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欢(双重生)》
1. 第 1 章
嘉禾十五年,冬至。
相隔居尘重生回来的日子,已过了百天。
集芳学院的每一天都过得平静单调。
授衣假不日将至,沈尚宫早早结束了女弟子们的授课,剩下的时日,交由她们自习。
东都城今早又落了一场鹅毛大雪。
眼下难得转晴,居尘趁着廊亭无风,来到了户外写生。
暖阳越过高墙照在学院前庭的雪地上,扑洒了一地金光。
廊亭另一侧,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靠在长椅看书的同窗,已经晒着太阳聊起天来。
“放假准备去哪儿玩?”
“我大哥哥今年回京述职,爹爹高兴,说带我们一家去骊山。”
“巧了,我也想去泡汤池呢……”
少女们的嗓音欢快而嘈杂。
居尘明明坐得极近,却丝毫没有被四周浮躁的环境影响,安静得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她低着头,专注握着笔杆蘸墨,头发一丝不苟包在了软翅女巾冠子内,露出的脖颈白皙无暇,犹如天鹅俯首,长长的睫羽微垂,在眼下投去了一抹蝶翼般的阴影。
直到同窗薛绾执书卷轻拍她的肩膀,居尘回过头,仿佛才发现她们的存在。
薛绾目光落在了她的笔尖上,“填彩不是都考完了吗,你怎么还在练双钩?”
居尘叹了口气,“沈尚宫总说我的画不好,我多练一练。”
薛绾讶然,“她说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现在勤奋起来?”
换往常,授课一结束,居尘早就偷溜出去了。如今却乖乖待在了学院,还这么专注认真地温习,难免令人称奇。
“你平常不是多一分都不考的吗?” 邻旁另一位同窗卢芸也很意外,附和笑道。
居尘落笔正色道: “正是因为天赋不好,才要以勤补拙。已经是一块顽石了,总要多琢磨琢磨,表面才能亮堂一些。”
此言一出,廊亭一片哗然。
天赋不天赋另说,李居尘绝对不可能是一块顽石。
集芳学院是东都最严苛的女子学府,奉行中正淘汰制。李居尘是学院出了名的控分大师。一分合格她能考一分,满分合格她能考满分。主打及格万岁,多一分浪费。不给学院任何机会把她踢出去。
如此游刃有余,何尝不是一种天赋异禀,令无数一到考试就抓耳挠腮的学子们心生艳羡。
可沈尚宫脾性板正,只觉得李居尘投机取巧,总是对她多有贬意。
而居尘性子洒脱疏逸,不拘一格,行事常常不畏世俗眼光,不爱规矩所缚。沈尚宫说她踩狗屎运,她便坚持回回都踩狗屎运。
这样一个反骨天成的姑娘,今日突然一转性子,言之凿凿同她们说:“我要变成一个大才女。知书达理,温婉柔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们当然相信琴棋书画是难不倒她的。
“知书达理,温婉柔情?”薛绾重复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居尘仔细想了想,确实一时半会速成不了,妥协道:“至少名声得好一些。”
薛绾不由砸舌,“你怎么忽然在乎起这些虚的了?”
因为上辈子,她就是栽在了这。
居尘并没有作答,只是唇角衔出一丝点到为止的笑意,重新提起了画笔。
卢芸却不甘谈话就此结束,凑近问道:“对了,放假你去骊山玩吗?”
居尘头也未回道:“我可能要去藏书阁看书。”
“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去泡温泉,很好玩的。”卢芸道。
薛绾见居尘一时没有回应 ,哎了声,“你别勉强她,她应该不喜欢泡温泉。我每年都能在骊山碰见她父亲带着她弟弟妹妹,却不见她。”
居尘手上的笔尖僵了一下,面对卢芸的追问,垂眸颔首道:“是不太喜欢。”
话音甫落,倏尔飘来一片雪花,落在了居尘执笔的手背上。
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来。
女弟子们只好回到了学堂内。居尘要收拾画纸,成了最后一个进门的人。
她的位置靠窗,刚放下画板,雪花犹如飞絮,顺着风飘入窗台的缝隙,洒在了她的画板上。
居尘不由抬头,看向了窗外。
卢芸坐她前面,帮着她擦了擦画板上融化的水痕,续道:“不止泡温泉,我们刚刚还约着去红枫林拜三生石,一起去祈愿。”
骊山枫林里有块三生石,出了名的灵验,据闻凡是去拜过的女孩,最后都寻到了合适的姻缘。
另一名同窗听来却笑,“你这个理由,就更打动不了她了。”
李居尘从来不信什么神鬼学说,更不需要上天安排的姻缘。
她的异性缘全京城出了名的好。
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太受欢迎了,所以更不想成婚,只被一个男子所束。
居尘沉吟了会,“真的灵吗?”
“灵啊。” 卢芸以为她松了口,目露惊喜,挽起她的胳膊,“我们今年都十八了,读再多书,也不能像那些郎君一样去考科举,总是要嫁人的。你长这么好看,肯定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你家里人应该也开始给你物色亲事了吧?”
居尘短促的沉默。
“要是家里人还没给你盘算,也没事,我正有个合适的人选。我二哥哥人长得俊俏,和你正搭。不然去骊山,我叫他出来,你们认识一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
居尘微微笑了,蹙眉问道:“不会冒昧吗?”
“他才不会觉得冒昧呢,他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冒昧了……我的意思是,他性格很好,没事的。”
话音一坠儿地,暮鼓声忽而响起。
居尘抬头看了眼天色,低头收拾书桌,“还是以后再说吧,我得先回去了。”
“你今天怎么走的那么早,我们还没说好假期去哪儿玩呢?”
居尘步履匆匆,回头给她眨了个俏皮的眼,“下次说吧。下雪了,我……我的家人应该在外头等我了。”
“哎——”
绿袍袖子微微拂动,居尘头也不回,留下了一个翩跹的背影。
卢芸沮丧坐回了原处,薛绾忍不住笑她,“你怎么总想给你二哥和她说亲?她那脾气,哪里受得了你那满墙的卢氏家规?”
“我就觉得她合适,想她做我嫂子。”
她家那二哥哥运势不好,总是考什么都差那么一点儿,正需要居尘这样的大神来旺他一下。
“关键人家不愿意啊。”
卢芸瘪了下嘴,嘟囔道: “她又没拒绝,你怎么知道她不肯?”
薛绾见她毫无眼力见,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提点道:“这么多年一起读书,你见过下雨下雪天,她的家人来接过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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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尘迈出了学院的大门。
白雪簌簌落下,门口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接送的马车,确实没有她家的。
居尘侧身给他们让路,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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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了一眼,便戴上斗篷帽,护住手上书盒,独自走在了黄昏的街道上。
繁华街市随着逐渐暗青的天色变得寂寥,下雪天,路上行人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了学院高墙围栏的庇护,四周温度仿佛骤降了许多。
居尘呼出一口热气,忍不住搓了下手,低头拢了拢斗篷的绒毛边。
再抬头,看向天空,蓦然回想起上一世,她被圣旨赐下鸩酒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一个天气。
那时的她,孤身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地牢里,抬头,窗外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前方忽而出现了一束光。
一辆马车辘辘朝她靠近,车棚底下的灯笼,泛出了暖黄的光泽。
车厢前,却并没有车夫驾驭。
一匹极为俊俏的白马停在了她的面前,转头睨向她,目光深沉,透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它主子漆黑的眼眸一模一样。
四周落雪不停,居尘愣了许久,徐徐朝它伸出手。
她非要来打招呼,白马高昂的脑袋只好垂下,仅用鼻尖碰了碰她。
居尘偏偏要捋它的头顶,搞乱它的发型,将它眼中的不屑与忍让尽收眼底。
它上辈子就不爱搭理她,这辈子倒是没了办法。
居尘扑哧笑了笑,脚步轻盈了不少,提起衣摆,弯腰上了马车。
车里像是被人吩咐过,车壁被毛皮套得严严实实,暖和得不成样子。桌上还备了热姜茶,一盏下去,居尘浑身都舒畅起来。
白马接到了人,一改它刚刚悠哉散漫的步态,一路奋蹄前奔,踢踢踏踏牵着车下两贯乌轮,来到了深巷一处僻静的雅致院落。
院中静谧,只听小桥流水。
门前清泉轻雾袅袅,开着四季不败的睡莲。
这处名叫“辞忧别院”的院落,景致幽雅,一草一木皆是讲究。
居尘熟门熟路进屋,推开门,入目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影壁,画着白雪瑞鹤,羽翼栩栩,呼之欲出。
放下书盒,她便坐在铜镜前,卸下了学子幞头。
一头泼墨长发落下,镜子里映着她年轻不已的面容。
时至今日,居尘望着自己鬓如鸦羽,神思仍有一丝恍惚之感。
她仍忘不了,她曾为大梁江山,熬白了头。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掀过帘幕,悄然靠近。
居尘起身刚走到衣架前,双手解开了腰带的第一个扣,腰迹忽而被束。
居尘手一颤,猝不及防回首。
眼前男子足足高了她一个头,身形秀逸,眉目俊美,一袭深蓝衫玄袍,因他唇角贯往的一丝疏懒,而显得质感清贵,仪态从容。
四目相触,居尘宛若被灼了一下,轻咳了声,掩盖语气中的欣喜之意,“你回来了?”
面对她的问话,他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抬起她的下巴,便同她接吻。
宽大手掌由上至下,毫无迟疑探进她墨绿的衣袍下摆,被她一把按住。
他微微仰首,眉宇微蹙,只听居尘低声细语商量:“我还没洗澡……”
宋觅挑起眉梢,撤开了手。
居尘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见他不走,只好忍着脸颊烫意,背对着他,卸下了敝体的外衫。
正往浴室走去,他忽又向前,轻而易举托住了她,将她正面一抬。
居尘骤然失重,双眸睁大,下意识圈住了他的脖颈。
他直接抱着她,转入了屏风浴室中。
2. 第 2 章
两人从浴桶出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居尘已经没了力气攀他的肩,只能懒懒靠在他胸前,由他抱出了浴桶。
转过屏风,看了眼墙角一隅的漏刻,已过了两个时辰。
宋觅将她放入了帐内。
记挂她还没吃晚膳,他转身走到衣橱前,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吩咐厨房。
居尘拉过被角挡了下未着. 寸缕的身子,靠在枕前,忍不住朝帐外看。
落地镜前,男子墨衣披肩,长身玉立。
他穿衣服的动作慢条斯理,一手匀过一手,赏心悦目,顺理衣襟的指节修长,骨质如玉,令人难以联想,方才就是这样一双优雅的手,将她按在浴桶边缘,捂住了她的眼睛。
宋觅穿好外衣,若有所感般,回过头。
四目交汇,居尘仿若只是不经意一瞥,连忙撤开了视线。
宋觅转身出门,再回来,发现她已经单独披了件外衫,坐在了书桌前。
“在干什么?”宋觅问。
他有一副极好听的嗓音,沉沉的,似酒,却不浓厚,反而冷冽。
居尘露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今日还有一份字没练完。”
宋觅走上前,拿起她写好放在旁侧的纸卷看了会,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字这么好还要练?”
居尘目光亮了起来,“你觉得好?”
宋觅诚恳道:“比我的好。”
居尘的眼前蓦然闪过了上一世他用朱笔批在折子上的批语,潇洒的,清隽的,也总是因为忙碌,而显得龙飞凤舞,看得她不知道多费劲。
“你笑什么?”
“没什么。”居尘继续落笔,笑意变得无声,唇角却蔓延上了耳廓。
宋觅眉梢微扬,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灯火下,居尘坐姿端正,乌发垂在肩上,修饰一张俏丽的脸,身上却只披了件男子的素纱中单,曲线遮不住,袍侧露出笔直白皙的腿。
犹记得上回他无意中说她穿学子服来找他,形似男款的样式,令他有一种爱好特殊的变态感。
居尘听进了耳朵里,回回从学院过来,便换上他的衣服在床榻等他。
宋觅觉得她根本没听明白。
居尘抬起眼眸,发现他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终落在了她脸上,便问道:“怎么了?”
宋觅上前,将她从书桌内侧抱了出来。
居尘以为他还要再来一次,两只脚踝一勾,挂在了他的腰上。
宋觅垂眸看了眼,无声勾了勾唇角,目光却示意向了外屋的圆桌,沉着嗓子道:“该吃饭了。”
居尘脸颊登时如胭脂扫过,连忙松了脚。
宋觅把她带到了桌前坐下,屋里逐渐只剩下银箸和汤匙与瓷碗轻碰的声音。
两人私下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有了一段日子,除了行那事,很少在饭桌上多聊过什么。
居尘并不是什么沉闷的性格,只是见他不说话,想来是他教养好,食不言,寝不语,她便也不去惹他厌烦。即使碰到不爱吃的菜,她也默默咽了下去。
宋觅见她蛾眉微皱,默然片刻,给她盛了碗汤,正准备开口,屋门被人轻轻叩响,是他的贴身侍卫元箬。
“王爷,卢枫公子在瑶津池边设宴,邀您过去。”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可能是我们入京时,城门守卫认了出来。”
而卢枫眼下就在巡防营当差。
居尘咽下口中食物,记起卢枫同宋觅年少相识,两人私交甚笃。
但她也记得卢枫生性风流,最好流连勾栏瓦舍。金市的瑶津池畔,正是东都颇负盛名的烟花汇聚之处。
元箬还在门外等回复,居尘先问了句,“你要去吗?”
这一句不由问得急促,宋觅看向她。
居尘干咳了声:“我的意思是,外面下了很大的雪。”
元箬低声提醒:“如果您不去,二公子必定要盘问的。”
以卢二的脾性,给他摆的宴席,他若不去,他指不准下一刻就杀了过来。
“叫他等着。”宋觅给出一个答复。
居尘目光黯了一瞬,想着他还要出门,便也不耽误他,没吃几口就放下了汤匙。
“吃饱了?”宋觅问道。
“嗯。”
宋觅颔首,跟着她放下了银箸,起身叫人进屋收拾碗筷。
居尘安分走进里屋,站到了衣架前,等他出门,她就换衣服回家。
侍女端着残羹冷炙出去,宋觅走了进来。
居尘见他朝她直直走了过来,以为他还要加衣服,侧身给他让位。
宋觅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榻走去。
“怎么不勾我的腰了?这么快就不吃了,我还以为你很心急?”
藕白幔帐内,宋觅一把将她身上的袍子扯落。
居尘羞红了脸,闭上眼,没敢再去看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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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宋觅出现在瑶津池畔,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雪也停了。
自东都开放了宵禁,金市的繁华不分昼夜,不论何时来到这边,都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位列南侧的瑶津池畔边,华灯排排交错,垂帘幔帐后,人影幢幢,充斥了歌舞曼妙,管弦交错。
宋觅迈进了一间新建不久的楼宇,一进门,屋内的胭脂气扑面而来。
香氛与酒气混杂了一晚,交相缠绕,令他不由禀了禀息,眉宇微蹙。
卢枫倚坐在主位上,左拥右抱,一见来人,嗬了一声,戏谑道:“来得够早啊。”
扯开的这一嗓子,令屋中姑娘不由纷纷朝门口看去,眼睛全亮了起来。
宋觅径直朝他走去,两人互拍了下肩头,卢枫一手引他入座,另一手不忘拉来身边的花魁娘子,示意她好生招待贵客。
宋觅没搭理,目不斜视走向厢房的露台,靠在了栏杆上,漫不经心地看向了远处白雪皑皑的岛屿。
卢枫轻啧了声,心想,还是那个样。
打小同他们这帮狐朋狗友混一块,他竟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卢枫佩服他。
他只好先清了场,再拿来两杯好酒,主动走到他旁边,开口便骂:“昨晚想给你接风洗尘,居然刚回来就没空!”
卢枫将酒递给他,“你忙什么这么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家眷要先回家汇报呢。”
宋觅接下了酒盏,回眸掠了眼屋内,只道:“品味变差了,点这么重的香?”
卢枫举杯与他相碰,摇头失笑,“一直不都是这样?许是你在外头闻过更香的,才觉得我这些都是胭脂俗粉了。”
宋觅没回应,抿下一口酒,无意间想起今早她从他怀里起身,青丝掠过他鼻尖时,那一阵淡淡的白兰香。
卢枫问道:“太原贪墨的事处理完了?”
宋觅微一点头,轻描淡写。
卢枫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目光。
太原是太后曹氏一党的祖籍,一带官吏树大根深,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亏他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陛下交代的事。
卢枫想到他与太后娘娘那僵持的关系,半眯起眼,“你不会大义灭亲了吧?”
宋觅语气淡漠:“公事公办而已。”
卢枫挑起眉稍,毕竟是陛下交代的私差,他也不方便再过多追问,话茬子开向其他方向,困惑道:“前不久,我好像见过你的小白,在保宁坊那边出没。”
四目相对,卢枫贱兮兮道:“不会是去私会哪只小母马了吧。”
“它不像你,不当种马。”
卢枫呛了口酒,咬牙切齿道:“宋徵之,你骂人能再脏一点吗!”
宋觅懒懒地笑了下,“能。”
卢枫摆了摆手,决定不与他计较,“也对。毕竟洁身自好如你,养的宠物都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怎么可能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这话,宋觅没接。
卢枫索性又转移了话题,说起太后娘娘最近一直在留意京城待字闺中的好姑娘。
宋觅听得兴致缺缺,眼皮都没抬一下。
卢枫提及了一个小时候他俩经常在宫里见到的宗室女,试探性看向他。
宋觅问了句,“谁?”
得,不记得了。
卢枫早预料到太后这次又是白操心,也不惹宋觅嫌,没再说选亲的事,胡诌八扯,扯到了太后即将选拔一批新的年轻女官。
“前不久,娘娘看了眼集芳学院递上去的名单,随口提了几个其中想要的人,我当时跟着母亲进宫请安,在旁边听了几句。”卢枫也不管宋觅有没有认真听,只是想把近日他不在京时的八卦,一股脑倒豆子似的灌给他,“五姓七望里的人选占了不少,毕竟名门望族的姑娘,教养学识皆为人中翘楚。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她还提到了李居尘。”
宋觅看向他。
卢枫心想他肯定是不记得李居尘了,拍了下额头,好心提醒道:“就是我俩小时候去郡主娘娘家避暑,老喜欢坐在她家私塾靠窗的那个……就是那个……”
卢枫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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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他俩少时共同的记忆,好叫他能有一点点微末的印象。
“那个头一回见到我,就把我的背影误认成了袁峥的那个。”
“对对对,哎,你记得啊。“卢枫惊诧之余,感叹道,“果然长得美就是有优势,她那张脸,确实令人过目难忘。”
宋觅颔首,看似随声附和,却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
卢枫很有眼力见的给他续杯,失笑道:“那会在郡主府暂住,我还约她看过花灯呢。可惜约她看灯的人太多了,我开口开得太晚,没约上。”
宋觅站姿懒散,眼神却认真地看向了他:“所以她和谁去了?”
“这我不知道,我都被拒了,还要去打听来让自己难受吗?”
不过他这兄弟倒是头一回关心他的风流史,卢枫忍不住就同他多讲了几句。
“我记得李居尘小时候功课不怎么样的,调皮的很,居然能考进集芳学院,到现在还没被赶出来。有这样的本事,她背地里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像卢枫这种自小徘徊在及格边缘以下的人,是永远想不通怎么能有人做到次次都及格的。
宋觅抿了一口酒,轻轻嗯了声。
卢枫愣了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一句“嗯”是目睹了人家小姑娘的努力呢。
卢枫叹息道:“现在小姑娘们都要做官了。我还混在巡防营里,无所事事。”
宋觅道:“还年轻,不要焦虑。”
卢枫嗤笑了声,“我可比不得你。你是金尊玉贵,不往上爬都有人推。你这趟回来,肯定要升职吧,以后有什么好的差事,带兄弟一个呗?”
这话投诚的意味明显。卢枫出身显赫,可惜考运不行,一直得不到一个正经的官职。这几年宋觅的势头很盛,他便有了追随他的心思。
宋觅犹豫了会,同他碰杯:“倒真有。过几天就找你,你可不要推辞。”
卢枫扬起下巴,“你安排的,我自当两肋插刀。”
宋觅无声勾了下唇角。
卢枫得了他的认可,翘起二郎腿,高兴之余,慨叹自从袁峥与旭阳长公主成婚后,大家好似一瞬间都长大了,开始为前程各奔东西,他也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对了,长公主成婚那天,李居尘也在的。”
她家里官做的并不大,按理没资格参加皇室婚礼这样盛大的宴席。但她自小同新娘新郎二人青梅竹马,长公主亲自给她写的请帖,要她一定要参加。
但她那天喝得尤其多,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卢枫一下想起,那天,宋觅也在的。
平日他最是不喜这类论资排辈的宴席,那天,竟会赏脸出席他小侄女的婚宴。
不过后面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他经常神出鬼没,倒也没多少人敢问他的踪迹。
卢枫问他记不记得那天李居尘哭了。
宋觅道:“记得。”
卢枫回想起李居尘那晚失落的神情,犹如一夜之间饱经沧桑,看破了这个荒诞的世道,不由呢喃了声,“你说她当时在想什么?”
宋觅沉默片刻,将酒杯往旁边轻轻一磕,倚在栏杆上,“谁知道呢?”
他向来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毕竟她总是别具一格,独树一帜,别人说东她说西,别人走南她闯北。
可就是这么个姑娘,榻上对他有求必应。
“他们后来都猜测,她是因为喜欢袁峥,伤心的。我总感觉不像,你觉得呢?”卢枫顺口一问,也不指望宋觅会回答他这种无聊的问题。
宋觅的确不会回答。因为他不需要觉得,他上辈子亲耳从她口中听到过,袁峥就是她四十年不婚的原因。
亏他刚重生回来,第一反应竟还是想见她,厚着脸皮去参加这场没有邀帖的婚礼,只看见她坐在席上,哭得梨花带雨,那么伤心。
他止步在角落看了良久,给她送了一张帕子,转身离去。
刚出了院门口,广袖却从身后被拽住。
“你的背影,同我喜欢的人很像。”
熟悉的清甜嗓音。
就像上辈子,他头一回在郡主家私塾的长廊遇见她。
她满头大汗跑来,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喘气中透着喜悦的气息,唇角的笑容,却在看清他的面容后逐渐褪色。
这一回,他仍然转过了头,让她看清了他的长相。
她并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敛去笑容,后退两步,同他说,她认错人了。
她踮起脚,亲了他。
3. 第 3 章
唇角充斥了酒的味道。
他明明滴酒未沾,却跟着她一起醉了。
再醒来时,她身上作乱的痕迹已经触目惊心。
一世不近女色,宋觅自以为不是什么重欲的人,倒在那一晚,更新了对自己的认知。
只是第二天清晨,她逃得还挺快。
他原以为就这样了,一夜风流。
后来,两人再碰面。
她愣怔盯着他看了良久,在他离去的途中,突然拦住他,问他今晚有没有空。
这时的他们并不相熟,甚至连点头之交都还没有。
他以为她是想对那晚的一时糊涂有个交代,而他不需要她任何的将就与愧怍。
“你想跟我?我可没什么名分给你。”
他以皇室身份说出了这么一句高傲的话,原想让她知难而退,就目前而言,他俩之间,确有云泥之别。
可她沉吟了会,勾出了一抹无所谓的笑容,“没关系,我不要名分。等你娶妻生子了,我自会识相离去。”
宋觅此刻再回想当初的场景,还是会被自己气笑。
这算什么?单纯图那几分背影的相似,拿他当替代品吗?
他应该拒绝的。
可他拽着她的手,死死瞪着她,沉默了良久,转头,把她带回了自己的私宅。
终是有点不甘心吧。
毕竟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一夜风流的对象。
还是提起裤子就不认账的那种。
直到修长指尖搅动了那一汪澄澈的泉.眼,听到她在他怀里低低的抽气声,他那心中久久不散的阴霾,顿时有了疏泄的去处,释放出了一点愉悦的情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口。
两人各自穿戴整齐,宋觅抬手蹭了下她耳后发红的吻痕。
四目交汇,他们就成了她盼望的那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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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尚未拨开云雾,街道尚且冷清。
马车内,居尘揉了揉小腿,借着窗角的缝隙,靠在车壁上,看向外头不断往后的风景。
如果不是她的腿太软了,居尘是绝不会让他派车送她回去的。
他的马车通体素黑,并不张扬。可车前高大的白马,车顶雕刻的祥云螭尾,不经意流露出了尊贵的身份。
整个长安城养白马的人多了去了,却没多少户人家,能够肆无忌惮在车顶上雕螭龙。
同他一处是她的私欲,她可不想毁了他的名声。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直奔保宁坊。刚转过小巷,居尘犹豫再三,还是喊停了白马,没让它继续往前驶去。
昨夜的大雪铺满了后巷的路。
居尘走下车,提着书盒,缓缓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明鸾蹲在后门门口等她,远远看见她纤细的身影,薄露笑意:“大姑娘!”
紧接着,明鸾目光一顿。她看见居尘身后转弯处,探出了一个偷偷跟随的白马头。似是确保居尘安全到了家,它用马尾拍了拍屁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鸾倒吸了一口冷气,疾步朝前,一靠近,居尘不动声色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明鸾低头看了看她发颤的腿,皱起眉头,心知那个男人又同她过了一夜。
明鸾最开始撞见自家姑娘从那人车上下来时,简直吓了一大跳,坚定认为是对方胁迫了她家主子。
毕竟她家姑娘长得那么好,如花似玉,难免招来一些图谋不轨的妖魔鬼怪。
那人的身份又如此高崇,他只要想,有谁能够反抗?
可居尘却说她是自愿的,“我才是围着他的妖魔鬼怪。”
明鸾问她为什么。
“唔,为了报恩。”
明鸾眉头紧皱,“那也不必献身的。若哪日他厌欠你了,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居尘沉吟了会,笑道:“也不只是报恩。我也是想要的。”
“为什么?”
