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雨衣》
1. 失踪案(1)
尖沙咀,弥敦道,美丽都大厦,陈博言在这订了四小时的时钟酒店。不满30岁的情侣两人买不起房也结不了婚,各自都是跟家人一起住,每每有一些亲密的需求,只能出来找酒店解决。
大厦在地铁站外几步远,旁边隔一条街便是高端华丽的K11,但它自身却是逼仄陈旧。
电梯里满是油污,任莎薇用钥匙戳了下“11”字按钮,电梯喀啦喀啦载她上去,门打开,跟一个浓妆艳抹的东南亚女人迎面相遇,女人后面跟着个谢顶华裔男人,贼溜溜的眼睛将莎薇上下打量。莎薇瞪了他一眼,冷着脸快步走开,熟门熟路地走去挂着白色荧光灯牌的酒店,报了“陈生”和他的手机号。
房间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床抵在墙角,只能从一侧和床尾下床。墙上贴着淡香槟色的印花墙纸,用浓烈的玫瑰调香水盖住霉味。这间酒店的所有房间格局构造都差不多,装修风格大同小异,香水味则完全一样。
莎薇刚进门时只觉室内空气湿得发黏、冷得透骨,现在暖风机已经吹足两个钟头,两个人又在床上滚过一场,彼此被汗水浸得像捞出水的鱼,通身热得又像烧红的炭,也就不觉得湿冷了。
莎薇躺在床边,胸口微微起伏,望着天花板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抬手看了眼手机,坐起身,要下床去冲凉。
博言忙拉住她手腕,撒娇似地软软说道:“今晚不要走了,行不行?外面都是烦心事。”他有一张好看的脸——皮肤是本地人的深色,浓眉下是无辜的大眼睛,眼神懒洋洋的,像长年睡不饱。他下巴短,脸小,笑的时候嘴角歪歪的,看得出是个惯会骗人也不怕被拆穿的人,像只养不熟的猫。
猫实在是可爱。
莎薇回身吻了吻他的嘴,略带苦涩地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些事,你能都替我摆平么?今晚我不去工作,你养我啊?”
说罢也不等他答话,转身自顾自趿上拖鞋,走去浴室。
她最后那句不禁让博言想起周星驰和张柏芝的电影。他自嘲地笑笑,在床上躺了几秒,跳起来,也挤进浴室。
浴室很小,半平米不到,勉强刚刚够塞下两个人,用玻璃墙跟卫生间隔开,抹去水汽可以看见卫生间镜子里的人影。
莎薇嬉笑着推他,他也上来缠。
她是那种穿制服最好看的女孩——五官不艳,却有骨气,眼睛细长而弯,嘴角总像带着一点讽刺的笑。身材瘦削,肩膀薄,腰细,脱了衣服后,背脊线条清清楚楚,在浴室的白光和水雾里像画出来的一样。
“陈博言,我看你不是不舍得我走,你是怕花钱订了四个小时却没有用完它,你不想浪费,是不是?”流水哗哗的冲刷声里,莎薇笑着骂。
冬天,天黑得早,五点半便是十足昏暗的暮色。莎薇坐电梯下楼,一出大厦,便被夹道吹来的寒风掠了下脖子,连忙将围巾收紧。
楼下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挤满了游客,都在排队买珍妮小熊曲奇。夜风里满是附近食肆的气息,咖喱牛腩、车仔面、泰式烧烤……混在一起,热烘烘乱糟糟的。
莎薇一头扎进地铁站,搭荃湾线坐到金钟站,出站转乘巴士15号线,到山顶警署。
她是一名警察,今晚当值夜班。
当警察并非是她的志愿,全是家里施压的结果。
浸会大学中文系未毕业时家里便催她去考CRE(香港公务员考试),她不想考,想自己找工作。结果在媒体做了两年编辑,媒体穷到倒闭,又去高校做了一年行政,受了办公室大婶许多气,钱也少,怒而辞职,最后只得兜兜转转考了警察,被分配到山顶警署。
身边许多朋友仔去了澳洲加拿大和英国,莎薇的英文尚可,但除了英文没有别的技能可以在异国他乡生存,想想就算了。
也有许多朋友北上去内地发展,莎薇的普通话尚可,但内地也没有太好的岗位给中文系学生,又白白背井离乡、承担房租,莎薇也不能去。
她感觉自己在香港这座城市被困住了。困在情侣酒店里,困在地铁车厢里,困在警署的办公室里……
好在山顶警署在太平山上,空气清新,她至少物理层面可以透口气,不至于太过憋闷。
巴士在太平山里兜兜转转,天很快黑透,整座山如一只墨色巨兽,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
下巴士时,风扑面而来。那风夹杂着海的微腥,掠过山崖树林,带着细雨似的雾气,打在脸上像针。莎薇一边摘去围巾,手里整理着衣领,脚步没有放慢,往警署去。
警署的灯早已亮起,白光透过老式窗框洒在湿漉漉的地砖上。那是一栋殖民地时期留下的方方正正的白色平顶小楼,建在山坡上,屋檐挂着几串欢庆春节的红灯笼。黑山里,白房前,挂着红灯笼,颇有些上世纪鬼片的味道。
“正月初一就闹失踪,真是……”未进门,莎薇听见这么一句。是前台的同事阿荣。
昨天是春节,历来广东人拜山的好日子,虽然有小雨,也没拦住市民蜂拥去太平山。警方早就做好预案,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准备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一整天虽然琐事不断,但都无非是遗失物品和口角冲突,没出大事,怎知傍晚临交班时有人报案,说走失了一位阿婆。
报案人是阿婆的女儿,说母亲进了公厕就再也没有出来。
起初接案的同事以为此事不至于太难办:且不说那处公厕是在凌霄阁附近,周围不远处有多个监控摄像头,单说一个身材肥胖、腿脚不便的老太太,就算迷路走丢,又能走多远呢?更关键的是,家属说老太太这天身披红色雨衣,本港居民雨衣多以黑、黄、蓝三色为主,红色在人群中很扎眼,当天游客那么多,想必会有目击者。
怎知调监控时,同事傻了眼:按家属报称的时间,12点半左右,确实有一台监控摄像机捕捉到了穿着红色雨衣的老人走向公厕的画面,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一部机器拍到老人出来,甚至连一个穿红色雨衣的人影都没有拍到。整个下午阴雨不断,老人没有失智,离开公厕时不可能脱下雨衣;而老人体型肥硕,就算有好心人帮忙撑伞,身形也难以被寻常雨伞遮掩。
家属和警员进公厕仔细搜索,男女厕和残疾人厕都看过,不见老人踪迹,也暂时没有发现公厕内部有任何可疑。
老人去了哪?
山顶警署规模较小,警员人数有限,只能处理日常巡逻和接收市民报案等基本警务工作,又逢春节,越发警力不足,于是分区指挥官梁Sir向港岛总区行动部队和西区警署请求支援。
警员每两人一队,分为六小队,从凌霄阁出发沿山顶道、夏力道、柯士甸山道、卢吉道、芬梨道、旧山顶道向下搜索,由夜间搜索至今日凌晨,一无所获。
任莎薇刚好昨天休病假在家,没有参与搜山。听阿荣这声抱怨,看来这桩失踪案现在也还没有结果。
莎薇进门,看见阿荣在前台埋头整理无线电通讯记录。他是个凸眼谢顶的中年男人,日常瘪着厚嘴唇,对人没什么好气,连长官也不例外。
“Hello。”莎薇打了声招呼,阿荣罕见地应声抬头,看了看她,才如往常一般“嗯”了一声。
办公室内气氛压抑紧张。有几名同事还在反复筛查监控录像,另有几位同事正对着地图低声争论下一步搜索路线,见莎薇进来,一时都停住看她。
“Hello。”
“Hello,阿薇。休息得怎么样?还好吗?”同事阿颖问。她和莎薇年纪相仿,但因入职早,现已是高级警员,比莎薇高一级。
“嗯,还好。”莎薇道:“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没有。”阿颖说:“等阵讨论完,我们要去继续搜查,你帮我们准备下用具,然后和阿永留守警署接听市民报案电话吧。”
“收到。”莎薇简单应了一句,掏出钥匙,走去取手电筒和备用雨衣。雨衣触感冷而潮,还带着昨晚的泥点。
香港这座城市睡得晚,夜里到处是热闹。正月初二的夜晚,山下是舞龙舞狮灯火通明,而任莎薇这里却是寒风、雾霭、无线电的杂音和山林深处一个老人的失踪。
警署办公室内,电视静音播着TVB的新闻,一遍遍循环年初一市民拜神、拜山、出游聚餐的画面。
同事阿永坐在她对面,23岁的青年,瘦高的白条儿,细眉细目,穿着羽绒背心,眼睛盯着监控画面,手指不停敲着键盘,偶尔低声骂一句系统卡顿。案台上摆着三部电话,时不时会响,另有两听没喝完的罐装咖啡,还有一小袋潮乎乎的嘉顿面包。他的胡渣冒出来了,平常爱耍嘴皮的样子也没了,接电话时说话声音变得低低的、像压着一口困意。
暖气机难用,房间里湿冷。莎薇把围巾当成披肩,包裹着缩成一团的自己,面前桌上也堆着几罐雀巢白咖啡。耳机里无线电的杂音一阵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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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传来,大多是“未发现目标”或“准备转向西坡”之类的简短回报。这次同事们仍然不让她参加核心任务,只让她后勤打杂,等一个也许不会有的回音。但她心情不像过去那样暗自失落,而已经是躺平认命。
夜很长。三点半之后,市民的报警电话也开始安静下来,像全世界都睡着了。阿永上下眼皮直打架,趴在桌上眯了一会,任莎薇没叫醒他。
忽然莎薇手机铃响,见是母亲打来的,她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抓起手机问“什么事”。母亲说没什么事,只是睡不着,担心她,打个电话来问问。莎薇恼火道:“都几点了?早睡吧。我没事,在工作,很忙。”
挂掉电话,见阿永已经惊醒,二人四目相对,阿永略有些尴尬地问:“家里人是不是很担心你?”说着他起身去泡了两杯热的挂耳咖啡,一杯放在莎薇旁边,又踱去窗边。此时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他叹道:“唉,也真是不好彩,连日都落雨,否则出动警犬会很有帮助。”
香港近来的夜间气温已经降到10摄氏度左右,又时常有雨。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如果真的被困野外一日一夜,缺乏食物,又淋了雨,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时间终于到了凌晨,山上的雾气重得像湿棉布,从窗外压进来,压得警署玻璃窗上结了厚厚一层露。
天亮后前线队伍踩着湿漉漉的泥土撤了回来。衣服湿了,脸脏了,所有人都摇头——方圆十里已经搜遍,没人找得到那位老太太,连她随身物品或可疑的鞋印都没有。老人仿佛从太平山的空气里消失了,不留痕迹。
“有点怪……”阿永喃喃道:“别的不说,按理说红色雨衣那么显眼,就算扔进垃圾桶也容易被看见的,怎么会找不见呢?”
“是啦!真是见鬼……”其它同事也纷纷道。
莎薇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同几位同事说声“辛苦”,收工回家。
又是一天过去了。
说是回家,其实是去母亲在天水围租的一套小房子。母亲三个多月前提出离婚,父亲不同意。按照香港法律,夫妇必须分居满五年才可以起诉离婚,因此母亲只得从家里搬出来另觅住所。
下夜班的车费,警署可以报销。于是莎薇奢侈地叫了一辆的士,坐到嘉湖山庄。
路上晃了将近一小时,回到母亲的住处。两室一厅,440多呎(约合44平米),月租25000港币。莎薇自从就工之后每月交给母亲2000块钱的“家用”,最近便都用在了这里头。
约莫七点钟进门时,母亲已经在客厅看着电视早间新闻等候,餐桌上是两碗还在冒热气的云吞面,汤底是花旗参鲜石斛煲竹丝鸡,汤料另外舀在一只不锈钢小盆里。
因为几个小时前刚在电话里吼了母亲,此刻莎薇面上有些讪讪的,见母亲费心劳力煲了汤,心里越发有些愧疚,便开口道:“阿妈我回来了。”
母亲没有跟她计较,招呼她换衣服洗手吃饭。
“你阿叔在那个Whatsapp group里面说他要回香港一趟。”母亲道。
“我看见了。”莎薇低头吃面:“你没退群?还留在里面做什么呢?”
母亲没接话,继续道:“也不知道这趟回来是打的什么算盘。每次回来都是圈钱,这次八成是为争遗产。”
莎薇冷笑道:“他还有脸回来?”
母亲将两个鸡腿从不锈钢盆里翻出来,揃进莎薇的面碗里:“他在澳洲赚了大钱,怎么没脸回来?他风光得很。”
莎薇将其中一个鸡腿揃回盆里:“我是说他养老的时候没养,现在有脸回来分遗产?还有他造下的孽……我阿爸也是够贱的,这种细佬留着做什么?他还在群里说 ‘欢迎’。”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阿爸?”母亲将筷子搁下了:“他可是你阿爸。”
莎薇冷冷道:“我看他行事,在他心里,他第一位是他家里的长子、他弟弟的老大哥,第二位才是我阿爸。”
“那他也是你阿爸。”母亲道:“不只是你阿爸,对你阿叔阿婶,你面上也不要撕破……”
莎薇听了这句,将碗里的汤几口喝光,重重将碗撂在了桌上,回房去了。
回房,却不是补眠,而是从挎包里取出一份报案人口供的复印件。
按规矩,案件相关资料不允许带离警署。
这是她第一次违反规定。
她必须违反。
2. 失踪案(2)
莎薇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抓起手机,看见有六个未接来电,五个是陈博言打来的,一个是父亲打来的。
莎薇起身换衣服准备出门。
母亲在客厅里坐着,见她从卧室出来,说道:“你老豆(父亲)说挂念你,让你抽空回家看看他。”
莎薇冷冷的不答话。
母亲道:“你不能这么绝情。离婚是我们两个的问题,他还是很爱你的。”
莎薇道:“爱我,每回我一说他弟弟不好,他就为了他弟弟跟我吵架,对我大吼大叫什么难听的话诛心的话都说,甚至打我?”
