怕连遗骨也无从寻起,落得任人践踏,化为扬尘。
他又想到自己,若曹氏如袁氏一样衰败,只怕自己尸骨也要落得这无名氏一般弃于荒野,顿时悄然而悲。
埋过骨殖,二人上了车,一时都没了话语。
半响,郭柔道:“虽说死后万事皆空,但尸骨露于野,终究不好。子桓,如何能劝曹公下令收葬骨殖?”
曹丕想了一想,叹息道:“冀州未平,荆州又犯,活人之事要紧,顾不得死人了。”
郭柔凝眉细思,忽然道:“或许这也与活人有关,我听闻瘟疫常与尸体相连。尸体无人敛葬,腐烂滋生邪气,传给活人,才使瘟疫横行。”
曹丕忙问:“此言当真?”
郭柔道:“可找人查验。”
曹丕忽然想起一事,猛地看向双手,又转向郭柔。郭柔会意,笑道:“这骨头早就风化了,不碍事。”
说着她用水打湿帕子递给曹丕,自己又拿了一条拭手。
一路回了府中,曹丕先看过梅树,不住点头,道:“两日不枯,已经活下来了,以后年年可观梅树开花结果。”
郭柔不住点头,道:“是啊,它这么小,或许要待两年枝头才能挂满青梅。”
看罢梅树,两人沐浴一新,换过衣裳,吃了饭,便歇下了。
郭柔却是不知为何,辗转难眠,引得曹丕醒了。“这世间没有鬼,不要怕。”
曹丕将人揽在怀中,他打仗时见多了,提头来见,是真的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来见,白骨更不足惧了。
外面漆黑一片,风渐渐大起来,吹得枝叶作响,想必是雨要来了。
“丧乱以来,白骨千里纵横,不足为奇,也不足为惧。”曹丕安慰道。
郭柔道:“有你在身边,我何惧这些?”
曹丕心中触动,嘴上却道:“你放心,如今北方各势力不足为惧,唯曹氏最盛。”他父亲的妾室中不少是胜后取来的败军女眷。
“哗啦啦”,屋外大雨骤下,又撞上疾风。
郭柔想了想,道:“你说劝动司空收葬尸骨的要害在哪里?”
曹丕道:“粮帛。若有了粮帛,宣告示于外,百姓便能收之。不过,以情动之,或许有少许助力。”
“粮帛呀……”郭柔叹了一声,不用曹丕说,她也明白,现在打仗粮帛犹嫌少,更何况他用。
想要粮帛多,只需要军队不打仗,安心耕织,不出三年,粮帛便堆积如山。可这在乱世中只是妄想,没有强悍的军队,根本保不住粮帛和百姓。
曹丕忽然道:“若是我以防疫之名上书父亲,将收葬尸骨夹在其中,说不定能成?行军打仗,除了怕粮草不济,更怕瘟疫横行。”
郭柔听了,顿时豁然开朗,赞道:“我早闻曹二公子谙熟军务,近日光叹服于子桓的博学,竟忘了这遭。”
曹丕听了,谦虚道:“不值一提罢了。曹氏要更强些才好。明日,我便寻访名医,问其要情,然后上书父亲。”
郭柔却想起一事,问:“说到粮帛,你向来重义轻才,我也不是能攒住钱的人,不能节流,只有开源了。我倒有些主意,只怕你不愿意。”
曹丕忙道:“前者父亲为了粮帛,眼睛都急红了,连掘……咳咳,都做了,父亲能如此,我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尽管说来。”
郭柔才道:“小公子们渐渐长大,夫君最长,只怕将来到处是用钱的地方。我想了又想,手头有几张赚钱的方子,找个知根知底的商人,让他们制作贩卖,你意下如何?”
曹丕道:“有几家商人投靠我,虽非豪富,但也仆客过千,行走四方。只是不知什么方子?”
郭柔道:“洁肤、调味香料和上好的墨,专供那些世家大族。”
曹丕眼睛一亮,道:“你快和我说说。”郭柔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
曹丕听完连连点头,道:“我找机会叫人来见你,你看哪家好就用哪家。做好了,头一个要给我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伴着雨声,不多时都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夜雨早已停了,天朗日清。郭柔送走曹丕后,自去做事。忽然有人来报说:“女君屋里的侍女请你过去。”
郭柔微愣,搁下笔,起身换衣服。一侍女劝道:“如君,还是不要过去的好,只怕她有别的心思。”
又一侍女也道:“往日里,奴婢们碰头,女君的奴婢常有怨怼之语,只怕来者不善。”
郭柔也知任琦来着不善,但曹公府中奈何她的人中绝没有任琦,便说:“女君相邀,岂敢不从?
再者,她是大家出身,且君姑多次称赞,必定知书达理,我以礼相待,定然无恙。你们快替我梳妆。”
侍女们无法,只得依了郭柔。梳妆毕,郭柔带着侍女去见任琦了。
却说曹丕过来当值,正在处理公务,忽被父亲叫过去。曹操看过曹丕刚上的条陈,正巧有些闲暇,便叫来他考较一番。
曹操问:“设计是郭氏所出,你当有决择,为什么选择这两样?”屋内只有父子二人,随意坐着。
曹丕回:“父亲,乱世之中粮与人最重要。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筒车利用水力往高处汲水,不分昼夜,便于灌溉,有益增产粮食。”
曹操颔首:“有两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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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改进蔡侯纸呢?”
曹丕闻言,苦笑一下:“父亲,先不说其他的,竹简连画个筒车图都不能,无奈换成缣帛。”
曹操奇道:“缣帛不好用?”
曹丕道:“好用是好用,只是太贵了些。蔡侯纸更近于缣帛,轻薄幅宽,原料不过树皮竹草,易于得到,至于洇墨易碎虫蛀等缺点,已经有了些许想法,或可成功。”
曹操道:“这与你刚才所言的粮与人有什么关系?”
曹丕张望了左右,曹操微点头,笑道:“你坐近些。”
曹丕起身,坐在曹操身侧,取出身上的小印,拿了印泥和一片竹简,哐哐接连盖了七八个,曹操只望着他。
曹丕轻声道:“父亲请看,若有一巨印刻满经文书籍,随手便是一册,天下学子无论世庶,皆能读书矣,父亲亦能从中擢选良才。这便是儿子说的人,培育人才之人。”
曹操眉头微微拧起,半响,才道:”狂妄,这事勿为外人道。你叫郭氏用心改进蔡侯纸。”如此看来,易得的蔡侯纸才是基础。
说罢,他上下打量着儿子,点头说:“有些长进了。”曹丕闻言大喜,脸上带出笑容来。
郭柔来到正房,瞥见屋内坐着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人,与任琦神情亲密,心道,必定是其娘家人。
她行过礼,那妇人倒十分和蔼,忙叫起,又让坐,上下一通夸赞。郭柔只抿嘴作羞涩状不说话,只见侍女忙告诉她说:“这是女君的阿母任夫人。”
郭柔见礼,口称“夫人”。任夫人笑问她:“你父母是谁?今年多大了?几岁投身到铜鞮侯府?本处是哪里人?可有亲人在世?”
郭柔心中不乐,面上只如实答了。任夫人听了,不住地为一个世家女公子沦落为奴婢而叹惋不已,又叫人送上绢帛。
郭柔再三推辞不得,只好应了。
“你比琦儿年长,是她的姐姐,琦儿性子虽急,但心是好的,你们姐妹要好生相处才好。”任夫人说话柔声细语。
郭柔道:“女君是正室,出自大家,妾鄙薄寒微,不敢当其姐。”
任琦听了半日,对母亲笑说:“阿母,你还不知道呢,郭氏擅弹琵琶,技法高明,极得夫君喜欢。郭氏,不知我与阿母可有幸听得佳音否?”