“因为他很厉害啊。同他做那事,很舒服。”
明鸾红透了脸,实在问不下去了。
两人悄然从后门回家,转过后院的长廊,居尘遇到了早朝回来的李岭,李岭。
集芳学院背靠皇家藏书阁,自居尘考入学院后,时常卧在藏书阁中闲读,一待就是一晚上,彻夜不归,已经是家常便饭。
她打小被送去了娴宁郡主身边养育,郡主逝世后,她才被接回了家。那时李岭已纳了心爱的吴姨娘,对她生出的一双儿女疼爱得紧,没什么心思放在她身上。
后来她大了,就更加懒于管教,基本随着她去,几天几夜不见这个女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比起别家规矩甚多的闺阁女儿,居尘当然是自由的,自由中,参杂着一些落寞。
居尘上前行礼,李岭点了个头,居尘又向他身旁的客人问好。
客人是李岭的直系下属,见到居尘提着书盒,便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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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竖起大拇指,称赞大姑娘优秀。
“听闻集芳学院乃太后娘娘亲自督办,难考得很,便是公主县主考了不合格,一样要驱逐出去。大姑娘,实乃人中龙凤。”
居尘礼貌感谢对方的夸赞。
客人走了之后,李岭看见居尘唇角仍挂着送别的笑容,负手而立道:“成绩尚可,但也不要因为别人的一两句夸赞就洋洋自得,继续保持。”
居尘神色微敛,颔首说了句是。
转眼,三公子李无忧一蹦一跳出现在走廊转角,远远喊了句“爹爹”,还没来到身前,李岭已经露出了笑容,亲自走下台阶去接他。
“雪地路滑,当心摔着!”
李无忧年已十三,每天还是只惦记着玩,他昨日就惦记着金市新进的一批马具,今日天不亮就想着去集市买,拉着李岭问他觉得哪个颜色的马靴最好看。
李岭笑眯眯道:“忧儿生得俊,穿哪个颜色都是英姿飒爽的。”
明鸾忍不住低声埋汰了句,“平常不见他管,别人夸您一句,生怕您会骄傲。三公子就可以随便乱夸。”
居尘回眸看她一眼,明鸾咬了咬唇,闭上了嘴。
居尘以前总觉得此刻的自己格格不入。如今却可以很平淡地看着他俩,就像在看别人家感情甚笃的一对父子一样。
李岭见李无忧的眼睛总是时不时瞥向他身后,回过头,并没有看到惯往那一双局促的双眸。
居尘同他行礼作别,李岭犹豫了会,说和她一起去看看她的母亲。
温氏见到李岭来看她,无精打采的面容里,露出了久违的光泽。
可李岭过来,是为了同她说想让居尘入宫。
“集芳学院最新的考核成绩交到了寿康宫,娘娘看中了我们家尘儿。但娘娘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并不勉强。”李岭欲言又止道,“我是觉得,她既有这个福分去侍奉娘娘,不失为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一入宫,就意味着暂时不能嫁人。
名门望族当然可以送女儿入宫,毕竟有家族兜底,不愁前程。
小门小户,当下世道,给女儿最稳妥的路,还得是嫁人。
居尘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这一耽误,年岁一大,以后很难再找到好人家。
温氏的神色出现了迟疑。
居尘平静站在了一边,听候家人对她的发落。
可当温氏说出那一句依如往世的“也好”时,她的心还是刺痛了一下。
4. 第 4 章
上辈子,居尘年轻气盛,一直希望父母以她为傲,有机会入宫,倒没觉得嫁人有什么好。
她如今依然不觉得女子唯一的出路只有嫁人,比起包办婚姻,盲婚哑嫁,她反而庆幸自己走上了女官的道路,遇见了真正的意中人。
而那人用生命教会了她,爱是不忍让其受苦。
二妹妹有得宠的吴姨娘作为靠山,不愁嫁不到好人家。
三弟弟更是李岭心尖上的宝,自会想方设法帮他铺路。
而她的母亲,为了讨好她的父亲,给她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李岭离开后,温氏似是有些过意不去,拉过居尘的手,宽慰她,“阿娘让你入宫,是希望你可以独当一面,好让你爹爹知道,儿子也不见得比女儿强。”
温氏当年生下她后一直难以受孕,算命说是居尘的命格太盛,压了男子一头,必须将她送出去,才能招来男丁。
恰好当时娴宁郡主想养一个女娃,给旭阳公主当玩伴,选中了她。
纵使她离家多年,温氏仍然没有怀上。后来,李岭就有了吴姨娘。
上辈子,居尘以为阿娘是真心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
就像她成为了第一个破格被封四品的女官时,温氏在外人面前抬头挺胸,自豪道:“尘儿才华卓绝,若当初嫁了人,哪有今天这样的似锦前程。”
可当居尘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开始和李岭等老一派反对变革的朝臣作对。
母亲却撇开了她,站到了父亲那一边,咬牙切齿地同她说:“当初就应该早早把你嫁出去,也省得你在这祸乱朝纲,惹你爹爹生气!”
“你为何不是个男儿?若是个男儿,便不会站在你爹爹的对立面了。”
那一刻居尘才发现,阿娘其实对她一直是有怨气的,怨恨她不是一个男丁。
屋内的暖炉还在烧,温氏握着女儿的手背,叮嘱她一定要努力,“落霞阁那一屋子的人,都是一帮狐狸精。吴氏和二丫头只会对你爹爹阿谀奉承,尘儿万不可成为那样。只要你在太后娘娘面前混出头,你爹爹便不会小看我们母女。”
居尘这孩子打小心高气傲,以前听了这话,都会很坚定地同她说,“我会的。”
此刻却有些出神了般。
温氏又叫了她一句,居尘才回过神。
温氏见居尘眼底有些暗沉,看向了她的书盒,问她:“昨晚看了什么书?”
居尘一顿,说出《三国志》,“正好看到了赵子龙救主。”
温氏颔首道:“三国好,有谋略有兵法,是儿郎喜欢看的书。”
居尘很想说一句她喜欢看,只是她喜欢,看什么书,与性别无关。但她忍住了。
温氏转头进了里屋,又拿出了几本新买的兵书史册,向她推荐,说到最后都会带一句,“多看男子喜欢看的书。”
话罢,温氏将这些书籍,放入居尘的书盒。
居尘看向她忙碌的背影。
可悲的是,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
作为原配正妻,没有为李家开枝散叶,诞下男丁,她一直都是被世俗嘲笑的。
她心里也是苦的,如何能苛责她什么。
在温氏眼里,只有居尘足够优秀,李岭才会对她们有一丝垂怜。
所以居尘一直以为,一旦她没有了价值,世上便无人爱她。
上辈子,居尘的一生,几乎都在满足他人的期待,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温氏打开书盒,翻出了她的字帖,她拿在手上观摩了会,摇头叹道:“你的字还是太过于秀气,不够大方。”
“可是有人说好看。” 居尘突然开口。
温氏见她神色莫名有了点抗拒,缓和了面容,“没有说不好看啊,只是太柔和了,就会缺乏积极向上的蓬勃之力。还是要多练习一些男性名家写的字帖,字迹才会大气。”
温氏仍在孜孜不倦地教诲,转过头,只见居尘盯着她发呆,“怎么了?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觉得听着烦。”
居尘欲言又止,短促的沉默,她上前挽住了母亲的胳膊,勾起唇角,“阿娘,我只是在想,你说糜夫人如果知道刘禅以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还会选择跳井,牺牲性命将他送到赵子龙手中吗?”
“哪有这种如果知道?”
居尘:“也是。女儿昨晚看书都看痴了,打盹时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成了刘禅,却没有等到赵子龙,最后死了。”
明知道她是玩笑话,温氏连忙呸呸呸,不许她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居尘笑了笑,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事了,阿娘会不会难过?”
温氏戳了戳她的额头:“怎么可能不难过?”
“如果我真的是刘禅,阿娘会不惜性命把我交到赵子龙手中吗?”居尘定定看向了她,“拿你的命换我?”
温氏顿了顿,皱眉斥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
居尘回屋的路上,有些发呆。
她没怎么看路,经一转角处,不慎撞到了同另一边急匆匆过来的两人。
双方都踉跄了下,对方丫鬟手上的布匹尽数掉落到了地上。
“谁这么不长眼?”那丫鬟怒骂一声,待站稳看清来人,幽幽道:“是大姑娘啊。”
居尘瞥她一眼,“今日懒得罚你,就不必道歉了。”
杜鹃面容一僵,俯首去捡布匹,悻悻道:“大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奴婢先撞的您,方才只是一时心急,才出言不逊。”她看了眼手上布匹,下意识炫耀道,“何况,这是老爷特意给二姑娘新置的皮袄,京城最新的款式,第一批货,好不容易才订到的,要是撞坏了,您反而更难交代……”
话音未落,李婉瑜打断道:“杜鹃,大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你没看出她心情不好吗?”
这话语气看似责备,实则充满了讥讽。居尘掀起眼皮看她,李婉瑜头高高昂了起来。
她早有耳闻爹爹有意送大姐姐入宫,那就意味着,她可能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娘。
毕竟入宫的名门贵眷那么多,哪能保证个个出得了头。
李婉瑜一直看这个姐姐不顺眼,眼下得了这么个好消息,自然上赶着嘲讽起来。
可居尘却没像素日那般同她互别苗头,只低头帮忙把布匹捡了起来,塞到她手上,神色平淡。
李婉瑜和杜鹃都愣了一下。
居尘懒得理她们,转身离开。
李婉瑜却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年前的宫宴,你参加吗?”
近日广平王妃有意为世子允择妻,特借宫宴的契机,甄选儿媳。而世子素来同居尘交好,曾经还说出过想娶居尘的话。
居尘知道李婉瑜做梦都想嫁入高门,便说自己还要温习功课,没时间去。
她俩姐妹私下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往居尘即使不屑相争,多多少少都会反讥她几句,如今却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真叫李婉瑜奇了怪了。
明鸾跟在居尘后面,忍不住问出了同样的疑惑。
居尘薄露笑意道:“因为我决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以前她和小二在家总是闹得鸡飞狗跳,小二还特别能装,一出什么事,就在外头诽谤她。她那会也年轻不懂事,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名声,搞得外人都以为她这个大姑娘强势野蛮,时时欺压家中姊妹。
虽说她确实也不完全清白,毕竟小二说又说不过她,打又打不过她,还人菜瘾大,老来挑衅。
只是她既已立志要当淑女,就不和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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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了。
明鸾又问:“那世子择妻的宫宴,你真的不去了?”
居尘斩钉截铁道:“当然不能去。”
上辈子,居尘就是为了同李婉瑜怄气,才故意去搅了局。
那场宫宴闹剧闻名在外。
她为了气小二,知晓世子允不愿娶亲,故意同他串通,不仅当着小二的面拒绝了他,还让他说出等她到三十岁的话。
一瞬间得罪了京城大半不明真相又待字闺中的贵女。
致使后来她想推行个什么政策,她们全都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就是个红颜祸水,既不相信她,也不愿意配合。
好印象就是这么一步步毁掉的……
这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
李婉瑜得到了居尘的许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稍微松下一口气。
自古以来,女子嫁人乃终身大事,相当于第二次投胎。
李婉瑜仗着李岭疼爱,平常在家虽然处处高居尘一等,但外人眼里,她不如大姐姐漂亮,也不如她有才华。
当下太后临朝,女子为官,确实可能成为时代的一条新路。
但李婉瑜并没有敢为人先的勇气,她还是觉得,女子嫁人才是正理。
而她又眼高于顶,认为自己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的,嫁入京都最高的门楣。好让她大姐姐望尘莫及,让所有人提起李家女,都指的是她二姑娘。
就目前而言,皇族宋氏已到适龄婚嫁的子弟只有两位,广平王府的世子允是其中一个,也是她的最佳人选。
至于另外那一位,便是天上的仙子,只怕也不敢过多肖想。
--
居尘回屋之后,走到书架前,打开书盒,把阿娘给她的书整理入库。
随后她又坐在书桌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课本与书法,翻至书盒最后一层,拿出了一枚书签。
那是一枝风干不久的白兰花。
宋觅从太原回来顺手捎给她的手信。
他说在路上偶尔撞见,觉得女儿家会喜欢。
可这个季节,去哪能寻到白兰花?
居尘将它托在手中,往椅子上一靠,手掌同额间齐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思绪不由被回忆灌满。
居尘重生在了那场盛大的婚宴上。
须臾前,她明明还倚在他的坟前,与他的墓碑同饮。
她喝得烂醉如泥,迷糊间,竟抓住了一个很像他的人。
她记得他是没有来这场婚宴的,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这时候还不熟,所以她没有印象。
总之,当居尘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把人家给睡了。
那时实在是没有经验,单纯吓了一跳,羞耻心作祟,只想到了跑。
后来反应过来,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不是嫌弃什么都没和她做过吗,刚好可以借机弥补一下。
第二次见面,居尘一鼓作气,拦住了他。
可他的面容是那般的冷淡,看起来并不想和她纠缠。
居尘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糟糕,提早了。
他现在还不喜欢她。
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
可睡都睡了,开弓没了回头箭。就算她现在想改变自己的形象,在世人面前构建出一副体面的好印象,他俩的开始,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偏差。
居尘烦恼了好一会,很快又想开,他不喜欢她也没事,她愿意同他一处就好了。
她是可以想方设法挽回在外面的名声,但她并不想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她就是一个喜欢就会霸王硬上弓的人啊。
是以她死皮赖脸,在那天确定了他俩露水情缘的关系。
第三次,是居尘主动约的他。
5. 第 5 章
他一直不来找她。
居尘没法,只好在一日放学,想方设法逮住了他那匹脑子灵光的白马。
她知道它喜欢吃胡萝卜,用钓竿把它骗了出来。
足足赠送了三筐胡萝卜,她把信塞在了它头上的当卢里,恳求它替她跑一趟。
那马儿虽傲,但好在吃人嘴短,睨了她一眼,昂头应下了。
她信里面写了客栈地址,还有房间号。
她坐在屋里等了他许久。
一直等到日落,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正怀疑是不是马兄言而无信,诓骗无知少女的胡萝卜。
遭了诽谤的白马一路打着喷嚏,拉着一辆车亲自赶来,把她接到了辞忧别院。
居尘还以为他是不待见她的,可他到了榻上,却也炙热。
居尘被他压在了下面,望着他盯着她眉眼的目光,温沉的,深邃的,恍惚中,仿佛有一丝柔情暗含其中。
居尘感受着他握住雪团而青筋暴起的手,与他进来时的滚烫温度,突然庆幸自己有一副足够动人的美色。
后来,那宅子就成了他俩幽会的场所。
--
虽得了居尘的承诺,临近宫宴,李婉瑜还是特意在出门前,路过了梧桐苑。
即便父亲已经决意将大姐姐送去太后娘娘那儿,但若李居尘自个有异心,不想当老姑娘,非要借广平王世子的势嫁入皇族,成为皇亲国戚,家里就拿她没了办法。
李婉瑜站在梧桐苑外做贼似的张望了许久,确认李居尘的确没有半分出门的动静,她才露出笑容,眉开眼笑喊来了杜鹃,要她赶紧备轿,她得入宫赴宴了。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从后院走至前门停下。
李婉瑜迈出大门,仔细点扶了一下鬓边两侧的牡丹纹金帘梳,回头正询问杜鹃她的妆发是否稳妥,只见另一辆乘三驾的油璧香车从街头驶来,缓缓停在了李府门口。
李婉瑜凝了一眼那车上挂的灯笼,竟描着一个烫金的“卢”字。
范阳卢氏乃大梁五姓七望之一,出了名的高门显贵,家中女眷个个都是东都数一数二的名媛,李婉瑜一心想结交,不由上前走了两步,企图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车帘由内掀开,里面却不见什么丽影。
下车的婢女径直从李婉瑜眼前走过,朝李府门卫递去一张请帖,要求拜见府中大姑娘,李居尘。
“卢家的人,竟亲自派马车来接大姑娘吗?”杜鹃下意识的吃惊,道出了李婉瑜的心声。
那婢女早被明鸾引进了门。
李婉瑜绞着手上的帕子,站在原地犹如同空气较劲了许久,冷哼了声,转头离去。
梧桐苑内,明鸾拿着请帖打帘进入里屋,发现居尘正靠在了罗汉榻上小憩。
明鸾上前,轻轻摇晃了她一下,“大姑娘?”
居尘皱了皱蛾眉,双眸睁开,目光冷冽威严。
上一世,居尘很忙,忙得几乎连水都没时间喝,休息都是片段式的,也十分难得,所以很不喜欢被人打扰。
明鸾吓了一下,忍不住攥住了手心,再一看,居尘神色柔和下来,少女纯真无邪的面容,与往常无异。
明鸾怀疑方才那一瞬高位者的凌厉,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卢家三小姐递来拜帖,邀您去鼓楼喝茶。”
居尘坐直了身姿,将帖子接了过去,打开。
居尘犹记得上一世,卢芸也曾给她递过这么一道帖子。但她那会儿一门心思同李婉瑜较劲,为了把她气得半死不活,最终选择了入宫赴宴。
想到卢芸后来成为了鸿胪寺最好的外交女官,是她维持大梁礼仪之邦的得力干将。
居尘只手倚在矮几上,默然片刻,收下了请帖。
却没料到,她一心避过宫宴,却掉入了卢芸给她设的另一个套中。
当卢枫的身影出现在鼓楼门口,居尘讶然片刻,不由气急反笑,心中慨叹,卢芸那丫头,不愧是她名下最狡黠的外交使臣。
卢枫火急火燎推开了包厢门,发现里面竟不是他那个威胁他敢不来就死给他看的亲生妹妹,手上急忙忙送过来的一条白绫,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居尘蛾眉蹙起。
卢枫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卢芸戏耍,顿时反应出肯定又是自家妹妹坑了人家,连忙将它一丢,挠了挠头,面露愧色地同居尘道起歉来。
“作为补偿,这顿我请你!只是我那厢还有急事,必须先去处理,你想吃什么随便吃,等我回来结账。我尽量在晚饭前赶回来。”
居尘摇头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回去就好了。”
卢枫却不肯,死命拦住了她的去处,说是一定要赔罪,要她必须点菜,“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两人也算有些儿时的交情,居尘拗不过他,只好留了下来。
她仍没有点菜,只是喝了几盏茶,等了近半个时辰,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再度被人推开。
“茶我已经喝过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居尘是背对着厢房门坐的,她一壁说道,一壁站起身,回过头,不由愣在了原处。
卢枫的确如约在晚饭前赶了回来,可他有些喝多了,便多了个掺扶他的人。
四目相对,宋觅眉宇微蹙,问道:“她就是你今天相亲的对象?”
卢枫方才连浮了四盏大白,眼下正是酒劲上头的时候,他猛地拍了拍身旁好哥们的肩膀,笑道:“对,李居尘。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卢枫看向居尘,“你还记得他吧?”
居尘:“……”
卢枫浑然不觉,笑嘻嘻将今日这一场偶然邂逅的心灵感悟,悄声在宋觅耳畔分享,“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比小时候还好看,果真女大十八变。”
宋觅扯了扯唇角,掺着他的手一松,毫不留情把他甩到了椅子上。
卢枫后背撞上靠椅,哎呦了声,原以为凭宋觅不好管闲事的性子,送他过来,转身就会离去。卢枫抬起头,只见宋觅拉过另一边的椅子,非要在他旁边,正对着李居尘坐了下来。
二对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大理寺刑房,接受审讯。
卢枫惊疑不定地想,这小子,难道是想帮我把关吗?
居尘干咳了好几声。
卢枫见桌上仍放着他最初过来时的茶水果盘,问她怎么没点菜,“不是说了不用等我的吗?”
居尘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开溜,脑袋几乎摇成了拨浪鼓,“不用不用!”
她如坐针毡,哪还有心情吃饭啊。
宋觅抬手叫来了店小二,漫不经心扫过菜单,指尖游离间,点了好几道。
店小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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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细心记录,居尘讷声道:“真的不用的。”
宋觅阖上单子,递给店小二,看向她,勾了勾唇角,“不用替这家伙省,他不缺钱。”
他状似无意中拖了一点尾调,居尘面色一僵,蓦然回想起他俩第三次那会。
居尘看似擅长以色侍人,实则对于那事毫无经验,即使肥了把胆子,翻身到了他上面,却不知如何操作,闹到最后,基本还是他在出力。
她自认为同她一起,体验感实在有点差,颇委屈了他,便在事后,鬼使神差提出她可以付钱。
宋觅当时咬牙切齿了许久,同她一笑,说得也是他不缺钱。
卢枫笑吟吟道:“对。”
居尘瞥他一眼,转头唤来了店小二:“麻烦再加一盅醒酒汤。”
“挺贴心的。”宋觅唇角的笑意愈深,说话的语气却并没有让人感觉有一丝温度。
卢枫笑道:“我记得居尘小时候在我们那一群人的印象里,就是出了名的人美心善。”
一听到卢枫说起小时候,居尘的脑海警钟长鸣,下意识觑了宋觅一眼。
她小时候给人的印象,可算不上好。她并不想他知道。
居尘生怕卢枫就这个话题同她叙旧,好在店小二及时上菜,解救了她。
鼓楼的晚宴声名在外,菜单合集分别有餐前,主餐,餐后。
卢枫一看桌前最先上来的开胃点心,都是一些玉露团,蜜浮酥奈花,春水生,忍不住看向宋觅,“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他从来不涉这些甜食的。
宋觅道:“我想着女孩子会喜欢。”
卢枫的目光朝居尘探问。
居尘轻轻嗯了声,脸上有些升温。
这几道点心,她在辞忧别院吃过。
“喜欢吃就好,别客气。”卢枫点了点头,转头对宋觅诧异道,“兄弟,你今天也挺贴心的。”
又和居尘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留意到席上有姑娘,要尊重人家的喜好。”他想了想,补充道,“不是说他没礼貌啊,只是,他很少主动替人点菜。”
宋觅道:“她不是你相亲对象吗?”
卢枫笑起来,“原来我这么有面子?”
居尘又咳了一声,默默抿了口茶,并不想把话题绕在自己身上,便问他们刚刚去哪里了。
卢枫不假思索说出了瑶津池畔的红袖坊,东都最出名的一家勾栏瓦舍,然后碰了碰宋觅的肩膀,“还不是为了给这小子挡酒,不然我哪能叫你一个姑娘家等我。”
“挡酒?”居尘问道。
“对啊。”卢枫顿了顿,并没有把宋觅去红袖坊查案的行踪曝露出来,只笑了笑,忍不住冲他埋汰:“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眷啊,碰你一下都不行。还是你吃亏吗?”
“我都要怀疑你了。”卢枫摇头失笑道。
“怀疑我什么?”宋觅问。
“那方面不行。”
“注意一下言辞。”
卢枫见宋觅目光掠向了居尘,暗示这桌上还有女子,大大咧咧道:“别怕,她比你思想开放,不在意这些的。”
居尘猛地呛了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生生忍住了。
宋觅及时给她递了条帨巾,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
上辈子,她也和卢枫相过亲吗?
6. 第 6 章
宋觅前世查案并没有喊卢枫帮忙,是自己去的青楼,当时为了降低他调查对象的戒备心,他坐在雅间内,硬生生同一位花魁娘子举杯虚与委蛇了半个时辰。
这一世,他并不打算再为国家牺牲,便叫上了风月场上最拿手的卢枫。
杯中的茶水洒落了几滴,居尘连忙擦拭了下桌面。
宋觅漫不经心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上一世,除了小时候在郡主娘娘府见过,宋觅与居尘再相逢,已经是三年后,她被贬职下放那会。
那时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名很优秀的女官,可她怎么迈上这条路的,他并不知晓。
后来,他俩顶峰再见,便已是分庭抗礼。
他只做过对手了解她,却并没有做过朋友了解她。
他俩现在也还算不上朋友,目前顶多是,床.友。
主菜上桌,卢枫接过酒壶,便准备给居尘斟酒,居尘顺着他的动作举杯配合,宋觅拦住,提醒道:“一个姑娘,在外面就没必要喝酒了。”
卢枫后知后觉拍了下脑袋,附和道:“对,是我失礼了。你喝茶就好。”
紧接着他往自己酒杯斟满,干了一杯,当作迟到的赔罪。
三人执箸开始吃饭。
居尘低头默默用膳,目光却悄然看向了对面,她发现宋觅并非完全的食不言寝不语,至少卢枫每说三句,他会象征性回一句。
卢枫察觉到她投向他们的视线,为她斟了杯果茶,笑叹道:“居尘,我们好像挺久没见了吧。明明在同一个东都城,几乎就没偶遇过。我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长公主的成婚宴上。”
卢枫腹中酒意残留,难免思虑没有那么周到,毫不顾忌地说出当时看见她在角落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居尘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素日也算开得起玩笑,倒没有因为他的直爽而感到十分不适,只是宋觅的目光相应看了过来,令她颇有些如芒在背。
“我那会还浑身上下找了遍,想给你递条帕子的。转眼你手上已经有了一条,再转眼,你就不见了。”
居尘赧然道:“当时不小心喝多了,就回去睡觉了……”
“理解理解,那会也不单是你不见了,这家伙也不见了。我找了他老久,第二天才发现他躲在西厢房里睡觉。”
宋觅夹着菜,眼皮没抬:“我也喝多了,袁世子与小侄女大婚,喜不自胜。”
“鬼信你。”卢枫乜了他一眼,发现宋觅的视线朝向了对面。
居尘压根不敢抬头,仍感觉到头皮被他盯得滚烫,咀嚼食物的动作一慢再慢。
临到吞咽,她不得不重新夹起一块食物,却因为慌不择路,没注意自己拿了一块最不爱吃的樱桃毕罗,直接噎了她一下。
宋觅看着她嫌弃的神色,问道:“你不喜欢吃樱桃?”
居尘实在没法当着他面呕吐,只能摇头咀嚼沉默,眼泪汪汪。
卢枫一张嘴快得很,盈盈笑道:“她哪里会不喜欢吃樱桃?我记得之前在郡主娘娘府,她就是因为争抢一篮子樱桃,被一个姑娘推下了水。”
居尘:“……”
卢枫的思绪被回忆灌满,赞叹道:“当年居尘可谓是郡主私塾里最惹人注目的姑娘,倾慕者众多。连别人订了亲的未婚夫,看见她以后,都闹着要退婚呢。”
居尘:“!!!”
卢枫见她面色发白,上赶着关怀问道:“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有这回事吗?”居尘摸了摸右额的鬓发,以手臂遮挡住了宋觅的目光。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经毫无任何名节可言,但卢二也不能这么扒她吧。
她确是主动纠缠他的,但也不想让他以为她水性杨花。
卢枫嚷嚷道:“哪里没有,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位永昌伯爵府的四公子。对你一见钟情,你问他要他手上的樱桃,他二话不说送了你,结果那是他未婚妻送他的,一寸宽的樱桃,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稀罕的很。气得人家冲过来捉奸,一不小心,把你推到了水里。”
“也不用说是捉奸这么难听吧。”居尘捂了捂脸,内心已经哀鸿遍野,幻想着将卢枫切成了七八块。
“当时那场面可不就像吗?”