母亲道:“他是急脾气,他脾气上头了口不择言……”
“脾气不好就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了是吧?我凭什么每次都要原谅他?他道歉了么?”
“不管怎样,他始终都是你父亲!他三十年间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奉献了那么多,你不能因为他一次两次的事情就……”
莎薇冷笑一声,甚至不屑辩驳,换完衣服拎起背包便走了出去,重重将房门摔上。
下了楼,环顾周遭空洞冰冷死气沉沉的水泥森林,莎薇犹豫了一番,打电话给陈博言。
“睡醒喇?BB猪。”对面的男人嗓音沙沙的,听上去好像也刚睡醒似地:“今天休息吗?要不要过来?”
“ ‘过来’哪里?”
“老地方。”说的是昨天的酒店。
“没心情。想喝点东西。”
“这个时间……那……你来Major Tom吧。好吗?”
几乎每次喝酒,都是Major Tom。几乎每次上床,都是C3 Space。吃饭的地方倒是经常会换,但价位却永远固定在某一档……就好像她不配喝更好的酒、吃更好的菜、睡更好的床。
任莎薇感觉自己和陈博言的未来就是不断重复吃饭喝酒上床然后直到某天终于有一个人厌倦。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博言走到一起了。
因为他模样靓仔,又读过很多书?因为他会说很多缠绵体贴的情话?因为他扑嘢好劲?还是仅仅因为她太寂寞,四处向外寻求救赎?
莎薇搭265B号巴士在路上晃了近一小时才到。深水埗南昌街14号地铺。
陈博言已经点好了水果窝夫配雪糕、威士忌酱肉丸、松露薯条和一杯“汤姆哥”鸡尾酒。
莎薇进门,店里伙计认出她,招呼道:“早晨呐Becky,照旧?”
莎薇听得出调侃,笑笑:“照旧呀,唔该(谢谢)。”
店员很快给她上了一杯特调。
店内电视忽然在转播球赛中插播寻人启事:“失踪者,林王宝芬,女,79岁,本地口音,年初一约中午12点半至太平山顶凌霄阁附近,曾使用洗手间,此后失去踪迹。林王宝芬身高1.60米,体重160磅,体型肥胖,花白短发,肤色深,小眼睛,大鼻子,面部无明显斑点或疤痕。失踪时戴浅蓝色外科口罩,上身穿着枣红色羊毛呢外套,下身着黑色长裤,外罩红色不透明雨衣,穿灰白色老人款运动鞋,拄拐杖。请曾目击林太的市民与警方联络,致电999或山顶警署电话……”
这时间,店里顾客不多,伙计们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电视。
“在太平山走失?”店长也抻着头看:“有点奇怪……如果他们是去其它山头,荒山野岭,走失还算正常,太平山喎!设施完善,交通发达,老人家是本地人的话,一世应该去过好多次,闭着眼都能找到条路回家吧。”
有店员道:“前天人多到爆,可能从厕所出来找不到自己家人,跟着人群走散了。”
又有店员道:“就算走失,能走多远?凌霄阁广场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阿婆开口请人帮忙,或者报警都行,总不至于到现在都找不到啊!老人家是不是失智?”
另外一名店员道:“或者有没有可能是被南亚裔的非法移民盯上,图财,将个阿婆掳走……”
店长哂笑道:“呐,我就要说你种族歧视了。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歹人也要先挟持她才行。老人家在公厕,进进出出周围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挟持?一定会有目击者。”
“有没有可能是老人家一时想不开,寻短见……”
“嘩,这么狠?大年初一寻短见?子女是有多不孝,才令到老人家这样?”
“就算是寻短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警察搜山一天两夜都没搜到。一个拄拐杖的老人家,能走多远?”
“也可能是阿婆跟子女置气,找地方躲起来了。”
莎薇垂着眸子,嘴里咬着吸管,静静听着。回过神来时,发现博言正看着她。
“或许老人家是故意躲起来了。等消了气再出来,皆大欢喜。”博言道。
莎薇又垂下眼皮,说道:“希望。”
博言见她不爱讲,便没再说。
莎薇喝了些酒,开始抱怨和父母间的事:“我妈又拿我老豆说事。话术和我老豆都是一样的。说他老了,挂念我,要我回去探探他。讲什么 ‘血浓于水’,让我原谅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没看博言,只是盯着杯子,看杯沿残余的酒滴向下滑落:“你听了不觉得好笑?”?“唔。”陈博言把叉子插进雪糕窝夫,含糊应了一声。?“他整天说什么家族意识、家庭责任,可明明我们母女才是他最亲的亲人,才是他最应该尽责任的!整天在他弟弟面前抹不开面子,什么鬼扯要求都拒绝不了,连累一家人被他弟弟一家吸血,到头来老婆孩子被他弟弟弟媳说了酸话,他都不能站出来回嘴。他这叫承担了家庭责任么?在自己家人面前硬气得很,到了他弟弟面前就软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最可笑,他拿我阿妈当外人,拿他弟弟当自己人,他荒谬!”说着说着,不由得言辞激烈,见旁边店员都在偷偷看她,才强压下声线。?“人都会有盲点嘛。”博言轻描淡写。
莎薇垂下眸子,说道:“我不想回我老豆那个家。”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杯的酒,盯着桌面,又缓缓补了一句:“我连我妈的那个房子都不想回。我忽然觉得我没有地方能回了。”
陈博言说道:“你这样……有点像新时代的 ‘娜拉出走’。你记得吗?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娜拉毅然决然走出家门,追求自我。”他顿了一顿,看她没有回应,又加了一句:“我成日都觉得你是香港少有的很有觉醒意识的女人。”
莎薇抬头看着他,心底一阵冰凉,嘴角不由得失笑。她待要说几句嘲讽他装腔作势的话,种种字眼堆到嘴边一时未能组织成语句。
陈博言自以为说了一番很让她倾心的道理,见她笑了,便把手覆上她的手背,温柔地摩挲了一下,换上低沉诱惑的嗓音凑近她说道:“不要这么多负能量啦,BB。我找个地方你睡一晚,好好休息。”
她内心有那么多的痛苦,他不设身处地为她想想现实解决的办法就罢了,竟然满脑都是要和她睡觉……莎薇气得发抖,没有骂他,只是看着他轻轻说道:“陈博士,不,博士候选人,你成日说我似娜拉、似波伏娃、似什么后结构女性……我是人不是书里哪个角色。你成日讲我有自主、有意志、有反叛精神,但是……你从来都不问我想要追求什么生活、有没有钱、有没有办法脱身。”
博言嘴唇动了动,想要辩解些什么,却还是说不出口。他知道莎薇讲的都是实话。
莎薇站起身来,把杯子往前一推,手指从他掌心抽出。
“不是……我不是不关心你。”他慌忙起身:“你今晚去哪?”
“我自己找地方睡。”
“BB,我可以订间酒店——”
“我不想扑嘢。”她头也不回地说:“今晚真的不想。”
陈博言看着她从门口走出去,她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领子翻起,走进深水埗杂乱破旧的街巷灯影里。
空气里浮着一层咸湿的铁锈味,老楼外墙积年累月的水渍混着楼上人家滴下的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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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沿着雨篷哗啦啦地流。路边的小贩还没收摊,铁皮车仔挡风的塑胶帘子在风里拍打作响;煎酿三宝的味道混着沙嗲烤串的热气,从小食档后头飘出来,一直飘到人行道上、车来车往的街边。
莎薇手插风衣口袋,顺着南昌街走了一段,拐进长沙湾道。沿路看见几个街头露宿者坐在大路两边岔出的窄巷里,有人在捆扎回收的纸皮,有人在塑胶盒里拨拉剩饭。
她莫名忽然想起了阿嫲(祖母)。
如果阿嫲还在,她是不是今晚就有一个地方落脚。
小时候给她最明显偏爱的就是阿嫲。阿嫲煮了一锅莲子绿豆甜汤,分给她和表姐、堂妹、堂弟,四只碗里装的东西表面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因阿嫲忘了给莲子取芯,大家只得把各自碗里的苦莲子拣出来,这时才发现原来绿豆瓣下面阿嫲舀给她的莲子格外多,堆成小山一样。
小时候她和父母闹别扭,也总可以躲到阿嫲的房间,阿嫲会为她说几句话……
如果阿嫲还在……
莎薇眼前一阵模糊,她抬手飞快地用手背揩去泪水,拦了一辆的士:“太平山顶,唔该。”
司机是个中老年男人,惊讶道:“现在出发,等到上山天一定黑了,小姐你还要一个人去?最近太平山上闹失踪喎……”
“我是警察。”莎薇简短答道。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她,见她风貌确实像个警察,便起了八卦的心思,问道:“Madam,现在这起案件调查得怎样了?听人讲,好似有些灵异。阿婆穿件红色雨衣进去公厕,几十人都看见,结果没有任何人见她出来……红雨衣,在香港就不多见,老人家通常更不中意那种显眼颜色,而且红色本身,好似一些鬼片里面……厕所也是个容易闹鬼的地方……”见莎薇总不答话,司机有些讪讪的,渐渐自己收了声:“啊,我知你们有规矩,办案不可以对外人讲……”
半个小时后抵达山顶,正值日暮时分。天际残留一线昏暗的红,被沉沉黑暗压扁,渐渐融化进了墨色山海之中。山下维港亮起一片灯火,仿佛繁星,璀璨长明。
失踪案件劝退了大部分原本计划拜山的普通市民,却也吸引了很多好事者和好心人。太平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手电的直光扫来扫去。
莎薇不出意料地遇见了在此查案的同事。
“咦?Becky?你怎么在这?”阿永举着手电筒照林间小道四处扫视:“你不是休息咩?”?“心里不安,休息不了,索性过来看看。”莎薇答道。她没说自己是因为无处可去。
阿永叹口气,拍拍她的肩,从腰间取下一只手电递给她。
山上林木郁密,虽说设施完善,但离开道路就很容易进到没有灯、没有监控的地方。
莎薇脚下穿的是平底单鞋,踏在湿滑的泥地上一不小心打了个踉跄,幸而眼疾手快扶住树干没有摔倒,但大衣却沾了泥,手也擦伤了。?不知为何,这一瞬的挫败,令她又想起了阿嫲。
风一阵阵吹来,树叶在头顶窸窸窣窣作响,像有人在低语。
她眼眶突然一热,但终究没让眼泪落下来。
风越吹越大。身后的树木摇晃得厉害,有枯枝“啪”一声折断。阿颖从灌木丛另一头冒出来,说:“什么都没有,连个山猫野狗的痕迹都没有。”
“我们真的是在找一个活人咩?”有个从西区调来支援的警员忍不住嘀咕。
莎薇没说话,只是举着电筒,往山林更深处走去。脚下的落叶湿漉漉的,踩上去声音闷闷的,像是一层沉默的被褥,裹住人不肯面对的东西。
山风钻进她衣领,但她渐渐连冷都不再觉得了。
整晚,她就这样在太平山上晃着,走在微弱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约在夜里12点钟时,同事阿颖的通讯器忽然响起:“Madam,刚刚有个市民来提供线索,说在凌霄阁那个洗手间附近,见到一位穿红雨衣的阿婆。就在十分钟前。那位阿婆,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
3. 失踪案(3)
莎薇本不需要参与今晚的行动,但鬼使神差地,还是跟几名同事回了警署。
阿颖做完笔录,和前来提供线索的黄发中年男子从房间出来,迎上同事们关切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送走那人,阿颖稍作犹豫,说道:“根据警务处发布的《指南》,我怀疑刚才那位男士的描述可能涉及幻觉或妄想。我们必须谨慎处理此类线索。我已经请同事去凌霄阁现场帮手核实状况。”
“怎么回事?”众人纷纷问道。
“那位男士声称在凌霄阁附近的公厕里看到了一位穿红色雨衣的阿婆站在洗手盆前,他低头掏手机不过几秒,再抬头人就不见了。但是镜子里还有阿婆的影,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阿婆是站在卫生间门口,面向镜子而立。他随后转头看向门口,发现门口并没有人。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
窗外疾风吹过,警署有一扇窗户没有关严,风被缝隙挤出“呜——呜——”的凄厉哀吟,掠得众人后颈一阵阵发凉。
这时阿颖的通讯器响:“Madam,已经联系鉴证科到洗手间内部提取DNA。”
“收到。”
阿颖刚收线,通讯器又响,是另一位现场同事急促的声音:“Madam,刚刚调取了周围监控录像,确实拍摄到有人穿红色雨衣进入卫生间!”
阿颖忙问:“几时进入?有没有拍到她离开?”
“进入时间是23:35,但之后至少10分钟内都没有拍到此人从厕所出来……我们还在继续确认后面的录像。”
“收到。先把红衣人进入厕所的画面传回警署。”阿颖说完看向莎薇:“Becky麻烦你帮忙确认下拍摄到的红衣人的特征是否与失踪长者相符。”
说罢阿颖带着另外几名同事匆匆前往凌霄阁实地勘察。
大红雨衣。身材肥胖。拄拐。
莎薇看到画面的时候,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
阿永在旁轻轻揽了揽她的肩:“Becky你还好吗?”
莎薇闭上胸口,按着胸口,调匀呼吸:“OK没问题。”
她强令大脑保持冷静,播放监控视频。正常速度一遍,0.5倍速慢放一遍,又2倍速快放一遍。
“是假扮的。”她向阿永确认:“一定是假扮的。”
“为什么?从哪里看出来?”
