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被强夺的美强惨》
1. 初见
江湖纷繁,大江南北,从不缺少奇闻轶事。
这不,百年未出的宝物“伏龙山河图”竟在江南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涟城现身,据说乃是前朝末代哀帝的心爱之物,图里极可能隐藏着前朝宝库的秘密。
此番消息一经传开,自然引得江湖哗然,无论正邪尽皆心动。
知道小庙容不下大佛,涟城城主索性办起鉴宝大会,将江湖上的名门正派邀请了个遍。由此,涟城这座江畔小城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鉴宝大会前夕,什么天涯剑客、江南七怪侠、某某剑庄的少主小姐……伴随着奇奇怪怪的江湖人汇聚涟城,茶寮的说书先生眉飞色舞,一条腿踩在条凳上,挥着手讲得那是唾沫横飞。
“要说那伏龙山河图啊,展开来足有三丈长!上月雷雨夜,老夫真真儿望见,城主府库房顶上盘着条碗口粗的紫电,你猜怎么着?嘿,就是那宝图引来的天雷!……”
惹得看热闹的百姓阵阵嘘声,有人禁不住起哄,“这么邪乎,老张头,你莫不是在瞎扯吧?”
“放屁!”说书先生涨红了脸,当即从怀里掏出块焦黑的瓦片当做“证物”,眼见众人看得连连惊呼,老头摸着胡子好不得意。
谁想这时,不知哪里又冒出杂音。
“老夫子,你既然目睹过宝图异状,那你可知道传说中的前朝宝库藏在何处?”
这话问得他支支吾吾,眼珠咕噜噜地转,忽而一拍惊堂木。
“列位看官莫急,且听老夫细细道来——那伏龙山河图,乃是哀帝临终前呕心沥血所制,非是凡品呐!”
茶寮鸦雀无声,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传闻此图大有奥妙……故而分为阴阳两面,白日里看是九州龙脉,夜里观是八十一处藏兵洞……”
“这等神物,上百年来都无人看懂,又岂是吾等凡夫俗子能轻易参透的?”
……
可谓是好一场热闹,让街头路过的小鱼听入了神,立在原地,对那传说中的宝图遐想无限,不能自己。
直到“砰”地一声,后脑勺被狠狠敲了记,她从宝藏梦里惊醒,一声痛呼,转头就对上师傅皱巴巴的老脸和手里那杆老烟.枪。
李老大没好气地瞪她,“站这发什么呆,正经事还没干,一天天的净想偷懒。”
“哪有偷懒,就是走慢了点……师傅你下次手上能轻点不,总说我笨,说不定就是被你打笨的……”
摸着火辣辣的后脑勺,小鱼边走边嘀咕,手上的竹篓里,才捞起来的鲜鱼甩着尾巴,溅起的水珠正好落在破了洞的草鞋上。
小鱼是谁?有名无姓,涟城一孤女也。打小流浪街头、混迹市井,也就一身江边长大练出的好水性可堪一提。
六岁那年她在码头偷馒头被逮个正着,是李家船的老大用半吊钱把她从棍子底下赎出来,从此拜其为师、打渔为生,十年过去,如今摇橹撒网比不少汉子还利索。
一眼看去,女孩圆脸杏眸,两只长辫垂肩,五官是江边儿女的清秀,但浑身瘦巴巴的没二两肉,镇日穿着不起眼的麻衣短褐,提着两篓鲜鱼走在街上,行人只会嫌弃地捏着鼻子走开,保准不会有人瞧上第二眼。
暮春三月,晨雾还没散尽,小鱼拎着鱼往城东早市走,半道上还是没忍住八卦的心。
“咳,师傅,刚刚说书人讲的是真的吗?什么九州龙脉,藏兵洞的,也太离奇了……听说为了这图,城里还要办什么鉴宝大会,听着就怪有意思的……”
最近进城,街上常能撞见几个带刀提剑的江湖人。有的衣冠整齐满脸正气,一看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有的则虎背熊腰,满脸横肉,腰间别着大刀,行经处路人无不避让三尺。
李老大掀起眼皮,瞥了眼街上路过的三两劲装汉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总之都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惹不起的,赶紧压低声音告诫徒弟。
“咱们打鱼的只管水里讨生活,岸上的热闹与咱们无关,以后瞧见这些江湖人,有多远离多远,千万别惹事知道吗!”
小鱼被打击得扁扁嘴,“哦,知道了。”
就在两人闲话时,他们周遭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议论着何事,兴奋地往街前涌去。
那边不远处就是城门口,受到什么吸引,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两街的摊贩手忙脚乱地收起摊子,还有三两顽童从人缝里钻过去,嘴里嚷着“来了来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
刚垂下的头噌地抬起来,小鱼回头踮脚四望,乌溜溜的眼珠亮得惊人。
看这动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进城了!
*
这几天,为了传说中的藏宝图,小小涟城里来的江湖大人物可不少,但像此时这么轰动的着实是头一个,连酒肆二楼都伸出好些个脑袋,活像江边惊起探头的鹭鸟。
喧嚣杂音里,小鱼首先听见“闲人退散”的呼喝声,马蹄声踢踏而来,攒动的人群顿时往两边分开,小鱼和师傅被挤得一个踉跄,被迫躲上街沿台阶。
视野一高,小鱼也望见了那边破开人群、迤逦而来的雪白车队,四匹毫无杂色的高骏白马并辔而行,马额缀着鸽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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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东珠,步伐稳健地朝这个方向驶来。
两侧护卫开道,车顶金乌旗熠熠生辉,正中最大的那辆马车车辕左右,坐着两名美貌的骑装少女,目下无尘、挽鞭轻斥,俏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清高傲然。
更别提,大伙都眼熟的涟城城主正徒步跟在那辆马车旁,此人肥头大耳,平日乘轿都要四个轿夫,此时锦袍下摆沾满尘土浑然不觉,点头哈腰的样子跟往常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
此情此景,饶是再没见识的百姓,也能瞧出车中人的不凡之处。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那辆缓缓移动的雪色马车上。
与此同时,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那金乌旗,指着马车叫出声,“是云阳宫!”“云阳宫的人进城了!”
随即,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议论声,“云阳宫竟然也来了”“看那徽章好像还是主脉”“完了这回宝物旁人是没份了”……
“云阳宫”是啥?似乎很了不得的样子?
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小鱼暗自琢磨时,正中最大的马车已经行到她跟前街道。车轮碾过光滑的青石板,吵吵嚷嚷的人声逐渐远去。
小鱼抬头望着高大马车越来越近,车帘半卷,隐约望见里头坐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凭窗而坐,姿态散漫。
清风拂动纱帘一角,恰巧车上人转过头,但见此人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两抹雪白缨穗垂落鬓角,一对丹凤眸姣美深邃,犹如画本上勾魂夺魄的狐狸书生,含笑间偏偏透着春山融雪的温润。
可谓清如天上月,远若云中鹤。
只一眼,就看得周边百姓倒抽凉气,呆呆盯着马车回不过神。
那人对自己引发的轰动毫无感觉,伸手撩开车帘,视线漫然扫过街道,二楼探头的酒客,街边热气腾腾的面摊,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小鱼那方,彷佛稍稍凝滞。
或许是为她竹篓里突然蹦跶的银鱼,又许是袖口沾着的半片鱼鳞正巧反光。
总之,那束目光好似清凌凌一捧月光,蜻蜓点水地掠过路人的心湖,留下涟漪圈圈,最终不知荡入何处。
小鱼呆了两息,猛然低下头,用力压住胸口。她脑海里仍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此刻胸腔里的激烈心跳从何而来。
就像幼年第一次潜入深水,突如其来的水压让她心跳加快、呼吸窒闷,望着那深邃黑暗,又忍不住想往更深处游去。
直到车队驶远、人群散开,街边茶摊的铜壶重新咕嘟作响,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又响起来,她被师傅陡然一下打醒,使劲晃晃脑袋,晕乎乎地继续朝目的地走。
2. 解围
雪白马车,俊美公子,街头对视……这场美梦般的“邂逅”,对于小鱼来说,就像夜里埋头拉网,不经意抬头,风吹云散,露出天心明月的惊鸿一瞥。
那轮玉魄的光芒太过皎洁,望久了,会有温润柔和、只为她映亮的错觉。
她晕乎乎地望上阵子,再很快被师傅的烟杆打醒,回头继续为下一顿的饭食奔波。
视角回到现实——
热闹看完了,街道恢复畅通,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鱼这东西不新鲜就卖不上价了,师徒二人赶忙加快脚步朝早市走。
紧赶慢赶到市集口,还没进去,李老大就被熟识的摊主拉去喝酒,实在盛情难却,他乐呵呵应了,临走前把空钱袋丢给她。
小鱼知道,这是让她自个儿去卖鱼,把鱼钱如数带回来的意思。
也不是头一回,小鱼习以为常,谁让她拜了个酒鬼师傅呢。独自提鱼到集上,还没找到摆摊的地儿,又被管理坊市的胥吏叫住。
两人时常照面,也算半个熟人,却见对方拿手比划了下里头,脸上满是无奈。
“小鱼丫头,别进去了,今天集上还有城里都不让卖鱼,你直接提去城主府,那边吩咐了席上要用,越新鲜的越好。”
他说着啧舌道,“听说昨儿宴席用了几十条桂花鱼,今早天没亮就催着要补货。”
城主府眼下要办鉴宝大会,来的客人多宴席也多,平日里买的菜肉量不够,为省事竟下令禁止在市集售卖新鲜鱼获,直接送去府上以补充消耗。
这等荒唐之事,对于这位涟城城主却是常规操作。毕竟涟城城小油水少,不多想几个搜刮法子,怎么撑得起一城之主的体面?
小鱼闻言,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日的早市清冷许多,一个卖鱼的都没有,仅剩的十来个摊贩也无精打采,摊上没几样好货。
“当真不让卖了?那,那我送去城主府,他们给钱吗?!”
她可记得,去年腊月城主府采办年货,硬是赊了王屠户半店的猪肉,至今没听说结账。
“咳,”胥吏也为自家城主大人羞愧,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江湖大人物齐聚涟城,城主再抠门,这时候也得撑撑门面,“这次肯定是要给的,而且比市价多给一成,我给你发个牌子,你带着东西去城主府,自然有人接待。”
他从腰间解下块木牌塞过来,“从西角门进,找穿灰鼠皮坎肩的赵管事,可别走错地了!……”
事到如今,若不想今日的鱼坏在篓子里,也只能跑这一趟了。
小鱼没奈何,加快脚步提着东西朝城主府赶去。
一路上,遇见不少同样被勒令把货物送去城主府的百姓,碰面时不免都抱怨几句,小鱼心底又骂了脑满肠肥的城主一回。
顷刻,富丽堂皇的城主府出现在视野前方。
一眼望去,朱红围墙足有两丈高,琉璃瓦在日头底下泛着青金色,两座石狮子昂首挺胸,看着就让人望而却步。
城主府正门口不允许平民靠近,她沿路打听着摸到不起眼的侧门,找到早就守在那对接物资的赵管事。
那人生得獐头鼠目,灰鼠皮坎肩裹着精瘦身板,正拿根银签子剔牙。见小鱼过来,三角眼往鱼篓里一瞥,鼻子里哼出声。
“就这点?连塞牙缝都不够,也就看着还算新鲜……”
他们这头乱糟糟地称重算钱,那边的大门前忽然传来杂乱马蹄声。门房小跑着从府里出来接待,点头哈腰好不殷勤。
小鱼下意识转头,就见那队让人难忘的雪白车队停在城主府大门口,车上人陆续掀帘下车,脑满肠肥的城主就紧跟在当中一个白衣男子身侧,其余人如群星拱月随侍其后。
晨风掠过车顶金乌旗,拂动那人鬓角垂落的雪穗,好似一抹积年不化的白雪盈盈落在发间。
小鱼并没看清他的五官,也没看到他眉眼里的兴致寥寥。她心不在焉地回头,就瞧见小厮算出的价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才这么多?!你当我傻吗,来之前我就先称过的,而且刚刚打听了,城主府是按市价多一成算的,你这给的一半都不到!……”
熟料对方硬把鱼篓抢过去,气壮地嚷嚷,“说了这个数就是这个数,哪来的破落户还敢在城主府撒野!”
竟然还抢起来了!小鱼极有经验的一个大步把人揪住,别看她小胳膊小腿,可是有一把子力气,不想给钱,休想她放手,看谁能拖过谁!
*
你争我夺,两人无意间越闹越大声,这番动静终于把正门口那群人给惊动了。
那头正接待客人的涟城城主心底暗骂,本要叫管家赶紧去处理这桩意外,熟料刚刚下车的云阳宫贵客心血来潮,停住脚步,吩咐身边婢女同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等小鱼和偷溜失败的小厮被一起拎到这群人跟前,二人都有些瑟瑟不安。
毕竟跟前这些都是能一言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物,哪怕有理在身,一言不慎谁知道会引来什么祸端呢。
小厮的灰鼠皮坎肩歪斜着,小鱼发辫散了半截,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她不安地埋下头。
“——发生了何事,为何此时在此喧哗,你二人速速道来。”
是贵客身侧的白裙侍女,眉目如画气质如兰,哪怕质问声音也动听得仿若莺啼。
旁边,城主脸色难看,肥短手指不停摩挲翡翠扳指。他身后跟着的管家不敢擅动,只能冲着不争气的手下拼命使眼色。
众目睽睽下,赵管事不敢再耍横,心虚解释:“呃,是、是小的数钱数错了,一时忘给剩下的钱,这小渔女不懂规矩才瞎嚷嚷,我、我这就把钱付给她!”
他忙不迭从兜里掏出钱袋,如赶瘟疫的丢给埋着头的小鱼。
怀里猝然多了个沉甸甸的玩意儿,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扯开袋子细细数出少掉的铜板,再把钱袋递回给没反应过来的赵管事。
“该多少就是多少,我一个铜板也不会多要你的。”小鱼虽然人穷,但绝不志短,“总共四百三十二文,你自己再数数剩下的钱对不对,可别再赖我多拿了。”
她尾音带着点江南方言的绵软,语气却一板一眼,比石头还硬邦邦。
一边的城主都要被这讲骨气的小渔女气笑了,眼风阴沉沉地瞟过来,示意管家上场,“这丫头是哪家哪户的,好没眼色,来人给本城主押”
“这是涟水梨花鲦?”
众人一怔。是正中的白衣公子忽然开口,声若玉叩,散漫里透着兴味,不知何时走近,垂目瞧着竹笼里甩尾巴的细长银鱼。
小鱼慢了拍才想起该说什么,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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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道:“是、是的,都是我和师傅今早刚刚捞的,保证再新鲜不过……”
涟水梨花鲦乃涟城特产,鲜美细嫩产量低下,相比普通鱼价格亦是不菲,向来为达官贵人推崇,算是江南名菜之一,外地人知道也不稀奇。
所以……他会突然问起来也不奇怪吧?
白衣公子饶有兴趣地打量这篓鲜鱼,被他注视着的银鱼忽然一个甩尾,背鳍绽开梨花似的漂亮纹路,看的他怔了怔,眼尾不自觉微弯。
“果真是梨花纹。听说这鱼鲜美非常,这几日倒是可以一饱口福了。”
看完了鱼,男子视线慢悠悠扫过窘迫低头的小姑娘,“星若,把钱交给这位姑娘,驻留涟城期间,安排人处理此事。”
“喏,谨遵公子喻令。”
星若柔柔下福,待白衣公子转身离开,她才站起身,美目沉静地落在不知所措的小鱼身上。
*
因为贵客的一句话,小鱼的鱼莫名其妙换了买家,想要发作的城主也顿时换了副笑脸,颠颠地领着贵客进府去了。
大门口,被留下来的管家赔笑,“三公子既喜欢这银鱼,小的马上便请来最擅长此菜的大厨,必定让三公子宾至如归!星若姑娘,您看还有哪需要……”
星若举重若轻地将人打发,目光仍停留在小鱼身上,自她发间褪色的红头绳,到脚上沾着泥渍的草鞋,细细打量了一番。
“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涟城本地人?”
那嗓音温婉动听,态度和煦,顿叫小鱼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
“您叫我小鱼便是,我打小在涟城长大,没什么本事,就会打渔卖鱼。”
还未等人家细问,她就一股脑把自己底细倒出来了,惹得漂亮姐姐嘴角微弯,笑也笑得温婉贵气。
“涟城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我有位亲戚也在此定居,信里常夸此地人杰地灵。今日得见小鱼姑娘,方知她所言不虚。”
怎么忽然夸起她来了?小鱼摸不着头脑,只惦记着自己的鱼该如何处置。
“不敢当,我就是个寻常渔女……对了,方才那位公子说的买鱼之事,可是当真……”
莫不是唬她的吧?再俊的公子也别想白占她鱼的便宜!
“自然是真。”星若敛了笑意,嗓音依旧温和,“这鱼作价几何?可方便每日送至城主府?若是方便,几时能送来?……”
小鱼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三言两语谈妥,星若也不还价,径自从袖中取出一串金叶子,递给她,轻声细语道:
“这些权作定金,劳烦姑娘这几日按时送来鲜鱼,只要这涟水梨花鲦。到时自有人与你交接。”
说罢轻击一掌,身后立即有白衣护卫捧着描金木盒上前。掀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数枚金乌状玉签。“每日凭此物入府寻我云阳宫门人,切莫遗失。”
又是金叶子,又是信物,简直看得旁边人眼睛发红:能与云阳宫主脉搭上关系,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小渔女当真走了狗屎运了!