郭柔起身,恭敬道:“琵琶弦松,已找人去修,不在手边,恐不能弹奏。”
任琦笑说:“来人,取家伎的琵琶来。”
郭柔道:“我愚钝不化,只会曲项四弦琵琶,说来惭愧,拂了女君的好意。”
任琦登时大怒,任夫人按压不住,只听她指着郭柔道:“你不过一妾室,女奴婢仆之流,主母让你奏个琵琶,推三阻四,是何居心?
今日你不奏也得奏,取家伎的琵琶来,再叫舞姬过来伴舞,让我们母女乐呵乐呵。”任夫人见郭柔性子柔和,女儿威势极盛,故而只冷眼看着。
侍女去了,取来琵琶,塞到郭柔手里。舞姬们也过来了。
郭柔放下琵琶,行礼道:“某为公子妾室,理当侍奉女君。然,前者司空在众臣及二公子当面,辟为掾属,掌农具改进。
某虽是女子,但也是臣子。女君和任夫人为上官女眷,某不敢玷污身上官职,望乞恕罪。”
说罢,郭柔行了一礼,就自去了,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9. 第 9 章
曹丕下值归来一到院子,便发觉气氛不同往常,大步进了屋,只见郭柔眼睛泛红,勉强挂起笑容迎上来。
曹丕就问左右:“谁来过了?”
侍女忙要告诉,郭柔斥责道:“不得胡言,都出去。”侍女只好下去了。
曹丕问她:“是谁?”
郭柔笑着将酸梅汤送到他嘴边,说:“大热的天,快喝些水凉快凉快。你喝完再发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丕只好先喝了一口,郭柔只望着他不语,只好饮尽了。郭柔接了杯子,拉他坐下,又倒了半杯,拿团扇扇风,开口:“不是什么大事。”
曹丕看着她,郭柔只道:“上午,女君请我过去仿佛见任夫人。任夫人神情和蔼,说话和气,送我绢帛,要我与女君以姐妹相处。
女君知我擅弹琵琶,命我当众演奏一曲,我以官职在身,推辞便回来了。”
曹丕听了,怒气直起,睁着眼道:“任氏安敢辱我?”说着,就起身往外去。
郭柔死命拉住他,道:“公子息怒,息怒!”
曹丕对她道:“她辱你,就是辱我,不必再劝。我去问问这毒妇,是昏了头,还是安稳日子过多了,竟然做出如此蠢事!”
郭柔紧紧抱住他的腿,叫道:“子桓略站住,听我说一句话,你再走不迟。”
曹丕低头看郭柔,郭柔仍未松手,仰头道:“两句,就两句话。”
郭柔觑着他的神色,忙改口道:“一句,一句就行。公子尚未弱冠,又为诸公子之长,若因妾斥责女君,岂非让外人误认为公子不稳重?”
曹丕听了,半响无言,怒意如雪消去,俯身扶起郭柔,叹息:“你受委屈了。”
郭柔起身,携他重新坐下,笑说:“下面送来新鲜葡萄,已用冰镇着,正好拿来吃。”说着便叫人取葡萄来。
侍女用白玉碗盛了翡翠般的葡萄端来。郭柔洗过手,剥了一颗,要喂曹丕。曹丕心绪不高,道:“你吃。”
“你吃——”
“你吃。”
“哎呀,你吃。”
曹丕不料她如此殷勤,遂明白七八分,心中好笑,伸手忽然一推,那颗葡萄落入郭柔口中。
郭柔微微一愣,就势吃起葡萄,点头不住称赞:“真甜。你不爱吃,我都吃了。”
曹丕知误会了她,立刻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要品尝冰鲜美味,郭柔含笑盯着他,见他的脸酸得皱成一团,才伏案大笑。
“你……你……”曹丕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郭柔道:“我就说,新下的葡萄酸多甜少。”
曹丕慢慢吃着葡萄,郭柔为他扇风。他又问起任琦折辱之事的详情,听完郭柔如何拜见她们母女,任夫人如何软刀子磨人,任琦如何以家伎羞辱人等等,愧疚道:“你受委屈了。
“且等以后。”曹丕发誓道。
郭柔摇头笑着慨叹:“我初回来确实心中委屈,自我来府里,不说公子如何爱重,便是舅姑小叔也都以礼相待,并不曾受半分委屈。
不过,我不怪女君,只怪这个世道。若有人嘲笑我出身寒微,我只笑那人是痴人、愚人,不和他们计较。
想那袁术四世三公,袁家女便是皇后也做得,然而一遭兵败,妻女为人所俘,可知富贵无常。”
说罢,她望着曹丕,笑容诚挚,说:“因子桓厚爱,我现在婢仆成群、锦衣玉食,焉能不感恩?焉能不惜福?”
曹丕听了,心中暖洋洋的,剥颗葡萄喂她,郭柔领了好意,但摆手笑道:“酸得牙都要倒了,我不吃。”
曹丕道:“我吃一半探探酸甜。”说着,真吃了一半,举着半颗葡萄,信誓旦旦:“这个是真甜,特别甜,你不吃,我吃了。”说着作势要吃。
郭柔只看着他笑,曹丕摇着头将葡萄送到嘴里,含着道:“你不信,正好我吃了。”
郭柔微微一顿,忽然双手搬着曹丕的脸,要去夺葡萄,曹丕双眼圆睁,一时忘了动作。
“真甜!”郭柔低头打量着曹丕别有所指。
曹丕躺在地下,捶着地板,懊恼不迭:“大意之下,失守牙关,悔之不及啊!”
郭柔忍俊不禁,拉他起来,嗔道:“少做怪。”
曹丕抱着郭柔的腰,头搁在她肩上,道:“明日咱们出去游猎,我给你打只狐狸做衣服。”
郭柔喜道:“好啊,去哪里?”
曹丕:“许都郊外。”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命人传饭。吃过饭,屋内闷热,二人出院散闷纳凉,直至天黑方回。
进门时,忽听得廊下丫鬟抱怨:“女君跋扈如此羞辱人,如君也太好性了……”
郭柔故意弄出动静,慢慢地走进来。丫鬟们忙躲起做他事。曹丕又是一阵愧疚,暗暗握紧郭柔的手,郭柔转头朝他笑笑,心中却无半分芥蒂。
与天下相比,任琦不过是一粒灰尘而已。
次日一早,二人盥洗吃过饭。曹丕忽然对她道:“我找了人陪你在猎场游玩骑马。”
郭柔道:“哦,我明白了。来人,把梳妆台匣子里的三个锦盒带上。”
说着,她指着曹丕,哼了一声,道:“竟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人呢。”
曹丕满脸陪笑说:“好久没去打猎,骨头都酥了,女王允我一回罢了。等你学得精,我只带你出去。”
郭柔嗔道:“我都记在心里,以后你赖不掉。”
曹丕拱手道:“丕安敢言而无信。”
郭柔噗嗤笑了,挥手道:“你玩你的,我乐我的,才不稀罕你陪。”
郭柔带上幕离,骑马跟曹丕一起由仆从簇拥着往许都郊外去了。出了城,走了几里路,曹丕先将郭柔送到一处宅院里,道:“等我为你猎鹿来。”
郭柔挥手送他,笑说:“我等着公子的猎物。”曹丕回头看了几次,才带人拍马朝树林而去。
夏侯尚、夏侯楙、曹真、曹彰、吴质、杨修、朱铄等人早已到了,只等他一人。
夏侯楙问:“子桓,终于把你叫出来了!”
