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锦衣卫死对头在一起了》
1. 入昭狱
嘉和九年春,细雨缠绵数日,京城骤然放晴。
一行队伍浩浩汤汤从青鸾街走过,脚步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鸟儿。鸟儿掠过繁华街道,飞向一座府邸,随即便没了踪影。
府邸门前匾额高挂,上书“赵府”二字。此时近午时,看守的家丁半阖着眼,鸡啄米似的在阳光下打瞌睡。
猛地眼前阳光被挡住,正要睁眼开骂,一块令牌怼至眼前,令牌之上「锦衣卫」三个鎏金大字让他打了个颤,忙不迭将门打开。
锦衣卫来到府中拿人时,赵柔柯正在作画。
院中春阳正盛,一缕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泄在屋内桌案上。
她搁下笔,正要举起画细瞧,却听见正厅的院中传来响动。她爹赵清远已有两日没回,从前与赵府交好的几家,这两日都闭门谢客,她直觉这府中怕是要变天。
这么一思索,便转身从床下一个暗格中摸出了个匣子。如果赵清远出事,全家下狱,那么这匣子里的东西也许有机会用得上。
匣子里有三个竖格,她在其中一个格子中翻摸了一阵,摸出了一个几寸来长的圆状铜筒子,然后将其匆忙塞进了袖囊。接着她把匣子重新放回暗格,打开门,走出了耳房。
经过游廊时便看见院子里好几个姨娘已经戴上了锁枷,为首的一位妇人面上强忍着镇定,扣上了锁枷的手攥了一块锦帕,此时正微微颤动着。
院中一人阖眼独坐在梨花椅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懒散放在扶手上,手指慢条斯理地敲打着。
那人朱红飞鱼服上的云龙纹在阳光下好生晃眼,赵柔柯看清了那人模样后,内心一惊。居然是他?
她抬手遮了遮阳光,定睛看向以崔氏为首戴着枷锁的几人。
其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心中一紧,刚要走过去,那妇人却朝她摇头。
岂料椅子上那人此时却睁开了双眼,乌黑冠帽压不住眉眼的桀骜之气。他斜倚着身子,听着响动看向游廊,紫藤花攀行而下,密密织成一片花帘,垂挂廊下,随风而动。
赵柔柯着了一身牙色长衫,乌发由一支乌木簪挽了一个髻,簪不住的几缕青丝被风吹着滑落在两颊,眼神却是清泠泠的,未见波澜。
她见那人眸色微动,沉声命令,“程川。”
一名锦衣卫点头,随即跃向游廊,身形如飞梭,顷刻间刀柄便扣着赵柔柯的脖颈,将她押向那人身前。
被锁枷枷住的一位妇人慌了神,语气急切,向院中那人求情。
“大人,此女不过是菜农之女,今日来替她爹送菜,不是赵府中人……”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崔氏冷哼一声。
“高门之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如今了还为她打什么掩护?!”
赵柔柯看了一眼崔氏,她被人压着却无半点惊慌,此刻眼神不躲不避,冷冷开口。
“三姨娘不必为我说话,大夫人说得没错,我确是赵府中人。只是我人微位低,在这府中十年,夫人口中所说的荣我又沾了多少,想必您最清楚不过。”
后宅的事被她毫无顾忌地抬到台面上说,崔氏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
椅子上那人起身,踱至她身前,垂眼仔细看着她。
一阵风刮得紫藤萝摇曳生姿,一片花瓣被颠颠晃落下来,打着旋儿飘向院子,落在她耳侧发间。他抬手摘了那花瓣,花瓣在他手上捻出花汁,一阵清香在二人身前环绕。
他目光顺着她的衣襟看向她袖口,察觉他的目光,赵柔柯不动声色地往下压了压衣袖,内心暗道一声坏了。
那人双眼微眯,伸手将她拽起来,扣住她的手腕。她挣扎得厉害,眼看着那铜筒子滚在了他的脚边,她想也未想便要扑去捡。这铜筒子当时费了好大力气才讨到手,万不可落到锦衣卫手上。
突然一只黑色锦靴踩在她的手上。
赵柔柯暗骂了这人祖宗十八代。
“松开。”
赵柔柯仍是死死握着。
突然,她指骨间传来钻心的痛,五根手指不住地痉挛,却一声没吭,只缓缓抬起头,冷着眼,寒潭般的眸光在锦靴的主人脸上一寸寸描摹刻画。突然,她笑了。
这张脸,她定要好好记下来,改日定要他加倍奉还。
锦靴一路踏行过雨后潮湿的泥土,牙色袖口伸出的那只手如今白皙指骨上淋漓血痕和黑泥缠绕,粉嫩指尖沾染了不少灰泥,血腥,却也莫名惑人得很。
周啸阑收了脚,将那铜筒子捡起来,放在掌心细看,那铜筒子周身镂空,色泽暗沉,底部有一突起的暗鞘。
他在鞘上一摁,筒子一圈弹出数把铜钥。
“有意思。”
暗鞘发出“咔——”的一响,数把铜钥又尽数收回。
他嘴角一勾,慢悠悠地说道:“相传民间鬼市有一老匠人,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此人武功了得,出入皇宫如入自家,二十年前金盆洗手后却做了匠人,打造的皆非凡物。这铜筒子便是他所造,它有个唬人的名字,叫做乾坤筒。”
说话间铜筒子在他指间一直来来回回地转动,讲到这时,他手掌猛地一收,将它纳入掌心,然后放慢了声调。
“这乾坤筒有数十把钥匙,据说天下间无论何锁,皆可开。对了,民间还有个更加明了的说法,叫做万—户—开。”
他负手在赵府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赵柔柯的脸上。
“想不到赵府如此藏龙卧虎。”
随后吩咐属下,“等什么?还不枷了?”
名唤程川的锦衣卫拿着锁枷就要上前枷人,赵柔柯眼睁睁看着他将乾坤筒收入怀中。
那人浑不在意她看过来的吃人目光,还用手虚点了下程川,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枷紧点。”
程川给赵柔柯上了两道锁,然后挥手命令几个锦衣卫小旗将人带走,一行人被押送出府。
待人走后,程川对着周啸阑回禀,“主子,我们几个将府中寻遍了,没搜到。”
“罢了,料定赵清远也不会将它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让程川他们搜不过是给有心人看的。
想到那乾坤筒,又笑,“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回北镇抚司。”
正要踏出府,却又转身吩咐,“去查查那女子。”
据他所知,赵清远就只有三个女儿,眼下这个是从哪冒出来的,本事居然不小。
程川年纪轻,又是个直来直去的脑袋,他挠了挠后脑勺,“赵家这一进诏狱怕是都活不成,主子为何还要查她?”
周啸阑斜睨着他,“让你查就查。”
程川冷不丁被训,回道:“是!”
锦衣卫的大牢要穿过长长的甬道,牢房以甬道为线左右分立,左手边好几间牢房里看过去都是令人心惊的刑具,越往前走,血腥味越重。
走了有一阵子,押送她们的兵卫在甬道右边一间牢房前停下,她和三姨娘胡氏被推搡进去。
室内一灯如豆,照不尽晦暗。赵柔柯环视一圈,除了一张桌子一盏灯,就只剩墙角的干草,进来没多久,她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
既是锦衣卫来拿人,这里应该不是一般的牢房,恐怕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
诏狱高墙四立,四季不见光,阴冷潮湿,她走向那堆杂草,坐了下来抱住自己取暖。血腥味像是渗进了砖墙,浓得令人头昏,胡氏遭不住,开始吐酸水。
赵柔柯在混杂着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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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呕吐物味道的空气中试图捋清思绪。
自赵清远前日早朝后便再未归家她就隐约觉得不对劲。赵清远虽有妻有妾,但男丁衰弱,仅一长子赵玉章去岁中了进士,现就任翰林院编修。
赵清远未归,赵玉章昨日被突然召进宫后也未见踪迹,大夫人遣人去一向走得近的吏部孙大人打探情况,孙大人称病闭门不见。
接着就是锦衣卫今日声势浩大地来拿人,这前后不过三日。
锦衣卫只听皇帝号令,除了动摇江山社稷的大案,龙椅坐不踏实了,等闲案子又怎会惊动他们?
赵清远任兵部侍郎,是朝中要职,他要有事,赵家上下都要受牵连。现下进了诏狱,更是死罪难逃,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正在思虑时,身旁一沉,三姨娘胡氏靠在她身边坐下。胡氏是个弱女子,此时一张精致的脸庞泪涔涔的,看得赵柔柯不忍。
自她七岁那年来到赵家,这深宅大院之中,唯一待她好的人也就三姨娘胡氏了。锦衣卫来府中时,三姨娘从头至尾都在的,不知道她会不会知道些线索。
思及此,她问道:“三娘,锦衣卫到府中,除了拿人,还有没有做别的?”
胡氏今日受了惊,再加上这牢房中的味道熏得她头脑昏沉,她迷茫地摇了摇头“好似....也没瞧见别的。”
赵柔柯秀眉蹙起,“三娘,此事性命攸关,你再好好想想。”
胡氏见她脸色严肃,也不由得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脑中搜刮细节。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见他们去了老爷书房,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
兵部侍郎负责武官选拔,征兵和军籍管理,无论是这中间哪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是事关前线战事国家存亡的大事。
如今赵清远和赵玉章是死是活尚未得知,就连女眷都被拿了,难道是前线出事了?
这个念头在赵柔柯心里一圈盘绕下来,掌心已经是一片湿淋淋的冷。可他们,要找什么?
胡氏看着她眉头越蹙越紧,心也跟着紧了几分,赵柔柯刚来到赵家时,单薄瘦弱的像个小鸡仔。大夫人本以为和赵清远同心同气,结果赵柔柯找上门才知道他不但在外面养了外室,还有了孩子。
大夫人不能生育,赵家四房妾室都是她替赵清远纳的。她可以忍受自己的夫君宠这几房小妾,那是她自己选的,可她不能忍受赵清远瞒着她找外室。
因此,赵柔柯来到府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崔氏强势,几房姨娘仰她鼻息过活,没有助纣为虐已经是万幸。至于赵清远,自赵柔柯来赵府后,他从不过问,任她的日子过得连个丫鬟都不如。
胡氏不受家族待见,是过来人,对她难免多了几分怜悯之心,能照拂便照拂着。好在这丫头从小聪慧,性子也坚韧,没在崔氏和几个姨娘的搓磨下变得畏畏缩缩,反倒是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坚定。
胡氏活了半辈子,半生都以赵清远为天,此刻天塌了,她膝下无子女,知道赵柔柯是个会拿主意的,带着几分试探,问道“你可想到什么关键处了?”
赵柔柯盯着不远处的烛火,摇了摇头,语气涩然,“三娘,如果真如我猜想的,我们都会死。”
接着她顿了顿,“也许......西北军出事了。”胡氏听到后身子一晃,所有力气自身体抽走,她也是将门之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半分生机了......”她口中喃喃,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赵柔柯。
赵柔柯脑中飞速流转,不断想着最近发生过的种种,不敢遗漏一丝半点,终于,眸中亮光一闪,仿佛要刺破眼前种种混沌。
生机......也许,有的。
2. 谈交易
她从胸前掏出一块玉佩,内心默念了声对不住。这玉佩是这原身主人母亲送给自己女儿的,只是眼下为了挣一线生机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她起身踩过身下的杂草,往大牢门口走去。手腕上两道锁链有些沉,让她的脚步变得虚浮,她走向靠近甬道的方向,连带着锁链奋力用击打着牢房的木栏。
甬道并不宽,只在甬道南北两处有人把守。这间牢房靠北边更近,很快声音便引来了锦衣卫。许是觉得关押的都是女眷,再闹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北边仅来了一个锦衣卫小旗。
他挎着刀走过来,走近一看,见是一女子在击打牢门,语气不善,“吵什么?”
他话刚说完,衣袍一角被拽住,一枚玉佩递了过来。“官爷,我要见锦衣卫指挥使,还请替我通传。”
那锦衣卫小旗斜眼瞥了那玉佩,
“你当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在这也敢行贿?!指挥使岂能你说见就见?”
赵柔柯被这一番话堵得有点懵,没想到那锦衣卫指挥使看着是个混不吝,治下倒是严谨。
是她大意了,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她一咬牙,赌一把。
“罢了!你只需告诉你们指挥使,我有他在找的东西。”
那小旗看她神情不似作假,却仍不敢掉以轻心。这案子牵连甚广,她身上还枷了两道枷,谁知道她想耍什么花样?
赵柔柯只觉得对方榆木脑袋,忍不住敲打他,语气难免带了几分气急败坏,
“兵部侍郎位列三品,如今一家子下诏狱,这案子牵连之广,涉事之深,岂是你能揣测的?如果案子早已铁板钉钉即刻把我们一干人等斩了便是,何必关押此处?可如果因为你丢了重要线索,你一从七品,到底有几个脑袋够砍?!”
小旗像是被唬住了,一思索,丢下一句“等着。”便疾步向甬道口走去。
这番话说完已经耗尽了赵柔柯所有力气,其实仔细思索她这些话漏洞百出,只是强作气势罢了。
她回到角落,没理会三姨娘眼中的不解,靠着冰冷墙壁阖上了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小旗再度回来时,赵柔柯刚刚惊醒,梦里是那只锦靴,用了狠劲碾着她的手指,钻心之痛让她猛地睁眼。小旗打开牢房门,“出来。跟我走。”
她随着那小旗自甬道由北往南走,甬道很暗,下了台阶接近出口处才渐渐亮堂。出口处有一方空地,支了一张木桌,几张条凳,应是平时守卫就餐休憩之地。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指挥使要来,桌上摆了一壶酒,一个碗。周啸阑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扣着木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赵柔柯径自走过去,坐在他的面前。周啸阑看着她,目光有几分惊讶,“你倒是一点也不怯。”
赵柔柯还记挂着那个梦,想也不想,反唇相讥,“原以为大人见多识广,怎么也学我等少见多怪?”
周啸阑没想到她这样记仇,他斟了一碗酒,笑意不减,语气凉凉,“好一个巧舌如簧,不知这舌头割了下酒味道如何?”
赵柔柯此番废了好大功夫来可不是为了来切磋这嘴皮子功夫的,只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两条命。我和我三姨娘。”
周啸阑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收起笑脸,正色道:“姑娘确实手段了得,只是唬一唬手下的人容易,在我这行不通。”
这里不比牢房,四处设了烛台,火光在他脸上晃动,那双眸笑意收后此刻晦暗不明,像是雾障,让赵柔柯一时辨不清方向。
他顿了顿,继续道:“西北军在边关与蛮子交战时,岑州统领薛备带头叛逃。本来嘛,一个统领叛逃,怎么也轮不到抄家,但.....坏就坏在,岑州处于边关要塞,麾下三千人叛逃,足以致命。虽然西北军力挽狂澜,但还是失了一座城。”
他举起碗喝了口酒,“而这位统领便是由赵清远所举荐,他的任命书,也是他亲自敲的章子。这事一出,兵部尚书被停职查办,赵清远更是死罪难逃,无论有没有那封信,赵家都不能留。你何必浪费时间在这试探我。”
赵柔柯这一世并非朝堂中人,却也懂了。是了,西北军力挽狂澜,如何挽狂澜?不就是前线的战士拿命去挽?
如果朝堂没法给出一个交代,岂非让守关将士心寒?因此,赵家不能留。
这人话里话外都是,你一将死之人,不必做垂死挣扎。自负狂妄的令她讨厌。既然都是死,她不赌一局,如何甘心。
只是她不是圣母,这赌局即便赢了也救不了那么多人,赵家上下只一个三姨娘胡氏待她好,她从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烛光下,赵柔柯眸光清亮,细眉微微一挑,回道:“如果大人真这么有把握,又何必来见我。我来这里,是想问问大人,近一个月,可有丢了什么东西?或者说……”她稍微靠近了一点,“失去了什么故人?”
见那人看她,似要从她的眼神里分辨有几分诈,良久,对方开口:“有意思,那姑娘就别跟我这打哑谜了。”
赵柔柯从条凳上站起身,一只手掌撑在桌上,另一只手伸向他拿着的酒碗。
周啸阑垂眸,看着她白嫩指尖在他的碗中蘸了酒,然后缓缓在桌上游移,他许是被酒气给灼的,伸手扯开了一点领下的襟口,想散一散这燥意。
酒水痕在乌木桌上不是很明显,却依稀可以辨出两个字。
云蘅。
周啸阑怔然,倚月楼的乐伎,也是他埋了五年的暗桩。
前不久,什么消息也没留下就失踪了。
她见周啸阑看清楚字迹后,便将酒水痕抹去了。锦衣卫何等耳聪目明,她看了下四周,靠近他时,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如此可否换我和我三姨娘的两条命?锦衣卫大牢里都是你的人,想做点什么并不难。”她笑意盈盈,没有半点屈居人下的惶恐。
周啸阑心里已有了定夺,在他的示意下,小旗将赵柔柯带了下去,刚要迈上甬道口的台阶,就见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向他走来,伸出手心,“乾坤筒还我。”
周啸阑看着她的手心,不由的好笑,明明这人片刻前还在和她谈买卖,威胁他。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
“你莫不是忘了,这里是诏狱。”
赵柔柯咬了咬牙。
“是又如何,我跑得掉么?”
他拿出那铜筒子,一开一关,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姑娘能有此物,想必手眼通天,你若真跑掉了,我会很难看的。”
“......”赵柔柯气不过,垂眼就看到了白日里那双黑色锦靴,气极反朝他笑了。她笑得妩媚,极尽皮囊优势,竟让对方愣了一瞬。就在这一瞬间,赵柔柯突然向前,猛地抬腿就是狠狠一踩,那人躲闪不及,闷哼一声生生受下了。
她动作行云流水,踩完转身就走,看得那旁边的小旗目瞪口呆。
周啸阑走出诏狱时已经很晚了。天边一轮新月如钩,忽有风来,飞鱼服袍角在风中如飞,他抬头一看,月亮已经被遮住了,北镇抚司的衙门两盏灯笼照不进夜色漫漫,只见不远处一个人影向他走来。
待人影走近了,他问:“查得如何?”
程川走近跟他见礼,然后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赵清远除了二房和四房各自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外,他还有一个女儿,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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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儿是外室所生,一直养在京郊。直到十年前,这外室病死,这个女儿才找上门来,此女名叫赵柔柯。”
“虽说是外室,可赵清远既没送银子也没有遣人照顾,还是看病的大夫实在看不过去,留下了买棺材的钱。进入赵府,大夫人将她视作眼中钉,日子过得还不如府中的丫鬟,赵清远撒手不管。因此,缉捕名录上没有记录也是可能的,赵清远根本没承认过这个女儿。”
程川不由得带着几分气愤,纵是再薄情,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该如此。
周啸阑面上辨不出情绪,只问,“那乾坤筒什么情况?”
程川没有答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幅卷轴,展开后是一幅画,画上画了一抚琴的女子,“大人你看这个。”
平常人可能看不出,可周啸阑弃文从武前也是在书画堆里泡了十年的,还曾被太傅收做门生。他一眼看出作画人功底深厚,此画线条连绵不断,悠缓自然,将女子的美感展现的几乎完美,使人挪不开眼。若非天才,非十年不能成。
周啸阑看了一眼画,又看了一眼程川,然而对方目光澄澈,让他骂不出半个字。
“你拿幅倚月楼姐儿的画像给我莫不是嫌禁令还抄得不够?”
“不是,主子。你看这左下方的印。”
听他一说,周啸阑仔细一瞧,只见在裙摆处有一画师的私章。
“尽欢居士。”尽欢,他咂摸着这两个字,熟悉无比,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赵柔柯进了赵府一直不受待见,可并未缺衣少食,甚至还有法子得到这高价的乾坤筒,真是奇怪。
周啸阑没了耐心,一巴掌拍在程川后脑勺。“少卖关子,你给我拣重点说。”
程川揉了揉被拍疼得地方,继续说:“赵柔柯进府头三年一直被欺压得狠,却也从未埋怨或是报复,直到七年前,大夫人本想设计让她落水,最后却给自己挖了坑,落下了病根。”
程川摸了摸鼻子,语气甚至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钦佩,“之后每回欺压,那些人都没讨着好。因此,其他人再也没敢得罪她,只划了一间耳房,吃穿用度都是她自己出。而出的这源头......”他点了点那画,“就在这。”
周啸阑蹙眉,脑子里将所有细节串起来,“尽欢居士是赵柔柯?”
“正是。”
倚月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历年花魁的名号响得可不止京城,这功劳簿画师是头一笔。
除了花魁自身的才貌,更少不了画师替她们做画像传播美名。因此,画师是青楼的香饽饽,姑娘捧,老鸨也乐意有给她的“摇钱树”施肥的主。因为这尽欢居士,这几年间倚月楼风头无两。
只是......她一个不受宠的外室之女,哪里来的因缘际会学画?又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拥有如此画技?难不成真是天才?周啸阑自顾自摇摇头,他不信巧合,更不信什么一夜成名。多年来的办案经验让他觉得此女满身是谜。
“程川,你帮我办一件事。”
“主子吩咐。”
周啸阑对他细细吩咐了几句,程川虽有些疑惑,但也明白上令下达的道理。
“对了,此事你亲自去办。”
程川领命正要离开,眼角一瞥,刚刚没留意,此时看到他家主子的黑色锦靴上明晃晃一道灰印,细看他大人走路的神色也有点异样。
“大人,你这靴子是怎么了?”
周啸阑想起那双清亮的眼,
“哦。碰见只很凶的小狐狸。”
程川清澈双眼写满了疑惑,
“昭狱还有狐狸?真稀奇。”
“……”
3. 乱葬岗
“吱——”一只毛黑发亮的老鼠从湿冷的墙角爬过,顷刻之间便溜进昏暗甬道不见了踪影。
胡氏整个人一激灵,身子靠向诏狱里的另一个同样坐在干草堆的少女身上。
少女一张素净的脸上此刻眼眸正静静望着牢门外的甬道,整个人丝毫没有被这只老鼠的出现所干扰,她一身牙色衣裙被诏狱里的血泥沾染的污迹斑斑而略显狼狈,广袖下半掩的白皙瘦弱的指尖不时点着,嘴唇也随着指尖微微翕动。
胡氏没有打扰她,昨日她被带走前,轻轻握了她的手,那是一个叫她放心的动作。
胡氏一直认为赵柔柯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机警沉着,自那年大夫人落水后,她有时候对她有一点微妙的惧意,然而此时她也只能依靠她了。
赵柔柯在数自己的呼吸。
从前她刚来赵府时动辄就被大夫人罚跪佛堂,佛堂安静又冷清,有丫鬟守着也生不出什么别的想法,因此,那漫长的罚跪时间她会盯着佛像前的香数自己的呼吸。
一只香燃尽,是一千八百次呼吸,要燃尽三只香,她才能回到那间破破烂烂的耳房里休息。
现下她完全没有昨日去和周啸阑“谈买卖”时的淡定从容,临近死亡时她才发现自己两世都过得如此匆匆,她既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用仅剩的筹码赌一局。
牢房里辨不清天亮天黑,她昏昏沉沉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醒来后便数自己的呼吸,数到第四千七百次时,甬道南边有声音传来。
“程千户,你怎么亲自来了。”
程川手中端着个黑檀木托盘。托盘上放了一把匕首,一条白绫还有一个玉瓶,匕首在烛火下闪着寒芒。
那锦衣卫小旗不解地看向程川手中之物,“您这是?”
他们早得命令,如今关押的这堆女眷三日后被判枭首示众,如今看程川所持之物倒是有几分不确定了,莫不是圣上要提前处死她们?
程川年纪轻轻便是千户,还深得周啸阑赏识得以常伴左右,往日里不是没有人不服的。
周啸阑也听到了些许风言风语,于是干脆将不服的人当众拎出,设侦查与武力两项,让其与程川挨个比过,自此再也没有人在他的年纪和资历上说三道四。
程川将那托盘往桌上一放,也不端架子,双手抱拳向左上方拱了拱手,
“圣上仁心,赵家祖上曾经也随太和帝南征北战,如今后代却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着实不忍,因此改枭首示众为自裁。只是这边关战事吃紧......”
他看向甬道,叹了口气,继续道:“为安抚军心这些人只好提前上路了。”
可叹,死前都未能当个饱死鬼。说完,他端起托盘朝着甬道走去。
赵柔柯和胡氏在靠近北边的方向,他走了一阵子,才在其中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将托盘置于地上,“姑娘,该上路了。”
胡氏听到这话泪水盈满杏眼,她哥哥为了自己的仕途将她嫁给赵清远做妾十年,这十年来她尽心尽力侍奉夫君,从来当他是天。
可这天给她带来明媚暖阳屈指可数,如今却要送她急风骤雨,她再不舍这条命却也无可奈何。刚要伸手去拿那把匕首,便被赵柔柯止住了。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声音从容,“三娘莫慌。待我问过。”
赵柔柯垂眸,眸光自托盘扫过,然后看向面前的人。
锦衣卫来赵府拿人那天,她见过此人。她眉头轻轻拧起,“是周啸阑让你来的?”
程川道:“是。指挥使还说了,白绫勒脖,死后长舌坠地,不美观;匕首刺身,亲历血液流尽,太痛苦;毒药入喉,即刻意识全失,很是利落。选哪一样,姑娘可得仔细斟酌了。”那人托盘下的手给她塞了一个纸条,她不动声色藏了起来。
他这话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匕首和白绫都很难做手脚,毒药可不一样。生死一念之间,拼了。她手指伸向那装了毒药的玉瓶,强作镇定的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柔柯.....”
胡氏还欲再说什么,只见赵柔柯利落地打开玉瓶,将那药丸吞了。随后她将玉瓶递给胡氏,她不便在此地跟她多作解释,拖得越久,变故越多。只得快刀斩乱麻,
“三娘,生死有命,无从选择,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胡氏心如死灰,也跟着吞了那药丸,不多久只感觉天地一阵倒悬,紧接着她便失去了意识。
二人一前一后在牢房中倒地,程川蹲下身探了各自的鼻息,见已无半点反应,方才招呼人过来命令将人拖去乱葬岗。
玉瓶里装得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闭息丸。此药丸人吞下后,会立刻失去气息,如同死人一般。
只是闭息丸只可让人失去呼吸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未能服下解药,要么死,要么也会被当成活死人被乌鸦或者野狗分食殆尽,他得在药效过之前赶往乱葬岗。在此之前,他只希望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京师的乱葬岗在郊外一处山洼,因着中间低四周高的地势,也被称为死人坑,被处死的重犯尸体都丢弃在这里无人填埋,鸦群终年盘旋于此。
酉时时分,天边落尽了最后一抹霞色,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抬着两具尸体自北边小径走来,走至山洼入口处,将尸体放下。
枯枝上的乌鸦被猛地惊飞,又因为嗅到了鲜肉气息在空中犹疑地扑翅。
为首的锦衣卫小旗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刚刚抬尸体时没怎么注意,现在他站在尸体旁才发现其中那少女年纪和他差不了几岁,眉间有几分熟悉之色,只是如今浑身是一片死气。
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双眼写满不可置信,内心大恸,呆呆立了很久,直到乌鸦的叫声将他拉回现实。他默默合了两只手掌,语气悲戚,“愿神仙保佑,万望你来世投个好人家。”
其他几个稍上了年纪的锦衣卫看着这小旗眼神露出几分笑意,其中一个面相粗犷的锦衣卫调笑道,“我说阿七,你这么娘们唧唧的。出去可别说你是锦衣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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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又对着尸体鞠了一躬。几人见状摇了摇头,那人接着说:“我说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呢。皮囊再好看也是死尸一具,咱们一走让野狗一啃,没多久也是枯骨一具,等哪天你长大了,哥哥们带你去倚月楼。”
他闭了闭眼,似是再回味,“啧——那才叫一个美啊。”
阿七闻言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个钱袋。钱袋被桨洗得发白,看起来很是有些年月了,那里只装有三个铜板,他一直没舍得花完。
他一直盼着再次相见的日子,可怎么也没想到,重逢居然是阴阳相隔。
他眼圈红红,先前那面相粗犷的锦衣卫瞧着不对,“怎么?认识的?”他叹了口气,安慰道:“人各有命。你的路还长。”
外人都道锦衣卫杀人如麻,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若不是生活所迫,没人想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阿七这小子刚入锦衣卫时瘦得一幅皮包骨,十三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十岁。他年纪小,都把他当弟弟看,几个人轮流省下自己的口粮才将将把他喂胖一点。
如今见他难过,都很不忍,一人拍拍他的肩膀,叮嘱道:“亥时前记得回来复命。”随即一行三人便走了,留下那少年一人在夜风中茕茕而立。
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盖在女子身上,又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了一些驱蛇虫鼠蚁的药粉沿着她周身撒下。
这样也能让闻到味道的野狗和乌鸦不再近身。他心下有了主意,待他复命后,天一亮他就赶在收尸人之前来寻她,找一山清水秀之地好好埋葬。
少年思绪百转之时,一道寒芒闪了他的眼。他本能的抽刀,一刀挡开了直直朝那女子刺来的剑刃。那人力道用了十成十,是个练家子,刀剑相撞发成一声铮鸣,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月亮已经升至空中,借着这微弱月色,他瞧见那人一身黑衣劲装,黑巾覆面,只留下一双杀气腾腾的眼。
“何人?”为何连死人都不放过。他刀尖想勾下他的面罩,却被挡了回来。那人不与他纠缠,仿佛目标就只是冲着那两具尸首。
两人缠斗间,未留意不远处半人高的荒草之中藏着一人。程川躲在草丛里想出去帮忙却也怕暴露身份,眼看时间越来越近,眉间已经沁出了汗。为何会有人对尸体动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那小旗一点点把黑衣人逼退,远离两具尸体。程川寻准机会悄无声息地出了草丛,趁着二人打斗形成的视觉盲区,将解药给她们服下,然后再次退回草丛中观看战况,犹豫着是否要帮忙。好在那黑衣人见动手失败并没有纠缠太久,打了几个回合,便放了一阵烟逃走了。
阿七转过身走回两具尸身旁,刚想要替那年轻女子擦干净脸上的污泥,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
他惊骇,被吓得一个趔趄,随后眼睛一弯,刚刚的难过顿时如烟消散,他激动地结巴,“小...小神仙,你没死?!”
赵柔柯撑着发胀的脑袋,看着眼前少年,“什么小神仙?”
4. 藏周府
月色给整个京城铺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整座城池在这暖色微光中散发出一种静谧柔和。
只是这静谧之下,总有月色照不到的犄角旮旯。
月色之中一道黑色身影踏在屋檐之上,夜风将檐角下的铜铃吹出一声清脆响动。
那人黑巾敷面,耳朵轻微动了动,一双锐利的眼睛只扫过一眼,脚下的步子却一点没停。待他俯身细看,一个跃身便进了一户宅邸,他入了宅邸直往东边院落而去,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间房燃了灯。
他从支撑起来的梅花窗中溜进来,透过香炉的缭绕烟雾,看见桌案前那人正垂眼看着手中书卷,书卷翻阅了大半,显然早已等待多时。
“事情办得如何?”声音自房中响起。
黑衣人跪立案前,向那人行了个礼。
回道:“禀告大人,还未补刀便被一锦衣卫小旗给拦住了,当时乱葬岗还有一人,那人武功不低,我担心身份暴露就未恋战。”
那人喉间发出一声冷哼。
“赵家一干人等早就被判闹市枭首示众,圣上金口玉言,后又说念着赵家祖上功绩,赵清远一人之罪女眷跟着一起枭首太过残忍,如今仁道治国,女眷全部改判自戕。锦衣卫是圣上的人,又号令几千人,直接向皇帝提容易遭忌惮,这事只能是宫里有人吹了风。”
说完他端起桌上早已凉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继续道:“这几天你去赵府蹲守,如果乱葬岗有人活着归来,定会回去。若能循着那人找到东西了,即刻灭口。”
那黑衣人已经跟了他十年,杀令一下,并无片刻犹豫。
“是!”
随即如同一阵风再次从窗中卷出,跃上那颗院子的高槐,遁入夜色之中。
一样的月色,也照耀在京郊的乱葬岗。
赵柔柯醒来便看见一双清澈的圆眼担忧地看着她,迷迷糊糊听到那人叫她小神仙。这药劲是真大,头像栽进了棉花里。她晃了晃脑袋,一双眼将眼前人上下扫了个清楚。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她看那人服装是锦衣卫制式,配着腰刀,也没细想便问道:“是周啸阑叫你来的?”