小鱼同样被这大手笔震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应了下来。
提着空鱼篓归家时,她仍恍恍惚惚,唯有怀中沉甸甸的木盒提醒着,方才种种并非南柯一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
3. 云阳宫
这日的意外,对习惯平淡日子的小鱼来说,是夜里也得辗转反侧的离奇梦境。
于另一方,却不过随手为之,转头即忘。
鉴宝大会举办在即,无论是中原的武当、峨眉等名门正派,暗处里埋伏窥伺的天莲宗、无影门等邪.教魔门,皆如过江之鲫般涌向涟城。
城里近日最热门的赌局,便是押宝图最终花落谁家。有人押魔教之首“天莲宗”,但最大的热门,仍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例外——云阳宫。
寻常人或许不知道它的鼎鼎大名,但只要是混江湖的,便不会没听过这如雷贯耳的三个字。好似一座隐于云中的巍峨高山,虽不常显于人前,却始终矗立在江湖之巅,令人仰望。
论起云阳宫的特殊地位,大多数人只知道几个云里雾里的传说,譬如创派宫主划昆仑为界,得天赐金乌为旗;每任武林盟主上任前必得前往此地,得宫主亲书方可袭位云云。
其实,云阳宫分主脉和庶支。主脉即宫主一脉,谨遵祖训,隐居昆仑,世代修习唯有嫡系血脉才能修炼的“云阳诀”,越往后修行越难、威力越大,其亦凭此独步江湖。
至于云阳宫庶支,则如蛛网遍及江湖,或为商贾,或为侠士,或隐于市井,在江湖织就一张庞大的势力网。
在普通人眼里,云阳宫神秘而强大。而对武当、少林这些真正的武林大派来说,云阳宫的来历既离奇也简单。
简而言之,云阳宫创派时间,几乎和本朝建立的时间一样长,与这次的“前朝遗宝”亦是渊源颇深。
据传,云阳宫创派之主,正是本朝开国皇帝第四子,一门云阳诀神功盖世,助父征战四方,并在最终大战上,亲自斩哀帝于剑下——
伏龙山河图正是此战的战利品之一,史书上因此载有皇四子“战神”的美名。
有如此声威,不免招来彼时的太子忌惮,为免兄弟相残,也不忍初定的天下再起纷争,待到王朝建立,皇四子主动退让,放马于山、隐居昆仑。
为表彰其功德,当朝朝廷也默认了云阳宫在武林的超然地位,上百年下来,方造就云阳宫如今“昆仑之主”的赫赫威名。
正因云阳宫与皇家关系匪浅,面对云阳宫主脉来人,涟城城主才会这样做低伏小,让出后宅予其驻跸。也因此,本次的“伏龙山河图”最终会落到谁手里,众门派也是心照不宣——
毕竟是富可敌国的宝藏,就算朝廷近年来对江湖的掌控变弱,也不会真任由这样的宝物落在闲杂人等手中,只有物归原主,送回云阳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
大会举办前第二日。
时间越近,混入涟城的三教九流越多,不仅挤得全城客栈爆满,各类冲突事件也是层出不穷。
几次纷争后,最有名望的武当派不得不联合各大门派定下规矩、约束弟子,才勉强恢复秩序,不至于滋事扰民。
这种场合,不免有人提出要不要请云阳宫出马,一并主持大局,可惜那辆雪白马车自打进了城主府就再未现身,和进城时的高调截然相反。旁人连这回来的主事者是哪位都不清楚。
几个大派聚头商量了一回,用上好洒金笺写了封郑重的拜帖,武当派长老亲自执笔,末尾还盖了白道诸派的印鉴,让人紧急送去城主府。
作为最被主子信重的侍女之首,星若得知此事,不敢怠慢,亲自从门房处取了帖子,匆匆回转,欲要呈给主子查看。
她与从人转过回廊,正要迈进城主让出的主院,东边近角门的假山下,忽有吵闹声传来,其中的暴躁男声竟有两分耳熟——
“臭丫头,赶紧把那盒金乌玉签交出来,大爷就饶你一回,否则今天非得新仇旧恨一起报了不可!”
“金乌玉签”四字让两个天莲宗人一愣。从人惊疑不定,星若柳眉微蹙,抬手示意他噤声,悄然朝那方靠近几步。
且把时间转回昨天。
来来去去一番波折,小鱼本要卖给城主府的鱼莫名换了买家,还财大气粗地拿金叶子当定金,嘱咐她每日清早前来送鱼。
所谓有钱不赚王八蛋,东家这般大方,她当然不能怠慢,于是一大早就拎着满满鱼篓出门送货,惹得师傅好不稀奇,“莫不是打鸡血了,往日也不见这么勤快”。
好吧,其实小鱼也清楚自个心思。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到个难得一见的俊公子,她心生摇曳不很正常么?何况这位还曾为她“出言解困”,避免了被城主算后账,人美心好,谁能不多惦记几分呢。
今早赶到城主府,不被待见的她一拿出金乌玉签这件信物,就被人殷勤请进来,负责此事的天莲宗护卫查过她的身份,随口就让她把东西送到主院的小厨房去。
过来的路上,小鱼本还激动忐忑,暗暗想着会不会再度“偶遇”个谁,结果碰见的除了杂役就是婢女,绕了好些冤枉路,才找对地方。
结果,刚到这就有个大惊喜等着她——昨日见过的灰鼠皮坎肩管事赵三,突然冒出来把她堵住,张口就是索要天莲宗给她的信物金乌玉签,不给就要报之前的仇。
此人叉腰咧嘴,一脸不怀好意,“再不给,大爷就上手搜了,摸到哪碰到哪可别赖我!”
小鱼把鱼篓护在身后,不甘示弱瞪着他,“呸!做你的春秋大梦,这是云阳宫交给我的信物,你敢强夺,就不怕被贵人怪罪吗!”
无论如何,气势不能输,就算不清楚“云阳宫”究竟有多厉害,能扯起来做大旗就不能放过。
别说是金乌玉签,属于她的东西,哪怕一个铜板旁人也休想抢去!
“是又怎么样,贵人才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赵三逼近两步,狞笑道,“何况,你个小渔女也配和云阳宫沾上关系?实话告诉你,是李管家叫我来的,他的意思就是城主的意思,识相的就赶紧把东西交出来,不然……”
没等此人说完,小鱼先下手为强,猛地朝他面门洒了一把偷偷抓的沙土,赵三嚎叫着捂住眼睛后退,她趁机带着鱼篓就往外跑。
谁想,装满的鱼篓实在太沉,拖慢了她动作,刚跑出三四步就被大手拽住发辫往后拖去。
“贱人!”赵三暴怒地将她甩到假山前,小鱼后背重重磕到嶙峋硬石上,唔地痛哼,但她仍扬起头,浑身肌肉紧绷,准备拼尽全力与他厮打——
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轻易认输!
眼见这幕,假山对面的星若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理,便带人转过去,目光冷冷地落在始料不及的赵三脸上,温婉嗓音毫无起伏。
“阁下好大的威风,对云阳宫庇护的人也敢欺凌,城主府便是这么管教下人的么。”
*
星若其实无需多言,光瞧见云阳宫的人来,知道自己恶行败露,赵三已吓得两股瑟瑟,忙不迭跪地求饶。
小鱼逃过一劫,还没怎么回神,就见那位昨日见过的白裙侍女神色一肃,质问赵三。
“你是何人?果真是被城主府的管家派来的?你们私下谋夺云阳宫信物,到底有何居心?!”
和云阳宫为敌,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认下这罪名,赵三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不!那是小人胡说八道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小人只是个干粗活的杂役,哪有那本事搭上管家!都怪小人贪财好色,一时糊涂才做下错事,求奶奶大人有大量……”
不耐心再听下去,星若直接让从人上前,把人压下去审问,等四周清净了,这才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小鱼。
“小鱼姑娘是罢?让你受惊了,此事皆因云阳宫而起,我定会重惩此人,给你一个交代的。”
两度被救,小鱼五味杂陈,同时也对这位漂亮姐姐满心感激。
星若知道她想说什么,淡然一笑,“不必多谢了,你既为云阳宫办事,便容不得这些小人欺辱,下次让护卫随你一同进来罢。”
小鱼赧然而坚持,“没有什么该不该,您既帮了我,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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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道谢就是天经地义……对了”她想起什么,赶紧把手里的鱼篓抱起给她看。
“您说只要梨花鲦,这都是今早我亲手从江里捞的,保证新鲜个大,捞上来还不到两个时辰,最适合做生鱼脍,不过师傅定要刀工好才行,切得越薄味道越鲜美……”
因长年的沐风栉雨,小鱼皮肤微糙,配上麻衣短褐的简陋装束,看起来和江边任意一个渔女别无二样,唯独那双眼睛未被生活磋磨浑浊,还有飞扬的笑容,鲜活得让人记忆深刻。
星若盯着她这番模样,怔了怔,想到什么,眼底的疏离悄然转变,她走近了点,温柔微笑。
“真是辛苦小鱼姑娘了。公子最喜食鱼,既然这梨花鲦是姑娘送来的,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姑娘来做这道鱼脍吧,也免得旁人做不好浪费了这番心意。”
小鱼闻言就愣住,让她去做鱼脍?这、这是什么发展。
没给她拒绝机会,跟前女子看了下天色,“耽搁太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需尽快和公子回禀。小鱼姑娘这就跟着我进去罢。”
*
这样跟着进了正院,小鱼人还蒙着,星若已若无其事地招来一个侍女,吩咐人带她去厨房,最后留下句。
“姑娘尽管施为,需要什么便叫人去取,做好了,宫里自有重赏。”
语毕,抬步匆匆离开,身影没入紫藤垂花门的阴影里。
小鱼往她离开的方向望去,低声问侍女,“那里是主子们住的地方么?”
侍女不明所以地点头,小鱼若有所思,旋即晃晃脑袋,不再多想,认命地跟着侍女去往厨房。
那头,处理了这桩意外,星若便不再放在心上,穿过垂门回廊,饶是脚步略显匆忙,身影依然摇曳生姿,只不过,某个瞬间却见她神色沉凝,仿佛因为何事心事重重。
星若捧着那封洒金拜帖,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主屋西厢前。
碧空下,清风徐来,檐角铜铃叮铃轻响,惊飞了玉兰枝头栖息的鸟雀。
她听着铃声,轻轻敲门,得到里间回应后,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此时,晨光正透过窗棂洒进来。南窗的美人塌上,云阳宫三公子——元霁月坐在棋案前,骨节修长的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残局凝眉沉思。
晨起舞毕剑,他梳洗后换了身月白常服,暗绣流云回纹,墨发披肩,侧颜清隽沉静,无端让人生出一眼万年的贪恋来。
“公子。”星若将目光收回,轻声唤道,将拜帖双手奉上,“武当派今早送来请帖,请您过目。”
闻声,元霁月这才从残局里抽离思绪,凤眸抬起,温和道句“辛苦了”,随即展开拜帖,略略扫过内容,唇角漫不经心勾起。
“此事由他们定夺即可,云阳宫此行只为鉴宝大会,不介入他派事务。”
他嗓音清越如泉,如松风过林,随意里透着两分不容置疑。
星若对此习以为常,温柔笑笑,“既然这般,那婢子就说您近日有恙在身,不便见客,望尊长们海涵吧。”
她说着上前添茶,挽袖露出一截如雪皓腕,提起茶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元霁月的手背。星若微不可见一滞,马上用余光注意他的神色。
伴随淅淅水声,茶香氤氲,元霁月毫无察觉,对她微有冒犯的话也不以为忤。
“些许小事,你决定就好。”
他说着,眉头顿松,原来是想到了解局之法,指间的白子毫不犹豫地落下,棋子与棋盘相碰,发出“嗒”的清脆响声。……
星若收拾了书房内的少许杂乱,再无留下去的理由了,默默退到门边,离开前没忍住,最后回头看了眼。
恰好窗外有风掠过,吹动他鬓角垂落的雪色缨穗,晨光微漾,为他专心致志的眉目笼上一层薄薄光雾,彷如梦中之景。
星若痴然片刻,恍惚转回头,眼里突然涌出泪珠,她侧身毫无声息地擦掉,再抬眼时,又是那个面面俱到、从来温婉得体的侍女掌事了。
4. 梨花脍
星若按主子的吩咐,很快拟好回帖,一送出去,便引得各大派哗然一片。
不是因为那些婉言谢绝,关键在回贴的印鉴——“霁月”二字清雅古朴,朱墨淡彩,乍看根本想不到它的主人是何等惊艳绝尘之人。
云阳宫三公子,元霁月是何人?
出身名门,天赋卓绝,不止博识多才,年及弱冠便将家传的云阳诀修至七重大成,一手剑法使得精妙绝伦,舞若轻云蔽月,凛若朔风回雪。
所谓“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但凡见过他,再刻薄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般人物合该供在云端,人间烟火反倒会污了他衣袂。
在云阳宫宫主膝下诸多子女中,元霁月也被视作最可能的继任者,意图与其结交的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对此,元霁月从无兴趣。其性情温和疏淡,极少下山,寥寥几次露面,不是出席武林盛会就是除魔卫道。
想当初,天莲宗魔头作恶多端、灭人满门,江湖人闻风丧胆,谁也没想到这位尊贵无匹的三公子会单人匹马对上魔头,一剑劈碎其配剑、毁掉魔教多年经营,自此成就“昆仑霁月”之威名。
如此人物,能轻易见到才是奇事。对于这封颇为失礼的回帖,众人当下也觉得理所应当,更为期待起后日的鉴宝大会,届时必能一睹这位元三公子的真容……
说回城主府,小鱼被侍女领去厨房,先是被琳琅满目的炊具晃花了眼——据说大部分器具,哪怕一个茶碗皆是云阳宫自带的,不愧是带了支车队进城的高门大户。
有星若的吩咐,厨房其他人对她很是客气,小鱼也迅速定神,找好所需器具,开始处理起还活泼泼的一篓子鲜鱼。
她动作极为利落,把鱼拎起,拍晕、剖腹、清洗、用尖刀除去多余部分,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把旁边的厨娘都吸引过来,嘴里称赞,实则暗中打量,生怕她是来抢饭碗的。
小鱼只是咧嘴笑笑,低头继续片下最肥美的鱼腹部位,目光专注,唰唰唰,鱼片已被切得薄如蝉翼,乍看似雪如冰,毫无杂色。
全部切好后,再一片片卷成雪蕊状,摆于青瓷盏中,白翠相映美不胜收,最后浇上冰镇过的梨汁,洒上几丝香柔花叶,一道梨花脍便大功告成。
此时,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作为大家公子,元霁月的行止坐卧皆有定数,虽然时常因为沉迷他事而忘记用膳,身边侍候的人却不会忘,星若更是再三柔声提醒,这才让他放下棋子,来到膳桌前。
看似钟鸣鼎食,实则这位三公子平日的生活用度很简单,午膳仅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不过今日,当某道菜掀开盖盅,那玉树琼枝般的一盘彷佛自带光芒,让元霁月看得当即一愣。
“这是鱼脍?”他难得仔细打量某道菜品,“如此做法彷如满盘梨花,厨娘今日颇有巧思,刀工也彷佛精进不少。”
侍立旁侧,本满怀心事的星若也瞥见这道菜,这才想起带回来的那个渔女,做鱼脍本是自己随便找的借口,没想到此女的厨艺当真了得……
心思浮沉,她长睫微颤,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恍然。
“公子不记得了吗,这就是涟水梨花鲦。”
语调亲昵带笑,她自然而然地挽袖,为他夹起一朵晶莹剔透的“梨花”置于碗中。
“据说此物新鲜时生食最佳,想来厨娘们特意向城主请来的那位大厨取了经,您快尝尝味道如何。”
闻言,元霁月微微颔首,“既如此,赏她们半年月钱。”
旋即不再关心此事,也未碰她夹的菜,他随意开口,“我这里无需人伺候,星若,你也歇着去罢。”
又是这般。星若掩眸,藏好那分失落,“公子便别赶婢子了,许久没侍候您用膳,倒叫外人以为,星若这个贴身侍婢连盛汤都不会了。”
*
不知晓正屋里的这番对话,小鱼费心费力地做好那盘梨花脍,眼看着送出去,回过头,自己倒饿得前胸贴后背。
谁让她既不是主子,也非正经厨娘,就连下人们用饭也没人叫她。虽然身处厨房,可她不愿意堕了仅剩的那分骨气,不肯偷个馒头聊以充饥。
这般硬生生挨到下半晌,日影西斜穿过镂花窗,才有一个略微眼熟的年轻男仆来唤她——是假山时,跟在星若身边那个从人。
此人行动鬼祟,明明她是正大光明进来的,偏偏要挑旁人都不在的时候,悄悄招她过去,低声吩咐:“星若姑姑有事叫你,跟我这边来。”
余晖渐尽,亭台楼阁尽皆笼着一层纱似的薄灰,两人穿廊过林,越走周边越是僻静,小鱼渐渐觉得不对劲,放慢步伐,忍不住发问之前,从人遽然停步。
“回星若姑姑,人带到了。”
从人把人带到,便识趣离开。
却见游廊拐角处,昏暗光线下,凭栏远眺的白裙女子缓缓转回身,秀美脸孔上挂着那抹熟悉的温婉微笑,轻声道:
“中午那道鱼脍做的很好,得了公子夸赞,特意吩咐重赏,小鱼姑娘,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原来真的把那道菜送上去了。小鱼脑子里只盘旋着这个念头,至于什么赏不赏的,她也不客气,耿直道:
“东家爱吃就行。您之前给的金叶子,别说几条鱼了,连我这个人都值不了这么多,其他的赏赐就实在不必了。”
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直白坦荡的回答,对面的星若沉默好阵子,幽幽一叹。
“小鱼姑娘真是个妙人。你这般人物,日日这般早起操劳,四处奔波,也着实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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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客气,江上人家嘛,都这么过的,有口饭吃就说不上辛苦。”
小鱼摸不着头脑,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习惯这样弯弯绕绕的谈话,她干脆挑明态度,“星若姑娘,您是东家和金主,如果还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
总不可能,大老远叫她来就为了夸她这几句吧。
相较白日,对面女子果然有些异样,苍白面孔上笼着层阴翳,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哪儿都没变,但周身阴嗖嗖的,总觉得渗人的慌。
她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步,“姑娘果然聪慧,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
“不瞒姑娘,我其实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幼年差点沦落到那肮脏地,若非公子援手,也过不上这般衣食无忧的日子。如今被人尊一声‘姑姑’,实则不过是个端茶递水、跑腿卖命的婢女罢了,平日里想见亲人一面都难。”
星若神情黯淡、语气低落,话语中的伤感不似做戏。
对她突然开始的诉苦,小鱼似懂非懂,想着这情况,自己是不是该安慰下,跟前女子已话头一转,面露哀凄,提起上次的对话。
“上次我曾与小鱼姑娘提起,我有位亲戚嫁在涟城,正是我那嫡亲的妹妹,说来已有三四年未见了,上次通信,还道给我生了个小侄儿,可惜我难得下山……”
这个简单,小鱼小心接话:“姑姑如今也在涟城,当真挂念亲人,不妨告假去探望一趟,也免得牵肠挂肚。”
话音刚落,没料到星若蓦地一步逼近,用力攥住她的手。那双纤手柔软而冰凉,掌心还有濡湿的冷汗,小鱼碰到就一个激灵。
星若再无初见时的客气疏离,握着她手好不恳切。
“小鱼姑娘说得是,我正有此意,只是这几日事务繁忙,主子那里缺不得人,实在寻不出闲暇去探望。不知……小鱼姑娘明日可否替我送一封家信?我……我可以付你报酬”
眼见她越说越快,就要往袖子里掏金叶子,小鱼尽管还糊涂,不懂送个信为什么偏要找她,但也来不及多想了。
她赶紧把人拦住,“送信而已,顺手的事,不必再给什么报酬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前面吓了她一大跳,结果就这。小鱼想着不就是给东家送一回家信,都在城里也跑不了多远,便爽快应下来。
望着她毫无心机的直率笑容,星若目光复杂,喃喃着“那就好”,想到什么怔住,立在原地半天没了声。
小鱼眼见夜色将至,客气提醒她,“时辰不早了,您可以把信给我,明天忙完我就去送,对了地址是哪里?”