卢枫笑了个不停,居尘觉得他醉的实在厉害,迫不及待喊了声“小二”,心如死灰地催了下醒酒汤。
“哎,我没醉。”卢枫摆了摆手。
居尘坚定道:“不,你醉了。”
店小二很明事理,即刻就把醒酒汤端了上来,顺带同居尘禀告,楼下有人找她。
居尘确实需要吹个风冷静一下,也不问来者何人,同他俩点头示意了下,急急忙忙就下了楼。
她再也不想承接男人那道冰冰凉却打在她脸上火辣辣的视线了。
待人离去,卢枫看着她的背影,忧心道:“居尘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被人推下水都不记得,这样到了太后身边可怎么办,能办得好差事吗?”
他只是随口呢喃,自个瞎操心,也没期待有人回答。
“能。”
“你说什么?” 卢枫看向他。
宋觅指了指桌前,“你的醒酒汤要凉了。”
楼下找她的人,是李婉瑜。
居尘头一回觉得她这张脸,没有那么厌欠。
可一想到方才的种种,居尘又有些生无可恋。
李婉瑜目光不住地往楼上瞧,“大姐姐怎么在这里?楼上是谁?邀你的不是卢三姑娘吗?”
居尘看她一眼,李婉瑜挺起胸膛,“我可没故意打听你的去向,只是恰巧在门口撞见了卢家的马车。所以,上面的是谁?”
“卢二公子。我们在叙旧。”
“还有呢?”
居尘见她目光一直朝着卢枫旁边男子的方向张望,抿了下唇,“你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婉瑜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怎么,世子允没看上你?”
李婉瑜立即辩驳,“又不是单没看上我!”
今夜宫宴,宋允根本就没来。
李婉瑜耷拉了下肩头,目光又忍不住朝楼上看去。
居尘没心思同她多费口舌,张手朝她眼前一晃,挡住她的视线,“天快黑了,小姑娘家家的少在外头瞎逛,赶紧回家。”
李婉瑜撅起了嘴,从来不服她的说教。说她瞎逛,那她还大晚上同外男吃饭呢。
要不是大梁朝民风日渐开放,太后娘娘又屡屡出台支持男女平等的政策,大姐姐的行为,根本就是有伤风化。
可居尘压根不搭理她,转身就走了。
李婉瑜又不好跟上去,只能朝着她的背影冷哼,莫名觉得,她这向来倨傲的大姐姐,那一抹翩跹的背影,竟然有点沮丧。
居尘迈上台阶,深吸了一口气,心态逐渐修复。算了,她以前名声确实不好,慢慢修正吧。
居尘勉力勾起唇角,再回到包厢,发现卢枫已经靠在桌上睡着了。
鼓楼的一壶醒酒汤喝下去,先是睡一觉。
宋觅温声叫她坐下再吃一会,居尘见他已经放了竹箸,便说自己也吃饱了。
宋觅也没勉强,将卢枫往肩上一抬,下楼之后,抢在居尘前面付了钱。
刚付完钱出门,卢枫就睁开了眼。要不是他当真是豪门贵族,居尘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的。
门口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灯笼上描着卢字。
宋觅将卢枫送上了车。
居尘跟在他俩身后,看见卢枫弯腰上了车,开口作别。
卢枫连忙掀开了车窗的幔帐,探出一张俊脸,请她上车,“我送你回去吧。”
不待居尘回应,宋觅不疾不徐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他俩中间,“我会送她回去。”
卢枫愕然,从来没想到宋觅还会愿意做这样的好人。
“要不还是我送吧。”卢枫想了想道。
他这兄弟从来不习惯和女子坐一辆车,他不想因为他的事情,委屈了他。
宋觅道:“你喝醉了,不安全。”
卢枫不由失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会担心我。”
宋觅顿了顿,指向了居尘,“我的意思是,她不安全。”
卢枫:“……”
紧接着在他身后,又来了一辆马车。
车前的白马又高又俊,根本无需车夫的牵引,目光亮晶晶朝着宋觅而来,掠过居尘时,瞥了她一下,转过另一厢,直接忽视了卢枫。
卢枫忍不住嗤了声,“徵之,我们俩都认识十几年了吧,小白怎么还跟不认识我一样,是不是你没教好。不过,它居然会看美女了。”
宋觅淡声道:“它从来不看美女。”
它只会看他爱的人,一边嫌弃他没眼光,一边将她保护好。
卢枫愣了一下,摇头斥道:“人姑娘还在呢,你能不能给点面子。居尘,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卢枫转过头,只见居尘已经轻车驾熟地掀开了白马后方的车帘,回头迎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露出一点笑,同他说路上小心。
卢枫:“……”
只能说,男人果然是长得越好,越能让女人包容。
卢枫叫宋觅一定要把居尘毫发无伤送回家。
宋觅替他的车夫拍了下马背,好将他赶紧带走,“用你说。”
--
马车轱辘轱辘,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
也不知是不是居尘的错觉,总觉得今夜的白马兄,步履尤其从容,从容到甚至不像是想送她回家,而是带着他俩在月光下散步。
两人也算有些日子没见,她知道他这阵子忙,并没有去打扰他。
眼下偶然相遇,居尘并不想按耐住自己想同他说话的心思,却一时没想出好的开头,只想到方才是宋觅付的钱,便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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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刚刚,让你破费了。”
宋觅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让卢枫付,就不破费了?”
居尘顿了顿,后知后觉这个话茬子委实开得有点烂。
其实卢枫方才对她的指控,并没有半句虚言,她的确很有异性缘。她自己也很早就从那些一错不错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也很快就学会了什么样的笑容,什么样恰到好处的眼神,最容易俘获男子芳心,既不献媚,又威力无穷。
即使仅限于撩拨,她也曾无往不利。
可不知为何,她每次到了他这里,就显得十分笨嘴拙舌。
居尘嗫喏好久,才理顺了舌尖,让它不要心急地,好好地解释了自己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递给她帖子的,真的是卢芸。
宋觅早有耳闻卢三跟她哥哥一个脾性,最喜欢的就是瞎操心。
卢三会做这样乱点鸳鸯谱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只是对象是居尘,多多少少,有点触到了他的霉头。
宋觅眉宇微蹙,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询问。
他心中略有不快,神色难免冷了不少,即使并不明显,居尘还是细心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而她以为他是不在意,神色才如此冷淡。
联想到今日在鼓楼里的画面,居尘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她之前同他一夜风流的举止,本就算不得好印象,居尘想也不用想都知道。
原想着这辈子洗心革面,做一个柔情淑女,至少能让他慢慢发现,她只是对他一个人这样。
可如今他已经听说了她以前的种种劣迹。她要跟他解释吗,他会不会觉得她在狡辩。
都怪她以前太任性了,也没留个好名声。
现在想圆都圆不回来。
李居尘,你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居尘忍不住在心里哀嚎了声,唇角还是努力保持了温和笑意,同他善解人意道:“其实,你不用特意送我的,卢二哥哥喝醉了,更不安全。”
居尘想着卢枫是他好兄弟,他肯定是担心他的。
宋觅抬起眼,“卢二哥哥?”
居尘错愕,连忙摆手,“我没有套近乎的意思,我小时候是这么喊他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是,我,我……”
怎么感觉越描越黑了呢。
居尘张了张嘴,上下牙齿打架了许久,最后只能哭丧道:“我俩真的没那么熟……”
宋觅见她都快哭了,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太严肃,吓到了她,温言道:“他是红袖坊的常客,那儿的酒难不倒他。”
居尘乖乖嗯了声。
宋觅看她一眼,“今天,我去红袖坊是为了……”
居尘当然知道他是奉密诏去查案,不想他违背圣意,泄露机密,及时打断他,温柔体贴道:“不用解释,我理解的。”
“你理解?”
只见居尘的神色笃定,看着他的目光尤其真切,“这种事很正常的。”
“很正常?”
居尘狠狠点了点头。
卢二今日已经把她的形象败光了,她当然要显得更为大度一些,总不能让他觉得她已经作风不正,还爱访三问四,寻根究底,根本是个麻烦,以后不愿意同她处了怎么办。
宋觅简单嗯了声,神色骤冷,他撤回了目光,闭上眼,用食指揉上了太阳穴。
夜色幽凉,马车内气氛静谧,只听见车下双轮辘辘前行的声音。
居尘悄然朝他的脸上看去。
他眉宇微皱,似是有些烦恼,亦有着不少的疲累。
居尘记得他要查的这起太原贪墨案牵涉极广,确实棘手至极。
他俩上辈子都是难得休息的人,居尘推己及人,更不愿打扰他闭目养神,于是越发屏气凝神,尽量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一直偷偷在他脸上徘徊。
看他根本不需要找角度,无论哪个角度,都是完美无瑕。
居尘越看,越是无法理解,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她上辈子居然只觉得他可恶呢?
她可真是没眼光。
即使走得再慢,路程就这么长,总会到达。
白马在保宁坊的转角处缓缓停下。
再好看,她也得收回视线了。
居尘悄无声息吁了口气,准备下车。
而他坐在侧边,仍闭着眼,长长的腿,挡住了她的去路。
居尘本想喊他让步,却又不舍得吵醒他,思虑再三,只能缓缓提起了裙摆,打算从他腿上跨过去。
轻微的衣服摩擦声,女孩袖口的清香,似有若无抚过了鼻尖。
宋觅蓦然睁开眼,抱臂在前的双手朝前一握,劫住她的人,直接让她坐在了他腿上。
居尘心口一跳,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视线。
“回去跟你的家人说,今晚去藏书阁温习。”
7. 第 7 章
夜凉如水,层层叠叠的流云,不断萦绕在月色周边。
院子静谧,只听见潺潺的流水之声。
几只锦鲤循着主屋的灯火浮出了水面,摇着尾巴,却突然被一声女子的娇嗔,吓得四处逃散。
芙蓉帐前的幔帘早已拉下。
居尘跪在床褥内,双眸涣散地盯着帐外的暖光。
她紧紧咬着牙根,却还是在最后,忍不住漏出了声响。
宋觅从身后转过她的身子,抬起她的下颌。
入帐之前,他叫了份夜宵,两人小酌了几杯。
酒刚送过来时,居尘忍不住疑惑了句,“既然想喝酒,为何不在酒楼里喝?”
鼓楼里的雪花酿声名远扬,堪比琼浆玉露。
宋觅看向她,“你想喝那里的酒,下次我带你去。”
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既开了口陪她,她自当从善如流。
宋觅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居尘喝酒是不上脸的,不论喝多少,她的肌肤莹润如玉,常叫人看不出一丝醉意的端倪。
她整副皮囊都生得甚是精美,干干净净的,从头到脚,没有一颗痣。而这样一个白玉无瑕的人儿,到了榻上,不过被吮了几口,锁骨连带着肩头一片,就会泛出了莹莹的粉色。
居尘呼吸错乱不堪,以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颊,樱唇抿紧,竭力不出声。
而她越是不敢看他,越叫他好奇那藕节般的手肘下,是怎样的一副神色。
他抓住她的手腕,按上了头顶。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居尘腮边的红晕越发浓,眼底透着湿漉漉的水色,一触及他的视线,便慌不择路地躲开。
“等,等一下。我去喝口水。”
宋觅停下了动作,放她下去。
居尘忍住发软发酸的小腿,缓缓来到了桌前。
宋觅倚在幔帐内,听见她小步小步挪到桌前,提起茶壶的声音,倒入茶杯的水柱声,以及端起杯子,轻声吞咽的喝水声。
居尘这一杯水喝得异常漫长。
他今晚用的力道要比之前大很多。
居尘站在桌前,左思右想,没想出自己是不是哪里惹到了他。只能归咎于今日他听了她的前尘往事,在心里认定了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故不需要对她那么怜香惜玉。
居尘有些垂头丧气。
“好了吗?”藕白幔帐内,他的询问声传了过来。
“嗯。”居尘应着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去。
还没从上一波余韵中回神,下一瞬,雪白纤细的脚腕便被握住,高高架了起来……
--
当她的呼吸终于回归平稳,居尘已浑身无力,脑袋完全成了一团浆糊,几乎倒头便睡了下去。
宋觅将被褥给她盖上,打起床幔,趿鞋走向了浴室。
刚从状态里出来,宋觅手臂的青筋微微贲张,后背残留着一层畅快的薄汗。
他舀了一瓢水浇在身上,捏了捏眉心,坐在浴桶中冷静了会,回到了床边,只见居尘无意识掀了被子。
她背对着他,前.凸后.翘,一双长.腿横陈在深色的被褥内,又直又白,斑斑点点作恶的红痕,扑洒其中。
回想两人刚才做的事,宋觅的目光逐渐幽深,弯腰坐在床头,重新将被子给她披上。
屋外月色朦胧。
宋觅撂起一丝挡住她脸颊的头发,盯着她红晕残留的脸颊,微微出神,忽而想起了小时候的她。
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其实他头一次见到她,就记住她了。
卢二那一句说得没错,她这张脸,确实令人过目难忘。
后来,许多个无眠的夜晚,他都曾努力去记起那些和她接触不多的短暂回忆。
那日黄昏,他刚抵达郡主府,就被她错认成了袁峥。
主厅再见,可能是因为窘迫,她当时站在郡主娘娘身边,犹如一个沉静的小影子,并不想引起他的关注。
可这个小影子太俊俏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后来,每逢他坐在院中钓鱼,时常都能看见她靠在水榭窗台的身影,只露出了一点衣角的端倪。
他遇见过太多藏在他附近偷窥的姑娘,唯独那一次,他特意在收杆后,朝着她那厢走去。
她仿佛察觉了他的靠近,立马将那一片暴露的衣角藏匿,躲进了窗台里侧。
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继续靠近,她悄然探出螓首,偏头望向了窗外。
不见人影,她轻松了一口气,转头,却撞进了他眼眸。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充满了惊诧,带着一些惶恐,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赧然。
紧紧拽着手上的书卷。
原来她只是在水榭看书,反而是他突如其来,打搅了她的安宁。
而她的眼睛很清澈,眉目柔美,他猝不及防的近距离,毫无保留将她看得仔细,一张脸蛋肤质细腻莹润,仿若无暇美玉。
自此,再没有忘却过。
--
第二日,居尘坐在藏书阁内,回想起昨晚的画面,不由面红耳赤。
那双夜色中幽幽盯着她的玉.躯,观摩了一晚上的眼眸,不断在她眼前闪过。
深邃漆黑,情欲暗含其中,勾魂摄魄。
他昨晚实在有些凶。
居尘揉着手腕上的钳痕,不由回想起最初的那一晚。
听闻女子初次都是会有些不适的。
对方身形颀长,罩在她上方,完全占主导优势。
她被肆意地索取操控,原以为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却在察觉到她皱眉的片刻,蓦地停了好半晌,直到她逐渐适应了那股滚烫,才循序渐进。
也算是尽极了温柔。
昨夜的他,较之前几次,明显恣意妄为了许多。
居尘从来没预料过,这事到了最后,竟还会不自觉地破出声来,回想起自己娇.喘吁吁的模样,居尘的双靥一下红透了半边天。
昨晚,她声音都叫哑了,今早,可谓又一次,落荒而逃。
居尘猛地晃了晃脑袋,悄无声息叹了口气,为了阻止自己纷乱的思绪,她从阅览区起身,来到了书架前,有意再寻一本凝神静气的书来看。
她站在书架前,仔细挑选,浑然不觉后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笼罩而来。
居尘踮脚够不着书架上方的古书,正打算寻梯子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忽而越过她的耳畔,不费余力帮她拿了下来。
居尘惊觉回首,对上他的视线,一时间,相顾无言。
宋觅罩在她身前,眼睛是不见底的墨色,眉梢微挑,漫不经心高抬的手,透着一些助人为乐的温柔。
居尘心头猝然一紧,双手扶在书架的长板边,指尖轻抠,不由泛出一点心虚的白。
宋觅把书递给了她。
居尘敛衽致谢,卢枫突然出现在门边,朝里面探来一个头。
他听说宋觅来了这,两人有事要去一趟大理寺,他便来找他。
卢枫看见居尘也在,目露惊喜,连忙跑进来打招呼。
“昨天确实喝多了。”
大概是记得昨日画面,卢枫挠了挠后脑勺,略带歉意道。
他昨晚谈不上烂醉如泥,回家后,还是倒头大睡了一场,只是没想到宋觅今早也误了早朝。
卢枫碰了碰他的胳膊,忍不住问道:“明明昨天不省人事的是我,怎么你来的比我还晚?”
宋觅面不改色道:“睡晚了。”然后顺便就朝着居尘随口一问,“李姑娘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
卢枫的目光被她手上的古籍吸引了去,“咦?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居尘也虔信佛教,喜欢看经书吗?”
并没有。她只是单纯拿来凝神静气的。
卢枫却颇感志趣相投,吟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居尘的脸颊,就这么被他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摇头晃脑地,晃红了脸。
她垂下首,根本不敢去看旁边宋觅的神情。
卢枫颇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赋,竟还上赶着问她,“居尘,你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领悟是什么?”
居尘:“……”
卢二啊卢二,我上辈子,好像跟你没仇吧!
宋觅朝卢枫勾起唇角,诚恳问道:“你天天宿醉金市,读这些,是用来续命吗?”
居尘眨了眨眼,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只见他这一打断,卢枫理所当然陷入了深思,倒也没再为难她。
卢枫绕了好大一圈,才想明白宋觅唇角的讥诮之意,意在何为。他这是在问他是不是怕自己死于马上风,才天天念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还问得如此诚恳,同关心一般。
卢枫咬牙切齿,直嚷着以后再也不帮他了,又被他一句真心诚恳的“我错了”,搞得顿时心软,计较不起来。
卢枫摆了摆手,目光再度看向居尘,还想同她说话,门口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卢芸匆匆迈入了藏书阁,四顾环望,目光落定居尘,就直接朝她扑了过去。
她扑在她腿下,居尘甚至没反应过来。
卢芸的眼泪说掉就掉,“对不起,居尘,明明你昨日千里迢迢来赴我的约,我却骗你。”
倒也没有千里迢迢。
居尘第一反应是赶紧先把她扶起来,卢芸却害怕她不肯原谅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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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她的大腿不放,“是我不好,心思不正,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强人所难,我有悖卢家祖训,我对不起爹爹,阿娘,祖父,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她拉起袖子,给居尘看她受的家法,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声,“我已经被家里罚过了。”
卢氏家族庞大,人多事杂,又是名门望族,声名在外,自然对小辈的管教严格一些,家法也出了名的多一些,多到刻满了祠堂墙壁,高达上千条。
其中就有,不可言而无信,违者戒尺掌二十。
“我不是故意欺瞒的,只是想促成一桩良缘。”卢芸诚心致歉,“我昨天受完罚就来登门道歉了,可你家人说你昨晚连夜去了藏书阁,我就没敢打扰你。我是不是耽误你看书了?”
“……也没有。”
毕竟她没看书。
居尘唇角浮出一抹温和笑意,莞尔道:“我从来没去过鼓楼,也是想见识一下这东都最出名的酒家,而且我也吃到了很贵的一顿,总而言之,算不上亏。”
居尘倒真没有多生气。
并不是她喜欢被骗。
只是在全天下反对她时,卢芸曾不顾家族反对,坚定站在了她这边。
居尘对于待她好的人,总是加倍包容。
“也就居尘脾气好。”卢枫也忍不住斥卢芸不能这么诓人。
卢芸被居尘扶起,整个人原是泣不成声,我见有怜,一听卢枫的风凉话,顿时恼了起来,鼻子一吸,斥道:“我昨天都已经被训过了!你还来说我!”
卢芸反过来怒骂卢枫告状。
“我早就想好了事后如何和居尘道歉,日后若她进门,让你收心,我必然加倍待她好,可你这个没良心的,犯得着闹到祖父那里去罚我吗?”
宋觅一直作壁上观,唯独听到“进门”、“收心”几字,微微蹙了蹙眉。
卢枫提高嗓门道:“我哪有!”
卢芸梨花带雨骂:“我一心为你想,你这么出卖我!”
“不是,你能不能用脑子想想,我昨天喝得那么醉,哪有空告状?”
“谁知道你是不是喝多了,跑老爷子那胡说八道,死酒鬼!”
“你……”卢枫简直无语,“我真没有。”
“还不承认,不是你,还能是谁?”
卢枫挠了挠头,不由朝一旁的宋觅看了去。
昨日之事,只有四人知情。
居尘连他家门都没进过,根本不认识祖父,自然不可能。
卢家老爷子近年来一心向道,宋觅自小住在蓬山灵犀观,耳濡目染,气质颇有几分道中逍遥,两人一见如故,倒成了忘年交。
要比说得上话,他比他这个亲孙子还能唠一嘴。
可凭他的性子,没理由管这样的闲事啊。
卢芸冷冷哼了他一声,牵起居尘的手,再度同她提起过年去骊山的事,“你去玩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对那里熟,一定带你好好放松。”
居尘愣住,如实相告:“我没打算去骊山。”
卢芸蛾眉皱起,言之凿凿道:“我昨日亲耳听见你二妹妹在宫宴说你们家过年会去的。”她箍住她的胳膊,轻晃了晃,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还是不想原谅我,所以不想在骊山见到我?”
居尘连忙摇头,却也没出声。
宋觅蓦然回想起上辈子,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骊山。
“很好玩吗?我没去过。”
两人深夜一同在御书房批公文,搁笔小憩间,她说道。
“李大人在说笑吧,朝廷不是每年都会组织女官去,还是你批允的福利。”
她盯着呈文,沉吟了片刻,“我没有这个时间。”
卢芸今日乃奉诏入宫,不过多时,黄宫令便来到门口寻她,她不得不先走了。
卢芸离开后,卢枫看向居尘,提起笑容,还想同她多说两句话。
宋觅拉着他,转头离去。
两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的路上。
卢枫看他一眼,不由露出笑容,宋觅目光询问,他便双手装模做样一揖,感谢他昨晚替他送李居尘回家。
宋觅:“不是为了你。”
卢枫嘿了声,觉得他还不承认,“知道你向来做好事不留名,这份情我记下了。”
紧接着,卢枫自顾自说出重逢之后,对李居尘的感觉,“你觉不觉得她挺好的,除了那张脸,性格其实也很好啊,很大度,我觉得我俩还挺搭的。而且你不觉得我和她很有缘分吗,昨日刚见面,今日又遇见,她也会看经书,志趣相投啊。”
卢枫问宋觅:“哎,你觉得我和她有可能吗?”
宋觅看他一眼:“不可能。”
卢枫一怔,脚步猛地停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刚好像看见,宋觅回头的时候,剜了他一眼。
8. 第 8 章
除夕将至,雪霁初晴。
集芳学院已经放了假,居尘仍然会在每日早朝时分,准时苏醒。并非她不想睡到日上三竿,只是前世养成的习惯,荼毒太深。
但她无朝可上,只好在院里游来荡去。
面对明鸾撞鬼般的惊恐,居尘淡然解释,“谁家淑女,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
明鸾咦了声,“真的是淑女,不是幽魂?”
居尘:“……”
这一日,居尘又是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磨蹭了足足两个时辰,好好梳妆打扮了番,准备前往贡院门口看榜。
明鸾在庭院扫雪,屋门从里推开,她抬起眼,见她妆发一丝不苟,惊艳之余,又是不解,“去看个榜,为何要盛装打扮?”
居尘有苦难言。
这人在籍藉无名之时,便是当街裸奔,人家顶多看个热闹,过目则忘。
一旦上了高处,便是当年蓬头垢面出现在贡院门口看皇榜,也能被御史台写成一道折子,弹劾你一个不修边幅,目无君主。
她自然要把这事,看得比自己出嫁还重。
居尘转过堂口,前往大门,路过侧院,竟听见里边在摔瓶砸碗,哭嚎不断。
小二趴在吴姨娘怀中呜呜咽咽的,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居尘省得他们以为她来看笑话,懒得多问。
明鸾不愿错过这场好戏,赖在原地打听了好一会,笑逐颜开地追上居尘的步伐,分享道:“世子允的拒帖已经送上门了。”
上回,宫宴上的姑娘,宋允一个都没看上。
不仅如此,他还在王府里大闹了场,说是不想成婚,也不想继承王爵,非要去隐居山野,当个闲散诗人。
老王妃生了老大的气,罚他禁足了三个月。
除了“世子的烦恼你我不懂”成为了京都近日的热门话题,京城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热衷讨论的另一位,便是蓬山王,宋觅。
贡院门口,一群小姑娘站在榜下看着入选进宫的女官名单,语笑宴宴中,话题就没离开过这位近日声名鹊起的贵胄。
太原贪墨的大案,被宋觅不过半年,处理完毕。
这几年,宋觅逐渐涉入朝政,积累了不少不错的政绩,眼下,又是大功一件。
朝堂的格局,看来是要变天了。
除了说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二,真是年少有为,也有说他是在替宋氏皇族立威立足,他这次处理的,基本都是太后曹氏的党羽。
还说到他前不久刚在宫宴上,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拒绝了名满京城的首相千金。
“首相之女都不要,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他的眼。”
“听闻他回绝太后娘娘的好意,全程只说了一句,‘落水三千,只取一瓢’。话音甫落,首相千金当即眼眶便红了。”
“连她也喜欢他吗?”
“你这话问的,长得极好,身份尊贵,能力又强,这满京城,谁不想嫁他?”
“可惜他那一句婉拒,摆明说得是他若娶她,便是将就,而他不愿意将就。”
“好一个‘落水三千,只取一瓢’啊。”
这话落到与他相亲的女子耳中,自然是比刀割心头还难受的。
可落在外面的这些姑娘们耳中,个个面红耳赤,心口砰然,目光不由露出了憧憬。
他这话说出来,意思不就是,他这一生,只会娶一个女子。
她们能够理解他的慎重,但也瞬间撩动了更多的芳心。
姑娘们叽叽喳喳,和居尘一同看榜的薛绾,听得不禁笑起来,低声同居尘道:“蓬山王那么好,那得是天上的仙子,才配得上吧。”
居尘沉吟了会,“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
上辈子,怎么就看上了她?