那少年摇了摇头,“是总旗大人,他令我们将诏狱的死囚运送到这里。”
见她一脸疑惑,便赶紧解释。“姑娘你莫要误会,我不会害你的。”
说着他便将那锦线都磨破了的钱袋拿给她看:“幼时承蒙你救我一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正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还以为这恩只能下辈子还了,还好,还好你没事。”
赵柔柯看了那钱袋,又将目光再次移到少年脸上,仍是毫无印象。
不怪赵柔柯不记得这事,十岁那年她刚熟悉这具身体,那时刚进赵府,那大夫人崔氏整日制造些“意外”,没人护着她。
她出府也不那么容易,有一次偷偷溜出来,崔氏却狠了心要将她了结在外头,那日她甩开她们猫进了一座庙里,待到没人时将佛像前供奉的瓜果吃了个干净然后躲在了佛像的身后。
一个小乞丐跑进庙里,他像是饿很了,嘴角还挂着一些香灰,他盯着佛像前空空的瓜果盘看了很久,然后将目光投向正在佛像前闭眼参拜的信女身上,那人身后钱袋鼓鼓囊囊。
他下定了决心,将手伸向那钱袋。赵柔柯不忍一个孩子就此堕落下去,从身前掏出了自己的钱袋,钱不多大概就只有十几文,那时候偷偷画些画去卖也因为年纪小没有人给高价。她将钱袋丢到小乞丐的怀中,
“喂,你的钱袋掉了。”
看他呆呆的,又朝他叮嘱,
“看好了,别再弄丢了。”
那还愿的妇人惊醒,摸向腰间,又看向小乞丐的手中,心中明了发生了什么却也不好说什么。
她以最体面的方式护佑了一个少年的羞耻心,托住了向下堕落的他。
时隔多年,赵柔柯早已忘了当年的事,却没想有人一直记了这么长时间。
赵柔柯此时内心却一团乱麻,本来这偷梁换柱的事人越少知道越好,毕竟她也不知道她那短命的便宜爹到底有没有别的仇家,虽说她是个外室私生的,不入族谱也不对外露面,可直觉告诉她,此次边关的叛乱案远不止表面上这么简单。
她攥紧了拳头,命是周啸阑救下来的,眼前这人也是他的人,周啸阑在没能得到她的线索前,她如果被这人害了,有的是法子料理他。
况且她前世加今生在赵宅已经死了好几回了,没有比这更惨的开局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这么一思索,她便冷静下来,问那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七,我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幼时家乡闹了匪患,如今......”
他还没说完,就见两根细白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嘴巴。
“停——打住。”
赵柔柯现下没什么闲工夫听他对八字似的抖家里的事。
“脱衣服。”她言简意赅。
“哦。啊?”他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捂着胸口。
刚见面就要他以身相许来报恩?
赵柔柯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没好气道,
“叫你脱外衣。我要去一个地方,现如今这一身不方便。咱俩换一身。”
她是个死囚,程川给她纸条上写的是周啸阑自己的府邸地址。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胆,把死囚往家里藏。
这一路过去不只有城防司的巡查,锦衣卫也有巡捕校尉,难保不被抓住盘问。的,因此它才要换身衣裳。
两人飞快换了衣物,还好赵柔柯平时穿的衣服都是素色,没有花里胡哨的女儿家纹式,让他换上,再用簪子盘了头倒也没有半点不伦不类,反而衬出几分官服穿不出来的少年感。
“嗯。不错,很衬你嘛。”阿七的耳根一下子红透了。
胡氏这时才悠悠醒转,她还没从死而复生的大起大落中缓过劲来就看见一个锦衣卫向她走来,定睛细看才发现是赵柔柯。
赵柔柯蹲在胡氏身边,耐着性子向她解释。
“三娘,当时在大牢里情况紧急未曾和你言明,那药是闭气丸。可以封住心脉静止血液流动,让人如同死人一般。接下来我们要去暂时的安身之处,因为我二人是死囚,难保不会被人怀疑,因此还得委屈三娘,假作被我押送的犯人。”
胡氏摇了摇头,轻轻揩去她脸颊的污泥。大难当前她的娘家人没有一个想着她,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女,明明一个人可以毫无挂牵,可她念着她从前府上的一饭之恩却保下了她。
“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活着就好。从今以后,咱娘俩好好活。”
她张了张口刚要问她承诺了那锦衣卫头子什么,却又止住了。她了解眼前这人的性子,没有主动告知一定是不想她知道。
况且知道的太多,忧虑就多,忧虑多了难免会让她置于险地,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嘱咐完三娘胡氏,赵柔柯就沿着京郊往城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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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走,走前嘱咐那少年过一阵再离开此地。
阿七借着月光看向那单薄却坚定的背影,心里一阵空落落,冲那背影喊:“我们还能再见吗?我还没还你恩情!”
赵柔柯头也没回,往后挥了挥手。“这身衣服足够了!”指间月色流转,化作一片少年心事。
大宁自开放夜市后,宵禁持续到子时。赵柔柯一路走来还算顺畅,没有遇到什么巡查队。她脚步匆匆,经过这条街,再拐过一条小道,就到周府了。
一队巡卫朝她走来,打头那人身穿甲胄,腰挎陌刀。赵柔柯眼一瞥内心暗道:坏了。
她在倚月楼混迹多年,花魁娘子,乐伎小倌混久了自然熟了,熟了那朝堂什么消息她自然都能知道一些。其中城防司和锦衣卫互相看不惯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城防司暗骂锦衣卫是以权谋私的走狗,锦衣卫暗骂城防司是不干实事的酒囊饭袋。两队人马见面一般都互不搭理。
她正要什么都没看见走过去,擦身而过后,松了一口气。
“站住。”
一道粗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认命的转过身,城防司的兵马指挥使,正六品,她拱手行了个礼。
“大人。”
那指挥使看了看她,又看向她身后的胡氏。
“深夜你行色匆匆去往何处?”
“禀大人,我奉指挥使之命,羁押犯人前去审问。”
他将手放在腰间的陌刀之上,声音缓缓道:“可我记得,北镇抚司不走这条道。”
是了。
犯人审问都是在北镇抚司进行,她这不是给人送把柄抓么?赵柔柯蹙眉,这人真难缠!
飞鱼常服衬着一张素净的脸,两道细眉拧在一起,眉间沁出汗,秀丽鼻尖微微泛红,在这夜色下,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男人。
“你将头抬起来。”
抬头的那一瞬,那双眼让人心中一震。锦衣卫还有此等绝色?他的陌刀抬着她的下巴,那是一个极其轻佻的动作。
“身板比倚月楼的倌儿还细,你这样的竟也提得动刀?”几个兵卫放肆大笑。
那陌刀正欲从下巴抚上她的脸。只听一声铮鸣,一柄雁翎刀破风而来,那力道大概用了十成,陌刀哐当一声被震飞在地,雁翎刀斜斜插入地中,刀身泛着冷光。那兵马指挥使捂着手,虎口处已经渗出斑斑血迹。
他掉转身,握紧拳头,满腔怒气正要发作。却见街道北边来了一人,那人飞鱼服太过惹眼,不是周啸阑又是谁。
周啸阑慢悠悠走过来,他抱着双臂,仗着身高就这么斜眼瞧人。
一双长眉斜飞入鬓,冷眼此时盛满讥讽,语气戏谑,“城防司连贼都抓不明白,也敢管锦衣卫的案子。”
二十年前一大盗将京城权贵巨贾偷了个遍,不但偷还挑衅城防司,将城防司兵器库盗了个干净不说,还留言布防漏洞太多,甚至给了解法。
那贼安分了二十年,后来照他所作改了布防倒是一直太平。这事一直是城防司的巨大耻辱,此刻被扎了肺管子,城防司一个两个都气鼓鼓。
“你!”那兵马指挥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奈何对方官阶大过,他只能忍下。小兵捡起他的兵器交还他,一队人就往南走了。
周啸阑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似有些惊讶。他从她身边掠过,抽出入地三分的雁翎刀,看也不看挽了个刀花,反手将刀收入刀鞘。
言简意赅吐了俩字,“跟上。”
5. 盯着她
几人穿过街巷,见一座宅院立于眼前,匾额上的题字和赵府的气势磅礴不同,永元年间,赵府祖上曾护驾有功,因此那匾额是永元帝亲笔题了送来的。
而眼前这匾额上的周府二字,极其俊秀飘逸,或许是周府哪位祖先传下来的。
赵柔柯盯着那匾额出神,没留意前方那人突然停了下来。周啸阑看了她一眼,复又顺着她的眼神看上去,眼神在落在那字上时变得悠远沉静。
“周家祖上也曾位列三公,这府邸便是从那时传下来的,匾额也是祖上一位先人的好友所赠,据说是一女子。”
说到此处,那人没来由地转过身来,眼神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带着几分探寻,
“说到这女子,倒是一个传奇,曾是大宁第一丹青手——虞同玉。她是唯一官拜四品的女官,史书记载虞同玉养面首无数,秽乱朝纲,年纪轻轻便纵yu而死,民间到现在还有人唾骂她。”
只是骂归骂,当年她留下来的画稿和所著的《丹青三千法》后来画师用得那叫一个坦荡,并且三年一度的翰林画院画师选拔,参考的考生无论再怎么骂也都得在暗地里寻来她的小像来拜,以此求得高中。
许多女子更是以她为楷模,两百年前她开画馆吸收女子传技,如今那画馆已经成为一座以授画为长的女子书院。翰林画院每年入院的人数,男子占了七成,女子占了三成。
这并非是男考生更胜于女考生,而是翰林画院的主考官皆为男子,他们担心再出现一个两百年前的虞同玉,与他们站在同一位置上。
只是这些话都是周啸阑放在心里的,轻易不会说与别人听。
在他提到那匾额所赠之人时赵柔柯内心大震,她何时送过匾额给姓周的人过,又转念一想,莫非当年旅居蜀州所结识?
可被人当传家宝一样传下来,应该跟她渊源颇深,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再说到那史书,她行事作风比起一般女子是要大胆些,加上只爱画美男罢了,可没有史书说得如此不堪。
满口胡言,污她清白,还招呼到她面前来,怎能不气?这一气,口中就忍不住想要飞刀子。但一想此时在他的地盘上,自己身无分文还得倚仗他,便忍了。
“哦?那大人怎么看?”她问道。
她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只遇到危险毛发竖起的小狐狸,只待面前对手一动,就要狠狠扑过来。
明明此情此景此人,都不适合谈天,他大可不回,或者敷衍两句了事。可他收起以往几次见面时的那种玩世不恭回她:
“史书从来都是胜者书写,自然按照他们想要的记录,只是谁也不曾活在那个年代,又怎能妄议她人。何况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为何非要从一而终?我倒觉得她活得洒脱随性,好过大多依附的女子。”
人云亦云的多了去了,还有些人说得比史书上还离谱夸张,说什么她的四品官是魅上得来的。身为女子么,当有了权力让人忌惮,就会污蔑其作风,她早该听惯了。
可这番话倒是出乎赵柔柯的意料,想不到有人能站在女子角度去考虑。
言论是欣赏的,人品她持保留意见。毕竟手上伤口还疼。
她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面上那抹冷色就那么不尴不尬的挂着,她用手掸了掸并不存在什么灰尘的外袍,并不走心地回了句,“大人说的是。”
然后绕开他,快步上前,反客为主地推开了周府的大门。
周啸阑看着她推门的瘦弱背影陷入沉思,他并非无意提起虞同玉,程川查到的那尽欢居士,画风和曾经松风阁的书橱里虞同玉的画作一模一样。
他也悄悄查过,看她是不是那座女子书院的学子,可是学子名单上没有她,时间也不一样,十七岁的年纪是不该有这样娴熟的画艺。那院里教授画艺的老师,看到了那副程川带回的画一脸的不可思议更让周啸阑疑惑。
因此,他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来为着云蘅的那条线索,二来他就不相信有人在他的地盘会一点马脚都不露。
推开大门,瞧见正庭有一颗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一个圆脸男人正从树下穿过,快步向他们走来,那人须发有些灰白,一张慈祥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
他向周啸阑行了个礼,问候道:“少爷回来了。”然后看了看他身侧的两人,“这二位是?”
“这两位是我的客人。”说完侧首对赵柔柯和胡氏说道:今晚太过匆忙,你们先歇在东边的两间厢房。”接着又对着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吩咐,“明天差人将南边的院子收拾出来。”
“是,少爷。”
周管家是周家的家生子,一辈子就在这宅院里,他看着周家从大少爷走前的门庭若市,到如今的门可罗雀,看着八抬大轿将二小姐从这宅院抬走,也眼见周啸阑脱了儒衫,变成朱红飞鱼服加身的锦衣卫。
老爷夫人伉俪情深,两人就生了这三个孩子,走得又早,如今这偌大的周府,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了。
锦衣卫人人避之不及,平日里除了那程千户,府中没人来。如今来了客,他也乐得开心,也不知道在黄土埋身前,能不能看到二少爷娶妻生子。
周啸阑吩咐完这些,然后声音带着点沉沉的缓,
“周伯,以后我若回来的晚,不必再亲自等我。”
老管家点了点头,诶了一声。他如今也近了花甲年纪,知道二少爷是在操心他的身体,便应下了,从前他也这么等着几个孩子下学,这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总是也改不掉。
赵柔柯被老管家指派来的丫鬟带到了住的房间,胡氏就住在他隔壁。赵柔柯草草洗漱完毕后便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罗帐灯昏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以为这里只是个暂时的落脚处,可刚刚听他要将空院收拾出来,这是要让她长期留下了。那周啸阑心思深沉,谁知道打得什么主意,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可眼下所有的钱都在那个匣子里,得想个法子去一趟赵府。
赵柔柯一觉醒来已经是大中午了,许是这两日狱中一直睡不安稳,这一觉倒是睡得整个人神清气爽。醒来才发现自己没衣裳,昨日她将衣裳和阿七那个小孩换过了,如今也不能穿着男子的衣服在这府中晃来晃去。她在房间里看了一圈,那套锦衣卫常服呢?
没过多久,青叶敲门进来,手中是一套女子的衣物。
青叶向她解释:“府中没有女客,这是二小姐出嫁前的衣物。姑娘看看合不合身。”
上衣是鹅黄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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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搭配了浅绿色的儒裙。颜色很是活泼,比起素净的衣衫,更衬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俏生生。青叶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从前的小姐,对她很是喜欢,帮她将乌发扎了两条小辫子,更衬得灵动俏皮。
赵柔柯从未尝试过这风格,干什么都有点束手束脚的,倒是府中人因她难得的贵客,待她很是热情。青叶看着是来伺候她的,可她总觉得被人盯着,也不好往出跑。
赵柔柯百无聊赖,就拉着丫鬟们给她们眉间点花钿,经她之手的花钿妆一点也不落俗,丫鬟们个个都叽叽喳喳的排着队等着她来改妆。死气沉沉的宅院,一时变得热闹非凡。周啸阑回来时就看见这么一番模样,他愣了一瞬又恢复从前神色。
程川觉得他家指挥使今天格外不对劲。周啸阑破天荒的午间没有在北镇抚司用饭,而是一下了值就往自家府邸奔。
想到今日一早,他来了便给底下一个小旗一通罚,如今还在校场跑着圈呢,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他,现在午饭也在家里用了。
程川本想探点消息,却被周啸阑挡了回来。他们相识多年,平日下了值,周啸阑倒也不端上官架子,于是程川怼他。
“你说你,孤家寡人一个,你回去干什么。
他淡淡回了句:“今日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周府里,丫鬟们正将饭菜往正厅端。
周管家知道今日二少爷要回府中用膳,一早便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子菜。赵柔柯看着这玲琅满目的饭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下筷。
周啸阑也有点头大,但又不好拂了周伯的美意,他已经很多年没在府中吃饭了,平日里都是在北镇抚司的食堂随便将就一顿。
“周伯,府中没那么多规矩,且如今你是府中的老人,坐下一起吃吧。”
周管家本想推辞一番,可是他看到现如今好像有了那么一点小姐和大少爷在的感觉,他不忍心破坏,便也就坐下来了。
几人就坐后,谁都没有开口。一顿饭吃得安静极了。周啸阑在用膳期间,一直盯着赵柔柯。
他头回见她,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子韧劲,那种韧劲形容起来像是开在悬崖边上,石头缝的一株花。明明险境就在眼前,她总能找到生路,然后死死地扒住不放,然后绽放出自己的蓬勃来。
可现如今,他却觉得她真是娇气难养活,青菜不吃,排骨太肥的不吃,葱花她有耐心的一个个挑出来,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
他凉飕飕地开口,
“怎么?周府的粗茶淡饭不符合姑娘胃口?”
赵柔柯翻了个白眼,又来了。她朝他皮笑肉不笑,“是啊。简直难以下咽。”
胡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她看了看赵柔柯,又看了看周啸阑,忙打原场。
“柔柯刚来赵府过得很艰难,那时赵家大夫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长此以往,胃口也变得不是很好。”
胡氏目的是想让周啸阑听到后起怜惜之心,周啸阑虽然是锦衣卫,人人避之不及,可也权势滔天,她一个孤女,以后总得有个依靠。
“是我待客不周失了礼数,还望夫人多多包涵。”
赵柔柯听了这话鼻子里发出了哼一声。人模狗样的。
6. 倚月楼
用完午膳后,胡氏便被青叶拉去指导绣活了。她晨起看见厢房门帘上破了个小洞,于是讨来针线给补好了。从前在赵府她的绣活顶好,补这门帘着实大材小用,穿针引线间,一道鸳鸯藤缠绕在门帘上,风吹着一荡一荡的,看着青叶眼馋得很。
青叶是者府中的一等侍女,幼时也在绣坊学艺,对绣艺颇感兴趣,见此时胡氏得闲,一心想讨教。
周啸阑没有立刻去往北镇抚司当值。周管家何等敏锐,使了个眼色,几个下人端上了茶水就下去了,他声称去看看南边院子收拾好了没有,也跟着下人们一起下去了。
整个正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昨日匆匆忙忙逃出来,正事还未当面谈过。
周啸阑掀起袍子,坐在檀木椅上,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盏,提起茶盖,轻轻拨了拨碧绿茶汤中的茶叶,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
他还穿着那身人人害怕的恶鬼皮,可这一套动作却做得优雅极了。这种微妙的割裂感引得赵柔柯生出那么一点好奇心。
今早起来她转了转这宅院,发现这府邸处处透露着书香世家的模样,无论是牌匾还是楹联,或者是家具摆设。可这偌大的府邸,没有一本书,更没有笔墨纸砚。青叶告诉她,周啸阑一般都在北镇抚司办公,平时也用不上笔墨纸砚。可她还是觉得奇怪,周啸阑可不像是斗字不识的莽夫。
周啸阑不知道她脑子里盘旋的那些念头,只是她的眼神过分直接,就这么一错不错的盯着他。他回眼看她,眼神不躲不避,白日里看下来,他的瞳孔颜色极黑,像汪不知深浅的泉,将人想要拽进泉里去。最后还是赵柔柯败下阵来,收回了眼,啜了口茶。
隔着张桌子,周啸阑蓦地笑了笑,然后移开了眼神。朱红飞鱼袍衬得他眉目疏朗,这一笑少了桀骜,倒是多了几分少年风流,若不是这身官服震慑,怕是走出门去便要引得“满城红袖招”。
周啸阑说:“那日在诏狱,你提到云蘅让我太过惊讶,后来越想越不对。云蘅不会轻易对他人吐露身份,你如何与她认识,又是如何得知她与我有关。”且还能用她来给自己争取生机,这点他实在摸不透。
赵柔柯把玩着自己的袖子,想来这衣服主人应该爱惜这身衣裳,看这袖口应是被补过,绣了一只模样可爱的小狸奴。听了这话才从那狸奴转开眼。
回道:“三年前倚月楼的鸨母芸娘在街上撞到我与人卖画,她很赏识我的画便与我做了交易,想通过画为她楼中姑娘传扬一些名气。这几年间我一直是倚月楼的挂名画师。”
这点周啸阑知道。
“云蘅没有背叛你,我并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我曾在倚月楼为她解过围,她性子冷,也就偶尔与我说说话。直到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倚月楼宾客盈门,笙歌曼舞。鸨母芸娘摇摆着那水蛇腰,朝登门的客人露出谄媚的笑来。自从那丫头给花魁作的画在达官贵人中传播,她这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团扇都掩不住脸上挂着的笑意。一客人喝醉了酒,扯住她长长的衣袖,她用团扇打落那人的手,“仔细老娘剁了你的手。”
她的嗔也带着点媚,勾得那人神魂颠倒,正要伸手揽,那女子却转了一圈,轻盈避过,往二楼的雕花木梯拾阶而上,只留清香阵阵。
芸娘笑着与二楼的姑娘们打招呼,这些都是她的摇钱树。正往前走,堆起的笑在脸上凝住,然后翻了个白眼。那女子抱着琵琶走来,她一张面皮是欺霜赛雪的白,眉似弯月,凤眼高鼻,朱唇不点而红,正是楼中的乐技——云蘅。
她走到芸娘身边时,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声,“妈妈”便走了。
芸娘看着云蘅的背影叹气,明明生的一副好皮相,却天生冷脸,来到这里,哪个不得笑烂了脸招呼客。只有她,脸能冻死人。她从前不是没有想过把她当花魁培养,可人家不领情,白白浪费了好苗子,让她少赚了好些银子。不过这楼中就是有人吃她这一套,她便罢了,否则她早将她赶了出去。
云蘅推开一间房间的门,赵柔柯正坐在屋内的桌案前。云蘅很少主动唤她前来,今天倒是让她意外。赵柔柯观人入微,此时瞧见云蘅脸色比起平日里更白,秀眉紧蹙,鼻尖有细密的汗,不细看难以察觉,纯色更是比平时的颜色还要浅淡几分。
“怎么了?你脸色不好。”赵柔柯问道。
云蘅摆了摆手,朱唇吐出两个字。“无妨。”
她想了想,像是挣扎了很久,才说道:“我有事拜托你。”
赵柔柯与她相交如水,没想到她会有事拜托她。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你说。”
“我接下来要离开倚月楼一段时间,如果一个月后我没能回来......”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有一丝忧伤从眼中一闪而逝。她从袖囊中掏出一方锦帕,放在她手中。
接着说:“你便沿着青鸾大街一直往南走,穿过锣鼓巷,你会看到有一面青墙。前面左下方第一块砖,敲击三下,将此物放进去。”
赵柔柯问道:“你是要去往何处?这又是给谁?”
云蘅沉思了一阵子,定眼看向她:“你我相交如水,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此事你还是不要追问为好。”
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帕子,沉思了一会,说道:“我有一相好是个薄情郎,他考取了功名娶了贵女,因此我与他私下往来,那处便是我们私会之地。我若没回来,这帕子,就留给他做个念想。”
说完这些后,就像是废了很大力气,才从椅子上起身,打开了门。
“你走吧。”
赵柔柯与她认识有一阵了,她可不信她这样一个孤高的人会对一个负心汉死缠烂打,不过是场面话应付她罢了,不过她也没问下去。她看着云蘅群青色的衣裳上,有暗色痕迹一点点散开来,却是什么都没问离开了。
第二天,云蘅果然消失了,芸娘大怒,遣了人去寻,半点踪迹也无。
她是个事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于是当天她便去往了锣鼓巷,等了很久,都没见有人来。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人来。到第四天,终于等来了那“薄情郎”。
那人玄衣金带,玉冠束发,他蹲下身,修长手指轻轻敲了那墙砖,摸寻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她看到了那人的脸,确实瞩目,突然觉得有人对他念念不忘也挺合理。
云蘅果真消失得一点踪迹也无,一个月很快就到了,她还未来得及出府,锦衣卫就来拿人了。
也就是在那院中,她看到了梨花椅上端坐的那人,阳光下他的脸比黄昏时更加清晰。她一双眼睛毒辣,又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眼便看出了他就是那日锣鼓巷青墙下的玄衣男子。
她并不知道云蘅之于他有何重要意义,可她手上并无多的筹码。那日在昭狱中与他隔桌相谈交易,其实有赌的成分在。幸好,她赌赢了。
思绪拉回眼前,赵柔柯抬起一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瞧他,“想不到这薄情郎竟是周公子。”
周啸阑听了这话,长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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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倒也没有反驳,看向她,她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神色又露出赵柔柯想要揍他的那种玩世不恭来。
“公子我魅力难挡,京城女子无不为我牵肠挂肚。姑娘要是想以身相许,可得排队递帖子。”
赵柔柯没理他,继续说:“那锦帕如今不在我身上。”她总觉得这事不简单,便没有把那帕子随身带着,而是放在她所住耳房内的床下暗格的中,被一个匣子装着。
“在何处?”
“现下我还不能告诉你。”
如果告诉他锦帕在何处,他搜着那匣子,怕是要一直住下去了,那匣子里除了帕子,还有这几年在倚月楼攒下的所有银票。
“那可寒了我的心,姑娘那日在诏狱,莫非是在跟我调情?”他语气调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云蘅是他三年前埋在倚月楼里的暗桩之一,是搜集情报的高手。哪家世家野心勃勃,哪位大人结党营私,几杯黄汤下肚,酒酣耳热,温柔乡内什么秘密吐不出。
云蘅突然失踪,又未留下音信,其他几人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她做事从来妥当,从不会无故失联,况且她还有一个药罐子弟弟要养活。
皇帝荣登大宝时还只有十六岁,如今年岁长了,便想将大权一点点收回来,他一边培养自己的势力,一边四处寻朝中重臣的把柄。这几年锦衣卫突然气势,就是皇帝为自己培养的第一支势力。云蘅突然失踪,定是查到了什么关键处,这不止关乎她个人,更关乎朝堂时局。
赵柔柯说:“我并非框你。那锦帕我会给你,只是不是现在。既然和你做了这笔交易,那便不会让你做亏本的买卖。”
“那锦帕上的样子我记下来了,只是现下你这没有笔墨......”
周啸阑看她欲言又止,喊了丫鬟进来,“去松风阁,取来笔墨纸砚。”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仿佛那只是个平常地方。
丫鬟听完这话,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松风阁?自出了那件事后,那院子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还不快去?”周啸阑催促。丫鬟作为下人没有多问,急匆匆从松风阁方向奔。
她推开院门,院内那拢翠竹像是不知世间盛衰,兀自葱葱郁郁。
她开了锁,推那门环,木门发出嘎吱声响,松风阁重见天光,这里是大少爷和二少爷还有小姐曾经的书阁,这间院子曾经盛满了他们的朗朗读书声。
她抬眼望去,曾经满满的藏书,一场火之后,只剩一半。她看向那檀木云腿细牙桌,桌上是薄薄一层灰。二少爷不喜欢他们往这里来,周伯会每年会在除夕时来这里打扫一次。
现如今物是人非,惹人伤感。她收起情绪,从桌上取了笔墨纸砚,便重新落了锁,赶往正厅。
赵柔柯看着那墨,是上好的松烟墨,历经多年不腐不化,用水化开后带着一点瑞脑香。她在桌上铺陈宣纸,取笔蘸墨。提起袖子在那宣纸挥笔而书,短短时间,一簇兰花跃然其上,即便只是墨色,也生动的像是在纸上摇曳。
“现下只能墨色将就看,如果填色,花色为雪青,其叶为黛绿。”周啸阑看向那画,赵柔柯还是谦虚了,寥寥数笔,已是传神。
那画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赵柔柯的声音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他捏着赵柔柯递过来的宣纸,指节泛白。
那花,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赵柔柯看着他的手微微发颤,整个人像沉浸在痛苦中。不由得问:“喂。你怎么了?”
7. 钓鱼儿
周啸阑看着那张兰花图,痛苦地闭眼。他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谦和有礼的兄长,第一次如此毅然决然提刀亲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血从他的颈项喷薄而出,他看着周啸阑,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身体缓缓倒下。
年幼的周啸阑奔上前接住兄长,只是那时他太单薄撑不住,俩人一起跌在地上。他跪坐在地,抱着兄长的身体一边大声叫喊:“来人啊!救命啊!”一边徒劳无功地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口。
血从指缝汩汩流下,府中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喊,那日京城来了杂耍班子,大家都去瞧热闹了。怀中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他的泪溅在兄长的血里,和血一起往下流,流在他身上那件月白儒衫上,血花大朵大朵的盛开,壮丽凄艳。
那血像在梦中,在每一个他想要忘记的时刻,源源不尽地流了十年。他有些恍惚,眼前那兰花好像也沾染了血的颜色,红得夺目,让他喘不过气,
兄长生前爱干净,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和他人一样。阖棺前,他和周伯亲自为他换的衣物,换衣时,他清楚看到他的肩背上有一簇兰花,像是刚点上去不久,和如今这图上的一模一样。
他和兄长从小一起长大,很长一段时间同吃同住,他了解兄长,兄长受儒家思想熏陶,认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断不会在身上点青的。
这十年他明里暗里都在查,可冥冥之中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罩在黑暗之中,一点头绪都没有。这重新出现的兰花图,像是在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令他看出了些许光。
他沉思了许久,逐渐冷静下来,声音带着点嘶哑,“除了那条锦帕,云蘅在消失前可还有说过什么?”
赵柔柯回忆了下,摇了摇头。“她好像并不想我掺和进去。”
她仔细回忆着一个月前云蘅在房间与她的最后相处,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她似乎伤得很重。肩膀上有血迹。”
周啸阑皱眉,云蘅是所有暗桩中武功最好的,轻功和剑法都是顶尖,单拎出来没人能伤得了她。
如果说对方是有规模有组织的杀手,她遭到多人围困,那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得先有那条锦帕在手,才能顺藤摸瓜。
“我给你一天时间。”他说。
他抬眼去看赵柔柯,她还在玩袖口上的那只小狸奴,细白指间轻轻缓缓的摩挲着狸奴的尾巴。顺着她淡粉指尖一点点往上看,几根白玉一般的指骨裹着细腻皮肉,指骨上有是几道深色红痕,还有一道破了皮,点点血迹干干涸在边缘,莫名让人想到红梅落雪。
周啸阑移开眼,拾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明日,我要见到东西。”
随后他轻轻放下茶盏,站起身。赵柔柯本坐在圈椅上,却见那人从对座朝她迈步走来,高大身影顿时将她笼罩。他俯下身,大掌撑在圈椅的两侧,和她面对面。
太近了,她皱着眉,伸手指推他胸膛,那人垂眼扫了一下胸前的手指,却未拉开距离,反而一点点往前离得更近,在她以为即将肌肤相触时,他侧过脸,俯在她耳边,轻声道,
“姑娘要知道,我并非仁慈之人。”
起身前他眼神在她颤动的长睫上停留了一会儿。细看才发现她左眼皮有一红色小痣,眼波流转间,带着狐狸的狡黠和和媚。就皮囊来看,他客观地评价,确实是好一个美人。
赵柔柯活了两世很是镇定,美色当前未曾心猿意马,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出府去拿到匣子。
南院已经收拾好,因此整个下午赵柔柯都在南院待着。院内种着一颗有些年头了的青玉兰树,树上枝头已经打了好多个花苞。她躺在树下的躺椅上,手持一本闲书翻着打发时间。青叶翠竹一左一右伺候着,说是伺候,实则是盯着她,走到哪跟到哪,去小解她俩都得侯在外头。赵柔柯被盯着想再府中再转转的心思都没了。
周府虽没有什么经史子集之类的正经书,但是丫鬟们私下藏得话本子有不少,她手中那本正是青叶怕她无聊拿来解闷的。
她被《王妃跑了九十九次》的书名所吸引,此时看得津津有味,她一边看一边琢磨着这书中的逃跑办法靠不靠谱。很遗憾,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胡氏在院内的葡萄架下拿着绣绷子绣花,绣了几针抬起头来看了柔柯一眼,胡氏也看出来了那两个丫鬟在盯着她,中间好几次把想把她们支走都被看出来了。
眼下闲得无聊,就只好拉着丫鬟扯闲篇,她想从丫鬟口中套套话,也想替赵柔柯那不开窍的丫头探探周啸阑的虚实。
胡氏是个传统闺秀,《女诫》《内训》从小背到大,打心底里认为女子毕生依仗便是丈夫。
她瞧着柔柯和那周家公子两人站一起就般配,恰似一对璧人。这丫头从小孤苦无依,往后若是能有个有权有势的给她做个倚靠,她也替她开心,不枉她叫她一声三姨娘。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周公子相貌出众又年轻有为,也不知道如今可有婚配?”
翠竹平时总是被要求慎言,一股活泼劲被压住,正愁没人让她释放天性。听胡氏一开口,像是终于逮着说话的机会了,眼睛都亮了。
青叶在一旁使眼色,眼睛都快眨酸了,她却倒葫芦似的就把他家公子“卖了”个干净。
“这可有的讲了!在公子之前周家并未出过武官。周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公子从前也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科考策论亦不在话下。十三岁那年,科举考试后,公子看了那考题,也云了一篇策论。策论传到当朝太傅手里,被它看中收为门生。太傅还曾言三年后科举,公子必定一鸣惊人。那时公子还未到弱冠,出门有大胆的姑娘当众塞生辰帖。只是还没等到科举考,大公子就......”
“翠竹!”
青叶见使眼色不成,便出声喝住了她。
“周府家事,怎敢妄议!”
她匆匆走上前来,向胡氏和赵柔柯行了一礼,“二位是公子的客人,不该被闲话扰了耳朵。是奴婢的不是。”
赵柔柯听到兴头上,被打断了,只好说了声,“无妨。”她是知道三姨娘的心思的,只是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会因为儿女情长阻了脚步。那周啸阑账算得清楚,半点亏也不吃,而且,他一身古怪,绝非她的良配。只是这话现下不好和三姨娘说。
胡氏听完这一番话内心有了计较,不错,能文能武,内心对这周啸阑更是喜欢了。看气氛不对,又扯着青叶翠竹给她们看她的她的绣样,转了其他话题,几个人在院内有说有笑的。
“什么?她在你家?!”
北镇抚司的公廨内,周啸阑在桌案前正在看递上来的条陈,被程川一嗓子吼得脑门上的青筋都跳了跳。
他不耐道:“嚷嚷什么?”