星若浑身轻颤了下,陡然回神,双目重新对焦,慢慢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小声而清晰地念出来:
“定波巷,陈三茶铺,请务必在明日酉时前送到。”
5. 送信
送了趟鱼,再意外领回个送信的差事,小鱼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运气。
总之,既然答应了就不好食言。次日,小鱼照常打渔送鱼(这回没进主院,天莲宗的人直接帮她拿进去了),忙完一圈,才有空暇拿着信往外走。
走的着急,信封没拿稳掉在地上,里头薄薄的半页信纸滑了出来——好巧不巧,星若不知是忘了还是不在意,竟然没给信封口。
小鱼弯腰捡信,就这样不小心瞅见了信纸上的内容。
是很显眼,很简单的八个墨黑大字:一切皆妥,子时正宜。落款是一枚过分鲜红的纤细指印。
咦,不是说给妹妹送的信吗?这话没头没尾的好奇怪。
小鱼纳闷了下,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哪怕送张白纸也跟她没关系,便不再多想,把信装回去,出发送信去也。
小鱼混惯了市井,找个茶铺自然不在话下。时辰刚过申时,她就在偏僻的定波巷底,找到那间陈三茶铺,招牌褪漆门窗紧闭,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迟疑地四处看看,确定招牌上的字确实没错,小鱼上前,小心地敲了敲木门,半晌没人回应,皱眉又敲三下,门还是没开。
本来就感觉不太对劲,她转身想走,谁料这时身后响起吱呀声。
紧闭的店门打开了。里头探出一个满脸胡茬的黑衣汉子,眼角到下巴横亘着道狰狞疤痕,随他喷气说话的时候肉虫一样扭动。
“敲门有什么事?”
——从头到脚,小鱼半点看不出这人哪里像个经营茶铺的,倒像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这真是星若的亲戚?她按下逃跑的冲动,硬着头皮把信递出去。
“这是云阳宫的星若姑娘托我交给她妹妹的信,麻烦你收一下,我有事先走”
“等等——”大汉接过信,没急着打开,整个人站出来,危险地盯着她,“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会替她来送信?”
此时,小鱼才看见这人腰上竟挂着把硕大的弯刀,比街上那些气势汹汹的江湖人看起来还要危险。似乎突然明白了,星若非要让她这个外人来送信的原因。
然而眼下,就算明白自己被坑了也无济于事。小鱼咽了口唾沫,用最老实的语气解释。
“我、我就是个卖鱼的,星若姑娘是我的东家,她昨晚托我来送家信,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目光犀利地审视她上下,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大汉眼里的杀气总算淡下去。
旋即他反手把半掩的门打开,沉声道:“先别走,我家主人有话问你。”
*
被迫迈进狭窄的茶铺内,小鱼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到了这地步,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门窗四闭,茶铺内黑沉沉的,桌椅都杂乱堆叠在角落,她脚尖不小心踹到什么,嘶地倒抽一口气,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这陈记茶铺里究竟是什么人,和星若又有什么关系?小鱼脑子飞速转动,面上老实巴交丝毫不露。
这般,跟着大汉穿过铺子到达后院,光线总算亮起来,那汉子迈步到东厢房,极其恭谨地躬身禀报。
“主上,云阳宫送信来了。”
顷刻,黑洞洞房门无声打开。心头的危险预警达到最强,小鱼迟迟不敢动弹,但旁边的人虎视眈眈,无可奈何下,她硬着头皮踏进门槛。
厢房内,宽阔昏暗,帘帷垂落,弥漫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浓重异香。胡乱扫了一眼,瞅见前方的细密珠帘和帘后一个高大的暗金色人影,小鱼立刻把头死死埋下,大气不敢出一口。
领她进来的汉子也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把信递到旁侧黑衣侍从手上,一五一十告知了她的来历。随后室内就寂静下来,只剩座上那人翻阅信件的窸窣声。
“笃”,指节轻叩扶手,清脆的一声让其他人心头微颤。座上那人低沉开口,仿若江面初融的冰层,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危险横生。
“替星若送信,尔可曾看过信中内容?”
无意中看见的八个墨黑大字瞬间闪过脑海,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小鱼本能地摇头否认,同时后槽牙咬住舌尖,疼痛逼出眼底一层水光。
“我、我没有,这是星若姑娘给妹妹的家信,没有她的吩咐我怎么会偷看。”
也不是她说谎,先前是信自己滑出来的,可不能算她偷看。
“星若姑娘说自己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我昨日正好去城主府送鱼,她就让我今天来帮她送信……您、您就是星若的家人吗?要是不是,还请转交一下,我答应了她要送到她妹妹手上的……”
市井里混大,装傻充愣的本事绝不能少,不管跟前是哪方大神,小鱼只咬准自己只是来送信的,其他的一概不知,哪里有问题也别找她。
许是她演技够好,也可能纯粹是不在意她这枚小小棋子,帘后人瞥了眼兢兢战战声音发抖的小渔女,随手把信搁到一边。
他思索着其他大事,指节有节奏的叩响扶手,口中漫不经心,“信已送到,你回去便告诉星若,她妹妹一家如今搬去苍山,有她这封家信,自然会过得更安心。”
“此事之后,若一切皆顺,她自可带着这枚令牌前来苍山,与亲人团聚,本座保她荣华富贵,万事无忧。”
帘后人语气居高临下,一听就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容不得听者半句异议。
其人一挥袖,旁侧侍从取出一枚铜金色令牌,递给埋着头的小鱼。匆忙间,她只瞟见牌子上弯弯曲曲的篆文,也认不出是什么,胡乱地塞进袖子里。
*
“记得把口信带回去,倘若向外泄露只言片语,自会有人登门找你算账。”
刀疤汉子说这话时,拇指在脖颈狠狠划过,那道狰狞疤痕随之蠕动,简直比噩梦里的还可怕。
果然,师傅说的是对的,对这群江湖人,有多远就得离多远,靠近只会让人不幸!
小鱼头也不回踏出茶铺,两腿不停地跑出三里远,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方才惊险地回头看。
虽然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她仍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以她多年经验,茶铺里的这群人怕不是个个手上都沾着人血!难道因为是云阳宫的人,星若姑娘结交的人便这么古怪吗?
实在不懂这些大人物的世界,她想撂挑子,眼前又浮现那刀疤汉子的威胁。到底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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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蔫头耷脑地回城主府复命。
果不其然,星若还在老地方等着她的回话。
虽有被她坑了的嫌疑,但做都做了,还有个威胁悬在头顶,小鱼只能一五一十把这趟送信的情况告知对方。
随即,就看着向来从容的星若脸色红红白白,甚至透着几分咬牙切齿,怎么看都不像得知妹妹口信感到高兴的样子。
星若和那群人的关系果然不寻常啊。饶是知道不该多管闲事,小鱼还是没克制住好奇。
她只作关心的问:“星若姑姑,茶铺那群人是你亲戚吗?我感觉,感觉他们怪吓人的……”
脸色苍白的星若闻见“亲戚”两字下意识摇头,毫不迟疑反驳。
“不,我跟他们可没半点关系!……你确定他们说了我妹妹一家安然无恙是罢?可还有其他话交代?”
“有,他们还给了我这个。”小鱼点头,把袖里沉甸甸的令牌递给她,“那个人说,此事之后,要是一切都顺利,让你可以带着这个牌子去苍山,他、他保你荣华富贵”
目光一落在那暗金色令牌上,星若彷佛被烫到嗖地转头,心跳极快,不敢再多看一眼,用力将其推回去。
“我不要这个,你随便处置了吧!这次多谢了,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见她着急要走,小鱼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一把将人拉住。
她不再掩饰,敛容正色,难得的认真语气。
“星若姑娘,那群人着实不像什么好人,不管你与他们有何纠纷,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小鱼虽然人小力微,好歹也算一份助力,能帮上你的绝不推辞。”
作为孤儿,小鱼磕磕绊绊活到现在,确实擅长趋利避害,可要真的有不平事发生在跟前,她也没法当成什么也没看到。无论如何,能帮得上的总要帮一把。
星若本在挣扎,然而对上她诚恳关切的双目,浑身一僵。
这段时间的种种顿时闪过眼前,惊怒、恐惧、痛苦、愧疚……无数思绪缠成一堆乱麻,重重落在心底的天平一端,“咚”地一声,摇摆已久的心绪终于有了结果。
星若深吸口气,缓慢地,坚持地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
“不、不用的,我没事……我没事的。”
她压制所有情绪,极力展开笑容,闪动的目光渐渐镇定下来,很快藏去了所有异常。
“刚刚我只是太激动,明日便是鉴宝大会,公子那边还有许多事务待我处置,就不耽误姑娘的时间了。”
星若轻轻拍了拍小鱼紧拉着她的手,“天色不早,小鱼姑娘还是早些回家罢。晚上风大,莫要着凉了。”
语毕,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背影优雅动人,一如初见时的美丽。
望着女子消失在重叠廊宇里,小鱼不知怎么,叹了口气。
而后,她低下头,盯着这面看不懂的令牌,良久,左右瞅瞅见没人,偷偷拿大牙咬了口,见牌边果然出现清晰牙印——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既然没人要,在她这就是坨钱,回头就融了去,也算不白受一趟惊吓。
小鱼反手揣回口袋,轻松回家去。
6. 鉴宝会
一夜过去,转眼就到鉴宝大会举办当日。
清早,小鱼和师傅天未亮摇橹出江,下了整整三网,早早用桶挑着鲜鱼送去城主府。
还没走近,就见偌大的府邸张灯结彩、喜气盈盈,除了大门,各个小门人来车往,尽是运送物资的车队,李老大挑着普通鲜鱼去西角门称重算钱。
当然,这次角门上的管事不是赵二了。
小鱼则提着梨花鲦,照常进府。进去才发现,下人们忙得团团转,压根没人有空搭理她,只好自己跑腿把鱼送进去。
空手往外走时,途径杂役居所,一个打过照面的管事娘子,正在给丫鬟们训话,其脑门沁着油汗,余光瞥见她来,赶忙叫住。
“前厅缺三个捧果盘的,东厢要补五坛竹叶青——你!对,那个送鱼的丫头,别走了,去换身府里丫鬟的衣裳,工钱按双倍算,赶紧去前面帮把手!”
下人不够,帮工来凑,她这送上门的劳力就这样被抓了壮丁。看在“工钱双倍”四个字份上,小鱼没怎么犹豫,当即走马上任,撸袖子开干。
于是,这一干就干到了下午,中午忙的啃馒头喝凉水,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小鱼揉着酸痛的腰,只觉得自己亏了,按这工作量,该三倍工钱才划算!