年近四十,孤老一生,为了她这样的人死去。
薛绾看向榜单,“不论他娶不娶妻,同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嘉禾十五年底,瑞雪纷飞,银装素裹。
这一年,宋觅破太原大案,连越两级,紫袍加身,成为了朝廷中枢最年轻的拥有实权的亲王。
同一年,居尘通过了女官考核,以榜首的身份,来到了太后娘娘身边。
--
年二十七,朝堂年假前的最后一日。
太后娘娘上午忙完,想在开春入职前,提前见一见她亲自选拔的这些女官,送她们一些新年祝福。
今日下午,九重宫门大开。
女弟子们依序入宫。
居尘眺望着那一道道伟岸的宫门,迈上玉阶,再回首,凝眸看去,那些前尘往事浮现在眼前,清晰地如同只隔了一宿的梦。
大梁朝开国至今,历时百年,兴兴向荣,于熙宁年间,诞生了一位奇女子,当今太后,曹纾。
天禧年间,曹纾入主中宫,屡谏良言,择贤而用,助先皇治理江山,受尽百姓爱戴,最后与先皇平分天下,并称二圣。
自此,大梁朝因她的存在,女子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就在这样一个年代,出生微末的李居尘,因缘际会,得幸选入了皇宫,成为了太后栽培的第一批女官。
眼下初入宫廷,她尚不过一八品小官。
可在五年后,太后将废子登基,成为女皇,改年号至元。
居尘作为她最得力的助手,羽翼渐丰,最终登阁拜相,成为了大梁朝第一女官。
那些年是大梁有史以来,女子登顶政界,最为繁华多彩的时代。
可惜,如昙花一现。
寿康宫内。
暖笼将整个宫殿烘如阳春三月,遍地充满了鲜花的清香鲜活气息。
太后娘娘隔着珠帘,温言细语,问居尘叫什么名字。
居尘俯首叩拜,如实相告,趁着直身的那一瞬,目光望向了她的影子。
从废妃到太后,至女皇,这是一个何等传奇的女子。
只是她的心思,居尘到最后都没有看明白。
她的心软与柔情,她的残酷与冷血,总是令人琢磨不透。
初次见面,太后并没有什么架子,也没有什么嘱咐,温柔地就像一个多年不见的长辈,只是端来了茶水果子,让她们一一坐到她跟前去,念诗给她听。
居尘轻掀珠帘,终于与太后四目相触。
太后娘娘望见她的面容,不由微笑着轻叹了声,似是在用语气赞叹她的美貌,给她带来的赏心悦目之感。
居尘乖觉坐下,再看向娘娘,犹记起上辈子,她头回入宫,就同她老人家顶了嘴。
虽然这个顶嘴,只是在娘娘对于她所念诗中的一些轻狂想法不认可时,小小表达了一句“可是我喜欢”。
太后娘娘当时确实短促的愣了片刻,但却并没有介意,反而开怀地笑了好几声。
可别人知晓此事后,都觉得她行事狂妄无礼,用另类的目光看她,更不愿与她走近,生怕哪日被她的不羁不驯牵连。
这回,居尘乖乖念了一首太后娘娘喜欢的诗。
女孩的嗓音清越动人,太后娘娘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笑着听她念完,问她为什么选择了念这一首。
居尘温声道:“这诗,极好。”
“只是诗好?”太后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探听过她的喜好。
在她这样聪明的女人面前,过多的掩饰,反而不见得讨她喜欢,居尘诚恳说是。
很多人都在入宫前做了充足的准备,了解过太后的喜好,太后娘娘自己心里也清楚。
太后问她:“那你喜欢这首诗吗?”
居尘道:“喜欢。”
“你觉得它哪句写的好?”
居尘道出了其中最出名的那一句,恰到好处地表述了一些自己的感悟。
说到最后,她小心翼翼反问道:“娘娘喜欢它什么呢?”
她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这首诗。
上辈子,都是太后娘娘在看穿她的想法。而她总是听命她,崇拜她,支持她。
这一世,她突然想了解她。
太后娘娘大抵没料到她会反问,短促的沉默过后,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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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
她并非敷衍回答,而是如实相告。
居尘颔首理解,想了想,惭愧道:“是臣愚问了,喜欢本身就是单纯的,的确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她这话正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太后娘娘仍是笑着,心里却忽而有点奇怪,这个孩子才多大,为什么却给她一种,相交已久的亲切感。
太后娘娘伸手给她递了块点心,居尘恭敬接下,细嚼慢咽。
过了须臾,门口传来了新的动静。
一人翩翩而来,步履不疾不徐。
居尘抬起美眸,远远看见他掀开珠帘的身影,闻着四周弥漫的花香,迷迷瞪瞪间,仿佛回到了她入宫多年后,有一日偶遇他的样子。
那一天,海棠花瓣飘了满园。
他坐在了横出水榭的树杈上垂钓,听到她掉落花丛的动静,蓦然掀开了遮挡的繁茂枝叶,朝她望了过来。
彼时一轮夕阳已经沿着墙檐的尽头下落,落日余晖就这么顺着他的身影,洒在了他迎风的广袖之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道散着光晕的剪影。
居尘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
当年郡主府里的林宗白与袁峥,作为私塾的文武双璧,哪个出趟门,长街不是弥漫了一片沸沸扬扬的女子尖叫声?
但她从宋觅身上,第一次领悟到了男子身上刺目而遥不可及的美。
宋觅朝着太后行礼作揖,在居尘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后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问道:“公务处理完了?”
宋觅点了个头,“嗯。”
太后端详着他眼下,这几日似是没有查案那段日子那么暗沉,应当是睡了几天好觉。
太后关怀道:“我听裴都知说你今早忙到未时没进食,吃过了吗?”
“刚刚吃了。”宋觅简单看了居尘一眼,望向太后,问她们在聊什么。
太后说出诗词,话语逐渐与他俩同时互动。
居尘佯作顺口:“王爷喜欢什么诗?”
宋觅想了想,似是随意念了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居尘愣了下,发现他说的,竟是她上一世喜欢的那首诗。
居尘不由在心中暗喜,原来他俩也有志趣相投的地方,她之前一直以为,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太后和颜问道:“为什么是这首?”
宋觅莞尔道:“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
太后不由看了居尘一眼,同他笑道:“你这话,她方才也说过。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倒是更容易不谋而合。”
宋觅目光掠过居尘,短暂的沉默,道:“我这个想法,也是曾经有个人告诉我的。”
太后眉梢微挑,问他过年休沐有什么安排,“今年还要出远门游玩吗?”
宋觅道:“还不确定。”
太后顺口也问了居尘。
居尘:“大概会在家看书。”
宋觅疑惑道:“你家里不是说要去骊山吗?”
居尘一愣。
太后问:“你怎么知道?”
宋觅淡然道:“上次听卢芸说的。”
他和卢二素来交好,平日遇到卢芸也十分正常,卢芸又和居尘一起在集芳学院读书。
太后笑了笑道:“正好我也想去,你们小姑娘们也喜欢去泡温泉吗?”
居尘如实道:“集芳学院很多姑娘都喜欢。”
太后笑道:“我确实很久没有和年轻女孩一起聊天了。”
宋觅听她这么一说,提议道:“那就给个恩惠,让明年即将上任的女官过完年都带着家人去骊山,一起陪陪您如何?”
太后眼眸一亮,感觉他这个提议甚是不错,当即准许下来。
居尘尚在发愣,宋觅看向她,“还不快起身谢恩?”
居尘连忙伏地叩拜。
太后对她笑了笑,继而期许地看向宋觅,“要不今年就不出去了,陪我一起去骊山?”
宋觅看了居尘一眼,“好。”
9. 第 9 章
一轮红日沿着巍峨宫墙缓缓下落。
裴都知遵命将居尘与宋觅一起引送出门,折返回到太后娘娘身边,便及时询问她准备给李居尘什么样的官职。
太后闭着眸,用食指按了按太阳穴,“典记吧。”
裴都知颔首称是。
太后睁开眼,沉吟了会,叹道李居尘给她的感觉,好像和她的文章不一样。
裴都知问:“可是没有达到您对她的期待?”
太后默然片刻,“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不该这么乖。”
话音甫落,她接过裴都知递来的茶水,浮着茶沫,薄露笑意道:“也不知是她的文章给了我不乖的错觉。还是她这个人,给了我错觉。”
--
皇城驰道上,积雪已化,四周宫殿层叠交错,这九重宫阙的庄严与冰冷,并没有随着积雪消退半分。
两人并肩而行。
宋觅保持了一段沉默,在寿康宫不断后移,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后,他突然朝居尘问道:“你想入宫吗?”
“你想当女官吗?”
“如果你不想,我可以放你出去。”
他停下了脚步,一连三问,落日余晖将他的肤色映如玉曜,即便是片刻的静止,也是一幅丰姿秀美的如画景象,可他无意叫人欣赏,两道长眉微蹙,隐隐透出了一丝忧色。
居尘跟随他停滞,盯着他认真的目光看了须臾,勾起唇角道:“我从来没有后悔做女官。”
“这条路不见得容易。”宋觅道。
“我能感觉到。”居尘笑了笑,似认命,又不服命道,“可不做女官,我做什么呢?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选一门亲事,随便嫁一个人?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我也不想窝在后宅中。”
宋觅看向她,脑海中蓦然闪过了一幅前世的画面,画中女子年已三十,姿容仍如眼前少女,紫袍披肩,沉淀了一身的官威,宿醉在他怀中,一只手勾在他衣襟前,意识不清,苦笑道:“我不嫁人,我已经做不来后廷妇人了。”
居尘见他沉默,反问道:“那王爷想入中枢吗?”
宋觅不由一顿。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被推崇上来的原因,他也一直都在努力,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居尘见他不答,续问道:“倘若你的父家与母家真的相斗起来,你帮哪家?”
须臾的沉默,宋觅答:“帮国家。”
在这权利的漩涡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图谋。
有人谋权,有人谋利,有人想变革,有人想守旧,有人想要荣华富贵,有人希望一生无忧。
也总要有一些人,造福百姓,怜悯苍生。
而他们各自再度踏上前世的老路,也只是想在不变的初衷里,求得一个更为美好的结果。
--
大年初五,骊山。
推开紧闭的朱门,穿堂的煦风已经扑面而来。即便是前世见多了富贵奢靡场所的居尘,目光还是不由随着眼前缓缓开启的大门亮了起来。
这众多温泉小院中的一处,构造并不繁华讲究,甚至不及辞忧别院的十分之一。可它占据的一个地理优势,是所有东都豪华宅院耗费再多心血,也不可媲美的。
那一阵舒适的穿堂风拂过耳廓,人临其境,宛若进入了阳春三月。
至院内,入目假山搭建得十分随意,盘池绕屋,毫无章法,却因周围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层峦叠嶂,堪比仙境。假山四周更是暖和得不成样子,遍地绿荫花卉,万紫千红,四季常春。
骊山整座山遍布了大大小小的温泉,山脚供予民用,山腰一般是达官显贵经常出没的度假圣地,山顶则是皇庭宫阙。
托太后娘娘的福,李家人头一回来到了山顶,还分得了一间上等的小院。
李无忧一进门,远远看见池边竟傲然挺立了一只白鹤,嬉闹着扑了上去。
那鹤睨他一眼,振翅高飞,戏耍般只待在半空,引他跳了好几下没扑着,转而绕上居尘头顶,优雅地徘徊了片刻。
居尘仰头看去,依稀记得前世在蓬山王府,见过这一抹类似的白影。
看来他早已到达。
那这鹤兄,是来迎接她的吗?
李无忧见那白鹤一直绕着居尘,不由跑上前问道:“大姐姐,你认识它?”
居尘迟疑了会,选择摇头,“不认识。”
话音甫落,白鹤却似听懂了般,伴随着一声长唳,仿佛冷冷哼了一声,瞬间翻上云层,不见了踪影。
居尘:“……”
李无忧转回头,便迫不及待开始想选住处,希望住最大最好的温泉室。家里一直有什么好的香的都是先紧着他,他已经习惯了。
但接待他们的掌事宫女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告知他们,“奴婢奉娘娘之命,还请李典记先入门。”
太后娘娘的恩赐名头给予的是新一批女官,自然最心疼她的属下,居尘理当住最好的厢房。
吴姨娘同李婉瑜闻言,面容皆是一僵,她们原以为凭着李岭对无忧的宠爱,她们自然会跟着他住最好的屋子。
眼下居尘同温夫人已经受宫人牵引入了主屋,李婉瑜努了下嘴,只好跟在了吴姨娘和弟弟后面。
路过门口,她不由朝里觑了一眼,只见主屋的室内温泉豪华宽敞,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
骊山山顶还有一个很大的皇家室内蹴鞠场,场上草皮碧绿,环境温暖舒适。
每逢休沐,总有皇亲贵胄在这儿组队约赛,赛程不仅十分精彩,还有昂贵的彩头可博。
这不,今日下午,便即兴来了一场。
午膳过后,观赛台上,人头渐渐攒动。
宋觅同卢枫正在场上对抗热身,谈笑间,忽听得半空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鹤唳。
宋觅抬头一看,下意识回眸,看向了观赛台。
那一抹翩跹的熟悉俏影,缓缓跟在了别家的一群女眷身后,出现在观赛席上。
卢枫跟着他的视线朝台上瞬去,不由笑道:“这放到人群一对比,李居尘更出挑了,你看她今天居然还上了妆,难不成是听闻这场比赛由我卢家主办,特意过来看我的……”
话音未落,宋觅朝他右肩一拐,直接抢了他脚下的球。
卢枫边追边骂:“宋徵之,你又玩阴的!”
宋觅头也不回,“球不认真踢,乱看什么?”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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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准你看,不准我看!”
观赛席上。
居尘刚坐下没一会儿,吹了吹杯中茶水,就听到了一阵锣鼓隆隆之声。
方才还充斥着欢声笑语的观赛台,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了规整站列的两队球员上,比赛要开始了。
大梁的蹴鞠赛采用计时制,两队各十一人,含一名守门员,规定时辰内,进球数更多的一方获胜。
李婉瑜在外向来含蓄,端着一副矜持之姿,可据闻蓬山王今日下了场,她见年轻姑娘们都挤在了前方栏杆处,看得含情脉脉,脸颊通红,便也没忍住从凉亭帷帐中走出,倾身到了栏杆前。
李婉瑜握着团扇,一壁掩扇眺望,一壁呢喃问道,“哪位是蓬山王?”
旁边人纤手一指,好心指点,嗓音清越动人,语气却略有讥诮,“就那个看起来永远像在闲逛的。”
说是闲逛,他们那队进的球,基本都是他临门一脚。
他知道多的是人防他,便一直不急不忙,不求争先,执着捡漏。
李婉瑜转首,双目睁大,惊诧道:“大姐姐?你不是说不来看比赛的吗?”
居尘顿了顿,冲她敷衍一笑。
她一开始确实说了不想来,毕竟前世她光是招待外邦,已不知举办过多少场大大小小的蹴鞠联谊赛,对这一类赛事,早已见多不怪。
可她刚午休入梦,卢芸将她从被窝摇醒,说是她兄长同蓬山王去打比赛了,机会难得,特邀她一起过来看。
居尘一听宋觅会下场,从被窝中弹射而起,正儿八经拾掇了自己一番,翩翩而来。
李婉瑜见那场下身影禀姿秀拔,竟与那日她在鼓楼下望见的十分相像,不由朝居尘质问道:“大姐姐认识蓬山王?”
居尘淡然答:“一面之缘,他与卢二公子相熟。”
未免小二生疑,她并不否认那日鼓楼叙旧的宴席中有他,但也没有更多相交的含义。
李婉瑜此前从未听闻他俩有什么故交,很快就信了下来,只盯着居尘精致的脸蛋看了半晌,越看越发心灰意冷,懊恼她本就生得好,竟然还施粉黛。
真真是应了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李婉瑜生怕自己被她衬托下去,一瞬间挡在了她前头。
居尘懒得同她争这一点为数不多的阳光,只要没挡到她看比赛就好。
三刻的线香即将燃尽,眼见宋觅在最后关头又进一球,一时间,乐鼓声、喝彩声交相辉映,几乎要冲破人的耳膜。
李婉瑜忍不住鼓掌欢呼,转眼,只见宋觅选好了彩头,回眸朝栏杆这厢望了一眼,竟迈上了观赛台的台阶。
栏杆上的年轻姑娘们纷纷呼吸一滞,旋即回到了凉亭内,个个端方持正,生怕叫他看见自己挤在人群中,你推我搡的,不成体统,也失了礼数。
居尘同李婉瑜亦不例外,只是将将坐下,便见那颀长的人影,款款朝着她们这厢走了过来。
李婉瑜的视线险些同他交汇,顿时心跳如雷,双颊浮红,连忙埋下了头。
宋觅真的停步在了她家凉亭前面。
而他掀帘进来时,目无斜视,并未朝着席中女眷,多看一眼。
10. 第 10 章
李岭连忙起身作揖。
宋觅颔首示意,一本正经同他道出,他刚升任中枢,分管工户二部事宜,近日翻阅工部卷宗,其中有几处不明之处,希望傍晚能向他讨教一二。
李岭在工部任职多年,汲汲营营,才不过五品,从来没资格同他说话,更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这样的小事找他,这“讨教”二字一出,李岭自然受宠若惊。
而宋觅与他全程的交谈中,面不改色,目不转睛,仿佛真是为了公事而来。
唯有临走前,他似是内疚休沐之日提及公事,对李家颇有打扰,便微倾下身姿,在居尘的鬓边,递去了他新得的彩头,一篮子贡品樱桃,果实硕大,色泽艳丽,鲜嫩欲滴。
“这个送你们。”耳畔响起了他熟悉的温沉嗓音,居尘下意识抬起头,四目交汇,他勾起唇角,柔和笑容带着一点疏懒的意味,文质彬彬道:“切莫拘束,多吃一点。”
居尘脸颊登时如胭脂扫过,无可奈何地回想起那些,关于她与樱桃的二三事。
眼看居尘一时没有反应,李婉瑜生怕怠慢了他,连忙起身去接。
居尘见她想要拿走,伸手便去劫。
宋觅眼疾手快,从容避过了她俩一起抢来的手,最后嗒地一声,将篮子直接放到了居尘桌前。
李岭见两个女儿似在人前失态,连忙上前鞠躬赔罪,宋觅保持着得体的笑意,摇了摇头,说道无碍。
继而,他若有若无盯着女孩被眼前那一篮子樱桃封印了般的,一动不动的后脑勺,云淡风轻道:“这东西也不是那么难得,令嫒喜欢,本王再送就是,用不着互相争抢。”
“互相争抢”四字,格外字正腔圆。
居尘低着头,只觉得如芒在背。
要不说上辈子他俩能做对手呢。
这人,根本就是生来克她的!
李婉瑜见宋觅目光睨向居尘,语气中略有几分不明的嘲讽,还以为他是在帮她说话,一时间羞红了脸。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宋觅的背影离去,直到彻底看不见后,怅然若失。
后面几场赛事,蓬山王都没再下场。
那线香旁边一桌子金碧辉煌的彩头,他分毫留恋都没有,反倒像是特地为了那一篮子樱桃而来。
日落西山,筵席渐散。
李婉瑜随在家人身后回去,回想起方才那一副高大英俊的身姿,仍有些魂不守舍。
她盯向旁边居尘手上那一篮子樱桃,突然好想把它要过来。可宋觅那一句“用不着相互争抢”印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看似讥讽了大姐姐,实则也将她的抢夺之意彻底拦了下来。
他都说出了那样的话,后期她俩如果还是传出了争抢的事宜,那她在他眼里,只怕是颜面扫尽。
李婉瑜争强好胜又要面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居尘把樱桃占在手中,心中沮丧。
知女莫若母,吴姨娘回眸朝李婉瑜看了一眼,见她如此垂头丧气,面上不忍,鼓了鼓勇气,跨步上前,同李岭并肩而行,牵起了无忧的手。
李无忧见娘亲跟了上来,笑逐颜开道:“小娘,爹爹刚刚答应我,回去也给我买一个藤鞠,我也想像蓬山王那样厉害!”
吴姨娘摸了摸无忧的脸,眉开眼笑。无忧这一句,正合了她的心意。
吴姨娘顺势看向了李岭,“老爷待会要去同蓬山王共事?”
“嗯。”李岭微一颔首,面上的荣光遮挡不住。
李婉瑜跟在身后,听见前边父母谈及了蓬山王,连忙将耳朵尖尖竖起,忍不住多走了两步,紧跟其后。
居尘落在最后,默然听着吴姨娘恭维父亲,又夸赞蓬山王,最后状甚感慨,小心翼翼将话茬落在了李婉瑜年已十六,正是着手相看好人家的时候。
“那蓬山王实乃人中龙凤,不论仪表还是风度,都是无懈可击。若我日后的女婿,能及他十分之一,妾也就此生无虞了。”
这份半真半假的暗示,旁人都能听明白,何况是作为父亲的李岭。
而李岭生平最爱颜面,自诩清流,并不擅作卑微之姿,更不愿意巴结权贵,叫人讥讽他丢了读书人的风骨。
广平王世子择妻,李岭尚且能让李婉瑜一试,是因为老王妃选儿媳只看品行,不看门第,再而世子允虽背靠王爵与万贯家财,在朝廷却无半分实权实职。
同炙手可热的宋觅,大不相同。
吴姨娘想让李岭去同他说亲,李岭一开始,当然是拒绝的。
可奈不过吴姨娘有李无忧这么一个心肝宝贝的好帮手,回头见李婉瑜眼眶发红,一路拽着他的手左摇右晃,希望他可以成全一下二姐姐,就帮她牵一下线搭一个桥也好。
李岭一见无忧同他亲近,唇角的笑意持久不下,被他这么哄了一路,脑门瓜子一热,真就给应了下来。
“那我试试。”
廊口涌来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将这看似硬邦邦的四个字从前方携来,冲击了居尘的耳廓,蓦然刺得她心口一阵发麻。
居尘只能握紧樱桃篮子,忍住鼻尖生出的一股酸涩之意。
如果宋觅非要看上李婉瑜……居尘也没有办法。
除此之外,大抵也是她没有料到一向清高自傲的父亲,原来会为子女操心。
居尘不由回想起自己前世被贬的那三年,李岭除了觉得颜面尽失,没有一丝多余的关怀,更没有想过如何通过一些人脉,让她可以在下放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即便是温氏试探问了一句,他也只是冷冰冰地回:“难不成你要我为了她去求人吗?”
--
居尘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同他们一路的路线,独自回到主屋中。
明鸾在屋中沏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连忙出来接她,见她提了一篮子樱桃,皱眉道:“您不是不爱吃这个吗?小时候我见集市有卖,一大早天不亮就去排队给你买,结果全进了我的肚子里。”
居尘游神的思绪一下被她召了回来,薄露笑意,将篮子塞进她怀中道:“所以这回还是进你肚子里。”
明鸾抱着篮子惊呼:“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这东西还可容易坏了,您这不是浪费钱吗?”
居尘不紧不慢回道:“别人送的。”
“送的?还有这种好事?”明鸾神情稍霁,两眼放光,捻出一枚,对着落日余晖照了照,这品质,一看就是皇家贡品啊。
居尘望着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胸口的沉闷忽而散去不少。
明鸾咯咯傻笑了好半晌,半眯起眼:“那人送你的?”
居尘一噎。
她向来在吃食上最为挑剔,但凡是旁人送了她不喜欢的食物,她绝对会想方设法婉拒,不会带回来。
能让她不舍得拒绝的,明鸾迄今只见过那一个人。
正因如此,明鸾又敛去笑意,不太高兴起来,“他不知道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居尘捏了捏她的苹果肌,并没有作答,只交代道:“洗好了,分一半送母亲屋里。”
明鸾一听,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她这明显出事的神色,不由叫居尘肃然盘问,始知温氏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出主屋。
居尘进门时,她已经连妆奁都收好了。
在居尘的询问下,温氏神色赧然,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原来是父亲下午来找她,说吴姨娘生无忧时难产,母子两人身体一直比较羸弱,他想让他俩趁这个机会多泡泡皇庭药浴,调理一下身体,但药浴只有她们住的主屋有。
为了让她分出院子,李岭难得邀请她去他那儿住,温氏答应了。
而她给居尘的解释是,“我能怎么办,人家是李家的功臣。”
只有明鸾不认可:“可是夫人您有没有想过,您把屋子给了吴姨娘,她同二姑娘三公子一起过来,这院里哪还有大姑娘站的地方?”
温氏噎了一下,“我只是分出了我的屋子,尘儿还是住在原处,大家都是李家人……”
明鸾心直口快地打断:“您这是在逼姑娘搬走,可这院子明明是她的。”
温氏面露愠色,恼羞成怒起来,厉声斥道:“明鸾,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眼看温氏目中冒出恼火,居尘迈步上前,连忙将明鸾拉到了身后,平静看向了温氏。
温氏顿了顿,微垂下首,并没有正视她女儿的目光。
居尘看向了她头顶的珠钗,微笑问道:“阿娘好像很久没簪过这支点翠珊瑚凤凰钗了?”
方才温氏指点下人收拾她的妆台,心想着要去李岭屋里,便好好打扮了番。
这支凤凰钗是李岭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吴姨娘进门时,她曾恼恨地将它封进了盒中,立誓再不取出。
温氏抬手摸了摸钗尾的流苏,赧然了会,并没有直面作答,只凄哀地看向她,道:“尘儿,你明白阿娘的苦处的,对吗?”
历经一世,居尘早已明白,有些问题,不答,便是回答。
居尘不吵也不闹,带着明鸾转身离开。
穿过水榭,明鸾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为居尘不平,“可您一到冬天也会手脚冰凉,也需要泡药浴暖身子。夫人难道不记得了吗?”
居尘眼底闪过一丝黯淡,怆然笑道:“算了,都习惯了。”
--
夕阳已落至山脚。
居尘与明鸾收拾好新的住所,主仆两人饥肠辘辘,一心奔向了主殿公共的膳食厅。
转过二门,恰巧在卢氏所居的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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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见了坐在窗户边上的卢芸。
卢芸远远看见居尘的俏影,抓起桌上一把樱桃,便探头出去和她打招呼:“居尘,你去哪,吃樱桃吗?”
居尘本来心情就不算太好,便直接行礼拒绝,说出了她不爱吃樱桃。
没想到宋觅和卢枫正在里面对弈,话音甫落,两人不约而同出现在窗前,看向她。
宋觅眉宇微蹙,不由发问:“你不爱吃樱桃?那你抢樱桃是为了?”
“抢男人?”卢枫严丝合缝道。
居尘:“……”
居尘如遭雷击,旋即将卢芸手上的樱桃接了过来,笑吟吟道:“不是,那个,我刚才只是不好意思,我喜欢吃樱桃,我最爱吃樱桃了!”