随后他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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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丢了条陈,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放在桌案上,抬了抬下巴示意程川。
“把这个送到府上去。”
程川还未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来。当初周啸阑吩咐他把她们娘俩救出来时让他将纸条塞给赵柔柯,他压根没看纸条,谁知那上面的地址是周府。
把两个已经死了的死囚放在家里,这是多大的胆子。不过他又转念一想,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谁敢搜?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这桌上的玉瓶让他意外,这是北镇抚司独有的上好金创药。
程川摸了摸下巴,看着他家大人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从前抓的探子也有好些是女子,他施刑可是连眼睛都不眨,如今倒是怜香惜玉令他陌生。
周府的大门在申时被敲响了,赵柔柯在躺椅上搭着毯子睡得迷迷糊糊被丫鬟青叶给唤醒了。
“姑娘,起来上药了。”赵柔柯醒来看见丫鬟青叶拿着一个玉瓶。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倒是忘了自己的手受伤了。丫鬟已经把药打开了,清凉的草药香从瓶子里溜出来。
“这药是哪里来的?”她问道。
“是程千户送来的。”青叶答。
她缩回了手。
“程千户走了么?”她又问道。
“刚走。”
“哦,那追上去,还给他。”
青叶不解,“啊?”
赵柔柯在内心腹诽:有病。把她伤了遣人来送药,这算什么?
她往那躺椅上一躺,将书往脸上一盖,声音从书下传来。
“谁伤的,谁亲自送来。”
眼前人是公子的客人,青叶只好去传达。
周啸阑看着被退回来的玉瓶,又看了一眼程川,皱着眉,脸色复杂。
“罢了。”他将玉瓶收起来放进胸前。
公廨外,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天边泛着淡淡的紫,周啸阑看着那天色,问程川,“那事查清楚了么?”
程川收起刚刚脸上那抹玩味之色,正色道:“人已经查出来了,是锦衣卫的一个兄弟,现在关押在暗牢,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这人还和他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如今这般咬牙死守,也不知为了谁。
程川继续道:“手段使尽了,他也是锦衣卫,早就知道我们的手段,死活咬死无人指使,只说是为了结私怨。”
周啸阑收回看向天际的眼,垂眼看着手下压着的那一沓纸,
“给他个痛快吧。他不会招了。”周啸阑道。
程川应声回是便下去了。
周啸阑脑子里一直思索着当日赵清远进入诏狱的事。那日赵清远刚被押进诏狱,他正要审问,却得到宫里急召。紧接着他再回到昭狱时,赵清远便被割了舌头,剜了眼睛,五感俱失,一双手也断了筋脉。
他直觉边关叛乱案不简单,薛备留守多年为何突然叛逃?这中间的原由并非是赵清远用人之过就能揭过去的。那圣召太过巧合,像是有人掐准时间阻止他查下去。
因此他将计就计,在抄家那天故意让程川在赵府大肆搜索,透露出有东西还在赵家的假象。让人误以为赵清远已经招了,无论他们搜的是什么,对方必然会有动作,程川昨日从乱葬岗回来便向他汇报了当时情况,看来对方已经坐不住了。
今晚,便是鱼儿上钩的好时候。
8. 黑衣人
子时已过,天空是被墨泼过一般的黑。月亮缓缓从云中探出,含羞带怯地看着一个少女猫着身子从一所宅邸的偏院走出。
下人都歇了,守夜的奴才鼾声如雷。她踮着脚她穿过月亮门,走过游廊,推开垂花门,再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的门栓出了府。
她拐到一条小道上时特意留意了一下巡查队,上次便是在这附近遇到了兵马指挥使。她一双眼睛机警地左顾右盼,还好有惊无险,并没有撞到城防司的人。
她沿着小巷往北走了大概三里路,上了大道,经过陈记药铺,就到了青鸾大街,赵府就在青鸾街上。
她躲在陈记药铺旁等了一会儿,才终于看到对面城防司的巡查队从赵府门前经过。待到巡查队走远,她才悄悄从墙边探出身子,提着裙子往对面的府邸西厢房外的院墙走去。
院墙下有一截土的的颜色比别处要深一点。她捡起一块尖石就往下挖,没多久,挖出一条缚木索。
她抖了抖绳上的泥土,朝着院墙上方一扔,待那钩子钩住院墙内的瓦当后,她抻了抻绳子,才攥着绳子一点点往上爬。
院内下方有一颗槐树的枝干刚好够着那院墙,她爬上围墙收起了缚木索,抱着那棵树的枝干一点点往下爬。
“咖嚓—”一根细小枝干不堪其重,她直直从树上坠落下去。
还好树干与地面的距离不算太高,只是地面的石头硌在腰臀疼得她差点叫出声。大抵是因为疼痛,她一双眼睛此时在月色下,显得水意盈盈。
如果旁人看到此场景,倒是会真的生出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来。可藏在高处密密树叶之下的人是周啸阑。
周啸阑未着官服,着一身玄色衣衫,玉冠束乌发,抱臂背靠在槐树高处的枝干上,怀中是他的雁翎刀。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一向敏锐,从刚刚那缚木索扔进院中就已经有所觉察。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将近两个时辰,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
他见赵柔柯轻手轻脚地从西厢房的左边走去,迈进了一间耳房,自己才足下轻点一个跃身,上了那耳房之上。
掀开一片青瓦,屋内是很简单的陈设,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只见赵柔柯直奔向床榻之下,摸出了一个匣子,抱在怀中就往外走。
他从房顶上起身,跟着她的方向走去。直到看到她走来西厢房的院墙边,忽地月色下有一道黑影形如鬼魅,探手就向赵柔柯怀中之物袭来。
赵柔柯看见了院墙上的影子,反应极快地向旁边避开。她看了一眼怀中的匣子,内心道了一声好险。
她内心还未来得及疑惑,那人又向前探去,赵柔柯依旧闪身避开。见眼前这人不会武功,还连接着避开了他两次,他也就不再有耐心,一记挟带着内力的凌厉掌风以迅雷之势直直劈向她,那人目的明确,想要先灭口再取物。
赵柔柯眼见那黑衣人袭来,将匣子扔向一边想引走他的注意力,可那掌风来势汹汹,她如何也避不开。
正做了再入黄泉的准备,便见一人从半空中飞身而来,随即她的腰身被揽住,蓦地贴向一具胸膛,一股淡淡的云杉木香将她包裹,她抬头,入眼是一节光洁的男子咽喉。
喉结上下滑动,声如石落寒潭,“抱紧。”
她性命系于他身不敢不听,两只手将他腰扒得死死的,求生欲让她并未察觉手下身体有一丝僵硬。
月色下那人衣衫翻飞,左手抱着她,右手之中的雁翎刀并未出鞘,只提刀隔着刀鞘用内力将袭来的掌风挡回。
随即回身一脚踏在廊柱上借力,在那匣子落地之前,大掌接住了它。
任赵柔柯对他头回见面的印象忒差看到这场面也忍不住内心感叹了一句:好俊的身手。
那人怀抱着她将她放在角落,说了声“找个地方藏好。”便杀气腾腾地提刀而去。
周啸阑没想到真正的鱼儿现在才上钩,雁翎刀已然出鞘。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泛着寒光的刀身轻轻曲指一弹,发出清亮的一声。
“我刀下从不斩无名鬼,阁下何不摘下面罩,你我坦荡打过。”
那黑衣人并未回话,一阵刚猛的掌力劈向周啸阑的命门。周啸阑踏地而起,避开了这掌,来到了他身侧,手腕翻转想要勾下那面具,却并未得手。
都是习武之人,两人于院中缠斗,见招拆招打得不分胜负。只是周啸阑虽然放着狠话,手下却并未伤及他要害,他要活捉。
而那黑衣人却不管不顾,拳拳入肉,招招奔其命门。一时之间,周啸阑竟占了下风。那人见周啸阑不察,竟又将目标盯上了角落里的赵柔柯。
赵柔柯眼看那人向他袭来,抓起地上的灰撒向那人双眼,那黑衣人被沙尘迷了眼睛,跃上房顶,丢了一枚火焰弹,一阵烟雾过后便在夜色中消失了。
周啸阑见状只好作罢。此时危险已经过去,赵柔柯看了看怀中的匣子,还好那锦帕和银票都没丢。
她站起身,刚刚处于危险没有察觉,现下脚腕一阵钻心的痛,正要歪身栽在地上。却见周啸阑一声不吭,抄她腿弯处,就将她打横抱起来,足下一点,上了那棵槐树的枝干。
突然被这么抱着,赵柔柯感到很不自在,“放我下去。”
“现在?你确定?”
他作势就要将她从怀中丢下去,赵柔柯腰臀之间的痛感尚在,不想再受一遭罪,内心问侯了他八辈祖宗,认命地搂住了那人脖颈。
“混蛋。”
周啸阑看着怀中人发出了一声轻笑,几个跃身,便离开了赵府。
周府内,周啸阑抱着赵柔柯落在南院。他手中不得闲,于是抬脚踹开了房门,本来是个匪气十足的动作,却因为他的好仪态,动作行云流水。
赵柔柯看着他动作,眼里满满都写着对“踹门惯犯”的唾弃,周啸阑似是看懂了她的神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将赵柔柯放在一张罗汉床之上,然后蹲下身,想要查看她的脚。饶是赵柔柯并非传统闺阁女子,也知道女子的脚是隐私,不可轻易对他人露出,尤其是男子。
周啸阑他不顾她的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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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握住她的脚脱下鞋,赵柔柯只等她脱她足袋她便用另一只脚踹他,却见只是隔着足袋,旋了她的脚腕。
赵柔柯痛哼出声,他放慢了力道,“应是关节脱位了。忍着点。”
只听咔得一声,脚腕的疼痛差点让赵柔柯落泪。“好了。你再试试。”
“锦衣卫还会接骨?”
周啸阑听了这话,回道:“诏狱里审问之时,遇到硬气的,骨头接了脱,脱了接回去很常见,这不过是下酒菜。”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可赵柔柯却从其中听出一点威胁,赶紧穿上了鞋。
周啸阑站起身,坐在一旁。那匣子本来刚刚还在找柔柯的怀中,如今却在他的手上。他打开匣子,入眼便是厚厚一沓银票塞在其中一个格子里。
他看向赵柔柯,只见后者缩了缩脚,生怕刚刚接回的骨头又被他卸回去。
他挪开眼什么也没说,见那匣子中的格子里露出了紫色一角,他手指捏起那一角,是一方帕子。
那帕子的质地极佳,在手中如轻云如飘絮,正中间绣的正是赵柔柯那日在正厅中寥寥数笔画就的兰花。
这绣样不似京师常见的技法。
如此纯正的紫色,更是少见。
他心里有了思量,收起了那锦帕。
“你回赵府,是为了这帕子?”
“是。”也不是。后半句赵柔柯没说出口。
周啸阑却冷笑了一声,没接下茬。良久,他从胸口掏出一个药瓶,放在了罗汉床上放置的小几上。
“头回见面时伤了你,对不住。”声音很是诚恳。
那日,他眼神中的倔强让他起了逗弄心思。那一脚像猫在食用老鼠前的戏弄。可几次下来,他发现她不是老鼠,不会任人戏弄,她是只狐狸,有尖锐的爪,锋利的牙。
赵柔柯从桌上拿起了那玉瓶,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我收下了。”
他踩了她一脚,她也还了他一脚,今晚他还救了她。
她脑中回忆着今晚的经过,语气认真道,“如果你要查今晚那人,或许可以从京师历年来盗贼案的判决记录着手。”
看着他沉思的表情,继续道:“经过我眼的人和物,绝不会出错。那人受过黥刑,左耳后有一刺字,刺字为盗。”
今日周啸阑出现在赵府绝非偶然,也许他等的就是那黑衣人,只是她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因此,想尽可能的为他多提供线索。
周啸阑点了点头,夜已经深了,他嘱咐她早点休息,便要转身离开。
赵柔柯叫住他:“长住在此怕是多有搅扰。”
他转身看她,眼神似是试探,“哦?是怕搅扰还是怕别的什么?”
赵柔柯内心打鼓,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总之多有不便,待我租好宅院,自会搬出去。”
他丢下了一句“随你”便背过身离开了。
赵柔柯拿起银票,计划着明日看房,满心期待丝毫没有留意到那人离开时嘴角勾起的弧度。
9. 去江州
清晨,朝雾渐散,晨光熹微。
紫竹林中一人窄袖玄衣,乌发以金带高高束起一条马尾,一柄长刀在掌中虎虎生风,几根发丝在动作间抖落,散在额前颇有几分江湖中人的潇洒肆意。
粉墙映竹影,刀下生风,惊得竹枝叶发出一片扑簌簌的响声。只见那人一记凌空斩,前方一排细竹被这破刀而出的凌厉之气给逼的压弯了腰,他反手提刀收势,然后抬起右手,从前捏毛笔的中指上,那层茧已经消了。
他嘴角勾了一个讽刺的笑,踏过青石铺就的小径向院中正厅走去,那被压弯腰的细竹在他身后缓缓直起腰。
周啸阑在从武前便没有贪睡的习惯,如今卯时起来,也是将读书这事换成了练刀。他来到正厅,见丫鬟青叶已经捧着毛巾候着了,他拿起毛巾擦了下颌挂落的汗滴,声音有着晨起的嘶哑,“有何异样?”
青叶抬起眼睛往上瞧了一眼,见眼前人未着冠帽,少了往日的桀骜冷厉。一张白皙面孔如同刀削斧裁,浓眉下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鼻梁高挺,嘴色带着练武后的淡红。青叶偷偷红了脸不敢再细瞧,只低着头回话。“回公子。并无明显异样,只是柔柯姑娘像是吃不惯京师口味,这这两日的饭菜很少动筷。”
周啸阑一点头,这点他也瞧出来了。第一次与她用膳时,他便留了心观察,发现席间只有一道蟹酿橙,一道金鱼羹她仔仔细细吃完了。
京师口味偏咸,做法也是大炒大烹。她却爱甜鲜,一个人从小在一个地方长大,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习性,这会是偶然吗?
他走到正厅花窗下的四方桌前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待到喉咙的滞涩感消失后,才开口吩咐青叶。
“若是今日她要出府的话,便由她去吧。”
青叶试探问,“不跟了吗?”
周啸阑回道,“不必跟了。”
丫鬟听了吩咐便很快就下去了。
——————————————
接近巳时赵柔柯才掀开帐子起身。看着丫鬟今日端来的衣裙,纤细指尖撩起那细软烟罗,面上柳眉蹙起。她是活了两世的人,真要按照朝代的时间,怕是当周啸阑的祖宗也是够的,这粉色也太鲜嫩了些。
只是现下没有其他能换的衣裳,昨日夜里翻墙爬树一顿糟蹋,那身衣裙已经不能再穿,踌躇半天,还是换上了。内心想着如今有了钱傍身,晚点就去云裳阁挑一身喜欢的。
青叶见赵柔柯推开门,眼前一亮。从前大小姐活泼可爱,喜爱鲜艳颜色。柔柯姑娘虽然性子比起大小姐要沉稳许多,但是胜在一张出挑面容,这一身小家碧玉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居然衬出一股明艳动人的风情来。
她见赵柔柯的头发还是披散着,便走上前来想要为她梳发。二人来到一面铜镜前,赵柔柯看着镜中之人细柳眉,杏核眼,秀气的鼻,一张白皙面皮并未点妆,飞着一抹极淡的绯色,唇若春樱,皓齿如雪。
面容与前世的自己相比,少了英气,多了几分娇媚,本是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只是眼神过于清冷,中和了那股子媚,显得清丽出尘。
青叶从前伺候大夫人和大小姐,一手梳妆好手艺,手指翻飞间,一个垂鬟分肖髻就挽好了,乌发于法顶结环,束结肖尾,自然垂落,未绾的一束青丝垂在肩上,很衬赵柔柯今日这一身。
赵柔柯看着眼前铜镜中的自己,前世操劳命,四十岁未到便死了,年轻时也不曾像个少女似的活过,穿男装的日子多过于穿女装。如今看向镜中,内心一半是老黄瓜刷嫩漆的羞耻,一半是青春重回的窃喜。
午膳时周啸阑从北镇抚司回来,在正厅一眼便瞧见赵柔柯从南院款款走来。正午时分,日光炽烈,她提起裙裾,踏上抄手游廊,日光从游廊上的雕花窗中洒进来,她从窗前走过,光斑点点坠落在其身,院中丫鬟转头去看,刚刚还有人声的正厅,突然落针可闻。
见他看过来,赵柔柯微微屈身向他行了个礼。他收回眼神,向周伯吩咐一声。“上菜吧。”
赵柔柯看向今日的菜肴,席间好些都是家乡云州菜色。这一世在赵府饥一顿饱一顿的没得挑,如今看到这些菜肴,很是惊讶。
美食当前,她也难再分出心力去分析周啸阑看向她的探寻眼神。对着席间那一盘碧莹莹的莲芳鱼包双眼放光。
赵柔柯今日胃口甚佳,连饭都多添了一些。午膳接近了尾声,周啸阑见赵柔柯和胡氏放了筷子,才从怀中掏出那方帕子开口,
“听府中婢子道夫人绣工了得,不知可识得此绣?”
胡氏接过那紫色锦帕,一阵风送来一股清香,是那帕子上传来的。她的手指在那锦帕的绣图上摩挲,再细细看那针脚,眸中露出一抹惊艳之色,随即柔声道:
“这是曾经名动一时的顾绣,针法极其讲究,所需要的丝线也与一般的绣线不同,绣之前取花蒸馏成水,制成香露,将绣线在香露中浸泡半年以上才可制成。因此顾绣很受高门贵女,甚至是宫里的娘娘们喜欢。但由于这步骤繁复,用料考究。只是顾家人丁衰弱,又不肯将此等绣法授予旁支,导致这手艺几十年前就已经失传了。”
周啸阑点了点头回道:“多谢夫人解惑。”
赵柔柯坐在胡氏旁边也听到了这番话,只是周啸阑这人身上秘密多,他自己未主动提起,自己也不好多问。更何况,她还有自己的计划,不可卷入案子之中,耽误自己的计划。
午膳过后,周啸阑便去了北镇抚司上值。
公廨内他坐在案几前翻阅案情实录,良久,才从那案卷中抬起头来。
随即自胸中拿出几张叠好的宣纸,抚平折痕,摊开放在桌案上,垂眼看去,宣纸之上的字迹俊秀飘逸。
程川此时从堂外走进来,向他回禀:“当日狱中加害赵清远那人已经被处置,我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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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的家人,发现就在昨日家中已经没人了,看样子是早已经做好了离开京师的准备。隔壁邻居说一个月前,有人来过他家,那人穿着不似平民,没过多久赵清远就被抓了,然后在狱中被害。”
周啸阑曲起手指,撑着下巴思索,想要试图将目前的零碎信息串成一条线。
一个月前,他埋在倚月楼的暗桩云蘅突然失踪了,留下一条贵女用的锦帕。锦帕上的图案和兄长死前身上的点青一样。
一个月后,赵清远牵扯进西北军薛备的叛乱案,在审问前夕突然遇害,变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五感尽失。他的儿子好像不知道此事,一个字也问不出。
薛备突然叛逃,死了很多人,圣上为了安抚边关战士,便只能先斩了一手提拔了薛备的赵清远。可这案子并未了结。
他查过薛备,此人出身平凡,从小兵再到伍长,战事上从不马虎,做了边关要塞之地的统领也深受下属拥护,否则也不可能一声令下三千人叛逃。本来靠着这胜仗再记一功,以后即便不能进爵,他也是前途不可限量,为何要突然叛逃?
赵清远身上什么线索都没捞着,于是他只能假意搜查赵府,却引来了一黑衣人。
害了赵清远那人一个月前就和那背后之人有联系,这背后之人难道早就料到薛备会叛逃,赵清远会死?
他不想让赵清远开口的究竟是什么?云蘅的失踪和这起叛乱案有没有关,或者说......十年前兄长自戕是否也和这背后有牵扯?
他毫无头绪,京师盗窃案他根据那人年纪查了近十年的卷宗。卷宗记录耳后刺字的人年纪都和那夜的黑衣人对不上。
他眉目肃然,指尖在那宣纸上敲打着。
“明日你我起身去一趟江州。”
程川反应敏捷,“大人是要去寻那十年前的京师府尹远之陈大人?”
“嗯,去查查看看有没有案宗上漏掉的信息。”
陈远之是个好官,他还记得十年前,他在青鸾街当街拦下了他的轿子,想要查兄长的案子。陈大人那时不过四十岁,接下了他的状子看了一眼,扶他起身,答应他,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可是之后没多久,陈远之就因病请辞,退居到了江州。
程川垂首行礼回了声“是”,然后眼神一瞥那桌案上的字帖。
语气带着几分调笑,“这人字倒是写得比我好,怎么是个白字先生。六一居士的诗,三岁小儿都能背,居然能错这么多。”
字帖不像是新写的,边缘已经有些许泛黄。周啸阑无言,盯着那字的目光深邃悠远。
程川行伍出身,不太了解。他却知道,太和皇帝去世后,新帝继位,辞典重新编撰过。百年过去,会写这字的人几乎没有。
今日凌晨天还未亮,他再次去了一趟赵府。
这字帖,便是从赵府那间赵柔柯住了十年的耳房里拿出来的。
10. 虞同玉
云裳阁内,玲琅满目的衣衫让一众娘子挑花了眼。赵柔柯的脚刚踏进那云裳阁的门槛,正在招呼客人的掌柜就眼睛一亮。
她的眼神不经意在赵柔柯身上一扫,然后躬身将人迎进门,指着要价最贵的那一排衣衫便开始介绍。
“这批衣裳是新来的,天蚕丝做的。”说着瞧了眼外头的太阳,手上抚过一条水红色衣裙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襟口,继续道:“您瞧瞧,这料子轻如流云,薄而不透,现在穿再合适不过了。”
赵柔柯眼神在那衣裙上停留一阵,眼见客人有心,老板娘趁热打铁,
“姑娘皮肤白皙,身量高挑,这条水红色的掐丝衣裙,我看很衬姑娘。”
她略过那纹样繁杂,颜色鲜亮的拖裾水红色衣裙,挑了一身石青色窄袖夹衫,制式简约却不失大气,出门办事也轻便。她爽快付了银钱,便去往嘉善坊。
嘉善坊中有着京师最大的牙行,今日去那便是想要赁下一方院子好让她与三姨娘容身。
牙行的牙子颇热情,赵柔柯与他说了要求后,那人爽快应下,当即就出门带她去看房。
赵柔柯对于宅院大小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要求干净整洁,且地段不能太偏僻,最好离无境书院近一点。
那牙人带她看了好几处,她都不甚满意,终于来到这最后一处,忙前忙后半晌,迟迟不定,那牙子态度便也不似当时的热情了。走到那门前,开了锁,也不迎了,语气淡了下来。
“这院子位置极好,离东西两市很近,出门往西走上一刻钟便是那无境女子书院。这房龄有十二年,主人家如今回了乡,急租,月租三贯钱。”
赵柔柯一边听,一边走进院中环视。这是个一进的院落,青墙黑瓦,整洁干净。虽然有点小,但是住她二人定是够了,院中一颗垂丝海棠,淡粉色花蕾一簇簇从枝头垂下来,开得很是热闹。
赵柔柯看着这小院,心里很是喜欢,便要当下就付定金。
那牙子一听来了精神,当即就一躬身,语气软和下来,“那还请姑娘随我回牙行签契。”
二人回到牙行,赵柔柯交付了定金,签了契,那牙子见买卖敲定了,一张尖脸此时堆满了笑。
“恭贺姑娘乔迁新禧。”
赵柔柯看他一张面孔变来变去内心虽有些不忿,但她此时内心欢喜也就没有与他作计较。
揣好了那契约,她内心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牙子的目送中走出门去。
牙行位于京师繁华的朱雀街,摊贩商行聚集,人来人往。挑夫挑着装满甜饮的编筐,唱着甜水令沿街叫卖,引着街边几个小童馋了眼。
一家头面铺子今日设了关扑活动,这等以贱易贵的活动吸引了好些人,几个娘子站在木转盘前,一娘子掷镖后获得满堂彩。
赵柔柯正啜饮着从那甜水贩子买来的饮子,忽听一声清亮的童音。
“瞧一瞧,看一看!无境书院于一月后招学子入院!”
只见不远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报丁,他挎着布包,手持几份邸报沿街叫卖。
赵柔柯走上前,指着他手中邸报。“来一份。”
那小报丁将邸报递给她,稚嫩的一张脸上挂起殷勤的笑,“姑娘,三文钱。”
还好今日付了定金将那银票破开,她从钱袋子里摸出三个铜板递给他。那小报丁年纪虽小,可是一双眼睛很是机灵,见眼前这姑娘面容出色,举止不俗,对着报纸看得入神。脑子里一盘旋,便又想到一桩买卖。
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凑近她,悄声道:“姑娘可是要参加几日后无境书院的入学考试?”
赵柔柯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那报丁眼中闪着不符合年龄的精光,“我这里有虞同玉的绘画手札,有它在手,考试那日定会一鸣惊人。”
赵柔柯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哦?”
只见那小报丁掏出一本札子,递给她。赵柔柯随手翻了翻,是有不少真正的绘画见解,只是错漏也有很多。显然不是出自她手。
她问那报丁,“虞同玉死了两百年了,你这手札都哪里来的?”
那报丁见她不买,便要从她手中抢去札子。
赵柔柯可不想他继续拿这些手札误人子弟,扬起手上的札子,问他,
“你这手札一份多少钱?”
小报丁伸手比了个数。“五文钱。”
赵柔柯深呼吸。好好好。想她好歹也是大宁丹青第一人,她的手札居然只卖五文钱。
赵柔柯瞅了一眼,“这样吧。我全要了。”
这等误人子弟的东西流出去,比骂世人她女子之耻,将她从棺材拖出来鞭尸还要让她难受。
那小报丁没想到她如此爽利,一张圆脸终于浮现出稚嫩孩童该有的笑容来。赵柔柯看着她虎头虎脑的,忍不住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无境书院坐落于京师闹市,是官府管辖下的唯一一所女子书院。
赵柔柯立于无境书院前,黑漆大门紧闭,一副楹联映入她的眼中。“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这是陆放翁的诗,放在书院,倒是颇为应景。
从前这里是她一手创办的画馆,如今她重活一世,站在这里,心里倒生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惆怅。
她收起惆怅的思绪,敲了敲黑色的大门,便见一个身着短衣的阍者打开了门。
赵柔柯指着那邸报上的字,向他说明来意。“我于邸报上看到书院的招生告示,想前来登记入册参加下个月的入学考,烦请通传贵院典谒。”
那人将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对她道,“请随我来。”
赵柔柯被他眼神看得很是不悦。从前她设画馆,授画技,从来都是有想学的她便倾囊相授,一不看门第,二不借此敛财。难不成今日转身一变成了书院还看人下菜碟不成?真是白费她当年一番苦心。
正在疑惑间,忽听耳边钟声响起,学子从讲堂内鱼贯而出。许是听学一天,刚出了讲堂的门,就互相商量着下学去吃什么。
几个学子看着被阍者领进门的赵柔柯,和同窗们相互讨论起来。赵柔柯竖起了耳朵。
“诶。又是想来参加下月入学考的?”
说话的是个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模样可爱的少女,眼睛滴溜溜的在赵柔柯脸上打转。
“我观她面相,她必过这次入学考试。”
旁边那人一脸淡定,“难说。毕竟今年除了翰林画院的几位,老太傅也要参加。”
声音渐渐走远。赵柔柯望着她们的背影,脑中慢慢从倚月楼的姑娘们口中细碎拼凑出这位老太傅的传奇故事来。
此人早年命运多舛,书画皆精,满身才华却因年少轻狂肆意,写诗讽刺时政被传到先帝耳中。
恰巧那时科举考试刚过,那诗传到先帝耳中,先帝龙颜大怒,言此人恃才傲物,需多磨练否则难堪大任,便取消了他的状元资格,还想废他科举考试资格。
当时多位考官不忍一起求情,先帝也惜他才华,便罚了二十年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因此等到他高中之时,已到不惑之年。只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后他拜太子师,一路官运亨通,主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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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已有十几年。
或许是当年的前车之鉴,这人做官后倒是不似年轻时锋芒毕露,兢兢业业做了许多实事。清丈土地,整顿官学,无论是在百姓之中,还是在读书人之中,都很有威望。
无境书院于五年前成为官府授权管理的书院,老太傅掌内阁,管选拔,成为入学考试考核官倒也在理所应当。
三位翰林画院的考官赵柔柯已经摸透,只是对于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傅,却不知道他在绘画上的喜好和取向。
也罢,横竖她还有一个月时间,怎么也该来的及。
说起进入这无境书院,只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赵柔柯思绪飘飞到上一世,那时,她还叫虞同玉。
虞同玉从小浸淫于书画中,父亲与外公都是宫廷御用画师,因此对于绘画从小耳濡目染。
她的绘画天分,五岁那年被父亲看到了。只是那时父亲满怀伤感的看着她,“你若是个男儿成就该高于我。”
那时大宁刚建立新朝十年,为了改旧换新。很多前朝实行不错的政策,新朝建立也就废了,其中包括女子入学堂。
看懂了父亲当年的眼神后,虞同玉再也没有穿过男装。
那时宫廷画师的地位其实并不如外界看来那样光鲜亮丽,他们身处于政治漩涡,稍微不注意便掉了脑袋。
可虞家一家爱画成痴,除了这条路,并无其他选择。
虞同玉入了翰林画院后好在机遇不错,那时大宁处于与邻国建邦交之谊的关键时刻,她的画作绘下了两国祈愿和平的真挚情感,打动了在场所有人。
皇帝赞她绘画“以为苍生以来未之有”,她也因此成为了唯一一位靠绘画立于朝堂的正四品画师,享监察弹劾,行政管辖之权。
她身为女子知道走到今天的不易,于是向皇帝提议,新朝百废待兴,女子亦有兴国之责。
她开设画馆,以培养画匠之名,让女子通过画画学习匠艺。那时大兴土木,很多建筑纹样,亭台楼阁都需要懂画的人去设计。
女子没办法入学,但可以学习匠术,那时人才凋敝,总有立足之地。
因此,最早这家画馆,学习的并非是传统的宫廷花鸟等娱乐之用的画技。
只是好景不长,当她穿上官服站立在朝堂那一天,就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
她为官十三年,自认为好事虽做的不多,但也该有个全尸。
她被斩首示众那日,隔着汹涌人群,看着法场下被拦下的几位画馆女学生,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跪下叩首,额间鲜血淋淋。
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她不知道,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也不知道灵魂会在人间停留那么长时间。
以至于,她看到了自己父亲和母亲的墓碑被推翻在地,看到那些人将棺木掘出,鞭笞尸身质问:“你教了个什么东西。”
以至于她看到一生爱画成痴的父亲,在史官的笔下成为姬妾成群,教女无方,剽窃他人画作,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看到她曾经想在人像画上深耕,请来的人模子,编写一本可供后世参考的书籍,却被史官记载成她是个荒淫无道,豢养面首的□□□□。
这胎,突然就没法投了。她徘徊人间十年,后来被阴差抓走,本是已经认了命的。可是好像就连阎王爷也看不下去似的,弄错了生死簿。她来到了两百年之后。
既然如此,这一世便重立于朝堂,还父亲,还自己一个清名。
“姑娘,进去吧。”耳边的话语,将她从漫长的回忆中拉出来。
11. 逢知音
她被阍者带到了一间厅堂,她抬眼望去,厅堂内花窗下设了一四方桌,桌前那人听见阍者通传,竟是头也不抬的继续誊抄手边的名录。阍者将人带到厅堂就转身下去了。
赵柔柯想,这人想必就是书院的典谒了。一个典谒态度竟然傲慢至此,倒是让她有些担忧书院如今的光景了。
只是如今要进翰林画院,无境书院是唯一的办法,只有它,可以让女子参加翰林画院考试。这些年来,从考试的画卷来看,无境书院学子的优秀有目共睹,即便画院再如何压制女子,迫于现实,十中也有二到三成的人是来自无境书院。能与男子一起为官,因此太多的女子都想要成为那十之二三。于她,她是势在必得。
正要开口说明来意,便被那典谒的问话声打断了。
“既是来报名书院的入学考,不知姑娘来自哪门哪府?”
赵柔柯忍不住要冷笑,还真如她先前所想,这里成了看人下菜碟的地方。
那人见她只身前来,身上无钗环首饰,身后无家仆小厮,便也猜到了。便继续问,“那可有举荐信?”
举荐信,她只在倚月楼里做过挂名画师,难不成让那倚月楼的老鸨为她写信作保?那怕她拿出那信就会被赶出去。
她唇角勾起笑,声音却是冷的。
“素来听闻无境书院只认前来求学之人的品行与才能,可从未听说过要看人门楣,经人举荐才能迈进这门槛。”
刘典谒像是早就司空见惯,顿了笔,终于舍得从那桌案上抬起头看她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姑娘与我说不着这些,若是没有举荐信,便回吧。”
要说从前这无境书院确实是只要一心求学,书院来者不拒。只是近年来随着书院的名气上涨,一些高门显户看中这里,他们想让自己的女儿来此镀金。
进不进那翰林画院倒是次要的,只要进了这无境书院,待个一两年,便也有了一份才女之名傍身,身价自然也能水涨船高。这些话刘典谒只在自己心里盘旋了一番,他在这书院也只是赚点微薄薪水,犯不着因为这话丢了差事。
赵柔柯现在心间一团乱麻。怪只怪她往日只钻研技法,一心准备入学考,可从来没细想过这里面的弯弯绕。
唯一一所女子书院的开设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份唯一从来不会倾斜于普通女子。有普通女子拿它当成唯一可以看见天光的梯,也有贵女拿它为自己的未来添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赵柔柯告诉自己。如今她无门无府,身上还有个死囚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赵家扯上关系的。
正在思索间,阍者从厅堂外机急匆匆的跑进来,在那典谒耳边低语了几句,因为离得有一些距离,赵柔柯没听清。
那阍者说完从袖囊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了典谒,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从那信封中将信抽出,抖开,扫眼看去。
只见他眉目在看到信上字迹时,突生几分肃然与惊惧,竟是将信重新折好,放进了信封,然后从那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赵柔柯一拜。
赵柔柯倒被这一拜退后了几步,什么情况?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早该拿出周大人的举荐信,何苦生出这样一场误会?”