夏侯尚笑道:“佳人相伴,谁愿看你这粗鲁汉子?”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曹彰说了一句:“说笑归说笑,郭氏嫂嫂见识不凡,行事大方,连父亲都夸赞不已,我心里服这位嫂嫂。”
曹丕驭马过来,拍了下曹彰的肩膀,道:“趁着天色尚凉,咱们快去打猎。”众人骑马浩浩荡荡去了。
曹丕与曹彰并骑,曹丕笑问:“子文,你近日一直泡在军营,早该出来了。”
曹彰笑道:“新招的兵事最多,一直不得闲,又不能出来,人都饿干瘪了,今天我要玩个痛快,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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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丕道:“过两日,我带酒肉过去看你。”
曹彰喜道:“二兄,一言为定。”曹丕道:“一言为定。”
却说郭柔刚下马,就有数个妇人上来拜见。见过礼,便簇拥着郭柔进了院子。
“这是谁家?”郭柔停下脚步,望着这处宽敞的宅院,问道。
一妇人出来道:“此乃妾家别院,妾王氏。寒舍蒙贵人亲临蓬荜生辉。”
郭柔颔首,与众人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赏景,只见古木交柯,松柏成荫,百花烂漫,绿水潺湲,就赞道:“好个夏日乘凉的好地方。”
王娘子陪笑说:“茅檐寒舍,贵人过誉了。”
众人进屋,王娘子再三让座,才分宾主坐下。郭柔不认得这些人,便一一问过她们的家世,所营何业,行商地方等等。
吃过果点,郭柔又由众人陪着骑马射箭,至天热了方回来,恰有侍女来说:“二公子猎了一头小鹿,教人送来加餐。”
郭柔笑问:“公子狩猎如何?”
侍女回说:“收获颇丰,众人听闻北边密林有老虎出没,都往那边去了。”
郭柔忙问:“都有谁与公子一起?”
侍女道:“三公子、曹真公子、夏侯家两位公子、朱先生、杨公子……许多人呢,奴婢认不全。”
郭柔听了,心中稍安,挥手让侍女去了。吃过饭,众人说笑一回,待天稍凉,王娘子便引着郭柔赏花观景,不觉时间流逝。
待走时,郭柔才道:“多有叨扰,过意不去,这些锦盒便送与你们,不要推辞。”
来的有五六家,郭柔早暗叫侍女回去多备锦盒,里面盛放钗环。郭柔一一送给诸妇人娘子,言语间多有勉励之意。
她又对王娘子等人道:“我常居府中,无人说话,你们有闲了,就过来陪我说说话。”
王娘子送走郭柔后,登上车,手里紧紧抱着锦盒,神情紧张。她女儿陈蔷也得了锦盒,却不解母亲之意,便打开了自己的锦盒,取出一对金钗来,笑说:“阿母,你看!”
王娘子勉强笑了笑,说:“真好看,这是司空府出来的好东西,你留着戴。”
陈蔷凑近探头道:“阿母,你锦盒里是什么?我要看。”
王娘子摇头道:“等回家见了你阿翁和叔伯再看。”
陈蔷只好点头,又悄悄道:“阿母,我听说贵人以前是奴婢,真是……”
陈蔷心里又是羡慕又是酸涩,她们这些宗妇娘子们战战兢兢,只为哄贵人一笑。可是贵人看起来,也不过是容貌好看些,身量高挑些,与自己等人并无区别。
她出身还不如自己呢。
王娘子听了,声色俱厉:“不得乱言,那是贵人,一句话能死人,一句话能活人。”陈蔷吓了一跳,呐呐不敢言。
陈家主并兄弟们一同候着,听得脚步声,再起身去看,见王娘子抱着锦盒回来,心中稍安,忙问:“成了吗?”
王娘子让陈蔷回去洗漱休息,自己进了屋,才道:“贵人对众人都以锦盒相赠,蔷儿也有,是一对金钗。”
说着,便将锦盒递给陈家主,道:“我不曾打开,夫君请开此盒。”
陈家主接来,闭目祈祷半响,才敢打开。兄弟们围上来看去,只见是一方缣帛。
“事成矣。”陈家主大为庆幸。
10. 第 10 章
曹丕骑马过来接郭柔,被闻见酒味,就被硬拉着一起坐车。回到府中,两人自去沐浴。
郭柔随意拿罗帕绾着秀发,摇着团扇,款款出来,就见曹丕倚在榻上喝蜜水,神情惬意,便问:“你美什么呢?”
曹丕没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频频小口抿蜜水。郭柔看了半天,才发现他得意什么,就笑道:“失礼失礼,明珠在侧,才发觉多了这么个琉璃卮,二公子勿怪。”
说罢,郭柔起身像模像样告了罪,曹丕哈哈大笑,几乎握不稳琉璃卮。
“哪里得来的?君舅见你做事用心,赏你的?”郭柔问。
曹丕摇头,放下晶莹剔透的琉璃卮,说:“今日宴会,杨德祖带来这只琉璃卮,我多看了几眼,宴罢,他就送给我了。”
“杨德祖……杨修?”郭柔问。
曹丕笑说:“你知道他?德祖博学多才,为父亲器重。”
郭柔笑了一下,道:“不独博学,我看还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曹丕亦笑道:“待我写一封帖子回他,答谢厚爱。”
郭柔研墨,曹丕微一思索落下笔,写毕,命人送到杨修府上。
“弘农杨氏,豪门贵胄,又才华出众,父亲器重他,前途不可限量。”曹丕赞道。郭柔想了一想,没有说话。
曹丕见了,追问:“你怎么看?”
郭柔欲言又止,道:“只怕人过于伶俐。”
曹丕顿时笑起来:“杨家累世公卿,德祖乃杨震公之后,操守德行皆举世无双。”
郭柔道:“司空当世英豪,你有龙驹凤雏之姿,令弟们虽小,也非常人能比,若论文学才干,难道比不过他家?”
曹丕摇头笑道:“比不得他家,杨氏世代公卿。”
郭柔不客气道:“哦,我明白了,等过一百多年,你重孙子、玄孙子、灰孙子指着你的坟塚,对来人说‘看,这是我的三公祖宗’时,才能和那些家族比高低……”
曹丕未等郭柔说完,便伏案捶桌大笑。郭柔继续道:“我有个疑问要问你,你能确定你那一提溜的重孙子、玄孙子、灰孙子能雏凤清于老凤声?”
曹丕笑得前仰后合,仆倒在郭柔身上。郭柔没好气地放下团扇,给他揉肚子。
许久,曹丕才止住笑,道:“我不知道,你定能知道雏凤是否清于老凤声。”
郭柔推了曹丕一把,嗔道:“管好一代,就谢天谢地了。”
曹丕揽着郭柔,笑着解释:“我和德祖君子之交,脾气相投,犹如兄弟,些许微物,于我、于他,不值一提,就如你们女子间赠送罗帕、丝绦、络子。”
郭柔姑且信了。
曹丕对这尊些许微物爱不释手,见郭柔对琉璃卮不屑一顾,怕她不小心碎了,只好收起来,以待日后有闲情时赏玩。
过了一日,他回来提一嘴说,陈氏等三家拿到方子商议后,准备分九成利润给他。郭柔摇头道:“九成太过,三七或可。
公子有钱有人有方子尽可自己做事,之所以不做,是因为此事对公子名声有碍,才委之他人。
即便是四民之末,公子也不可失了仁义,落下污名,须知这些人嘴最碎,消息最灵通。”
曹丕听了,点头道:“也罢。四成留给你用,我厚颜要三成。”
郭柔笑道:“子桓好意,我不推辞,四成太多,一成足矣。若是小有成效便这样分。若是多了,只怕君舅那里也要说上一二。”
曹丕会意,笑说:“咱们且等几个月看看。”
说完,曹丕道:“父亲似有发兵之意。子文不在家,子建等弟妹年幼,你每日早晚天凉快时,便去府里的校场练习骑马。我已和子文子建都说过了,放心去。”
郭柔听了,道:“君姑如何说?”
曹丕笑道:“母亲必定同意。明日一早,我过去说上一声就是。”
郭柔笑回:“子桓,你待我之心,我以何报之?”