可路上一同前往膳食厅吃饭,居尘与卢芸走在前面谈笑风生,宋觅随在后头,发现她从头到尾,真的没有动过手上的樱桃。
所以,是因为他们都误会了她的喜好,她的神色才看起来这么差?
宋觅隐隐察觉,她好像从刚才出现在窗户外面,就一直不太开心。
卢芸一入膳食厅,发现熟人,眉开眼笑地拉着居尘走向了一隅尽是女眷坐的位置。
卢枫与宋觅不适宜挤在一群姑娘中间,自然而然在她们旁侧的桌子坐了下来。
宋觅俯身落座,恰好同居尘背对着背。
内侍端着新沏的茶水过来,放下后,恭恭敬敬斟了两杯茶,躬身退下。
宋觅端起茶杯,只听见薛绾笑吟吟地问居尘:“第一次泡温泉,感觉怎么样?”
几位集芳学院的同窗纷纷加入了这个话题,还提到太后娘娘特意恩赐了专属她们女官的花包药材,洒在汤池里,真的好香。
“我的是桂花。”
“我的是梅花。”
“哎,我的是雏菊。”
“居尘,你的是什么?”
居尘顿了顿,如实相告:“我换了屋子,还没有泡过。”
薛绾她们不由面露吃惊,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居尘短促的沉默,唇角噙起笑意,努嘴道:“自然是因为我知书识礼,推梨让枣,助人为乐,舍己为人。”
同窗们面面相觑,仔细再一盘问,方知居尘竟将屋子让给了自家的小弟小妹。
居尘乐呵呵地叮咛:“千万记得,一定要帮我把这事传出去。”
反正什么也没捞着,总得落个好名声吧。
卢枫点好了菜,回首见宋觅一直端着茶杯不动,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居然在出神?”
这可实在少见,令他不禁关怀他是不是近日公务太过操劳,才让他到吃饭的地方来发呆。
宋觅双眸下意识往后一瞥,抿了口茶,冲他随意嗯了一声。
--
夜幕如遮,华灯初上。
膳食厅里的姑娘们凑在一块,都是花儿般的年纪,对未来遍布憧憬,自然而然会有聊不完的天。
宋觅与卢枫已经吃饱喝足,居尘这厢的主菜才上了第一道。
司膳宫女端着描漆盘站到了居尘身旁,居尘为她让开上菜的空隙,不经意回头一瞥,发现身后的男子早已离开。
居尘记起他傍晚还要同李岭商议公务,回想到李岭答应吴姨娘的事,居尘的目光不由暗沉,剩下的席面,一直都处在了游神的状态。
待筵席散尽,居尘吹着晚风回到了小院,李岭刚好也从宋觅那厢回了来。
吴姨娘同李婉瑜早早站在了门口,心急如焚,远远看他的身影,连忙围了过去。
居尘忍不住顿于门前,停下了脚步倾听。
“倒也算应了。”李岭说着,却叹了一口气。
李婉瑜睁大双眸,喜出望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叹气。
李岭在厅内,看见李居尘站在门外,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抬手轻唤她进门。
居尘迟疑地迈进了主厅,只听李岭道:“蓬山王听闻你的算数非常好,正巧他今晚要审户部的账目,可这山上没几个户部的官员,你今晚有空的话,就去帮他一下。”
蓬山王应是应了见一见他家的姑娘,但他仿佛没听懂李岭作媒的意思,一心扑在公务上,脑子里只有桌上那堆山码海的案牍,开口要大姑娘过去,也是知晓她是新晋女官,他母亲的下属,帮他干一干活,合情合理。
而他俩素未谋面,宋觅平日为人正派,洁身自好也是满京城出了名,叫一个女官去书房,除了公事,好像也没有别的原因。
李婉瑜听了,气得直跳脚。
直到夜深人静,她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还是没有想明白,公文公文,公文到底有什么好看!
另一厢,华清宫中,蓬山王已经抱着美人进了汤池。
11. 第 11 章
月色沉沉,院中的假山水池平如镜面,直到一道鹤影掠过,隔空搅碎了池中镜花水月,泛出了莹莹的微澜清辉。
居尘端来了一个紫花墩,坐在他书桌旁,盯着眼前一道道账目,敲着纤细的指尖,拨弄着算盘,甭提多认真。
相比而言,反倒是她身旁对外扬言今晚要焚膏继晷的男子,手握着一本书卷,目光随着她的指尖不停流转,心不在焉。
今日的案牍他早就看完了,提出看账,只是把她诓过来的一个小小借口。
可眼下这场景,他若打扰她,倒显得十分不识趣。
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居尘当然想向他展示自己除了外貌,还有很多别的特长,比如算帐。
只是宋觅好像并不在意。
说他不在意,当她把理好的报表递给他看时,他又极为认可她的能力。
“不过二十的姑娘,能把朝廷的账做得这么井井有条,已经是户部一半官员的典范了。”宋觅抿唇道,“开春我一定要拿着这份报账到户部刺激他们一下,省得他们个个感受不到任何的危机。”
面对他的赞许,居尘心里自然是受用得很,脸上也不由升温。
她将整理好的账目收齐,放到一边,一抬头,刚好对上了他深邃的眼眸,突如其来的羞赧,令她不由转首望向了窗外。
宋觅眉宇微挑,目光随着她的视线,瞬向外面,只见白絮翻飞,外头又开始下起雪来。
今年的雪雨,好似格外得多。
居尘不知想起什么,回过首,涨红的脸蛋已经恢复了白皙,她神情认真,借着理账邀功的契机,同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她想要宋觅分出一点户部的事宜给她协助,对此给出的原由,是太后娘娘希望她们多多学习。
太后在今年年底,颁布了新任女官的职责,大部分与她自己的事务有关,只有最后一条,是协理六部。
居尘后来才醒悟,这是太后娘娘为女官将来走上朝堂,开出的第一条缝。
但眼下,朝廷六部,无人在意。
居尘心中忐忑,生怕宋觅一口回绝,已经在肚子里酝酿了一堆说服的话术。
宋觅看了她一眼,再扫向她做的报账,唇角微勾:“问我要东西,是要给报酬的。”
居尘见他松了口,喜出望外,连忙问道:“什么价位?”
问完以后,居尘又不禁在心里泛起嘀咕。
蓬山王素来作风清正,从不贪赃纳贿,当初她作为他的政敌,成天到晚想方设法揪他小辫子,愣是一点儿把柄没叫她抓住。
如今这作派,莫不是因为她提出的要求无礼,他又不忍明言拒绝,才想以此击退?
宋觅问:“你觉得什么价位?”
居尘愣了愣,小心翼翼比了个手指,“我只有这么多。”
宋觅眉宇微蹙,“五千两?”
居尘干咳了声:“五十两。”
宋觅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
居尘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没了办法,只能动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简明节要道出自己揽事并不是为了私利,众所周知,太后娘娘对于国朝财政颇为关注,加上有他坐镇,这部门根本捞不着什么油水。
“我就是想学习,想帮忙,觉得这个部门锻炼人。你把事情分一些给我,我敢担保,绝对是给你自己的部下分担压力。”
宋觅唔了声,表示十分赞同,“但我的规矩里,求我办事,我是一定要收报酬的。”
居尘只好道:“那你说个数,我去凑一凑。我虽没那么多,但还是有几个非常有钱的朋友。”
宋觅:“你要给我打欠条?”
居尘虔诚道:“我会尽快的。”
宋觅不为所动,蹙起眉梢,“那总要抵押点什么吧,不然我怎么能保证你不赖账?”
居尘倒吸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宋觅蓦然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这个,姑且能抵一阵子吧。”
话音甫落,居尘的脸颊,宛如红墨滴入了清水,如霞般的晕色一直蔓延到了脖颈深处,突然怀疑他全程都是在戏耍她。
他向来都是这么可恶。
只是这种可恶如今落成了爱意,只能逼得居尘心跳加快,已分不清到底是心动了,还是又被他气懵了,一张芙蓉面憋得通红。
她低头深深呼了口气,想了想,再抬起头,疑惑道,“那我到时候筹到款了,我的抵押物,你怎么还我?”
宋觅似是认真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再亲回你。或者,我让你亲一下。”
居尘:“……”
大抵是被他彻底整无语了,居尘默然片刻,索性仰起头,始料未及的,反亲了他一下。
恶狠狠的那种,直接把他亲懵了片刻。
居尘凝着他脸上须臾的呆滞,忍不住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下一刻,男子半眯了眼眸,猛地擒住了她的皓腕,将她抱到书桌前,剥开了她的衣衫。
他突如其来,迅雷不及掩耳,居尘旋即闭上了眼,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倾轧。
时间静止了好一会,居尘眼睛偷偷睁出一条缝,只见他拿来一件曲方领绿萝袍,站在她身前,冲她似笑非笑道:“把衣服换一下,我带你出门。”
居尘:“……”
--
夜深人静,庭院内,几乎所有屋中的灯火都熄了。
李婉瑜突然出现在了居尘的厢房前。
明鸾守在屋内,听见外头传来叩门的动静,连忙将里屋床前的幔帐一拉,转而佯作沉睡被扰的样子,不情不愿打开了门。
“二姑娘?”明鸾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有事吗?”
李婉瑜干咳了声,傲慢道:“大姐姐回来了?”
她忍不住斜眼朝里屋瞧,只见垂帘幔帐内,床褥微微拱起了一个弧度。
明鸾将她的视线连人一同拦在门外,竖起食指,嘘声道:“大姑娘早就已经睡下了。”
李婉瑜轻松了一口气,攥了攥袖口,眼神飘忽了片刻,“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蓬山王都同她聊了些什么?”
“这个,奴婢怎会知道?”
“你俩亲如姐妹,你会不知道?”
明鸾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户部的账目,告诉奴婢,奴婢也听不懂啊。”
“……就没别的?”
“二姑娘希望有什么?”明鸾面容懵懂。
“我当然希望……”希望什么都没有。
李婉瑜咬了咬下唇,却也不知还能从何问起。
明鸾眼见天空飘起雪花,忽然哎呀了一声,满心满意为她着想,避免她受凉,急忙将她请回了自个屋。
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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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送走了这尊大佛,明鸾紧绷的肩头松懈,关上门,叹了口气。
她走到床前,颓然翻开了被褥,只见里边儿,躺着另一床柔软的锦被。
明鸾撇了下嘴。
也不知她的好姑娘,跟那个野男人看账看哪儿去了。
--
骊山山尖处的华清宫,只有皇家嫡系血脉可以进入。
居尘一直都是略有耳闻,从来没去过。
上一世,她其实可以去的。她本可以越过皇族,但她从来没有。
眼下,华清宫前,十二位宫女分列两排,提着宫灯在前方迎路。
蓬山王似是临时起意,命人推开了华清宫的大门。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随侍的小黄门,直到宫人内侍尽数散尽,那小黄门才从宋觅身后探出头来,真是好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上一世,宋觅就曾见过居尘女扮男装,她手脚麻利地将那长裾往身上一套,举手投足之间,简直是惟妙惟肖。
这一回,仍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
宋觅也终于有了机会问她:“怎么会有这种技能?”
居尘理了理幞头后的软翅,笑得犹如一位皎如明月的少年郎,“因为小时候阿娘很想要个男孩子,我为了逗她开心,就学会了扮男孩子。”
她沉吟了会,勾起的唇角趋渐平直,“但她并不开心。”
片刻的静默,居尘干干一笑,轻甩了甩袖口,仿佛在甩去心口即将浮起的坏情绪,打起劲来,四周观望,越看越觉得这座宫殿,委实奢华辉煌。
建在这云雾缭绕的山顶,宛若天宫。
居尘凝着墙角用来照明的夜明珠,足足有她脑袋那么大,不由咂舌,忍不住回过头,同他说笑,“你家真有钱。”
只见宋觅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伸出手,摸了下她的头。
男子在她头顶叹息道:“我不该让你穿这身的。”
居尘愣了愣,摊开手,笑道:“可我的变装很管用,门口的宫女侍卫,都没察觉到端倪。”
宋觅短促的沉默,勾起唇角,“是很管用。”
他蓦然回想起上一世,她就是用这项技能,在与他一同出差时,及时救了他一命。
可他俩的嘴都太贫了,即便一同逛了圈鬼门关,心有余悸,还是不忘揶揄对方怎么还活着。
他一直欠了一句道谢给她。
后来才发现,道谢原来也同告白一样,都是过时不候的。
拖后最后,除了拿命还,他竟再也给不了别的。
居尘见他一直凝视着他,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起来,看到最后,却是自己面红耳赤。
宋觅轻笑一声,直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居尘配合环住了他的脖子,又以为他想做些什么。
宋觅将她脱得只剩一件素纱中单,然后把她放进了汤池,“这里的温泉可以驱寒,你手脚凉,多泡一下。”
居尘呆了片刻,乖乖将整个身子沉了进去。
宋觅一开始真是这么打算的。
可她一落水,身段就遮不住了。
亏他还想着给她留了一件,结果美人湿.身,凹凸不平,若隐若现,多看一眼,他的心就跟着多紧一分。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她抓进了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12. 第 12 章
居尘被吻得七荤八素。
宋觅给她换气的空隙,在她头顶,长长吁了口气。
为了不违背让她泡温泉的初衷,他似是在极度克制,甚至开始一边吻她,一边找她聊天。
可是他开口的话题却是,樱桃。
“你真的是为了抢樱桃吗?”
居尘以前都没发现原来他好奇心这么重。
“不可以吗?”居尘笑道。
宋觅道:“你明明不是这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你没有这种天赋。”他抬起她下颌,看向她涨红的脸。
她每次在床.上,都很被动,根本就不擅长真正勾引男人的手段。
最多只会撩一下,来真的,她能跑的比谁都快。
居尘短促的沉默,撇了下樱唇,“我怕我说了你也不信。”
“你说,我信。”宋觅道。
“我确实不喜欢吃樱桃。”
宋觅蹙眉,“那你今天还和你妹妹抢?”
居尘:“那不是你送的吗?”
宋觅难得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容。
他打心里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温柔好看,而他一直和颜悦色将她看着,也给了居尘说出实情的勇气。
“当时,永昌伯爵府的小伯爷确实在和我们私塾的另一位姑娘议亲,但他背地里,却一直对我示好。”
宋觅:“他想娶你?”
居尘冷笑道:“他想纳我为妾。”
“我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他们那样的高门大户,不会有人想娶我做正妻的。但他说他娶那姑娘只是充个门面,只要我进门,对我会独宠。”
居尘耸了下肩:“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话,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然后他为了表示他的诚意,竟同我说出他是迫不得已娶那姑娘,为的是她的家产,为了给他家里填补窟窿。”
“这本和我无关,况且那姑娘也一直同我不对付。只是后来郡主娘娘带我去她家拜访,我看见她阿娘为她准备十里红妆,发愁说她非小伯爷不嫁,一直担心她高嫁会受委屈,怕她遇人不淑。”
“她父亲早逝,家中虽有爵位,却是堂兄顶替,她阿娘独自把她带大,偌大家产,所有的商铺店面,都是她阿娘一人辛苦经营维持。”
宋觅:“所以你不忍心她们被骗,就破坏了他们的婚事。”
居尘:“差不多吧。”
宋觅将她抱在怀中,下颌紧贴着她的额间:“那姑娘还推你下水,真是不识好人心。”
居尘笑了笑,“我当时确实故意气了她,谁让她天天同别人说我是狐狸精。”
居尘豆蔻年华,倾城的美貌已经开始展露端倪,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吸引了不少京师子弟的目光。
她并不属于美艳的那一类,宛若一道江南山水画,误入繁华富贵乡,看久了,不自觉深陷其中。
她很快拥有了大批的倾慕者,自然也惹来了不少嫉妒。
她们总说她装清纯扮柔弱,只在男子面前,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
那些女孩对她的讥讽,虽不是真的,却像路过一片泥泞的草茵,鞋头沾染了一片露水,湿漉漉的感觉,总是让她不太舒服的。
对此,居尘扬起眉梢,努着唇角,脆生生道:“我没拿她未婚夫塞给我的一沓情书来气她,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你以前收到过很多情书?”宋觅问。
居尘笑了:“这是重点吗?”
宋觅一味地问:“有让你觉得写得好的吗?”
四目交汇,居尘望着他在夜色中皓若寒星的眼眸,忽然想起了竹筒里,那一页泛黄的纸面。
“当然有。”
“哪封?”
居尘冲他眨了个眼,俏皮道:“我这辈子还没收到呢。”
美人莞尔,一双星眸弯成了月弓,不染半点尘埃。
白生生的芙蓉面,在夜明珠的映照下,仿佛散发出了普渡众生的光影,令人忍不住心神向往,渴求得到她的度化。
宋觅的喉结不断下滑,显然是已经忍到了极限。
他环在她腰上的手逐渐往下,轻拍了拍她,沉着嗓音,好像在克制着一些即将爆发的情绪,“坐上来。”
居尘睫羽微颤,白皙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当她倾身贴在他的脖颈上,男子的眼眸深如夜潭,整个健壮的胸膛都变得紧绷。
桃花源近在眼前,只需再近一步,他便可获救。
可宋觅还是竭力维持着所剩无几的耐心,缓缓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引她沉迷。
他做这事似乎很在乎双方的体验,在没有触到她足够盈润之前,他从不强来。
居尘爱极了他这会疼人的模样,隔着单薄素纱的身子越来越热。
她坐在他腿上,拨开他的衣领口。
朦胧的屏风后,珠帘外,宫门忽而吱呀了一声。
端着点心的宫女轻推开门的一瞬,瞳孔骤然紧缩,只见玉冠蟒服同内侍小黄门的服饰凌乱丢了一地,缠缠绕绕蔓延向里面的汤池,遍地旖旎。
然未等她将描漆盘放下,里屋传来了一声男子的威仪冷斥:“出去!”
宫女吓得连忙俯首叩地。
直到轻微的关门声从珠帘外透入。
居尘才松开了推拒他的手,由着他将躲进池底的她捞了上来。
饶是宋觅千般确凿万分肯定不会再有人敢进来,居尘耳根通红,怎么也不肯同他在水里玩了。
宋觅只好跟着她上了岸,从身后将她拦肩一搂,似笑非笑道:“就这么怕?”
居尘听出他口中的戏谑,一双美眸狠狠嗔了他一眼,学着他似笑非笑道:“被发现,你娶我?”
宋觅摩挲着她樱唇的指尖微微一顿。
居尘立马道:“开玩笑的。”
为了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女孩的唇角甚至漾起轻柔的笑意,尽可能调戏一般,吐气如兰,泼墨般的乌发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撩过了珠帘。
宋觅的眼眸黯了黯,跨步上前,于门口将她一堵,转身抱上了榻。
--
后半夜,四周阒寂。
庭院外,元箬奉命守在宫门口前,无人再敢靠近华清宫半分。
然蓬山王在汤池玩小太监的流言,翌日一早,还是传到了太后娘娘耳中。
清晨,山上薄雾未散。
宋觅刚回书房,元箬急匆匆从院外回来,上前同他耳语了几句。
宋觅眉心一皱,眼眸晦暗,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老老实实前往太后的行宫。
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一进门,太后便将手上的参茶往案上一放,板起了脸。
杯底与桌面碰撞出一声轻响,裴都知匆忙朝四周使了个眼色,满屋子的内侍宫女,纷纷退身而出。
宋觅负着双手,直直站在了她面前,“娘娘寻我何事?”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瞥他一眼,问道:“你昨晚去哪了?”
宋觅不紧不慢道:“没去哪,就在山里。”
好一个就在山里。
太后冷嗤了声,审视着他,“你昨日不是还说有三尺高的案牍没看完吗,怎么半夜又起了兴致,去泡汤池了?”
“看累了,去消遣一下。”
太后眯缝起了眼,“消遣,消遣到男子身上去?”
平常柔和的嗓音骤然降了好几个度,那素日藏匿的威仪与凌厉,彻底在这一声质问中流露出来。
宋觅闭口不语,而她是真动了气。
今年一过,宋觅便二十有三,换寻常人家的孩子,孙子都给她抱了几个,他弟弟,当今圣上,庶长子都六岁了,他倒好,自己的终身大事,半分不见得着急。
难得今年过完年,这小子愿意安分守己陪在她身边,太后连着几日亲自相看,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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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汝阳王府的县主,昨日,本有意叫他俩见一面,他倒好,先是推脱在书房忙公事,避而不见。
后来,竟带了个小黄门入了华清宫,一夜未出!
太后娘娘拍案而起,“那个小黄门是谁?”
宋觅摸了下鼻尖,故作回忆,蹙眉道:“路上随便拉来的,记不清了。”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宋觅的唇角扯了一下,“你想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在做什么。”
太后被他气得错愕了半晌,“荣成县主在花园等了你一晚上,你怎能……”
宋觅直接打断了她,“我没有叫她等我。”
这冷冰冰的语气,分明是对她擅作主张给他相亲,颇为不乐意。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蹙眉怒斥:“你不中意人家直接说,何必这样自损声誉,让人以为你这么久没娶亲,皆因是个断袖!”
宋觅短促的沉默,看向她。看来,她确实没有查出对方是谁,连男女都还不知道。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你难不成真有龙阳之好?“
宋觅竟也不反驳,冷声笑道:“你不找人监视我,谁会知道我有这癖好?”
昨夜那位宫女,便是得了太后的旨意,除了她,又有谁能越过元箬,进入他房中。
而她明知他素日最不喜的,就是手伸得太长。
太后不由噎了一下,望着他一双眼眸冷然,张了好几次嘴,最终把口中解释的话语咽了回去。
她攥了攥手心,瞪着他道:“原是你对我扯谎在先,我还不能找人去看看你在做什么?便是你恼了,又何至于此?”
“我怎么了。”
“你简直就是荒唐!”
“荒唐?”宋觅嗤地一笑,看向她,“有自己亲娘改嫁大哥荒唐?嫂嫂?”
“你——”
太后美眸圆瞪,“你”了好几下,一时气急,抓起桌上的瓷杯就朝他脚下扔了过去。
没料到宋觅居然躲都不躲一下,噹地一声,碎瓷飞溅,其中一枚直接划破了他的袖口,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太后眸色一滞,目光瞬间从恼火变成了担忧,忍不住上前抓起他的手查看。
宋觅一把推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行至门口,裴都知拦上前来,觑了他身后欲言又止的娘娘一眼,一壁温言恳求王爷留下,一壁唤人去叫太医。
宋觅冷声拒绝:“不用了,我自己会管我自己。”
这话一出,太后身形一晃,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高大背影,不由佝偻了身姿,眼眶发红起来。
裴都知连忙过去掺住她。
太后深叹一口气,捶胸顿足,“真是前世的债,生了他这么犟的脾气!”
“娘娘为何不同王爷解释,您昨日派人过去,分明只是想……”
“说了又有何用?”太后打断了他,神色怆然,“他从来不觉得我会真正关心他,打从我将他一个人丢去蓬山那一刻,他就认定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没有他了……”
否则又怎会习惯性说出,自己管自己这种话。
--
居尘一大清早被男子悄悄送回住所,足足补了一个大觉,睡到午时三刻,方才苏醒。
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前往膳食厅,翩然在一众女弟子身旁坐下。
宫女为她斟好茶水,居尘端起茶杯,朝着薛绾等人凑近,时至中午,才从她们七嘴八舌的口中,听闻了今日轰动整个骊山的一个十分劲爆的小道传闻。
“蓬山王又和娘娘吵架了。”
居尘施施然吹了吹茶沫,抿下一口,心想,他俩母子闹别扭也不是一两世的事了,屡见不鲜,正常正常。
“蓬山王居然玩小太监,昨晚还把人带去了华清宫鸳鸯戏水!真想不到,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竟是个断袖……”
居尘一口茶水猛地喷了出来。
13. 第 13 章
“怪不得他长这么好看,这么多年一点情史都没有。”
“你说他真是个断袖吗?”
居尘接过帨巾,擦了擦唇角,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干咳了声:“应该不是吧。”
卢芸蛾眉轻蹙,困惑道:“那他为什么一直没成婚?”
“没成婚,只是没遇到看对眼的人。” 卢枫出现在卢芸身后,捏起她的耳朵,耳提面命道:“他要真是断袖,不应该最先看上你哥我吗?”
卢芸冷哼了声,一把拍开他的手,给他扮了个鬼脸,“万一是你缺心眼,没发觉呢?”
卢枫跨步朝她身旁一坐,显然对自己的直觉非常自信,“且不说他,我你总是一清二楚的,他要真是,我俩能玩这么好,穿一条裤子,睡一张床?”
“你俩睡过一张床?” 旁侧女弟子脆生生问道。
“他之前住在蓬山的时候,我俩可是经常秉烛夜谈。”卢枫轻笑一声,“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
另一不甚知情的女弟子闻声感慨:“看来卢二公子,同蓬山王真的很熟?”
“拜托,我俩认识十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他什么德性我还是清楚的。”
卢枫和颜笑着,思绪逐渐被回忆插满,不由回想起他和宋觅少时的第一次相逢。
东都边界,皇宫的南边,有一处浑然天成的山峦。
山腰上野生了一圈郁郁葱葱的白杜鹃,一到春天,山花烂漫,宛若一位绿衣仙子,系了一条白腰带,亭亭玉立,婀娜生姿,遥远望去,不由令人心生向往,谓之蓬山。
那年卢枫十二岁,骑着小马,踢踢踏踏来到了山下草场,偷偷在这人烟稀少的地界,练习挽弓。
他眯缝着眼朝着天空凝去,仰头对准了一只在半山腰上休憩的白鹤。
拉弓放手,一箭破空,打偏了点,那鹤跑了。
他心中甚憾,潜伏于山脚下,企图等那只白鹤再度出现。
没过多时,只见一名身着白色道服的同龄小公子,提着一柄重剑走下山来。
“是你伤了我的鹤?”
卢枫睨他一眼,“是又如何?”