周大人?她只思索了一瞬。还能有哪个周大人,除了周啸阑她在这京师中也不认识其他的手眼通天,只一封信就让人改了态度的人物。
只是他是如何得知她要来无境书院?难不成从一开始就在怀疑她?什么时候怀疑的?赵柔柯满腹疑问,只是她现下没有再去找一位举荐人的能力,也就顺着那人说出门太着急,忘在家了。
那典谒见有了举荐信,并且举荐人还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与赵柔柯走了登记流程。
莫名其妙承了周啸阑一个人情,赵柔柯心里一股气上不来又下不去,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她心里十分憋闷。
回到周府时,已经到了晚膳时间,胡氏已经在正厅等着了,管家周伯吩咐下人将饭菜端上来,正要退下去。赵柔柯环视了一圈发现周啸阑不在,便问道:“今日他还未回来么?”周伯回道:“少爷下午回来了一趟,后来又走了,据说要去江州办差。”
赵柔柯点了点头。那日见周啸阑看见那兰花神情变成那个样子,她就已经猜到那方锦帕所牵涉的不简单。“赵柔柯”已经作为赵家家眷死过一回了,活下来的她,不可再卷进这漩涡中。
见管家周伯下去了才对胡氏说:“三娘,你我二人在这府中长此以往多有不便,我在外面赁下了一方院子,已经付了定金,待到周啸阑回来,向他当面告辞,我们就搬过去。”赵柔柯本来想着一走了之,只是白吃白喝这么长时间,周啸阑又在黑衣人的掌下救了她一命,如今进无境书院还承了他好大一个人情。她的脸皮是绝对没有厚到不告而别的。
胡氏听她这么说,眉间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其实这几天她也考虑过,赵柔柯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住在周家长此以往肯定不行。只是赵府出了这事,她的娘家人知道她没死,躲她都来不及,是不可能接济她的。她本来想着如果没有容身之处,就带着她去往一位远亲家中,那位远亲家在乡下,不了解京师局势,也能接济她们一段时间。
想到此处,她也没有直接问,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三娘知道你从小受了委屈,只是眼下虽是危急关头,还是要守的做人做事的底线。”
赵柔柯立刻明白胡氏所说。不怪胡氏这样猜测她,从小她在赵府话就不多,胡氏虽待她好,但是很多时候也要看大夫人眼色讨生活,因此,替倚月楼作画这事她没和她说。还有一点就是胡氏若是知道她出入青楼这等场合,一时半会儿是接受不了的。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柔柯拍了拍胡氏的手,让她宽心。然后和她大致讲了这几年画画挣了不少钱有了一些积攒,讲述过程中隐去了倚月楼的事,胡氏听了才一颗心放下来。
翌日。晨光洒在周府偏院。赵柔柯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这两日青叶没有再像尾巴似的跟着她,她轻松不少。昨日和胡氏商量好,带她去看看那院子,再为她二人置办一些衣裳。她如今还是觉得穿男装更为方便。
麻溜洗漱完毕,见胡氏早已起了,胡氏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两顶帷帽,赵柔柯一时之间也拗不过她,只好戴上。毕竟在胡氏眼中,未出阁的女儿家抛头露面是天大的事。
两位再怎么样也是周啸阑的客人,如今周啸阑不在,周伯不放心二人就这样出府,在赵柔柯好说歹说下,最后还是像上次她出府一样,派了个府兵悄悄保护着。
嘉善坊。
近日天气越发热了,赵柔柯和胡氏走了好长时间,身上已是一片汗涔涔,再加上晨起也没有在府里垫垫肚子,眼下又饿又热。
赵柔柯拉着胡氏在街角的一方小摊前坐下,赵柔柯招呼摊主,“来两碗槐叶冷陶。”不多时,两碗翠色吃食就端了上来,想来是从井水中镇了许久,入口的冰凉之感,加上槐叶的清爽,让满身热气顿消。
赵柔柯将帷帽掀开,不管不顾地吃起来。胡氏是守规矩的传统闺秀,这等在街边和男子同食,还是第一次。因此,虽有几分不自在,却也觉得很是稀奇。不肖一刻钟,两碗冷食就已见了底。
刚要站起身,只见一个身影扑过来,那人怀中抱了一堆卷轴,赵柔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和那人头对头的一相撞。
二人互相捂着额头,嘶了一声。赵柔柯还没从这疼中缓过来,就听见一声高了八度的喊叫:“我的画!”是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子,她正瞪着眼睛看向赵柔柯的脚下。
脚下那卷轴不知什么时候摊开了,她踩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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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山水”间,进退两难,颇为尴尬。
“你还踩!”那女子揪着她的衣襟不放。赵柔柯只得无辜地将脚收回来,颇为无奈地跟她讲道理。
“这位姑娘,刚刚是你撞向我的,真的不是我有意要踩你的画。”
她将那画拾起来,是用笔很有灵气的一副山水图,只是如今这画上多了一道几寸长的灰印子。
“我不管,你踩了我的画就得赔。”
赵柔柯将画塞给她,从钱袋中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递给她,她是个画画的痴人,见了画就忍不住多了嘴,
“这画,笔法结构都还算不错,只是缺了意境。”
陆心棠看着她手中的碎银,又听她口中所言,七窍似要生烟。
她的才名江陵无人不知,没想到第一次来京师竟有人将她的画作贬低至此。
“你侮辱谁呢!这画是我的心血,千金也难抵!”
赵柔柯内心叹了一声,真是作孽,她出门该看看黄历的。
“那你当如何?”
周围的人渐渐聚拢,都来瞧这热闹。
“刚刚听你所言,应是懂画之人?”
赵柔柯谦虚道:“略懂皮毛。”
“你说此画缺了意境,那么你就以此画的主题再作一幅如何?”
说完她也不着急了,就在那桌前坐下,从她背后的画箱中掏出纸笔,往前一推,然后掀起衣袖,说了一声,“请。”
周围有懂画的也低声讨论那副画是极为难得的佳作,听得陆心棠心波荡漾。
陆心棠也并非有意刁难,只是实在气不过,她也想看看京师的人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有几把刷子,值不值得她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求学。
赵柔柯瞧着那画,竟是笑了,声音带着几分从容,明眸皓齿,笑语盈盈,竟一时让周围人安静了一瞬。
“何必再做一副?”
说完她竟取过一旁的笔,蘸饱了墨,就着那画,在那灰印子上添了两笔。
只见寥寥几笔,山水之间,一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
如果说前一副是看山是山的山水写照,那么这两笔一添,颇有中看山归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超脱出尘之感。
赵柔柯看了日头,心里念着还要去看院子,便搁下笔要走。
“妙啊。”周围人一片赞叹。
陆心棠遵循传统画了多年,从未想过还能有此种画法。本来看着这人狂妄自大,想要搓一下她的锐气,没想到这人有几分真本事。
如今看着那画半点芥蒂也无了,满心满眼都是遇见他乡逢知音的喜悦,她微微伏身揖了一礼。
语气不再如先前的张扬,谦卑了很多,“确实是我才疏学浅了。姑娘寥寥几笔,果真意境更甚从前。”
“我叫陆心棠,近日打算去无境书院求学,没想到京师真是高手如云。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赵柔柯被她这一揖整的有点懵,这人怎么和先前的咋呼样判若两人,她也回了一揖:“我叫赵柔柯。陆姑娘画艺也是不拘一格,柔柯今日亦受教了。”
她在口中咀嚼,“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翦柔柯。没想到你的气韵倒与这词中不同。我很欣赏。”
二人都是画痴,趣味相投,愈聊愈尽兴,聊到最后陆心棠拉着赵柔柯的袖子不愿放,嘴里一直念叨着自己从前眼界太浅,直言要去小酌一杯,请教一二。
赵柔柯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今日是来看房的,连忙推辞,只期待日后在书院重逢,切磋画艺。
眼看将近午时,赵柔柯才与陆心棠拜别去往牙行。
牙子还是昨日那一位,没想到在赵柔柯走进牙行内时,那人捧着昨日的契和她付的定金愁眉苦脸。
“姑娘,实在抱歉,那宅子不租了。”
12. 烂泥塘
赵柔柯眉梢一挑,眉目之间愠色尽显,本来一腔欢喜觉得终于有了个安身之处,可面前这人何以出尔反尔?
“不租了?订房的契约如今我手上可还没捂热呢,莫不是想要京师衙门走一趟?”京师牙行仗着店大欺客,她从前也是有所耳闻的,但凡不较真的,便也就吃了哑巴亏,可她从不是那任人捏的软柿子。
那牙人似有难处,捂着那契像是觉得烫手似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一人撩开堂前的隔帘走了进来。那牙人对他作作揖,唤了一声掌柜的。
掌柜的接过了那契约,亦是满脸为难,“姑娘,不是不愿意租给你,而是有人示了意。小店开门就是为了做生意,怎敢得罪官差。”
官差?赵柔柯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哪家官差会拦着她租房,除了周啸阑还能有谁。这人甫一见面就怀疑她,正是觉得在他面前晃悠太过危险,才想要赁一间院子,结果这人怕是从她拿到匣子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打算堵了她的退路了。
昨日无境书院的举荐信承了这人好大一个人情,今日又来这出,这般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头一次。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他不是喜欢她待在眼皮子底下么?好啊。他可不要后悔。
“卖报卖报!宋太傅坐镇无境书院入学考!”一小报丁揣着邸报走街串巷。刚要拐过下一个路口,被人一把捏住了后脖领子。
那小报丁转过头来,看到面前人,眼神一亮。“是你呀。”赵柔柯上次一下子买了他十几本假手札,这么大的冤大头,他印象当然深刻。
“上次你拿走的手札已经是最后的了,我这里还有虞同玉的手稿,你还要不要?”小报丁见缝插针。
赵柔柯白了他一眼,“就你们那作假的本事,内行人一眼能看出来。”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就说上次除了我买了,你的手稿卖出去几份?”
小报丁摇了摇头。“一份也没有卖出去。”
赵柔柯冲笑了笑,“想不想赚钱?”
小报丁点头连连,一脸虔诚。“想!”
赵柔柯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赵柔柯神秘兮兮地和他说完计划,然后道,“收益平分,如何?”
小报丁和她一击掌。“成交!”
自从牙行回来后,赵柔柯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转眼到了吃饭的时间,胡氏提着食盒去敲门,本也想劝劝她,她今日兴冲冲带着她去看院子,结果没能租下来,内心当然是难受的。
那人说得罪了官差才不租了,她猜想许是周啸阑担心她二人死囚的身份,怕给他惹来麻烦,所以将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
她敲了敲门,门开了一臂宽,只见屋内的一只手伸出来拿过胡氏手中的食盒,然后却将门给关上了。
“三娘,我今日还有事,就不跟你一起吃了。”
胡氏张了张嘴,诶了一声,面上却挂了一丝失落。
赵柔柯将那食盒拿进来后就放在了一边,她现在可没功夫吃饭。
她趴在桌案上,翻开一本空白的簿子,细细的毛笔在刚磨好的墨汁中蘸了蘸,然后提笔在那空白的簿子上写了一行字。既然她注定要在这周府,那她还不得给周啸阑找点乐子?顺便也给这京师找点乐子。
等到她将门打开后,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打开门发现檀木托盘上放了一只精致的笔袋。她看着那柳枝的纹样很是熟悉,仔细看笔袋侧边绣了两个字:柔柯。她才想起来那绣样是那日胡氏在葡萄架下绣的。
她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上辈子她娘很早就去世了,她的脸就像是沾了水的墨痕,一点点的晕开直到模糊成一团。这一世她醒来便已经在赵府的宅院了,更没有尝过这原身母亲的半分疼爱。那日在狱中,赵柔柯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活命的,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危险,再加上她独来独往惯了。可她还是在最后时刻,想要胡氏活下来。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呢?哦。她想到了。
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日她被大夫人的贴身丫鬟推进荷花池,好在上辈子的水性还在,在池中闭了气,那丫鬟看她沉底便离开了,然后她才湿淋淋地从池中爬出来。
被推入池中之前,她看到假山后有一个身影。那日胡氏是在的,她看见了,可她没有出手,只是捂着嘴流泪。她也懂的,在这后宅中的女人,为了活下去,早已人不人鬼不鬼了。她怎能怪她。
后来,她爬上了岸却昏倒在岸边,昏昏沉沉中,有一双手探向她的额间。后来身上没那么难受了,迷迷糊糊被喂了一勺姜汤,那姜汤又甜又辣,她差点呛醒。
再后来,在很多个被大夫人锉磨的日子,胡氏也会暗里照拂些。比如跪佛堂时悄悄塞了膝盖护垫,比如偷偷分些炭火。她软弱,可她尽可能地护着她了。
她就这么想着,再抬眼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胡氏的房门外。犹豫着正要离开,屋内人却出了声。“是柔柯吗?进来吧。”
赵柔柯推门进去,见胡氏坐在桌前。从前与父亲相处,二人倒是一说起绘画就会聊很久。此时这样的气氛下,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又看着那笔袋,在烛火下,碧绿色的娟闪耀温暖的光泽,她摸着柔软的布料,率先打破沉默。“我最近刚好缺一个笔袋。”
胡氏目光柔柔地看向她,却没有接着话题继续说。
“你这孩子总是很有主意,好像从来也不需要别人操心似的。从前在赵府,无枝可依,我做的也很少,你养成了这般事事靠自己的自强自立。”她顿了顿,眼中似有泪花闪过,那日柔柯沉荷花池,是她内心的刺。她什么也没做,还好,还好她还活着。
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可如今,三娘希望你凡事别自己一个人扛。”
赵柔柯想到下午胡氏来送饭被关在了门外,她当时忙着手头上的事情,后来送笔袋也没来敲门,料想她定是多心了。
也是,她从未主动向三娘提起她的事。前世的事没法和她说,这一世,她们再怎么样也患难与共过,以后也是一起相依为命的,总该让她宽心。于是就和她说起了她昨日去报名参加无境书院入学考试的事情,中间隐去了她真实的原因。
只说入了无境书院学习,参加了翰林画院选拔考试,即便没有中榜,以后也有一份才名傍身。
胡氏是希望赵柔柯以后能够有一个好归宿,一听她有这想法倒也乐得开心,至此二人又说了一些其他话,无非接下来的打算,还有让赵柔柯专心准备入学考试云云,二人再无芥蒂。
等到胡氏言累了,赵柔柯才从房中出来,出来时,已经月挂枝头了。
月洒京师,亦照江洲。
江洲郊外,一家客栈临湖而建,草色茫茫,水波荡荡。已经接近三更天,二楼靠窗的人此刻看着窗外的月亮还未入睡,他手中捏着青釉莲花盏,杯盏之中是江都特有的梨花酿,酒液在月色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咕——噜,”湖中的鱼儿翻着尾巴拍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让这寂静的夜色生动了几分。
素闻江州水土养人,不过到此地一日,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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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染上这地的悠然闲静。这份内心的平静,是在京师那等富贵锦绣之地体会不到的。
月色之下,一道身影临窗而落,一个身穿圆领袍的青年立于他身前。他目光从那归于寂静的湖面移开,将杯盏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看向那青年。
“如何?”
“已经打听好了,每日申时过后,他会在镜明湖的上游垂钓。一日不落。”
他找了十年,故人即将重逢,他眼中却并无喜色,反倒眉目一片沉郁。
申时三刻,镜明湖在阳光下金波荡漾,湖边一片茂密芦草,一只白鹭贴着湖面飞行。
湖水清澈见底,游鱼成群,那白鹭盯着那鱼群盘旋而飞。顷刻间,长长的喙扎进湖水之中,再抬颈时,一条鱼在它嘴中挣扎,随即被倾吞入腹。
湖边坐着一戴着席帽的老翁将这一番景象尽收眼底。他手中持着一根长杆,身子却是一动不动,阖上了双眼在岸边闭目养神。突然,那长杆在湖面晃了一晃,老翁看向湖面,嘴中念叨着:“上钩咯。”
一条鱼在空中活蹦乱跳的被甩了个弧线,落进了他身旁的鱼桶里。
“大人好闲情。”一道清润嗓音传来。
岸边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一身鸦青刻丝长袍,手持折扇,一派矜贵公子哥的斯文模样,哪有半点锦衣卫的杀气腾腾。
为了怕打草惊蛇,此次周啸阑与程川二人佯装商人来到江州很是低调,一为从那黑衣人身上的刺字顺藤摸瓜,这二么,也可以说是为了一桩私事。
“十年了,大人来到这江州,当真就如此心安。”
只见那老翁紧闭的双眼睁开,浑浊的瞳色此时流露出痛苦。
当年周啸阑便是拦了此人的轿子,也是知道这位百姓口中的陈青天持身正义,办案公正。
按照他呈上来的状纸所言,兄长失踪了一个月后回到周家突然自戕,这事太过蹊跷。失踪的那段时间去哪了,为何回来性情大变突然寻死。兄长失踪时已经有十五岁,拐子一般不会拐这么大岁数的孩子。
查此案有两个方向,一是最后的目击证人,二是那突然出现的兰花图。莫说京师之中,普天之下爱好兰花之人太多了,这如同大海捞针。
一衡量也只能从目击证人开始查起,看到他离开的人是同周寒声一起在府学上学的学子。当日那人最后看到周寒声是在府学的学斋,那时学斋只剩下他兄长一个人,兄长用功一个人温习也是有可能的。
陈远之将府学的学子还有斋长,所有与周寒声失踪前有联系的人都传来问话,那日京师府衙挤满了人好不热闹。
没想到查到一半,朝中几个办学的大臣知晓此事,联合起来参了陈远之一本,斥他:府学何等肃穆圣地,他这样大肆将人传去,置朝廷置圣上于何地?这也是周啸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周寒声当时身为府学学子,自戕身亡在办学的那群大臣看来,是事关府学颜面,科举考试马上就要到了,府学的人想尽早将这事掩过去,于是多方阻挠。更何况周寒声本就是自戕,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陈远之的妻子体弱多病,便自请辞官带着妻儿来到了江州。
“陈夫人从前只是有喘症,后来为何来到江州就急匆匆去了,大人可想过这其中关联?”
风吹芦苇,一片凄凄然,那人的声音比这风声更凉。
“大人就这么抽身而退,夫人在天有灵可会安息?”
“这富贵锦绣的京师,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一片烂泥塘,大人不想看看么?”
13. 登云梯
江州。古琅阁。
若说江州十美,除了九大奇景,剩下的便是江州的玉。江州盛产玉,玉以古琅阁为最。这是周啸阑这两天在江州让程川打听到的。
古琅阁一共三层,周啸阑拾阶而上来到了店中的最顶层,这里的文房四宝皆为玉石所作,样式繁多,做工精巧。他目光从紫檀木架上一一看过,最终落在木架其间的一台笔洗上。
那笔洗为墨玉所制,色润质腻,纹理精致,在窗前透着润泽的光。
程川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眼神在那笔洗上停留了许久,内心了然,“又是送往太师府的?”
周啸阑没说话,“包起来吧。”
程川张了张嘴,却还是没忍住,
“我看这回啊,怕还是要吃闭门羹。”
这回他们是乔装成商人来到江州,程川“大人”两个字将将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改了口,
“公子,何必干这讨人嫌的事?我跟了你五年,这五年,哪一回去,他让你进过门?”
周啸阑修长的手指抚摸过那笔洗。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不见我,这份师恩,我总是要认的。
十年前,如果没有出那场意外,他如今本该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后来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他们师生二人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周啸阑回到府中时,赵柔柯正在厅堂啃着一块金叶酥,配着雨前龙井,她惬意地眯了眯眼。就在这眯眼之际,看到一个身影朝着厅堂走来。赵柔柯看惯了他穿官服或是玄色常服,眼前这一身鸦青色的长袍衬得他如松如竹,颇有谦谦君子的气韵。
赵柔柯从前现在都是在美色中打过滚的,一想到昨日那到手的宅院,那触之可得的自由,眼前人再好看,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鼻腔哼出了一句:“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她的声音很小,可习武之人五感具佳,这句话便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周啸阑的耳中。这是在气他拦了她租赁宅子。他看着她嘴角沾上的金叶酥的糕点细碎,嘴角微微勾起,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嘴角。
“周府虽是小门小户,但也用不着将嘴边的点心省来留着当晚饭。”
赵柔柯一摸嘴角,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在骂她。她刚刚在想什么?谦谦君子?一定是她疯了。
今日她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昨天想了一晚上,总觉得这主动权还是要在自己手里才好。那日在餐桌上见他和三姨娘聊锦帕,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她可是都听进去了。
听三姨娘的意思,那锦帕似乎是高门贵女所有。他若想查,还得以京师贵女为线索。
自那日书院回来后,她恶补了近六年关于无境书院的要闻。如今京师高门世家都将自己的女儿送往此地求学。
周啸阑要在贵女之中找线索,又有哪个地方比得上无境女子书院贵女云集呢?
她来到这二百年后的大宁,毫无根基。如今这大腿,送上门了要她抱,她岂有不抱之理?她想要重立朝堂,如今正好借一借这锦衣卫的势,即便翰林画院如今是文官管辖,可若是拿出锦衣卫的名头唬一唬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也是十分管用。
现在最麻烦的不过是这人一直怀疑她的身份,可这话又说回来了,她如果真的觉得她的身份可疑,哪怕真就查出来她是个死了两百年的人,那又如何?勾错魂的是阴差,周啸阑本事再大还能给她送回两百年前?就算查出来,借尸还魂,又有谁会信?
这么一想她顿觉忧愁消散,前途光明,啧啧,这人就是她的青云梯啊。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盘旋完,她便拎起那四方桌上的茶壶,几根如玉似的手指摁在壶盖上,茶水倾倒而出,热气蒸腾间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眸光迷离。她捻起茶盏盖,压了这热汽,随即双手奉给周啸阑,周啸阑看着她递过来的茶盏,眸中的惊讶转瞬而逝。
“大人,现下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可要与我谈谈?”
周啸阑掀开茶盖喝了一口茶,“哦?说来听听?”
“想来大人早已经知晓我有入无境书院求学的打算。”
说到此处,她看了一眼周啸阑,然后道:“说起来还得倚仗大人,如若不是那一封举荐信,恐怕下个月的书院入学资格我都够不上。”
周啸阑被她盯着也一派淡定,只自顾自品茶。
赵柔柯语带讥讽,“我不知道大人是何打算,先前无境书院里卖了我好大一个人情,昨日又仗势退了我的宅子。想来恩威并施才是为官之道?”
周啸阑神情淡淡的,手指划过杯盏的边缘,
“姑娘还是高看我了。在世人眼中,锦衣卫一人之下,权势滔天,何必来恩威并施这套?”
为何要向无境书院递了那封举荐信,说出来他自己都很难相信,那无关利用。
自第一次见面,他便觉得此人身上疑点重重,于是他便去查了,赵柔柯短短十七年的人生被整理成文,变成一张薄薄的纸。
那纸上记录了她在赵府所遭受的苦难,也无处不在地透露着她的野心。
在那间小小的耳房里,他看了她所有练习的字帖,其中有一句出现了千百遍。
那字力透纸背。
写着:身可危,而志不可夺也。
他觉得自己好笑,明明已经脱下了文人那身衣裳,内心却还是藏了那么一点悲悯。
他也想要看看当年他未走的那条路,她一个女子,能走到哪里。
赵柔柯继续道:“无境书院贵女云集,如果你想要查那条锦帕的线索,书院是最好的入口。每一年的入学考试之后,都会举行春日宴,届时不只是无境书院的所有学子会在场,京师所有的贵族女眷都会来。到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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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法子引蛇出洞,而你找个维护京师治安的由头,只需观察在座之人,就可顺藤摸瓜。”
闻听她言,周啸阑目光中闪过一丝连他也无所察觉的欣赏,他微微抬眼,将眼前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果我想找人混进书院查线索并不难,锦衣卫麾下暗卫数百人,各个侦查武功都是百里挑一,我为何一定要选赵姑娘?”
她葱白细指拈起碟子里的一枚金叶酥,然后在桌案上轻轻拍下一张纸。
“那个人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不凭其他,就凭......这个。”
赵柔柯咬了一口糕点,看他垂眼盯着面前的画,嘴角露出狐狸般的笑。
周啸阑一眼便看出来这纸上是那日黑衣人的画像,那日黑衣人是覆面的,而这画像上,却是没有面罩,面相完整的黑衣人。
有了这黑衣人的画像,再加上去江州陈远之提供的线索,这案子便再也不是云山雾罩了。他眸光又不自觉地从那画移到面前之人的脸上,他发现这人只要在谈到画时,眉目神态都生动了些许/
“我现在倒是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赵柔柯从小没有见过母亲的面,仅凭父亲的描述在八岁时就画出了母亲的相貌。
后来她也一直研究该如何将娱乐之用的画技用来造福百姓,只是后来还没等到她研究出什么名堂,人就死了。
“区区不才根据那黑衣人脸的骨骼肌肉的走势推出了他的相貌。即便并非完全一模一样,也不会相差太多。暗卫也许擅长侦查与武艺,却不一定真的懂观察人事物,即便懂观察,也做不到我过目不忘,分毫毕现的本事。这笔买卖,如何?”
“赵姑娘展现了如此丰厚的诚意,确实让人盛情难却,只是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换什么?”
“我想换一台登云梯。你给我名利,我还你真相。”
两盏茶盏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响。
“成交。”
——————————
青鸾街,太师府前,黑色雕花大门被一个圆领青袍的青年敲响。
周啸阑掸了掸在路上不小心沾染上的尘灰,又正了正发顶的玉冠。他没穿官服,着了一身儒生袍,举手投足间一股文士风流。
阍者将门打开,看了看他,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纠结再三,还是吩咐他“稍等”,然后疾步走向府内通传。
没过多久,阍者回来,向他作了一揖。“老爷身体欠佳,不见外客。”
这不过是托辞,这么些年来,他已经听惯了,看来老师还是不肯见他。
“还请将这笔洗代我送给老师。”
周啸阑像是已经猜到了似的,只将手中的精致描金木盒递给阍者。
看着那黑色的雕花木门在他眼前缓缓阖上,然后他双手交叠,躬身一拜。
14. 瓮中翁
翌日,乌云黑压压的一大片笼罩在京师上方,压得的人喘不过气来,似要落雨。骤然风起,却没能将这乌云撞散,反而将一户人家门前挂起的两盏白色灯笼刮得一颠一颠的。
安远坊,周府。黑色雕花大门紧闭,门前的灯笼今日突然换上了白色的,丫鬟与小厮出出进进表情严肃。几个丫鬟在游廊上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三少爷今天将二少爷的牌位放在祠堂供起来了。”
自从十年前出了那件事之后,府中谁还敢提起二少爷。当年虽然发了丧,但是二少爷的牌位一直没有出现在祠堂,三少爷性情也变了,没人敢对此有半点疑问,就连老管家也是缄口不言。
“是啊,松风阁的门一早就被吩咐打开了。叫我们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通。”
一个洒扫的小丫鬟端着一个盆,她刚从松风阁出来,此时她瞅了瞅周围,看没有其他人,便和旁边的丫鬟凑近了些,用了气声对她道:
“刚刚我从松风阁出来,看见三少爷放了一个锦匣在桌案上,也不知道装了什么。”
“你说,会不会是当年的事情有了重要线索,三少爷觉得可以告慰亡灵了,才将牌位请出来?”
当年周家的二少爷是个多么惊才艳绝的人物,怎么突然失踪,失踪后回来还用那样决绝的方式自杀呢?她们也希望真有线索,能让二少爷走得安心,毕竟二少爷生前待她们也是顶好的。
“我猜也是,当年三少爷抱着二少爷凉透了的尸体一直不愿意放手,想来这事也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了....”
“咳——”一声重重的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个小丫鬟的对话。两人回身一看大惊,连忙行了个礼。“周总管。”
管家周伯拧着已经发白的眉毛,脸色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更加严肃,“我看是府中太闲了才让你们在这嚼舌根。”
两个人听到训斥匆匆忙忙离开了。周管家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一双混浊的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宅院中,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内的两棵枇杷树上。树还尚幼,枝桠间都是嫩嫩的芽黄。被阳光照透,呈现出一片鲜活之气。
东院里,几个孩童从厅堂内跑出来,为首的是个扎着双鬟髻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嘴却翘得老高,迈着步子就往正院里正绣着花的妇人跑了过去,然后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开始告状:“娘,三弟抢了我的糖糕!”一边抱着大腿,一边还挤出了几滴眼泪来。
那妇人只把她的小动作收进了眼里,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就见两个小少年跑了过来,看到妇人先是向她行了个礼,其中一个少年眸如灿星,看向脸蛋埋进妇人怀中的小姑娘,嘴角挂着笑,手指刮过自己的脸颊,声调张扬,“阿姊,明明是你和我赌书输了,怎么反倒赖我?真是羞!”
妇人帮那小姑娘整理好散掉的发髻,一脸宠溺地轻轻拍着她的脸,“好啦。晚点你爹就回来了,倒时候哪里少得了你的糖糕。”
小姑娘这才把脸转过来,可嘴巴翘得还是能挂的上一只小桶。
最末的那少年比起其他两个孩童,身量要高一些。年纪虽小,性子瞧着却端重,眉眼一片温润之色,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黄油纸包,柔和地向那小姑娘道:“阿姊,我不喜甜,我的那份给你吃罢。”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慢,本来手中递出的糖糕,此时却变成了一把长剑,长剑滴着血,再抬头看,只见他的脖颈之间不断渗出血迹,前一秒还处在金色余晖中的温馨宅院,下一刻突然血雾弥漫。
“唰——”
盥室内,水汽蒸腾,周啸阑从浴桶内坐起身,乌发如墨散在白皙紧实的肌理之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水滴,声音透露出一丝刚醒过后的嘶哑:
“几时了?”
“回公子,已经巳时了。”
他闭了闭眼,已经许多天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了。
“东西可曾备好?”
“都已备好了。”
周府的家祠中,几个丫鬟正将祭祀的贡品一一端上供案。往日最右边的空缺,此时树立了一尊牌位,与另外两个牌位并排在一起。
周啸阑着了一身素服,立在供桌前,丫鬟端来一个金盆,他于盆内净了手。来到供桌前,不知什么时候供桌前放了一台焚纸炉,他单膝跪立在焚纸炉前,一张张黄纸被燃起蓝黄色的火光,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晃动着。
家祠内人人噤声,只听得见风刮黄纸的声音。良久,周啸阑对着那牌位,眼眶发红,开了口。
“兄长,从前我无颜面对于你,如今案子总算有了眉目。兄长莫要怪我来得太迟。”
他的声音包含凄凉与悲痛,在场几个周府的资深丫鬟已经红了眼眶,除了大少爷死的那日,谁又见过三少爷如今这般将情绪挂在脸上?他惯常笑,可这十年中,那笑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周啸阑又拾了些黄纸,然后点燃,“你放心。待明日我将关键证据带去北镇抚司,就可真相大白。”
“如果你在天有灵,就请佑我明日查案顺利吧。”
祭祀正有条不紊地在周府的家祠中进行。只听“吱嘎”一声,大门被人大力推开。几个丫鬟正要上前阻拦,“好大的胆子,这里是周府的家祠.....”一个年岁稍长的丫鬟拽了拽开口的丫鬟。
只见来人挽着单螺髻,发间一支金步摇,一身织锦流云裙衬得矜贵异常,眉目却是一片凌厉之色。“大小姐?”青叶看着眼前的人,霎时眼眶发红,她和大小姐一起长大,本来是要跟随大小姐去往夫家的,可是临走前还是被大小姐劝下了,说她出嫁后,三公子身旁再也没有别的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她便留下了。
来人便是周府的长小姐——周宴辞。自从十年前她出嫁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周府了。
她目光灼灼看向家祠中跪着的背影,声音却很冷,“没想到我多年不曾回府,如今见这府中居然如此热闹。”
烧着冥纸的背影突然一僵,火苗蔓延,一点点侵蚀黄纸,眼看就要烧到捏着黄纸的手,他才似有所觉,将黄纸扔进了焚纸炉。
“阿姊,既然回来了,便同兄长问候一声吧。”
“你如何有脸祭拜于他?你莫不是忘了当日他是为何失踪?!”她的声音尖利,在场所有经历过当年事件的人心都被扎了一下。
如果那日没有去看杂耍班子,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
她一步一步走近了,待走近时,才看到她已经泪水涟涟。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她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若不是当日我央求兄长一起逃课,他不会失踪,更不会......”他说不下去了,自戕的画面太过惨烈,他不愿再回想。
“为何会是他?他明明那么温暖善良,待谁都是极好......”尤其是她。
周晏辞抓着他的衣襟,跌坐在地,从小兄长就最宠她,她本以为出嫁那日,兄长会为她送嫁,岂料竟是阴阳相隔。
周啸阑被她这样推搡着,也不辩驳,眼中辨不明情绪。只是抬眼看向她,抬手想要替她拭去眼泪却又颤颤将手收了回来,只低声说:“阿姊,别哭了。兄长该难过了。”
“为何不是你?!你现在在这里假惺惺的祭拜,他就能回来吗?!”