除此以外,她一直期待的鉴宝大会也没动静。直到华灯初上,府中响起三声铜锣响——
筹备已久的鉴宝大会正式开场。
夜色笼罩而下,就见城主府灯火通明,笙乐奏响,“噼里啪啦”鞭炮喜屑铺了厚厚一地,府门大开,宾客如云川流不息。
这场面热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主大婚呢!被支来洒扫的小鱼累得心生怨气,踩着满地碎红扫台阶,一边干活一边偷偷打量进院的客人。
唔,最前头那些装束整齐划一,被一两个白胡子老道或者光头和尚领着的,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当派和少林派了;
个个身负长剑的好似是什么长风剑庄,无论男女尽皆气势汹汹锐气十足;竟还有香花开道、自带笙乐的门派,个个轻纱薄衫,瞧着就不怎么正派……
看的她大开眼界,眼花缭乱。
城主府前庭,一行白衣如雪的客人压轴而来,迈入正厅,为首的那人换了袭广袖云衫,恍如披月踏云而来,步履闲适自在,和周边一众紧张激动的江湖人犹如身处两个世界。
前院假山边,小鱼拄着扫帚,出神地朝大厅里看。半掩的紫檀木嵌牙罗汉屏风后,是那些端坐的大人物们举步迎向姗姗来迟的他,将其让到上首的空位。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不时有舞乐和大笑声传出来,以光线分割,厅里那个富丽堂皇的天地,和昏暗寂静的外间被分成两个世界。
她渐渐瞧得眼睛发酸,不得不低头揉揉眼睛,小声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干完了,听说这回宴后帮工们也能吃上带肉的席面呢。
*
夜色渐深,宴席正酣,美酒添了一壶又一壶。一名送酒的婢女忽觉腹痛,周边一时寻不到他人,干脆叫住打扫的小鱼,托她将酒送到殿首左桌,随后匆匆捂着肚子去茅厕了。
小鱼没奈何,端着东西,学着其他侍从那样从侧门进入。
迎面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酒气,冲得她一个跟头——小鱼也不懂,名为鉴宝大会,为何要在晚上,还办成了闹哄哄的酒席。
中庭里,除了舞乐,还有喝醉的汉子打着赤膊摔跤,汗水淋淋扭作一团,周围叫好声、起哄声此起彼伏,酒盏相撞的脆响混着粗粝的笑骂,听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小鱼立在门口打量好阵子,终于分辨出哪里是殿首左桌。
就在最里头,厅柱旁半卷起的帘幔下,一众门派主事相对而坐,上首左右就是身份最高的云阳宫三公子和作为主家的涟城城主,她这壶酒就是要送去三公子那桌的。
找准方位,她定定神,端着食盘猫腰穿过人群,小心避开那些喝大了的江湖人。
还差七八步之时,她的目的地,上首那桌忽生变故。
就见原本谈笑风生的一桌人,不知说到什么,下手某位高大青年忽然拍案而起,脸膛发红,满是醉后的兴奋。
“……元三公子这一露面,倒是把诸位前辈的风头都抢尽了。”
青年嗓音洪亮、语带挑衅,“可惜之前各派会晤切磋时,只有尊驾未能到场,久闻元氏云阳诀独步武林,今日不知能否讨教一二,也叫吾等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气氛顿变。德高望重的武当长老笑着打圆场,“这位贤侄是酒喝多了,三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更多的人则是含笑不语,坐看好戏。
见状,小鱼在那头摸不着头脑,席上宾客却心底门清。
须知,这开口“讨教”的青年,乃是齐地一霸、长风剑庄的少主,虽承家传剑法,却独辟蹊径将枪法练得出神入化,近年来声名鹊起,在年轻一辈中颇有扛鼎之势。
同为江湖上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可惜无论长风剑庄少主如何锋芒毕露,始终被云阳宫三公子的声名牢牢压制。今日宴席得此良机,其积压许久的较量之心,自然再难按捺得住了。
桌案上首,涟城城主同样醉意熏熏,肥头大耳的模样衬得左侧的白衣公子仿若遗世独立,哪怕周遭尽是灯红酒绿,他依旧纤尘不染,清冷如月。
沐浴着众人视线,元霁月轻抿了口酒盏,剑眉微蹙,随意放下,淡淡回道:“今日涟城城主设宴,应是以赏宝论事为主,切磋武艺之事,改日再议吧。”
“对对,和气为主,和气为主。”涟城城主连忙附和。
对面的青年却不吃这套,气势越盛,步步紧逼。
“改日?元三公子莫不是怕了?还是说,阁下屡屡以抱恙推脱,该不会是那云阳诀......”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满堂宾客,“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话说到这步,元霁月抬眸扫去,神情更淡两分,缓缓站起身。
既名为“切磋”,自然不好用真家伙,长风剑庄少主显然早有准备,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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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枪头,只留七尺白银枪杆在手。
至于元霁月,没拿星若临时取来的木剑,而是信手折了枝玉瓶中的白玉兰,与此人一起迈入中庭。
众目睽睽下,大厅中间尽皆空出,二人身姿笔挺,隔空对视,长风剑庄少主目光沉下、率先发难,化作残影疾冲而来。
元霁月不慌不忙,广袖微振,足尖点地倒掠而起,眨眼间已避开他气势汹汹的一击。
旁人凝神屏气,剑庄少主一击落空,不退反进,蛰身以刁钻角度向他袭去,枪影如雨劲风扑面,险险擦过白衣公子的衣角。
正当其精神一振,再度变招时,谁料一直以防守为主的元霁月忽然旋身,修长指尖抚过盛放的花枝——
下刻,就见他手腕轻抖,数点白色花瓣犹如闪电,竟划破空气、发出“嘶嘶”尖啸,避开要害,精准地朝着青年的肩臂激射而去。
剑庄少主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发生什么,就觉身上阵阵刺痛,低头发现自己竟是被柔弱花瓣所伤,不由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攻势更猛,狂风暴雨般朝着对方袭去。
然而,即便他拼尽全力,将一杆长枪舞成银蟒,对方却仿若穿花蝴蝶,在密集的攻势中穿梭自如,每当银枪逼近,花瓣便会精准地击打在青年的关节要穴,将凌厉的攻势卸于无形。
多个回合下来,剑庄少主已是气喘吁吁,身上多处被花瓣划伤,直到步履蹒跚、狼狈不堪,众人皆不忍看下去。
即便这样,此人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最后,眼见他红着眼又要扑上,元霁月再无耐心,屈指一弹,半朵花瓣精准点在他肩井穴。
霎时间,青年僵在原地,手中枪杆“当啷”重重坠落地上。
*
看完这场别开生面的“切磋”过后,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满堂寂静被两下清脆拍掌声打破。
而后是女子的柔媚轻笑,围观人群中,一名红衣美人款步而出,明眸皓齿、婀娜多姿,朝着元霁月盈盈下拜。
“早闻云阳诀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三公子这手‘摘花伤人’,当真是翩若惊鸿,教人难忘。”
女子眼波流转间尽是春意,“上次华山群英会一别,许久未见,如今三公子风采更胜往昔,不知可还记得妾身?”
见状,一众江湖粗汉们,连带着小鱼登时都看直了眼——她记得,这人正是白日里香花开道、自带笙乐那群美貌男女的领头人,大名鼎鼎的合欢阁门下弟子。
如此活色生香的佳人在前,元霁月却像根木头桩子,丝毫不解春风,寥寥一句“姑娘谬赞”便打发了。
惹得对方有些挂不住脸,微微着恼,话锋陡转。
“看来三公子是不记得妾身了。既然如此,今夜难得雅兴,我也向三公子讨教一二罢,免得下次见面还不识得妾身此人。”
见她反口也来“讨教”,元霁月眉梢不动,一个是打两个也是打,他拈花抬手,平静开口。
“既然如此,便请动手。”
7. 变故生
大厅中央,这位红衣女子面色一正,气势陡起,方才柔媚的笑意尽数敛去。
便见她素手轻扬,腕上红绸如灵蛇般飞旋而出,化作漫天绯云,带着凌厉劲风直取元霁月面门。
元霁月足尖轻点,身形如白鹤掠水,手中玉兰花枝倏然化作青锋,腾挪间如指臂使,几乎只剩残影。
绸缎看似柔软,却比长枪更为难缠。几个呼吸间,二人已过数招,红绸如毒蛇吐信,花枝似惊鸿照影,时而缠作一团,时而骤然分开,招式变幻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二人身影在庭中极速交错,落在小鱼这等不通武艺的人眼里,只觉得红白交织、花瓣纷飞,画面之美,竟比舞姬表演更胜三分。
念在对手为女子,元霁月已收力三分,酣战不多时,却见女子折腰回身,玉容上香汗淋淋,红绸未出,似是体力已尽,急喘着惊呼一声,身形虚晃着倒向男子怀中——
电光火石间,元霁月只能变攻为守,手中花枝陡然收势,掌心吞吐真气,隔着空气将她稳稳托住,送至三尺开外。
“承让。”
比试结束,元霁月拱手行礼,呼吸都未怎么变化,手中的玉兰花枝竟还残留大半,望去依然是纤尘不染、神色平淡的模样,仿佛两场比斗不过都是信手拈来的消遣。
而对面的红衣女子红着脸,拢好散开的薄衫,低道“是妾身技不如人,何来承让之理”,再是一礼,匆匆退回同门之间。
其余人全程围观下来,只能说是叹为观止。
这之中,有从前有对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觉得所谓“霁月公子”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此时皆是心服口服,沉寂的大厅骤然再度热闹起来。
回到席上,一个紫膛国字脸的大胡子抚掌大笑,赞声连连。
“痛快!痛快!本以为犬子已有些名堂,今日见了三公子出手,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声如洪钟,豪爽地冲不远处端着酒的小鱼招手,“来人,把酒给三公子满上!容鄙人再敬三公子一杯!”
周围宾客纷纷哄笑,小鱼循声望去,能坐在这桌的非富即贵,不管叫她的是谁,都是她开罪不起的,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走过来。
主桌上,元霁月也坐回了原位,两边再无他人,身前酒杯只有浅浅呷了口的痕迹,压根不需要再续。
眼角余光觑见这抹云白色,方才的惊鸿之影一幕幕闪过眼前,小鱼不自觉呼吸收紧,立在他身后,半晌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许是她愣得太久,白衣公子微微侧眸,意识到她的存在,相较冷淡神色,嗓音出乎意料的轻浅温和。
“——不必为我斟酒,此处喧闹,你下去罢,不用再来这里侍候了。”
他之所以如此说,盖因桌上这些大派的掌门、长老,提起来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旦喝醉了,实则都是些习武的粗人,譬如长风剑庄少主,喝醉了便找人“切磋”,实在不适合让女子侍候。
语毕,元霁月便转回头,百无聊赖地继续应付那些殷勤奉承。
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话,小鱼慌乱间也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再醒神的时候,已经退步到灯光照不到的厅柱后了。
她靠着柱子,脑子乱糟糟的,正要退出去,谁知盘子上的酒壶晃荡了下,四周猝然黑了下来,大厅中亦是惊呼声四起。
*
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本来沉浸宴席中的众人纷纷站起身,惊疑声此起彼伏。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灯都熄了,莫不是有刺客在作祟?!大家勿要轻举妄动!……”
谁也没留意的角落,小鱼拿稳了手里的东西,同时愕然地抬头四顾。
今夜这地方的意外也未免太多了,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很快便有了答案。几丈之外,靠近大门口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涟城城主,满含酒意的大笑声陡然响起,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哈哈!诸位莫要惊慌!方才的比试虽然精彩,可此宴既名为鉴宝大会,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随即是他的击掌声,“时辰已到,来人,给本官把宝图打开!”
话音落下,头顶传来铁链哗啦滑动的声响,众人惊讶地仰头望去,只见大厅穹顶的机关缓缓开启,什么巨大之物东西如瀑布般跌落下来。
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幅巨大的画卷,足有三人来高、一人来宽,如银河倒泻般垂落轻晃。
与此同时,厅门口那座红木屏风被两侧侍从吱呀搬开,院外的月光从空缺处射进屋内,正好照在落下的那副巨型画卷上。
月光映亮的刹那,混合了夜明珠粉末的各色颜料折射光芒,墨彩华溢,纤毫毕现,整幅画卷泛起流动的光华,山河水流间似有灵气游走,恍惚像要冲破画纸。
远远望去,整幅图将九州山河汇聚一幅之间,乍看似伏龙迤逦,苍茫磅礴,令人简直观之生畏。
面对如此奇景,小鱼不禁大开眼界,既是惊奇,也顿时想起了街头上,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讲述。
‘传闻此图大有奥妙……故而分为阴阳两面,白日里看是九州龙脉,夜里观是八十一处藏兵洞……’
所以,这些耸人传说,到底哪些真、哪些假,区区一个说书先生,为何又会知晓这么多秘闻呢?
这时候,城主高昂的声音再度响起,哪怕黑暗里亦能想象出他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
“众位皆知,此伏龙山河图来历不凡,乃前朝哀帝的心爱之物,为高.祖四子所得,后来流落民间,世间皆传此画藏着前朝宝库的秘密……”
由于伏龙山河图的出场过于惊艳,在场诸人尽被震住,眼下听着他的讲述,亦是聚精会神,厅内落针可闻。
全场,大概也只有小鱼,盯着巨画纯看稀奇,当然没看出个什么名堂。
她也听不懂城主口里那些典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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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没多久就觉得无趣,从画上挪开眼睛,不经意间,视线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前方堂上那抹白色身影望去。
“……其中奥妙实难言喻,经本官再三尝试,才终于发觉画里的真正玄机。”那头的城主一下子更加激动,“小的们,给本官烧鼎!”
*
涟城城主一声吩咐,“嗞”然声起,火石光芒划过,旁人才发现,巨画下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一个小小青铜鼎,堆满油脂和松炭,火星落入便“哗”地燃起烈火。
随着火势越盛,热气翻涌上升,巨画表层的厚重颜料竟开始受热融化,顺着画轴流淌,恍如金雨纷落,滴入下方铜鼎,不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很快,满厅亦腾起一股浓重异香,充盈鼻腔脑海,让人一时熏然如醉。
不多时,受热气激发,原本清晰的山河图景渐渐模糊,露出背后若隐若现的墨迹,纵横交错,像极了画着什么的地图……
这番奇景,惊得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出来了!是真正的藏宝图!”“那形状轮廓,是前朝的地图”“快去,宝库的位置定然就在其上!”……
嘈杂间,不管是什么大人物,皆是迫不及待离座挤向那副巨画下,个个神色激动地想要看清画上究竟画着什么。
此时,恰逢一阵大风灌入前厅,鼎中火焰飘忽不定,映得黑暗大厅里人影幢幢、交错纷乱。
而在小鱼的视野里,左前方的那道颀长的白色身影,蓦然站立不稳般晃动了下,被旁侧不知何时过去的星若及时扶住。
眼下的场面过于混乱,她看不清那二人的神情,只见星若用大半身体撑住仿佛喝醉的三公子,后者垂着头,鬓角的白色缨穗随着晃动轻颤,整个人脱力般被她搀扶,被带着往旁侧休息的小厅走。
混乱中的刹那,借着陡亮的火光,小鱼遽然睁大眼,分明瞧见落地帘幔无风自动,后头闪出个一模一样的白色身影,快步走到那人原本的位置——
明灭光线里,她忘记了呼吸,死死盯着那个与元霁月身形极像的“三公子”若无其事地迈出步子,一旁仿若雕像的银甲护卫立刻跟上,两人配合默契,如同演练过无数次,几步便混入观画的人群中——
下一瞬间,厅中灯火重新点亮、白光刺目。
等适应过来,视野清晰,便见众人围挤在巨画周围,个个兴奋得脸膛发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出真容的“藏宝图”议论纷纷。
立在巨画正前方的白衫男子亦是俊美如昔,白玉般的面孔毫无瑕疵,从容应付着左右两边向他询问的各大门派主事人,那抹淡然笑容怎么看都和往常毫无区别。
唯有大厅边缘的小鱼,凝固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手脚发凉,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在昏暗火光里窥见的那幕,他低垂的头颅,星若仓促的步伐,乃至于那封家信上的八字大字……
没错,此刻正是子时。“子时正宜”,堂上有变,三公子出事了!
8. 追上去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联系起来。小鱼在得出“三公子可能被换”的结论瞬间,她手一抖,端着的食盘“哐当”坠地,酒水泼溅间,人已朝着侧厅方向疾步而去。
也就是这么两三息功夫,星若已从外头独自走回来。
这位素来沉稳的侍女莲步轻移,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灯光下瞧不出半分异样。她径直走向厅中众人围绕的 “三公子”,垂手立于旁侧,仿佛从未离开过。
小鱼只来得及转头瞥了这眼,不及多想,她敛声屏气,借着阴影隐去身形,猫腰钻进昏暗偏厅里。
一踏进小厅中,出乎她预料,屋内漆黑如墨,死寂得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屋中既无本该守在这里的侍女小厮,也不见其他任何人影,桌椅摆设如常,没有挪动过的迹象,唯有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明灭光影。
小鱼按住愈快的心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借着微光仔细查看,总算在一扇大窗子前发现尘土被踩踏的痕迹。
用力推开窗,窗外灯火暗淡,稍远点的湖水波光粼粼,搅碎一轮明月。
而原本系在岸边的乌蓬小船,此刻已经划到了漆黑的湖中心,船篷缝隙漏出几点幽微的灯火,若不是她眼力好,根本发现不了那点晃动的影子。
涟城多水,来过城主府多次的小鱼知道,这片观赏湖的对面就连着府外河道,过了河道顺流而下,不到半刻钟就能汇入大江主流,那里也是南来北往旅客穿行的码头。
不管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布置此局,将三公子偷梁换柱,此刻必定急着把正主偷偷带走,相比到处都有人守着的府门,从水路把人运走是最掩人耳目的。
这次小鱼没有猜错。
听着夜色里遥遥传来的更夫梆子声,她一路抄近道,用最快速度狂奔到湖畔与外河道相连的缺口。
霎时间,湖面的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她大气还没喘匀,就见那艘乌蓬船晃悠悠划出河面,飘进外侧水道,速度骤然加快。
眼见船尾就要消失在黑黝黝的河道拐角,此时的小鱼脑海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下意识便纵身跃入急流,挥臂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
冰冷水流一股脑涌入口鼻,迅速推动身体往前流,饶是小鱼从小在江边长大,也在呛了好几口后才控制好动作,在黑暗里艰难辨明方向,奋力跟紧水面上的那艘暗夜幽灵般的小船。
事后回想起,从进入大厅到跃入水中短短半个时辰,应该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惊险,做出最大胆决定的时刻了。
但此时的小鱼想不到那么多,她只庆幸自己的水性足够好,体力还能支撑,让她能坚持跟到最后。
河道与大江的交汇口,深夜的码头寂静清冷,只停着一艘平平无奇的破旧货船。等乌蓬船在码头边停稳,货船上立时跳下来两个黑衣男子,举着火把钻进船舱。
几丈之外,将将稳下身形的小鱼扶着一截枯木,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努力竖起耳朵,偷听着彼方的动静。
狭窄船舱里,湿冷寒雾弥漫,火把映得人影如魅,几人聚在一起,急切快速地交谈。
“快认认,是这人吗?”
“让我看看……对,这模样打扮,指定没错!”
“时间不多了,赶紧动手……当心些,这位和你以前绑的肉票可不一样……”
小鱼眼睛一错不错,随后就见两人弯腰,从乌篷船里抬出一个失去意识的白色身影。
其人头边那抹晃动的白色缨穗让她瞳孔一缩,瞬间确定,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误。
这时候,旁边大船上又跳下两三黑衣人,领头那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饶是夜里,脸上那道肉虫般的刀疤也依稀可见。
“动作都麻利些!潮水涨上来就走不成了,敢误了主上的事,小心你们的脑袋不保!”
*
粗声武气的呵斥混着江水拍打声传来,望见这人的瞬间,小鱼登时了明白前因后果。
然后就悔不当初,恨不得穿越回昨天把送信的自己痛殴一顿!
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贵如云阳宫三公子,竟会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暗害迷晕、偷梁换柱?