次日傍晚,暑热稍去,郭柔取了马,去校场练习骑马。校场周边栽了一圈绿柳树,时不时踏过绿荫,不觉十分热。
夕阳落山,郭柔下马,将缰绳递给侍女,正要回去,迎头撞见一位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锦衣,当真是钟灵毓秀。
“你就是郭氏?”少年道。
郭柔行了一礼,回:“是。”
少年道:“我常听人说你聪明,我出几个题考考你。”
说罢,便自顾道:“我有青枣一盘,进来数弟,若每弟分三枚,则余五枚;若每弟分五枚,则少三枚。请问盘中有枣多少,来了几弟?”
郭柔度其衣着年纪,已知来人是谁。曹冲,曹操最爱的儿子,给子桓带来压力的弟弟。
曹冲话音刚落,郭柔就道:“青枣十七枚,弟四人。”
曹冲又道:“今鸡兔共一百头,鸡腿比兔腿多八十只,问有多少只鸡,多少只兔?”
郭柔回:“鸡|八十只,兔二十只。”
曹冲再道:“《列子》说,孔子东游,路遇两小儿辩日,问日出离人近,还是日中离人近?”
郭柔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着痕迹瞥了眼曹冲身后的侍从,不敢随意糊弄,想了一想,道:“圣人不知,妾焉能知?只不过有一点自己的小想法。”
曹冲眼睛一亮,道:“你快说。”
郭柔道:“请公子背过身去。”曹冲神情不解,将信将疑地背过身。
郭柔向边上走去,树上折了枝柳条,先在地上隔两尺远画了两个大小一样的圆,又在左边的圆周边围了数个大圆,右边的围上一圈小圆。
画毕,郭柔退后两步,微微点头,才道:“冲公子,请看。”
曹冲转身走到郭柔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郭柔问:“冲公子,中间的两个圆,哪个大?”
曹冲道:“右边的……不对……”说着,他蹲下来,拿手测量了大小,一脸惊奇道:“一样大。”
郭柔道:“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窃以为日出之时,树木、山峦、宫殿房舍等围绕,衬托日大如车盖;日中之时,苍天浩渺,又无别物参照,故而显得日小如盘盂。”
曹冲又问:“那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则是为何?”
郭柔想了一想,道:“物远则小,太阳离我们极远,若近而观之,人不能见其始,不能观其终,人之于日,犹如一粟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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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日东升西落,皆是以我为主。若以日为主,或许是我等自西向东而动。无名氏《尚书纬?考灵曜》曾载,‘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而不觉也。’
私以为人半日移动的距离,对于太阳和人的距离的影响微乎其微。”
曹冲再问:“你何以说太阳大若沧海?”
郭柔道:“天地四表六合八荒未闻不沐阳光者。”
曹冲点头道:“算你说的有理。我还有……”
“你有什么?阿母叫你回去吃果子。”只见一个稍大的少年听了半日,见他还问,便拿胳膊揽住曹冲的脖子,一边往外拽人,一边叫道:“郭嫂嫂,我们走了,你也回去吧。”
郭柔目送两个少年打闹着离开,才转身往回走。身心疲惫。回到院里,见曹丕坐在廊下看书,她飘似的过去,幽幽道:“君家多美玉。”
曹丕正看得入神,惊了一下,闻此言,观其神情,心下明白,便道:“你见了几个?”
郭柔道:“两个,小些是冲公子,大些的喊我郭嫂嫂的是植公子吧。植公子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便把冲公子拖走了。冲公子问了我几个问题。”
曹丕朝郭柔幽怨一笑,叹气道:“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吧。”
郭柔点头不迭,感慨道:“冲公子一看就是做课业的好料子啊!”
曹丕对上郭柔的目光,明白她未尽的话语,多做课业,就没时间问这问那了,顿时附和道:“多好的一块璞玉啊。”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笑过后,曹丕和郭柔头对头耳语,声声叹息。二人皆有顾忌,故不能为曹冲留课业,让他感受长辈们的关爱。
叹完,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咱们还是继续看书。”
郭柔道:“你给我多讲讲经书。”
曹丕道:“冲弟问你什么,你也给我讲下。”
郭柔和曹丕熬夜多看了半个时辰,便双双困了。
“还是睡觉吧。”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郭柔郑重地对曹丕道:“你文武双全,聪颖过人,令弟的那些疑问就交给你了。”
曹丕推辞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你善出奇制胜,还是你来。”
“子桓文武全才,你来。”
“女王剑走偏锋,你来。”
……
两人谦让几番,又一起笑了。郭柔握着他的手,道:“我们一起来。”曹丕点头,道:“嗯,我们一起来。”
次日,曹丕下值归来,正要与郭柔一起前往庄子,在大门口被曹植拦住了。
“二兄,你哪里去?我也去。”曹植道。
曹丕哄他道:“我外出有要务,来日再带你出去玩,外面热,快回去,勿要阿母担心。”
曹植叉手拦着道:“我知道你和郭嫂嫂去做什么,我要去看筒车,不然……哼哼……以后,我就不帮你了。”
曹丕无法,指着他道:“你呀你,你的马呢?算了,你我共乘一骑,小心太阳把你晒成黑漆漆的。”
曹植立刻高兴起来,转头对郭柔拱手,彬彬有礼道:“叨扰了。”
11. 第 11 章
郭柔嫌太晒,自个坐车。曹丕曹植兄弟二人共乘一骑,不多时两人都汗津津的,曹植还说个不停。
“二兄,筒车是什么?”
“车上载有木筒。”
“那翻车呢?”
“车会翻。”
“二兄,这都是郭嫂嫂设计的?”
“是。”
“二兄,她为什么懂这么多?”
“天生的。”
……
曹植还要再问,嘴里就被塞了东西,舌尖蓦地触到甘美,他微微一滞,又含糊不清道:“二兄,我吃的是什么?”
曹丕按捺下夏日的烦躁,道:“药。”
“我不信,”曹植捏着木签子往外一拔,就看见一尊橙黄色的小熊硬饴糖插在木签子上,道:“这分明就是糖。”
曹丕道:“吃你的糖,不要乱动。”
曹植含着糖,安静了一刻钟,忽见城门口有人在张贴告示,便也要围过去看。
“你回去一问,就知道了,何必去挤人家?”曹丕无奈。
曹植理直气壮地道:“不一样。二兄,你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出去了,连战场都上得,可怜我还在读书。”
曹嵩遇害泰山郡,告诉曹操家人要带在身边;曹昂和曹安民的战死,让曹操明白,他的孩子也会战死,和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一样。
故而曹植及以下的儿子便都留在大军后方,唯有早年入军旅的曹丕和勇猛的曹彰留在了最前线。
曹丕见说,勒住缰绳,叫来几个侍从,护送曹植过眼瘾。半响之后,曹植回来,被人送上马,仰头说:“二兄,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曹丕夹紧马腹,挽着缰绳,继续前行,问:“你的糖呢?”