“啪——啪——啪——”
几声清亮的掌声响起,祠堂中走来一女子。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眼前人一身白色裙裳,乌发以木簪高高束起,清丽脱俗如世外仙子。
赵柔柯面色难掩讥诮,“这位夫人骂得好啊。”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亲弟弟自戕而死,身为长姐,你.....又做过什么呢?”
她斜眼看着那女子,只见她浑身震颤,一双美眸中似是愧疚,也有痛苦。
周晏辞却无法反驳,从前她骄纵,有爹娘护着,爹娘死了,两个弟弟也将她宠着。
后来,二弟去了,她无法接受,自出嫁后便对此不闻不问,还将所有怨恨发泄在唯一的一个弟弟身上。他纵然做错了,可这十年愧疚也偿还了。
她又做过什么?如今来指责周啸阑她又凭什么?从前府中没人敢这样问,如今几句话却像是将她打醒了。
她爬起来,慢慢走向那牌位,然后上了一炷香。转过身来,她看着在焚纸炉前跪地的青年,几度张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走到那女子身旁时,她细细瞧她,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了。
马车停在周府的门外,她踩着马凳正要掀开帘子进轿,一个丫鬟追出来。
“大小姐,这是三少爷托我带给你的。”
她递过去一个描金的木匣。
“他还说了什么?”
“三少爷他说,别回头,向前看吧。”
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轿内的人已经泣不成声。
木匣被打开,在那木匣中放了一本装订精美的书。
她想起来,周啸阑逃课那日,是要去寻这本书的。他说,要在出嫁时送给阿姊当成婚贺礼的。
是她,是她自知愧疚,却不敢承认。
她将书紧紧抱在怀中,再开口时,又是那个稳重端方的美貌妇人。
“将车再赶快一点吧。”
很快,马车消失于黄昏中。
是夜,松风阁的门被打开。
一个身影打量着四周,然后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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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的桌案上放了一只描金的木匣,他轻轻拿起木匣,抱在了怀中。
正要出门之际,灯火蓦地将整个松风阁的厅堂照亮。一个声音从桌案后的一扇屏风处传来,“不打开看看吗?”
周伯赶紧打开那木匣,木匣之中空无一物。中计了!
周啸阑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人,叹了一口气。
“周伯。”
“十年前的那封匿名信,也是你偷走的吧。”
陈远之在江州时曾告诉他,十年前在他辞官离开京师之前,曾经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当时被文官弹劾,妻子的病情也越发严重,因此去意已决,不再插手此事。于是,他将这封匿名信托人送去了周府,只是没想到,十年间,这封信却没有到周啸阑的手上。
周啸阑一思量,就知道是府中人压下了这封信,才设了这么一出。只是,他没想到,来的人是周伯。
他走到桌案前,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拂过桌案上的一盏笔架,在垂眼看到桌案前跪着不住磕头的人,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杀气崩发,“你明明最疼兄长,为何?!”
周安只是个下人,脑子没有太多弯弯绕,没想到今日这么一出居然是为了逼他出来。
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三少爷,求求你,别查了。二少爷人已经不在了。就让他安息吧。”
周啸阑看着花甲之年的老人此时额头已经血迹斑斑却还是不停,他拳头攥紧,起身而去。离开前,在周安的身边停了一瞬。
“掩盖真相,真的就能让兄长瞑目吗?”
周安停了下来,眼中悲凉一片。
周安从松风阁走出来时,想要去祠堂给二少爷上一柱香的,可他担心二少爷怨他,便罢了。
他缓缓走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是怎么躺到床上的,也已经很深了,他却睡不着。翻来覆去间,烛火骤然熄灭。
一股阴风从窗棱处灌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冷颤。他下地将窗关上。
转过头却看到一道身穿牙色儒袍的人背对着他,那人缓缓转身,只见原本光洁的脖颈间有一道豁口,血从伤口中流出,鲜红一片落在白衣上,触目惊心。
风将那人头发吹起,周安大骇,站不住脚往后跌了一跤。
那人,分明就是二少爷!
“你如此疼爱我,怎么忍心让我死不瞑目?”
“你明明都知道,可你却让真相蒙尘。”
“周伯,你糊涂阿。”
一句一句的质问,让周安入坠冰窟。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他跪在地上,向那白衣人磕头。“二少爷,是周安的错,你要有怨,就冲我来吧。”
那人的声音在阴风中愈发阴测测,“阴差说我是枉死鬼,入不了轮回。都怨你,都怨你!”
周安老泪纵横,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蜡烛已经重新燃起,可二少爷怨恨的话却还在耳边不断回荡。
周府的家祠,牌位前跪了一个人,口中念念有词。
月色下,廊柱后出来两道身影。
赵柔柯一把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清丽面容。周啸阑盯着她那白如玉的脖颈,鬼使神差的用指尖沾了一点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番茄酱的味道,还夹着一缕并不明显的甜丝丝的女儿香。
赵柔柯感觉脖子上被粗糙温暖的指尖划过,明明只是一瞬,她却感觉那块皮肤热热的,只好岔开话题。
“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周伯年纪大了,万一给他吓出个好歹来。”
她看着那道年迈的背影,内心总是有点过意不去。
周啸阑瞥她一眼,“出主意的是你,如今倒怕了?”
看她面上似乎真有愧疚,于是道,“不吓一吓,他怎么好说出真相。”
子时已过,松风阁的门被敲响了,似是早有所料,房间一直燃着灯。他打开门,年迈的管家果然在门外。
周管家关上门,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边缘已经泛黄的信封。
正要拆开,却被他接下来的话震得站立不稳。
“二少爷.....二少爷他不是清清白白走的啊。”
周啸阑皱眉,“何意?”
“二少爷装棺之前,是我给他换的衣服。他浑身都是凌虐伤痕,不是一般的伤口.....是被侮辱折磨的......”
周啸阑捏着信纸的手已经泛白。
却听周管家继续道:“若此事查出,不说老爷夫人和周家祖先,世人如何看待周家,如何看待二少爷?”
屋内静了良久,久到周安以为不会听到回答了的时候,有人自厅堂后走出。
“脏的是这世道,不是他。”
15. 你相好?
赵柔柯在松风阁的厅堂内听了许久,很是气愤,忍不住从屏风走出来。
她转头去看周啸阑,却发现从前不可一世的面孔此时变得异常难看,因为太过用力攥着那封信导致他手指的指节变得发白。
他眼眶泛红,声音低沉,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为何当初不告诉我?”
“那时公子你也不过十几岁,周家无权无势,又能做得了什么?”
“周家世代读书人,是断然接受不了自己的子孙后代惨遭凌辱。”
老管家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也比从前白了许多,夜风穿堂而过,他单薄年迈的身体像是一片即将被吹走的枯叶。
只见周啸阑听了老管家的话后嘴角扯了一个讽刺的笑,“读书人?”
“当初审理兄长案子时,那群文官哪个不是读了一肚子书,可到最后各个官官相护,在那群读书人的眼中,府学的脸面比天还大,脸面成了比一条人命还要重要的事!”
当时他只要一想到即便以后考取了功名也要与这帮人为伍,胃里就一阵翻涌。
赵柔柯看着周啸阑的脸色变得一片灰败,刚要张口,却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都死了两百年,重活一世,却还抓着上辈子的事死死不放,她是最没资格劝人放弃追查真相的。
“逝去的人已经去了,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该怎么活。”
她像是对他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她见周啸阑回身坐在桌案前,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好像刚刚那个痛苦的他,只是赵柔柯的想象。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声音沉缓而平静。
“都先下去吧。”
他想在这里静一静。
离开时,赵柔柯转身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她产生了一些错觉,那人好像是在等着世间所有的风雪都将他吞噬。
她在想,是不是当年自己的魂魄看到父亲被拉出来鞭尸时,也同现在的周啸阑一样。一样可怜。
二人走后,周啸阑抬眼望向这个地方,松风阁多年无人来光顾,却依然保持着干净整洁。
他在窗棂下,翻着从前他和兄长的临帖,内心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这案子该不该查下去,兄长会怨他吗?还有爹娘。如果不查,那这十年又有何意义。
赵柔柯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周啸阑缩在角落,只得仰头看她,她内心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走。去喝酒。”
周啸阑抬起头,黯淡的眸光在看向来人时亮了。
他没有想过有人会回来。
只见赵柔柯还穿着白日里的那身素服,她抱着胳膊倚在门口,一双杏眼正瞧着他。
他还有点没有缓过来,就见赵柔柯已经不耐烦地来到他身前,扯着他的衣袍想要将他拉起来。
“穿这一身去喝酒?”
周啸阑也很惊讶,自己对她喝酒的提议竟然没有回绝。
赵柔柯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昨日二人设计以祭祀作为幌子将老管家逼出,这身素服还是为祭祀准备的那套。确实不能穿着这身出去,别说不合适,黑夜白衣也怪吓人的。
“你去院子里等我。”
周啸阑点头,“好。”
她边往自己宅院的方向去,边朝他喊,“不许反悔。我马上来。”
他眸光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牵起,露出了今日第一抹真正的笑。
倚月楼。鸨母芸娘正要关门,突然一把扇子将门给隔开了。
她看也不看,骂骂咧咧开口:“青楼也是要打烊的,怎么三更半夜还不让人休息....”
却在看到来人时止住了口。“尽欢?”
在芸娘呆愣之际,赵柔柯抬脚跨进倚月楼,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周啸阑。
周啸阑看了看倚月楼,然后又看了看赵柔柯,满脑门子黑线。
“你说的喝酒,就是来这?”
赵柔柯如今穿了一身男装,只在眉毛处加浓了几分,倒是少年感逼人,任谁看了也要道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
俊俏“小公子”唰地一声将手中折扇打开,在扇子后面将她与周啸阑二人半张脸掩去,悄悄说:“如今三更半夜酒馆早关门了,也就倚月楼从不拒客,而且啊......”
她又往周啸阑的方向贴近了几分,“芸娘可是藏了很多好酒,没人喝可惜了。”
她的脸颊近在咫尺,长睫扫在眼睑下方,如蝴蝶铺翅。周啸阑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乱,于是拉开了点距离。
芸娘忍不住拧了一把她的胳膊,“你这些日子都去哪了,好久不见你来。”
她眼神又转向赵柔柯旁边这位,“哟,这位倒是眼生。”
周啸阑看着芸娘的手,然后再看向捂着胳膊龇牙咧嘴的赵柔柯忍不着皱了皱眉,芸娘被这冻死人的眼神吓得讪讪收回了手。
然后一把拉住赵柔柯,“这谁啊?你相好?”
赵柔柯当着她的面翻了个白眼,“什么相好。”然后她想了想,她还实在难以定义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姑且算是......冤家。”
“芸娘,上等雅间,两坛秋月白。多谢。”她拉着周啸阑的袖子边走边说,生怕走慢了一点就要被芸娘赶出去。
芸娘看着两人的背影,冲她喊,“老娘自己都没喝呢,你还要两坛?你才是我冤家!”
虽然她骂骂咧咧,但是还是将秋月白送了上去。
倚月楼的雅间是上好的观景地,往年每到中秋节来临之前雅间就已经被订满,如今倒是便宜了他俩。
芸娘将那两个酒坛子往那窗前的桌案上一放,本来都走了,又忍不住回来,没好气地对赵柔柯道:“秋月白后劲大,你当心酒后被人骗。”
“知道了。芸娘。多喝的改日用画抵了便是。”她冲着芸娘笑,芸娘是在红尘里翻过跟头的人,说这话是为了她好。这人虽然爱钱,但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
芸娘看着她那不争气的样子便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赵柔柯将桌案上的酒盏拿起,拔开酒塞,一股酒香袭来。她将酒斟满,一杯递给周啸阑,一杯给了自己。
这场景她自己都觉得很感慨,明明就在不久前二人还是官与匪的关系,如今却在一起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真是有意思。
想到今日发生的事,他内心必然是不好受的,更何况这等事还被她一个外人给撞上了。
便不好再拿这个事来搅他情绪。于是就扯了个其他的话题。
“芸娘这人吧。人还是很好的。就是有那么一点吝啬。秋月白轻易喝不着。你快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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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啸阑接过她递过来的酒,轻轻抿了一口。入口酒香清冽,“是难得的好酒。”
赵柔柯看着他喝酒的样子,顿时眉头皱得像是能够夹死一只苍蝇。“你这样喝有什么意思!秋月白,得这样喝。”说着她便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翻转酒杯,抬头用下巴点了点他,示意该他喝了。
周啸阑挑眉,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一口便喝完了酒杯的酒。
一杯酒下肚,胸中那股子浊气倒是消去了不少。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到对面的人已经双颊酡红,将酒杯扔到一边,然后直接举起酒坛豪饮。
周啸阑:“......”
赵柔柯对于自己的酒量一直自认为很好,但其实她只是个好酒却非常容易醉的家伙。
此刻她醉眼迷离,趴在桌案上,嘴里碎碎念。
周啸阑有点听不清,于是身体前倾,凑近了几分,方才听到她说的。
“你的兄长,想必是很好的人吧。”
周啸阑没想到她拉他出来喝酒,却是这个结果。他本不想和这只醉鬼聊天,却不受控制地回答。
“再也不会有人待我比兄长更好。”
那双往日如黑曜石一般的双眼,此刻满是破碎的光。
“从前我淘气,总是受罚,可只要兄长在,板子从来不会落在我身上。”
“阿姊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其实很多次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活下来的人才最痛苦。”
他说完这些又后悔了,自嘲道:“我和一个醉鬼说这些干什么。”
赵柔柯却趴在桌案上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虽没有兄长,却有一个父亲待我极好。”
“他很疼我,从小到大也只有在我不好好学画的时候生气。”
周啸阑看着她的侧脸暗自出神,他知道这自然说的不是赵清远。
“可是,棺材打开的时候,我好疼,比头掉了还要疼。”她捂着心口,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眼看这人还要喝,周啸阑忍不住夺过酒坛。
他都已经忘了,今日本该买醉的人是他。他看着桌案上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笑了。
修长手指拿起酒坛,也似她一般畅饮,烈酒入喉,一腔郁结化作酒气。
他脑海中回荡着那句「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该怎么活」内心像是下了决心,
然后道了一声,“好酒。”
赵柔柯是被周啸阑从倚月楼背出来的。
芸娘看着醉醺醺的人,捏着帕子本想要让鬼奴接过她,却被周啸阑避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柔柯被人背走。
她看着那人背影,对着身边的龟奴说道。
“找两个人看着点。”
周啸阑没想到喝醉了的赵柔柯是这样的,宛如稚子。
她在周啸阑背上哭唧唧的。“我想我爹了。”
周啸阑侧过身,“好。我们去找你爹,你爹在哪?”
“我爹……我爹不在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周啸阑哄小孩似的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背。
“无妨。我们去你家,找你的家人。”
“我家在...在......”
他正认真听着,背上的人却没有再开口,呼吸均匀,已是睡过去了。
16. 解释下
赵柔柯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头痛欲裂。睁开眼头顶是鹅黄的纱幔,这是在周府她住的房间。
昨日她看周啸阑整个人的状态十分不对劲,想要拉他去一醉方休,没想到却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也不知道昨日自己喝醉了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头疼。
起身下床后,她看了角落里的漏刻,午时刚过。她忍不住骂自己醉酒误人,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应是听到了屋内响动,门被敲了几声。
“进来。”丫鬟青叶走进来。
“青叶,昨日我是如何回来的。”
她往日不是没醉过,醉了便直接歇息在倚月楼了,芸娘不会不管她。
想到昨日,青叶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赵姑娘平日里倒是温柔,谁知喝醉了酒却是个驴脾气,抓着三少爷的脖子不撒手,哭爹喊娘的,闹到后半夜才消停。
只是青叶不是个多嘴的,听到她问,便回:“是公子背姑娘回来的。”
周啸阑背她回来的?哼,还算这人有契约精神。
北镇抚司。周啸阑从刑房出来,在盆中净了手,他看着沾满鲜血的手指放在盆中,血迹丝丝缕缕的化在水里,很快变成一盆血汤。
他皱了皱眉,即便已经在这个位置多年,依然对血腥味难以习惯。属下看到他出来,立马走上前来将血水端走。
在离开前,那人时不时抬起头看了几眼周啸阑,然后又垂下头走出去了。
周啸阑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肩膀处一耸一耸的,眼中狐疑更甚。
这是第三个见到他露出如此模样的人。
“程川人呢?”
他问道。
“程千户去了康平坊。”
周啸阑点头,了然。
他迈步向校场走去,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起,见他走来恭恭敬敬行礼,走远后,又窃窃私语,偷偷捂嘴笑。
“站住。”
周啸阑叫住即将走远的几个锦衣卫小旗。
几人回身,为首的拱手“指挥使请吩咐。”
“你们在笑什么?”
从前做任务时,周啸阑也是与属下同吃同住,只是他那时一心只有往上爬,话极少,便也很少有人与他交心。
只一个话痨程川,赶不走,不怕冷场,一路和他同行到现在。
因此在周啸阑问他们时,几人先是愣了一下。为首那人拿了一本册子,交给周啸阑。
周啸阑接过,一页一页地翻过,每翻一页,眉头就更皱一分。
他拿着册子说了一句:“这个没收了。”然后走远了。
走了没多久,又返回来。
点了几人,“你们几个,当值期间,谈论公务之外的事,校场跑五十圈。”
待人走后,这几人才松一口气。
“你说,这是不是生气了?”
“是吧.....”
“要不咱们把这些都缴上来,交给指挥使,也算将功补过了。”
一个模样年轻的小旗握着手里的册子,舍不得放,
“啊?真要缴啊。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为首那个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当然缴,不然城防司那帮人看到了,咱们锦衣卫哪还有什么威严!”
那年轻小旗皱了眉头,脸如同苦瓜。
“可我觉得......京城人人看到咱们都怕,这册子如果能让大家看后一乐,不正好拉近一下距离吗?咱们,也没那么可怕。”
“说的也是,那咱们还缴不缴?”
“缴啊。你没看指挥使离开那脸色啊。”
赵柔柯端着一盘瓜子,正津津有味地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桌案上摊开的话本子。为了准备入学考,她刚练完笔,刚好看话本子解解乏。
青叶翠竹这俩丫头别看一个正经的要死,一个话多的要死,对于话本子还真是会挑,要多狗血就有多狗血,令人上头,欲罢不能。
正看到关键处,“啪——”一只手掌拍在桌案上,修长手指下是一本摊开的册子。
赵柔柯被吓得瓜子都掉了,很是不满,杏眼瞪着来人。
“你干什么!”
大白天的这人不在北镇抚司待着,回来打扰她看话本。
“解释。”
修长如玉的手指下压着的是一本册子,她用食指戳戳他手指,示意他挪开点。
周啸阑手指触着滑腻的触感,有点不自在,收起了手,背在了身后,耳朵多了一抹绯色。
赵柔柯这才看着那册子,只见上面的标题写着几个大字:
《霸道上官俏下属》第一话
标题下方是几个格子,每个格子中都是一幅画,只是画的风格是大宁现如今未曾见过的。画上的人所穿的衣服制式放眼天下独一份,正是锦衣卫。
赵柔柯看了,露出了小狐狸般的笑。
“哦。你说这个啊。”
“这叫快画。你看啊,咱们平常画人像得多精细,有时候一副人像得一天甚至好几天呢。这快画嘛,顾名思义,就是用最快的方法抓住人的神态就行,不求逼真,只求传神,有意思。”
她这人,一说到画,就怎么也止不住,因而多说了点。只见周啸阑满脸古怪神色,似是在消化她刚刚说的内容。
她又指着册子。
“嘿嘿。你看这个人眉头皱起来,一脸不可一世的样子,像不像你。”
只见册子上其中一人眉眼神态与周啸阑如出一辙。
周啸阑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
“哦?那你再解释一下,旁边他搂着腰的人是谁?”
赵柔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原主找上门,她突然就有些心虚。
是谁,当然是程川啊!
霸道上官,忠实下属,啧啧,这可太有意思了。
“啊哈哈那就不知道了。”
赵柔柯端着瓜子,打着哈哈看着对方阴云密布的脸,决定不去触他的霉头,抬脚就要离开。
岂料刚起身,就被周啸阑一把摁在凳子上了,那人人高马大,被阴影笼罩,赵柔柯自知理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却没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她的手,那确实是一双极好看的手,指甲圆润透着粉色,指骨细细的,有些墨痕,应是作画时留下的,此时她的手正捏着瓷盘,泛着一点红。
他盯着她的手。
“真是一双巧手。”
赵柔柯笑眯眯。“多谢夸奖。”
“那副黑衣人的画像,还得劳烦多画一些,好拿去给情报组。”
赵柔柯小脸一垮,“找人照着摹不行么?”
“不行。其他人哪比得上赵姑娘画艺精湛。”
赵柔柯对着他的背影在空气中挥了几拳。
却刚好见到他转过身来,她的拳头尴尬停在空中,然后假装抓蚊子。
“二十幅。明天给我。”
“......”
从前她翰林画院当值都没这么苦过。一想到今后还得倚杖他,她便忍了。
见他说完就要走,她想到了什么,便唤道。
“等等。”
那人转身。
她开口试探,“昨日,我有没有说什么?”
“把我叫爹算不算?”
该死的。赵柔柯内心愤愤。
周啸阑背过身,笑得很是开心。
“这是什么?”
北镇抚司的公廨内,周啸阑看着桌案上一堆的册子,面无表情问道。
几个属下立在桌案前,是晌午他问话的那几个。
“禀指挥使。这些是属下在嘉善坊查出的,是个小童在卖。”
周啸阑冷声道:“谁让你们缴的?”
“还回去。人放了。”
“啊?”
同时发出这声疑问的还有押在堂前的小报童。
今天他正在嘉善坊卖画册,突然几个锦衣卫就把他抓到这里来了。
本来他还很害怕,哭得满脸鼻涕泪的,现在突然峰回路转,他顿觉阎王殿走了一遭,赶紧向着堂前身穿飞鱼服那人叩谢,生怕反悔又给他抓回去。
“多谢大人。”
这个人,还怪好嘞。
为首的锦衣卫看着那个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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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子,屁颠屁颠跑出去的背影。
忍不住:“大人,为何?”
周啸阑看着条陈,却没抬眼。
“你可知布衣巷?”
“属下知道。”
那是京师有名的贫民区,说是布衣巷已是体面了,其实很多人都衣不蔽体。
“你刚刚收缴的册子,按照市面的价格,所赚的,紧凑一点的,可抵得上布衣巷一户人家三个月的口粮。”
“那孩子,便是布衣巷出来的。”
说到此,他才抬眼看着眼前几人。
“锦衣卫是听命于当今圣上,可守护百姓,维护京师治安,亦是职责所在。“
“在我手下,如若都只是把自己当成一把他人手中的刀,便也不必穿这身衣服了。”
那几人也是穷苦出身,满脸涨得通红,满心皆是羞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指挥使的教诲,我等定铭记于心。”
康平坊。
程川身穿飞鱼服,挎着腰刀,穿进一条巷子。
巷子里偶尔有几个人听着脚步声隔着门偷瞄,探出脑袋看见他那一身惹眼的衣服后,又缩回了脑袋。
他左手提着从李记点心铺买回来的桂花糕,还有几个摞在一起的黄油纸包,纸包里是从药铺抓的药。右手捏着一串糖葫芦,脚步轻缓地来到一处民宅前,然后扯起了嗓子喊。
“三儿,给哥哥开门。”
宅院内,一条黄狗本在一个少年身前拱来拱去地撒娇,听见声音,便急不可耐地冲着少年摇尾巴等着主人的指令。
躺在床上的少年放下手中的书,拍了拍它的头,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张开,对着黄狗说了声。
“阿黄,快去。”
听到指令,身前那条黄狗便奔了出去。
此狗很是通人性,前爪趴在木门前,竟一点点把木栓扒开了。木门一开,那黄狗便摇着尾巴往来人身上扑。
阿黄个头越窜越高,饶是程川人高马大也招架不住,推开正要往自己身上扑的狗脑袋,嫌弃道:“行了行了,阿黄,也就几日不见。”
说着他便进了屋,将糕点和药放在了桌案上。屋内昏暗,床上那少年脸色苍白,招呼道:
“程川哥。劳烦你又来给我送药。”
程川将糖葫芦递给他,满不在乎地开口:“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见外了不是。”
少年笑了,脸上倒是少了些病态,内心想着:这人,真是准备好了要当自己姐夫了。
程川从柜子里找来烛火点燃,“屋子里这么暗,你当心看书伤眼睛。”
烛火将屋内照亮,那少年的模样很是清秀,一股子欺霜赛雪的气质,只是眉间有郁色。
程川伸手将他眉头一抚,不满道:“你又想什么呢?大夫说了,你这病不能想东想西的。”
少年没躲,似是已经习惯了这份亲昵。
程川十分熟悉地撩开帘子走进了后面的厨房,开始熬药。
云蘅自从失踪后,程川来得就越发勤了。
没多久,程川端着药碗走出来。
少年看着黑漆漆的药汁,刚要开口道谢,却又想起面前这人不喜欢听到这俩字,也就不说了。
他看着程川将一粒蜜糖放进了药汁,问道:“阿姊她还没有消息么?”
程川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汤,没抬眼,
“你安心养病,这些不用你操心。”
“即便我权利不大,指挥使也不会放任这事不管的。”
少年眼神看着他将药汤吹凉。这个人,总是这样体贴。
他开口,“我自己来吧。”
加了蜜糖的药汁入喉,没有很苦。
程川开口,“这几日巷子里那几个孩子没再来找事吧?”
他的嘴唇有了一点血色,掀起嘴唇,笑了笑。
“你穿这身衣服走一遭,谁还敢来?”
“况且,他们也只是拿石头往门上丢,也不碍什么事。”
程川皱眉,“那不行,你不能有一点事。否则我可没法给你姐交代。”
少年听着收起了笑,没再开口。
17. 造势者
昏暗室内,烛火微弱。
颤动的烛光照在一面斑驳不堪的墙壁上,一人从破烂衣袖中伸出污迹斑斑的手臂,手中死死攥着一块东西,正在墙上刻画。
似乎她正在刻最后一笔,这一笔刻得缓慢,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直到墙壁发出了“叱——拉”的声响。
良久,她松开手,顺着墙壁无力滑落下来。她望向掌心,一方瓷片躺在其中,那瓷片边缘已经变得有一些锋利。
墙面新添的那重重一笔,此刻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字。
目光扫过墙壁,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墙壁上是密密麻麻一片正字。
一些是她的,一些不是。
刻完字,她便卧在地上一方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毛毡上,再不发出声音。
“唰——”墙壁上一道小小的暗门被打开,一只手伸进来,将一碗饭菜推进室内。
直到那暗门再次关闭,送饭的人走远,毛毡上那人才将眼睛睁开。
她奔向暗门,跪在地上捧着碗,没有筷子,便用手抓着饭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一行泪从眼眶悄然落下,在她脸上留下两道蜿蜒的白痕。
活下去,她要活下去。
碗里不是什么好饭好菜,没什么油花的青菜,放了不知道多久的米饭。堆在碗里隐隐有一股子馊味,她却眉头也不皱,将碗里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她和之前一样将碗重新放在那暗门门口,等着人来收。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应该是有人来收碗了。
“唰——”
暗门再次打开,一只手伸进来,只是这次,碗放得太远了,这只手在暗门周围摸了许久。
屋内那人一直盯着那在暗门周围摸索的手。
是时候了。
在那只手即将从暗门抽出前的一刻,猛地被她摁在地上。接着,她将手中瓷片猛地朝他手腕上一划,门外那人痛苦地叫了一声。
她看着血从他腕间流出,眼中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开门。”
“否则你将流血致死。”
门外那人还在做垂死挣扎:“即便你出了这扇门,也走不出去....啊!”
还未等他说完,她将那瓷片再次割向那道伤口,一道凄惨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暗无天光的地方显得阴森恐怖。
“开,门。”她一字一顿。
“哐啷—”门被打开了。
那人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门外捂着手腕的那人,目光淡漠,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手中的瓷片没有扔,她再次举起瓷片。
只是这次,瓷片划向那人的脖颈上。起落间,鲜血从脖颈喷溅而出,溅到她的脸上,她眼也不眨,一把抹去脸上的血痕。
她整张脸变得赤红,如地狱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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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境书院。下学的钟声响起,身着青色学服的学子自书院鱼贯而出。
学子们背着画筒并排而走,说说笑笑。
几人来到一处酒肆,径直上了二楼。二楼人不多,要了几样小菜一壶薄酒后,开始坐下谈论即将来临的入学考。
“也不知道新来的这一批怎么样。”一人率先开口。
“我这两日帮典谒整理入院考的名册,有个从江陵来的还不错,好像姓陆。”另一人回。
“这人是夫子亲自举荐来的,我看过她的画作,很有几分虞同玉的神韵。”
虞同玉虽然已经身死几百年,但一直是学画人的楷模。
听她说完,这人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学人者生,像人者死。一味摹仿能走多远。再说,江陵那种小地方,岂能跟京师比?”
“还有一位,据说来头不小。这人叫赵柔柯,既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王孙贵族。”
正说话那人往旁边的学子贴近了点,悄悄说:“只是,她的举荐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周啸阑。”
那学子听她这么一说,眼中鄙夷之色尽显,
“没想到锦衣卫这群杀神将手伸到了书院。真是可恨!亏那周啸阑曾经也是读书人,如今竟然也沦为了朝廷鹰犬。”
“这群人背靠当今圣上,谁能惹得起?”
“依我看啊。这个赵柔柯怕是连入学考都过不了。也不知道靠什么勾搭上锦衣卫,走偏门进来能有几分真本事......”
两人说说笑笑没留意到身后有人将对话听了个清楚。
那女子身穿儒衫,乌发仅以发带扎成髻,发带飘于身前。
她将酒盏往面前桌案上重重一放,发出嘭的一声响,惊得身后两位学子转身去看。
只见桌案前是一女子,那女子鹅蛋脸,弯月眉,嘴角带笑,好一个芙蓉之色。
可下一刻,她说出的话却是讥讽味十足:
“无境书院是绘画圣地,我当都是些良材美玉,没想到也有人这么喜欢在背后嚼舌根。”
“百年前虞同玉设立画技馆,让女子亦可担负国家之兴,才一步步有了女子可以入学读书的地位。”
“读书,是为了明理。如今你们读了圣贤书,却对同为女子的人如此刻薄,不知他日同样一番话落在诸位身上,又当作何感想?”
那几人涨得满脸通红,“你又是谁?我们谈论谁又与你何干?”
她站起身来,朝着两人方向理了理自己的儒衫,拱了拱手,露出一个春风拂面般的笑。
“在下就是刚刚几位所说的,小地方来的,江陵——陆心棠。”
那几人没想到了论人是非论到正主面前,自知理亏便不便多言。
离开前走得急,前面一人一个趔趄摔了一跤,于是几人叠罗汉似的摔在了一起。
陆心棠看到几人摔了个狗吃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脚,回身坐下默默喝了口酒。
再次开口时,声音多了几分促狭:
“还望几位背后多积口德。在下小地方来的,不如锦衣卫手眼通天,耳目众多,没准哪天请几位去诏狱喝杯茶呢?”
那几人顿觉背后起了一片冷汗,再不敢多言,狼狈离开。
陆心棠说完,便自顾自地继续吃酒。谁知刚埋头,一碟盛着瓜子的玉盘映入眼帘。
一人坐在她对面,将一把折扇收起来放在桌案上,又将瓜子盘推了过来。这人身着一袭烟青圆领袍,细眉乌发,嘴唇殷红,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儿家。
她细白手指从玉盘中拾起一枚瓜子,一边嗑,一边冲着陆心棠摇头。
“我说你也太沉不住气了,我还想听听书院秘闻呢。你这样不把她们都吓跑了?”
说话这人正是赵柔柯,她今日着了一身男装,举止风流,引的人频频侧目。
眼看入学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今日她来这酒肆就是冲着这里离无境书院近,很多学子会来此地饮酒就餐,她想借此打听一番。谁知她还没听到关键处,就见有人来替她打抱不平。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头回见面只当此人是个画痴,没想到竟也是个赤诚敢言的性情中人。
她放下瓜子,执起一壶酒,为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举起酒杯,对陆心棠正色道:
“此一杯,敬你的仗义执言。多谢你为我说话。”
陆心棠面上亦是重逢的喜悦,酒杯举起与她相碰,“谈什么谢字,头回见面,你的才名我已领教过,我不信你如她二人所言。”
说着她却面露疑惑,
“只是......你为何会与那锦衣卫有牵扯?”锦衣卫恶名在外,她在江陵就已经有所耳闻。
赵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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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说道:“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见赵柔柯不愿多说,她也就没有多问,毕竟人活一世,谁的身上没有秘密。
“你可知道,今年书院入学考试的考官多了一位?”