“一般情况下,老人的步态特征,通常步伐小而缓慢、脚拖地、重心不稳。尤其本案中失踪的长者双膝都曾动过手术,肌肉无力,走路时膝关节会有小幅度左右摆动。相应地,为了保持平衡,老人会将腰部弯曲,头部前倾,并且将重心稍稍向拄拐的一侧偏移,为了能让拐杖分担双腿的压力。但监控画面中的这个人,你看——”她将笔记本电脑拉近,鼠标指给阿永看:“他的步态不自然,更像装出来的。他的动作与全身协调性不符,看似颤颤巍巍,但实则重心位置非常稳定。从姿势可以看出,他拄拐的手臂肌肉并未十分用力。他刻意模仿老人的蹒跚步态,节奏却很有规律,这一点快放时格外明显。然后我再慢放给你看——通常来讲,老人大脑反应较年轻人更慢、心态上更怕摔倒,他们双腿移动时往往有所犹豫,尤其是上台阶时。但你看画面中这个人,他每次抬腿的动作慢放来看都非常流畅、果断。”
“是喔……”阿永点头道:“而且他好像倾向于故意避开镜头,要么低头,要么把脸转到刚好背对摄像头的一边。好像知道哪里有摄像头一样。多谢你协助,Becky。我同阿颖姐讲。”
阿颖抵达涉案的卫生间外,看着男厕女厕的分岔,忽然心生疑问,问旁边同事阿荣:“如果是拄拐的阿婆,会进女厕,还是残厕(残疾人厕所)?”
阿荣道:“好难讲。好手好脚的年轻人都有可能因为不想排队而入残厕啫。”
“报案人好似当时做笔录没有讲到这一点……”
“呐,当时阿婆失踪的时候只有阿公在旁,老夫老妻,太太去上厕所,老公不一定要送到厕所门口的,附近随便逛逛啦。”
“咁我们分开,我去女厕,阿荣哥你看下残厕里面什么情况。”
女厕里面没有什么异常。内部没有窗户,排风窗口无异样。鉴证科同事已经在各个厕位完成取样。暂时仍封锁着,没有让无关人员入内。
阿荣说残厕也没有什么特别。
这时阿永的电话打来,报告说红衣人疑似他人假扮而非失踪阿婆。
阿颖听完,沉默一会儿,又往残厕里走去。
“呐、呐、呐!”阿荣有些不满。比他年纪轻资历浅的同事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他。
山风吹得树枝不停摆动,敲打着残厕的玻璃窗。洗手间的白瓷墙面映着白炽灯光,显得冷冰冰阴森森的。
阿颖蹲下身,仔细查看窗。窗槽不宽,但对身形中等的人来说,是可以翻出去的。她打开手电扫了一遍窗台,忽然停住。
“鉴证科同事麻烦进来看下。地板、拖把和窗台,重点是窗台。”
窗户推开后,窗槽里嵌着几粒黏着的泥土,颜色偏深,还带着潮湿和枯叶渣,看得出是新留下来的。她戴上手套,小心捻起一颗,用证据袋封好。
“这些泥不是正常出现在这个位置的。”阿颖道:“怀疑可能有人假扮成’失踪阿婆’进来,然后再从这窗跳出去。”
手电往窗外一照,窗下那片泥地上果然有几道残破的鞋印,新的,印迹不深,像是故意用脚抹了一遍,只剩些模糊痕迹,鞋底图案几乎辨识不出。
阿颖继续在房间里探查,对鉴证科同事说道:“脚印痕迹收好,泥样要送去化验,比对相同泥样有没有在卫生间地板和警署的地板、走廊、询问室里留下过。”
“即刻做。”同事答道。
她又拨通无线:“请即刻传唤今晚提供线索的那位男子,重新核实线索真实性。提审时开录音录像,一切程序正规处理。若证实他蓄意虚构情节、误导调查,我会建议转交律政司提出检控,他可能涉及妨碍司法公正、明知虚假而向警员提供资料、浪费警力。”
“Copy。”对面答道。
风又吹来一阵,洗手间外的树叶刷刷响。阿颖站在窗边,低头望着那些凌乱脚印,脑海浮现了一些飘絮般的细碎想法,但她却捕捉不到。
“呐,你们现在去捉他也晚了,”阿荣倚在残厕门框上幽幽说道,将手机屏幕向着阿颖晃一晃:“这个人在Tik Tok上已经开了直播了。ID叫什么‘MK威仔’。哇,半夜三更70几万观众。香港人口总数753万,十分之一的人捱夜不睡在看他。电视台现在杀到,正采访呢。”
阿颖来不及惊讶愤怒,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梁Sir:“太平山失踪案的证人正在见传媒、做Live、讲神神鬼鬼,我不理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控制住这个人,控制影响,现在!”
“是,阿Sir!”阿颖气得一阵眩晕,手扶额头,强行保持理智,挂断电话后即刻呼叫警署值班同事:“请即刻致电到场几家传媒,告知他们警方准备向新闻处和通讯事务管理局投诉;申请禁制令;此外请同事即刻草拟澄清声明,防止证人捏造的虚假证言进一步误导公众。我会亲自打电话告知证人,他如果不立刻终止泄密行为,警方考虑起诉其妨碍司法公正及散布虚假消息。”
任莎薇在山上和同事们度过了身心俱疲而毫无收获的一晚,吹了一夜的寒风,凌晨五点时有些坚持不住,便又告病,说要回去休息。
阿永主动请缨开车送她。
莎薇犹豫着上了车。
阿永帮她系好安全带,打开导航,问她:“去哪?”
莎薇不知该往何处去,一时顿住。逃避了一整晚,她终归是要“回”一个地方落脚。
沉默给了阿永误会的信号。他试探着说道:“阿薇,如果你OK的话,去我那里……”他是富家子弟,早已买了自己的楼。
莎薇打断他道:“天水围,嘉湖山庄。唔该。”
路上阿永仿佛不知尴尬,偶尔提起话头:“你之前不是住在粉岭么?几时搬去了天水围?”“你自己一个人住还是跟人合租?”“天水围,交通好不方便。”“听人讲,内地新移民好中意在那区。你周围街坊内地人多吗?”……
莎薇感觉自己周身发烫,头也晕晕沉沉,闭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地冷冷敷衍他。
到了嘉湖山庄,莎薇不让阿永开进社区,在路边停下。谢过他,下车,强撑着发热无力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母亲在的那栋楼。
莎薇母亲给莎薇打了一整晚的电话都没打通,担心得整夜没睡,终于等到门铃动静,开门见是女儿,待要责备她,见莎薇木着一张脸,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进了门,忙问:“怎么了?”
莎薇也不答话,仍是半闭着眼睛,脱了鞋,拖着沉重的身躯晃去屋里,衣服也不换,便往床上一倒。
母亲见她异样,跟过去看,打开灯,见她面色在白光下异常潮红,忙去试她额头,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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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薇一觉昏睡到了晚上七点。母亲中间给她喂过一次“必理痛”药片,她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再睁眼时时天已经黑透,四周漆黑,窗外灯光有几缕透过窗帘,投在卧室墙上。
她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抓起手机看了一眼,连忙跳起来要换衣服出门上班。母亲听见动静,进门,说道:“给你请了病假。你陈叔叔给你开了 ‘医生纸(就诊证明)’,明天你去拿。”
说完,母亲有转身回了客厅。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清晰传进了莎薇耳朵里:“本台今日有请到玄学家马宁宁为我们解读 ‘MK威仔’在太平山凌霄阁所见到的情况……”
母亲换了台。
“从风水的角度来讲,太平山是香港的龙脉之一,山势蜿蜒起伏,为 ‘行龙’之势,主流动、变动之气。凌霄阁位于山顶,属 ‘龙头’或 ‘龙眼’之位,气场极强,但也极易聚煞或引动异象。风水讲究 ‘藏风聚气’。而凌霄阁地处高处,常年受风吹袭,属 ‘风散之地’,难以聚气。若建筑设计不得法,容易形成 ‘风煞’,影响人的精神、意识,甚至导致 ‘迷失’。再加上厕所五行属 ‘水’,且带 ‘阴气’。若厕所设置在龙脉之上,或靠近 ‘穴位’,也就是风水中的 ‘气眼’,会造成 ‘阴阳冲撞’,引起异常现象……”
母亲又换了台。
“灵媒是阴阳之间的桥梁,能够感知失踪者的能量波动,接收灵界讯息。在进入 ‘通灵状态’后可以从冥想或出神中获取线索,灵力强大的灵媒还可以引导失踪者的魂魄归位……”
母亲把电视关掉了。
室内一时静默。
“我还挺想听下灵媒怎么说。”莎薇道。
母亲道:“既然这个案子上司不想你过多参与,你安心在家养病吧,别掺和了。你就当这个案子不关你事。”
母亲抓起手机,满屏都是“香港07”新闻App关于“MK威仔”和失踪阿婆的推送,于是她又把手机放下,站起身来:“你饿不饿?我煲了茶树菇水鸭汤,清热明目、健脾养血,最适合捱夜之后饮。”
证人“MK威仔”一战成名,一夜之间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再加上春节当天确实有不少去拜太平山的人对人群中穿大红色雨衣的肥胖长者有印象,听说失踪案件之后,顿觉自己见证了灵异大场面,既后怕又兴奋,对事件的参与感非同一般,到处同人宣扬。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在一处,便能以假乱真。
原本一宗普通的长者失踪案因为“爆火网红”故弄玄虚的描述而受到全城异常瞩目,警方倍感压力。
经鉴证科鉴定,残厕窗框泥土与警署询问室泥土不匹配,警方对“MK威仔”拥有的全部鞋子进行鞋底取样之后,也未发现有与残厕窗框泥土匹配的样本。
即便监控拍到的红衣人确实是假扮,警方也无法论证其与“MK威仔”是同一人——尽管警方确实发现监控录像中红衣人的身形和前脚进入洗手间的“MK威仔”有相似之处。
阿颖提议召开新闻发布会,指出“MK威仔”有做伪证的嫌疑,但因为“MK威仔”咬死不认,警方又缺乏直接证据,最终警方发言人只能在发布会上说了些“请广大市民相信科学及照顾失踪者家属的感受”之类的泛泛之词,在谣言面前显得十分无力。
舆论沸腾,整座城市的神经都被刺激到兴奋,各种求名心切的人蜂拥而上瓜分流量,各种猜测和谣言在社交网络满天飞,已经脱离了警方能够掌控的范畴。“MK威仔”的模仿者大量出现,前后有20多人声称在不同地方见到红衣阿婆,极大地拖慢了警方的寻人进度。
警务处向山顶警署调拨了更多警力增援,搜寻失踪阿婆的范围先是扩大到了整个太平山,继而扩大到了太平山脚下的各个居民区。
然而仍然未能寻得阿婆的一丝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红色雨衣、拐杖、任何随身物品和衣物,都没有找到。
一个月、两个过去,案件迟迟没有突破,日子久了,人心惶惶,网络上开始出现各种批评警方办案不力的言论。
整个山顶警署好像坠入了一团迷雾,找不到失踪的阿婆,也找不到案件的出口。
焦头烂额。
“有没有可能,”已经连续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之后,阿颖突然说道:“最初阿婆就跟那个MK衰仔看见的假阿婆一样,根本没有失踪,甚至根本没有到凌霄阁的厕所?一切都是阿婆家属在演戏?”
4. 谋杀案?
莎薇又躺在了C3 Space那间“例行公事”用的钟点房里。
香港的4月已经开始潮热。开足马力的冷气机低低地轰鸣,冰窖般的屋里一股混合着衣物消毒剂、玫瑰香水和沐浴露洗发水的味道,像一张闷热的被子,罩在她身上。
莎薇散漫无心地听着窗外:汽车鸣笛,小贩叫卖,偶尔还有鸟叫。
城市的声音像编织成笼子,将她困在里面——明明她是为了逃离这个城市,才到这时钟酒店来寻欢。
陈博言从洗手间出来,腰间系着浴巾,赤裸着上身,手里拿湿毛巾擦头发。见她发呆地望着天花板,走过去,毛巾放在一边,弯腰亲她额头。
“热不热?要不要冷气再调低点?”
莎薇轻轻摇头,没说话。
两个人,没有什么正式的“和好”,也没有谁先低头。某一天,他突然又出现在她的讯息栏里,问她“今天是夜班还是日班”,她也没多想就回了。然后就又有了约饭,有了喝酒,有了开房。
争执和冷战都不是第一次了。说过分手,说过“受够了”,说过“不要再这样来来回回”……但每一次,隔段时间,那股疲惫的空虚又像水一样漫上来令她窒息,而陈博言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熟练得过分的拥抱方式,就又一次填补了她心里那个残缺的位置。
“说起来……那个失踪案还在查吗?感觉好久没有动静了。”博言抬腿迈上床,隔着被子跨坐在她身上,低头继续吻她。
“你是来故意扫兴的?还是来打探情报的?”
博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怎么够胆呢?只是关心一下罢了——关心你。”
“不用。”莎薇心里烦躁,话里便全是刺。
博言像是吃鱼吃了一嘴的刺,伏在她身上,要吐舍不得,要咽又难咽下,只得苦笑,顿了顿,终究还是倾身继续,轻轻吻她耳朵后那块柔软的皮肤,手亦开始慢慢游走,像每一次那样。
莎薇眼睫毛抖了抖,没躲开,也没有回应。
博言在全身忙碌地讨好,莎薇被他抱着,眼睛越过他的身子,四处搜索,搜索他的手提电话摆在哪,搜索房间可能安装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的地方。
或许陈博言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几乎每次见面都向她打听案件的事,已经太频繁了。那不是他既往的风格——从前他只看什么康德、胡塞尔,然后在约会时像论文答辩一样将他的阅读体会滔滔不绝灌给她。他陈博言虽然懂得省钱,但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俗世?
做完几次之后,他终于累了,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持续吹出冷气,低低地嗡着。
陈博言侧头吻了吻她肩膀,乜着眼笑问:“冲个凉先?一齐去?”