那小公子二话不说,抡起长剑就挥了过来。
卢枫乜着他那一把犹似吃素长大的削薄骨头,怎么可能拎得起三十斤的重剑,以为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便气势冲冲跟他对干。
结果两招被他打趴。
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自此卢枫对他的仰慕之心便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在卢枫的纠缠下,宋觅勉强不计前嫌,同他做了朋友。
卢枫一开始还以为他养鹤纯属爱装,学那些酸人搞什么梅妻鹤子,后来有幸上了山门,进入他家,才发现宋觅养了很多宠物,都是白的,小到白鸽子,大到白犀牛,几乎能开个百兽园展览了。
再后来,他发现宋觅之所以会养那么多小动物,是因为他偌大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卢枫如今再回想宋觅那日日“对牛弹琴”的日子,忍不住叹息道:“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话既是为宋觅辩解不成婚只是不将就,也流露着他对他这兄弟满满的心疼。
居尘听入耳中,感同身受,不由跟着他一同叹了口气。
大梁朝治理天下,推崇儒家思想,礼义仁智孝,但要说这世上最狗血的伦.理闹剧,还属帝王之家。
当今太后曹纾,原是开国先祖,太上皇熙宁帝的妃子。
熙宁帝年少对发妻情有独钟,奈何对方早逝,两人有缘无份。直到有一日,熙宁帝闲逛御花园,遇到曹家三娘子曹纾,姿容宛若故人,一时恍惚,破格纳其入宫。
可曹纾脾性与他心中的亡人迥然不同,入宫之后,并不受宠。
熙宁帝骤然驾崩那年,国朝还未取消陪葬制,按理曹纾这等没有后嗣的妃子,需按礼制,入陵给帝王陪葬。
巧就巧在,那一年,熙宁帝难得想起了曹纾,召她侍了一次寝。
那日后,曹纾正好怀上了龙子,一年后,生下了宋觅。
先皇天禧帝当时得知曹太妃有了太上皇的遗腹子,为尽遗孝,特意将其接回了宫中照拂。不料一眼万年,自此对这位小娘,喜欢得不可自拔。
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纳入后宫。
最后,还让她做了国母。
两人结发之后,如胶似漆,恩爱非常,先帝全然将三千宠爱集她一人,同她生下了一子一女,便是今上和旭阳长公主。
帝后和睦,共治天下,大梁河清海晏,造就了一段世人称颂的佳话。
只是年纪小小的宋觅,在皇宫的身份就尴尬了起来。
他的生母,改嫁给了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论辈分,他是太上皇的孩子,今上以及旭阳长公主,都要尊称小叔。
但论关系,熙宁帝已逝,偌大的皇宫之内,人家是甜甜蜜蜜一家人,而他,猝不及防成了一位金尊玉贵的继子,身处其中,永远像个游离在外的人。
现在,还要为了拒婚,被误会成是断袖。
卢枫越想心里越堵,不由朝着这一群怀揣八卦之心的年轻姑娘们恐吓:“他其实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度,你们吃饱了没事,还是少编排他。”
“否则,后果自负。”卢枫睨向卢芸,疾言厉色。
卢芸鲜少见兄长如此严肃,不由瘪了瘪嘴,埋首低声:“知道了。”
--
日薄西山,晚风习习而来。
居尘借了膳食厅的小厨房,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眉开眼笑地端着一盘热腾腾的单笼金乳酥,走了出来。
为了避免凉风吹到,她迅速将它封进食盒,提在手上,一路小跑着朝宋觅居住的行宫而去。
看门的内侍却说蓬山王今早去了太后那儿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居尘捧着食盒,颓然坐在了行宫脚下,怔忡着望向偌大的骊山,陷入了迷茫。
忽而一道细碎的瓦砾击碰声,从头顶传来。
居尘抬眸,只见那只高傲美丽的白鹤,负手而立在了墙头,视线交汇,它缓缓张开了一半翅膀,仿若同她招手。
继而,它转身跳上了另一块瓦砾,回眸看她一眼,脖颈纤细修长,毛羽莹洁,前行的高挑背影,在金色的夕阳下,宛如镀上了一层光晕。
居尘连忙跟了上去,一路穿过曲径,分花拂柳,终于在后山山背上,看见了仰卧在花岗岩上,对着山头最后一抹暖阳,闭目养神的男子。
居尘轻喘了一口气,双手将食盒握在身前,无声走到他身边。
一时间,风烟俱净,疏影横斜。
宋觅睁开双眸,只见她早已徐徐俯下身来,默不作声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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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着他,一双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扫下了两翼淡淡的蝉影。
“你找我?”他开口,是关切的询问。
居尘屏息从他眼前挪开,轻咳了声,将食盒抬起,一本正经道:“今日下午轮到我给娘娘念书,陪她说话,临走时,她让我把这个给你送来。”
话音甫落,居尘将食盒放置他身旁打开,端出了里面的单笼金乳酥。
牡丹花状的样式,花蕊处仍冒着轻烟,还热乎着。
她见状轻松了一口气,宋觅斜凭岩石,以手支颐,挑起眉梢,问她,“为什么要来哄我?”
居尘愣住,“我没……”
宋觅一字一句将她的谎言戳穿,“今天下午,不是你去念书,明儿才是。”
“……”
他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记得。
女孩的脸颊一时间绯红起来,宋觅起身和言道:“我还没有这么傻。她如果是这种性格,我们早就和好了。”
他俩母子的关系,又怎么会一直若即若离。
居尘只好一哂,愧怍道: “不是故意想骗你。毕竟是因为我,你们才会吵架,你才被人误解,我心里过意不去。”
宋觅站在她身前,沉声道:“不是因为你。”
他与太后之间,是沉疴痼疾。
而在居尘印象中,宋觅的脾气一直挺好,威仪都是才华与能力所促就,本人很少在朝堂动怒。偏偏一同太后娘娘在一起,就成了一触即燃的火药桶,时常好不了两天,就是一顿冷战。
居尘不解道:“你明知道娘娘的性格,为何还要顶撞她?”
宋觅默了会,“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要退让?”
他上辈子,就是太退让了。
宋觅:“我要她知道我的态度。”
“什么态度?”
宋觅看她一眼,半垂双睫,“我现在还不想成婚。”
居尘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涟漪,仿若被猫爪挠了一下。
她当然是希望他不要那么快成婚的,但也不敢让他看出她过于欢喜,察觉她别有所图。
转眼,宋觅续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点心?”
居尘咬了下唇,不好意思道:“我还不是怕昨晚那位小宫人看到了我的样貌,心中惶惶不安,便前去试探了一番。这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奉娘娘之命,给你送点心的。”
居尘目光清透莹亮,定定看向他:“娘娘是怕你看公文看饿了,才亲自下厨给你做了金乳酥。”
要不说枕边风是最好吹的呢,宋觅微微一顿,显然将她为太后的解释,听了进去。
他素来不爱吃甜食,金乳酥的馅由乳饼所构,香而不腻,是他唯一会吃的点心。后来,太后娘娘知晓,特意请教了宫中的掌膳,学会了这道点心。
宋觅有所动容,沉默了片刻,他转回头,若有所思,“那你为什么会做?”
居尘的眼神微不可察虚浮了会,“我会做很奇怪吗?”
宋觅:“很奇怪。”
“我难道不像会下厨的人?”她自认为自己分明长了一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惠质兰心模样。
“不像。”
“……”居尘一声冷哼,努嘴道:“这叫,人不可貌相。”
宋觅目无斜视将她望了会,平直了一天的唇角,终于缓缓勾了起来。
笑了。
14. 第 14 章
他笑了。
居尘赶紧趁热打铁,细声细语道:“王爷别生气了?”
宋觅垂眸看向她,又看了眼那精致的点心,“所以,你是怕我不开心,才特意给我做点心的?”
四目相对,居尘望着他那双深邃敏锐的双眸,藏在鞋袜里的十根脚趾顿时蜷缩起来。
她连忙转过头,干咳了声,避免他发现她脸上浮出的红晕,“我当然希望你开心,这样,你就能同娘娘和好如初了。”
身后男子短促的沉默,沉了嗓音,揶揄:“你还没上值,就已经学会讨好上峰了?倒真是个混官场的料。”
居尘转回身子,直了直背脊,道:“不可以吗?”
宋觅唇角微勾,“那你想要我怎样?”
她从没想过要他怎样,可如今托辞已经说了出来,居尘只好思忖了片刻,提出希望他可以给娘娘抄一份诗集。
“这样我明天就可以带去给娘娘念了。”
宋觅几不可闻地冷笑了声。
最终,还是妥协地被她拉到了案几前,坐了下来。
居尘殷勤地为他铺开白纸,磨好墨,将狼毫齐眉捧在了他面前,他一接过去,她不想搅扰了他的清静,转身离开。
宋觅轻声道:“你回来。”
居尘脚步一顿,连忙转头小跑至他身旁,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美眸,悄声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宋觅与她四目相对,“我也算是帮你干活,不要犒劳一下?”
居尘一怔,宋觅指向了她放在桌上的点心:“拿过来,我要吃。”
居尘薄露笑意,莲步轻移到了桌前,用手背碰了一下瓷碟,蹙起蛾眉,“有些凉了,我去热一下。”
待她再从屋外回来,描漆盘上,还多了一壶清香的花茶,特意为他食用所泡。
她这番细心与体贴,宋觅十分受用。
居尘十根葱白的手指交叉紧握,略有紧张地望着他咬了一口,朝她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居尘心口的大石落了地,唇角不由勾起,还未提至耳边,却缓缓平直了回去。
她忽而想起了上辈子,太后娘娘不知为何,在她老人家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频繁带着她进入厨房,在她面前,反复做这份点心。
居尘确实是不擅下厨的,可那段日子,实在是看都看会了。
如今再回想,娘娘那样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反复去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或许,她就是想让她学会的。
那时太后娘娘与蓬山王的关系,因为卢家父子斩首,卢枫被判流放三千里,彻底陷入了冰点。
宋觅向朝廷递出辞呈,转身离开了京城,一路向西直达罗马,一去不回。
直到娘娘崩逝,都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居尘眼前蓦然闪过前世,宋觅站在女皇的陵墓前,那一副萧索寂寥的背影,一颗心犹似被人攥紧了一般。
她那会就应该给他做这份点心的。
可她那时何其迟钝,既没有领悟到娘娘的心意,更没有发觉他的心。
宋觅抿下一口茶水,抬头见她出神,问道:“在想什么?”
居尘微不可察地吸了下鼻尖,摇了摇头,“好吃吗?”
“嗯。”宋觅点了点头,唇角微勾,蹙眉道,“是不是以后只要我和她吵架了,你就会做这个给我吃?”
他眼底漾着一层温柔的笑意,唇角的弧度,仿佛颇有种那他以后大可以闲着没事就去找太后吵一架的揶揄。
居尘急忙忙道:“你不和娘娘吵架,只要你想吃,我也可以给你做的。”
宋觅:“只要我想吃?”
居尘脸颊犹如胭脂扫过,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
宋觅直接打断了她:“好,就这么说定了。”
--
这一段在骊山度假的闲适时光,太后娘娘每天都会召见她们。
今日中午,轮到李居尘前往行宫主殿,给太后娘娘念书。
居尘翻开诗集,清了清嗓门,一道清越的女儿家嗓音,在珠帘幕后,绕梁响了起来。
太后娘娘一直和颜悦色地将她看着,直到她念完之后,薄露笑意道:“其他姑娘近日都喜欢念一些蓬勃上进的诗词歌赋,你竟选了这么有田园野趣的诗文?”
居尘轻咳,柔声道:“微臣提前向之前的同窗打听了下,发现她们念的都是名句,微臣怕娘娘听倦了,便想着换换口味。”
太后笑道:“听着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居尘见她面色温和,鼓起勇气,主动递去了诗集,问她要不要看一看。
太后娘娘纤手一伸,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她的指尖蓦然一顿,将那熟悉的字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头看向了眼前的女孩。
“这诗集哪来的?”
居尘顿了顿,温言道:“是卢芸给微臣的。”
这毫无疑问是在暗示卢枫劝说了宋觅,把功劳归在了他最好的兄弟上。
倒不是居尘不爱邀功,只是现下她同蓬山王那点孟浪的交情,她实在不敢叫太后娘娘察觉。
毕竟,她可是他的母亲。
太后娘娘却不太相信,卢枫那孩子心思粗犷,整个人没心没肺,应当没有那么大本事,能把宋觅哄得主动给她示好,毕竟她这儿子的脾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实在拧得很。
居尘不以为然道:“也许劝人本就不需要本事,人总会倾向听自己想听的话。”
太后笑道:“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想同我示好?”
“不是示好,是和好。”
太后沉吟,和颜将她看着,居尘略一踌躇,欠身续道:“微臣只是觉得,如果是示好,那一开始便不会有争吵了,示好,本就是基于利益的选择。王爷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在利益面前,不至于看不透。”
太后浅笑道:“你是说他同本宫争执,虽不合利,至少出于本心。”
“在乎才会吵架,不在乎了,就连吵闹的心也会随之淡去,懒得吵。”
“懒得吵?”
“微臣是这么觉得的,若是愚见,娘娘别见笑。”
太后偏偏笑得更深了,笑完,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有了一层朦胧的光。她将诗集缓缓合上,放置在膝盖处,抚了抚,轻轻叹息一声:“儿女都是债。”
静默须臾,太后娘娘收下了诗集,命裴都知去骊山的皇家库房将宋觅一直想要的那副歙州李墨拿出来,给他送去。
裴都知颔首领旨,太后娘娘忽而又想到什么,转而端详居尘。
“顺便带她一同过去。”太后娘娘对裴都知续命道,看着居尘微微笑了,“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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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作为奖励,你随意去挑一样。”
居尘近乎有些受宠若惊,叩首谢恩。
她跟随在裴都知身后,进入库房,盯着满目琳琅的稀世珍宝思忖了良久,最终选择了一匹十分适合拿来做外衣的布料。
居尘将那布料挽在手中,一心想着如何将它裁剪,做成一件大氅。
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去商都赈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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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前的最后一日,居尘随在其他女弟子身后,前往后山红枫林里的三生石前,许愿叩拜。
照卢芸乐观的话说,她们虽无法按时成婚,但也不妨碍她们憧憬美好的缘分,那些当朝的男官,不也有过不少红粉知己。
“所谓露水的情缘,才格外诱人一些。”卢芸挑眉同她们低低道。
女弟子们掩唇轻笑,到底还是没有什么经验,就听了个打趣。唯有居尘早已亲身经历,咬了咬下唇,感觉自己像个女流氓,不由羞红了脸。
卢枫向来喜好凑热闹,听闻红枫林里的三生庙里可以抽签,签上写的是三生石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又灵又有趣,见卢芸拉着一群姑娘朝着枫林去,便也吆喝了一帮青年才俊,硬拽着宋觅一并前往。
穿过羊肠小道,到达密林之间。
只见枫叶吹落了一地,同白花花的残雪混在一起,红白相交,构成了一幅十分绮丽的美景。
三生石静置其中,顶了满头的红线,等候着她们的祈愿。
居尘学着其他女弟子一般,将手上缠好的同心结,挂在了三生石旁的老枫树上,抚掌,弯腰拜礼。
不远处,三生庙前,一群儿郎朗朗的欢笑声忽然传了过来。
“我天,这三生石对卢兄的印象,竟然是‘呆子’!哈哈哈……”
“给我看看你的!啧,你的是‘书呆子’,还好意思笑我。”
“我好歹有个‘书’字啊,你是纯呆子。”
“闭嘴吧你!老子明明风流倜傥,不好玩,不灵,一点儿也不灵。”
哄笑声中,有人忽而朝宋觅问道:“王爷,你的是什么?”
“咦,‘故人’?”
“徵之,你来过这啊?”
“拜托,这里是骊山,皇室随便出入,王爷就是路过,也算是来过了吧。”
卢枫又不服气了,“不是,我还曾路过呢,怎么不见它记得我?”
“这,你懂的。”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宋觅站在旁边,微微勾着唇角,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似有所感,忽而转过了头。
居尘连忙收回了视线,半垂着首,心口却砰砰跳了起来。
他来过?是什么样的来过,只是路过,还是许过愿呢。
他也曾期待一段美好的姻缘吗?
卢芸朝着出口走了两步,回眸见居尘还没跟上来,赶紧冲她招了招手。
“来了。”居尘加快了步伐,同卢芸肩并肩离去。
宋觅望着她翩跹的背影看了良久,直到众人皆离开了三生石周围,他伸出手,覆在了那石头的脑袋上方。
微微勾着唇角,嗓音低沉,“你既然记得我前世来过,那也应知我此生的心愿了。若还不能实现,可别怪我,这辈子拿刀劈了你。”
三生石:“……”
15. 第 15 章
开春,府衙开门的第一天,新一批女官正式入职。
居尘成为了典记,正八品。
新官员入仕,基本会在入职前,收到同僚略表祝福的贺礼。当今朝堂,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居尘作为她身边的人,六部自然应当有所表示。
各大尚书今早都将礼送进了李府,但按理而言,本该是官员本人或派直系下属亲自登门,但他们基本还是只派了家中女眷前来,走得仍是后廷礼数。
他们仍然认为,女官总归还是妇人,同他们不一样。
明鸾是个没心眼的,只要有礼上门就很高兴,也不懂他们的礼数对不对。
她欢天喜地将礼盒一个个拆开,发现吏部尚书送的红珊瑚盆景,在诸多礼物中最为阔绰,尤其亮眼。
“廖尚书还挺舍得,看起来很重视您呢。”
明鸾笑道,紧接着打开了另一个礼盒,端详了眼户部尚书送的燕窝,“王尚书可真够小气的,就送这么几盏啊。”
居尘笑道:“他一个管钱的,怎好出手阔绰?”
明鸾努了努嘴,仍觉得吏部的慰问,给的更有诚意。
她笑嘻嘻捧过来给居尘观赏,居尘的面容,却显得十分平淡。
她已不是那个得到一点重视,便受宠若惊的小姑娘。
上一世,廖文泽也送过一样的慰问品。
居尘那时稚嫩,凭着这么点关怀,便心中感恩,以为自己受到了重视,对于吏部交托的杂务,格外任劳任怨。
最后却反被摆了一道,遭到太后娘娘的批评与贬黜。
直到后来身居高位,回首过往,居尘才会晤自己年轻时的劳动力多么廉价。
居尘默然片刻,将那红珊瑚原封不动盖了回去,“把这个收好,以后找机会要还回去的。”
“要还回去?”明鸾错愕道。
“无功不受禄。”
明鸾忍不住觉得可惜,听命将礼盒打包,想了想,问道:“那户部的要还吗?”
居尘莹莹笑道:“几盏燕窝的人情,你家姑娘还是结交得起的。”
加之她前不久刚和宋觅讨了户部的差事,以后要和户部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
明鸾却有些不服气,坚持认为以她家姑娘的能力,以后就是十株百株红珊瑚,她肯定也出得起。
居尘眉开眼笑,“明鸾说得对,你家姑娘能耐的很,这些古董玩物什么的,以后我们自己都会有,成批成批,堆满整个库房。”
明鸾狠狠点头,“就是就是,再宝贵的东西,大姑娘您都是配的!”
居尘继续笑道:“宝贵的不是这些东西。”
“那是什么?”
居尘看向了镜中的自己,叹息:“有些情义,还一辈子都还不起。”
明鸾听得云里雾里,挠头唔了一声,转身将礼盒收好,放入里屋的橱柜中。
再回来,居尘已经坐在妆台前,梳起了头。
居尘透过镜中看见她的靠近,转过首,一张白生生的芙蓉面,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冲她笑道:“明鸾,快来帮我梳妆,今天可是我第一天正式上值!”
--
伴随着一声晨钟响起,居尘进入皇城驰道,躬身来到了凤阁前面,停下脚步。
凤阁是嘉禾元年,太后娘娘开辟的新一处办公场所。
先皇在世时,同当今太后并称二圣,共享天下。驾崩前,先皇特意立下遗诏,由太子继承大宝,然军机国政大事,仍交给了太后定夺。
凤阁由此诞生,作为了太后娘娘与朝廷对接的秘书房。而在此之前,朝廷从未有过出入前省的奉公女官,官职制度也不成熟,目前仍遵循大内女官的阶品制度。
居尘的官阶典记,正八品官职,等同于内廷尚膳局中的典膳。
但她可不需要一星半点的厨艺,也不服侍后宫任何人,她是太后的起居郎,后来最擅长的,是为女帝草拟诏书。
眼下居尘资质尚浅,尚需磨练,将来太后登基为皇,她会是女帝钦点的第一位女性翰林大学士,突破内廷女官上限五品,成为朝廷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
而只要是李大学士遵照圣意写出来的诏书,几乎就没有驳回过。
眼下,居尘轻轻提起衣摆,迈入了凤阁门槛。
她的老师沈尚宫,现任凤阁主管,此刻正在教授每一位新任女官各自负责的公务事宜。
居尘在她的目光朝她凌厉投来之时,连忙一揖,对她一哂。
沈尚宫蛾眉微皱,还是颔首应了她的礼数。她虽素来不喜李居尘,但太后娘娘既然选择了她,她便也决意用心,将她栽培成才。
沈尚宫先教了她关于作为起居郎的基本要务,以及对于太后日常生活记录的一些格外需要注意的点,而后,她递给了她一块鱼符,让她前往史馆,参考往年记录皇帝的一些起居日常。
此生再顾,太后娘娘已经开始设立自己的起居郎,称帝的野心,窥得一斑。
居尘领命前往史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熏陶了一个上午,午时来临,薛绾同卢芸在馆口探出头,轻声唤她:“走,吃午膳去。”
凤阁女官与内省女官最大的不同,便是完全遵循前省官员的作息,辰时上值,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用于进食午休,酉时闻暮鼓下值,平日逢十休沐。
凤阁同所有府衙机构一般,内设官员食堂,太后娘娘体恤,每日还额外给女官发放餐补,若是不喜今日尚膳局的餐食,随时可以出去下馆子。
是以,一到午休时间,前省的官员儿郎总能艳羡地看见一群亭亭玉立的女官,语笑宴宴从皇城驰道走过,朝着金市的酒楼方向而去。
居尘同薛卢二人来到了离皇城最近的太元楼,三道俏丽的女儿身一进门,廊前不由传来一阵骚动,不少包厢都掀开了珠帘。
薛绾抬头瞟了眼那栏上一道道男子错不开眼的目光,忍不住低声朝居尘笑道:“怎么每次同你出门,都能遇见这样的画面?”
居尘如实道:“我瞧着不少是在看你俩的。”
卢芸唇角微挑,摇头道:“看我俩只是看门楣,看你才是看美貌。”
“啧,是我不想要门楣吗?”居尘蛾眉蹙起,跟着她们一步步迈上楼梯,“我的老祖宗们不努力,我有什么办法?”
话音一落,只听得楼梯口,露台处,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温柔讥笑。
林宗白掩了下嘴,见少女的目光已经朝他而来,起身笑着开口,一声亲切熟悉的称呼,仿若穿透了整整一世的岁月而来,“尘妹妹。”
居尘一瞬的恍惚,回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这张温润的面庞,已是在冰冷的木棺之内。
故人重逢,喜不自胜。
居尘顿了顿,唇角的笑意逐渐扬上了眉梢,一句熟稔俏皮的“白哥哥”险些破口而出,她忽而望见了他身后,与他同桌的俊朗男人。
宋觅不急不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朝她这厢,沉甸甸瞟了过来。
居尘连忙改口,柔声福礼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林宗白不由愣了下。
薛卢二人亦礼貌上前,同他行礼,而后慎重问候了他身后桌前的蓬山王。
林宗白和颜问道:“刚下值吗?过来吃饭?”
居尘乖巧颔首。
林宗白弯起一双桃花眼,爽快道:“随便点,今日我请客。”
居尘下意识担忧起来:“不必,你……”
林宗白直接打断了她,“我现在有钱了。”他短促的沉默,回眸看了一眼,笑了笑,“托了王爷为我搭线,今日刚把太元楼买了下来。”
居尘替他高兴,眼角笑意愈深,再度福身,趁宋觅没注意,小小声道:“恭喜,白哥哥。”
林宗白眉宇微挑,也没去计较她称呼上的变化,直接将掌柜唤来,亲自为她们引路,好生招待。
托林宗白的福,三人坐到了他们对面最好的位置。
居尘颔首接过掌柜斟下的茶水,趁着饮茶的间隙,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宋觅的眼睫,恰好抬起。
四目交汇,居尘身子一僵,一颗心怦然而动,旋即转回了头。
林宗白抬壶为宋觅斟茶,顺着他方才那一瞬的目光看去,正正落在了对面那三位妙龄少女的身上。
卢芸刚好坐在居尘对面,发现了林宗白的视线,不由看他一眼,只见那一把潇潇的君子骨迷人如旧,忍不住同其余二人遗憾道:“林家大郎少时声名赫赫,连我祖父看过他的文章,都称有状元资质,偏偏最后选了经商的路,真是可惜了那满腹的才学。”
薛绾吹了吹杯中茶沫,叹息:“他何尝没有满腔抱负,他只是没得选。”
科考那年,林家骤然落败,父母双亡。林宗白作为长子,上头是年迈病危的祖母,下头有四个涉世不深的弟弟妹妹,身上还背上了巨额债务,他若入仕,单凭做官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养不起那么大一家子人。
你叫他去贪,以他的秉性,万万不可能。
就连同他有总角之交的居尘与旭阳公主,偷偷摸摸往他家米缸里塞细糠,后来都被他统统送了回来。硬要他收下,他也非得一个个记录在册,作为借款。
这些年他为生计奔波,忙得脚不沾地,同他们这帮故友,聚少离多,眼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居尘用素白指尖摩挲了一下杯盏的边缘,眼底浮着一层回忆的柔光,道:“其实,实现抱负也并非只有入仕这一条路,只要身怀报国之心,不论是什么身份,国朝临危之际,都会挺身而出。”
前世,突厥二十万重兵压境,若不是林宗白倾尽家财为前方战士运输粮草,大梁同突厥那一战,早已节节败退,她同蓬山王只怕连东都城都守不住,何来后头万国来朝的好日子。
薛绾与卢芸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认可了居尘这番观点,忍不住朝她举杯。
三人对饮,居尘微微一笑,回眸再看,林宗白同宋觅已经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
上辈子,居尘同林宗白交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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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常见他与宋觅厮混,她还老大不高兴,觉得他胳膊肘往外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志同道合。
只是眼下,林宗白自认为还只是蓬山王的狐朋狗友之一,刚被宋觅以下午要回内阁拒了觥筹交错,笑了笑,挑眉告诉他,“昨日我刚从扬州出差回来,太后娘娘召了我入宫。”
林宗白点到即止,等着他发问,宋觅只是凉凉瞥了他一眼。
林宗白顿觉无趣,只好如实相告,“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你近半年,有没有和什么新人往来。”
林宗白刚成为东都城酒楼瓦肆的行头,这座城里的风吹草动,没有谁比他更加敏锐。
宋觅:“她叫你跟踪我?”
林宗白摇头失笑,“这种讨你嫌的事,她老人家是不会做的。她要真派人跟踪你,你不得跟她闹翻天?”