二人临窗而望,楼下街道人来人往。
赵柔柯点了下头,“据说是那位老太傅。我今日来此也是为了探听些虚实。”
毕竟技法她倒是不怕,只是考官有个人喜好,摸清楚了总是好的。
“往年是书院的掌院,外从翰林画院抽调三位,依次对画作进行评选。今年老太傅坐镇,怕是要难得多。”
“听说这位老太傅不看门第,只看能力如何。只是有一点我比较担心。”
“你可知这位太傅与锦衣卫指挥使曾是师生,并且相当看重周啸阑,只是后来老太傅清丈土地完回到京师后,周啸阑弃文从武成了锦衣卫。满朝文臣最恨的便是锦衣卫,宋公明为文臣之首,二人自此决裂。如今你的举荐人便是那锦衣卫。我担心......”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赵柔柯却懂了。宋公明与周啸阑当年不欢而散,如今她被周啸阑举荐,入学考试会不会为难于她还是未知。
她与周啸阑合作,入书院不仅事关她的前途,更关乎周啸阑那桩「兰花锦帕」的案子。
先不论周啸阑会不会有后招,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入学考试她势在必得。
她朝陆心棠疏朗一笑,“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
一墙角处,小报丁翘着一张小嘴,很是不满道:
“跟你合作也太危险了,三天两头被锦衣卫盯上。”
赵柔柯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捏了一把他的小脸,冲着他笑意盈盈。
“可报酬,也最为丰厚,是也不是?”
小报丁看着她手中的银子眼睛发亮,
“有事您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辞。”
“不必上刀山也不必下火海,只是需要手脚麻利点。”
她将一沓告示放在他的手中。
“一日之内,我要京师众人都见到此告示。”
“没问题。”
--------------------------------
入学考试十日后进行,一则消息在京师不胫而走。
“听说了么。有人要在京城鼓楼前的画壁上作画。”
“那画壁已有两百年,两百年前大宁刚建朝不久,虞同玉曾在其上画了一幅《出征图》用以警示建朝不易,勿忘先辈浴血奋战。只是后来那画被毁,自虞之后,历代名家恐技不如人,都不敢轻易动笔,那画壁一直空到如今。”
“说是三日之后,邀京师众人来此一观。”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如此狂妄。”
“那就三日之后,一同拭目以待。”
北镇抚司,周啸阑听着程川回禀,眉梢一挑。
“又是那小报丁所传?”
“是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因您先前教诲,手下人也只是对他训斥,没有责罚。”
“说到那告示上所言,也不知是何人敢如此大胆。虽说那画壁没有要求作画人技艺如何。但是百年来大家已经默认虞同玉是已立于巅峰。这作画之人画的如若不能比先前好,怕是京师都混不下去了。”
周啸阑笑了,还能有何人?
“下去吧。”他吩咐。
待程川走后,周啸阑的手指从一张搜查令上撤开,那是一张入府学的搜查令,日期便是无境女子书院入学考的当日。
他将那张搜查令置烛火之上,很快成为一堆灰烬。
他居然也动了三日之后想去鼓楼前看看的心思。
18. 出征图
自那告示散出去,赵柔柯倒是不着急,每日仍像从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胡氏知道此事之后却忧心忡忡。
“现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此事收不了场该如何啊?”
鼓楼画壁,那都空了多少年了。不是没人作,是没人敢作,自虞同玉之后,大宁也就百年前出了个梁子昌。可他受邀去作画时说了什么?
他说:天下绘画之才,我取其一,九州画师共得其一,余八分皆聚虞同玉之身,自不敢班门弄斧。
自他拒了这作画之邀,往后便也没人再往上作画。可想而知,她这胆子有多大。画的好还不算,还得要远超前人。如若闹了笑话,京师哪里还能待的下去。
赵柔柯躺在院中的檀木椅上,正构思着《霸道上官俏下属》的第二话绘画内容。
闻言没放在心上,只说:
“三姨娘放心,你且等着看吧。”
胡氏还是不放心,她往日在赵府不是没见过赵柔柯的本事,可现如今这事可不比后宅的争斗。
她再内心再三思忖,
“我看啊。这京师咱也待不长了。要不我还是写信给我那乡下远亲,去那他那避一避。”
赵柔柯看劝也没用,也就不说了。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这日赵柔柯起了个大早,出门便见到练刀回来的周啸阑,两人面对面相遇,一想到醉酒那日,她顿觉有点尴尬,刚要绕过他,雁翎刀的刀柄就横在她腰前。
她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身前之人,不耐开口,“让一让。”
周啸阑却没动,语气淡淡,“你这阵仗闹得挺大。”
她不置可否,鼻腔中哼出两个字,“嗯哼。”
周啸阑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表情,提醒道:
“莫要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还得我来收拾烂摊子。”
赵柔柯松了一口气。
啧。周啸阑这话终于让她找到几分刚见面时两人相处的味道,他还是怼她比较正常。
这段时间周啸阑待她比从前亲近了些,还时不时送来各种小玩意儿。甚至有时还送来各种颜料,天知道那颜料有多珍贵。
现下听他这么说她终于觉得他正常了,一股子胜负欲被他激的在胸中愈发高涨。
“我把话放出去,自然想过该如何收场。大人且等着看吧。”
这无境书院,她不但要进去,她还要堂堂正正,声势浩大地进去。
她用手指一点点推回刀柄,笑眯眯道:“借过。”
周啸阑看着她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周伯。备马车。”
“少爷要去哪儿。”
“鼓楼。”
------------------------
京师鼓楼,此时已是辰时,鼓楼前聚满了人。
很多卖香饮子的,摆食摊的,早早地来到了这里叫卖。
这画壁高有五尺三,长有十几尺,仅用一日是画不完的。
因此他们早已打好了算盘,这几日都早早在这里守着,看如今这阵仗怕是能不少赚。
按照那告示上所说的,应该申时就要来作画了。可此时已经申时一刻了,怎还不见人来?
“怕不是见人多了,不敢来了吧。”
“谁知道?我还赶了个大早抢个好位置。要不来我得回家睡个回笼觉。”
人群开始躁动,有几人已经很是不满。
阳光越来越盛,挤在画壁前的人背上已经汗湿一片,人群之外,一小贩眉间沁出豆大的汗珠,汗珠从他额上滑下,落进眼里,他揉了揉被刺痛的眼,再次睁开时,便见一人背着画筒从北边而来。
“诶来了!”那人喊了一声,周围的人随着这一声喊,看向北边。
那人着了一身雪青色碧荷纹的春衫,背上背着宝蓝色的画筒,正向着人群款款走来。
“竟然是一女子。”“竟有女子如此大胆?”
一人听到这话不满了,“兄台此言差矣,虞同玉不也是女子么?可谁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说话的是个穿着儒衫的女子,那两人见她眉眼有些厉色,再没回话。
和那些人一样,陆心棠也是看到告示前来一观的。没想到赵柔柯当日说的妙计竟然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纵使知道她有才情,可是这画壁可不是普通的画艺切磋。此时她也只得为她祈祷,希望这事的收场不要太难看。
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赵柔柯从人群中缓缓走到画壁前,唤来两人抬了一方桌案,将准备好的清水还有洗笔一一放在桌上,然后自己才慢条斯理将画筒打开,取出大小不一的画材。
做好这一切,她便将两只广袖于背后系牢,露出两只胳膊。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她的第一笔。
赵柔柯闭眼,想起了从前,当年她是经历过战争的。
大宁王朝在还未建朝之前,只是一个薄弱小国,常年遭受他国侵扰,她见过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
那副《出征图》,便是当年大宁为了以战止战,在战士出征前画下的。
《出征图》最早是他父亲所画,那时是为了振奋士气,后来她画在画壁上时大宁已经建国,那是一场恶战,战争停止了,可依然要警醒世人牢记今日来之不易。
再次睁开眼时,赵柔柯开始动手提笔。
从清晨到傍晚,赵柔柯除了吃饭喝水的功夫,剩下的时间都在画壁前作画。
一开始还有很多人前来看稀奇,到后来因为并非成品,外行也看不出来什么门道,便散去了很多人。留下来的人都是懂画之人。
鼓楼前的漏刻已经接近酉时,人群已经从一开始的里三层外三层,到如今稀稀拉拉的几十人。
一辆马车驶过鼓楼前的大道,在经过鼓楼前的画壁时,马车车窗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蓝色轿帘,露出一张不算年轻的脸。
那人已到花甲之年,清癯脸庞,目光如炬,虽已经风霜,却仍可窥见年轻时是何等丰神俊朗。他看向不远处的画壁,伸手招呼赶车人。
“停一下。”
马车停了。从这个方向看过去,那画壁上的底稿已初具形状。
虽然还未成型,但底稿的用笔已入圆熟之境,是个难得一见的绘画好苗子。
他捏着手中的告示,放下了手中的轿帘。
“此人便是周啸阑所举荐之人?”
马车之内还坐了一人,听到此话,回道:“是。此女正是赵柔柯。”
听到他的回话,那人冷哼。
“这人倒是聪明。”
直到天光已经隐隐照不见画壁上的细腻笔触,赵柔柯才从收了笔。
黄昏将近,霞光漫在鼓楼前的大道之上。周啸阑今日未着官服,因此没有惊动人群,只是一张俊脸在众人之中仍然醒目。
他目光幽深,看向前方,画壁前的背影单薄,那腕子细的仿佛一折便断。如此弱小,却又无处不透露着一股子蓬勃劲。
这人,时而如狐狸,处处巧算计,时而如野草,野火烧不尽。
直到天光再也照不清画壁之上的细腻笔触,赵柔柯打算停手。
“心棠。我差不多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没人回。
她扭了扭脖子,发现陆心棠不在,她内心了然,想来定是陪她一天太累回去休息了。
再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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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头,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啸阑。霞光落在他的脸上,在他高挺白皙的鼻梁上打下了一道侧影,让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情绪。
这人居然没走?
她抬脚从木梯上下来,画壁顶处她够不着,陆心棠帮她找来了一架木梯,怎奈这木梯有点不太牢固。踩到第二格那木梯便晃了晃,她斜斜栽倒下来。
本已认命闭上眼,却跌在了一个散发着淡淡云杉香的怀抱中。
“多谢。”赵柔柯被他抱住有点不自在,想要跳下来。
周啸阑就这么抱着她,没撒手,并将她背上的画筒也一块取了下来,背在自己的身上。
“周伯。”
老管家在旁边“诶”了一声。
“回吧。”
周安眉开眼笑地回了一声。“好嘞。”
赵柔柯在他怀中挣扎。
被她挠了两下,周啸阑没什么耐性。
他垂眼看她,低声唤道,“别动。”
说完那人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两只腕子。手腕没有了衣料遮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粗砺指腹传来的温度。
直到上了轿子,周啸阑才把她放下来。他从马车的长条软凳下抽出了一个药箱,然后打开一个瓷瓶,替她的胳膊上药。
赵柔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肘被那木梯给蹭破了一块皮。
那药膏擦在伤口之上,她轻声地抽气。
周啸阑看着她娇气的模样,“疼?”
她点点头。
“自知疼就不要莽莽撞撞的。”
赵柔柯累了一天,现下可没打算在嘴上吃亏,张口便回:
“我哪次受伤不是因为遇到你。”
周啸阑还真回忆了一下,几次她受伤似乎他都在场。尤其头回,他还是那个始作俑者。
再上药时,他力道明显轻了许多,伤口上传来一丝凉风,是周啸阑一边上药一边在吹着伤口,她有点不自在,总觉得胳膊被他握过的地方一片灼热,上完药后赶紧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静默片刻,周啸阑看着她开口,“宋太傅纵横朝政十几年,不会轻易任人摆布。”
她闹这么一出,京师人尽皆知。那画虽还未完稿他却已能窥见完作的悲壮。
那是一幅出征图,她的笔法却像是已经在这世间历经几十年,看透了是非成败,时盛时衰。
今日已有不少行内人士前来品评,甚至宋公明也来了。
这番才名播出去,宋公明若不让她进书院,京师人难免要猜测是他宋公明公私不分,让珠玉蒙尘。
赵柔柯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眼神,“大人说笑了,我从未想要摆布任何人。大人那封举荐信确实救了我的燃眉之急。只是若不能有实名,大人落个识人不佳的名头,而我,亦是名不正言不顺,此一番若成了,以后我在书院替你办事也方便。虽是险招,但却能一举三得,你我当浮一大白。”她又想念芸娘的酒了。
周啸阑想到那日她醉酒,撑着下巴,心情忽然变好,露出个促狭的笑来,“某人一杯倒,我可不想再给人当回爹。”
赵柔柯扭过头去再不搭理他。
傍晚,陆心棠拿着黄油纸包,里面装的是热乎乎的包子,烫得止不住抖手。鼓楼画壁前空无一人,她问街边的小贩,
“这画壁的作画人呢。”
“一刻钟前被一个俊朗的公子抱走了。”
陆心棠站在画壁前,咬着包子内心愤愤:亏她还担心这人没吃饭。
见色忘友。
周府,赵柔柯打了个喷嚏。
周啸阑瞧她一眼,瞅了一眼厅堂角落,这几日京师酷热,府中早放了冰鉴,吩咐青叶,“拿块毯子来。”
19. 他酸了
第三日,鼓楼前空白了几百年的画壁终于有了新的颜色。
画壁之上,山坡上古松参天而立,费越将军手持剑柄威风凛凛,战旗在风中摇曳,神威战士各个群情激愤,举起刀戟冲向战场,马蹄之下断体残肢无数。
这副画笔触细腻,用色却极为浓烈,细看便要将人拽进当年的那场战争中。
画壁上所画的是大宁最重要的一役:雁鸣山之战
画壁前不知不觉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很多的老人已经眼含泪水。
这场战争是大宁以少敌多,没人敢应下来,是费越忠肝义胆,仅带了七千将士,和两万人拼死相敌,最后百剑穿心,死在了这场战争中,然而即便死,他也没能让军旗倒下。
这故事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
那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自那一战之后,雁鸣山以南自此成了胡人的地盘。
正是因为这场战争,大宁知耻而后勇,一步步站立起来并走到了如今。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有人在画壁前摆上了祭祀的瓜果。有了第一个,就引来更多的人效仿,眼看着祭祀的瓜果摆成了一排一排越来越多。
赵柔柯站在人群之后看着这一幕,突然有点鼻酸。
一开始看到人们将瓜果摆在画壁前城防司的巡逻兵还拦着,后来也就不拦了,行伍出身的,谁人不知,谁又不敬佩费越将军。
这几日,京师的大街小巷现在都在传她的名字。她甚至上了官方的邸报,邸报将她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倒让她这个沾了自己前世之光的人有几分不好意思。
甚至还有人将庚帖递到了周啸阑的府邸,这让她十分苦恼。
她倒是不怕有心人查她身份,自她住到周府,为了怕有心人查,周啸阑早给她做了个假身份,对外也是称她是远房表妹,只是她很不想去应付这帮人。
不过,周啸阑这个名义上的“假表哥”似乎比她还要苦恼。
在周啸阑第不知道多少次看庚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时,她出门自觉戴上了帷帽。
邸报这事她倒是没有料到,算是意外之喜。应该是有心人知晓她要入无境书院,想要拿她当招纳学子入院的招牌。
事情比她预计的要更加顺利,官方也好,坊间也罢,这声名算是传出去了,眼下她只需静心等待考试那日。
赵柔柯正要离开,肩膀被一人揽住了,她扭头一看,是陆心棠。
这几日和陆心棠一起吃饭,作画时她也陪着,对她有了一定了解,此人熟了就是个“人来疯”。
陆心棠揽住她的肩膀,语气是按耐不住的雀跃,赵柔柯能和她一起入无境书院做同窗,她自然是很开心的。
绘画一行,庸才见的多了,像赵柔柯这样有才有趣,还有脑子有胆识的人可不多。毕竟,这几日的事,她估计这辈子都做不出。
“这下你可出名了。我听说翰林画院的这几日也有人来了,对你的评价也很高。这入院考试宋公明就算再公私不分,也很难在这么多人看过你的画作之后还为难你。”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表情暧昧,
“对了,那日我买饭回来,听摊贩说,有个俊朗公子把你抱走了。谁呀?”她满脸都写着“有古怪”三个字。
赵柔柯见她表情,一把拍掉了她的手。
“你去买饭了?”
陆心棠翻了个白眼,“这是重点吗?”
赵柔柯回:“害。那日我从木梯上摔下来受伤了。”
她说完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那日确实是伤了,只不过是伤的手,脚还是能走的,她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啊伤到哪里了?”果然,被她这么一转移话题,陆心棠围着她左看右看。
她对陆心棠的这番关心感到既无奈又很窝心。
“好啦。早好了。去吃饭吧。”
“吃什么?我先说好啊,八方客那种贵得要死的地方不去。我来京师的盘缠还是我姐姐姐夫凑来的,穷得要死。”
“不用你掏钱。我请!”
“那我要吃烩云丝,蟹酿橙,醉鱼香。”
租宅子的钱一分没花出去,平日买画材周啸阑也是差人直接买好送来南苑,赵柔柯的小金库如今还满满的,再加上这几日确实也累着了,想要犒赏自己一番。
于是她挑眉看向陆心棠,勾了勾她的下巴,
“这些怎么够,八方客的招牌菜挨个来一样!对了,还得要一壶秋月白。”
“哇。我现在宣布,你是我陆心棠最好的朋友!”
两人脚步轻快,背影都是雀跃的,倒真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暗处,一个身影走出来,随即跃向楼宇,消失不见。
八方客的雅间。
赵柔柯自醉酒之后再不敢贪杯,点秋月白只是为了解馋,因而仅仅抿了几口便搁下了酒杯。
饶是如此,白皙面容仍是飞了两抹霞色。
她与陆心棠正聊到兴头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那人生的苍白瘦弱,说话像是费了一番挣扎。
“赵姑娘,那日画壁前见你一面,姑娘风姿令在下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忘怀,不知明日可有空一同泛舟湖上?”
陆心棠瞪大眼睛,京师的人都这么直接吗?
赵柔柯优雅一笑,
“好啊。”
这一笑让那书生脸颊顿时一片绯色,双眸较于之前都亮了几分。
“真的?!”
赵柔柯点头,拧着帕子,似是在认真地发愁:
“我是真心想与公子湖上泛舟,只是我家中有一凶悍表兄,这几日帖子搅扰得他甚是烦心,他便说了,谁能将打得过他,我便应谁的邀。”
她又打量了一下他,手指摸着下巴,“料想公子的武功定不在我表兄之下吧。”
那人大震,这几日京师都在传她的来历,据说她的表兄是锦衣卫指挥使周啸阑。
周啸阑身高将近六尺,个头比他高好一截不说,此人当年武考是第一,不用刀,怕是也能一拳头砸死他。
越想他心里越发怵,他本来也是一试,若能邀得京中负有盛名的赵柔柯,在同辈之中不失为一桩美谈。只是,还是命更重要。
于是便揖了一礼,“啊,在下家中还有要事,搅扰姑娘了,告辞。”
走时还两股颤颤,陆心棠看了乐不可支。
“这一个的胆子也太小了。”
她们坐在此处不过一个时辰,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赵柔柯头疼,才想了这么一招。
忽然一声清亮喊声传来,二人目光往窗外瞧。
“站住!别跑!”
八方客的二楼刚好对着最繁华的青鸾街。一个身穿飞鱼服的少年正对着一人穷追不舍,那人手边跑边往后看,见少年穷追不舍,很快要赶上他。
他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心急如焚,发了狠将一摊贩的菜全部掀飞来阻少年的路。
摊贩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叟,佝着身子抹着眼泪,“我的菜!你们这遭瘟的!”
那少年停下脚步,将他的菜捡起来摆好。再抬起头来看,眼见那人就要跑远了。若不是此处人太杂他怕伤着人,岂能让他追这么长时间。
赵柔柯坐在二楼的窗前刚好看到了这一幕,那身穿飞鱼服的小少年很是眼熟。正是当日乱葬岗借她衣服的那人,名唤阿七。
她是死囚这人是知道的,眼下也不好暴露身份,眼见那被追赶的人马上跑到八方客的楼下了。
她嘴角带笑,问陆心棠:“坛子里还有酒么?”
陆心棠拿起酒坛子晃了晃,“没了。”陆心棠总觉她这笑憋着坏。
“那就行。”她可不能糟蹋酒。
赵柔柯眼神何其毒辣,就在那人经过时,她拿着酒坛子,瞅准距离,手一松。
酒坛落在那人脑袋上“哐啷!”砸了个粉碎,那人捂着脑袋,跌跌撞撞的。往上一瞧,
赵柔柯摊开手露出了个无辜的表情。
就趁这人发蒙之际,少年一个跃身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一把从他手中抽出钱袋。
“还敢跑!”
那人捂着头还有点委屈,
“我说小官爷啊,为了三文钱,你追了我三条街。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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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吗?”
那小少年眉头微蹙,里里外外看了那钱袋,钱袋完好无损,里面的三文钱也都在,便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
他拍了他脑袋一下,半是调笑,半是肃然,“这三文钱,就是你小爷我的命。”
“你夺了我的命,你说我该不该追?”
那人也没犯什么大罪,因而他训了几句就将人放了。
然后他抬头看向楼上,楼上窗前只一个陆心棠在看稀奇。
看着他的目光,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赵柔柯,意思是帮你的另有其人。
赵柔柯内心:我真是多谢你。
少年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没看到人,三两步迈进了八方客的二楼。
他想当面谢这人出手相助。
谁知刚到了二楼雅间,便看到了那日思夜想的人。
画壁作画前两日他没能赶上,第三日那人戴了帷帽,因此没能认出来。
如今雅间相见,一颗心噗通噗通的快要跳出来。
“小神仙。”
陆心棠默默看向赵柔柯,“第四个?”
赵柔柯不想搭理她。
“别小神仙小神仙的喊了,我姓赵,名柔柯。叫我赵柔柯就行。”
前因后果不便跟陆心棠多讲,只能简单对她介绍:“这是阿七小兄弟。”
阿七有很多话想问,但碍于有人在场,他亦知晓其中利弊,便没有多言。
周府。
周啸阑从北镇抚司回来时,大门前的两盏灯笼已经点亮了。
他走进院子,往南苑方向看了一眼。往日这个时辰能听见赵柔柯和青叶翠竹几个丫鬟的嬉闹声。如今院子里一片静寂,倒是让他不习惯了。
他开口问下人,语气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冷,“她人呢?”
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些时日,大家也了解了,说的便是南苑那位。
青叶走上前来,揖了一礼。“赵姑娘今日去鼓楼作画,现如今还没回来。”
他面色冷峻,画壁上的画已经完成,按往日的脚程如今怎么也该到了。
他从青叶手中拿回了披风,又出了门。
赵柔柯本来说什么也不愿再喝酒,奈何有个会劝酒且不知道她酒量的陆心棠在一旁。
因此在她喝了一杯就哐的一下栽倒在桌案上时,将两人都吓了一跳。天色渐渐晚了,两人眼对眼一思索,最后决定让阿七背回周府。
在路上时,她已经醉醺醺不知天地为何物,在阿七的背上还嚷嚷着再来几杯。
结果眼前被一片阴影遮住。
阿七一看那身衣服,赶紧放下人对他行礼。
“指挥使。”
周啸阑嗯了一声,顺势接过即将倒地的赵柔柯。
他官服未脱,压迫感很足。
赵柔柯觉得有两张俊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她捏着周啸阑的脸,笑得傻兮兮的。
周啸阑脸色越来越冷,却任她捏着,看得身旁俩人出了一身冷汗。
没一会儿,赵柔柯松了手,却抓住了陆心棠的袖子,指着周啸阑,
“他,俊朗公子。”
然后就要往地上一栽,呼呼大睡。
周啸阑眼疾手快,在她倒地前将人打横抱起。
看了陆心棠一眼:“她不能喝酒,以后别灌她。”
他又走到阿七面前,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是林阿七?”
阿七回:“是。”
他脑中千回百转,若赵柔柯真是他的表妹为何那日他会在乱葬岗看见她?
周啸阑没忘记乱葬岗那日赵柔柯身上的锦衣卫那身衣服便是他的。
当时只当他玩忽职守被人偷袭,于是罚了他校场跑圈,眼下看来,他们的关系要更亲近一点。
思绪这么一盘旋完,他的语气便冷了几分,“身为锦衣卫当值期间饮酒,明日去孙禄那领十军杖。”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人走了,留下二人,在夜风中凌乱。
林阿七内心:她和指挥使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心棠内心:她和周啸阑居然是这种关系!
20. 入学考
翌日清晨。周府的门被敲响了。青叶开了门,回来手中捧着一件女子的衣物。恰逢周啸阑正要去北镇抚司当值。路过青叶时,他瞥了一眼那衣物,觉得十分眼熟。
“这是什么?”
“是林小旗送来的,说是赵姑娘的旧衣,托我还给她。”
周啸阑皱眉,“林阿七?”
“是的。”
周啸阑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
又是几日过去,这几日京师的大街小巷都在讨论着《出征图》,无境书院的入学考也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书院门口,参加入学考的学子正在排着队等着搜查,一般是看考生有没有夹带。
赵柔柯时今日浑身上下就就只携带了画材还有三姨娘为她准备的吃食。
入学考要整整一天,期间不能出来,胡氏一大早就起来为她忙活,裹了面粉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鱼,整整齐齐码在饭匣子里。
搜查的人面无表情地搜查完,然后挥手说下一个。顺利通过后刚要迈进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质问。
“这是什么?”
她还没想到有人真的会想要作弊,便好奇转头看看是谁。
那是一个唇色有些苍白的的女子,听到搜查的人出声发问,她掩着袖子咳嗽了两声,目光看向被翻出来的香囊。
声音有些虚弱,像是大病初愈。
“这是我的香囊,里面装的是我的草药,可以治疗我的喘症。”
搜查的人闻着确实一股药味从香囊中传出来,便挥手放她过去。
那人收拾好之后,她抬起头刚好看到赵柔柯看向她的眼神。视线相撞,她飞快地转过自己的视线,收拾好包袱就快步走向前。
赵柔柯看着前方她急匆匆的背影,内心疑惑:为何此人眼神看她飘忽不定的。刚想要细想却被一道钟声打断了思绪,这道钟声响起,意味着考试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赵柔柯看向门口,心里有点着急,怎的这陆心棠还没来。她大老远从江陵赶来,为的不就是进无境书院。怎的今日迟迟等她不来?莫非真睡忘了时辰?
她看着考试的学子都陆陆续续进来去往考场了,也就不再多等,跟着其他人一起进去了。
天空碧蓝如洗,一场骤雨让书院的梨花一夜之间盛放,晨光照耀在梨花的花露上,绽放点点星芒。
在这片盛景之中,还有数十张排列整齐的桌案,等着学子们在其上笔下生花。桌案一共有三十张,无境书院每年只取十人,甲等取三位,乙等取七位。
考生们的座位顺序是按照抽签上写的内容坐的。赵柔柯接过签筒抽了一枚走向第三排第二个座位。
等到所有考生都入座了,陆心棠这才姗姗来迟。赵柔柯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去了,陆心棠看向她,神色古怪,“真是奇怪,我向来都是卯时准时起,昨日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特别沉,今早差点睡忘了时辰。”
赵柔柯向来直觉敏锐,闻言蹙眉,“你住的那家客栈可是叫定胜楼?”
陆心棠本来只是随口抱怨,看她神色,“你怎么是这副表情,可有不妥?”
赵柔柯刚要和她解释便看到几位主考官进场,两人这才停止交谈。
她目光扫过去,主考官一共有五人,为首的一人近花甲年纪,两旁清癯,神色庄严,步伐迈得缓慢而沉稳,想必就是宋公明宋太傅。跟在宋太傅后面的是一位留着两撇胡子,头戴四方巾的中年男人,他身上穿着无境书院的学服,想来应是书院的掌院。
最后走进来的三位穿着绯色官袍,应是翰林画院抽调而来的考官。
赵柔柯眸光深沉,翰林画院几位她不担心,如今好些风格和技巧还是她从前创的。掌院人喜创新,这点也好办,只是这为首的宋公明,这是他首次监考绘画相关的考试,她对他不甚了解。
如今她虽然在因为《出征图》在京师出尽了风头,却也难保这人会不会不按常理出牌,宁愿顶着公私不分的名头,也要将她刷下去。这点是最坏的结果,她不愿意多想。
很快几位考官坐定,互相看了一眼,仿佛在等宋公明开口。只见这位头发灰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拾起他桌前的茶盏,那是早就备好的雨前龙井,他抿了一口茶,眸光看向学子们,在看向赵柔柯时停留了好一阵子才移开目光。接着他说道:“开题吧。”
上午是论述题,并不牵涉绘画相关。这一块,赵柔柯倒是准备的很是充分,自从混入倚月楼,她便托人找到了无境书院的历年来的考题,早已知晓他们的出题思路,因此笔走龙蛇答得很是顺畅。
钟声响过之后,掌院命令大家停笔,陆心棠和赵柔柯几乎是同时答完题的,二人听到钟声顿时振奋,起身一起走出考场。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赵柔柯和陆心棠并排着走,有几人看了她们几眼,互相窃窃私语。
现如今谁人不知这位便是锦衣卫周啸阑的表妹,谁也不敢当着面说什么,但也拦不住会在背后议论。赵柔柯倒是没有多在意她们,和陆心棠来到书院的一方花厅休息,早上答题思绪翻腾,运笔如飞不觉得饿,现下肚子开始咕咕叫。
她打开三姨娘为她准备的吃食,炸鱼用饭匣装着,底部有热水用以保温,因此现如今那吃食还是热乎乎的。虽然不如刚出锅那般脆了,却是一阵鲜香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赵柔柯将饭匣打开,推到二人中间。“这是我小娘做的,她晨起忙活许久,做了这许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跟我一起吃完它。不然她要生气的。”赵柔柯看着眼前的炸鱼,似乎很苦恼。
她最近和陆心棠相处也发现了,陆心棠顿顿都是包子馒头。这些食物的价格便宜,省下来的钱都用来买画材了,才想着与她分着吃,省着她吃那凉掉的干巴巴的馒头。
陆心棠亦是懂得这份体贴,她也从不避讳和赵柔柯谈论自己有些窘迫的家境,对于这份好意也就欣然接受了。
二人闲聊间,赵柔柯想到早上没来得及问出口的,吃得有点心不在焉:“除你之外,定胜楼是否也落脚了不少来参加入学考的学子?”
陆心棠正将细细鱼刺挑出,闻言没有多想,一边开啃下一只,一边回:“是有,在我隔壁就住了一个。那人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我半夜有时候会被她的咳嗽声给吵醒。”
她见赵柔柯眸光沉沉,顿觉手中的鱼都不香了。“你怎么作这副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赵柔柯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也许是她想多了。”
二人正吃着,花厅里进来了几人。为首一人生的姿容妍丽,眉眼之间有几分冷傲之色。
她缓缓踱步过来,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你便是那赵柔柯?”
赵柔柯放下鱼,她前几日在八方客二楼有听到学子们讨论过,这一批与她一起参加入学考的,有一位身份极为尊贵,便是那长公主的女儿,清嘉郡主。
她早就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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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清嘉郡主,喜爱绘画,长公主极为宠爱她,本来要在翰林画院专门为她挂一闲职,却被她拒了。
清嘉郡主那双凤眸闪过一丝嘲弄,
“你的那副出征图我看了,只是大家到底是爱戴费越将军,还是因为其画本身很难说。你很聪明。”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怕只怕,盛名之下难副其实。”
赵柔柯却脸色微变,这郡主莫不是把她当成了对手,想要下战书来了?她满脑门子汗,她来此就是为结交京师贵女打探那锦帕的秘闻,这等显贵之人,可不能得罪。
只是该如何回答既不会让这位郡主认为她是在出风头,又不至于让她认为自己愚钝低看了自己,这点确实难办。
她思虑须臾,起身行了一礼,
“郡主说的是,柔柯的确钦佩费越将军的忠肝义胆,正是有了他,才有了如今无坚不摧的铁甲军,让书院学子可以在此安心向学。凭着大宁百姓对于费越将军的爱戴,柔柯那幅画确实献丑了。”
这番赤诚之言一出,那画便不是她赵柔柯故意出风头,而是后人对前人的敬仰之情。谁又会质疑呢?
清嘉郡主听完这话收敛了脸上的讥讽之色,只是表情依旧高傲,微抬下巴,对着她说:“既然如此,这次考试就拿出你的真本事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否如传言那般。”说完便拂袖而去。
陆心棠看着她们走远不见了身影,才对赵柔柯叹了口气,语气无不是对赵柔柯进书院后的未来担忧。
“传闻清嘉郡主从小心高气傲,见不得别人比她强。往后这书院啊,你怕是难混了。”
赵柔柯头疼,感觉手中的鱼都不香了,思虑着要不要在考试时放个水。她可不想一进院,就成为这人的眼中钉。
陆心棠看着她一脸烦闷,手肘撞了撞她的,想要逗她,“不过呢,再怎么样我也会站在你这边的。哪怕是郡主,也不能撼动你我之情谊。”说完她还挑了挑眉,“怎样?感动不感动?”