“你去先。好累。”莎薇缩一缩身子,把自己包在被子里,闭着眼。
“你累什么。”博言他笑了声,光着脚走进浴室,顺手带上门。水声响起,他哼着张敬轩的歌,腔调带着一点得意和轻松。
莎薇没有马上动,只是静静地等。水声持续了约半分钟,她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床边小桌上放着他的iPhone,正面朝下。她拿起来。
虽然屏幕锁着,但语音备忘录的时间条不停地走着。他在录音。
陈生真的是很省钱,连花钱买个隐蔽些的设备都不肯,偷偷录音用iPhone。
莎薇没有尝试解锁,只是看了看,便默默把手机放回原位,位置角度与原来一模一样。
她没生气。或者说,这种事她在心里早就预料过了。
陈博言在她心里,本来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
而她向他要的,也从来不是他的高尚情操。
没抱过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她甚至夸赞自己聪明,有识人之明。
她知道他一直想搏出位——博士即将毕业,工作全无着落。文学梦没成,写文章没人看,开的Podcast听众寥寥,现在连拍视频短片都开始蹭热点。他说得动听,说想“做香港本土文化的整理人”,但她心里清楚,他只是想红。
他想拿她当素材库。
水声还在继续,莎薇重新躺回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翻看新闻,假装无事发生。
几分钟后,浴室门开了,陈博言披着毛巾走出来,笑着问:“BB,不用冲吗?”
她摇摇头:“我等阵再冲。”
他又凑过来亲她,她照旧应付着笑了笑,然后看他走去拿手机,背对着她。
她疑惑自己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可以这样淡然地看戏、看他表演,甚至或许明天、后天还会跟他睡。
可能真的是因为不在乎。
又可能是因为她的心已经在别处伤得千疮百孔,顺手抓了他这片狗皮膏药贴上,勉强维持自己人类情感的存续。
她的心现在冰得可怕。
冲凉,换衣服,搭地铁转巴士去上班。
到警署外,莎薇惊奇地发现停车场竟破天荒第一次停满了。里面在开会。参与会议的不只山顶警署的最高指挥官梁Sir,港岛西区和中区也各派来一名高级警司,此外还有重案科、辖区刑事调查队(CID)、公共关系科各派了一名顾问到场。
自从红衣阿婆失踪案发生,两个月以来,恐慌、猎奇、不满已经在民众之间沸腾。案件相关舆论已经如近日天气般临近爆煲。警队上下的压力可想而知。所有人都想案件尽快妥善解决。
莎薇路过会议室时隔着玻璃墙,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进去,阿颖正站在屏幕前做报告。一如既往扎着马尾辫,身子挺直,干净利落的模样。
两个月过去,警方一遍一遍重看监控录像、到处走访目击者、大面积搜山,到最后手头掌握的有用线索仍极为有限。虽然阿婆的红色雨衣极为显眼,当天有许多游客看到了她,但没有一个人看见她如何离开山顶,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证。
阿颖作为负责本案的高级警员在会上向警队各位高层详细介绍了案情,并提出建议考虑将阿婆失踪案转向谋杀案或报假警的方向调查:“阿婆年事已高、腿脚不便,理论上如果不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在山上活动范围非常有限,但至今踪迹全无,不符合常理。我个人怀疑,案件实情很可能是像 ‘MK威仔’那次一样,监视器拍到的红衣阿婆根本不是失踪阿婆本人。阿婆已经遇害,而家属也有谎报信息的嫌疑。”
在座众人听完,除了梁Sir之外皆是眉头紧皱。
西区高级警司林Sir问:“你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不排除阿婆已经被其家属谋害、然后家属报警谎称阿婆失踪?”
“是。”
几名临时来参会的警官彼此交换了眼神,眼神中皆是犹疑不安。
现在的舆论已经对警方非常不利,如果警方突然将矛头对准失踪者家属,一旦最后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家属“报假警”,将会引发一场舆论灾难。
林Sir继续追问:“但当时山顶很多游客目击者都声称看到的红色雨衣人符合阿婆外形特征。”
阿颖答道:“林Sir,阿婆失踪时,全身从头到膝盖以下皆用红色不透明雨衣罩住,面部又有口罩,实际可辨识的部分只有露在外面的眉眼部分。如果是陌生人匆匆擦肩而过,如果不是刻意留意,很难记清对方的眉眼。目击者的记忆很有可能是模糊的,或者先从寻人启事了解到文字描述的阿婆特征,然后无意间将自己的记忆向这个方向靠拢,以致记忆的扭曲。”
重案科的杨Sir问:“通常有两种情况,警队会考虑将失踪案转列为谋杀案。一,有怀疑死亡的证据或线索,譬如发现血迹、遗书,或者有嫌疑人招认或间接承认曾致人死亡;二,失踪情况高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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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譬如失踪者无理由地突然失踪、失踪前曾表示生命受威胁或有人与之有重大经济或感情纠纷等等。请问这位同事,本案的情况是否符合呢?你提到在 ‘MK威仔’声称看到阿婆的时间,录像中的红衣人几乎可以断定不是阿婆,那本案发生时的2月10日录像中的红衣人是什么情况呢?阿婆失踪前,是否有与家人或其他人士发生过冲突?有无轻生倾向?”
杨Sir的每一问几乎都点在了阿颖的死穴上,但她仍冷静答道:“报告阿Sir,案件发生时的多段录像中红衣人由丈夫在旁搀扶,角度多有遮挡,而且无法明确判断她行动时身体的发力情况,所以仅凭录像无法确认其是否为假扮。阿婆失踪前,据称并未与人有过冲突。报案人——也就是阿婆的女儿——表示阿婆近来身体不适,偶尔有消极言论,但并无明显轻生倾向。”
杨Sir听她汇报时全程眼睛紧盯着她,手里不停转着笔,听到最后一句,挑眉道:“如果是这样,我个人不建议公开调整案件调查方向。”
阿颖坚持道:“杨Sir,我们现在手里证据不够,是因为没有足够权限。如果将案件转列为谋杀案,相信可以仔细搜查失踪者住宅及调查其人际关系,尤其是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
“将案件转列为谋杀案之后,就不再是你们山顶警署负责,而要辖区刑事调查队和我们重案科负责。”杨Sir语气已经难掩不耐:“你的前期资料只有这么多就想强行交接给我们,我们很难做——就算我心软同意,我回去很难向我的同事们交代。”
“可是现在按失踪案调查,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如果阿婆真的是蒙冤被害——”
“如果阿婆真的是蒙冤,责任在你,是你没有把足够的线索挖出来,让它足够转列为谋杀案!”杨Sir恼火地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桌面大声道。
“嘛、嘛、嘛,大家都冷静点。”中区高级警司李Sir终于开口发了话:“大家都是为了工作。”
西区的林Sir沉默思索片刻,问阿颖道:“如果我们转变调查方向,最后发现家属无辜,家属向警队发难,你有没有计划应对?”
阿颖道:“我愿意引咎辞职。”
林Sir粗重地“唉——”了一声,意思是她区区一个警员的辞职到时远远不足以平息众怒。公共关系科的顾问自从到警署,面色便不好看,至此越发露出不悦。失踪案舆论发酵至今,警队里最难受的除了山顶警署便是公共关系科,他们每天都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去处理案件相关的五花八门的舆情。
阿颖垂着眼皮,余光瞥向梁Sir——山顶警署的最高指挥官。
梁Sir却没有像之前慷慨激昂说好的那样站出来撑她,只是默然低头坐在那里,等着西区和中区的两位上司决断。
“改变案件调查方向,做这样的决定,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必须非常慎重,”林Sir和李Sir低声交换过意见后,林Sir道:“一旦有差错,不但将令社会不安、市民不满,还会严重损坏警方形象,将警队拖进更深的漩涡。以目前调查的进展情况来看,暂时仍按失踪案处理。”
散会。阿颖沉默着走出会议室。
林Sir停在她面前。
身处职场之中,阿颖就算没有心情,也不得不抬头赔个笑脸——就算挤不出笑容,至少也不能黑脸。
林Sir道:“你还只是高级警员,你只需要负你一个人的责任。”
阿颖一怔,有些不解何意。
林Sir略有些郑重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走开了。
阿颖仍在出神,腰间无线电又响:“Madam,旺角警署通报,有人声称看见穿红色雨衣的阿婆今天中午12点左右出现在北角码头。”
“收到。”
两个月过去了,今天也没有雨,阿婆还穿着那件红色雨衣?
5. 转列谋杀案调查(1)
旺角警署送来的线索,仔细追查过后,当然又是一场空。
阿颖不知道自己为何明知大概率是一场空,还对它抱有希望。
两个月以来,她见过一百多名证人,已经失望过无数次。
“你还只是高级警员,你只需要负你一个人的责任。”林Sir这句话,她接受不了。
无论身份是警员、高级警员、高级警司,还是警务处处长,她都会全力以赴破案。做警察是她小时候的志向。她想守护这座城,尽管这座城有很多缺点,尽管这座城日渐没落,尽管有很多人离它而去。
“你还只是高级警员,你只需要负你一个人的责任。”这句话从一名高级警司口中说出来,她觉得讽刺:我尽到了我作为高级警员的责任,那你呢?你尽到作为高级警司的责任了吗?你怕担责,你连做决定都不敢。
“你还只是高级警员,你只需要负你一个人的责任……”阿颖越重复这句话越觉得荒谬可笑。
等等。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理解错了林Sir的话。
“你还只是高级警员,你只需要负你一个人的责任”,换句话说,如果她肯将自己后续一切行动都归于个人而非警署,那么就算后续失败,只要她肯引咎辞职就够了。
说得再明白些,林Sir的意思是:可以把案件当做谋杀案去查,但要以个人的身份。高层不会给你明确的许可,成功便成功,若失败,便以个人的身份失败。只要不要连累整个警队,就可以。
“真是个老狐狸……怪不得能坐到现在的位置。”阿颖暗暗苦笑:“如果我成功,他可以分走一半功劳。如果我失败,他也不用负太大责任。”
但不管怎样,他算是默许阿颖去查了。阿颖还是对他抱有感谢感激。
为了查案,阿颖需要在各类证人面前“假传圣旨”。
考虑到现在消息传播速度之快,她一旦“假传圣旨”之后,就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她很快就会被戳穿、被传媒攻击、被CAPO和IPCC调查,最后白白丢掉工作,可能还要坐监狱。
在行动之前,她必须周密计划,务求一击而中。
莎薇这晚又是夜班。阿颖则是自愿加班,留在警署翻阅资料。
莎薇想更多地参与进案件,有心示好,给阿颖冲了一杯咖啡,递到她手边:“Madam,我知你最近都好辛苦。如果有事需要帮手,请随时找我。”
阿颖回身看着她,微笑道:“你都好辛苦。”但终究没有交付她任何任务。说罢便低头继续工作了。
莎薇今晚负责接听999热线和协助街面巡逻的调度。
香港的治安很好,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严重刑事案件,山顶警署因为辖区偏僻,报案都少。
凌晨一点钟,莎薇接到一通报案电话,电话那头是个语气焦急的中年妇人,说有中年男子半夜拍她家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强盗或是来踩点试探的小偷,怕有事。莎薇记下地址,按流程派附近巡逻组过去查看。
半个小时后,巡逻组回报男子住在同一栋住宅楼的不同楼层,只是喝醉之后找错家门,被邻居误会。虚惊一场。
莎薇听完,动手更新报案记录,同时莫名想起父亲。
父亲也常喝醉,喝醉了就闹笑话。
若不醉酒,她父亲大概是个满分一百能得九十分的父亲,一旦醉酒,便不及格。
父女俩已经几个月没有联系了。几个月前,父亲做了过分的事,把母亲伤到提出离婚,也伤得她不肯理他。
父亲曾经给她发短信、打电话、卖可怜,主动求和。
但她的气迟迟消不了。
后来父亲也有父亲的自尊,便不常联系她。
几个月不通消息,值班时忽然听说别家醉汉的荒唐事,她代入醉汉家属,觉得十分气愤,但同时也未免有些担心自己的父亲。
从前父亲醉酒后,都是母亲和她在旁边给他灌解酒汤。现在母女两个都不在家,父亲和阿爷(祖父)一起住,相当于醉酒之后没有人管他。
也不知道父亲身体近来好不好……
日子久了,虽然父亲带给她的伤害犹在,但到底前面三十年父亲很疼爱她,她也不是丝毫不念他的好。
莎薇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给父亲发了条短信,说下午要回家看看。
回母亲那里补觉起来,看见父亲回了一句:“好。时刻欢迎。”
心里不免觉得父亲是有些卑微可怜。
跟母亲说要回家看看,母亲点了点头,又不忘嘱咐:“他到底是你阿爸。见了他,好好说话,不要吵了。”
莎薇“嗯”地答应着。
回到在粉岭的家,只有父亲一个人在。
莎薇问:“阿爷呢?”
父亲答说:“跟人出去打牌了。”
莎薇“哦”了一声。
换鞋进客厅坐下,一时无话。
“最近工作还忙吗?”父亲给她倒了一杯水,先开口道。
倒水的动作莫名很客气生分。莎薇道:“还好。”
“我看电视上还每天都讲那个失踪案,你在警署参与得多吗?”
“同事几乎不让我插手。我只是偶尔帮忙。”她端起茶杯,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她的杯子,又放下了。父亲总是把家人的杯子弄混,分不清谁的是谁的。
“哦……那你应该也知道些消息?他们没有对你保密吧?”
这问题触及了她在警署被边缘化的尴尬处境,莎薇瞬间有些防御,语气便不耐烦:“警署有警署的规矩。不让我掺和的案子,我硬要凑上去做什么?生怕自己没被炒?”
“那是……”父亲道:“你在警署要谨慎行事。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尤其你也已经快30岁了,还是要保住这个饭碗。你是 ‘大个女’啦,要 ‘生性’……勤力做事,察言观色,才能被上司信任,上司才肯把更多任务交给你……和同事之间也要处理好关系,不要觉得你是大学毕业,就瞧不起人,白白被人排挤……”
莎薇站起来道:“你如果没有别的话说,那我就走了。”
“你怎么能这个态度跟我说话?你就不顾念亲情?”父亲道:“女儿,我是你阿爸!”
莎薇冷冷道:“So?”
父亲坐在红木沙发上,被她这句一下子噎住,登时气得浑身发抖。
莎薇见父亲手震,担忧地看着他:“阿爸?阿爸?”