曹植道:“我就说是饴糖,嚼碎吃完了。二兄,告示的大意是鼓励百姓收葬尸骨,其中一句写得好:‘丧乱以来,家家挂孝,或有父母妻儿不知埋骨何方,若有人怜其悲而葬之,意甚慰也,亦愿敛无名之尸骨,或可报其大恩。’”
曹丕嘴角一弯,叹道:“但愿百姓能解其意。”
曹植想了想,又道:“写得情真意切,只是太过絮叨,依我看,要这样改才好……”
曹丕打断他,道:“不要乱动,天黑前还要回来。”
曹植道:“二兄,你再给我根糖。”
曹丕道:“那是药,六弟的药,润肺止咳。”
前两日厨上买了许多枇杷,熬成枇杷糖,曹丕正巧找太医说事,忽想起幼弟每逢换季总咳嗽不好,也恰好这太医为曹熊诊过脉,便问此物能不能稍缓幼弟症状。
太医听完,调了方子,熬成枇杷膏,咳嗽时用;又调了一方,做成枇杷糖,咽喉不适时吃。
曹植吃的就是这种,他马上闹着再要,曹丕无法只好又给了一根。
早有匠人出了几里地,等候众人,见过面,礼毕,便引着曹、郭等人去河边。
远远就见两丈高的巨轮咕噜咕噜地转着,挂着的木筒舀完水在高处倾倒在木槽中,木槽一路接到沟渠上。
缓慢而又从容,就像田间的黄牛。
曹植心中触动,看得出神。郭柔在和匠人说话,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一手拿木牍,一手握笔,时不时记下几笔,举止舒徐,言语慷慨,旁若无人。曹丕含笑望着,满眼都是郭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郭柔转头叫曹丕,一起往庄子方向去。路上有一大坑,因夏日雨水多,一池满满当当,水边树荫里睡着几只鸭子。
东边高岸上一排奇物,形制仿佛,大小两个轮子拉着刮板,又东边则是一坑,里面濡湿。
匠人又引众人去了这边,以人摇、驴推、脚踏的方式各展示了翻车。曹植看得好奇,便过去摇,就见水从大坑里刮出,顺着小渠流入小坑里,忍不住啧啧称奇。
不过他摇了一阵子,胳膊发软时,就住了手。郭柔一一仔细试过去,又叫曹丕近前试了一回。
“就这样,你们做得很好。”郭柔道。
曹丕亦笑:“有功当赏,我向司空为你们请功。”
匠人们眉开眼笑,千恩万谢,郭柔又道:“公子和我都知你们的才干,日后多读些经书,精进些技艺,或可有用。”
一匠人问:“经书浩瀚如烟海,我等小民鲁钝不化,乞请贵人示下。”
郭柔转向曹丕,朝他一笑,回头对匠人们道:“如若精力不济,就只读《论语》吧,圣人之言,多听,总是好的。”
曹丕听了点头,《论语》相比于其他经书,简明又实用。这些匠人培养一番,说不定真如女王所言,能培养出几个有用之才。
众人一路来到庄内,曹植又见一个小筒车在旱地里立着,约莫一人高,便转头找到曹丕,小声道:“二兄,咱们后院花园有活水,我想把这辆小的带回去,让六弟也看看。”
曹丕道:“也好。来人,把这架筒车送回府中。”
郭柔巡视完造纸一事归来,就看见兄弟二人看匠人放倒筒车。曹丕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是她,笑问:“如何了?”
郭柔笑回:“没什么大事。这是做什么?”
曹丕拍着曹植的头,笑说:“他念着六弟不能出来,便想把这架筒车安在花园里。”
郭柔道:“好呀,再带一人回去协助调试安置。”
曹丕看了眼天色,不早了,便道:“可还有别事?”
郭柔道:“业已办妥,只待来日。”曹丕遂带着众人趁着落日余晖,往城里去了。曹植难得出来,依依不舍。
却说曹丕带走曹植,派人给卞夫人说了一声。卞夫人初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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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太阳落山,又忍不住担忧,直到曹植回来。
他一回来,就兴高采烈地找曹熊去了,道:“弟弟,我今天跟着二兄出城了。城外,一眼望去,菽稷青青,路旁大树交柯,时有夏风吹来,并不觉得热。
我还看到了筒车,两丈高,咕噜咕噜地昼夜转个不停,把水从低处舀到高处,那哗啦的水声,就像黄牛背上牧童的笛声……
我在庄子里又见一个小些得筒车,就求二兄拆了安装在咱们花园里,明日说不定就能装好,你一定要去看。”
曹熊听得入神,连连点头,备怀期待,又叫曹植尝自己的药,橙色小熊枇杷糖。
晚间,曹丕和郭柔重新沐浴躺下。曹丕以手遮眼,道:“女王练了骑射,力气愈发大了。”
郭柔摩挲着曹丕的肋部,故意笑道:“传言晋文公重耳骿胁,骿胁是什么样子?”
曹丕捉住她的手,道:“我非曹共公,安能知之?”
郭柔没挣脱开,娇嗔道:“不知就不知,你把我手攥疼了。”
曹丕与这手十指交握在一起,一本正经道:“这手心怀不轨,要好生防备,禁锢住才好。”
郭柔听了道:“也不知是谁心怀不轨,现在装得没事人似的。”
曹丕闻言笑了,将人往怀里一揽,耳鬓厮磨一番,说:“白日我看你吩咐众人,神情自若,如明珠熠熠,又如皓月皎皎,可爱至极。”
郭柔听了,头枕着他的臂膀,道:“皓月借来几缕日精,方能皎若霜雪,若无赤轮相爱,早已湮没于星河之中。月如此,妾亦如此。”
曹丕听得心中柔软又熨帖,剖心析胆相告:“我家与别家不同,丁夫人去后,母亲为正室,已有前例,你不用忧心,且待几年。”
郭柔心中暖意流淌,道:“我知子桓心意。未来交给时间,更重要的是当下,我想让子桓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息,感受到的是快乐和轻松。”
说着,她翻身缓缓坐起,明月照进葱绿绣大雁芙蓉的纱帐上,翠帐漾在如水月色中飘荡。
曹丕拂开郭柔湿漉漉的头发,气息不稳:“女王如此厚爱,何以报之?”
郭柔抚摸曹丕的脸,气喘吁吁,笑得狡黠:“我一直在向子桓索取快乐和幸福啊。”
这句话引得曹丕的血沸腾起来,他先是低低笑了,然后两人心口依偎在一起,伏在她耳边道:“女王真是个贪婪的女人。”
郭柔紧紧抱着他,笑道:“我投之以木瓜,卿又何吝琼瑶?”
曹丕闻此言,心中颤栗不已,道:“你一定是上天派来降服我的。”
他发现两人无一不契合,连女王的贪心都让他又是爱怜,又是自得。
不知女王是他的缘,还是他的孽,不过是缘是孽,他都认了。
12. 第 12 章
曹丕意气风发,见筒车和翻车造好,又外出许都周边仔细巡视河流,接连两三天,不辞辛劳,诸事成竹在胸后,才写了条陈呈送曹操。
曹操见他推广曲辕犁之事做得利落,便把推广筒车和翻车一事全权交给他,便是筒车也未去看。
不料花园装了一辆,昼夜不停,孩子们新奇,常常围着看,故而曹操耳边数日不断听到筒车,起了兴致。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暑气稍退,佳木葱茏,丰草绿缛,曹操散了会,邀人到府内花园赏玩。有几人不好推辞,也一起去了。
穿过重重厅堂,空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香,时不时有几滴水珠从树叶上,颤颤巍巍坠下来。
曹操一边走,一边道:“前两日,冲儿就《列子》中两小儿辩日一篇问我,是日出离人近,还是日中离人近?我想了半响,摇头说不知。
冲儿却道,日出和日中到地的距离,约莫是相同的。诸位可知何解?”
众人都笑:“圣人不知,主公也不知,我等岂能知道?”
曹操摇头笑道:“冲儿说,之所以一儿言日出大如车盖,日中如盘盂,是因为参照不同。日方跃出地面,有草木房舍山峦参照,故而大如车盖。
当日升到高空,便无一物参照,故而小若盘盂。冲儿见我不信,当即画了两个同样的圆,一个周围围着一圈大圆,一个周边依偎着一圈小圆,由不得我不信。”
众人都道:“冲公子聪慧过人!”
曹操仍是笑着摇头,继续道:“我再问另一小儿说日出冷日中热,当如何解?