赵柔柯听到这话,抖了抖身子,把一身的鸡皮疙瘩给抖落下去。噫。第一次见面,怎么就没见这人熟了能这么肉麻。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唔”
陆心棠话还没说完,一“只炸鱼塞进嘴里。
“吃你的吧。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炸鱼被陆心棠咬在嘴里,她拿了下来,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这才对嘛,每天皱着眉头想东想西,会老的。你要不说你十七,我都当你四十了。”
赵柔柯白了她一眼,要将鱼收回来。“你不吃给我。”
陆心棠眼疾手快,“吃吃吃,哪有人前脚邀人分享,后脚就要小气收回的道理。”
一顿饭吃的很是开心。
下午的考试是在未时开始的,赵柔柯和陆心棠前后脚进入考场。从花厅进考场前要穿过一道长廊,那道长廊设的窄,陆心棠一个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那人和她一同摔在了地上。她的画筒也掉在了地上。
那人看着很是瘦弱,嘴里一直不住的道歉。陆心棠心宽,看自己的画筒没摔着,连忙摆手说没事,还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起身之际,她瞅着地上对方的画筒,“真是巧,你我的画筒居然一样,也是有缘。”说着便将那画筒递给她。对方抬起头看了看她一眼,接过画筒慌忙道谢。
陆心棠这才看清她的脸,那人好似和她下榻同一个客栈。
并且,那人就住在她的隔壁。
21. 藿麻草
不远处的赵柔柯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满腹狐疑地看着陆心棠抱着她的画筒跑过来。她微微垂眸看着陆心棠手中抱着的画筒,“你二人的画筒一模一样?”
陆心棠开心地和她分享,“你也觉得很巧是吧?她就是我说的住在我隔壁那人,经常半夜咳嗽。不过昨晚我却没听到什么动静,睡得十分踏实。”
画筒是画师常年伴身之物,江陵是个小地方,陆家也并不富裕,她的姐姐却还是支持她学画。姐姐求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夫子,让他做了举荐人,她才能参加入学考试。
在决定去往京师之际,便找了一位当地的能工巧匠做了这画筒。和京师贵女所用的相比十分不起眼,她却很喜欢。因而在看到有人和她用一样的画筒时,她没有想别的,只是欣喜于这莫大的缘分。
赵柔柯却没有那么乐观,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巧合。
因而听她起这些,便拧着细长的柳叶眉,眼底满是怀疑,声音都冷了几分,
“你是说,她住在你的隔壁?”赵柔柯面色凝重地重复了一遍。
陆心棠满不在乎地回答,
“是啊。这人早中午三顿饭都是让客栈的人送去房间,很少出来走动,我只见过两次。”
赵柔柯却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脑海不断地想着早上那人慌里慌张的眼神,还有陆心棠不同寻常的迟到。
陆心棠从没有贪睡的习惯,今日却睡得这样死,差点错过了入学考,以她这些时日对陆心棠的了解,她是绝不会在这等重要日子面前掉以轻心的。
还有这画筒,习画之人,大家都巴不得在画筒上做的更加特别一点,怎么会有人和她人的画筒一模一样。
突然间,她脑子里的想法一下子串成了一条线,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对陆心棠说到,“傻姑娘,你中计了!”
陆心棠满脸迷茫,“啊?”
赵柔柯心急如焚,“只怕是你的画筒早就被调包了。”
赵柔柯看她还云里雾里,只得跟她解释:
“你从不贪睡,这个习惯已经有好多年了,为何在入学考试这最关键之际,你会睡得这样死?你就没想过也许不是你贪睡,而是有人要你错过这场考试。”
“入学考试的名额每年只有十个。这怕不是有些人想要抢入院名额而特意设下的连环圈套。让你错过只是第一招,如果你赶到了,那么后手便是在画筒中的画材做手脚。”
至于为什么会针对陆心棠,应该是那人早就有所打听,知道陆心棠背后无依无靠,才敢如此放肆。
陆心棠看了一眼手中的画筒,刚刚不觉得,被赵柔柯这么一说,手中的这只画筒的成色显得格外的新。
她性格一向直接,眉间攒着怒气便要小跑着步伐追上那人,赵柔柯没能拉住她。
她怕出事赶紧跟上,到了考试的院中,只见那面色苍白的女子已经在桌案前坐下了,陆心棠虽然气急,依然保持着读书人的气度与礼仪,向那女子揖了一礼。
“这位姑娘,方才走的急,你我二人画筒的画筒怕是拿错了。如今原物奉还,还请姑娘将我的画筒还我。”
陆心棠手心向上,将那画筒递给她。岂料那人虽然面色苍白一幅弱不经风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令人无法反驳,
“姑娘你又如何能知道我这画筒是你的?你可有证据?”
赵柔柯赶来的时候二人正于院中对峙,她一把拉过陆心棠,小声说,
“她既然早就盯上了你,现下这样问,肯定早有准备。”
陆心棠将那画筒打开,果然那画材和她自己的画筒中一模一样,并无任何分别。
“姑娘你可看清楚了?你的画材可有好端端的在里面?”那人面露嘲色,不温不火的问道。
陆心棠刚要将那画材取出,却听得赵柔柯一声轻喝。“别动!”
赵柔柯鼻子尖,就在那画筒被打开之际,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进入她的鼻腔。
“是藿麻草的味道。”
两人看向画筒内的画材,要细看才能看到表面有一层灰色粉末,这味道就来自于这药粉。
赵柔柯上辈子友人不多,其中一位便是精通医术的杏林圣手。藿麻草是一种山间非常常见的药草,与其他药材搭配熬煮有镇痛的效用,若是单外用,皮肤哪怕仅仅接触到少量的药粉都会疼痛难忍。
在山间野外,三步之内蓬蒿便是解药,现如今书院除了观赏类的植物,并无此等野草。
“欺人太甚!”
陆心棠此刻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谦逊有礼,冲着就要往前抢画筒,旁边已经有好几位考生已经落座在看热闹。
赵柔柯这次拦住了她,
焦急道:“你如今这样便是你理亏,万一被取消了入考资格,你还要等着你姐姐再到处去求人,让你再来一次吗!”
陆心棠被她这一番话震住,呆在原地,眼眶通红。是啊。这次的机会如此不易。她这样的家世背景,错过这次,便再也没有下次了。
赵柔柯说完,便要拿过她手中的画筒,“
把它给我。”
陆心棠脑子醒转过来,此时很警惕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
赵柔柯现下心中也只能用这等笨办法,她是活了两世的人,绘画经验更是胜过陆心棠许多年,即便是手受伤,她忍耐着也可将画作完。
万一取消资格,她有周啸阑这只大腿也会有下一次参加入学考的机会,可陆心棠不一样,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思及此,便将自己的画筒塞在陆心棠怀中,想要抽走另一只被下了毒的画筒。
可陆心棠死死得拽着,眼眶通红,却没有落泪。她的声音很轻,她对赵柔柯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当我是朋友,我就要只顾自己名利,牺牲你的前程吗?”
赵柔柯没想到她如此倔强,正要思考其他法子,一声钟声响起,考试要开始了。
陆心棠呆呆站立了好久,然后拉开了赵柔柯拦在了她身前的手,静静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再没有刚刚的愤怒与不解,而是充满了坚定与执拗。
“这次你护我,下一次呢?我很感谢你待我如此,可我陆心棠也不是躲在朋友背后的胆小鼠辈。”
赵柔柯感觉自己的手被拍了拍,接着便看见陆心棠径直走到那人面前,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我知道你在这上面做了手脚,我今日便要让你输的心服口服,让你看到,即便我伤了手,依然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无境书院。”
她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接着,她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画筒里的画笔一一拿起来握住。
“有什么阴招尽管使来。”
在接触了画材之后,她的右手立刻一片通红。 “心棠!”赵柔柯看着她的手,很是担心。
只见陆心棠朝她露出了一个笑,然后咬着牙,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桌案。
赵柔柯眸中火光四胜,她望向那罪魁祸首,似要将她烧穿。那人察觉她的目光,只得低下头。
她见那人如此不由得嗤笑一声,“躲什么?如此本事,不该让大家都瞧瞧你的模样?”
接着她挑眉,勾了勾唇。
“还未请教姑娘大名,这番智谋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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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柔柯没等到回答,一个坐在赵柔柯身侧的圆脸少女悄悄侧过身来,小声说。
“她叫江子妍。”
“江,子,妍。”
赵柔柯一字一顿在口中转了一遍这个名字。那清冷的嗓音夹杂着压抑的愤怒,听起来阴测测的,那圆脸少女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不远处的清嘉公主听到这名字也皱了皱眉头,她从来便厌恶这种背后耍阴招的,只是如今这事落在赵柔柯的好友身上,她倒也乐得看这个热闹。
赵柔柯念完这个名字后,倏尔笑了,“好。我记住了。”
这人以后在她面前最好给她夹着尾巴做人,否则她定叫这厮加倍奉还。
下午的考题是由掌院抓阄所定。绘画的题目是一句韦应物的诗:野渡无人舟自横。
赵柔柯对这类题目倒是拿手,只是.....她抬眼看了一下台上的宋公明,想到他早年考学的遭遇,心想拼一把,若能将此画对应宋公明的坎坷求学经历和仕途经历不知道能否入得他眼。她只在脑中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提笔作画。
赵柔柯作画极为认真,没注意到此时台上的人正盯着他的画纸出神。
良久,她才极为满意的搁下手中的画笔。她心中牵挂陆心棠的伤,一放下笔便往她的方向瞧。
只见陆心棠右手发颤,几颗豆大的汗珠从她鬓间滚落下来。她抬起袖子拭去汗水,目光并未离开画纸。
一阵钟声响过之后,陆心棠方才停笔,她看着画纸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五根手指已经麻木,如今作画完毕后,方才觉得痛感突然袭来。
待到考试完毕,赵柔柯才赶紧奔向陆心棠的方向,担忧地看向她的手。
如今考试完毕,考场也不再设禁。许多参加入学考试的考生的父母也都进入书院。
几位考官还未离开,便听得一道慵懒的嗓音传来:“许久不曾闻书香,没想到无境书院竟如此热闹。”
掌院看到来人大惊。
“大胆!先帝在位便曾下过禁令,学子乃未来国之栋梁。锦衣卫不可随意进入。你居然敢来此。”
周啸阑笑得坦荡,摊开了手,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掌院可瞧仔细了,我今日并未着官服。且我来此——”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着谁,待找到目标之后,才继续慢条斯理道:“是为了寻我的表妹,唤她回家吃饭。”
在看到台上的宋公明时,揖了一礼,恭敬道:“老师。别来无恙。”
宋公明冷眼瞧他并不受他的礼。
他也不生气,接着道:“我来此地路过时,顺便替老师抓了个贼。老师看着可还眼熟?”
他手一挥,两个青年压着一个脑袋套着麻袋的人走进来。
赵柔柯认得那两个青年是周府的家丁,她和其他人一样往前探脑袋,想知道周啸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好奇呢,脑袋被人敲了一下,一瓶药丢在她怀中,她闻了闻,是那藿麻草的解药,她赶紧给陆心棠涂上。
周啸阑看着她忙手忙脚的,目光露出一丝察觉不到的温柔。他收起扇子,“回家,吃饭。”
赵柔柯给陆心棠上完药后才仔细端详他,他今日一身青衫,手持折扇,她眸子亮了一瞬,但还是好奇心大过色心,悄咪咪地问他。
“那人谁啊?”
院中那人脑袋上的麻袋被揭下来,宋公明看到那人的整张脸后,眸光露出寒意。
那人在地上冲着宋公明磕头,“老师救我!”
周啸阑这才开口,声音只有他和赵柔柯可以听见,“一个旧人。”
22. 放榜日
三日后,无境书院的放榜之日。书院门口挨挨挤挤站了一堆人,赵柔柯站在人群之中眼神看向青墙之上那张入学榜单,眸光沉沉。
站在她旁边的是陆心棠,陆心棠一眼便瞧见了赵柔柯的名字,她看着那榜单,念出了声,“甲等第一,赵柔柯。”
她兴奋地拍了一下赵柔柯,“可以啊。不愧是我陆心棠欣赏之人。”
赵柔柯面上并没有露出特别欣喜的表情,这个结果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她的眼神一直盯着榜单上的另一处。无境书院三甲已经出来了,甲等第二第三分别是清嘉郡主秦南书和李思朝。
凭着陆心棠的天赋与灵气,她本应该在前三甲之列,可如今却排在了第七名。
陆心棠看着她的眼神,随即也读懂了她的沉默。
她一把攀住赵柔柯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害。我早有预料。现如今能进无境书院已经让我很开心了。京师这趟来得很值,我这不是还交了你这个好友嘛。”
赵柔柯这才转眼看她,昂了昂下巴示意她看向左前方,江子妍就站在那里。
赵柔柯抱着手臂,语气不屑地冲陆心棠说:“以后这书院有意思了。”陆心棠的目光随着赵柔柯下巴昂起的方向看过去,随即又移开,显然并未把此人放在心上。
她那只被换走的画筒后来赵柔柯还给了她,她没问画筒是怎么到赵柔柯手上的,想来她那锦衣卫表兄凶名在外,由他出面,江子妍畏权这才将画筒换回来。
榜单之上江子妍吊在末梢,排在了第十名,堪堪入院。
陆心棠看了一眼江子妍,摇了摇头,嗤笑一声,“还真让她进来了。”
赵柔柯从来是个护犊子的,因而再望向那人时,眸光冷了几分。
二人正要离开,却见远处一个小丫鬟朝着她们跑过来。赵柔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青叶。
“表小姐,公子唤你回家吃饭。”自从周啸阑给她安了这个身份,府中众人都改了称呼。
赵柔柯听了点了点头,纵使她与陆心棠关系匪浅,周啸阑没发话,她这个假的表小姐也不好邀陆心棠在周府用饭。
陆心棠想着赵柔柯如今夺得魁首,周府必定是要庆祝一番的,便假模假样地向赵柔柯作揖,“那就书院见吧。赵同窗。”
她眉梢一挑,嘴角含笑,倒是一点没有名次落后的怅惘,这才让赵柔柯放下心来。
刚要和青叶一起回府,便听得青叶笑着说:“公子说今日是表小姐书院放榜的大日子,特邀请陆姑娘一同前往周府用饭。”
赵柔柯面色诧异了一瞬,又恢复常态。
陆心棠话虽是对着青叶说的,眼神却玩味地看了一眼赵柔柯,“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想到上次赵柔柯醉酒周啸阑的眼神还有走之前的嘱咐,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是表兄对表妹该有的态度,纵是再娇宠,这关系也暧昧了些。
现如今有近距离观察此二人的机会,她又怎么会错过呢。说不定以后她还可以写写话本子,至少得了个书画皆精的美名。
周府。一众人等忙忙碌碌终于将菜品给上齐。席间,陆心棠一直在偷偷关注着二人。
周啸阑今日休沐,因而未着官服,一身牙色绣竹袍将人衬得丰神俊朗,吃饭时也是慢条斯理极有涵养,要不是在江陵听说过此人的恶名,她还真以为是哪家矜贵公子哥。
她悄悄瞟向赵柔柯,忍不住啧啧感叹,“你说你成日对着这么一张脸,就没有动心?”
赵柔柯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你动了?”
陆心棠看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前一秒刚想点头,后一秒莫名其妙脑补了他用这双手活剐人的场面,打了个冷颤,随即摇了摇头,
“还真是......不敢动一点。”
她一边扒饭,一边观察。饭菜端上来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周啸阑看了赵柔柯三次,布菜三次,看着赵柔柯笑了三次。
而赵柔柯呢,一心只扑在满桌珍馐美馔上,丝毫无所察觉。她看着赵柔柯忍不住摇头,还真是个大馋丫头。
这人平日里聪慧机灵,怎么在感情上跟修了无情道似的。
赵柔柯在一刻钟里,察觉到隔壁陆心棠一会儿看周啸阑,一会儿看她,不光如此,还叹了三次气,摇了两次头。
她看也没看陆心棠,从饭碗中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表兄的“关爱”之中,夹了一块被剔好刺的鱼肉,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要身上痒就去洗澡,扭来扭去,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看得我难受。”
陆心棠再次长叹一口气,
“我是在感叹某些人啊,迟钝得要死。”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下赵柔柯,轻声说,
“我敢打赌,你这表兄肯定对你有意思。”
赵柔柯皱眉,想周啸阑是习武之人,也不知道陆心棠刚刚这句话他听到了没有。
她抬眼看向他,却撞进了他的眼神中。他的瞳孔此时黑亮如深潭,像是要蛊惑人心似的将人往里拽。
赵柔柯突然莫名有点焦躁,将碗一放,不自在道:“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胡氏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一脸歉意地看着周啸阑和陆心棠,抱怨了一句:“这孩子。”
她离开时衣带轻轻拂过周啸阑的手臂,笑着说了声,“无妨。”
周啸阑下午在松风阁想到她离开时耳尖绯红,不由得勾唇一笑,丝毫未留意手中的书拿反了。
“笃笃笃。”门外传来三声清脆的敲门声。
青叶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封信,没有写名。
她那封信递给周啸阑,然后说:“是表小姐让我交给你的。”
她也很纳闷,两人离得这样近,为何还要传信。
周啸阑接过信,刚要展开,又看了一眼青叶,语气略带不满, “为何还站在这里?”
“......”
青叶默然了一瞬,赶紧行礼退下。
待到门关了,周啸阑才将信纸展开。那信上还有一丝熟悉的淡淡墨香,是平日里赵柔柯作画时的墨香。
一行俊秀飘逸的字映入眼帘:
“酉时三刻,烟雨河畔,盼兄至。”
申时四刻,烟雨河畔,杨柳依依,微风吹动着湖面泛起一片金光粼粼。
此时太阳还未落下去,黄昏未至,一人牙色衣袍在风中翻飞。
周啸阑从拿到那封信没多久便来到这湖畔边等候了。
烟雨湖畔向来是互相爱慕的男女在此互诉衷肠之地,因而也被称为情人湖。在不远处的柳梢之下,有一对青年男女拉着手依靠在一起,没多久,那二人看到他一人在此便离开了。
湖畔只剩下他一人,他的手中还握着那封信,掌心的薄汗已经把黄色的信封给洇湿。
在等待中,太阳渐渐落山,阳光变得柔和,在湖面铺上一层淡金,如同上好的流云锦。
周啸阑在等待的日子一直想着,一会儿如果她来了,他该怎么开口。在他长达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未对哪一个女子如她这般。
他想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起携手还大宁一个政清人和,愿不愿意在兄长案子了结之际,一同去往他父母兄长的墓前祭拜.....
他的一颗心从一开始的狂喜,到悸动,到平静,再到如今的沉缓的静寂。
此时酉时三刻已过,她没来。那封信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攥着最后一丝希望。
暮色沉沉,周啸阑望着湖面,他等的人不会来了。
他转身,后步履沉沉碾过湖畔刚冒尖的青草。
“唰——”刀光一闪,几道黑影自湖畔芦草蹿出。
几人腾空而起,抽刀便砍,招招狠辣,直逼周啸阑命门。
饶是他武功高强,现下未配刀,因而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不留神,肩膀处便被划了一刀,鲜血汩汩流出。
周啸阑看了一眼血肉翻起的伤口,眸光寒意渐盛。
说出的话却是漫不经心的,
“我今日心情不好,几位最好现在滚。否则——”
说着他便旋身一踢,身侧那人未防备被踹出几丈远,倒在一块石头前。
他从身前倒地的黑衣人中夺了一把刀,利落地挥刀将扑上来的几人逼退,然后一记横斩,几人当即毙命。
最后一人眼见无法逃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饶命。
周啸阑杀红了眼,手臂发力将手中夺来的刀掷过去,将那人钉在树上,血迹从那黑衣人的嘴角缓缓留下。
那黑衣人口中断断续续说到:“周...贼...你...不得好....死...”
随即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周啸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帮人的来历,早年刚坐上这个位置,得罪了不少仇家,和赵柔柯在府中这段日子太平的不像话,快要让他忘了自己是个刀尖舔血之人。
他又看了看那信,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内力运至掌中,顷刻间,那信被震成齑粉,在暮色中纷纷扬扬,半点不剩。
周啸阑回到府中时,程川已经在厅堂等候多时,他瞧见着周啸阑胳膊上的伤,担忧地问道:“大人遇到了埋伏?”
“嗯。是旧怨。今日来此有何要事?”
程川心下了然,锦衣卫手段狠辣,想来是仇家找上门。
他正色道:“情报组根据那画像查到了当年梧州的一个县令,只是此人死活不开口,什么办法都用尽了。”
周啸阑听闻此言,问道:“那人在哪?”
“暗室。”
诏狱暗室。
千奇百怪的刑具挂在了暗室的一面墙上,中间是个被捆住的血淋淋的人。
那人面前有一张木桌,木桌之上是一排排刀具,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小巧精致。
周啸阑修长手指从刀具上方虚虚扫过。
被绑住的那人眼神随着他的手指而动。接着,他便看见周啸阑拿起一把只有食指那么长的薄刃,后凉凉开口,
“齐大人,在这暗室,最能抗的人扛了一百零三刀才死。你的骨头如此硬,该比他扛得更久吧。”
那人目眦俱裂,声音发颤,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随意抓人,草菅人命!”
周啸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今日内心一番大起大落,此时只想笑。
“王法,锦衣卫抓人,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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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便是王法。”
他笑容瘆人,笑声凄凉又狠戾,烛火下,那张如玉面庞此时半隐半现,如同地狱恶鬼,让人心惊胆颤。
忽然,她闻到一股骚味。垂眸一看,地上已有一摊水痕。原来那县令竟尿了裤子。
“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别杀我,别活剐我!”
暗室味道并不好闻,周啸阑眼中鄙夷,眉心皱起,没回话,似是等着他开口。
“当年....当年我任梧州县令,判了一桩案子。那桩案子不过是一起盗窃案,那时梧州虽小,买卖奴隶的旧俗却还在。
当时,有一奴隶因偷盗主人夜明珠被送至官府。那人一身蛮力,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此人抓住,因而被羁押时已经只有半条命。
后来那奴隶在狱中受尽折磨,被刺字后,正要被发配,梧州来了一个大官,将那人带走了。
那大官是从京师而来,还替那奴隶翻了案。原来,是奴隶主因不满家中小姐看上他,遂找了个盗窃的名头想要将他发配远方。
那人走时,命小人不可将消息宣扬出去。这案子本就是小人判错了,因而......小人不敢讲啊。小人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就只判错了那一桩案子,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万望大人开恩。”
周啸阑将那薄刃掷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响动,惊得那人又抖了抖。
“程川。”
周啸阑沉声唤道。
“属下在。”
周啸阑边走边吩咐,
“速查当年去往梧州公办的官差名单,凡五品以上的都查来。”
“现在?”现在已经亥时三刻了。
“嗯?”周啸阑眉眼之间戾气未散,鼻腔哼出一个字,压迫感袭来,诏狱气压骤然低了好几分。
程川已是许久不曾看到过这样的周啸阑,当即没再反驳,应声道是。
是夜。
赵柔柯搁下笔,眼中促狭之色尽显。《我和锦衣卫上官那些事》系列「霸道上官俏下属」已经出了第四话,她吹了吹墨痕,想着明日找小宝兜售,又有银子进腰包了。之后她打算再找陆心棠构思些新的内容,这样卖出的钱有她一份,也不用一直在客栈住。
陆心棠在情感上脑洞可大她许多,以后这个系列必定精彩万分。
她打了个哈欠,望向屋内的那张罗汉床上的小案几。
她分明记得,那日林阿七将她衣服还回来,她便让青叶放在那案几之上,如今案几上怎么空荡荡的。
她面露疑惑唤道,“青叶。”
“我那件旧衣呢?”
青叶支支吾吾,
“许是......洒扫丫鬟看着破旧,便帮表小姐扔了。”
她半信半疑点点头。
“对了,公子命裁缝要给表小姐裁新衣服呢。明日师傅就到了。”
她生怕表小姐追问那旧衣的事。那日去给公子送汤,看见公子正在院中烧信件,下头还有一些烧剩的衣料。那衣服分明就是林小旗那日送来的那件。
同样的夜晚,京师一府邸,一黑衣人遁入一宅中。
他单膝跪立。
“最近京师不太平,你去别处暂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你再回来。”
“属下遵命。”
翌日清晨。
赵柔柯背着新画的画册,准备去找那小报丁印了兜售。刚拐过长廊,便遇到了从紫竹林练刀回来的周啸阑。
他脸颊挂着汗滴,面色微红,眼神看着她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日的周啸阑压迫感十足。
“去哪?”他嗓音低沉,听着有几分迫人。
赵柔柯忽然接不住他这突然的压迫气场,往后退了一步,嘴上却没示弱,“干嘛?你真当起我的兄长来了。”管东管西的。
周啸阑的眼神扫向一边,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他的影子将她娇小的身躯笼罩其中。他心中的郁闷因为此情景居然消散了一些。
意识到这件事情时,他却又更加烦躁。他为何要因为她牵动心绪?他与她不过是互相利用,待兄长案子水落石出,他们便形同陌路。
因而,并未等赵柔柯回答,他便侧过身,放赵柔柯离开。
赵柔柯却觉得此人莫名其妙,昨日吃饭莫名其妙盯着她,今日又莫名其妙凶她。神经。
青鸾街,太师府厅堂。堂前一人坐于圈椅中,啜了一口茶,宋公明望向身前跪着的那人。
“我何时让你自作主张?”
那青年不过而立之年,听了这话一直往地上磕头。
“我是替老师难受,替死去的杨兄不忿。”
宋公明斜眼看他,听他提起故去的杨昭,眸中微闪,片刻又归于平静无波。
“杨昭已经死了。无论你此番为了什么,我不想之后京师再传我公私不分,你可明白了?”
“难道就任那周啸阑,还有他那表妹在京师如此张扬,学生实在看不惯!”
宋公明目光望向那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道理都不明白,往后自不必称我为老师。”
那人一怔,伏地扣礼。
“学生明白了。”
23. 苦肉计
正值巳时,嘉善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一人着了一身靛青锦衣常服,挎着腰刀,是个锦衣卫小旗。那小旗一边看着路口,一边回头看蹲在墙角画小人的小报丁。
“你说柔柯姑娘今日真的会来?”他目光半信半疑。
小报丁停下手,抬起一张圆乎乎的脸,脸上那双黑亮亮的眼睛朝他送来一个很无奈的表情。
随后他开了口,声音稚嫩,说出口的话却相当老练市井。
“官爷。你都问了三遍了。你且等着吧,姑娘一会儿就来送新画册了。”
那锦衣卫小旗就是林阿七。林阿七摸着小报丁的头,满心都是即将重逢的喜悦,笑眯眯的冲他说,
“乖。一会儿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距上次在八方客的酒楼见面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柔柯姑娘了。他知道柔柯姑娘住在指挥使大人的府邸,可最近指挥使大人给他派了一堆繁重的任务,今天他才有空歇下来。
指挥使从前很少直接管辖他们,都是总旗大人命令。可自从那日送柔柯姑娘回周府后,指挥使似乎真得觉得他很闲,每日一小召,三日一大召,稍有答不上来便要校场跑圈。
这小半个月下来,他都觉得自己强壮了不少。因而他也不敢去他府邸,怕见到指挥使的面触了他的霉头。
巧就巧在这小报丁半月前因为售卖锦衣卫相关的画册被抓进了北镇抚司一回,几番打听才知道,柔柯姑娘和这小报丁认识。
今日想在此地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她。
话分两头。
赵柔柯咬着包子,漫步走在街上,她今日一身葱绿绸衫,梳着流苏垂髫髻,清秀灵动。
一想到今日的画册内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这一批,准能卖得好。因着心情好,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丝毫没注意在卖面具的铺子后,两道目光追随着她,其中一道深邃压抑。
“咱们不跟上去么?”
“不必。闹市之中,他们不敢妄动。”
“是。”
“走吧。”
赵柔柯想到自从三姨娘来到周府,好像都没怎么打扮,且她也很少迈出府门,她瞧着一家胭脂水粉铺子看上去颜色宜人,很适合三姨娘。
她拿起一盒,正要向售卖的摊贩询问价钱,便听得一声马儿的嘶鸣声。
她抬头望过去,只见一匹骏马拉着一架着车往这个方向奔驰而来,那马儿像是被惊了,一路横冲直撞,好几家摊铺子被掀飞。
那马车亦是摇摇晃晃的被马儿拖着,眼看就要直奔她而去。她心一惊。慌忙想要闪躲,却发现周围避无可避。
那面具摊后抱着刀的那人,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刚要飞身而出。
却见生死关头,一人从一旁飞身上马,立在马上,勒住了缰绳,那人力气大,因而马儿被勒得调转了方向,这才规避了一场祸事。
胭脂铺子老板在一旁喘着粗气,拍着自己的胸脯。
“谢天谢地!我这小本买卖,差点折了。”他再看那高头大马之上坐着的是一穿着官服的人,便俯身一拜。“多谢大人救了小人的摊。”
赵柔柯一颗紧绷的心脏也松弛下来。她抬眼望去,马上之人一个旋身下马。林阿七一脸焦急地看向她,
“柔柯姑娘,你没事吧。”
见赵柔柯呆呆立在一旁,心中更气,向一路小跑来的马夫斥道:“看好你的马!再有下次,必定治你个纵马行凶之罪!”
那人一听噤若寒蝉,赶紧牵过已经平静下来的马儿离开。
面具摊后的那人,握着手中的刀,骨节已然泛白。
程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家大人,语气略带了一分调笑。“我说大人,英雄救美被抢了先,心里滋味如何?”
周啸阑抱刀立在一旁,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不远处两道身影,语气有几分气闷,“闭嘴。”
赵柔柯看向那已经走远的马夫,心中却疑窦丛生。
刚刚那马车颠簸的如此厉害,也不见马车之人下车,想来那马车是空的。
可一辆空的马车,为何会行在大街之上,且还受了惊?
周围人如此之多,那马儿却一路直直冲她而来,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那人又是什么目的?她此刻头昏脑胀,索性不再深想。她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少年满脸着急,眉间沁出汗来,她摇了摇头。“我没事。”
“今日是你救了我,我该多谢你才是。听心棠说上次醉酒也是你送我回来,一直没找到机会答谢。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我做东,八方客还是小蓬莱,你随意挑。”
兴许是被惊着了,林阿七瞧她此刻眸光潋滟,看得他心下一动。刚想要推辞,却又转念一想,这一番推辞,下一次再见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便答应了。
赵柔柯理了下刚刚被自己攥的有点发皱的衣袖,正要和林阿七离开,一只手便拽上了她的手臂。那手臂上传来的灼热让她忍不住想要抽离,她使了劲,却没能脱身。
长睫低垂,从那修长的手指缓缓往上是一截遒劲的手臂,再接着往上便看到了一双发红的眸子。
周啸阑看到她要随着别人走,又想到早上她避自己如蛇蝎,如今看到她和别人倒是亲密无间。
一时内心气不顺,说起话来便夹枪带棒,“才遇险,便这般不知轻重,又要往哪里去?!”
赵柔柯刚刚被那疯马给惊了,内心刚刚平复下来,便见这人就拽着自己兴师问罪。
无奈那人力气还大,她怎么也挣不开,内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冷着眸子,嘴角含笑讥讽。
“表兄管得未免也宽了些。”
她双眼复又看向那握着自己臂膀的手,语气淡淡,“放手。”
周啸阑见她表情冷淡,便将手松开。
赵柔柯拽了袖子便拉上阿七,“阿七我们走。”
刚走两步便听那人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阿七,今日你若和她走,明日便也不用来了。”
林阿七怔愣片刻,转身要与周啸阑离开,却一把被赵柔柯薅在了身后护着。
她觉得这人今日不知受了何刺激,怎的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又凶又不讲道理。
于是便与他也不装什么表面上的表兄妹和气了,说出的话也是又狠又决。
“他今日还非要和我走不可,你若这般夹带私怨,你我合作关系便到此为止。”
赵柔柯说完这话便拉着阿七就要走,阿七一边是上峰,一边是心仪的姑娘,两厢难抉时,见到周啸阑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这一场面惊得赵柔柯立马扔下阿七的衣袖,转身来到周啸阑身边。
“你何时受得伤?怎伤得这样重?”
程川在面具铺子终于看不下去,抱着刀走了出来,就说他家大人好好的一个玉树临风的人,怎么就少了张好嘴呢。
这下倒好,人没追着,还演起了苦肉计。
他走过去,用只有他和周啸阑能听到的声音说:“大人,我咋记得昨日你受的是外伤啊。”
刚说完得来一记眼神飞刀。
见周啸阑沉默不语,赵柔柯疑问的眼神转向程川。
程川看他大人表情,心下了然。
“昨日大人在湖畔遭了袭,受了重伤。”
赵柔柯听完细眉拧起,走向前搀扶他,刚碰到他的手臂,却听周啸阑“嘶——”了一声。
她垂眼看着自己扶着的手臂,担忧问道:“疼?”
周啸阑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担忧,就连唇角也凝重地抿成了一条线,内心刚刚的波涛汹涌瞬时平复下来。
他的长睫在眼睑垂下一片阴影,看着她的羊脂玉一般的面颊,突然开了口。“嗯。疼。很疼。”
程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不是见过他在刀山火海中趟过,凭着他大人这张脸,他真要信了这鬼话。偏他演到这里了,他也不好拆穿,只得顺势陪着他演下去。
“赵姑娘,程某这边还有任务,你看这......”
赵柔柯看着周啸阑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有胳膊上的衣服也被洇了一片,应该是伤口裂开了,现下他看起来很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
这人虽然有时候恶劣了一点,但是他也救了自己好几次。况且她以后若要进翰林画院,抑或走向高处,还得要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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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他不管的。
她将挽起周啸阑未伤的那只胳膊,对林阿七说了抱歉,并答应他改日一定在小蓬莱好好招待。随即搀起周啸阑便回府,这伤看来得快上药重新包扎才行。
阿七看着她搀扶着周啸阑的背影越来越远,眼神晦暗不明。
他是习武之人,因而他知道那口血是大人自己刚刚震伤的,伤口开裂洇出的血迹也是同样,他似乎没打算对他遮掩,且离开时还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周啸阑看着赵柔柯在房中忙碌,她唤人打来清水,想要将他的伤口重新清理包扎。周啸阑面不改色地在她面前将外衫脱下,刚脱到一半,眼神便转向赵柔柯,见她不躲也不避。
“你就这般看着?”