父亲闭着眼睛,好久才平复,说道:“你走吧。我就当三十年养了个畜生。”
莎薇心里像被他捅了一刀,她强忍着痛,一字一句说道:“我跟你把话说清楚。咱们一家三口,走到今天,起因都是因为你,不分内外,只顾着你细佬(弟弟)!你为了你细佬,不惜伤你老婆和女儿的心。以后就让你细佬给你养老吧。咱们就看看你那个连自己老豆老母都不养的细佬,将来管不管他大佬(哥哥)!你愿意让他一家子吸血,你就让他们吸,别让他们吸到我们母女两个身上!”
又是不欢而散。
莎薇大步走出家门,一开门,迎面跟阿爷碰上。莎薇叫了声“阿爷”,却看见阿爷身后跟着一个年约六十的女人,脸涂得粉白,唇膏红得发紫,头发烫了满头碎卷,染成了近乎焦黄的栗色。左臂挎着一个仿真LV包,边角都磨破了皮。右臂挎着她的阿爷。
阿嫲才走了不到半年。阿爷就已经挎着外面的女人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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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薇呀,”阿爷笑着招呼她,仿佛丝毫没觉得尴尬,反而为自己的女伴得意:“回来啦?这位是——”
莎薇没有等他介绍那女人是谁,便抬手擦着眼泪急匆匆转身逃跑了。
她想去阿嫲面前哭。她想跟阿嫲说她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委屈。她想阿嫲活过来抱抱她。
可是拥抱她的只有香港晚春初夏潮热的风。
回到天水围母亲的住处,母亲诧异道:“这么早回来了?吃晚饭了吗?”
莎薇道:“咱们家那栋村屋,当初是阿爸出的 ‘丁屋’名额,你出的钱。我撞见阿爷带了别的女人回来,不知道那女人有没有搬进去住。”按香港的丁屋政策,年满18岁的男性新界原居民可以在新界申请建一栋最多三层、每层不超过700平方呎的丁屋自住。当年莎薇的父母结婚,父亲一方有丁屋名额却没有钱,女方有钱却没有名额,于是建房款由女方出,男方则负责内部装修。一直以来夫妇感情很好,莎薇母亲在钱上没有计较。现在走到了离婚这一步,钱的事才重新被提起。
母亲皱眉道:“这么快就要娶新老婆了?”
又道:“你阿爸是大孝子,他要尽孝,让他尽去吧。”
莎薇冷冷道:“你的钱你的房,给他尽孝,甚至养的不是他老母,是去养他老豆的新老婆。阿妈你人真是好。”
“不然要怎样?我在这节骨眼上去闹,去把你阿爸逼疯?他被他的混账老豆混账细佬已经逼得很苦了,他也很无奈。难道他能把他老豆一个八十岁的人撵出家门露宿街头吗?你忍心看你阿爷和你阿爸闹翻吗?那是他老豆,你阿爸也想要亲情的……女儿,你不能没有这么人情味……等到法院判离婚的时候,把那栋村屋判一半的钱给我,他留着那个房子,愿意谁住就谁住吧。我从此跟那家人也就没关系了。”
听母亲这样说,莎薇对父亲又有了一丝心软。只是她心里还是酸楚不平:“那我阿嫲算什么?”
阿嫲生前对莎薇母亲并不好,于是母亲默默的没有接话,只起身去了厨房给莎薇做饭。
“对了,”母亲说:“我刚刚看新闻说林家要告传媒造谣。”
林家,就是失踪阿婆林王宝芬一家。
莎薇闻言,连忙打开电视。
刚好电视台正在重播林家的记者会片段,画面中林家代表律师义正词严地说道:“目前案件仍在调查阶段,惟我前面列举的几家传媒在未有查证的情况下,擅自引用 ‘消息人士’或匿名说法,公开报道涉及当事人的家庭事务及私隐。有关内容未经核实,失实之处对案件调查、公义的落实及家属精神状况造成不必要困扰。本律师行已正式向相关传媒发出律师信,要求澄清不实内容并作出道歉。如有关传媒持续刊登失实或具诽谤性质的言论,本律师行将保留一切法律追究权利,包括但不限于提出诽谤诉讼。本人恳请传媒尊重当事人及其家属的私隐权,在警方完成调查前避免作出未经证实的揣测报道。有关家属现正全力配合调查,并处于极度焦虑及伤痛之中,应获公众体谅而非不实质疑。”
莎薇看完,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林家的做法。
这不知道是哪个人的馊主意。
威胁状告传媒,恐怕不但不能遏制舆论传播,反而格外吸引人眼球。
明明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冷处理……
这记者会一开,不用猜都知道,必定全香港的人都在“食花生”,原本不知道林家故事的人也会搜索被点名的几家传媒的报道来看。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有任何一个家庭经得起七百多万人拿放大镜审视。
何况这家本就是一本烂账。
现在警队的压力更大了。
6. 转列谋杀案调查(2)
最先惹毛林家人的,是本地新闻App“香港07”。
“香港07”惯会耸人听闻吸引眼球,一旦有勾起公众猎奇的事件发生,必于一天之内向用户手机推送无数真假难辨的通知,内容毫无下限,生怕公众眼球被别家的报道吸引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先是说失踪者林王宝芬与丈夫林年振不和,夫妻常年口角冲突。虽然没有明说怀疑林年振杀妻,遣词造句却十分暧昧,称“雨衣阿婆失踪前一晚,疑似与丈夫爆发激烈争执,有街坊听到女声哭喊 ‘你係咪想拖住我同个女一齐死呀?’”
又说林王宝芬极为重男轻女,可能令长女林嘉仪一家极度不满,故而趁林年振不备将林王宝芬从公厕引出后推下山崖。
还说林王宝芬虽然有三个子女,但自从中风之后全由长子林子善一家照顾,怀疑长女和次子林子明担心老母遗产全归林子善所有,故而谋杀老人,以期用假遗嘱获取老人遗产。
……
一家传媒捕捉到鸡蛋缝之后,便立刻会有无数只苍蝇循着腥味来抱。林家私事被挖得底朝天,占满了报纸头条:长女的老公出轨、长女的女儿渎职、长子长媳离婚争产、次子拒不赡养老人、次子的老婆在领失业救济……
林家召开的记者会,落在公众眼中更像一种被撕掉遮羞布之后的恼羞成怒,是给看客闷燥生活增添滋味的乐子。
而自从四月这场帮倒忙的记者会之后,直到七月下旬,警方的麻烦就没停过。
各种“阴谋论”、“灵异说”的视频片段在YouTube、IG Reels上疯传,根本删不完。
而到了五月中,网上忽然流传出“警方隐藏重要监控画面”的谣言,导致立法会议员也开始跟进质询。警队公关科几乎是昼夜运作,每一次简报前都得反复斟酌字句,深怕一句话讲错,就又变成下一轮攻击的开端。
“为何至今都还没有找到人?”“是否侦查有失误?”“有没有警方内部人员涉案、干预调查?”“是否因事主是基层无权无势的市民,所以查得马虎?”这些问题在新闻发布会和立法会会议上一遍遍被抛出,普通的公关辞令已经挡不住各路火气。网民评论区里满是“又是废话,搪塞了事”、“查不到就交差咩?”、“交税钱养他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万幸进入夏天之后,七月底,巴黎奥运会开幕,传媒及民众的注意力转移,警方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回归正常的工作节奏。
商场大屏直播各种比赛,屏幕下坐满前来享受氛围的观赛市民。
刚巧港队今年很是争气,取得了两枚金牌和两枚铜牌。击剑选手江旻憓在女子重剑项目夺金,成为香港回归后首位获得奥运金牌的女运动员。于上届东京奥运夺金的击剑选手张家朗,再次夺得男子花剑金牌,成为香港首位获得两块奥运金牌的运动员。上届东京奥运夺得两面银牌的游泳选手何诗蓓,今年于女子200米自由泳及女子100米自由泳项目夺得两面铜牌,成为香港获得最多奥运奖牌的运动员。
香港这块小小的地方,竟然能在奥运会这样的世界级赛事里夺下四枚奖牌,如此成就怎能令港人不自豪。
至于那桩红衣阿婆失踪案,便渐渐被人淡忘了。
自从传媒爆料刺激了林家人的神经,阿颖就一直未敢联络林家人做进一步调查,生怕打草惊蛇。现在气氛稍稍缓和,阿颖终于能再次将当时与林王宝芬同行的四位林家人请到警局。
林家人的脸色当然不好看。
阿颖处处陪着小心:“今天请你们过来,是想确认更多信息,好找回阿婆。”
林家四个人没有一个接话。
大家都知道,几个月过去,阿婆凶多吉少。
阿颖请报案人、失踪者的长女林嘉仪到问询室,让同事陪另外三人先稍作休息。
“林女士,我们把案件发生当天的事情从头过一遍。请你重新描述当天上午出门前的情况。”
林嘉仪今年58岁,小个子,白净皮肤,扁平脸面,五官细小,平素没什么表情,说话时整张脸只有嘴唇在动:“出门前没什么特别。”
“早餐吃了什么?”
“当时录口供时说过了,艇仔粥和油条。”
“是谁帮老人家换衫?她自己还是?”
“自己”
“出门之前有没有专门让老人家去过厕所?”老人容易尿频、漏尿。
“不记得了。”
阿颖问:“出门前,有没有检查天文台的天气预报?”
林嘉仪道:“不记得了。应该有。”
阿颖道:“当时一直阴雨,是谁提出要拜山?”
“阿妈自己。”
“她是什么时间提出要拜山?当天吗?”
“当天。”
“那你有没有劝阻她?毕竟雨天地面湿滑,且气温较低,不利于长者出行。”
“她想做什么,我只有听话。”
“明白。”阿颖继续问:“当时在车上,座位是怎样安排的?”
林嘉仪眼神微微凝滞,似乎陷入思索,片刻过后说道:“不记得。”
“老人家体型肥胖、行动不便,是否安排她坐在副驾驶?”
“不记得。”
“当时驾车是沿什么路线前往太平山?”
“从粉岭围出发,走扫管埔路,然后经新界环回公路、连翔道、青沙公路、3号公路到港岛,走士美菲路、薄扶林道,驶入薄扶林水塘道,到薄扶林水塘。”林嘉仪驾车多年,路线熟悉。
“路上车况如何?用时多久?”
“正常。45分钟。”
“从薄扶林水塘道步行到凌霄阁的这一段,是由谁搀扶老人家的?”
林嘉仪闭上眼睛,抬手捏了捏鼻梁:“不记得了。”
“平时你们陪伴老人家散步时,都是谁搀扶老人?”
“我侄女。她比较乖,比较讨老人喜欢。”林嘉仪忽然说起当天不在现场的人。
“所以你的女儿,李雪凤小姐,平时和老人的互动多吗?”
“不多。”
“她们的关系怎么样?”
“普通。”
“当天是春节,派利是时老人给了李小姐多少利是(红包)?”
林嘉仪的嘴唇紧抿着,久久不语,反问道:“不知道。这个和案件没有关系吧。”她似乎有些恼火,但面部仍如一潭死水,难以看出波澜。阿颖感觉她好像缺失了人类的某一块情感似的。
“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希望通过了解家里的互动情况,判断老人的心理状态。”阿颖感受到了林嘉仪的抵触,于是换了软一些的话题继续问。但之后林嘉仪都冷冷的,要么回复称“不记得”,要么沉默。
第二个询问林嘉仪的丈夫,李忠实。
李忠实59岁,本地人常见的大额头、短下巴、凸嘴,肤色黧黑,双眼像两颗黑色的小豆子,戴着眼镜,头发秃了些,露出头皮,剩下两鬓还是黑的。他进了门便嬉笑道:“你们很 ‘现代’啊,先问女士,才问男士。”
阿颖笑笑道:“不是。只是因为林女士是报案人,所以先问她啫。”
李忠实乐呵呵道:“好,问吧,我一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果然女婿是“外人”,阿颖想,岳母失踪几个月,他像没事人似的。
“好,李生,想问下你,春节当天早上,你们吃的什么,还记得吗?”
“海皇粥店的粥,咸菜,油条,豆浆。早餐都是我下楼买的。”
“对喔,粉岭名都,地铁上盖,下面食肆又多,好方便。”阿颖附和道。
李忠实听了高兴笑道:“小姐你都住粉岭?听上去对粉岭好熟。”
“有朋友在那边住,经常搭地铁过去。”阿颖道:“当天你太太开车,你的座位是哪个?”
“我当然是副驾驶啦。”
“那阿婆坐在哪里?”
“后排。”一句废话。
“后排哪里?你的后面,太太后面,还是后排中间?”
“这……几个月过去,不记得了。”
阿颖半开玩笑道:“通常好像都是老公开车,你把开车的重任都交给了太太。”
李忠实笑道:“我是 ‘上司’,哪有上司驾车的。”
阿颖笑道:“家里财政大权是在太太手上还是阿生自己手上?”
李忠实笑道:“当然是太太。好男人是要这样啦。”
“只有你们这代的男人才会这样疼太太。现在的年轻男仔防自己老婆好似防贼咁,使钱又小气。”阿颖顺着他的话,笑道:“那太太每月向两位老人家交多少 ‘家用’,你知道吗?”
李忠实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不知道。她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我没问过。”
“平时两位老人家都是同大仔(长子)住在一起,为什么新年拜山要你和太太去接送?”
“大仔当天有事情做。具体我不知。”
“那你当天早上有没有来得及先去给自己的父母拜年?”按传统风俗,大年初一去男方家拜年,大年初二才去女方家拜年。
“原定下午再过去,但突然岳母失踪,忙着到处找她,就没来得及去。”
“当天早上,你的岳父岳母有没有给你女儿派新年利是?”
提起拜年红包,李忠实也慢慢黑了脸:“不知道。”
“往年派吗?”
“派。”
“大约派多少?”
“不知道。”
“那天你们有一段是步行上山,这段路是谁搀扶你岳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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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了。”
往后的问题,李忠实和林嘉仪一样,也统统都是“不记得了”。
第三个接受问询的是李雪凤,30岁,私家诊所护士。
李雪凤继承了她母亲的白皮肤和父亲的五官,身材则似乎是来自外婆林王宝芬的遗传。她看人的眼神总有戒备,小眼睛紧紧盯着人,仿佛生怕对方有不利于她的举动似的——不只是对阿颖如此,似乎对她父母、对其它所有陌生人也是一样。
“李小姐,请坐。放轻松,我们只是想收集更多信息,好推测阿婆的去向。”
李雪凤点了一下头。
“春节当天早上,你吃了什么早餐?”