造成这幕的黑手,竟然就是茶铺里的那帮人,他们的头头,那个穿着暗金色衣服的男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不知道勾结星若做了什么,处心积虑布下这场弥天大谎。
而她阴差阳错地,竟成了星若和那个男人的帮凶,以至于三公子毫无防备地被害,若他真有个差池,那她就是凭白害了一条性命。
小鱼想到这,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先前那些因美色生出的遐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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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满心愧疚的她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事到如今,不管这些人什么来头,哪怕是以卵击石,她也得拼尽全力把人救回来。
如此下定决心,她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那边的动静,眼见那行人都上了货船,准备关闭舱门启航,她深吸口气,如一尾游鱼钻入江中,不引人注目地紧跟在船后。
*
决定追上去,小鱼也不是真的全凭意气。
以她自小在码头上混大的眼力,刚照面就摸清了这艘船的大致情况。
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伙绑匪选择的这艘船外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货船样子,漆面斑驳蓬帆泛黄,船龄至少在十年以上,而且此时是逆流向北而行,航行速度慢上加慢,她很轻易就跟在后面。
而那头,黑衣人把人带进船舱后就没再出来过,只有寥寥几个粗衣麻布的船工跑出来,手忙脚乱地收锚扬帆,他们忙着离开,连侧面辅助固定的绳索都没收上去。
紧紧跟了一个时辰,眼见甲板上再无他人走动,周围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阗黑江水。
小鱼深吸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加速游到货船尾部,借助垂落的绳索惊险爬到甲板上,浑身湿淋淋的趴在那,喘气都不敢大声。
江风卷着湿冷水汽掠过桅杆,直到巡逻的脚步声消失远去,她猫腰滚进阴影处,借着船尾堆积的烂渔网遮挡,脱下衣裳拧干。
此时,快要脱力的身体也缓和些许,休息片刻,凭借对这类货船结构的熟悉,她悄悄摸到甲板下层。
货船尾部下面正好是厨房,没人会深夜呆在这里,小鱼贴着舱壁缓缓挪动,足尖勾开半掩的杂物间木门,老旧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得她霎时僵住。
幸好确实四下无人,她终于闪身钻进黑漆漆的杂物间,一股久未收拾的霉味迎面而来,角落里堆着米面馒头,以及干瘪的鱼干和土豆等,边上还有几件破破烂烂的船工麻衣。
好吧,不管质量如何,吃的穿的算是都有了。
小鱼换下湿衣服,啃了一个馒头、两口鱼干权作补充,拖来旁边草席垫在身下,勉强歇息了一两个时辰。
在外头第一声响动传来的刹那,她骤然睁眼,噌地坐起身,眯眼瞧向小窗里透进的微光。
——到第二日清晨了。
9. 软骨香
鉴宝大会次晨。
江水汤汤,两侧青山连绵,重峦叠嶂,一艘宽大货船逆流而行,船头破开的水浪碎银翻卷,岸边惊飞起几只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
三两船工在甲板上忙碌,看起来和普通货船毫无区别。甲板之下,随处可见带刀执剑的黑衣汉子,腰上别着莲纹令牌,个个一脸匪气面色不善,把守在各处紧要位置。
偶尔有船工经过客舱,他们便用刀鞘敲打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警告这些人无事不可靠近。
最里一间客房,开门便见里头别有天地,桌椅床榻尽为金楠所制,一寸一金的暗金色软烟罗轻盈垂地,目之所及极尽奢华,角落里摆着青铜狮香炉,白雾轻吐,蒸腾起熏人欲醉的浓郁糜香。
厚重帘幔后,床榻上正躺着一名容色惊人的白衣公子,长发散乱,雪色缨穗垂落枕边,长睫覆羽,薄唇殷红,衬得面色白如透明。
晨光透过窗隙漏进来,在他脸上织出细碎的光斑,一眼望去似玉山沉憩,令人几乎忘记如何呼吸。
望着这幕场景良久,秦仲渊才走近榻边,垂目贪婪地逡巡过这张面容。
用时多月,他费尽心机,不惜以伏龙山河图这等宝物作局,方换来眼下这刻,素来随心所欲的他竟也生出两分近情情怯。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他低声喃喃,高大身躯缓缓坐在床畔,左手想要抚上那张脸,熟料榻上人的眼睛蓦然睁开,一双漂亮的丹凤眸如淬霜雪,清凌凌不见半点睡意。
见秦仲渊僵住,元霁月掀动薄唇,却只发出嘶嘶气声。
他不由极快眨了两下眼,想抬起手臂,却发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此刻,锦被下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能做的动作只有呼吸与眨眼。
尽管刚刚才醒,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处境毫无经验,可元霁月瞬间明白了,自己不仅落入敌手,更是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当下,元霁月的目光骤然暗沉,阖上眼,完全不想理会跟前神色激动怪异的男子。
而秦仲渊亦反应过来,跟前这人中了魔教秘药醉梦软骨香,此时内力全无毫无抵抗之力,三天内甚至连说话都很难做到,他实在无须多虑。
想到此,他不由得低笑一声。
早在那日茶铺里,被他以亲人威胁的星若终究妥协,赶在最后时限前派人送来密信,他便在期待今天了,如今心愿达成……
谁想到下一刻,看似平静的榻上人闷哼了声,唇角蓦地流出一缕血线,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元霁月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呼吸瞬间微弱下去。
秦仲渊毫无防备,浓眉紧蹙,迅速出手封住他各处大穴。
“别运功了,你中的是醉梦软骨香,此药无药可解,除非三月之后药力退却,不然你运功只会精血逆流元气大伤。”
他嗓音低沉,透着两分怜惜,八分威胁。
作为对手,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此人武功之高深,远超同辈,以他能力,秦仲渊自然得有万全把握,才敢把人留在身旁。
看他仍然闭目不肯见他,唇角血渍映着雪肤好生刺目,秦仲渊心底既怜惜也透着莫名快意。
“霁月,你想知道你是怎么中的这软骨香么?”
他倾下身,在他耳边低语:
“是你最信重的大侍女,星若,接了本座送给她的药引,下在你的随身之物上……只等鉴宝大会,那副伏龙山河图上的颜料受热融化,藏在里面的异香散发出来,便会瞬间将你身上的药引激发……”
饶是这般,榻上人也毫无反应,仿佛身边人的背叛,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处境,尽皆无法动摇他的内心。
秦仲渊忽而恼怒,伸手就按在他唇上,感觉身下人乍然一颤,指下温热细腻,犹如抚摸一块极品羊脂玉,心头涌出欢喜和痛快,沿着他的唇线暧.昧摩挲。
“霁月,当年你劈碎我手中剑时,必然没想到会有今日罢。”
秦仲渊沉声哼笑,恶劣地将指尖探入那双殷红色薄唇内。
“眼下,一切皆成定局,‘元三公子’另有其人,元家你已回不得了,就算你再不甘愿,这世上,除本座身畔,你注定无处可去。”
即便榻上人额角绷起青筋,极力隐忍、不肯露出弱态供他取乐,秦仲渊不觉无趣,反倒将指尖的血丝用力抹在那双薄唇上,将那抹殷红揉得愈发艳丽——
衬着面容一触即碎的苍白,更令榻上人多出种魔魅般的俊美。
望见这幕,秦仲渊心头猛跳,为免现在就失控,他强迫自己收手,站起身,暗金色衣摆垂落靴边,居高临下俯视。
“霁月,本座素来不愿强人所难,唯独对你一再破例。事到如今,我再给你三日时间,你应当知道怎么做,别逼我忍无可忍,最后做出伤害你的事。”
*
另一头。
自从观察到负责杂务的船工,和绑人的黑衣人是两批人,且互不熟认后,小鱼就为了怎么伪装成船工,继而取得其他人的信任绞尽脑汁。
她先将头发挽成男式发髻,用锅灰抹黑了脸,又在衣服里塞了些破布,让自己看起来更壮实些,乍看和那些沉默寡言的船工没两样。
赶在厨房最忙乱的时候,她悄悄混进厨工中,闷不吭声就把最脏累的杀鱼刮鳞、砍柴禾、倒潲水等活接过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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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忙活完一通,众人闲下来吃午饭,这才发现她这个生面孔。
面对其余厨工疑惑目光,小鱼早有准备,塌肩作出一副窝囊样,犹犹豫豫拿出那块铜金色令牌——她早就观察过,这令牌上的纹路和黑衣人腰牌上的一模一样,而且等级应该更高些。
“听说厨房人少忙不过来,那些穿黑衣的大爷们就在码头上招了我来,还给了我这块牌子,说是船上的通行证……”
一见这纹路和颜色,其他厨工唬了一跳,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畏惧:这小子手里的金色令牌,可是执事头子才有的,此人怕不是有点门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敢为了这人去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验证,于是她的出现不了了之。
如此这般,三分努力七分运气,她很快成功伪装成伙房里的小杂工一名,主动承担最脏最累的活计,再没人对她的身份有半点意见。
忙忙碌碌到晚上,才能歇上口气。小鱼蹲在灶台边添柴,边干活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心里急切忧虑,但又知道急也没用。
无论如何,现在她是成功混上船了,只要三公子人还在这里,早晚都能打听出来,眼下什么都不知道,擅自行动的话,一旦暴露身份就都完了。
这般安抚着自己,不知不觉就到吃饭的点,陆陆续续有各处值守的黑衣人前来厨房提饭。
除了粗糙的大锅饭,小鱼还注意到,厨工们应该是受了吩咐,特意单独做了份清粥小食,装在精致食盒里,来拿饭的黑衣人也是格外高大彪悍,慢吞吞最后才来。
黑衣人随手把食盒拎起,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脑袋。
“对了,那人动弹不了,还得找个人伺候,真是麻烦。”嘴上发着牢骚,此人扫视厨房一圈,看中瘦瘦小小的她,当即指过来。
“就你,提着食盒,跟我过来。”
猛然意识到什么,小鱼心跳如鼓,强装镇定,唯唯诺诺地跟上去。
黑衣人在前引路,他们往客舱深处走,几乎每隔十步就能遇见几个虎背熊腰的黑衣汉子。小鱼想起那个煞气十足的刀疤脸汉子,死死埋下头,生怕撞见此人暴露自己的身份。
还好路上碰见的巡逻人员级别都低,没资格跟在主子身边,也就没有人见过她。
一路有惊无险地被领到最深处的那间房,黑衣人威胁她几句,“不要多看多说多问”“服侍那人用饭后就马上出来,不然小心脑袋不保”,一把将她推进去。
砰地门扇合上。
小鱼站在原地,环视过屋里再无他人,于是深吸口气,快步转过屏风,一眼就发现了榻上阖目平躺的白衣公子。
10. 找到他
尽管榻上人静静躺着,然而那样的侧脸、身形、气质……隔着老远都让人一眼认出。
小鱼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刚混上船就完成了找人任务,莫不是她的霉运终于走到头,要时来运转了?!
屋内铺满织金地毯,踩上去犹处云端,青铜香炉吞吐的烟雾在身边静静缠绕,小鱼顾不上细看,当即搁下食盒,直奔床榻。
床幔半卷,只见白衣男子仰面躺着,墨发铺散在绣枕上。苍白脸色衬得浓睫如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小鱼还道他在熟睡,立刻蹲下身,紧张小声地唤他。
“醒醒,三公子,快醒醒。”
蓦然间,那双让她印象深刻的漂亮眼睛刷地睁开,恍若寒星坠地,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
望见跟前不请自来的她,榻上人呼吸骤紧、脊背紧绷,眼底黝黑沉邃,其中辨得出的情绪只有惊愕和戒备。
满心满眼都是 “终于找到人” 的小鱼,只顾着激动开口,哪里注意到这转瞬即逝的变化。
“时间不多,来不及多解释了。三公子我是来救你的,我才混上来不久,打听到的不多,只发现船在往西北方走,那边是水匪出没的地盘,有很多山岛湖泊,说不定就是绑匪的老巢……”
机会难得,趁着只有两人,她得尽快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倒出来,语速快如连珠炮。
“船上的船工只有八.九个,黑衣人据我估计有二十来个,都聚集在船头和船身位置,他们看的很紧,过来的一路都有人守着……”
噼里啪啦,小鱼自顾自把嘴巴都说干了,然而跟前人还是维持躺着的姿势,侧目静静望着她——
这个距离,仔细看发现他目光静如深湖,眼睫纤长的不像话,右眼尾还藏着粒不易发现的朱红小痣。
只见那粒小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落在雪地上的朱砂,又像未干的血珠。
只顾着输出的小鱼梗住,这才察觉,这段时间他甚至没眨过几次眼,除了胸口有轻微起伏,简直就像一尊过分漂亮的白玉像。
发现不对劲,她皱起眉头,想了想伸出食指,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他冷白的脸颊。
呼,是热的,活人。这触感应该也不是什么人皮面具,她应该没找错人。
“呃,你、你能听到我说话是吗?”小鱼悄声道,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如果现在说不出话,你可以眨眨左眼。”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许久,跟前人真的眨了眨左眼。
完蛋,真说不出话来了。确定这点,小鱼心头陡沉,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来之前,她本想着,先在船上混下去,多打听些消息,再尽快找到他,两人互通有无,他比她见多识广,肯定知道该怎么才能更好地逃离这里。
然而当真找到人,却是动不得也说不得话,她这小身板连人都扛不动,遑论还要逃出生天了。
唉,就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果然还是那个倒霉的她。
小鱼挠了挠脸,试探再问,“那,你现在十天半月的都没有性命之危是吗?是的话左眼,不是右眼。”
过了会,跟前人再次眨了下左眼。小鱼一见,大松口气。
还好,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就说明还有时间想办法救他。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随后,她就见他薄唇掀动,好似要说什么,她赶忙低头凑近,凭借着气音加口型,总算弄懂他的意思。
‘你……是……谁?’
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激起细小的战栗。
小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呃,我、我叫小鱼,三天前城主府门口,我因为卖鱼钱和城主府的小厮争执,是三公子你出言解困......”
没多久,说完二人的浅薄“渊源”,小鱼见他眼里露出回忆和迷茫,就知道这人一定是忘光了。
好吧,也就三面,不、两面之缘。街上那次不算,城主府门口,他主要看的是鱼,至于宴席上,两人更是没正眼相对过,对于三公子来讲,她和路过的甲乙丙丁估计也没多大区别。
接受这个事实,小鱼重整旗鼓,继续整理思绪,把自己受托帮星若送信,在茶铺的遭遇,和鉴宝大会那晚发觉的异样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到发现他被代替,她惊讶追出去这里,小鱼没好意思说自己想也没想就跳水跟上。
她只是诚恳坦白,事情之所以会到眼下这步,和她为星若送的那封信有很大关系,是她的失察和轻信,才导致坏人阴谋得逞,她对他如今的困境也有责任,所以才想要一定救他出去。
“即便我只是普通人,不会功夫也没多聪明……”她的声音低小而坚定,“眼下还没想到救公子的办法,但我一定会努力找机会的,万一的万一,要是救不出公子,我就陪你一起被困在这。”
还是一板一眼的口气,不带分毫暧昧,小鱼蹲在榻前跟他承诺,巴掌大的脸上盛满认真。
落在元霁月眼里,跟前这个穿着破旧麻衣,幞头裹发,五官清秀的姑娘,唯独一双黑亮透澈的杏目在熠熠生辉,依稀勾起他几许回忆。
“……”他蠕动嘴唇,因她靠的近,差点触上她洁白耳廓。
等小鱼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愣住。
他说的是:走,别管我。
*
也就是小鱼不识得几个古字,认不得她手上那块令牌上,弯弯曲曲的纹路,正是一个篆体的“莲”字,也就是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首天莲宗的信物。
天莲宗残暴不及无影门,声势浩大不如绿林水寨,却是江湖里最神出鬼没,令人谈之色变,最受正道忌惮的一个魔门。
其门下有玄、明、慧三宗,金木水火土五旗,长于暗杀、毒物、消息买卖等旁门左道,常人难得一见,但凡现于人世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譬如,两年前的东川长明派被灭门一案,就是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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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主,主管暗杀和毒物的“绝夜”带人做下,此人武功极高,甚为嚣张,灭门之后还留在原地,一连灭了三波来除恶的正派弟子。
直到云阳宫元霁月携剑而来,除魔卫道,一剑劈断他的寒水刃、灭了天莲宗经营数年的分坛基业,这才重振白道声威。
传说中,绝夜还是本任天莲宗宗主的内定接班人,在门内地位极高。而此人,正是苦心积虑,将元霁月绑来船上的秦仲渊。
元霁月并非自暴自弃,以目前形势,若跟前的小姑娘没说谎——她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尚有攀爬货船时的擦伤,指甲缝里嵌着船板的木刺。这般狼狈,倒衬得那双眼睛愈发亮得灼人。
即便做到这地步,可凭她个人是决计救不了他的。秦仲渊为了抓他、困住他费尽周章,连醉梦软骨香这等秘药都拿出来了,她能混上船已是意外,若要勉强救他,只会把她自己也搭进来,何必因他再殃及无辜。
一连重复三次“走”这个字,云霁月确定跟前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愣过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扶他坐起,端来粥碗,一勺勺将饭食喂到他口中,元霁月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动作。
小鱼喂他的动作很是熟练,喂前先吹三下,勺柄微微抬高,让他能毫不费力咽下。
“我师傅病重时我也这样喂过他。”动作间,她忽然轻声道,“他说过,人要吃饱才有力气等转机。”
闻言,元霁月除了无奈,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他说不出话,只有在她每次将瓷勺抵在唇边时,默默张口,任她喂完一整碗米粥。
小鱼再问他“吃够了吗?”男子无奈眨了下左眼,她这才露出笑意,嘴角露出个小小梨涡,随即被她克制地抿下去。
放下粥碗,她余光瞧见旁边有盥洗的物件,不由想起了他的白马车白衣服,想必这人很爱洁吧。
小鱼随口道:“三公子,那边有洗漱的东西,需要我帮你擦洗一下吗?”