说到底,太后娘娘心里对宋觅是有亏欠的,也不想惹他厌烦。
宋觅低头喝茶,林宗白以手支颌,好整以暇道:“我说你最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忙公务,顶多答应了卢二让他以后跟着你做事,顺带送了一次他的相亲对象回家。”
宋觅停下了手中的茶杯,乜向他。
林宗白猛地拍了下脑袋,笑道:“哦,相亲对象的事情,我忘了和娘娘说来着。”
话音甫落,他的目光不由朝着对面那抹娇俏的背影觑了一眼,唇角盖不住的笑意,无一不在暗示他方才从宋觅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进他马车的女子,也就卢枫那个没心眼的,竟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位“新人”,到底在他心里达到了什么位置,林宗白还拎不清。
他若无其事笑了下,身子一斜,凑近宋觅那厢,降了降嗓音,试探道:“要我说,尘妹妹是真的不错,人不仅长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的很。”
宋觅半眯起眼:“你最近很闲吗?”
林宗白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你也不像我这种没背景的,成亲还得考虑一下岳父的门第,看看能不能给林家贴个金。这东都城满眼望去,谁还能比你家的门楣高?所以,重要的就是这个人,对了心意就够了。”
宋觅唇角趋渐平直,冷嗤一声。
对了心意就够。
饶他再怎么想,他不对她的心意,他能如何?
林宗白见他眉宇越蹙越深,一时之间,没摸清他的态度。
他这是觉得配不上?
只想纳妾?
还是只想同人来一场无名无份的露水情缘?
这时,侍女刚好端来了几份甜点,各类形状的糕饼,其中有一款点缀着白兰花,隐隐飘来了一缕淡香。
林宗白知道宋觅不吃甜食,蹙起眉宇:“我没有点这个。”
侍女躬身道:“掌柜说这是厨房今年新研制的,还请东家先尝一下。”
林宗白颔首,转头同宋觅客气道:“要尝尝吗?”
宋觅果然摇了头,将茶盏搁下,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桌上还积了一堆案牍没看。”
林宗白跟着他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宋觅站在桌前,默然片刻,回首点了点桌上那款有白兰花的点心,“这份,给我打包。”
林宗白想也不想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话音未落,他立马反应过来,他不爱吃,有人爱吃啊。
侍女手脚麻利地递了过去,宋觅将那份点心收入了袖口。
林宗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皱眉道:“您要没那心思,还是别去招惹吧。她那丫头,惯是爱憎分明,喜欢一条路走到黑的,若是决定了的心意,只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这话的原意,是怕蓬山王一时兴起去勾人小姑娘的芳心,最后成了一场空欢喜,惹得人家背地里抹眼泪。
未料话音甫落,宋觅的俊脸瞬间黑到了底,凛凛看了他一眼,眼底竟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哀怨。
林宗白忙将嘴一捂。这……难不成,他是已经被拒了?
“当我没说。”
话罢,林宗白干干一哂,握起拳头,给他比了个打气的姿势。
--
初春的日头没有丝毫燥热之意,打在人身上,舒适温暖。
居尘回到凤阁,抽屉里,忽而多了一份点心,油纸包裹,还未拆封,清香已经透过纸间罅隙,扑鼻而来。
油纸背后,还附赠了两个字,字迹方干,笔墨泓然:辞忧。
居尘凝着这熟悉的两个字,看着看着,心口便看漏了一拍。
然当日头西斜,夕阳的金光扑洒在庭院的台阶上。
居尘捧着一副锦盒到达辞忧别院,宋觅还没有从内阁出来。
居尘将锦盒放在了梳妆台前,先宽衣洗了澡。
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前绞了绞,一直等到晚膳上了桌,仍是不见男子的踪迹。
居尘忍不住栖身坐到了窗前的瑶席上,看向窗外。
16. 第 16 章
月色沉沉,别院中那一副小巧精致的水车,荡过假山前的池水,转了一轮又一轮。
院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居尘不由薄露笑意,跳下地,提起裙摆,走到了门前迎接他。
男子的脚步明显也有些急促,踩在地上铺就的鹅软石面,发出了橐橐的声响。
四目相触,宋觅远远望见了扶在门环前面的她,眉头一皱,上前一把将她抱起,直接朝着她臀部拍了一下。
说是调情,力道又算不上轻。
居尘怔忡,只见他垂下首,目光掠过她雪白的脚踝,开口是揶揄的话,语气凉凉:“李大人不冷?”
居尘方才赤裸.裸踩在地面上的玉足不由蜷缩了下,脸颊一时犹如胭脂扫过。
她上辈子不知听他叫过多少句“李大人”,回回都觉得毫无半分敬重,充满了一股子的戏谑之味。
如今,心里却跟被猫儿挠了似的。
宋觅将她放到了瑶席上,居尘忙将脚丫子往裙底一缩,理了理裙摆,凝向男人脸上的疲惫之色,问道:“你吃饭了吗?”
宋觅扭头瞟了一眼桌上泛凉的饭菜,“你一直在等我?”
居尘点了点头。
宋觅转身出门,唤人进来将晚膳拿去加热好,而后陪她在桌前坐了下来,拿起汤匙,为她盛了一碗鲫鱼汤,嘱咐道:“以后你先吃就好。”
居尘顿了顿,“不好让你吃剩饭剩菜。”
“我没那么讲究。”
居尘不由停下了银箸,看向了他,不由回想起卢枫那一句叹息。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俩的命运何其相似,都是打小就被家人送出了门。
可她终归是运气更好一些,有郡主娘娘的疼爱,有旭阳公主相伴。
而他呢,他那时也还那么小,在那些独自在蓬山的日日夜夜,他是否按时吃过饭呢。
宋觅见她一直不动筷,不由抬起深眸。
居尘轻吸了下鼻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将他望着,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小声道:“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
宋觅敏锐地听出了她嗓音中的黯淡,沉默片刻,柔声道:“那我以后尽量早点。”
居尘眼睛一弯,成了两枚莹亮的月牙。
宋觅把汤碗递到了她面前,居尘拿起汤匙,一小口接着一小口,没有发出任何粗鲁的动静,一碗汤下腹的期间,看了他好几眼。
宋觅问她,“怎么了?”
居尘以拳抵颌,干咳了声,小小音量问道:“吃饭是不是一定不可以说话?”
宋觅学着她询问的语气,小小声回答:“不一定?”
居尘肩头猛地一松,往后一倚,长吁了口气,不由提高了一点嗓音,脆生生道:“你平常都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有这个规矩。”
宋觅默然片刻,温言解释:“我打小一个人吃饭,有点习惯安静。但你想说可以说。”
居尘眼底彻底闪过一丝心疼,没再顾及冒犯不冒犯,忍不住往他碗里多夹了些菜,勾起唇角,关怀问他今天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
蓬山王向来很有规划,时常算准时辰来干活,若是今日另有安排,宁愿两只手双管齐下,把公文批得龙飞凤舞,也不乐意多留一刻。
他为人守时,若是赴约晚了,肯定是突然来了很重要的公务。
宋觅眉间忧郁,沉声道:“今年雪下得太多,商都那厢至今仍大雪不止,已经出现了灾情。”
居尘面容惊诧,心里却镇定自若。
这一场雪灾,如期而至。
宋觅今夜在御书房领了钦差大臣的差事,前往商都赈灾,明日就要启程。
居尘关心地问了问概况,宋觅提了几句,最后低喃了声,“不知道财政一时能不能周转过来。”
居尘问:“如果不能呢?”
宋觅看她一眼,“我会想办法。”
居尘沉浸在他眼中微不可察的那一丝温柔中,会晤过来,她现在在他眼里还小,并不是前世那个呼风唤雨的女宰相,和她说多了,只会添加她的烦恼。
居尘只好摆出了坚信他的模样。
她双手一拍,噙笑道:“正好我前两天逛金市,看见了一件大氅,感觉特别适合你。”
居尘连忙小跑至妆奁前,将那副锦盒拿了来,递到他面前。
宋觅目光难得亮了一瞬,意料之外带来的愣怔,令他一时忘了伸手去接。
居尘笑吟吟主动打开来,显摆给他看,“好看吗?”
她可是费了好些时日缝的,细羽精织,内侧白襕宛如月色。
宋觅摩挲了下那大氅柔软的袖口,不由勾了唇角。
“好看。”
--
今日一早,又是大雪纷飞的一天。
积雪接连覆盖了数十个小镇,百姓家的炭火与余粮都熬见了底,弹尽粮绝,四处漏风的寒舍,冻得像一个冰窖。
府衙门口天天堆集了一群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灾民,围着州府的青天大老爷们喊救命。
商都粮仓大开,全力救济,仍是杯水车薪。
赵通判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连几日昼夜难寝,嘴角冒了好几个泡,今早看见蓬山王从马上下来,宛若看见了天神,就差没扑他脚下热泪盈眶了。
“王爷,您可算来了!”
宋觅身披一件羽织大氅,朝他勾唇微笑,不着痕迹避开了赵通判朝他袖口擦眼泪的手。他无意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命士兵将粮食从车上卸下,开锅煮米蒸糕,一一给百姓分发下去。
赵通判手脚麻利跟在他身后指挥,望着那一笼笼热气腾腾的蒸饼,井井有条送到了百姓手中,直叹这下可有救了。
宋觅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松懈,呢喃道:“这才刚开始。”
赵通判朝他送去了询问的目光。
宋觅只吩咐他尽快集结城内外所有的土木匠。
“要他们来作甚?”
“搭棚。”
赵通判脸上的困惑见深。
然不过三日,他便醒悟过来。
三日后,商都天空飘扬的大雪势头一转,变成了一道道雨柱,劈里啪啦打了下来。
连绵不断的雨雾弥漫,山峦积雪开始消融,化作水流,灌向山下的黄河,河面冰化,水势不可控制地上涨,淹向商都。
这一场雪灾,最终,变成了涝灾。
无数百姓家园遭山洪摧毁,灾民流离失所,幸有官兵及时前来搭救,将他们护送到了高处地带临时搭起的棚屋避难。
今日一早,大雨滂沱,宋觅依然骑着白马,走访在每个灾区里面。
一间间粗糙的棚屋,人满为患,条件虽有些艰苦,但好在没造成多大的伤亡。
赵通判跟在宋觅旁边恭维道:“幸而有王爷神机妙算,不然眼下这状况,臣等肯定乱了阵脚。”
宋觅眉宇微蹙,“我何来的神机?”
赵通判拱手道:“不是您夜观天象,看出天有不测风云,才叫臣等尽早搭棚防患吗?”
他倒是个会想象的,竟以为他有钦天监的本事。
宋觅勾起唇角,淡然道:“我的初衷只是因为天寒地冻,府衙炭火储备不足,搭棚聚集百姓,是想叫他们抱团取暖。并没有料到涝灾横行,这山棚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赵通判似是被他这一番凑巧的言论说服,了然点了点头。毕竟,预测天机这等谬论,一般只有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才会摇头晃脑,说得神乎其神。
宋觅每探查一个灾区,都会检查县镇的药肆记录,眼下,他又召来了当地的医官,关切道:“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医官拱手一揖,如实汇报:“暂无。”
“没有人发热?没有人咳嗽?”
医官连连摇头。
宋觅垂眸,神色凝重。
赵通判站在他身边,见他如此,不由低声叹道:“王爷如此关心百姓安危,真是臣等父母官之典范。”
宋觅没有心思去接他的马屁,蹙眉道:“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些药材,衙门可备好了?”
赵通判一噎,咽了口唾沫,双手一揖,“王爷,实非卑职不把您的话放心上,只是您说的那些药材,有几样着实昂贵,想要尽数备齐,需要好几万两的款项,如果把钱通通花在买药上,不出几日,赈灾款便要捉襟见肘。”
可眼下灾情,连一半都还没过。
宋觅抬首直接道:“钱的事我会让户部统筹,那是避瘟的药包,还是尽早备下,以防万一。”
赵通判张了张嘴,将口齿中的话头咽下。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赵通判迟疑了许久,瞄了眼头顶的乌纱帽,又看了眼眼前的灾民,硬着头皮道:“卑职只是觉得,目前尚无任何瘟疫的征兆,灾民尚无需看病,却每日都需进食,把钱花在……会不会有些因小失大?”
话音甫落,赵通判唯恐自己说得过于直接冲撞,拱手将头埋得低低。
宋觅并没有驳斥他,只是带他前往了巡抚衙门,来到卷宗室内,给他看商都黄河岸口,近五十年所有的灾情记录。
“我年纪轻,第一次作为钦差赈灾,也害怕自己没有什么经验,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便在到达商都的第一日,调取了往年所有类似的卷宗,期盼能从中汲取经验。”
宋觅面容和善,话语中的诚恳,听得赵通判眼眶不由发热,握着卷宗,朝他重重揖了一下,“王爷为国为民,爱民如子,心怀天下,当真……”
宋觅直接打断了他,“你还是先看看卷宗吧。”
赵通判低头顺着宋觅以朱笔勾画的重点看去,大梁开国以来,商都黄河岸口,一共发生了二十二次灾情,其中有十次旱灾,十二次涝灾。
那十次旱灾,在朝廷拨款之后,基本迅速得到了解决。可那十二次涝灾,近乎有九次,在灾情出现之后,接连发生了瘟疫的传播。
宋觅:“我查阅了不少典籍,发现这一规律,皆因涝灾冲击容易改变泥流结构,造成环境的改变,山洪还会携带山上许多未知的毒素流向城中,加上雨水导致四周潮湿泥泞,脏乱不堪,空气浑浊,最适宜疫种的生存汇聚。”
赵通判的神色逐渐变得肃然。
宋觅回忆道:“天禧三年发生在商都绿城边界的瘟疫,尤其来势汹汹,文牍记载,那场瘟疫仅因一人感染,却导致了整个绿城沦陷,城中人口骤减,满城挂满了白幡,尸横遍野,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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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来的人数,竟不到一成。”
赵通判整个后背,汗毛倒立。
而宋觅之所以对这场瘟疫记忆最深,皆因当年先皇不顾众臣反对,一意孤行将曹纾封为了皇后,导致那年发生所有的天灾,都怪罪到了她身上。
所有人骂她德不配位,先皇却为了她,自己主动写下罪己诏。
宋觅每每想到那个男人温润如玉的背影,心中的情绪总是复杂不堪,目光不由瞬向他拴在门外的小白。
赵通判摸了一把额头,深吸了口气,“王爷所想,卑职明白了。卑职定当全力以赴,保全商都百姓。”
宋觅点了点头,“通判的观点并无错漏,眼下首当其中的,确实是要保证百姓的衣食,我已经给户部发了催函,他们会尽快凑出下一批赈灾款。”
两人就接下来如何赈灾的细则,进行了一波商榷,从卷宗室出去,赵通判跟在宋觅身后,脚尖一顿,忍不住自上而下端详了他一眼。
宋觅回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了?”
赵通判一哂,“其实卑职前几日就注意到了,王爷你身上的这件大氅,甚是奇特。”
话音甫落,赵通判目光瞬向自身。
两人这几日在风雨中不停穿梭,他便是披了斗笠,周身仍不可避免地沾到了水渍,杵在卷宗室的这一小段时辰,滴滴答答,脚下已经蓄了一个小水潭。
反观宋觅,遇水不湿也就罢了,甚至周身干净整洁,没有沾到丝毫的水渍,那些雨珠一落在他肩上,就直接顺着大氅的细羽滚落,没有片刻的机会在他身上徘徊。
众人皆是狼狈,唯他一人仪度翩翩,禀姿秀拔,赵通判艳羡至极,忍不住问道:“不知是在哪儿买的?”
“是别人送我的。”
赵通判留意到他脸上漾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不由猜测对方可能是一位红颜知己,不由赞叹道:“那可真是个贴心的人。”
宋觅眼底的温柔愈深,不禁莞尔。
--
上一世,宋觅前往商都赈得这一场灾,可谓是一波三折。
先是大雪,再而是大水,最后是瘟疫。
来势之汹,一屋有一人感染,全家皆无可幸免。
碍于发现的太晚,县官一开始害怕担责,瞒而不报,后来又因为财政紧缺,驱瘟的药材来得不够及时,整个商都几乎沦陷了一半,数以万计的百姓死在了这场灾难里……
这回,宋觅不能坐以待毙。
他在商都下雨的第一日,便以恐会出现涝灾为由,赶在了三月之前,发函勒令户部暂停发放国朝新年季度的财政安排,先把钱劫了下来。
而后,他私信给户部尚书王执,要求他重新规划今年国库税银的使用,先把最不紧急的摘出来,列为赈灾款,要求是越多越好,防患于未然。
只是他没想到,户部这回的动作尤其快,没过多久,第二批赈灾款就发了下来。
负责押送款项的,刚好是兵部侍郎卢家大公子,远远在城门口,宋觅就看见卢枫跟在了他兄长的马后,冲他疯狂招手。
“我听说你这边缺人,就想着过来帮你。”
宋觅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一笑,不忘询问:“怎么这回王执的动作这么快?”
他惯是了解他的这位户部尚书,心细如发,而致使有些过于吹毛求疵,便是一个铜板,落到国库里面,他不算个清楚,是绝不会草草批允出来的。
卢枫竖起大拇指,“这还真多亏了凤阁那群小姑娘。”
“李居尘算盘打得是真的快,素手一拨,直接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我也是头一回发现,原来这看账理财的本事,内可安家,外可定国啊。”
“一个国本就是一个家。”宋觅提了提唇角,对于居尘的实力,他还是了如指掌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他离京的前一夜。
那件大氅送到他手中,他直接将她抵在了瑶席上。
月色朦胧,她整个人在他身下,犹如一根摇荡在海中的浮木,随着他拍打的节奏,不断起起伏伏。
情到深处,他低头去咬她的耳朵。
她细细碎碎嗔了几声,环住他的脖子,羞红了脸,看向了他的眼睛,“赈灾是一件大事,户部定然要在后方维持,你能不能同王尚书说一声,让凤阁借此机会历练一下,帮一下忙?”
他二话不说应了她。
伴随着男人一声熟悉的闷哼,居尘蜷起的脚趾猝然一松,抬首,亲了亲他的下颌。
宋觅冷静下来,低头看她,忽而觉得她实在是狡猾。
方才那一瞬间,别说分出一点权势,便是她叫他去死,他都会觉得值了吧。
彻底体会到什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由再想,若是她上辈子就懂得对他用这一招,那世上,哪儿还会有什么运筹帷幄的摄政王?
接下来,宋觅层层排查,终于在第一时间,发现了瘟疫的起源。
这回没让县官隐瞒成功,朝廷也跟着做出了反应,及时派来了军队,帮他控制疫情的传播。
但宋觅没有想到的是,连夜赶来的人,是云南王府的世子,袁峥。
他带着军队冒雨匆匆赶来,勒缰下马,身上披了一件和他一模一样的大氅。
17. 第 17 章
东都,夜幕如遮,凤阁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居尘坐在了案桌前,连同几位同窗一起,左手拨着算盘,右手握着笔尖。
集芳学院的主修课程,除去琴棋书画,最为重要的,便是算术。那一把算盘,居尘她们熟悉得几乎能弹出花来。
不仅如此,她们还会心算,会测量,看得懂各种手绘工程图,还能根据农耕,估算出今年的收成。
她们甚至了解耕种的流程,知道如何养蚕,种桑,还懂得铺子的经营、运输、要约,沈尚宫带她们出京实践时,一再强调过她们以后大可能不会以此为生,但一定不能不懂。
后来,居尘才明白,这些知识,都和大梁的民生息息相关。
太后娘娘并不希望她们拘泥于后宅内院,却也不希望她们将来身处高位,一窍不通。
户部刘侍郎坐在另一侧,埋首看着她们盘点出来的账册,越看越是心惊,翻着眼前井井有条的账目,再抬首,不由朝她们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他终于明白,一向英明的蓬山王,为何会突然同意让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协理户部。
要不是王尚书交代除去赈灾事宜,其他一律不可透露凤阁,他真想借机让她们把户部今年所有的账目都理一遍。那得省了他多少事啊。
美梦正做着,只见那厢,为首的李居尘停下了笔,终于抽得空闲,闭眼揉了揉眉心。
连熬了几个大夜,居尘可算把所有赈灾库银相关的进出帐,盘点清楚。
第三批以防不备之需的赈灾款,她也基本从各项开支中抠算了出来。
事情总算是暂告一个段落,居尘凝着眼前高高垒起的户部旧账,心口忍不住憋了一团火。
上辈子,她一直很想整顿户部,央女帝把户部的分管权给她,女帝却笑着同她说:“只要蓬山王答应,我没有任何意见。”
居尘咬了咬牙,只好硬着头皮同宋觅开口,结果他愣是不肯撒手。
“李大人,这是在求我?”煦日的光影映落在他刀削的鬓边,他的眉眼戏谑,脸上写满了,啊,原来求人还有这么硬邦邦的呢。
她咬紧了牙根,扬起下巴,“我是看你平常忙得都没空吃饭了,想给你分担一下,王爷切莫不识好人心。”
“关心我?”
“是、呀。”
他仿佛听到了她磨后槽牙的声音,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你想要?那我偏不给。”
居尘回想着当初他那副又俊又欠扁的模样,咬着下唇,不由捏了捏手心的笔杆子。
她就不明白了,就这一份份鸡零狗碎的账目,单是一个不动产,便分出了好几百条明细,有必要吗。
谁看总账的时候,会在意这些宅子院落到底有几个厨房几个厅几个茅厕?
完全是增加汇算的压力,拖延进度。
他看着就不累吗?
不过一会儿,户部底下的小吏,又将一摞最新的账目,送到了她眼前。
居尘心里正窝着陈年旧火,举起账目,凛眸一眼,轻叩桌面,下意识就出了声,“王执人呢?”
居然给她看这样的报账,他是不要命了吗。
她这一声甚是威严,话音甫落,凤阁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足以听见一根银针坠地。
刘侍郎微微张着嘴,愣了好半晌,迟疑道:“王尚书,应该还在内阁?”
居尘猛地干咳了一声,连忙从桌前起身,站到刘侍郎面前,躬身九十度,就差贴地给他趴下,求他千万别告状了。
“卑职的意思是,能否将卑职引荐给王尚书,卑职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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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瘟疫在商都全面爆发,国库财政出现了困难。
宋觅在危急时刻,未经绥王的同意,私自动用了拨给绥王修建自身豪华陵墓的批款。
众所周知,绥王乃先皇长兄,原是有望继承大宝的人,虽后来失了圣眷,打发给了一个亲王的爵位,但在大梁王朝,树大根深。
而他自从东宫挪位之后,脾气就变得愈发古怪,锱铢必较,为人手段狠辣猖獗,基本没人敢得罪他。
然当时国库只剩这一笔可以流动的大额款项,宋觅实在没有办法。
却致使绥王一直记恨他。
后来北疆发生战乱,宋觅在前线指挥,绥王故意拖延了粮草的供应,对他施以报复,甚至当着众人面,要求他下跪,才肯将众士的粮草归还,幸而……
这一世,居尘提前要求想在户部历练,就是为了通过户部,及时知晓商都的情况。
前世她对此事只略有耳闻,这回,至少,要让他无后顾之忧。
然王执这个榆木脑袋,此前听进去了她尽早谋划的建议,却打算将这世给绥王的拨款,再度扣下来。
是真嫌他上司的命不够硬啊。
居尘不得不连夜去找王执,同他在内阁彻夜长谈,现下户部可以挪动的款项,远不止绥王那一笔,她指出了好几个更为可行的方案。
王执皱眉道:“可绥王健在,何故着急身后之事,修葺陵墓一事,远就不如其他事情急切。你指得这笔给孙太师一帮老臣解甲归田的安置费,比修葺陵墓重要太多。太师们为大梁鞠躬尽瘁,拖延他们的恩赏,难免听了叫人心寒。”
居尘默然片刻,低声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国难当前,王尚书觉得,是孙太师更在乎商都百姓的安危,还是咱们那位绥王殿下?”
王执陷入了沉默,不得不认可居尘的考量。
好在,最后预拨的这一笔赈灾款,宋觅并没有用上,他带领着朝廷派遣的军队,及时遏制了疫情的传播。
这一世,商都百姓安稳度过一劫,近乎无人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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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蓬山王协调各方,做好防护,百忙之中,抽空询问袁峥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袁峥:“臣原就在扬州一带清剿水匪,同尘……凤阁的李典记,一直有书信往来。”
他只顾着如实相告,并没有注意到桌前的男人,脸色微沉。
“李典记今年刚升了女官,前不久臣给她送去贺礼道喜,她在回信中,提到她近日在帮户部做事,同臣说了商都涝灾一事,还在信中担忧可能会出现瘟疫。”
宋觅眸色一凛,“她同你说可能会出现瘟疫?”
袁峥顿了顿,抱拳解释:“小丫头初入凤阁,头一回协理六部,不懂朝政,只能边看边学。在帮忙梳理账目时,她翻阅了不少以往户部赈灾的档案,发现每逢黄河决口,洪灾之后,时有疫情出现。她心里担心,就在信里同臣唠了一嘴,并非蓄意信口雌黄,制造恐慌。”
宋觅发现她这一番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只是,怎么不见她同他唠一嘴呢。
袁峥笑了笑,“后来她再发信来,催促臣赶紧将那些水匪拿下,也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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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叫臣过这边来搬沙袋堵洪水,只是凑巧真的撞到瘟疫,赶上了商都最需要军队的时候。”
宋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袁峥心想居尘现在也算是在宋觅底下做事,眼下有了机会,忍不住为她说几句好话,“王爷别看李典记年纪不大,却是真的机灵。”
“她这丫头我最是了解,您把事情交给她,大可以放一万个心的。”
宋觅抬起眸眼,“你很了解她?”
袁峥笑道:“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就差没能穿一条裤子了。”
袁峥,八岁入京,一并交予了娴宁郡主教养。同旭阳、居尘三人是青梅竹马。
袁峥一介武夫,性格豪放爽朗,说话一不注意,嗓音就提了起来,他自以为在说笑,咯咯几声,却发现宋觅唇角平直,不见一丝笑意。
袁峥只好缝上了嘴。
宋觅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大氅袖角,沉默了良久,不咸不淡道:“世子的外衣不错,不知在哪里买的?”