“粥、咸菜、油条、豆浆,就是那种套餐。”
“好,明白。春节当天穿的是不是新衣服?”
“是。”
“谁买给你的?”
“自己。”
“春节当天早上,你没有去阿爷那边拜年,而是先去了大舅家。你是什么时间知道这个安排的?”
“前一天吧。”
“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
“阿爸阿妈说的。”
“往年都是这样的安排吗?”
“是啊,怎么了?”李雪凤身上的刺竖起得比她父母更快。
“阿公阿婆当天有没有给你拜年利是。”
“没有。”
“没有?”阿颖露出惊讶。
“没来得及。”李雪凤解释道。
“往年通常是什么时间给?”
“年初二。”
“可能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我的意思是,阿婆派利是具体在一天之内会选在什么时间?是拜完年之后立刻当面给,还是另找时间给你?”宠爱孩子的老人会避开别人悄悄塞给孩子一个大红包。
没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却让李雪凤炸了毛:“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就是看了新闻,想说我和阿婆关系不好、是我害了阿婆吗?”
“李小姐,请不要激动,不要激动。”阿颖连忙安抚:“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传媒言论干预调查,我们警队也很头痛。请相信我的专业,我一切都靠证据,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他们。想向你多了解一些情况就是为了下一步破除传媒散布的谣言。我问这个问题,只是要调查阿婆当日情绪,绝无对你或你家人有怀疑”
阿颖到底是警察,李雪凤终究没有对她进一步发作,只是黑脸而已。
“阿婆走失之前,身体怎么样?”
“不好吧。”
“阿婆中风过一次之后,你作为专业护士,在家时有没有帮手在旁护理?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
“护理过。”
“可不可以详细介绍一下?具体做什么?”
“帮她打糖尿病的针。陪她打针。拔针。”
“每天吗?”
“不是每天。她只是间歇性地需要打针。”
“阿婆有无药物敏感?”
“没有。”
“有无禁忌药物或者食物?”
李雪凤盯着她,冷笑道:“一个老人,年纪已经有八十多岁,有中风史,有糖尿病,还肥胖,不能吃的药物多了去了,我难道要全都背给你?背完了之后你就能怀疑我趁机下毒了?”
“李小姐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确认老人有没有可能在山上走失期间误食对她身体十分不利的东西。”
“还有没有问题要问,要问快问。”李雪凤不耐烦道。
“好的。明白。春节当天你们乘车到薄扶林水塘这段,你坐在车里哪个位置?”
“后排。”
“能不能描述当天大家分别坐在哪个位置?”
“我妈驾车,我爸副驾驶,我和我阿公坐在后排。”
“阿婆呢?”
“嗯……肯定在后排啊,那还用说吗?”
“所以你们后排三个人是怎么坐的,谁在你母亲后边?”
“不记得了。”
“下车之后你们走了一段山路,有没有人搀扶你阿婆?”
“不记得了。”
“你阿婆双膝都做过手术,且有过中风,如果没有人搀扶,她自己很难上山吧。”
“那就是有。”
“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谁搀扶你阿婆?”
“我阿妈。”
“你会去搀扶阿婆吗?”
“也会。”
这家人根本经不起细问。
一句“不记得”,根本不足以包裹住他们的所有破绽。
阿颖好像看到了一点破案的曙光。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直觉和猜测是对的:所谓失踪老人,很可能早已去世。
接下来要问的是林年振。
7. 转列谋杀案调查(3)
任莎薇一觉醒来,又是下午。
近来她睡不好,被迫吃了些安/眠药。结果便是终日只觉浑浑噩噩:白天多半睡过去了,夜里值班无聊得紧,下午少有的清醒时刻,尽在酒店和陈博言鬼混。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毫无知觉。
她才刚要到30岁,就感觉自己在变老,一天比一天老。明明每天似乎也并不劳累,山顶警署的工作已经算是清闲。
莎薇现在的生活说不上来哪里难受。她不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但她每天都感觉到缺失,仿佛自己手里能攥住的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日子她不想再重复下去,但她丝毫没有挣脱的力量。
失踪案。
唯有那件失踪案,牵挂着她的心。
或许失踪案可以为她打破某些枷锁,重获新生。
但那宗案子,牢牢攥在阿颖手里,根本不让她插手。
到警署,今天的报案人不少。八月底,暑假的尾巴,许多游客来太平山玩赏,走丢孩子、遗失物品、和本地商贩有争端……事情都不大,但是琐琐碎碎时常发生。
莎薇路过问询室,发现门大开着,灯没关。顺口问旁边同事,同事说阿颖今天再度问询了林家人,似乎是有新发现,问询完就急匆匆出去了,所以才忘记关灯。
“哦……阿颖姐真是勤力……”莎薇说着,把灯关掉。
莎薇转了一圈,没看见阿颖,于是从抽屉里摸了一支香烟和火机,先去了趟洗手间,又去报警室接待几名前来报案的游客。
这时忽然火警大作,警钟轰鸣,天花板的自动灭火装置开始向下洒水,人群慌作一团往警署外跑,幸而警员大多镇静,很快安抚众人、维持住秩序。
无人受伤,但自动灭火装置将水浇得到处都是,办公桌上电子设备、纸质资料都遭了殃。同事们分头行动,有的继续回应报警人需求,其余人则清理桌面和地板。
趁此机会,莎薇看见了阿颖存档的笔录副本,是问询失踪者丈夫林年振的:
问:林太失踪当天你们早餐吃的什么?
答:粥。这个不是早就问过了吗。
问:年初一早餐食粥?好似有些不吉利喔……通常好似大家都吃年糕啦,汤圆啦,饺子……
答:我们中意啰。有什么不吉利。我家是新界原居民呐!祖上一百多年前就在香港了,比你懂得多!年初一早上随便吃,吃什么都有好意头。
问:几时决定去太平山拜山?
答:什么几时决定不决定,年初一当然要去太平山拜山啰。
问:那几时通知女儿女婿年初一要来接你们的?
答:不记得了。
问:为什么大仔不送你们去太平山呢?
答:他好忙的,他有事做。
问:年初一都忙?
答:是啰。
问:具体忙什么呢?
答:我怎么知道,他公司里的事。
问:新抱(儿媳)会不会开车呢?
答:会。
问:为什么新抱不去送你们呢?毕竟女儿女婿不同你们住在一起,从粉岭名都到粉岭围还是有段距离。
答:新抱不如女儿方便啰。
问:孙女当天是病了?
答:(有犹豫)是。
问:什么病?
答:就是有些不舒服。
问:孙女病了,你们也出门拜山?
答:有新抱留下照顾她啰。
问:一般出门前,是否会先去下洗手间?
答:看地方远近啰。远就去,近就不去。
问:当天女儿开车送你们时,你坐在车里的哪个位置?
答:不记得了。
问:一般坐车会和太太坐一起吗?
答:会。
问:所以那天是坐在后排吗?
答:可能吧。
问:下车之后步行到凌霄阁的这一段山路,谁搀扶太太?
答:不记得了。
问:到凌霄阁之后,太太去洗手间之后,你在做什么。
答:不是问过了吗?我在外面等她啰。
问:具体是做什么?有没有走到栏杆那边看风景,或是走到附近商铺里面之类的?
答:没做什么,就是站在洗手间外等她。
问:自己有没有进洗手间方便一下?
答:没有。
问:太太去洗手间,是会去女厕,还是残厕?
答:(沉默)不知道。看她中意啰,中意哪个去哪个,都行。
问:当天见到外甥女,和太太有没有给她一封利是?
答:没。
问:当天是年初一……
答:她不争气,我们不中意她。
问:太太生病,外甥女在旁服侍打针……
莎薇越看越觉得脊背发凉,看到这里,忽然余光察觉同事阿盈走过来,莎薇连忙移开视线,继续收拾桌面。
阿盈和莎薇是同年进入警队,因为阿盈没有读大学,所以比莎薇年轻几岁。她长相纯净漂亮,性格又活泛,在警署的人缘极好,明显比莎薇更受上司重视,红衣阿婆失踪案的调查也有份参与。
“阿薇,”阿盈笑盈盈的:“我同我男朋友要结婚了。”
“啊,恭喜呀!”莎薇道。心里稍稍有些酸涩。
“多谢你呀。”阿盈难得地露出忸怩:“我们正商量买楼,因为他是新界原住民,有资格起丁屋的,所以我们就想自己盖一间丁屋。”
“很好啊。”莎薇客套地笑笑,疑惑她来跟自己说这些是为什么,是炫耀还是出于别的目的。
“我们想参考下实际的例子。听说你家的丁屋是你爸爸设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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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好有特色、好靓,我想问下你,会不会介意这两日我去你家参观一下?我真的想参考下,顺便学习下你爸爸的设计理念。如果你肯让我们去看看,我真的会好感激!”
莎薇听得头大,正犹豫如何推托,阿盈楚楚可怜补了一句:“不会叨扰太久,我看一会就行,纯粹参考下布局和用料。”
莎薇想了想,自家住址在警署早有登记,同事都知道她家在哪,就算她拒绝,阿盈也可以径自去看外观设计,那似乎同意不同意的结果都差不多,还不如答应下来,彼此面上都好看。便答应道:“好。”
给父亲发了一条短讯,说同事想来看看。父亲回复说同意,时间另约。
父亲又发短讯来,问她工作怎么样、有没有参与进失踪案调查、和同事关系怎么样,莎薇没有回。
太平山顶的夜晚沉得像海底。
香港八月底的湿热,白天像湿毛毯一般覆在肌肤上闷不透气,夜里终于被海风撕开一道口子。莎薇站在警署那扇开了一条缝的旧木窗旁,山里的淡淡雾气漫进来。她望着远处灯火氤氲的维港夜景,万家灯火点缀在黑暗中,她却不知哪一盏,是为她而亮的。
仍旧是阿永和她一起值夜。
莎薇站在窗边看着,阿永弓身在电脑前,脖子前探,防蓝光的眼镜几乎要贴在电脑屏幕上。
他还在一遍一遍地重新回放春节前后辖区范围内的录像,试图寻找失踪案里雨衣那一抹扎眼的红色。
莎薇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要立功,还是只在她面前做做样子,想要取悦她——那晚她拒绝他回家过夜的邀请后,他像无事发生似地,仍然暧昧撩拨。
阿永长得清秀,不比陈博言丑。
他有房,可以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
莎薇去磨了一杯咖啡,捧着踱步到他桌旁,放在他手边。
“哇,咁奢华!”阿永笑:“多谢你呀!”他早听见咖啡机磨豆子响,知道这杯不是速溶的。
“我又不是傻女。”莎薇轻轻说。
阿永闻言一滞,慢慢想明白她是接受了他的心意,大喜过望回头看她,见她含羞垂着眸子,五官锐利干净的线条软化出几分柔媚。
莎薇道:“带上那部公用手机,同我出去望下星星,好吗?”
阿永兴奋至极,当然无法拒绝,随即站起身来便跟她出去。
山海之间起了雾,雾越来越浓,看不见星星,连维港的灯光都模糊了,人置身雾中像隔着玻璃纸看世界。
她和他在树林里牵手,拥抱,接吻,偷欢,以这一夜的露水和莎薇手机里的录像为证。
事后,阿永回到值班室,满足地饮尽了那杯咖啡,随后伏在办公桌上沉沉睡去。
“阿永,阿永?”莎薇摇晃他,他毫无反应。
于是莎薇将他的椅子推开,将一个U盘插进了他的电脑。
8. 失踪案?
下午四点,阳光炙烤的空气蒸腾出黏腻感,莎薇醒来,一手换衣服,一手打电话:“你订好房没?”
“订咗,C3,4个钟。”陈博言每句都拖着尾音,带了些情侣间咸湿的笑意。
她没多说,径自挂了电话。
莎薇推门进房时,陈博言正半躺在床上。他笑着看她进门:“BB,今天一觉睡到几点?梦到我没?”说着将手机倒扣在床边小桌上。
莎薇今天穿着修身衬衫和窄脚长裤,利落得随时能上班,但领口扣子有两颗没扣好,露出一段锁骨线和内衣边。博言的视线顺着她的脸向下,便黏在了那里。
她站在他面前,脱鞋,上床,缓缓骑坐上他,隔着裤子轻轻磨蹭。他呼吸有点乱了,眼神灼热,手开始不安分地伸进她衬衫里。
“今日这么主动,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他笑。
“冇。”她俯身贴着他,嘴里咕哝着抱怨道:“那些死鬼同事,失踪案找不到人,就想转成谋杀案来查。”
博言闻言,手的动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故作自然地继续:“真的?”
她低头亲吻他脖颈,轻轻咬了一口喉结:“我说的,还能有假吗?”
他不说话,像是陷入了思考,但她不给机会,反倒引着他的手往下,将他推进欲/望的泥沼。
“你里面仿佛空旷了些。”他说。
莎薇并不心惊,哂笑道:“是,我偷食,找了个18cm的男人,把地方搞 ‘空旷’了。”
“难道我没有18cm?”
莎薇听了这话,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有些恼,定在那里,身子不动了。
莎薇却止不住笑,他越恼,莎薇看着他越来越黑的脸色,越是笑得浑身发抖。
陈博言,陈博言,你懂得那么多女权理论,结果一旦被女人说不够18cm,你就破防了。
陈博言虽然不悦,却没敢跟她置气。草草了事之后翻身躺在一边,点了支烟,问她:“怎么就突然之间失踪案转成谋杀案了?”