这回没沉默多久,榻上人便几不可见地点头。
饶是男女有别,可爱洁如命的三公子能从昨晚忍到现在已是极限,哪怕明日就是死期,他也必要干干净净上路。
他这副样子,小鱼也升不起什么杂念,权当在伺候她家师傅了。
打水沾湿布巾,利落地把露在外面的脸、脖子、手,都用温水擦拭过两遍——明明已经很轻了,但这些肌肤擦后还是泛红晕,这也太娇贵了,她暗暗咋舌。
耽误太久,门外黑衣人不耐烦地喊起来。小鱼加快动作收拾完毕,将他扶回榻上,掖好被角,最后在他耳边轻声留下“三公子,你且安心,下顿送餐我还会来的”,匆匆提着食盒离开。
留下吃饱喝足,浑身清爽许多的元霁月默默望着床顶,脑中盘旋着这个名叫小鱼的姑娘的笑容,突如其来,莫名其妙,但又异常温暖。
想着想着,潮水般的困意席卷了虚弱的身体,他缓缓闭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
11. 投喂
那头,尽管还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找到了人,当务之急也算解决了,小鱼浑身轻松地拎着食盒回到船尾厨房。
回去时,三个厨工正围着小桌掷骰子,赌注不过十几枚铜板,却嚷得面红耳赤。
其中,输钱的胖厨子把骰盅往案板一摔,“晦气!又输了!”油光满面的脸转过来,不经意瞥到她,矮小瘦弱,一看就好欺负的样子,登时有了出气口。
“诶,新来的矮子,赶紧把地扫了,那边的碗筷也顺带刷了,仔细着别磕出豁口!”
因为她手里的令牌,起初厨工们还有所顾忌,但耐不住小鱼底气不足,得靠干活来伪装自己,一来二去地,这些家伙使唤起她来是越来越顺口了。
小鱼没奈何,憋住气,压着嗓子应了声“是”。
慢吞吞把满地的瓜子碎屑扫起来,她拣个木墩坐在角落,边清洗盆里的脏碗筷,边把耳力凝成一线,偷听其余人的谈话——
便听骰子摇动的脆响里,这群久驻货船的厨工聊着闲,张口就是满腹抱怨。
厨工甲:“那群穿黑衣服的当真霸道,昨日嫌鱼汤腥气,险些掀了盘子。”
厨工乙:“就是就是,个个跟大爷似得,要不是工钱比别家的高,鬼才来跑这趟船。”
厨工甲再往地上啐了口,唉声叹气,“别提工钱了,我刚刚才看了眼库房,米面都不剩几袋了,咱们这到底开多久也没个底,过几天不会饿肚子吧。”
“怕个屁!缺谁也不能缺了厨子口吃的。”
听着两个同伴发牢骚,资历最深的胖大厨半点不慌,熟练地从旁边麻袋里抓了把豆子,嚼得咯嘣作响。
“而且最迟后天就要找个渡口,停下来买补给,没见船头旗语都打了,你们就安心等着吧!……”
旁边。
从这堆废话里,敏锐地捕捉到“后天船要停”这句,那边的小鱼身形微滞,脑子里瞬间闪过什么。
刚刚找到人,她还在发愁怎么才能从这龙潭虎穴把他救出去,谁想就知道了货船会停的消息,那么,二人该怎么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成功从船上逃走呢……
小鱼按住惊喜,细细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没关严实的舱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哐当”撞到墙壁上,来人招呼也不打就大步进来。
厨工们随之望去,木讷得一动不动。用脚指头猜都知道,就这德行,肯定又是那群黑衣的大爷来了。
小鱼跟着看去,随即浑身凝固,猛地埋下头,恨不能缩进墙缝里。
谁让这会来的竟是那个她最怕看到的刀疤汉子,虎背熊腰满脸煞气,腰间的硕大弯刀还溅着血,不知又干了什么祸害人的事。
“好啊,都挺会找乐子!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聚众赌钱,是嫌皮子太紧,想让老子给你们松快松快?”
没想到竟是这位煞星带人来巡查,三名厨工弹簧般惊坐起,这会再销毁罪证也来不及了,忙不迭跪下磕头求饶。
小鱼只来得及往脸上再抹了把炭灰,就被刀疤汉子一眼盯住,浓眉皱起。
*
刀疤汉子盯着跟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瘦小少年,总觉得既眼生,又透着若有若无的眼熟。
不过区区一个小厨工,还不配他多关注,便只随口问了句,“新来的?在此地做什么?”
小鱼喉咙发紧,借着灯光阴影将半边脸藏在乱发后,硬着头皮回话。
“回、回爷的话,小的才调来这没多久……看守最里间舱房的几位大爷,叫小的按时给那里送饭去……”
反正,便是含糊其辞、似是而非,旁人听了也不会起疑的话术。
而一提起“最里间舱房”,刀疤汉子的关注重点瞬间被转移,毕竟那处可是主子交代的需要严加看管的地方,低骂着“那群蠢货,明明交代了不准离岗,倒是会想法子偷懒”。
随即再顾不上她,转身大步就往外头走。
同样被煞星忘记的厨工们瘫软地上,抹去满脸冷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直到厨工们恢复常态,又嘻嘻哈哈,彷佛什么都没发生地开始摇骰子、骂管事,小鱼还坐在角落里没出声。
“后天停船”“不准离岗”“三天期限”……这些消息在小鱼脑海里来回打转,像纠缠成团的麻线。她背靠冰冷的舱壁,一边装作专心刷碗,一边在心里反复琢磨。
思来想去,渐渐地,关于后续行动,一个念头逐渐成型,她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
一夜过去,又一日。
晨光穿透被铁板钉死的窗户缝隙,在舱房地板上烙下细长的金痕。元霁月盯着那道游移的光斑,听着船体与江水相撞的闷响,在心底默数着波浪的节奏。
这是不能动弹的他,目前唯一的消遣——根据浪涌频次推算船速,再对照体内真气恢复的程度。
他试着调动丹田之气,真气如细沙漏过指缝般难以凝聚,却终究比昨日多出几缕游丝。这发现让他长睫轻颤,在眼下投出浓郁阴影。
青铜炉里的糜香依旧,桌上的茶水却已冰冷,说过给他三天时间的秦仲渊果然没有来,元霁月所在的房间如同被人遗忘。
直到接近午时,外间才响起细碎脚步声。
一如昨日,门外护卫们照旧呼喝着耍威风,另一个细弱声音唯唯诺诺,被奚落好一番才被放进来。
元霁月盯着门口方向。扮成少年的瘦小姑娘快步转过屏风,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幞头歪斜露出几缕鬓发,脸颊的灶灰比之前更多,脏的像只钻进灶洞的花猫。
一进来就见他醒着,她脸上闪过喜悦,差点连压低声音都忘了。
“抱歉,我来晚了——昨天我偷听到一个消息——”
不等她说完,他吃力摇头,并快速眨眼示意她近前。
小鱼:?
她迟疑地走近蹲下,凝神去看他唇形。没留意因为挨得过近,自己的发梢落在他颈侧,细痒触感激得男子喉结滚动,苍白皮肤泛起极淡的绯色。
元霁月这会也顾不得其他,掀动双唇,努力之下,终于能发出点声音了。
“马上……扶我……去马桶……”
小鱼:。
好叭,是人都有三急,她不该意外的。
明白他的意思了,小鱼是不以为意,但对于元霁月来说,在这种事上主动求助一名尚算陌生的异性,实在是前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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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难以想象的经历。
放在两天前,哪怕杀了他,元霁月也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所以说尺度就是这样一步步突破的。事实证明了,再是清高矜贵的世家公子,被憋急了也只得向现实低头,再仙也仙不起来了。
……
总之,在她的协助下,元霁月万分艰难地在角落屏风后完成了人生大事。
事毕,两人皆是累的不轻,他更是浑身虚汗,拒绝再饮用任何食物,休息顷刻,示意她继续方才的话。
小鱼拍了下脑袋,想起自己一夜思索出的计划,连忙低声告诉他。
“对了,昨日我从船工听到个消息,最迟明天这艘船就会停下来,在渡口补充物资……”
闻言,元霁月脑子一转已明白她的意思。
不止如此,她继续悄声道,“停船的时候是逃出去的最好时机,但我还听到,你门外的护卫是日夜换防,一直有人在的……”
综合眼下知晓的情报,和现有条件,小鱼只能想出一条逃生路子。
“所以,我反复想过了,等明日停船,找好时机,我就往厨房放把大火,其他人必定会前往救火,看守你的人也会变少……另外,我还想办法从其他船工那买了一大包迷香,到时候,如果还有人在你门外守着,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把迷香一把撒出来……”
这个计划,听起来冒险又漏洞百出,却是她在短时间内,想到的最有可能的方案了。
若是丁点风险也不愿冒,错过这次停船机会,上了北方茫茫江道,二人才真是插翅也难逃。
见她细细讲完计划,便睁大眼期待地看着他,元霁月心下五味错杂,一时失笑,干脆合了她心意,肯定颔首。
眼见女孩脸上,灿烂笑容登时如烟火绽开,他被感染得也弯起嘴角,苍白神色终于多了几分生机。
不过,想要这个临时想到的计划成功,自然不能这么简单。他轻轻偏头,示意她偏转目光。
“拔下,我的,簪子。”
小鱼不解,依言而为。下一刻,就见青丝如瀑披散颊侧,衬得那张俊美脸庞更是雌雄莫辨。小鱼举着玉簪愣神,直到他轻咳才慌忙转身,元霁月只当做没看见。
他再度开口,指点她以特殊手法拧开那枚看似通透无暇的白玉簪。
顷刻,只听咔嚓轻响,玉簪从中间拧开两半,滚落两枚米珠大的药丸,一枚黑一枚红,外层还裹着薄薄蜡衣。
“提前半日,服下红丸,黑丸研碎,混入迷香,可保万全。”
吃力的说完最后几句,元霁月已累得汗湿额发,薄唇微张气喘吁吁。
“嗯嗯,记住了。”小鱼边点头边收好药丸,见他累得不轻,不等他开口,便去拧了湿帕,为他仔细擦拭。
额头、鬓角、脖颈……
她起初心无杂念,直到掌下男子舒适地长出一口气,温热呼吸拂过她手背,小鱼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砰砰砰,砰砰砰,跳的好像那天初见他一样的坏掉了。
不经意间,元霁月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抚触,凤眸半阖,就像是一只被人投喂的云野白鹤,有那么片刻丧失戒心,垂首依偎在她伸出的掌心里。
12. 狼狈(捉虫)
第三日。
江面依然风平浪静,为了早点抵达渡口,上头下令加速,船工们忙的团团转,摇橹的摇橹,拉帆的拉帆,忙的连早食都没空吃,小鱼好不容易才找到空隙脱身。
船上人都知晓,客舱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是被禁止谈论和接近的存在,船工里,仍然只有小鱼被默许每日去送食水。
提着食盒匆匆前进,小鱼塌肩埋头,扮好怯懦怕事的小杂工形象,眼角余光默默记住沿途的地形,路线和黑衣人把守的位置。
快到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恰好碰上守卫换防,刀疤脸汉子正黑着脸给新来的两个守卫训话,骂的他们兢兢战战、垂头丧气。
小鱼见状,不由放缓脚步,提着心不敢上前。突然,那边的刀疤汉子转过头来,满脸不耐烦,脸上狰狞的伤疤随着说话而扭动。
“新来那个,磨磨蹭蹭干什么!既接了这差事,就给老子好好干,敢出错,老子把你切碎了喂江鱼!”
肩膀一抖,小鱼忙不迭点头,这才被有惊无险地放进屋里。
长长吐出口气,她正要抬步往里走,谁料到,这时候内室陡然响起砰地一声巨响,伴随男人吃痛的闷哼,何物咕噜噜滚落撞到墙角。
“怎么了?!”
门外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黑衣人被惊动,提着刀跑进来。小鱼抢在他们前头,三两步奔进内室。
映入眼中的景象让她顿时心头一紧:就见屋角的描金立屏翻倒,盥洗盆被撞落,满地湿意弥漫,而本应躺在床上的那人匍匐在地,冷汗顺着削瘦下颌滑落,虚弱地大口喘息。
“滚!!”
他仰头冲着他们怒吼,雪白俊容上嵌着一双冰冷凤眸,眼尾绯红如染胭脂,眸中翻涌的不仅是愤怒,更有困兽般的屈辱狼狈——
只一眼就让其他人僵立原地,不敢前进半步。
守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毕竟跟前这位可是主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尖尖,他们互相对了个眼色,把这烂摊子丢给小鱼,命她赶快将屋内恢复原样,然后便转身逃出去。
脚步声和刀甲碰撞声远去后,舱室内只剩二人的呼吸声,和江浪拍打船体的闷响。
元霁月胸膛剧烈起伏,从未这般狼狈过的他再无往日的温和淡然,他咬紧牙关,撑着身子想要坐起,颤抖的手腕却承受不住重量,让上半身再次重重跌落。
刹那间,连日来积攒的郁怒与挫败如决堤洪水,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冰冷凤眸嗖地扫向她,喉咙里溢出低吼。
“你也马上——”
“我、我背过身了,绝对不偷看!你收拾好了再和我说一声!”
不等他说完,小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蹦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嗖地转过身,还煞有介事地举起双手捂住眼睛,表示自己绝不偷看。
见状,她身后骤然陷入死寂。小鱼大气不敢出一下。
过了好一会,那头才响起元霁月吃力挪动身体的动静。不时有跌撞和擦碰声,光从那近乎破碎的喘息声,就知有多艰难。
然而整整一刻钟,男子硬是一声不吭,靠着虚软双手,一寸寸把自己搬回到床榻上。
他既不愿意被人同情,小鱼便当什么没发生。许久,确定后头再无其他声音,她放下捂眼的手,面色如常地收拾好满屋狼藉,翻倒的立屏和木盆归回原位,好似之前的狼狈从未上演。
其后,她拿来食盒,朝他揭开盖子,热气裹着食物香气瞬间漫开。
她垂着眼帘,轻言细语开口,“今日没煮粥,备的是包子和馒头,三公子还是用一点吧?毕竟之后……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其他的。”
昨日,因为如厕的尴尬,这人硬是滴水未进,这样下去怎么有力气逃走?故而,今天她特意备了汤水少的吃食,打定主意要劝他用上些。
榻上那人看了眼食盒,视线又挪到下颌紧绷、强作镇定的女孩侧脸上,烈火灼烧的心间如同骤然泼了盆冰水,他呼吸滞涩,从未感受过的酸软在胸腔里缓缓弥散。
元霁月垂在锦被上的手攥紧又松开,良久,他沙哑着嗓子,低声唤她。
“……请过来,喂我。”
旋即,屋里安静下来。
偌大房间,只能听到她撕下一瓣瓣馒头,与他咀嚼食物、缓慢下咽的轻响。过程中,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但周身却像裹着层无形的冰壳,始终萦绕着股凝滞不散的紧绷感。
这景象,好像前两日的轻松氛围从没存在过,二人一直就是这么疏离陌生,靠近半点都会刺伤彼此。
待他咽下最后一口吃食,小鱼打湿手巾,默默为二人擦拭干净,中间没有多看他一眼。
打理完毕,她起身便要离开,孰知刚迈出半步,靠近他的那只手臂就被用力拽住、往回收拢——那瞬间,力道大得竟让她身子都趔趄了下。
她险险站稳,惊愕回眸。
迎着她吃惊目光,忽然做出意外之举的元霁月没有收回手,他掌心滚烫,动也不动,凝视她的目光复杂深重,整个人充斥着难解的矛盾感。
对视许久,元霁月喉结滚动,终于开口,“我刚刚……”顿住,眼睫极快眨动,他硬生生转了口吻。
“既已决定了,你务必记得提前服下红丸,不要直接接触黑丸,一切以安全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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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郑重点头。
说完这句,榻上人还是没放开手,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凤眸幽深得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但说出口的到底只有一句。
“小鱼姑娘,着实多谢,若有以后,元某定当厚报。”
*
小鱼不知道,云阳宫三公子的一句“定当厚报”,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足以一步登天的承诺。
只是她从头到尾,压根没想那么多,只是念着必须得把人救出来,至于什么报不报答,压根就还没想到那儿去。
眼下,见他好似很在意,攥着她手臂不肯松开,大有她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架势,小鱼也不好反驳,只得随口应了声:“行行,报答嘛,知道啦!”
元霁月闻言,紧抿的薄唇终于松动,缓缓放开了手。小鱼重获自由,正要去整理食盒,大门口忽起异动,两个守卫的恭敬声音穿透舱壁传进来。
“属下见过主上!”