冲儿回:以我观之,日东升西落;以日观之,则我自西向东,如置大舟之中,故而浑然不觉。
日之大,赤县四表六合八荒未闻不沐阳光者,故而地半日移动,对日地距离的影响微乎其微,犹如沧海中的一粟,微微动了一下。”
郭嘉道:“这话细思却极其道理,夏晨甚暖于冬午,若论寒热,必定是冬日离太阳远,夏日离太阳近,一年三百六十日,方得一轮回。
从冬至夏,天气越来越暖,大地离太阳越来越近。然而,一日之中,日出冷,日中热,日落又冷,若以小儿所言,大地较于太阳,岂不是走复停?另一小儿的话也说不通。”
荀彧道:“日出冷日中热,窃以为如生火取暖,初生冷,待生上火,烤暖屋子,便觉得暖和了,火将熄,则又冷了。”
曹仁忙补充道:“对着火烤暖和,偏着火烤冷。”
曹操道:“这问题越说越明,小儿好学相问圣人,圣人不知,我们倒说明白了。”
众人都笑道:“冲公子年少聪慧,非同常人,先点拨了我们。”
曹操笑着摇头,道:“此话乃冲儿转自别人。”
“究竟是何人?”有人问。
正说着,忽然传来木轮转动声和水声,曹操立住脚步,众人也停下来,都听到这个古怪的声音。
一人道:“主公花园里莫非有人在打水浇花。”
另一人道:“天刚下完雨,浇什么花,不怕涝着?”
曹操朝荀彧一笑,荀彧也笑了,对众人说:“这必是二公子前几日上书所言的筒车,车轮上载有木筒汲水。”
众人穿花度柳,快步来到水边,就见一人高的筒车立在假山流瀑前,缓慢转着,木筒从低处舀了水,到高处又倾入木槽,最后流回假山上的石泉中。
郭嘉赞道:“当真是巧思过人,不知何人制作?”
曹操笑说:“奉孝可还记得司空府中有个比司空掾属?不独筒车,还有改进的翻车,连冲儿说的两小儿辩日的话都是转自她。”
郭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二公子的侧室郭如君,河北崔子玉曾赞张平子(张衡)‘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郭如君莫非也有此才?”
曹操道:“冲儿曾出数题,音落立答之,无一错误。”曹冲的聪慧,他们亲眼所见,听此言,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实有真才学。
一人道:“这也是主公慧眼识才,不然何以有这等利国利民的造物?”
曹操闻言笑起来:“我用人之道,从不重门第亲族,唯才是举。人才难得啊!”几人附和称赞。
曹操赏看了一会儿,抚须道:“筒车悠悠,此时见着,竟勾起了我归农之意。”
说罢,他叹息道:“可惜天下未平,北尚有二袁小儿狂吠,南有刘表包藏祸心,西北马腾韩遂虎视眈眈,江东有孙权……逆臣不尊朝廷法度,相互攻伐,致使百姓流离。
操忝人乏,为司空,当思以死报国,誓灭不臣,待天下平定后,功成身退,归于乡里,筑一精舍,秋夏读书,春冬耕猎,岂不快哉?”
众人都道:“国家战乱,生灵涂炭,设使无司空,则朝廷无有今日,还望司空保重自身,以国事为重。”曹操仍是叹息不已,众人都来相劝。
欢娱易过,军队修整两三月,曹操再兴兵,征伐刘表。过去几年,曹操在与袁绍争夺北方时,荆州刘表屡次欲袭许都,使他身在北,而心悬于南,日夜忧心后方。
如今袁谭袁尚两小儿不足为惧,且腾出手来整治刘表。刘表年老,立意自守,也不足为惧,但在南边,着实令人如鲠在喉。
郭柔听得消息,自己也要随军跟去,便收拾起两人的行囊。军情机密,不知归期。行囊带得多,恐惹人议论;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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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恐不完备。
郭柔思来想去,决定请教卞夫人。她见厨房来了肥美的大螃蟹、鲜嫩的莲藕并时令果蔬,便教厨子做了新菜,一并献给卞夫人。
“这是蟹黄拌面、虾蟹粥、蔬菜粥、蟹酿橙、桂花糯米藕、用夹子肉鲜藕作馅料的螃蟹小饺子、没有蟹黄的蟹黄豆腐,不是螃蟹的赛螃蟹,还有几样小点心。”郭柔一边布菜,一边说。
侍女听了,便问:“什么叫没有蟹黄的蟹黄豆腐,不是螃蟹的赛螃蟹?”
郭柔笑说:“螃蟹虽好吃,但不能多吃。蟹黄豆腐用咸鸭蛋黄代替蟹黄,赛螃蟹也用咸鸭蛋黄和鲜蛋黄以及勾芡代替螃蟹。”
卞夫人闻言笑道:“你用心了,往后可不许这么靡费。”
郭柔道:“螃蟹、鲜藕、橙子都是时令之物,一年中也就这几天能尝个鲜。”
卞夫人听着郭柔介绍,拣能吃的送与曹熊。郭柔陪她用饭,饭后说笑,忽然说到从征带的行囊上来。
郭柔便将担忧与卞夫人说了,卞夫人笑说:“你想的是,子桓不在意这些小事,几次,我都发现他丢三落四,故而悄悄替他备齐了。既然你有这心,我就能撂开手了。”
郭柔忙道:“敢情君姑赐下,只是我鲁钝,公子年少,可不敢君姑撂开手。”
卞夫人见她有心学,便将如何收拾行囊、行军要务以及饮食处置都说了。郭柔听得认真,关键处,怕遗望,找木牍记下来。
侍女都笑她:“郭娘子聪慧,怎么还要记下来?”
郭柔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君姑说的是至理,当要记下来。”
卞夫人点头又摇头:“前一句说得好,后一句就不必了,不过是经验之谈,吃过亏,就记住了。你不必担忧,这一回我替你们看着。”
郭柔顿时喜笑颜开,朝卞夫人拜了几拜,千恩万谢。卞夫人对侍女们笑道:“你们还不快扶起她?”众侍女笑着忙过去搀扶。
时光流逝,眨眼间大军发动。任琦告病,留在许都修养,未随大军前行,故而只有郭柔一起去了。
曹丕暗地里与卞夫人说了许多好话,求她照顾一二郭柔。卞夫人听说,心里暗自好笑。
待笑后,她又忍不住怅然,夫君是个唯才是举的,不仅在用人上,继承人上现在看来也是如此。
大公子曹昂年长勇武亦能文,又有丁夫人亲手抚养长大的情谊,本是无可挑剔的继承人,可惜不幸战死。
眼看着一溜儿小的即将长成,又有个神童之称的曹冲,卞夫人面上稳得住,心中却时常忧虑,然而夫君不是糊涂人,她不能做什么,只望着子桓争气,将来继承家业,护住几位胞弟。
13. 第 13 章
自大军开拔之后,郭柔便与曹丕分开,与女眷们在后面慢慢跟着。行路枯燥,道路又颠簸,看不得书,帘外萦绕着沉默和疲惫。
路上,郭柔听得马蹄声清脆有力,想来军中的马都已钉上马蹄铁。卞夫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时常叫郭柔一起乘车说话。
卞夫人说话柔声细语,但极其善谈,郭柔学识渊博,天文地理经书乐理都能接上话,抛却了曹丕,两人都对对方刮目相看。
“我听人说你善弹琵琶,且琵琶与众不同,又能作新声。”卞夫人问。
郭柔道:“我带了琵琶,若君姑不嫌弃,愿为一曲。”
卞夫人揶揄道:“我这不算玷辱你身上的官职吧。”
郭柔那日驳任琦的话,她听了,就说驳得好。这明摆着羞辱人去了,且不谈郭柔的官职,单看子桓的面,也不应让夫君妾室献艺娘家面前。
郭柔笑回:“老莱子年七十尚且彩衣娱亲,只要君姑肯一笑,便是要听一昼夜也使得。”
卞夫人道:“既如此,到了营地,你带琵琶过来,可能歌?”
郭柔道:“略懂一些,只是不如琵琶娴熟。”
卞夫人听了,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几声,又道:“你的新声曲谱可否借来一观?”