莎薇心里冷笑,面上委屈道:“我那个同事阿颖,去盘问了一堆案发当日零零碎碎的细节,发现一家人的口供有些地方对不上,就觉得他们有嫌疑。她怀疑是家里人报假警,给明明已经去世的人报失踪。真是搞笑,案件发生时2月初,现在8月底了,半年多过去,记忆混乱了不是再正常不过?我看她是失踪案查不出结果,想放弃,把锅往失踪者家属身上甩。按规矩呀,警方不能随意将失踪案升级为谋杀案,必须基于合理怀疑,否则有滥用调查资源、侵犯私隐之嫌。”
“那个阿颖还是不让你参与这个案子?”
“是呀。只让我外/围打杂。就连比我年轻的,那个男仔阿永,还有那个女仔阿盈,他们两个都有份参与。”
陈博言抬手摸了摸她头发,算作安慰。
“BB,”莎薇道:“你之前做的播客,还想不想继续做了?”
“当然啊。”
“不如你做播客讲这件事情吧。一定很吸睛。”
“你不介意咩?你以前不是都不愿意我打听你们警署的事。”
“我以前糊涂,现在想清楚了,”莎薇枕在他胸膛,指尖轻轻划着他下巴:“我们两个在一起,你发达,我才有舒服日子过;你做成你想做的事,我才能开心。”
“BB,”博言握着她肩膀,将她放倒在一边,又吻她道:“我有时疑心你到底爱不爱我,今日我知,你真的好爱我。”说着,便把先前草草了事的事重新翻工,认认真真大干一场,算作报答。
陈博言兴奋得像是忘了世界,莎薇只偏着头,手里接过了他没吃完的那支烟,吸了一口,淡漠地看着他桌子上扣着的iPhone。
洗过澡,从酒店出来,搭车去警署。
警署外又一次停满了车。想必是阿颖再次向上级打了报告,要把失踪案转列谋杀案。莎薇心想暗暗庆幸自己及时地把消息放给了陈博言。
阿永对昨夜自己的昏睡丝毫没有起疑心,只当是那场野合太过舒服太过劳累的缘故。莎薇进了警署,正撞上他渴望的眼神,她莫名心里觉得好笑。广东话里说“男人老狗”,本是形容男人有“男子气概”的好话,她现在只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真的像一条馋得急不可耐的狗,只要她一个眼神,他就能像狗一样跟过来。
今天的警署再次云集诸多高层。
这次,阿颖不再天真地以为梁Sir请众多高层参会是出于对案件的重视——他只是不想承担任何责任,想让上司直接替他做决定而已。按照正常流程,阿颖只需向他汇报并提交案件报告书,他批准之后案件即可转列为谋杀案。而梁Sir偏偏极力渲染案件影响之大,一定要协调多个部门才能作出决定。
林Sir、杨Sir等上次参会的警司们见到阿颖,脸色不一,或期待,或和缓,或难看,公共关系科的顾问杜Sir则是顶着一张被工作磋磨六个月之后半死不活的脸。
阿颖定一定神,沉着开口:“作为案件主办人,我在调查中发现家属口供相互矛盾且有大量不合理之处,因此考虑申请将本次失踪案重新分类为谋杀案:
“一、案件发生时正值春节,但是据失踪者的家属描述来看,一家人当天似乎并无庆祝春节的气氛,这与他们选择冒雨远赴太平山拜山的行为相互矛盾;
“二、我询问的四位家属都无法确认他们是何时决定开车前往太平山,也无法说出当时失踪者在车里的座位;
“三、失踪者双腿膝盖都有手术史,且曾患中风,行动十分不便。我询问从薄扶林水塘步行至凌霄阁这段是由谁搀扶失踪者时,四名家属均声称 ‘不记得’;
四、凌霄阁公厕有三部分,分别是男厕、女厕、残厕。报案当天同事搜查时默认搜查了女厕,当时林年振在场见证,并未提出任何疑议,但当我再次询问其太太平日使用女厕还是残厕时,林年振表示不知;
五……
综上所述,警方有理由怀疑,早在报案当天之前,失踪者极有可能已经死亡,并未实际与其家人前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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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录像中出现的身着红色雨衣的阿婆系假扮。建议移交刑事调查队处理。报告完毕。”
这次阿颖提出的证据比上次有力得多,在座几名警司和顾问都有些被她说动,相互低声讨论。公共关系科的顾问杜Sir质疑道:“案件发生已经过去半年,虽然你讲的话好有逻辑,但如果家属坚持说 ‘时间太久、记忆模糊’,你其实都没奈何的。”
“所以我们——”阿颖刚要答话,杜Sir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来电是谁,忙抬手做了个手势,说声“sorry”,起身出去接。
这时在座各位警官的手机陆续也都收到了电话或短讯。
阿颖立在投影屏幕前对眼前场景一时有些茫然,但很快她也收到了几名同事发来的消息。
一个ID为“潮湿的福柯式自白”的Instagram账号开了不露脸直播,声称警方推卸责任,无法将失踪者找回就强行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将案件转作谋杀案处理,并将失踪者亲属定位怀疑对象,严重失职及伤害家属情感,同时欺骗广大市民。
“按照警方内部的规矩呢,警方不能随意将失踪案升级为谋杀案,必须基于reasonable suspicion,否则有滥用resource、侵犯privacy的嫌疑。”
此语一出,因巴黎奥运而稍稍消停了一个月的舆论再次被引爆。
阿颖看到消息,握手机的手止不住颤抖。
她放下手机,看见林Sir坐在她对面正中央的位置,正颇有些可惜地望向她,说道:“我讲过了, ‘你还只是高级警员,你只需要负你一个人的责任。’现在你看看,你给警队添了多少麻烦。”
阿颖急切剖白道:“林Sir,家属的证言漏洞百出,这宗案件的性质高度可疑,我们已经找了半年都完全找不到阿婆,如果阿婆真的被害,我们却永远都按失踪案去找她,那我们怎么找得回她?我们是警察,我们怎么对得住她、对得住市民的信任、对得住我们每月几万块的薪水、对得住 ‘香港警察’的名声?”
“你自己也讲过的了,如果出问题,你要引咎辞职。”林Sir丝毫不留情面。
“我辞职可以,”阿颖说:“但是我希望各位警司,各位有责任有担当的高级警司,能够摸着自己的良心,重新审视这个案件,考虑转变案件方向。”
说罢阿颖转身离去,一开门,正对上打完电话回来的杜Sir。杜Sir的眼神像刀一般剜着她。
“Sorry。”阿颖说着走了出去。
她的直属上司梁Sir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阿颖于当天辞职。
警方召开发布会,称“潮湿的福柯式自白”所言不属实,后续会追究他的责任。
得到消息后,愤怒的林家人致电警署,质问昨天警方的问询究竟何意。梁Sir答复说已经将阿颖开除,阿颖的行为系个人行为,与警署其他人无关。
阿颖走后,案件主办人改为阿永。
这是莎薇意料之内的结果。
9. 失踪案?谋杀案?
莎薇家在粉岭,毗邻北区公园,山清水秀,围村里住的人大多出自新界五大家族之一的彭氏。莎薇家的姓氏在围村里显得另类,房子也是。
她家的房子没有违建,是规规矩矩的三层楼高,但外形设计却在一众方正老旧的村屋之间显得格外出挑。
整栋房子的结构基本遵循传统村屋比例:一梯两房、三面采光,但在西南侧外墙上却有一道大面积的S形玻璃幕墙。玻璃从一楼一路蜿蜒上至三楼,不是常见的直直竖起的线条,而像一条柔和起伏的波浪,在周围灰白色的水泥墙体中间流动着,折射出昼夜不同的光线和反影。白天阳光一照,屋内屋外仿佛都被这种曲面切割成了明暗不同的段落;晚上灯光透出时,又仿佛村子里突兀长出一点现代都市的萌芽。
这天中午,天气犹热,莎薇起床后从天水围赶去粉岭的老家。她出门前掐算好了时间,只比与阿盈约定的时间早十分钟到——去得太早,和父亲、祖父碰面聊天,难免又要争吵。
怎知阿盈早就到了,正不远不近地隔着玻璃幕墙往里看。她身后还有另一个人——阿颖,穿着便服,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见莎薇来,笑意不深不浅:“我现在非常之得闲,阿盈说来探你,我就一齐来咯。”
莎薇嘴角轻动,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进来坐啦。”
一进门,客厅简洁,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紧靠玻璃幕墙的部分是个三角形花坛,用老砖铺成,种了几株被太阳晒得发卷的菊花。
莎薇的父亲听见开门声出来迎接,脸上保持着客气得体的笑容,有些故作轻松地说道:“两位Madam来啦?”
阿颖笑道:“阿叔,我现在已经不是 ‘Madam’喇,可能托你女儿阿薇的福。”
阿薇现在不再是她的下属,便直接笑着顶回去道:“哈?关我咩事。阿颖姐讲话要讲证据喎,尤其是在别人的家里。”
“讲笑啫,”阿颖笑笑:“我都说是 ‘可能’啦, ‘可能’啫。”
阿盈生怕莎薇撵她们走,忙笑道:“哇,阿叔,你的设计真是好靓好新潮,同周围的村屋都好不一样。感觉可以拿建筑大奖喔!而且这里的设计都好特别,还有花坛。”又递上一只提袋,里面是一包元朗老婆饼:“我家住元朗那边,也是围村。”
“啊呀,多谢,真是客气。”莎薇父亲接过纸袋:“请坐呀,饮杯茶。”
阿颖朝着花坛走去,盯着有些萎靡的菊花枝叶看了几秒,问道:“你们这些花,几时种下去的?”
莎薇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哦,是旧年了,随便试下种带点花……不过最近没什么时间打理。”
“哦。”阿颖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心理,目光又在屋里来回扫了一圈,像审视案发现场一般。
莎薇抱臂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笑道:“阿颖姐,想找什么?不如我帮你找呀?”
“随便看下啫。”阿颖笑道。
阿颖和莎薇间的气氛剑拔弩张,阿盈不好久待,坐在那里略问候了问候莎薇父亲和家里老人的情况,又上楼看了两眼房子构造,就告辞。临走前阿颖借用了一下卫生间。
“对同事的态度还是圆滑点……多包容,不要太计较。”送走两人后,莎薇的父亲劝她道。
莎薇道:“阿爷呢?去哪了?又去找那个女人?”
“大人的事你别管。不是你能管的。”父亲道。
“我快三十岁了,不能管,你呢?你六十岁的人了,能管么?”
父亲脸色发红,怒道:“我做老豆的人好声好气跟你讲话,你呢,你做女儿的,这是什么态度?”
父女两个讲不了几句话,又要吵,这时祖父又和“那个女人”回来了。
一进门,祖父道:“回来路上遇见阿薇的同事……阿薇回来啦?”
莎薇站起身,叫了声“阿爷”,也去玄关换鞋子。
“这就走啊?”祖父道:“不如晚饭——”
莎薇抬手比了一个“七”的手势,在“那个女人”面前晃。
“柒”在广东话里是骂人的脏话,那女人以为莎薇是骂她,刚要恼火,莎薇道:“七年呢。你找个律师问下啦!阿姨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耗费七年的 ‘青春’在一个年纪够做你老豆的老人家身上,值得咩?不如早点找下家啦!”
那女人激动道:“我同你阿爷走到一起,不是为了拿香港身份!”
“哦,差点忘了这个也是七年,”莎薇道:“不过我说的是你惦记的另外一件大事呀,是钱呀!七年之内你同我阿爷结不了婚你分不走钱的呀!找个做免费法律援助的律师问下啦!”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没礼貌——”阿爷哆嗦着,抬手指着她,向莎薇父亲道。
父亲还要再说什么,莎薇摔门而去。
身后是那女人大吵大闹的号叫。
离上夜班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她惯性地掏出手机,想给陈博言打电话,但又感到一阵一阵的厌倦。
想了想,转而打给阿永。
阿永接听得很快:“刚好我也想见你。”
“哪里见?”莎薇问。
“我家,好吗?”
“好。”
阿永住在大围柏傲庄,地铁上盖,楼下是崭新的“围方”商场。他住的单位朝南,高楼层,落地玻璃窗把对面的狮子山和脚下的城门河尽数拉进屋内。客厅铺着进口木地板,纹理细密,沙发则是奶白色的真皮组合,一看便知是少说也要几万元的意大利货。墙上挂着几幅看不出名堂的当代艺术画作,配着黑色画框。
阿永引莎薇到处看,莎薇稍稍恭维几句。
“去我那间房之前,先带你看洗手间。”他笑。
他那间洗手间,带着浴缸,比她在天水围的卧室都大。
玻璃干湿分离门如酒店标配,洁净无尘,最适合带女伴回来。
他下巴往放满水铺满玫瑰花瓣的浴缸一点,冲她笑。
莎薇垂眸笑道:“我从粉岭过来也就20分钟,你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不会是别人剩下的吧?”
他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抵在自己身上:“你试下温度多么火热,就知道了。”
莎薇洗过澡,头发微湿,穿着他松垮的T恤,赤脚踩在实木地板上。他不知何时拉上了客厅的窗帘,屋子里黑得像夜,只有几盏壁灯散着橙黄色的光,将她引向开着一条门缝的,他的卧室。
莎薇笑:“做什么搞得这么黑?”
“这样浪漫点、刺激点。”他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低沉而清晰。她甚至听见他喉咙的滚动。
莎薇刚踏进卧室门,他从门边闪出,不多说,直接伸手揽过她,低头就吻。吻得急,手也急,像是憋了很久的饥渴。
莎薇被他压在门上,感受到他的急切和呼吸混在一起,吻得衣裳落了一地,他们纠缠到床上,阿永像抓着什么战利品一样地吻她、压着她,借着床头微弱的夜灯,莎薇看得见他眼睛一阵阵发红。
他足足要了她三次。做完后,莎薇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抱膝坐在飘窗上点了支烟,看窗外的山水。
阿永靠在床头,隔着一床凌乱的被褥看她。
沉默里,他终于开口:“那晚你勾引我,同我在警署外面扑嘢,就是为了用我部电脑?”
莎薇手一顿,烟灰差点抖在自己腿上。
她不诧异他发现她做过的事,她诧异的是这个男的今日明明是计划好了要和她摊牌,却先要哄她上床之后才肯摊牌——他就这么好色?就这么贪?