刹那间,寒意顺着脊梁骨直窜天灵盖,小鱼下意识滑鱼般退到帘幔的阴影里,伏地埋首,鼻尖紧贴着织锦地毯的暗纹,恨不得打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完了!幕后真正的大魔头来了,他们之前可是在茶铺里见过,要是被此人认出来她的脸,可就什么都完蛋了!
小鱼心跳如雷,这时候只能念天念地念菩萨保佑,眼下这关一定要让他们平安度过!
此时,门口那人已经大步转过屏风,身形昂藏面容英朗,乌黑长靴一步步踏近,目光彷如鹰隼,直直落在榻上人的身上,裹挟而来的威压几乎让空气凝固。
若不是余光瞥见桌上没吃完的早膳,秦仲渊压根就没注意到旁边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下一刻——
“这就是你们准备的膳食?!如此粗陋,尔等胆敢怠慢!”
声如沉雷炸响,骤来的斥责声震得小鱼脑子嗡嗡,胸腔血气涌动,整个人颤抖得快要维持不住伏跪的动作。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为了撑住,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漫开。
“秦仲渊——”
突如其来,是元霁月沙哑的声音。一听他开口,秦仲渊立刻被吸引走所有注意力,快步走到床榻前。
不等他说话,榻上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秦仲渊登时手忙脚乱,想要上手帮他顺气,却被其一把拍开。
直到咳得苍白脸色泛起艳丽嫣红,好一阵,元霁月才缓过气来。
“咳,怠慢我的究竟是谁,你心知肚明。”他神色极冷,神色目光嘲弄地投向门外,缓缓道,“明知我无力行动,却任由我在此自生自灭,秦仲渊,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13. 周旋
听见“自生自灭”四字,秦仲渊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脸色也不好看了。
他千辛万苦设局将人掳来,自然不是为了在这些地方折腾他。盖因货船上条件有限,秦仲渊一个大男人,更是想不到这么细。
先前放话说给他考虑时间,这几日又在为鉴宝大会的事收尾,秦仲渊便一时无暇过问元霁月的起居安排,只吩咐属下对这里严加看管,并好好关照屋里人。
至于如何关照,这群黑衣人又不是小厮,自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只要把人看住了,其他皆糊弄了事,否则真敢碰这位三公子一指头,谁知道他们的主上大人会不会事后找麻烦。
小鱼也是因此才被选中当冤大头,日日前来送饭伺候,当然,这于她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
秦仲渊对自己这群属下的德性也是门清,先前只是疏忽罢了,眼下被元霁月直白揭露,不由得怒上心头,“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满眼厉色,立刻扬声召唤,“外面那两个给本座滚进来!”
他喊声刚落,之前在小鱼跟前耀武扬威的两名守卫战战兢兢走进门。
这回屋里人的对话没有故意压低声量,二人在外头也听见元霁月竟然能说话了,还二话不说就向主上告了他们一状,当下便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冷汗浸透后背,连求饶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
“本座的吩咐,尔等便是这么敷衍的么。”秦仲渊眉眼阴鸷,懒得看他们一眼,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念在你们跟随我许久,自己动手,本座姑且饶你们一命。”
闻言,二人重重叩首,尽管声音抖得厉害,还要拼命谢恩。
“主上大恩,饶恕我等性命,往后定当肝脑涂地,再不敢犯丝毫差错!”
听着,小鱼悄悄抬眼,就见那两人保持跪姿,其中一个人哆嗦着割下衣摆,紧紧包住右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闭眼猛地朝被包住的耳朵挥刀;
另一人冷汗涔涔,抖着手扯下腰间短刀,也用袖口包住食指,放在地上,心一横斩下去!
霎时间,只听渗人的“咯吱”声后,屋内顿时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两名黑衣人脸色煞白如纸,强忍疼痛紧捂伤口,不敢让半滴血落下弄脏此地,然后再次叩首谢恩,膝行退出去。
小鱼:“……”
她低下头,默默咽了口唾沫,混市井这些年,她也算见多识广,却头一次目睹真正的魔教是如何残忍,仅仅犯错便要下属自断肢体……
所以说,这些天在船上,她呆到现在身上一个零件没少,说不定还真是她不知在哪的十八辈祖宗保佑了。
眼见二人连滚带爬退出门去,秦仲渊怒气稍平,掸了掸衣摆落座榻边,紧盯着神色未动的他,转眼低笑出声。
“如何,三公子可满意了?若不满意,便让你亲自动手解气也不是不可。”
明知榻上人身中秘药,此刻连起身都难,此人说这话无非戏谑罢了。
元霁月倚着床头,俊容倦怠,长睫垂落如蝶翼投下的阴影,连个余光都不愿施舍给他。
见状,跟前人哪受得这般冷待,抬手便扣住他下颌,强硬将他的脸转过来。
“霁月,别惹本座不高兴,本座如今尚有耐心,才由得你任性,但三天将过,你若还是想不明白,届时你当知道本座会做什么!”
从天之骄子沦落到笼中之雀,被逼至此,饶是九天神佛也再难隐忍,榻上人倏然睁眼,眼底讥讽如冰刃出鞘。
“秦仲渊,此次被俘,是我大意轻敌之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元霁月语声犹虚,却字字诛心,“而你如此作为,只会令我作呕。”
“令你作呕?” 秦仲渊缓缓重复,旋即收紧手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当下动了真怒。
死死盯着这双凤眸,秦仲渊胸口起伏不定,气得笑出来,“霁月,本座从前哪次示好,是被你看在眼里的,眼下局面,皆是你逼的本座只能这么做!”
这话中竟是怨气十足,饱含愤恨——
其中缘由,却是由来已久。须知元秦二人,虽然分属正魔两道,江湖人皆道他们乃是天生宿敌,可经过多次交手,秦仲渊的本心,早已把对方视作世上唯一能与自己并肩之人,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次向其表达过结交之意。
然而,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此人冷漠无视。以秦仲渊的性子,越是这般,其心中的执念便愈发疯长,直到现在,终于靠着强取豪夺将人留在身边,他既是得偿所愿,更是痛快解恨。
眼见元霁月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再度闭上眼,一幅不屑与他为伍的样子,秦仲渊登时心火更盛。
忽然地,他大手一挥,怒声道:“来人,倒茶来——既然你说本座让你自生自灭,如今本座便亲自伺候三公子一回!”
慢了好几拍,默默苟着听他们吵架的小鱼这才反应过来,这声叫的是她(不然屋里也没别人了)。
当下只有慌忙爬起身,她跑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极力稳住双手不发颤,埋着头,将其递给坐在榻边的大魔头。
万幸的是,她在这人眼里就是个工具人,不值得多看一眼。秦仲渊头也不回夺过茶盏,直直递到元霁月嘴边。
不甘其扰,元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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愠怒睁眼,“不需要——”
话未说完,秦仲渊恍若未闻,左手闪电般将他定住,再以虎口将他下颌捏开,抬高手腕,毫不犹豫、快意地将茶水灌下去。
“咳咳咳”一杯茶水被迫饮尽,元霁月咳得浑身巨颤,眼尾湿润泛红,胸中怒意几欲噬人,然而穴道被封,除了怒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仲渊则欣赏着这幅生动的美色,比之冷冰冰的模样可顺眼多了。
所以,不愿意,恶心又如何?事已至此,是他掌控着一切,决定一切,跟前人既已落败,便再无与他平等相对的权利。
“霁月放心,等到下个渡口,我们便换一艘船,届时便会为你更换侍奉之人,绝不会再有半点怠慢……”
秦仲渊欣赏够了才放开对他的禁锢,紧接着贴近他耳畔,饶有深意地低语,“那里,本座还给你备了鲛绡帐金丝枕,想来定会比这里的床榻更衬你。”
呼出的热气激得元霁月恶心欲呕,却因穴道被封连偏头躲避都做不到。
*
“汝好生伺候三公子,若再有差池,本座定然拿你是问。”
恶行得逞,秦仲渊心情畅快,拂袖起身,朝小鱼随意吩咐了句,便转身潇洒离开。
门外新换的守卫为其打开门,“唰”地抱拳行礼,恭送其人远去。
直到外头动静都没了,小鱼才跌跌撞撞爬起来,扑到榻前为他拍背顺气,气得差点没压下声音。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个魔头真是坏到家了,简直不可理喻!”
这一通听下来,小鱼也大概知道了元霁月被俘的内情——原来是那个大魔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被拒绝了便恼羞成怒,勾结旁人,用些下三滥手段把人抢来。
而且,这人就算抢来人了,也不好好对待,言行举止里尽是得意傲慢,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简直看得人瞠目结舌。
小鱼不敢想,连喂水那人都要用上强迫的手段,三公子若是再留下去,还不知要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
有她的拍抚和顺气,元霁月好半天才缓和过来,颓然靠着枕头,浑身精疲力竭。
方才强撑着与秦仲渊对峙,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此时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被封的穴道还未冲开,元霁月只能以之前的法子眨眼示意她,张合薄唇。
‘尽快……行动……’
如秦仲渊所说,三天已到,渡口将至,他们即将换船,想要逃生只有一次机会。
眼下,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无论如何冒险,也只能孤注一掷。
14. 跳船
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时间过得也似乎格外得慢,小鱼回到厨房,心不在焉地干活,时不时从舷窗往外看,估摸着天色和路程,算着还有多久才停船。
终于,夕阳西下,残阳将江水染成血色,一道狭长峡湾出现在侧前方,货船终于减速转向,驶入湾口,渐渐没入靛青色山影中。
半个时辰后,货船停靠在湾底渡口,生锈的铁锚扎入浅滩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这时候,众船工都被叫去甲板帮忙拉帆下板,只剩下瘦小的小鱼留守厨房,为她接下来的行动创造绝佳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皆有了,确定周边再无他人,小鱼按下紧张的心,正式开始她的放火大计。
第一步就是将厨房门反锁。然后拖出杂物间的草席、柴禾等易燃物,堆放在屋里各个角落,再把油桶里的油洒得到处都是,确保每个角落都不漏下,走路都要小心避免滑倒。
此时,外面的船身已经停稳,甲板与岸上搭好木板,一袭暗金色长袍的秦仲渊领着三五心腹走下船,迅速登岸离开,也不知又去干什么坏事了。
小鱼趴在窗边看其走远,好半晌,确定他们再无返回的迹象,当即大大松口气。
无论如何,大魔头不在,他们的逃生计划才更可能成功。
小鱼暗暗给自己打气,这些魔教分子再厉害又怎么样,他们在明她在暗,现在她才是主动的那方!
旋即,她回头继续行动,拖起最后一个麻袋加上桌子板凳,把厨房门死死堵住。
按她预测,厨房距离客舱够远,本就堆放很多杂物,加上她的这些布置,一旦起火,火势必将极快蔓延开,堵门是为了阻碍旁人救火,给他们延长逃离的时间。
小鱼一边干活,一边算着时辰,既要秦仲渊带人走的够远,又要赶在众人回来之前完成点火。
过了会,岸上黑乎乎的没剩几个人,打着哈欠的船工们也快从甲板上回来,她感觉差不多了,从怀里摸出火折,刺啦点亮,狠狠心,丢在沾满油的麻袋上。
肉眼可见地,火苗蹭的冒起老高,顺着满地油迹,很快就蔓延至大半个厨房,将桌椅木头烧的劈啪作响。
早有准备的小鱼拿出浸水棉布蒙住口鼻,灵活地爬到杂物架最顶层,仗着身形瘦小,从屋顶的透气小方窗探出身去。
瞬时间,夜风和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最后回头看了眼已经烟雾弥漫的厨房,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冰冷的江水瞬间吞没所有感官。
*
片刻后。
“什么味道?”“糟了好像着火了!””是船尾的厨房,大家快去救火!”……
火光跃动,滚滚浓烟从货船尾部不断冒出,火势大得彷佛要吞没全船,阵势看起来极为吓人。
面对如此意外情况,船工们和留下的黑衣人皆惊慌失措,惊呼声和救火的喊声夹杂,在船底都能感觉到里头人错乱的步伐,和船身不可抑制的轻颤。
这样的混乱里,无人发现船底那道游鱼般的身影,从船尾很快游到客舱正下方,借由绳索攀爬上船舷。浑身湿淋淋的小鱼躲在一片旧帆后,惊险避过两个奔跑救火的黑衣人。
关押元霁月的那间舱房,窗户都以铁板钉死,只有正门可以进出,饶是大部分人都赶去救火了,但他房间外必定不会缺少看守。
所以她只能穿过廊道过去,按一开始打算的,趁护卫不注意用迷药迷昏他们,再把人带出来。
一如所料,此时的客舱越往后人越少,小鱼从廊道窗户爬进去,基本没遇上任何阻碍。
然而,临近最深处那间,人声陡然多起来,嘈杂得完全出乎预料,她心一紧,躲进拐角,大胆探头望出去。
三公子门外,果然是乌压压站了一片守卫,把狭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比之平时更多数倍。
小鱼打眼一扫,里头最高的那人正是刀疤脸汉子,正和其他黑衣人争吵着什么,时不时飘来几句“火太大了,必须把人转移出来”“出问题老子来负”“里头人要是出了事,你我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没错,这群护卫正在为要不要将元霁月转移到他处而激烈商议。
刀疤汉子最是警觉,坚持要把人带走——虽然起火点离这里很远,但船身木制,真要燃过来也不是不可能,即便主上下了死令让他们不能擅自行动,可眼下这情况,坐以待毙才真的会出大事。
眼看刀疤汉子将其他人说服,一众黑衣人就要开门行动,小鱼没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拿出烟管,对着那个方向就是猛然一吹。
霎时,淡白色烟雾充斥门前的小小空间,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就连小鱼都不免吸了口。
幸好她服过解药又站在窗口边,头晕片刻就恢复了正常。
等她缓过来,小心翼翼地再探头看去,走廊里,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一群大汉,包括那个刀疤脸,都已经横七倒八,半点声息皆无,连个抽搐挣扎的都没有。
单凭迷香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估计还是那枚磨成粉的黑丸起了大用处……
她吞了口口水,慢慢走近,试探地踢了下最近的那人,竟见他口鼻处缓缓流出乌血,小鱼唬了一跳,不敢再看这满地的人,赶紧找到钥匙,开锁进门救人。
房门一开,就见颀长的白衣公子立在屋正中,衣冠齐整神色不惊,看不出半点身陷囹圄的痕迹。
小鱼顿时怔住,下一刻,那人身形晃了下,支撑不住地扶住桌案,她才醒过神,忙上前扶住他,让他借着她的力勉强前进。
“我们需要马上跳船离开,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从这个高度跳船再游回岸上,危险性不言而喻,哪怕是她也得拼尽全力,更别说他这幅模样了。
元霁月明白她的担心,整整一下午,他耗费仅剩的真气把被封大穴冲开,为的就是能尽快恢复些许的行动能力。
此时,他用力握住她手,吃力而肯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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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我们走。”
*
夜雾笼罩的江面上,货船火势愈烈,众人忙着救火,无人注意到,某处船舷,一声重重的“噗通”落水声在夜色里响起,转瞬就被货船桅杆倒塌的巨响掩盖。
骤然入水,小鱼头晕脑胀,好一阵子才能在冰冷江水里睁开眼,视野里漆黑泛着红色光斑,那是熊熊燃烧的船帆投在江面的影子。
凭借本能找准方向,尽管手上多出一个人动作不便,小鱼仍是拼尽全力,向前游去。
然而,事情永远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她艰难游出两三丈距离,右手就陡然一沉,差点把她也拖下去。
小鱼心惊回头,借着模糊光线,转眼就发现男子俊容青白、眼眸半阖,散落的黑发水草般缠住他脖颈,握住她的手几乎失力,一看情况就极其不妙。
此刻,渡口方向也遥遥响起喧嚣,铁器碰撞声混着模糊的吆喝传来,秦仲渊说不定便在其中,他们时间真的不多了。
小鱼压下焦急,回身用力拍打他面庞,想让他振作起来,跟着她继续往前。
好阵子,元霁月才艰难睁开眼,本能地要划动手脚,然而四肢毫无力气,身体虚软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拼到此刻,哪怕他已竭尽全力,可确实是再寻不到半点力气了。
元霁月神思恍惚,已是陷入半昏迷之态,模糊视野里,除了无边黑暗,就是一个神色忧急、拉着他努力想向前游的姑娘。
……明明相识不久,只见过寥寥几面,为何看着这张不甚熟悉的脸孔,会令他没来由的想微笑呢。
脑海里闪过此念,已快停滞的心脏砰然跳动了下,他便也弯唇笑起,朝她轻轻颔首,再次薄唇张合。
昏暗里,隐约能辨认出那是两个眼熟的字。
‘快走……’
说完这句,男子再无挣扎,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闭上眼,任由自己被暗流拖着坠入沉渊。
对面,小鱼眼睁睁望着这一切发生。
明明是他说要一起走,现在主动松开手的也是他……这个人,真的想过能成功逃走吗?还是他从头到尾,与她的筹谋计划,就是为了此刻,将她送走,再让自己沉入江水,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小鱼想不通,亦不肯认命。
她咬着牙,一把扯住他衣襟,把人提起,撞到他冰冷如霜的唇上,恶狠狠为他渡了口气。
唇上的温度令男人愕然睁开眼,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没反应过来般怔怔看着她愤怒神情。
小鱼则趁机重重拍了拍他胸膛,用拇指指了指岸边,示意他给老娘憋住这口气。
既然说了要一起走,就别想当逃兵。有她小鱼在,他想自暴自弃,门都没有!