郭柔道:“我默完送来,请君姑不吝赐教。”
大军日暮时安营扎寨,女眷们住进一处宅院。郭柔安置毕,抱着琵琶带上侍女来到卞夫人处,送上曲谱,并弹了几首。
卞夫人看过听过一遍,自觉会了,技痒,接来琵琶,也弹了一曲,只是指法凝涩,不能与郭柔相比。
她放下琵琶,对郭柔道:“我幼年也学的是琵琶,后来有了子桓他们便再不弹了,现在竟然有些想念,可惜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早已生疏。”
乐舞妆扮着卞夫人进入高官之家,接连诞下子嗣站稳脚跟后,便被她抛弃了,那是她卑贱出身的证据。
如今她自持身份,行的是贤良淑德事,照顾一众儿女,打理家事,侍奉夫君,不敢言辛劳。
卞夫人望着这个后辈,仿佛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几乎能预见她的命运轨迹。子桓和孟德真是父子啊!
“无事了,过来一起与我做针线。”卞夫人道。
郭柔笑着应了,觑着卞夫人面色疲色,想要告辞,只听卞夫人又道:“司空行军中不忘检查几位公子课业,你若有事叮嘱子桓,写了信交给我,一并送到前边。”
郭柔闻言一喜,清脆地应了一声,卞夫人见状也笑了,挥手道:“去吧。”
回房后,郭柔铺开缣帛,低头凝思。自曹丕去后,夜晚间孤衾独枕,不免思念他。
曹丕常说,她聪慧博学,每说一事,必能答上。对于郭柔而言,曹丕亦是如此,她每言一事,曹丕总能意会,生出不少欢乐来。
他心思细腻,性格活泼,在外人面前端着,回来却说个不停,现在房内冷冷清清,倒教人不适,半夜醒来,身畔冰冰凉凉 。
笔蘸饱墨,墨尖颤颤巍巍。皓月悬在窗外,也不知他如何了。郭柔下笔,复又停下,顿了顿,继续写下去,写毕,装入锦囊。
次日,郭柔在侍女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中,将锦囊递给卞夫人。
又过了一日,侍女送回一枚鼓鼓的锦囊,满眼都是打趣,郭柔含羞接了,收入袖中。
卞夫人挥手道:“我困了,你们都散了。”郭柔告辞回去,一回到房中,就急忙掏出锦囊,抽出来,竟然有两尺多长。
细细看去,郭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不觉念出声:
“披书欢笑,不能自胜。与君新结婚,未及三月即别离,车辚马萧,虽分居首尾日日思念,然不得相见也。
君之尺素,何其短?诸事言好,唯知尽孝于阿母前。百草雨中枯烂,荒途古陌烟稀,朝饥饱何,夜渴饮甚?
设使君在许,则衣华彩,饮甘美,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乐莳花。尔今日之栖栖,吾之罪也……”
她看了数遍,喃喃道:“这人呀……”
郭柔提笔要写回信,又想曹丕再三叮嘱,不要吝惜缣帛,多写几个字,遂又停下笔。
相比于留在许都,她更喜欢随军从征,离他近一些,离大军近一些,心也更安稳一些,即便衣食住行远不如许都。
她又担忧频繁回信,使曹丕耽于儿女情长,惹得舅姑不喜。夜渐渐凉了,灯影晃动,侍女早已困得迷迷糊糊。
郭柔回忆这些日子行军所见所闻,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叫醒侍女。
侍女醒来,揉着眼睛,只听郭柔问:“桃叶,你可有认识的姐妹随车走着的?”
桃叶清醒过来,道:“最近在卞夫人处认识了几个粗使的姐妹随车走着。”
郭柔道:“一天走下来,腿可酸软?有何护具?”
桃叶道:“我一连几日见她们用热水泡腿脚,至于护具不甚清楚。”
郭柔道:“我偶然想起以布条绑住小腿,长途跋涉时能缓解酸痛,不知她们知否?”
桃叶知郭柔巧思过人,闻言便道:“娘子,婢子想着今晚做几条布条,不管她们有没有,都是娘子的一片心意。”
“此言甚是。”郭柔便从箱子里找出一匹布来,与桃叶一起裁成绑腿,又教会桃叶如何绑。
桃叶道:“我已学会,一大早就过去找她们。娘子早些睡。”
郭柔道:“你自去睡,不用服侍。公子的新衣还差一些,做好了,一起随信寄过去。”桃叶听说,自去外间睡了。
郭柔一边缝衣服,一边想着子桓信上絮叨行路艰难,每每汗出如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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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笑起来,他这样细腻挑剔又喜洁的人,不知如何打仗的。多一件衣服,也好换洗。
晚间安营时,桃叶过来笑说:“那几个姐妹托我谢谢娘子,说娘子的新法子好,腿不怎么酸也不怎么疼了。”
郭柔道:“你带上她们几个,与我一起见君姑。”桃叶应了一声去了,带几人过来,与郭柔一起见了卞夫人,将事情说了一遍。
卞夫人问得详细,问完便叫来侍卫,将此事说了。桃叶演示了一遍,侍卫道:“军中有这样的习惯,只是不如这个齐整,他们都是随意绑一绑。”
卞夫人道:“晚些我送去绑带,你找人试试这个好不好用?”侍卫应了退下,卞夫人叫来侍女翻找布匹,裁成绑带。
“果然巧思过人。”卞夫人由衷地称赞,又对众人道:“可不要小瞧这些,将士们多跑数丈路说不定就能活命。”
郭柔闻言,惊讶看向卞夫人。卞夫人见了,笑说:“我在军旅可不短了,早年艰难时,我与丁夫人还管过粮草。”
郭柔与众人一起裁剪,约莫得了百余条。卞夫人叫桃叶一起去,以便教导士兵如何缠绑。
到了次日晚间,侍卫过来反馈,与前面婢女说的一样。卞夫人立刻将此事,写信告知曹操。曹操读过信,就命取来布匹,裁剪之后,分发下去。
郭柔将缝好的衣裳并书信,托卞夫人送给曹丕。
曹丕满心以为次日就能收到回信,然后空等数日,才得了一个小包裹。
打开一看,一套中衣,四条绑带,并一个锦囊,轻飘飘的。他抽出锦囊里的缣帛,果然写着督促自己用心军务,保重自身以及勿要儿女情长的大话,关于她自己则只提了几句。
他本懒懒地看着信,看到末尾处,忽然眼睛一亮,只见上面写着:
“近日仿古人得诗《玉阶怨》一首,才学鄙薄,不堪入眼,但请指点: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他放下缣帛,拿来中衣,用手摩挲针脚,心中熨帖,那股入骨相思也有了倾泻处,出了半天神,面上不觉露出笑容,又暗笑道:“女王这股沉静内敛,比自己更适合上战场。”
却说曹操亲率大军来征刘表,荆州震动,刘表忙派刘备领兵抵御。两军还未交锋,曹操忽然接到袁绍长子袁谭求降的消息。
原来袁绍废长立幼,自他死后,长子袁谭和幼子袁尚攻伐不已,袁谭势弱,不得已投降于曹操,以求自存。
又有携带求降信的使者辛毗,他见袁氏屡败于曹氏,兵疲师老,谋士将领或死,或投于曹操,如今兄弟阋墙,知大势已去,心中便有弃暗投明之意,竭力劝说曹操搬师北上取袁氏。
谋臣和将领也各持意见,是走是留,只待曹操拿主意。
14.第 14 章
这日,郭柔正在卞夫人处说话,卞夫人忽然道:“这两日收拾下东西,咱们要回去了。”
郭柔吃了一惊,眼睛圆睁,道:“两军尚未交锋,怎么就要回去,难道有别的变故?”
大军一日消耗的粮草便是笔大数字,更遑论行军一个多月来的粮草?无功而返,这不是曹操的性格。
卞夫人挥退侍女,才悄声道:“袁谭向司空求和,司空已经决定帮助他。”
郭柔瞠目结舌,不可置信,没话可说,半响才道:“司空宽宏大度,急公好义。”卞夫人听了,噗嗤笑出声。
曹操确实宽宏大度,但也生性多疑。他能容下降而复叛害了爱子爱将的张绣,但绝容不下与他有杀父之仇的袁谭。
且不提曹操,单说他帐下的谋士武将们,哪一个是好惹的?
袁谭自以为引得曹操过来,与势力强大的袁尚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占尽天下便宜,岂不知引狼入室的道理?