他今日前往堤坝附近,不想沾了泥泞,便没有披大氅,袁峥并不知他有一件布料与他相同的。
他顿了顿,回答:“别人送的。”
宋觅眸眼黯然。
屋外传来了袁峥副将的叩门询问声,袁峥接下来还要布防城门,同宋觅抱拳行礼,暂且告退。
卢枫恰好从长廊而来,与袁峥一进一出,颔首擦肩而过。
宋觅忙了一天脚不沾地,起身走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卢枫迈入门槛,回头看了眼袁峥离去的高大身影,叹道:“别说,你俩的背影真有点像。”
他原是意图夸赞宋觅文武双全,既有文人名士的儒雅节气,又有武将挺拔颀长的英俊身姿。
不料话音刚坠地,宋觅指尖暗暗用力,杯盏的边缘直接裂了一块。
他短促的沉默,不紧不慢地收拾,明明面不改色,目光平淡,卢枫不知为何,就是好像看到他眼中藏了一道暗火。
居尘给袁峥写信,原就是希望通过袁峥的嘴,去提醒宋觅瘟疫一事。
她相信以他谨慎的作风,肯定会把这事放在心里掂量。
只是两人相隔两城,居尘并不知他早已提前设防,只同袁峥后来寄回的书信中,得知他和军队到的凑巧,瘟疫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袁峥武艺高强,治军有方,有他在宋觅身边,居尘很放心。
后来,在她与袁峥接下来的通信中,她含蓄地通过询问他和蓬山王合作得如何,来从他这儿套取宋觅的近况。
袁峥分享了不少对于蓬山王的感觉,简直是能臣之典范,国朝之栋梁,字里行间,就差没替老天爷,给宋觅身上打一道救世之光了。
但在个人相处中,他轻叹一息,写道,“蓬山王比想象中高冷,如果不是正事上有问必答,我差点要怀疑,他不太待见我。”
居尘看着信笺,眨了眨眼,思忖了许久,略有偏袒地回复:他可能是公务繁忙,近日比较疲累,所以话少一些吧,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放心上,也别去同他计较。
以居尘的角度,她宽慰袁峥,只是希望他不要对宋觅有意见,也别因为一点小情绪,不好好干活,给人家添了麻烦。
然宋觅从袁峥身旁路过,恰好看到信上明显是她的字迹,忍不住瞟了一眼,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怎么,她是怕他在他这儿受委屈了?
18. 第 18 章
五月一来,商都阴沉沉了整个春季的天空,终于破开了一丝金光。
洪涝总算是告一段落,感染疫病的百姓也逐渐痊愈,缓缓从棚屋中走了出来。
商都的这一场劫难,有惊无险,即将翻篇。
宋觅作为钦差大臣,还需留下来将剩下一些善后事宜安排妥当。袁峥则可班师回朝,提前回去复命。
临行前,袁峥牵着马匹,不知在想什么,眉宇微皱,长叹了口气。
卢枫听来这声叹息颇有几分故事,不由问了一问。
他是个出名的自来熟,京城这一群同龄的世家子弟基本都同他有些交情,包括袁峥。
两人相熟,说话自然没有那么拘束。
只听袁峥发愁道:“我要先回南疆去接旭阳。”
自旭阳长公主同他在东都完成大婚,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跟着他回了云南王府,叩拜列祖列宗。
在南疆的这段日子,旭阳一直水土不服,同他母亲也处得十分不睦,两人几乎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袁峥左思右想,还是让她回京,住回公主府里,省得两人大眼瞪小眼,把他夹在中间,极难做人。
这段日子维持商都城防管治,袁峥也算是劳苦功高,宋觅在一旁给他送行,该承诺的恩赏该过场的好话,还是一句都不带拉下的。
只是在得知他要去接旭阳时,从来不干涉他人私生活的蓬山王,莫名关怀问了一句:“你来了这么多天,怎么不见旭阳给你写过信?”
袁峥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俩感情算不上好,她巴不得我别在她眼前晃。”
宋觅沉了嗓音,“感情不好?”
话音一坠儿地,四周温度仿若骤降,莫名出现了一股子摄人的冷意。
袁峥凝着他冷峻的眉眼,两眼一昏,猛地拍了下脑门。
差点儿忘了!按年岁他俩同龄,可按辈分,他可是旭阳的叔叔,按血缘,他还是她同母异父的大哥!
正所谓娘亲舅大……
袁峥登时冒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连忙道:“但我一直都很让着她的!我俩之间,向来都是她说东,我不敢往西。”心里却不由嘀咕,在他印象里,蓬山王与旭阳虽从一个娘胎里出来,但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
主要是旭阳那家庭的构成,当真是有点……乱。
袁峥将自己代入一下,即便宋觅心里会讨厌这个妹妹,半分不想要见到她,他都觉得十分理解。但如果宋觅不计前嫌地流露出一丝关心,他一样欣然接受。
宋觅听完他的话,仅简单地点了点头。
袁峥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前行数米后,回头再看向他大舅子的身影,仍觉得宋觅那一道轩然若举的身影冷冷淡淡,一副凝重的俊颜,没有得到一丝舒缓。
--
五月底,东都进入梅雨时节。
细雨迷蒙,密雾难开。
整个都城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就连素日熙熙攘攘的金市,也变得格外冷清了不少。
卯时二刻,晨光尚未拨开云纱,一辆马车已经辘辘穿过朱雀大街,朝着南门口而去。
不过多时,停在了东城门的闸口前。
居尘提裙下车,抬眸看了眼天空淅淅沥沥的雨丝,主动接过了明鸾手上的伞柄,让她空出手来,“你再打一把。”
这雨下得密集,她俩若是同撑一把伞,明鸾为了照顾她周全,少不得要淋湿肩头,近日天气忽冷忽热,着凉了可不好。
明鸾岂会不懂她的心思,连忙支起另一把伞,忍不住上前帮她把蝉纱上襦的衣领口又捻了一下,皱眉道:“世子信中明明说至少巳时才到,姑娘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还穿得这么单薄。
居尘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珠钗,答非所问:“我的头发有没有乱?”
明鸾眉头抽了下,无可奈何答:“齐整得很。”
“好看吗?”
“您几时不好看?”
得到满意的答复,居尘唇角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回想起蓬山王递予朝廷的呈文,写的正是今日归京。
可他没写准确的时辰,她怕起得太晚,错过了。
细雨无声,居尘打着伞,站在了城门边,翘首朝着前方的官道眺望而去。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午时。
眼看四周的尘土越发泥泞,空气中的寒意渐深,明鸾担心她受凉,面露关切,看向了敝在城门檐下的几个小摊,“要不要回车上歇会,我去买两个热酥饼给你吃?”
居尘挪了挪有些发酸的小腿,迟疑了片刻,冲她颔首,握着伞柄,刚转过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听着训练有素,十分齐整。
居尘下意识一回头,半眯起眼,烟雨蒙蒙中,只见那些骑士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根本看不清面容。
但她的心不知为何,骤然开始狂跳,脚尖钉在原处,不舍得挪动半分。
转眼,几匹好俊的高头大马,飞奔而至。
宋觅带着亲卫一路往东都疾驰,纵马从官道转弯,远远便看见了城门边上的几个摊贩,和两位打着伞的年轻姑娘。
他一开始没放心上,直到错身那一片刻,无意中一瞥,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
就这么一眼,宋觅甚至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本能地勒住了缰绳。
高头骏马一声长嘶,在原地打了个圈。
居尘抬起伞帘,露出了整张姣好的芙蓉面,唇角朝他微微勾起,轻启贝齿,正打算上前同他打招呼。
身后不远处的官道,蓦然传来了另一声脆生生的女子嗓音:“阿尘!”
居尘下意识转首,只见密布的雨幕中,袁峥骑着马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辆油璧香车,车厢内的女孩猛地掀开了窗前的幔帐,朝她盈盈笑了过来。
居尘目露惊喜:“冉冉!”
旭阳长公主顾不得雨雾绵绵,叫停马车,连伞都没打,就已迫不及待冲过来挂在了她身上,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开始不停在她耳边嗡嗡了起来,“啊啊啊,我好想你!“
“你不知道我在南疆有多无聊,根本没有人陪我玩,他们还总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那里的气候我也不习惯,长夏无冬,我脸都黑了。”
“吃食也不好吃,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大一圈……”
原来,她是来接旭阳的。
宋觅勒着缰绳,见两小姑娘抱在了一处,默然立于她们身后,并没有开口打扰她们。
短促地看了片刻,他抬起马缰,正准备转身离去,袁峥发现了他,连忙殷勤地上前躬身,“大舅……王爷安好。”
旭阳被他这么一喊,怔怔转首,才发现旁边停下来的骏马之上,是她那宛若天人的九皇叔。
她倏尔松开了搂搂抱抱的手,瞬间端出来一副同他一般高贵的皇室气宇,好似这样才不会丢了他在外的颜面般,恭恭敬敬喊了他一声:“小叔。”
宋觅微一颔首,旭阳声如蚊讷问道:“小叔怎么在这?”
“我今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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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职。”
旭阳轻轻哦了一声,薄露笑意,温言细语道:“正巧我也要去见母后,不如我们一同前行,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她越说到后面越拘谨小声,心里打得算盘珠子,却听得居尘不由掩唇,露出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
旭阳在云南王府同家婆相处不睦,都闹到了要回京久住的地步,太后娘娘那边,虽不舍独女吃苦,顺了她的心意,少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旭阳自知入宫肯定要挨打,但如果有宋觅在旁边,母后对她的关注度,定然能减去不少分。
毕竟以旭阳对母后多年的察言观色,她定然不会当着宋觅的面,开口斥骂她。记得小时候,母后每次在家宴看见他,心情都会好上一个度,即使她贪玩打碎了她殿里的九转琉璃粉彩瓶,她都没生气。
宋觅微不可察地看了居尘一眼,颔首答应。
一路上,宋觅同袁峥骑马在前,两个姑娘坐在了车厢内,说说笑笑。
先帝有了今上后,一直想同太后有个女儿,旭阳自诞生起,便是整个大梁的掌上明珠。
万千宠爱之下,少不得脾气骄纵,太后眼看她的性子在先帝的溺爱之下,越发跋扈猖狂,自觉再如此下去,非得养出个混世魔王,几夜辗转反侧,一个狠心,把她送出宫,送到了娴宁府,交给了郡主娘娘管教。
娴宁郡主是大梁第一位载入史册的女大学究,秉性温润不失严苛,太后与先帝舍不得打的板子,旭阳在她这儿没少挨过。
娴宁府中的私塾更是声名远扬,人才济济,诸大世家挤破头把家中子女往里送。
娴宁郡主在众多送进门的女孩中,选了居尘,作为旭阳的玩伴。
后来居尘长大,曾问过娴宁郡主,为何当年那么多高门贵族的千金,她却选了并不起眼的她。
娴宁郡主唇角衔笑,点了点她的鼻子道:“因为那天,旭阳抢了你手上的玩偶,你小嘴一撅,二话不说抢了回来,任她怎么耍浑也不搭理,只在她拉起你的小手,示好地问你可不可以借她玩一下,你才给了她。”
居尘那时才两岁,对此事毫无印象,此刻再听,只觉得自己头不是一般的铁,竟敢这样对待大梁的金枝玉叶。
而等居尘有了孩提记忆后,她已经是那个天天和旭阳一起闯祸,挨戒尺,偷偷做小抄来应付考试的小青梅了。
车厢内,大半年不见,旭阳拽着居尘的手,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穿的正是她去年送给她的珊瑚色牡丹银纹容纱裙,便不留余力地夸赞道:“你今天真好看!尤其是这条裙子,完全衬出了你的国色天姿,肤白又貌美,腰细腿还长。”
居尘笑着附和:“毕竟这是我最好看的一件裙子啊。”
旭阳斩钉截铁道:“那是当然!”
两人相视而笑,居尘捋了捋袖口,忍不住透过车帘的空隙,朝着马车外,看向了宋觅的背影。
三个月不见,他方才第一眼看见她时,有没有觉得她今天还挺好看的呢?
兴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车外,信马由缰的男子似若有所感,蓦然回过头来。
居尘脸上骤然升了温,猝不及防将视线就近转到了他身旁,假装只是看了一眼车外。
宋觅顺着她的视线,斜了眼旁边的袁峥。
她今日的穿着十分精致,明显是有特意梳妆打扮,与她平常不太一样。而他在城门口的第一眼,就留意到了。
只是,她精心做出这么一番出挑的打扮,原来是为了袁世子吗?
19. 第 19 章
走过西华门,马车缓缓驶入皇宫,到达寿康宫门口。
旭阳拉着居尘的手,严词命令她留在门口等她,等她进去给母后请完安,就出来带她去吃饭,今晚还要和她一起睡,两人秉烛夜谈。
“不许走,等我回来!我必须和你抱怨我在南疆的遭遇,信里根本说不清楚,这几个月憋死我了!”
居尘笑着说好,恰好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少女的衣袂轻轻翻飞。
方才在车里还没觉着,现在站在檐下被风胡了一脸,旭阳忽而后知后觉到一丝北方雨天的寒意,再见居尘就穿了一条裙子,旭阳蛾眉轻皱,直接转头,朝着袁峥咳嗽一声。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袁峥还能不知她所思所想,呵地叹笑一声,老老实实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了居尘身上。
宋觅站在一旁,眸眼倏然凝住。
卢枫比宋觅先回了京,此刻正从皇城驰道另一厢赶来,准备陪他一同入宫复命。
卢枫一靠近,先从身后轻拍了拍宋觅的肩头,旋即翻了个白眼,道:“你的小白,已经自个跑回你府里去了。你让它把我先送回京,它倒好,一到城门口就把我甩了下去,片刻不肯同我多待。这马脾气,都是你惯的。”
居尘虽一路没有同宋觅交流,耳朵却一直竖的尖尖,留意他那厢的动静。听到卢枫这么一说,居尘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今日没骑白马回来,她原先还想着他的小白十分醒目,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结果等了一上午没见着,险些就错过了。
宋觅毫无诚意地为小白辩解,“它可能只是想去如厕,不好再带你。”
卢枫冷笑一声,简直懒得指责他话语中的敷衍,见他袖臂的长衫打湿,忍不住皱起眉问道:“怎么没披你那件不沾水的大氅?”
宋觅短促的沉默:“不想穿。”
就在这时,旭阳与袁峥刚好迈进了宫门。
旭阳下意识回过头,不知为何,仿若看见居尘呆呆站在门口,漆黑莹亮的眸眼,闪过了一丝极度失望的晦暗。
宋觅随在后头进门,走过居尘身边时,有意无意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肩头,别的男人的披风上。
旭阳这时仍回着首,居尘生怕她看出一丝端倪,目光并没有与宋觅触碰,侧身让路,全程埋首。
袁峥见旭阳一直回头看,视线不由跟着她瞬向门口。
宋觅顺着居尘方才一瞥的目光看去,恰好同袁峥正对上了视线。
--
雨一直没停,远方甚至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居尘站在宫门的廊檐下等待。
旭阳从主殿出来,迫不及待朝她跑了过来,居尘唇角微扬,打起伞上前去接她,迈起脚尖刚走了两步,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熟悉的画面。
上一世,居尘最后一次见旭阳,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她打着伞,站在大理寺牢狱前。远远看见旭阳出来,她冲上前为她挡雨。
旭阳无神的眸子悬浮了好一片刻,在她身上汇拢,翕唇许久,哭腔混在了暗无天日的雨中,“袁峥呢?”
她张了张嘴,眼眶蓦然发红,“冉冉……”
旭阳脸色纸般的苍白,眼眸中的光辉愈渐暗淡,望着她半晌,一把推开了她,怒斥道:“你就这样让他去送死吗?”
雨伞跌落在地,她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了数条裂缝,四周雷声轰轰,雨柱一阵接着一阵打在她们身上,混浊着她们脸上无声的泪。
旭阳冷冷同她对视良久,毅然伸出手,将那戴了数年的紫罗兰玉镯,砸在她的脚下。
哐当一声,玉石撞击的声音,隐没在无尽的雷声之中,碎成了好几瓣。四周的潮湿浸透了她的衣裳,连带着她的心底,都是一片冰凉。
寿康宫前,旭阳跑上前,双手挽住居尘的胳膊,手心通过衣衫渡来的温度,将她从前世拉了回来,“在想什么呢?”
居尘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目中闪过痛色,不由自主看向了跟在旭阳身后出来的袁峥。他天生唇角微勾,仿若总是携着一抹爽朗的笑意,便是临死前,他仍是这样,身着白皑的盔甲战袍,从马背上回过首,坚定认可地朝着她微笑:“谢谢你,阿尘。”
宋觅最后从殿内出来,一抬眼睫,只见居尘的目光落在了袁峥身上,呆滞着,目不转睛的,巴掌大的小脸,充斥了微不可察的落寞。
“阿尘?怎么不理我?”旭阳晃了晃她的胳膊。
居尘回神,反握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旭阳感觉她抓住她的力度比以往要重,就像握住了什么宝贝般,心想可能是太久没见,她想她了,连忙嬉皮笑脸地把头埋到她脖子上。
居尘揉了揉她的脑袋,见他俩皆以出门,目光一旋,忍不住去寻觅另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一转眼,只见宋觅连招呼都没打,便已沿着长廊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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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雨幕终于停止。黄昏刮起一阵夏风,将浮在东都城上方的云层尽数吹散,夜里,天空中甚至闪起斑斑点点的星辰。
旭阳坐在芙蓉帐内,同居尘埋汰了许久她那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婆婆。
比如自己起的不早,却不准她晚睡;比如明明有一堆下人伺候,非要她亲手给袁峥做羹汤;比如衣服破了不会买啊,还要她给袁峥缝;还明里暗里爱拿她同袁峥的表妹做比较,说人家多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贤良淑德,那么喜欢,叫袁峥把她娶了不就是了。
居尘同她一起靠在枕头上,牵着她的手,一直耐心听着她说话,唇角不断上扬。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被气死了!”旭阳忍不住挠起她的胳肢窝。
居尘一壁求饶,一壁咯咯笑着解释:“我只是很久没和你这样说话,心里开心。”
“我才不信!”旭阳挠得更狠。
居尘怕痒得很,实在没法,只能趁她一不留神,笑着从床帐里逃了出去。
两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就从旭阳公主在宫中的寝宫,追到了御花园中。
居尘一路分花拂柳,转过垂拱门,不由躲到假山后面,企图吓旭阳一跳。
她正偏头蛰伏,目光无意中回转,倏尔看见假山后方,池边的石桌前,正坐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上握着一壶老酒,抬眸,朝她看了过来。
居尘惊得一下站直娇躯,蛾眉却微微一蹙。
只见他脚下已横了三四个白瓷酒坛,被一旁波光粼粼的池水映照,泛出幽幽的绿光。
旭阳嬉皮笑脸地追了上来,刚抱住居尘的腰身,目光一滞,登时同居尘一样站得笔直,“小叔!”
宋觅微微颔首,贯往喜怒不形于色,一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漆黑如墨。
夜深人静,皇宫之内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旭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同他寒暄了几句,确认他没有丝毫训斥之意,松下一口气,迅速拉着居尘离开。
回去的路上,旭阳回想起宋觅今日一天的态度,不由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我之前还总担心小叔不好接近,现在发现竟然还好。”
今日在寿康宫,宋觅看出她畏畏缩缩不敢靠近太后,还似有若无地帮她说了几句好话。
“过段日子就是我二十岁生辰,要不我试着给他递一下拜帖,看看他肯不肯来?” 旭阳勾起唇角,往前跳了一步,笑道,“如果他愿意来,那我可就有面子了。”
话音甫落,身后迟迟没有传来回话,旭阳回过头。
“冉冉……”居尘凝着她看了好一会,轻咬唇角,握了握拳,转身道:“我有东西落了。”
“什么东西?”旭阳在她身后嚷声,正打算追过来陪她折返。
居尘严词婉拒,仓皇道:“你先回去洗澡,我去找一下!”
她扭头一路沿着水榭狂奔而去,直接回到宋觅眼前,先是拿走了他手上的酒壶,而后肃然指责他出差了这么多天,应该回去好好休息,而不是在这儿喝酒。
她面露关切,伸手就想拉他起来。
宋觅挑起眉梢,看她一眼,脑海中却闪过今日她一错不错盯着袁峥看的画面。她不是眼里只有别人吗,又来搭理他做什么,还是只有袁峥不在的时候,她才注意得到他?
宋觅眸光一暗,沉声道:“李大人的职责这么宽吗?”
他语气冷淡无常,居尘怔了下,凝着宋觅面上微微的凉意,蓦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管这么宽,竟还管到了他头上。
她忍不住想关心他。
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关心,会在他这儿变成了一种僭越……
居尘垂眸看了会裙角,轻轻攥住拳,“微臣只是担心王爷操劳。毕竟,太后娘娘也肯定希望您好好歇一会。”
饶是她克制得极好,可心尖一阵发酸,语气难免泄露出了一丝委屈。
落进宋觅耳中,令他不由捂了捂心口,眼底的冷意渐渐散去,心生无奈。这么多日不见,他怎么可能不想她,不想听她说话,可越想见她,越难不去在意,她心里放着的是其他人。
宋觅怆然笑了一声,败下阵来,缓缓起身,“行,我回去就是。”
他转身准备回屋,她又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明晚,你有时间吗?”
宋觅顿了顿,道:“不是叫我好好休息吗?”
居尘呆了好一会,反应过来,不由羞红了脸,“没说要做那事……”
“不做那事,你找我做什么?”
宋觅唇角凝起三分戏谑的笑意,视线直勾勾朝她脸上扫了过来。居尘攥紧手,被他盯得面色窘迫,咬了咬下唇,将脸一转,反讥道:“你体力也没这么差吧。”
宋觅唇角的笑容凝滞,短促的沉默,冷笑一声。
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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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鸡鸣声起。
旭阳迷迷瞪瞪睁开眼,掀开床帘幔帐,发现居尘一早就起了来,端坐在镜前梳妆,心情格外的好。
“你今天不是要上值吗?”旭阳忍不住问道。
居尘回过眸,巧笑盼兮,“是啊。”
耗过上午在凤阁的时间,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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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值,太后娘娘临时召居尘过去誊录一些书籍,发现她今日尤其喜爱往窗外的那轮红日看。
太后问她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居尘下意识道:“感觉今天的日头落得格外慢。”
话音甫落,她马上意识到不对,连忙同太后道:“臣的意思是……”
太后直接笑着打断道:“意思是想下值了。”
居尘脸色一时犹如胭脂扫过。太后笑意更甚,和颜道:“你有急事的话,我可以先让你回去。”
居尘连忙摇头,红着小脸,“没有,没有的,也没有那么急。”
太后笑了笑,纤手指向了侧殿,“那你去书房把我那副百鸟朝凤图拿过来,陪我赏会画,我就放你走。”
居尘俯首称是,退身走向侧殿,进入书房,捧着画轴回来,刚转至幔帐后,裴都知站在幔帘前,忽然伸手,冲她比了个止步的姿势。
居尘脚步一滞,不由好奇地朝前殿看去,一道熟悉的颀长背影,坠入了她的视线。
太后同宋觅说话一般不喜被人打扰,居尘乖乖跟着裴都知,站在了帘后等待。只听见那厢,隐隐又似吵了起来。
宋觅原本昨日答应了太后这几天住在皇宫陪她,但他现在来同她说,他要出宫。
太后没好气地问:“不好好歇会,出宫做什么?”
宋觅负手而立:“出宫也能歇着。”
太后抽了抽唇角,清楚他同人斡旋的本事,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
诚然,这只是她的猜测。宋觅答应她的事甚少反悔,就是他这样的脾性,令她莫名生出了一种作为母亲的直觉。
宋觅面不改色问道:“娘娘要查我?”
“我没这个空!”太后啐了一声,隐着心中腾腾而起的惊诧与怒火,“你这是承认了?”
宋觅摸了摸鼻尖,眉头一挑,竟在眉眼间,扬起一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流之色。太后连送了他好几道眼刀子,也没能将他脸上那副不正经的模样给剜下去。
她冷笑一声,忍不住斥道:“这么多年,你眼高于顶,上回说出那句‘落水三千,只取一瓢’,我竟信了你的鬼话!一直以为,你是想找个天仙回来。外面那些主动送上门的到底有什么好,你拎得清她们对你有什么图谋吗?”
宋觅诚恳道:“还能有什么图谋,不就是图我的身子。”
太后美眸圆瞪,抽着唇角,哑口无言,指尖紧紧捏住了杯盏的边缘,长吸一口气,甚至没敢问到底是男是女,生怕他接下来再爆一句,直接把她气昏了过去。
她竭力宽慰自己,诚然,这孩子已过弱冠之年,血气方刚,沾染一些风月,委实正常。
太后拿起团扇摇了摇,冷静了会,心中不由揣测,他这个德性,龙阳之好,绝对不可能。而她对着他这张俊脸,实在也想不到任何对方不乐意的可能性,只能猜想,但若对方是个门当户对的,他大可以直接同她说,正儿八经去提亲,万不会养在外头。
太后想了想,妥协道:“其实,你若还不想成婚,也可以先纳妾室。但需身家清白的那种,我也可以帮你多挑几个。”
宋觅想也没想,“我不纳妾。”
他怎么可能让她委屈做他的妾,他都碰过她了,更不可能再娶别人进门。可他再怎么一厢情愿,一想到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同他的种种,不过是她人生遗憾中的一抹消遣,宋觅的整颗心,不由结上了一层冰。
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只要她不肯,哪怕再重来十辈子,也都是他的妄想。
太后长吁了一口气,横起团扇,刚想质问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想怎么样。
就听宋觅略有不耐道:“您也不必过度担心,我自有分寸,等时机到了,自会断干净。”
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也不想同太后过多周旋,省得她知道了,更是麻烦。他也不想过多的同她说谎,只是冷冰冰这么一句话,搭着他眉角扬起的一股风流,哪有一丝正经呢。
太后非但没有松下一口气,简直要被他这一副混蛋的模样气死了。
手握团扇对着他抖了好几下,心知多说无益,更是懒得再同他讲一句话,半晌过后,将团扇朝桌上一丢,冲他摆手,“你出去,出去!”
男子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了前殿,徒留居尘呆呆站在帘后,静默良久,眸眼微垂,彻底失去了光彩。
也对,谁会喜欢一个爬床的女人?
这一世他们的轨迹本来就发生了变化,她在他心里的第一印象就已经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更谈不上要不要负责了。
她本来也不明白上辈子他为什么会喜欢她。估计是一时眼瞎。这辈子亲密接触了,发现也就那样。
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是个值得他拿命喜欢的人。
虽然这么想,居尘下值回到家,独自卧在了榻上,心还是犹如石子抛入大海,不断不断下沉。
这一晚,宋觅提早到了辞忧别院。
坐在屋中等了良久,没有等到那个约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