而后,她稳住二人身体,改变策略,单手解下腰带,将无力游动的他和自己紧紧绑在一起,再架住他肩膀,赌上平生所有的运气,不再往回看,带着人朝黢黑岸沿极力游去。……
15. 饴糖
这夜,货船上的火临近天明才扑灭,焦黑的船板散落在江面,船尾连同半个船身被烧得面目全非,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唯有中前段船身逃过一劫,虽也熏得乌黑,好歹维持着完整轮廓。
在外办事的秦仲渊得知消息,紧赶慢赶还是回迟一步。
甲板上残余的温度透过靴底传来,灰头土脸的黑衣人们跪了一地,无人敢对上他的视线,秦仲渊顾不得其他,径直走向客舱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刚到门外,就见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守卫尸体,本该紧锁的房门大开,里面不用看也是空空如也。
许久。
“好,做的好,不愧是元三公子!”死寂中,秦仲渊竟是低低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阴鸷而扭曲,闻见的人无不后颈发凉,悄悄站远了点。
“回主上,我们方才在厨房发现纵火痕迹,放火者以油泼地,又用杂物堵住厨房门……经清查,除死伤守卫外,船工中还少了一名新来的杂工……”
查探的下属前来回话,特意提及,失踪的那个杂工正是日常往这个房间送饭的人,而且来历不明,他们审问了船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人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的。
对此秦仲渊毫不意外。元霁月身中醉梦软骨香,全无半点行动之力,连起身都困难,想要逃走必有内应。
这个内应不仅善于伪装,还神通广大到偷来了天莲宗令牌,悄无声息混上船,继而寻机放火。
最可恨的是,此人还曾在他眼皮底下逃脱,若非他疏忽大意,绝不至犯此错误。
秦仲渊思忖着,靴底踩上一具尸体的手掌,他面无表情用力,只听咯吱骨头碾碎的脆响,其余人皆情不自禁地颤了颤,将头埋的更深。
“所有与此事有关者,杀。”他嗓音低沉,周身杀意涌动,几成实质,“五旗门人前往全城戒严,决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再分两队沿河岸搜索,一有线索立刻来报。”
“喏!”众人凛然应声。
下完命令后,秦仲渊长眸微眯,从怀里取出一只合掌大小的白玉瓶,打开塞子。
不多时,浓郁的腐甜香气飘出,一只娇小黑蝶翩翩飞出瓶口,翅膀上银色斑点闪动,彷佛一只幽冥之眼,在空中盘旋顷刻,便抖动长须,朝正南方向飞去。
秦仲渊难看的脸色终于松动。他挥袖大步跟上那只黑蝶,“玄宗的人马上跟我往这个方向追踪!”
*
林深山陡,江涛静静拍打岸边,零星飘来木船燃尽的余烬,更远处,江滩边搁浅着一叶破旧扁舟,棚破柱蚀,丛丛蔓草掩盖,半点不引人注目。
木舟里,狭小空间内,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白衣男子气息奄奄地躺在女子怀里,衣襟大敞,露出的苍白胸膛被她按得深深下陷再起伏。
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直到她双掌发抖,指尖麻木到失去知觉,这具躯体突然剧烈抽搐,男子呛咳着吐出积水,虚弱地缓缓睁眼。
“你、你还活着”
总算把人救回来,跪坐着的小鱼激动得无以复加,刚开口便喉头哽咽,一大串眼泪砸在他生着泪痣的眼角上,烫得元霁月心尖骤紧,混沌识海破入一隙天光。
“咳咳,我没事,离我们,下船多久了?”
他边咳着,艰难出声,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
能死里逃生到现在,已经出乎元霁月意料。他感受了下身体,连指尖都动弹不得,比起在船上醒来时那阵还糟糕。果然,强行运功就是这般下场。
“起、起火后,我们顺着水流往下飘,距离那艘船已经很远了,现在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小鱼胡乱擦去眼泪,努力放平嗓音,让自己镇定,眼下只剩她能行动,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刻意抬高声调,做出高兴的样子。
“我们离得这么远,那个大魔头一时半会肯定追不上来。而且,而且还有个好消息,我昨天没细看,这会才认出来,这里是白浪湾,我和师傅跑船时来过,我记得这儿不大,对面就有座渔村,我们可以先到村里避避……”
元霁月枕靠在她同样湿冷的腿上,眼底映着她故作高兴、眼眶通红的小脸,艰难弯起唇角,“多亏,小鱼姑娘机敏,既已逃出来,我们不妨分头”
“别想支开我!”小鱼粗暴打断他,故意扯出的笑容消失不见,瞪着这人恨不能拍他一掌。
“你现在靠自己走路都走不得,我要这会丢下你跑路,也不必折腾这趟了,光是水里那遭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跳船那会,虽然是他身体不济,确实撑不下去,可小鱼一回想起他最后放手的动作和微笑,心底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左冲右撞,惹得她郁气难纾,又气又难过。
反正,现在她是清楚这人德性了,最会逞强装英雄,她气恼之下也不再端着客气,管他什么公子不公子,她反正是来救人的,哪怕说破天去也别想她放弃。
相识以来,头次被她这样呛声,元霁月登时一愣,望着女孩倔强神色,他不自觉无奈笑了,沉默了会,轻轻点头,人生头一回轻易妥协。
“罢了,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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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这个地步……小鱼,你说的渔村,离此处有多远?”
见他总算放弃把她推开的念头,小鱼心头重石砰地放下,眼眶又莫名发热,她连忙偏开头鼻音浓重地回他。
“约莫八.九里吧。等我把这艘木舟修一修,我们划船去对岸,快的话半天就能到了。”
见她对后续行动早有成算,元霁月心头更是复杂,深深看着她,轻声道:
“小鱼当真聪慧。不过,秦仲渊必定已派人在四处搜索,劳烦你替我脱去外衣,再裹上石头远远丢开——”
一听这话,小鱼不由瞪大眼。
他喘了口气,这才顾得上解释,“非我有意冒犯。你可还记得那个房间昼夜不散的浓香?”
见她迟疑点头,元霁月续道,“那香名为‘糜蝶’,有安神静气之效,闻久了会令人精力渐失,于不知不觉中堕入昏沉。”
“最重要的是,日久年深,此香将浸入人的肌肤腠理,凝而不散,南疆有蛊虫名噬香蝶,可凭此香辨人,纵千里之遥,也能循迹而至。”
所以才说,秦仲渊为防他恢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被熏染了整整三日,元霁月虽还没到“香入腠理”的地步,浑身也沾满了糜蝶的味道。
若非担心有伤风化,不止是外衣,现在他该连内衫也脱干净,有多远丢多远。
“世上竟有这般古怪的东西......”
听完他的解释,小鱼倒抽口冷气,这才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绑他的那人不愧是大魔头,使出的阴毒手段简直层出不穷。
当下顾不得羞涩,小鱼忙按他的嘱咐处理起来,保险起见,她干脆把两人的外衣都脱了,裹着石头远远丢进江心。
随后,让体力未复的元霁元靠在舟壁,她正要撸袖子修船,想起什么,拍了下脑门。
“对了,差点把这个忘了。”
小鱼摸摸胸口,从衣襟里掏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硬物,层层叠叠打开,现出拇指大的几块淡黄色饴糖,昏暗里泛着温润光泽。
自从与他商量过,决定跳船逃跑后,她就悄悄准备了这个,为的就是紧急情况时能用上。
“幸好跳水的时候没打湿,你刚刚才醒,身子虚弱,先吃块糖补补,等我把船修好,我们就能离开啦。”
知道他还没力气,小鱼没多想,拈起一块饴糖便递到他嘴边。
见状,元霁月怔了怔,对上女孩亮晶晶毫无杂质的双眸,迟疑稍许,缓缓张开唇,含入她指尖的糖块,任凭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徐徐融化。
格外清甜而温暖。
16.渔村
这艘小舟看着破旧,其实骨架和舷板都没大问题,小鱼检查过后,在岸上捡来枝叶和石头,把船底漏水的地方补了补,看着也能撑到过河了。
开船前最后一步,是她打渔时常做的。小鱼摩拳擦掌,脚跟蹬着岸边淤泥,用双手和肩膀抵住木舟侧边,全身绷紧——
随着胳膊一鼓、脸蛋涨的通红,搁浅的小舟缓缓挪动,噗通跌入江水里。
“呼~”她拍拍双手泥渣,小鹿般地灵活一跃就到了舟上。
“我马上来划船,保准午饭前就到!”
她信心满满,正要弯腰划水,却见对面的元霁月端坐不动,盯着她眨也不眨。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又僵住了不能动弹吧?
小鱼纳闷,快忍不住伸手去他眼前晃晃时,男子一贯平静的神情突然动了,凤眸弯下,薄唇扬起,那张白玉俊容霎时如春水融冰,雪地绽梅。
当真美不胜收。
“小鱼,真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一个姑娘。”元霁月难抑微笑,哑着嗓子轻轻说。
该如何形容呢,当此之时,饶是他学富五车竟也词穷。活了二十年,元霁月都没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
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趟被掳,或许于他来说也不是纯然的坏事罢。
忽然被夸了,小鱼不明所以,只好回他一个大咧咧的灿烂笑容。
天空如洗,碧波荡漾,两岸间相隔不远,小舟如同一片落叶,飘飘荡荡浮过江面,约莫两刻钟功夫,渐渐靠近对岸。
小鱼熟练地停船泊岸,一对裤脚失了又干,干了又湿,亏得她自小在江边摸爬滚打,身子骨结实,这才能撑下来。
渡江之后,不等歇息,又一个急迫的问题摆在二人面前。
那就是,如何靠她这小身板把元霁月扶下船,穿过草丛密林,并抵达三四里外的渔村。
元霁月再清瘦,也是个实打实的七尺男儿,而且常年习武,衣衫下藏着一身精壮。先前扶他坐起已费了好大番力气,若要将他抱起或背着……
小鱼伸出两只细胳膊比了比,深沉地想:这难度貌似比推船高多了。她现在多吃点长壮些还来不来得及?
见她为难,元霁月当即出声,“无妨,我已经好些了,可以,自己行动。”
语罢,他以手腕撑起身子,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尝试站起。尽管动作迟缓艰难,却当真缓缓立了起来,抬腿欲跨出船舷。
“唔哼——”
好在小鱼早有准备,一把接住这个过分逞强的男人。元霁月整个人跌进她怀中,二人隔着薄薄衣衫近乎肌肤相贴,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肩头,将涌至喉头的血气生生咽下,低声道:
“抱歉,小鱼,这一路……怕是要劳你多费心了。”
*
非常时候行非常事,眼下这情况,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不大防了。
为了不中途昏过去,元霁月只能大半个身体都倚靠在她怀里,小鱼拿出吃奶的劲撑住他往岸上走。
这般步步跋涉,好不容易绕过滩涂,二人踏入密林中,头顶枝叶密不透风,脚下藤蔓荆棘横生,小鱼不仅要开路,还要负担着他的重量,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吃力。
不知过去多久,二人终于穿过这片林子,尽皆汗湿重衫狼狈不堪,小鱼吸了吸鼻子,满怀感恩地踏上前方那条山间小道。
然而,路是好走了,更糟糕的事却出现了:小鱼发现,他们大概好像可能,是迷路了。
或者换句话说,从下船到现在,他们便纯粹靠着她的直觉在瞎走。根本就没个具体方向。
发现这点时,小鱼也蒙了:那座渔村,她明明记得很近的,为什么绕来绕去就是没见到任何村庄影子,说好的午饭前就到呢??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在她找路找得筋疲力尽前,他们总算在山道边,远远望见个正在锄地的老农。
小鱼眼前陡亮,赶忙冲那头大喊,“老丈,打扰了,敢问你知道附近的桃花村怎么走么?”
女孩清脆的嗓音在空荡的林子里激起回音,一连喊了好几声,满头花白的老农仍弯着腰抡锄头,专心耕地,半点没反应。
一瞧这情况,小鱼便知道哪里不对了。
当下,她让元霁月暂时靠在路边树上,自己大步上前,近乎挨到老农耳边,扯着嗓子重复。
“老丈!桃花村!往哪边走——”
如此这般,总算是把耳背的老农惊动了,直起腰,惊疑不定地朝她瞧去。
“桃花村?你是……你是二花丫头吗?”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盯了她许久,忽然露出恍然之色,又眯眼望向不远处的颀长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下子绽开笑容。
“二花啊,你这是带着城里女婿回娘家了……这都多少年了,怎么没把娃娃一起带回来,你爹娘可是天天念着你……”
好吧,看来这位老农不仅耳背还眼花,外加一点老糊涂。
听着这堆乱七八糟的,小鱼不由得涨红脸,再三否认也没用,老人家只管说自己的,无奈下只能认了二花的名头,点头应付两声,再次大声问起桃花村怎么走。
这回,老农终于听进去了,“你说你这丫头,太久没回村,连回家的路都忘了……顺着山道左拐,过了石桥就是咱桃花村,下次可别忘啦……”
总算问出答案,小鱼胡乱点头,道了谢谢便撒腿往回跑,扶着元霁月往老农说的方向走。
眼见二人肩搂手挽地经过身边,老农热情不减,杵着锄头朝他们打招呼。
“这城里女婿看着就是俊朗!二花,回去了记得让你娘杀只鸡,可别怠慢人家!……”
苍老热情的嗓音犹如魔咒回荡四野,小鱼僵着身子不敢吭声,转头就见男子弯起唇角,噙着笑意与她的视线撞上。
她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是老人家认错人了,我可没瞎说什么……”
元霁月凤眸清亮,神色温和,显然刚刚的对话都听到了,“认错了也无事,小鱼无需紧张。”
他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眸色转深,喃喃低语。
“毕竟,无论是谁,能有二花姑娘这般聪慧能干的娘子,该是三生有幸才对。”
*
一波三折,二人踏上正确路径,紧赶慢赶,才在落日之前望见目的地。
远远望去,依山傍水的村落上空,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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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炊烟升起,白墙青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好一派岁月静好。
更别提那随风飘来的饭菜香,小鱼彷佛已经看见满桌的炖鸡烧鹅大肘子……一时间,真叫个热泪盈眶。
呜呜呜她好累!好渴!是她低估了这一路的难度,就这活动量,几块饴糖根本不抵事,她现在饿的能啃下一头牛!
由于二人此时的样子过于糟糕,实在不宜见人,小鱼压下奔向大肘子的心,特意从村后绕路,找到她要找的地方。
便见小院四周围着竹篱笆,安然坐落在村脚一隅,门前栽了香草,木门上还贴着老大个、笔迹拙稚的“福”字,一看便是岁月安好的一家人。
当然,最关键的是小院顶上也正飘着炊烟,显然主人在家。
“林叔林婶,你们在家吗,我是小鱼,来看你们了!”
压低声音也掩不住急切,小鱼一边扶着元霁月,一边焦急敲门。
还好里头很快传来动静。“来了来了”,年过半百的老艄公跛着脚来开门,一打开,就看到门口衣衫不整还倚靠在一起的男女,登时愣住。
“我是小鱼,您还记得我吗?”小鱼努力解释,生怕被当成什么奇怪的骗子,“这、这是我远方表兄,我们路上坐船遇到风浪,正巧记起您家在这附近,就上门麻烦您来了,林叔,您千万别赶我走。”
小鱼惨淡着脸哀求,她身旁男子已虚弱得面无血色,还强撑着礼貌微笑,哑声道:“叨扰老丈了,今日过后,定当重谢。”
左看看右看看,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林艄公都不敢想这俩孩子受了多少苦,当即叹了口气,让出门口。
“你这丫头,说什么客气话,当年要不是你和你师傅从江上救起我,我早不止没了条腿了。快进来歇歇,我叫你大娘多下两碗米去。”
折腾这么久,总算真的转运了。小鱼吸了吸鼻子,再次谢过林艄公,扶着人蹒跚入内。
不大的小院干净整洁,檐下挂着一长串鱼干,竹竿上晾着打补丁的渔网,处处透着普通渔家的烟火气。
环视一圈,确定此地没有危险,元霁月这才收回目光。小鱼并没发现他的动作,用上最后一点力气,把人扶坐到院中木凳上。
“别担心,我们先在这住两天,大魔头不会追来的。你先坐着,我再和林叔林婶交代几句。”
她在他耳边悄声说完,站直身要走,元霁月竟觉周身一冷,下意识伸手想抓住她。
手臂将将抬起,他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动作一滞,良久,自嘲地垂下眸子。
不知道他这番心理活动,那头的小鱼进了厨房,和林家夫妇又聊几句,不多时,她领着两套粗布衣服回来——是两名老人的,但浆洗的很干净,也没什么显眼的补丁。
“你身上那香,始终是个隐患。”
小鱼一直没忘这件事,路上就在惦记怎么处理。她压低声,眼睛往外头瞥了眼,又飞快收回来。
“所以,我让林叔尽快给我们烧几锅热水,我们都仔仔细细清洗一遍,再换身衣服,这样那大魔头就没法靠寻香找过来了吧。”
至于行动困难的他怎么为自己清洗……额,好像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