正想着,侍女进来问膳,卞夫人对她道:“你今日就在这里用饭。”饭毕,管事们进来回事,郭柔便与侍女们一同出去说话做针线。
曹丕的衣裳自有针线上的人忙,郭柔只是偶尔做一两件,平日里多是绣条帕子,做个香囊,或是打个络子,并不忙碌。
她见玉莲缝得入神,也不与众人说话,便笑说:“什么东西这么急,我来帮你。”
玉莲抬头,脸上红通通的,慌道:“我自己来。”
郭柔了然一笑,一边伸手去夺,一边笑说:“让我看看,是给哪个做的?”
玉莲忙往后躲,却被郭柔抓住手。待看清东西,郭柔忙松开,连连道歉:“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玉莲羞赧一笑:“郭娘子要看我不怕,就怕你打趣人。”
众人也有知道玉莲绣什么东西的,笑说:“郭娘子看清楚了,玉莲姐姐手艺好,赶明你也求她帮你缝些。”
郭柔忙摆手,笑说:“君姑一刻离不得姐姐,我怎敢劳烦她?”只是她说着,脸上的笑容蓦地收起,闪过惊讶之色,俄而又恢复如常。
说笑一回后,郭柔回到住处,心中盘算半天,手抚摸着小腹。她月信向来准时,这个月已过了数日,上个月也未来。
“桃叶,你去请刘太医过来,就说我身体不适。”郭柔吩咐道
桃叶惊了下,忙问症状,郭柔悄声告诉她缘由。桃叶懊悔不跌,连连告罪:“我该提醒娘子。”
“快去,勿要声张。”郭柔叮嘱道。桃叶去了,请来刘太医。这刘太医挂了名在太医署,实则是专为曹家服务的医工。
刘太医觑见郭柔的面色一愣,郭柔拉着袖口,露出脉来,也不说话,他忙伸手按在右手脉上,半刻之后,换了左手,又诊了半刻,方抬头说:“如君脉搏流利圆滑,如盘走珠,是滑脉之相。”
桃叶忙补充:“娘子上月月信未至,这月又迟了数日。”
刘太医笑说:“此乃喜脉,恭喜如君。”
郭柔问:“可准?”
刘太医道:“不说十分,九分总有的。”
郭柔心中石头落了地,忙叫桃叶送上喜封,又道:“夫君忙于军务,勿要以此事相扰。”
刘太医接了,道了谢,又问:“如君这些日子身子可有不适?”
郭柔想了想,道:“比往常嗜睡些,别的并无不同。”刘太医听了,暗自点头,说了一些孕妇的禁忌与二人,便告辞离开。
且说玉莲见郭柔神色有变,又匆匆去了,便把此事告知卞夫人。
卞夫人心下会意,说:“你去看看那边请不请太医,请了,把太医叫来回话,没请,你明日找桃叶问话。”
玉莲听完,去了半天,便领着刘太医回来。卞夫人见刘太医满面笑容,一进来就道贺,惊喜问:“有几个月了?她连日奔波,可有什么不妥的?”
刘太医回道:“已有两个多月,如君身体健康,夫人不必担忧。”
卞夫人又问:“她可能再受跋涉之苦?”
刘太医想了想,说:“昔年有几位夫人有了身孕,也随过军,照此看来,若一路缓行,并无大问题。”
卞夫人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勿要外传,你先去吧。”
刘太医告辞离去,玉莲连道恭喜,卞夫人又是感慨,又是高兴,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郭柔次日再来卞夫人处,见她仿佛把自己当易碎琉璃的担忧模样,便明白她已知道此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来。
卞夫人自去处理别事,叫侍女们陪着郭柔说笑取乐。“娘子,靠着这个引枕。”玉莲取来大引枕,放到郭柔背后。
郭柔见这是卞夫人常用的,犹豫了下,还是受了。约莫半刻时辰后,玉莲叫郭柔一起出去散闷,归来呈上一盏燕窝粥,十分用心。
饭罢,郭柔回到住处,歇了午觉,下午便交替着看书弹琵琶,不觉时间流逝。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桃叶开了院门,回头叫道:“娘子,公子回来了。”
曹丕大踏步进了屋子,迎上郭柔,咧嘴一笑,长臂一揽,将人抱在怀中,道:“我知道你思念我,便回来看你。”
桃叶跟过来,见状心立刻提起来,欲言又止,郭柔使眼色叫她下去,才在曹丕耳边说:“白日有君姑相伴不觉得,夜里常常担忧你的安危。”
曹丕道:“父亲允我回来探望母亲和弟弟们,明日再回去。”
正说着,忽然窗外传来说话声:“二公子,夫人叫你过去呢。”
曹丕恋恋不舍松开手,道:“等我回来。”
郭柔送他出去,道:“快去,早些回来。”
曹丕去了半日回来,精神恍惚,进了屋子,就见烛光下女王背向里躺着,脸上蒙着帕子,正齁齁地假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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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曹丕轻轻推了推她。
郭柔抓过帕子,坐起来,朝曹丕一笑,道:“你不要生气。”
“生气?不……真的……”曹丕语无伦次道。
郭柔道:“君姑不好说我,必定连同我那一份,一并斥责了你。”
曹丕慢慢定了神,握住郭柔的手,才小心翼翼问:“阿母说的是真的?”
郭柔别过脸,羞道:“刘太医这样说了,只是月份还小。”
曹丕闻言,心若浸在蜜浆中,激动和兴奋中又带了些惶恐,手颤颤巍巍落在郭柔的腹部,忽然惊喜地叫道:“他在动。”
郭柔听了,噗嗤一声,倒在他怀里大笑,半响才道:“再等两三月他才会动,现在小着呢。”
“那刚才……”曹丕现在仍然坚信刚才是孩子与自己打招呼。
“许是我肚子饿了。”郭柔道。
“传饭!传饭!”曹丕立刻对外叫道。
侍女送上饭菜,曹丕每见一样,就问一声:“女王能不能吃?”
郭柔看得好笑又熨帖,给他夹菜:“君姑必定已告知了厨上,不用忧心。你多吃些,瞧着都瘦了。”
曹丕也给她夹菜,道:“你也多吃,好好补身体。”郭柔领了他的好意,两人你让我我让你吃起饭。
饭毕,曹丕沐浴完换了寝衣出来,见郭柔在榻上等他,走过去悄声道:“刘太医说前三个月最好分开睡,等你睡了,我再去睡。”
郭柔听了,招他近前,俯耳说了一句,又笑道:“我们躺一起只说说话。”
曹丕板板正正躺下来,眼睛盯着屋顶,不敢动一下,只动嘴道:“你想说什么?”
郭柔见他如今拘谨,拉过他的手环着腰,道:“你我皆年轻健康,腹中孩子自然也健康,即便骑马也不碍事。你瞧你把自己吓的?”
曹丕知郭柔博学,听如此说,才放松下来,慢慢换了姿势,侧躺从背后抱着她,附和道:“我打仗时也没这样小心翼翼过。”
“我听君姑说咱们这两日就要搬师北上了。”
“阿母要你跟着她,以便照料,还说留在别处都是鞭长莫及。”
“君姑养了你们四兄弟,我听君姑的。刘表就这么放着,他会不会趁着我军搬师,袭击我们?”
“刘表虚名无实,画地为牢,不敢出荆州。阿母说的对,唯有在她身边,我才放心。”
“那刘表部下刘备与结义兄弟关羽张飞皆勇猛过人,只怕他们要打呢。”
“刘备客居荆州,不敢越俎代庖。人常说,十月怀胎,岂不是明年四五月,这小家伙就要出来了?哎呀,要好生取个名字,大名求父亲取,小名咱们自己取。”
曹丕兴奋起来,一连换了数个,也不满意,忽又得了一个,问:“女王,你觉得阿蕤如何?”
他等了半响,听不到回答,原来郭柔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