莎薇扭头看着他,笑道:“阿Sir,分手炮,你都要打够三次?”
阿永自嘲地笑笑:“我中意你嘛。”
她说:“我也是警署的一员,在编警察,看一眼内部资料,又怎样?不可以咩?”
“这个案子你并没有权限看。”
“你们觉得我没有。我觉得我有。”
“我不会揭发你。因为阿颖跌落来,受益的是我。但是我希望你之后不要干预调查。”
“我想你还是按我想要的方向调查,按失踪案。”
“为什么?”
她学着他刚才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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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带嘲弄:“你中意我嘛。”
阿永脸上半分缱绻神色都不再有,仿佛刚刚不曾与她翻云覆雨:“我同你讲清讲楚,我现在接替了阿颖的位置,我就不想像阿颖一样掉下来,我要向上爬。你不要跟我抢,不要挡我的路。”
“哦,我倒并不想挡你的路,我只是在意这宗案件。”莎薇漫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划了几下手机屏幕,音量按到最大,打开他们在警署外偷情的视频给他听:“成日对住你着制服嗰个样,我晚晚都諗住你,今晚终于捱唔住……你知唔知,我只要同你独处一室,就成身都硬嗮……”
“你有录像,我都有。”阿永道:“我这间房,就是专门用来拍片的。”
“我猜到了。”莎薇晃一晃手机,笑道:“但你怕身败名裂,我不怕。”
阿永沉默着掂量了她这句话的分量,转而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按失踪案查。你是确定阿婆一定没死,还是确定阿婆一定已经不在人世。”
他这么说,便是已经同意跟她做这笔交易了。
莎薇不答,只说道:“阿颖走之后,警员里面最受梁Sir重用的就是你,以后会有其它案件交到你手上,你可以靠其它案件发达。其它案件无论你怎么查,我都不会干预。但这一件,必须听我的。”
阿永半带无奈地笑着将手一摊:“如果你不怕案子查不出结果,我都没什么所谓。我又不是阿颖,那么傻,查别人家的案子把自己工作弄丢。”
莎薇弯着眼睛一笑,笑得甚甜:“我早就知道你聪明醒目。”
他忽然脸色微变,她见了,笑他道:“又起来了?我们现在像仇家一样,你还能对着我又起来?”
阿永红着脸,面色讪讪的,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瞥她。
莎薇笑道:“没可能啦,话都说破了,你还想怎样。”说着轻巧跳下飘窗,走去冲凉,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绑起马尾。
他出现在她身后,目光在她脖子上的吻痕停了几秒。莎薇抬手拉一拉衣领,发现盖不住,便放弃了。
“如果你男朋友取悦不到你,你可以随时找我。”他说。
莎薇看向镜子里,只笑不说话。
“好笑咩?”他的手缓缓覆住她脖子,笑着做一个要攥紧的手势。
莎薇笑道:“那晚的录像,我存了好多备份在不同地方,所以你千万盼我长命百岁,不然曝光之后你可就麻烦了。”
阿永笑着撒了手。
莎薇打扮停当便要出门,阿永喊她“等我一阵”。
莎薇走来看他拉上裤链,坐在床沿套袜子。
“我开车送你一起去上班。”
莎薇笑道:“警署里面的人都跟狗一样,看见你载我过去,立刻就会嗅出异样喔。”
“我开车送你到巴士换乘站那里。”
“好,多谢。”
两人出门,走廊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下电梯时,电梯门上清晰地映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阿永说:“像我这样有钱又愿意为你使钱、模样又靓仔的单身男人不多了喔。”
莎薇笑叹道:“是呀。”却没说别的。
阿永主导红衣阿婆案件,继续照失踪案方向调查,自然没有任何突破。
“潮湿的福柯式自白”没有获得任何新爆料,自然也就不能再掀起任何波澜。
中秋佳节将至,全港进入节庆氛围,再次将穿着红色雨衣的阿婆遗忘。
9月15日,一名有精神病记录的男子涉嫌持刀袭击亲属,到场警员警告无效后开枪,男子中枪受伤,送院后死亡。这起案件引起了警方高层的关注,并将原本用于支援山顶警署调查红衣阿婆失踪案的警力改拨至港岛东区。
无论是民间还是警方,都默认这件事将随着时间流逝无果而终。
如果阿婆一直没有任何音讯,在其失踪满七年之后,其近亲可以向香港高等法院申请“推定死亡令”。一旦法院发出此命令,阿婆即被视为法律上的死者。
但偏偏又有一件事的发生,将这起案件重新引上了转列谋杀案调查的轨道。
10.谋杀案
“你阿爷走咗。”短短五个字,把正在警署值班的莎薇炸得大脑一片一片空白。
她好像有一瞬间忽然听不懂广东话。
她觉得广东话好恐怖,她不想懂。
她整个人是懵的。
自从发现祖父和“那个女人”走到一起,她心里怨恨祖父的薄情,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不愿再搭理他,但当他真的一下子走了,莎薇才发觉自己的亲情像泉水般汩汩涌出。
阿爷也和阿嫲一样,很偏爱她。
阿爷记得每一样她爱吃的东西,只要一有机会就买买买,买到她吃腻了为止。
她都快三十岁了,有工作能挣钱了,逢年过节阿爷还会和阿嫲给她包一个大红包悄悄塞给她。
她给阿爷买点什么东西,阿爷总会说她乱花钱,让她“给自己存个私房钱”。
阿爷那么倔强的人,从前跟她吵了架,作为老人却会先向她服软认错。
……
“发生咩事?阿爷怎么会……”
“你来医院吧。北区医院。”父亲因悲痛而没有什么力气跟她多说,只简短地答道。
阿永和阿盈一起陪莎薇到了北区医院。
莎薇祖父身上已经蒙上了白布,所有仪器都已经撤下。
莎薇的父母、姑姑一家三口还有几门远方亲戚都在,“那个女人”也在。大家都在等她。
莎薇看见病床上有着人形轮廓的白布时,双腿登时软了。阿永和阿盈在旁左右将她架住,然后缓慢地扶着她,一步一步挪近。
莎薇抬起手,手在颤。她应该去掀开那块布看祖父最后一眼,但她整个人都在抖,她不敢面对也不想面对。
“阿爷究竟是咩原因?”
旁边的一名大致是医生装束的人解释道:“今下午突发急性心力衰竭和肾衰竭,最终导致意识丧失和死亡。”他顿了顿,说道:“小姐,你可以掀开看看,见最后一面,之后我们要对死者进行尸检。”
“阿爷的急性心力衰竭和肾衰竭,都很反常,是么?”
“死者就诊时,身体中血钾异常偏高,血压极为不稳定。考虑到死者生前有高血压病史,长期服用降压药,怀疑生前曾摄入补钾剂和□□等影响降压药药效的物质。死者在今日发病前并无其它不适,也没有去医院或诊所的就诊记录,相信补钾剂等都不是他自己本人获取。因此刚刚几位家属对死因感到疑惑,一致要求进行尸检。”
莎薇听了,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本能地便冲到“那个女人”面前,扬手要扇她耳光,被左右两名同事拦住了。那女人跺着脚挥着胳膊哭号道:“老人家刚走,你们就合伙欺负我……老爷子喂……你睁开眼看看喂……”
阿爷竟然就这样死于非命……
有没有可能,那女人就是因为她前些天那句“七年”的话,才对阿爷动了杀机?
莎薇双手捂着脸,面对病床,缓缓跪倒在地,伏地痛哭。
若真是如此,若阿爷的死真的与她有关,她又有什么面目再见阿爷这最后一面?
莎薇最终由阿永搀着,颤着手,迅速地将白布掀开一角,只勉强看了一眼,便迅速盖上。她伏在阿爷身上哭,可是阿爷已经没有了温度。
最后是母亲走上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一点一点扶起来,到一边坐下休息。
法医和助手将病床推走。阿盈跟过去帮忙照看。
这时“那个女人”邹琪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是老人家生前立的遗嘱。
毫无意外地,遗嘱上说要将全部遗产赠与她。
莎薇的姑姑听了暴怒,当即就上前与她厮打:“你这个贱人!就是你害死我老豆!你竟然够胆拿这样的东西出来!我打死你!”
邹琪琪抓着她的头发还手,丝毫不觉得理亏似地回骂:“你们都嫌我图他的钱,讲得好像你们不图钱!你们生怕他和我结婚,不也是图他的钱么?你们如果不图他钱,为什么不愿意看着老人家晚年跟我开开心心的?你们——”
莎薇的父亲见那女人竟敢打自己的姐姐,扬手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
男人力气大,邹琪琪当即被打倒在地。
莎薇父亲还不解气,还想揍她,莎薇的母亲忙扑上来抱住他阻拦:“她是贱人难道你要同她一样贱格!”
阿永也连忙上前分开两边:“不要打架。有话好好说。”
有医院方面佐证老人死因可疑,再加上莎薇家人对遗嘱的真实性提出质疑,经阿永向上报告,鉴证科和刑事调查科立即介入。邹琪琪和莎薇家人都被带到警署录口供。
法医检测发现林年振在同一日内摄入降压药、复方感冒药、补钾剂和大量西柚汁,由于后三者与他常年服用的降压药药效冲突,诱发急性心力衰竭和肾衰竭,最终导致意识丧失和死亡。
遗嘱则经鉴证科鉴定,上面的林年振签名也系伪造。
于是警方将邹琪琪拘留48小时问话并搜查其居所。
莎薇陪着家人在警署录口供,整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对于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仿佛一个机器人,只能对外界的信息做出程序既定的反应。
母亲安抚着父亲。
她看着母亲安抚父亲,知道他们其实还相爱。母亲对父亲心软,父亲对母亲依恋。
当初他们分开,其实本就不是因为夫妻之间爱情的破裂,而是因为一件涉及莎薇叔叔的事,在这件事上父亲重伤了母亲的心。
莎薇看着相互依偎的父母,心里隐隐盼他们破镜重圆。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的叔叔这次打飞的回国竟然真的有脸分遗产,并将再次重创她父母间的关系。
莎薇的祖父母都是工人,年轻时并未攒下许多钱,按理说本没有太多遗产可争。
但莎薇的叔叔指出,莎薇家那栋村屋,当时盖楼时的钱是二老出的。
莎薇母亲向来温吞,闻言蹙眉,一时没想好如何开口说话。而莎薇向来维护母亲惯了,当即站起来道:“搞笑,当初盖这栋楼,包括我阿爸阿妈结婚用的所有钱,明明都是我阿妈出的!我随母姓不随父姓,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你一个小辈,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说话!”叔叔呵斥她道:“我是做房产中介的,你懂还是我懂?家姐(姐姐)、大佬,看清楚,虽然这栋房子只记了大哥的名,但这块地——”叔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文件,往客厅的红木茶几上一摔:“是在祖地上盖的,是祖辈留下来的地,算是老豆老母的遗产,按理应该有我一份。而且盖这栋房的钱,你们去查银行流水,都是从老豆老母联名的银行户口打给建筑商的,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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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嫂的户口打出去的!”
莎薇父亲闻言,诧异地看着莎薇母亲。
莎薇母亲也有些懵懵的。
结婚盖楼已经是三十多年钱的事,具体的细节她已经不太记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把钱从自己的银行户口打给建筑商,她只隐约记得当时确实是公婆说服自己这么做,但具体的理由她已经忘了……她那时一心想和丈夫结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对公婆并没有设防,但现在看来,公婆的这一招棋,显然从一开始就是故意而为之。否则,他们怎会特意把这种细枝末节告诉给小儿子知道?
公婆……狠狠地摆了她一道。
这些年来自己无论怎么尽心照料,公婆都似乎不甚领情,一味偏疼小儿子一家。原来从一开始,公婆就是打定主意要从她身上吸血去贴补小儿的。
她嫁给了这家里不被偏爱的那个儿子,连累得自己也受尽了委屈……她看向丈夫,却见丈夫脸上似乎没有她那么愤怒。
她心里一沉。
她知道丈夫的那个毛病又犯了。那个全香港、全中国、全世界华人圈子里的“长子病”。
长子,无论做多少事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偏爱幼子,却自我欺骗说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长子,被父母洗脑,天生以家族责任自诩,无底线地为了维护家族的表面团结而牺牲自己小家的利益,而丝毫不顾及妻小的感受。
长子,把兄弟姐妹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却把同床共枕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当做外人。
莎薇也看着父亲。
看她会不会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当初母亲的上百万(现在房产价值当然远远不止)分出一块给自己贪婪无耻的弟弟。
她看见父亲的嘴唇在抖。她看着父亲根本不敢扭头去回应母亲的眼神。
她心底泛起无尽的失望。
她不敢去想母亲现在的心情。
然后她听见母亲先开口说道:“我没有异议。子善(莎薇的父亲)尽快搬出来和我住,房子让给小叔处理,只要折价之后把我们应得的那一份给我们就行。”
父亲望向母亲的眼神满是感激。
母亲的双眼却是空空的。
莎薇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急得大叫:“阿妈,你疯啦?”
莎薇母亲没有回应女儿,只缓缓扫视小叔、弟媳、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幽幽道:“只要你们住在这里时,不心惊。”
莎薇的叔叔没有想到竟然这么顺利,几乎喜形于色,让人看不出他是个刚刚丧父的人:“阿嫂明白事理,真是再好不过。大家面子上和和气气。”
莎薇姑姑一家坐在旁边,一句话都没说,脸色铁青。
莎薇叔叔一家早已定居澳洲,无心留港发展,因此这次回港接收村屋之后便立刻挂到网上转卖,一心要将不动产换成流动资金带走。
虽然房市下行,但因莎薇叔叔自身是老牌房产经纪,既有人脉又巧舌如簧,兼之房子到手便宜,他很舍得打折,因此几天便脱手,套走400万港币。
不过他很快乐极生悲,因为不出几日,新房主想改造房屋,欲将底楼的花坛填平,结果施工时挖出一具尸体。
经鉴定,这正是全香港找了半年多未曾觅得踪迹的,所谓红衣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