赵柔柯从前男装示人,且一直和男子同进同出,一开始还觉得尴尬不已,后来便习惯了,如今也就忘了避。
她一声不吭看着他的伤口,将布巾沾湿,然后一点点将血迹清理,然后细细上了药。那药粉上在伤口,她轻轻吹过,吹得周啸阑内心一颤。
他看向她殷红的唇,顿感燥热。
“你对别人也是如此?”他很烦,非常烦。
“如此什么?”赵柔柯不解。
“如此体贴照顾。”
会替别人出头,在别人郁闷时会带他去喝酒,怕别人痛会替人吹伤口,会替人上药。这些话他没有问出口。
他内心憋闷,却又不好发作,生怕她一下甩开他的胳膊就走。
赵柔柯将伤口细细处理,用纱布缠了两圈,边缠边回。“看情况。”
毕竟他身上可系着她的未来。
周啸阑看着她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听她说完这话,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更闷了。
来日方长,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严肃道:“最近有仇家来寻,表妹的这个身份本想护你,现下看来这个身份亦可伤你。最近最好不要乱跑,锦衣卫眼目多,却也怕出纰漏。”
赵柔柯拧眉,她想起那场惊马事件。“今日那辆马车也是冲着你来的?”
周啸阑眼神如一汪深潭。
“不会,若是冲着我来,手段更直接些。”
公主府。一个女使跪在地上,两个婆子正拽着她,手上一刻不停朝她脸上扇耳光。不到一会儿,那女使脸上便高高肿起。
“停。”贵妃榻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停了这场罚。
她侧卧在榻,闭着双眼,一只手撑着自己,语气冷冷的。
“可知错了?”
女使跪在地上磕头。
“奴婢不该私自揣测公主之意在街上纵马伤人。奴婢知错。”
秦南书看向她,将一封信扔在她面前。
“起来吧。将这封信托人送去周府。”
“是。”
秦南书看向榻上那副画,那画正是无境书院入学考试的考题,她目光深远而执着。她秦南书,要赢也要堂堂正正的赢。
赵柔柯在府中闷了好几日,除了画画,便是听青叶和翠竹讲一些趣闻,周啸阑似是也怕她闷这几日还找来戏班子来唱戏。
晚间那戏班子都走了,她还沉浸在那伶人的戏台上的风韵中。
周啸阑回来见到的就是她这一副晃神的样子。他脱下官府问翠竹,“今日戏班子请的谁?”
“是最近名气正盛的柳间辞。”
周啸阑冷声冷气,“改日不要让他来府中唱了,换女伶。”
翠竹伏身行礼,“是。”
翌日。赵柔柯便接到了一封信,准确来说,是一封战书。
那信上邀她春日宴上一决胜负。
春日宴是无境书院学子的大日子,宴会当日除了无境书院所有学子,还会宴请京师之中所有的贵女,有的是高官夫人,有的是宫中女官,往年就连皇后甚至有一年太后也来了。
因而这些学子,尤其是每年新入学的,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施展才华,毕竟得人看中未来便是一片坦途。
只是这秦南书,最不缺的便的坦途,为何偏偏与她打上了擂。
她真是头疼。
24. 真惭愧
日子在与三姨娘看戏,和周啸阑逗嘴扯闲篇中悄然而去。
南苑那棵玉兰花树从打苞到如今已经声势浩大地绽放枝头,微风一吹,好似一片白色流云,成了这院中耀眼的一道风景线,也成了小厨房厨娘做珍馐美馔的好材料。
赵柔柯在玉兰花树下啃着新鲜出炉的玉兰花糕,手中是周啸阑拿给她的春日宴的宴请名册。她看了一眼,目光锁定在最靠前的一排名字上。那一排,是春日宴上的贵客。
她细白手指捏着名册继续往后翻,在看到其中一个名字时,嘴角露出一个冷森森的笑,看得旁边的胡氏鸡皮疙瘩起一地。
“我还记得你上次这么笑,大夫人掉到荷花池,此后遇水便绕行,这次,你又憋着什么坏?”
赵柔柯笑得比这玉兰花还要灿烂,“无事。就是这宴会嘛,得热热闹闹才有意思。”
春日宴每一年举办一次,最初的目的是无境书院入院学子一起进行书画交流。
后来这宴会的名声越来越大,京城贵女,翰林画院的女官,甚至太后、皇后也会来,因而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一众学子趁着这个机会恨不能将毕生才华全部展示出来,好为自己搏的一个好前程。
宴会选在了风景秀丽的上林苑芙蓉池,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周啸阑却不在。
赵柔柯没忘记春日宴自己的重要任务,当然,她也记得,当初和周啸阑商议,周啸阑会请旨承担春日宴的护卫之责。
可如今她观望四周,没有任何锦衣卫的人在此。也不知道这一趟,他是否顺畅。
她眼光扫过宴会座次排布,台上的座位自然是留给太后和皇后的,台下左边的位置便是翰林画院的女官还有京城贵女,最后才是无境书院这一批学子。
本来秦南书的座次也是在台上的,可因她是新入学的学子,便将她的座位和其他学子安排在了一处。
本来以为前三甲座位会在一起,结果没有。
她环视周遭,好巧不巧,江子妍的位置就在她旁边,这还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刚刚她还在想该怎么接近此人,没想到瞌睡来了送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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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殿。
隔着一道珠帘,青年皇帝一身明黄常服,手持朱笔正批阅群臣递来的折子。
周啸阑已经在殿前等候多时,他内心估算着时间,春日宴快开始了。
一个公公擦过他的袍角,进了殿内。
不多时,里处传来声音。
“陛下,周指挥使已经在殿前等候多时了。”
耳听得皇帝宣召,“宣他进来吧。”
脚步声响起,公公走出来,将周啸阑引进正殿之中。
周啸阑颌首,“有劳郑公公。”
嘉和帝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
“听郑德茂说你午间时便在外候着了,有何要事?”
周啸阑掸袍行礼,声音沉沉,“臣来求一道圣旨。”
“臣请圣上准许锦衣卫担当春日宴护卫一责。”
他垂首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应是龙椅之上那人将折子摔在了桌案之上。
须臾,一道夹杂怒气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在大殿之内。
“荒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殿内气氛忽地凝重,太监和宫女跪了一地。
周啸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先帝初登帝位时,锦衣卫曾是左膀右臂,扫除了一切障碍。在稳固帝位之后,为了削弱锦衣卫等的权利,便下了很多禁令。
其中一条,便是锦衣卫等武将不得出入书院等学子聚集场所,自此文官盛行,武臣衰弱。直到嘉和帝即位,锦衣卫才被启用再到如今重回权利之巅。
嘉和帝即位时还未到弱冠,因而朝政大权一直是宋公明等一众文臣把控。
如今权利表面上收回来,可实际的权利还是在以宋公明为首的朝臣手中,这青年皇帝做什么都处处受掣肘,他所说的,不过是嘉和帝所想的。
锦衣卫插手书院,不过是收紧文官权利的第一步。是警告,也是试探。
嘉和帝明白,只是先皇的命令在前,他答应得轻松,就显得不敬。
因而,这不敬的惩罚便就落在了周啸阑身上。
未时,周啸阑步伐微微有些凝滞地从宫中走出来,他被圣上打了二十板子方才拿到谕令。
程川在宫门外等待多时,
“大人。拿到谕令了?”他想要搀周啸阑,却被挡开了。“不必,只是小伤。”
周啸阑早前军中待过数年,这顿板子在他这里不过是挠挠痒。
“春日宴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为何大人要等到今日宴会快开始时才请旨?”
周啸阑斜睨着他,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若是一个月前我去求,就不光是打这二十板子这么简单了。”
程川还是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
周啸阑顿了顿继续说,“书院看似是学子的求学之地,实则是朝中重臣的权力中心,谁掌握了书院,便掌握着朝中人才输送。你信不信,我若一个月前去求,朝臣能从一个月前跪到现在。而圣上,会在重压之下如何惩罚提出之人?”
程川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大人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周啸阑看着他摇头,他现在一点也不奇怪云蘅嫌弃他。
上林苑,芙蓉池,鼓乐声响,宴会进入前奏。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一个小黄门的传唱,只见一位身着鹤纹镶金华服,头戴点翠钿子的妇人缓步走进宴会厅堂内。
赵柔柯跟着一众人等跪拜在地。
太后抬了抬手,声调平缓,“诸位不必顾忌这些虚礼,都起身入座吧。”言罢便掸袍坐下。
待坐定后,一双凤眸柔和扫过台下众人,“今日哀家来此也是想凑个热闹,诸位学子自当尽情展示才情,不用拘谨,也让哀家开开眼。”
随即令人取来杯盏,“哀家不能饮酒,因此以茶代酒,愿诸位学子勤勉进学,来日为国尽力,造福大宁。”
赵柔柯与众人一起遥遥举杯,刚举起杯盏,便瞧见陆心棠将那酒盏的酒水悄悄往袖子里倾。
“......”
真是好主意,这一场宴会,敬酒必定没完没了,她酒量如此差,可不能早早喝醉,她还得看热闹呢。
脑中这样想着,便也有样学样将酒往袖里倒,好在这件学子袍颜色比较深,看不出来。
场子渐渐热络时,便见一道朱红身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排身穿靛青色服装的兵卫。
“是锦衣卫!”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这声音犹如一道惊雷腾空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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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席间顿时议论纷纷。
“锦衣卫来干什么?”
“先帝不是早下禁令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在来人身上。
太后高坐席上,语气“不知周指挥使来此有何要事,莫非是将哀家不放在眼里?”
太后不愿有人打先帝的脸面,因而对周啸阑此举非常不满。
周啸阑向太后行礼,语气恭谨,“下官不敢,下官奉皇上圣谕来此担当护卫之责,守护太后娘娘与众学子的安全。”
说完便从袖中取出圣旨。还未得太后示意,一个内侍便从台阶走下来,接过周啸阑手中的圣旨呈给太后。
太后看过圣旨,只得作罢,只是脸上的表情仍是不太好看。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周指挥使了。”
周啸阑从善如流,“哪里。这是臣的本分。”
随即招呼属下守在各处。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赵柔柯,他踱步朝这边走来。翰林院的女官和书院的掌院因着圣旨对他无可奈何。
“劳驾让让。”
赵柔柯抬眼便见到周啸阑将陆心棠挤在一边,其实赵柔柯坐的这个地方是个好地方。靠中间,视野俱佳,有什么异动一眼便能看见。
她深深看了一眼陆心棠,陆心棠倒是少见地没有反驳自己的位置被占。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陆心棠今日见周啸阑格外......心虚?
她才看过去,就见陆心棠抬起袖子遮挡住了自己的脸。
赵柔柯:?
她默默移开眼,脑子里盘旋的是一会儿即将要发生的事,等宴会后再找她问个清楚。
陆心棠见赵柔柯的眼神不往自己身上瞟了才将袖子放下来,一张脸皱巴巴苦哈哈的。
就入学考试放榜日,她被邀去周府家作客,当时她看着这两人总觉得暧昧不明,就想要替赵柔柯试探一下周啸阑。
于是仗着自己从小摹帖摹谁像谁的本事,就仿赵柔柯的笔迹给周啸阑送去了一封信。按照她本来的计划,是要送了信之后自己等在烟雨湖畔看那人来不来。
可那日,因为夫子临时将她叫去了书院,一耽搁就错过了时间,等她出来早把这事给忘了。
因而现下,她觉得十分惭愧。
周啸阑没察觉陆心棠的古怪,他一边扫视四周,将宴会上的人脸记了个清楚,一边在赵柔柯往自己酒盏中倒酒时默默将酒换成不会醉人的果酿。
以至于赵柔柯在敬了三杯酒,自己却尝不到酒味之后,怀疑自己是不是醉了。
陆心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周啸阑望向赵柔柯那拉丝般的眼神,让多年浸淫爱情话本的她,无比肯定地认为,这人单方面地坠入了赵柔柯这条波澜不惊的河里。
她摇了摇头,不再看向那边,宴会逐渐热闹起来,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也不知道今日这题目到底是太后出,还是翰林画院的那帮人出。
赵柔柯瞧着她旁边的江子妍,此人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只是好几次在望向她时的眼神让她好似和入院考试那日有所区别。
那是一个势在必得的眼神,赵柔柯也回了她一眼,发出一声轻而淡的嗤笑,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程度,随即她便见那人脸红到脖子根。
赵柔柯:“......”
就这气性,她真怕接下来这人背过气去。
25. 春日宴
推杯换盏之际,只见掌院站起身来向高台之上的太后作揖,丝竹之声骤歇,学子们也纷纷放下酒盏,止住谈笑,因为她们知道,宴会上的重头戏来了。
“太后娘娘,往年春日宴是翰林画院和无境书院出题,学子们自由创作。今年能否请太后赏脸赐题,这也是无境书院学子的莫大荣幸。”
太后以慈爱的目光看向学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哀家就却之不恭了。”
听完这话掌院才坐下,攥着袖子擦拭掉了脸颊边滑落的汗。
还好今年宴会只是太后一人来此,若是皇后娘娘也一起来了,他还真不好平衡,毕竟谁也得罪不起。
太后环视四周,如今正值季春,百花竞相绽放十分热闹,一只蝴蝶飞过花丛,绕过宴会人群朝她翩跹而来。
她伸出手,蝴蝶停留在她未戴护甲的食指上。
她目光看向指尖蝶,一时之间宴会静谧无声。蝴蝶停留片刻后便绕着指尖恋恋不舍飞了两圈,后顺着廊下垂挂的彩色丝绦盘旋飞离。
太后看着蝴蝶飞离的方向,目光沉静悠远。
“今日这春日宴,学子们便以蝶为题自由创作吧。”
赵柔柯听了这题,陷入沉思。
这题目对她而言并不难,只是如今情势复杂,自出征图一事后,无论是京师还是翰林画院应是对她的能力有所耳闻,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入无境书院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以后若要进翰林画院,日子还长,凭借自己的能力,倒也不必急在今日去出风头。
因而今日,她要做的便是收敛锋芒,毕竟这宴会场上有的是人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她转眼看向江子妍那边,对方已经在开始作画了,她勾了勾嘴角。
沾沾自喜之际,陡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又离她近,她耳朵莫名有些痒。
“你在那纸上动手脚了?”
她转过头,便看见周啸阑并未看她,一只手握着杯盏,修长手指缓缓摩挲杯璧上的繁复花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心道:这人背后长眼睛了么。
虽然今日宴会比不得入学考试那日那般严谨,但是也是有规矩在的,周啸阑这般大大咧咧坐在她身旁,翰林画院几个女官已经往她这边看了好几次了。
这不,又有人看过来。那女官约摸三十年纪,她的眼神与其他几位不同,那是一个欣赏的眼神,赵柔柯对她举杯,后又遥遥作揖。
做完此番动作,她才回他:“我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周啸阑这才转眼看过来,眼中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你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总有一日要吃亏的。何况还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已经做好随时为她收拾残局的准备。
她笑得漫不经心,“这不是还有表兄你吗?你忍心见死不救?”
这本是赵柔柯的玩笑话,这段时间她和周啸阑的关系渐渐熟稔,从以前两人谁也不服谁,到周啸阑有意撤退,她单方面碾压。
因而她说话便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句句飞刀子,有时也会撩闲。
在看到周啸阑慢慢绯红的耳尖,她心里那点恶趣味被满足了,她也是最近才发现,周啸阑这厮恶名在外,居然还是纯情那一派的,动不动就耳朵红算是怎么回事。
见这人默默端了酒杯,再不言语,赵柔柯收起玩笑的神色,取下桌案前早就备好的纸笔,开始绘画。
她没有想过要在宴会上再次一鸣惊人,因而这画便画得潦草至极。也就一刻钟的时间,赵柔柯已经放下了笔,走上前将自己的画悬在画架上。
画架置于宴席前的一方台子上,赵柔柯又是第一个将画作悬在画架上的,因而在她回到桌案前没多久,便听得席间议论纷纷。
翰林画院的几位见此画也是一个两个都皱起了眉头。
“真是狂妄了些,这连一炷香的时间都还未到。”
“这便是在京师鼓楼画壁绘出征图的那位?”
“是啊,可看这意境,这笔法,和「出征图」相差甚远。”
“这主题也不甚明了,明明是蝶,这蝶儿都画得看不见了。”
赵柔柯早已料到,对这些议论淡然处之,她的目光看向陆心棠的方向。入学考试她错过了前三甲,希望这次她的才华能被人看到。
角落中的漏刻宣告着时间正在缓缓流逝。陆心棠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笔下,完全没有听到宴会上的人在议论什么。
她既没有赵柔柯的天赋,亦比不上在场许多学子家境殷实。姐姐将她从小拉扯大,就连进京师的费用都是变卖了嫁妆为她换来的。
入学考那次,她被江子妍摆了一道,没能进得了前三甲。这一次的机会难得,需好好把握才是。
思及此,她顿觉手中笔变得沉重许多。
秦南书目光停留在台上那唯一的一副画作之上,惊讶了一瞬,随后目光沉沉,像是在思索什么,良久,才从那画作上移开眼,垂首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之中。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画架之上的画作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副。陆心棠,秦南书也将画作挂了上去。
江子妍看到满满当当的画架,面上没有慌张之色,仍是从容运笔。
待到画完最后一笔,她才拿着画作走上前去,宴席之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向她,她仿佛已经沐浴到胜利的阳光,因而步子都比平时要更加轻快。
待到所有学子作画结束,太后在一个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高台,金步摇在阳光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学子的目光随着太后往前移去,每每到太后停下来之时,内心都如擂鼓一般,她们希望自己的画作被看到,被赏识。
赵柔柯的画作排在首位,因而太后走上前一眼便瞧见了,只是这幅画构图,笔法都平平无奇,因而很快便被略过了。
她缓缓往前踱步,最终在一副画前停了下来。
陆心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那副画作是她的。
只听得太后看着那画,问道:“哀家看其他人的画作,蝶的姿态或优美,或轻盈。唯独此画上的蝶,却是一副残翅?可有何解?”
陆心棠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她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待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方才答话:
“回太后娘娘,蝴蝶美丽却脆弱。大多数人只能看到蝴蝶的美丽,却忽视了愈是脆弱的事物,生命力也就愈是顽强。花间翩跹起舞的蝴蝶固然美丽,可断掉了翅膀依然能在空中奋力飞舞的蝴蝶,亦有动人之处。”
三位翰林画院女官有两位都是出自寒门,对这画倒是深有感触。
赵柔柯看着那画,内心却懂了。这幅画,看是在画蝶,其实在画的是陆心棠自己。
书院学子都在传陆心棠的风格和虞同玉相像,可其实照她自己来看,这幅画陆心棠已经完全脱离了虞同玉的影响,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风格。
太后复又看向那画,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她频频点头,
“你年纪如此年轻,却有此番领悟,当真难得。你叫什么名字?”
“江陵陆心棠。”
“后生可畏,哀家记住了。”
陆心棠再次行礼,方才坐下,坐定时感觉四肢都因为过度紧张而感到微微酸痛。她抬头看向赵柔柯,赵柔柯正对她遥遥举杯,眨眼冲她一笑。
赏画还未结束,再看了陆心棠的画作之后,太后对于其他的画作都觉得平平无奇,能多看两眼的画,也都只得了“不错”二字。
就在大家以为这今日春日宴的魁首非那位江陵来的陆心棠莫属时,她的步子在最后一幅画前停住了。
那是一只蝴蝶停留在一只木槿花之上。
天下能吃上绘画这碗饭的有两种人,一种灵气四溢,意境高远,像虞同玉,陆心棠以及画出征图的赵柔柯都在此列,还有一种人,便是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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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笔法,如秦南书,江子妍。
若这精湛的笔法再加上针对赏画人投其所好,那便无可匹敌了。
先帝的表字,便是槿尧。
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情深,两人是少年相识,如今先帝已去,阴阳相隔。年少二人互赠信物,当时太后赠与的信物便是蝶绕木槿花飞的荷包。
如今这画倒是勾起了她的年少情思,她想往前走了一步,将那画架上的画取下,端在手中细细品看。
她左手执画,右手在那画上轻轻拂过,仿佛在借着这画看从前种种。
几位翰林画院的女官见此纷纷摇头。
其中一位嗤笑一声,“会画的,比不上会讨好的。”
忽然,太后手一抖,惊呼了一声,整个人连同那画一起摔在地上。
内侍大骇,“太后娘娘!护驾!快护驾!”
周啸阑赶紧上前,只见太后双手肌肤泛红,手掌处已经高高肿起。
“传太医!程川,即刻封锁出入口,所有人待在原地待真相查明!”
“是!”
江子妍本来沉浸在喜悦之中,听闻周啸阑所言,整个人如堕寒冰。
好在上林苑离宫苑不远,不久,一位年纪稍长的太医终于赶至宴会。
太医观其症,又探了脉相,眉间一丝凝重,询问身旁内侍:“太后娘娘可曾碰过什么物什?”
内侍战战兢兢在一旁答道:“太后娘娘不能饮酒,来此就喝了一盏茶,再来就是刚刚拿了一副学子的画。”
太医跟着那内侍先是查看了那杯盏,后又被领着看了那画。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隔着帕子将画拾起细看,终于在那画卷上看到一些细粉,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这应是藿麻草制成的粉,碰触一丁点即可让皮肤如同火烧一般,只是这药粉比起一般售卖的要更精细,也没有味道,因而不仔细辨不出,也闻不出。微臣这就给太后开一副方子内服,然后再辅以药膏外用,不出半日即可恢复如初。”
江子妍一听慌了,“不是我!我没有!”
周啸阑使了个眼色,程川当即就将江子妍给押至台前。江子妍一直摇头,“如果是我,为何我没有中毒?我也碰过!你们看,我的手是好的!”她伸出手向太医展示,太医听闻她言走到她所在的桌案前,拿起酒杯闻了闻,开了口。
“这杯中应该装了解药,因而喝了这杯中酒的人再碰这画纸便不会中毒。”
那内侍听闻,尖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太后。”
江子妍一双眼此刻写满无助,她望向赵柔柯和陆心棠,“我没有!一定是你们!一定是你们!!”
一个圆脸女子站出来,“你还狡辩,当日就是你用此等下作法子将毒粉撒在陆同窗的画笔上,要不是陆同窗忍痛作画,春日宴哪还能看到她。”
赵柔柯倒是没想到有人来帮腔,抬眼一看竟是当日在书院告知她江子妍名字的那位,内心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周啸阑见那江子妍要扑过来,他一把护住赵柔柯,皱眉寒声道:“带下去。”
几个兵卫将人拖走,一场喜宴如今变成一场闹剧。
太后被带回宫中养伤,临走倒是没有落下对陆心棠的赏赐。
折腾一趟,到了晚间,宴席上人群四散,廊下的细沙灯被点亮,赵柔柯和陆心棠还未走。
巧的是,秦南书也未离开。
她走向那台画架,伸手取下画架第一幅画,后缓缓走向赵柔柯。
她看着那画,眸色渐寒,指间将那画撕成碎片,扔了赵柔柯一脸。
看着那碎片在空中飞舞,才一字一顿道:“我不喜欢兰花。听懂了吗?”
赵柔柯看着秦南书离开的背影,与不远处的周啸阑交换了眼神。
周啸阑唤来程川,“找个人,混进长公主府,盯着清嘉郡主,找个机灵的,别被发现了。”
“是。”
26. 戳软肋
长公主府,一个丫鬟端来一碗莲子羹,秦南书斜眼看去,嗓音沉沉,“何处端来的?”
丫鬟听着她略带几分威压的声音,颤了颤,“是......是长公主吩咐人熬的。”
秦南书将目光收回,面无表情,牵动嘴唇,发号施令,“倒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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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芙蓉池的细沙灯已经被逐一点亮,周啸阑站在廊下,刚刚传来的消息,兵部侍郎的位置被人顶上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公明的门生,亦是无境书院入学考试那日,教唆江子妍投毒之人。当日江子妍表面上针对的是陆心棠,实际上是冲着赵柔柯去的,更确切的说,是冲着他去的。
当年,宋公明大权在握,青年皇帝羽翼未丰,被逼得节节败退,因而有了起用锦衣卫的打算。
一张暗网布下去,百千暗桩藏在黑夜记录言行,宋公明滴水不漏,可下面门生众多,难保不会犯错,而杨瑞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因而圣上借着锦衣卫的这把刀,演了一出杀鸡儆猴的戏。
杨瑞就是死在他的手下,一片柳叶般大小的刀刃,削在人的皮肉上,和削一块鱼肉也没有什么分别。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没有话本里写的,那样挣扎,彷徨。他内心只有平静,一片死寂。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当年暗室之内,杨瑞滚烫的血就滴在他这只手上,那日有人受不了那惨状,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个干净。
可他只是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微微皱了皱眉,对此毫无知觉。
算起来,杨瑞还是他的同门,是除了他之外,宋公明最看重的人。
也许,他这双手比起拿笔,天生就更适合拿刀。
他抬眸望去,赵柔柯还未离开。她正一边和陆心棠说话,一边朝他这边瞟,瞟完声音压得极低,烛光笼在她身上,衬得她一张侧脸分外柔婉明净。
她正附耳贴近陆心棠,时而眼神发亮,时而捂嘴偷笑,她这样明媚的模样,很是少见。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觉得她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稳。刚来到周府也是,明明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因而他总忍不住要和她逗嘴,只有在她生气的时候,她会漏出几分小狐狸亮牙齿的劲来,才有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
说来也怪,他最近好像不做梦了,就连一直觉得浓重的血腥气,也在进到府中,看到南苑燃起的灯笼时,消散了。
他无比害怕这种感觉某天突然失去,再次堕入黑暗之中。周啸阑一直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可在遇到赵柔柯之后,他突然没有办法在稳稳地在暗室里拿刀了。
他的心是滞涩了太久的土地,偶然遇到一场春雨,就再也难以回到干涸的过去。
周啸阑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宴席间喝的几杯酒,此刻才显出后劲来,他心头一片滚烫,那种火灼之感,要把他整个人给烧着。
夜风穿廊而过,灯笼此起彼伏,丝绦于空中细舞,半晌,他才在风中让自己的一颗心慢慢平稳下来。没关系,她现在在他身边就好。
赵柔柯丝毫没注意到那道灼热又充满复杂的视线,陆心棠在席间见到她和周啸阑时的诡异模样她可没有忘记,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结束想要问问她。
结果便看到这人鬼鬼祟祟想要一个人偷偷溜走,因而她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她,“站住。”
赵柔柯拽着她的衣袖,眼神微眯,嘴角带笑, “陆同窗,去哪儿啊?”
陆心棠见走不脱,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天,“你看今日天气怪好的,有星星。”
赵柔柯假模假样往上看了一眼,还指着天边的一颗星,语气淡淡,“嗯。是挺好的。你看那颗星星,像不像做贼心虚的你?”
陆心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呢?”
还没等她找到那颗星星,赵柔柯就用食指虚虚点了下她。
“往哪看,这儿呢。”
陆心棠反应过来,面色露出一抹尴尬,她往周啸阑的方向看了一眼,将赵柔柯拉到一边。
右手拢住自己的嘴唇,悄悄说:“放榜日周啸阑没对你说什么?”
赵柔柯摸着下巴,仔细思索,“考得不错?”
陆心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是,那日吃完晚饭后,他有没有没跟你说什么?”
赵柔柯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她这么一说,周啸阑那日回来就是一身的血腥气,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也不知道谁招惹了他,哪还能对她说什么。
她摇摇头,回她,“没有。”
陆心棠凑得更近,挑眉看向她,“他也没有什么其他异常举动?”
赵柔柯想起来,那日之后周啸阑整个人变得莫名其妙,脾气都臭了几分。过了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又突然好了。不止好了,简直好太多了,突然对她耐心无比,吵嘴都让着了。
不过这丫头的脑子早被爱情话本泡坏了,说出来指不定又想些什么,因而这些就没对她说,只是冲她摇了摇头,“没有。”
陆心棠听了她这话,一时也摸不清他们二人之间的状态,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厮不开窍,那封信她还是暂时隐下为妙。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又瞎操什么心呢。
“走咯。”她抬脚就要离开,可赵柔柯没被她这三言两语绕过去,“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你席间神色古怪是为何?”
陆心棠张嘴编了个瞎话,“就......就是借着你的名气,仿了两幅画拿去卖了。换点住宿钱。”
赵柔柯突然就沉默了,认真看向她,“心棠,你才华横溢,总有名动天下那日。”
陆心棠见她如此认真更羞愧了,只好点头。离开时,她又想起今日宴席所发生的事,她知道江子妍今日能有此下场是赵柔柯在为她报那入学考试日“投毒之仇”。
她从小学画成痴,没有什么朋友,因而此刻感动之余亦有珍惜。
她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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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看着赵柔柯那双平湖似的眼睛,语气诚恳道:“今日之事,多谢。”
浩渺世间,能得一友真诚相待,足矣。
赵柔柯笑得坦荡,“朋友之间,何谈谢字。”
陆心棠笑了,冲她告辞。
她一走,就只剩下她和周啸阑两人。
周啸阑是因为公务没有离开,而她自己呢?要等他一起回吗?一阵夜风拂过,她学衫尚薄,忍不住抖了一下。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问周啸阑,却见他自廊灯下走过来,灯下眉眼间掩了戾气,生出三分温柔缱绻,和记忆里的一个人影重合在一起,让她失神片刻。
周啸阑只当是春寒料峭冻着了她,于是冲她温声道:“回家吧。”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随后感到身上一沉,肩上多了一件玄色披风,几根手指伸来想要替她将系带在下巴上系好。可赵柔柯脑子里却在琢磨陆心棠问她的那些话,她抬眼细细看着周啸阑,想到从进周府到如今,他对她的态度变化,好似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日撩闲太过。
她不是不通情爱之人,上辈子也曾与人互生爱慕,可终究碍着她当时的身份有缘无份。这辈子她本就是个阳寿已尽的孤魂野鬼,哪日阴差上门勾魂索命,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人世间牵绊太多,到最后徒留伤悲,奈何桥徘徊的孤魂野鬼她见得还少吗?她是不会做这样的人的。此时他们的关系就是最好的,互相合作,各取所需。因而在那双手触碰到她下巴时,她不动声色地避过了。
“我自己来。”她说。
周啸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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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
一盆水兜头浇下,被锁链缚住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水中浸了盐,浇在伤口上,伤口附近的皮肉都在微微抽搐,人却一声不吭。那人披头撒发,自微弱烛光中缓缓将头抬起,泥灰满脸,却难掩秀丽之色。
她的唇抿得紧紧的,眼神如刀,盯着面前人,一把在冰水中润过的声音响起,“要杀便杀。”
坐在她面前的人从旁边的案几上端起一盏茶,视满地脏污如无物,自顾自地品了一口茶,才开口,“姑娘真是令人佩服,都到这般境地了,还能如此淡定。”
说完这话,他侧过头,目光往旁边一扫,身后一人领会其意,将一块玉搁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女子看到桌案上的那玉,整个身体都往前扑,锁链簌簌作响,她目眦尽裂,嗓音再不复冷静,一字一句自口中蹦出,“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人将玉拿在手中抛来抛去,“先前那事,姑娘是何打算?”
女子低下头,拳头攥的死死的,良久,又一点点松开。嘴里挤出两个字,“我去。”
那人哼笑一声,语气带着讥讽。
“你若早应了这事,也可早从此地离开,何苦要自讨苦吃呢。云蘅姑娘。”
云蘅垂着头,看着被血浸透的地砖,眼中情绪不明。
27. 云庭
康平坊,杏花巷。程川手提着药包,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家小院。他脸上挂着喜滋滋地笑,因而黄狗扑向他时也没躲开,兀自让它扑上身,和黄狗在院中闹了一阵,他才进屋。
“三儿。猜猜哥哥今日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满面春风地踏进屋子,被唤作三儿的少年咳嗽了几声,眼睛没从书上挪开。直到程川将他手中的书夺走放在一边,他才转眼看向眼前身穿飞鱼服的人。
程川早年在军中磨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张脸棱角分明,靛青色的飞鱼服穿在他身上,却不过分魁梧,反而凸显出几分率性不羁。
一张脸因为一双清亮的眼睛总是透露出几分老实巴巴,从而削弱了他的俊。
此时那双眼睛看向他,张嘴便是絮叨,“都说了昏暗光线下看书伤眼睛,总是不听。”
云庭任他将自己手中的书抽走,也不恼,柔声问:“今日是林家铺子的杏花糕,还是八方客的金玉酥?”
程川神秘兮兮的说,“都不是。”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展了开来。
云庭看到那图纸,愣了一瞬,垂首,语气淡淡的,“程川哥不必如此,况且我早已习惯待在家里。”
那纸上画的是轻云辇,轻云辇只供给贵族与皇室,平民百姓是用不起的。
云庭是知道自己的病症的,这病是个富贵病,光是每日喝药续命都得要花上好大一笔钱,云蘅不在,程川便担起了为他买药的担子,他已经很过意不去。
以程川的俸禄,药钱已是一笔大支出,如今又如何能购得起这辇呢。
他整日卧床,虽然也很想去外面看看,但他没有想过再让程川为自己添烦忧。
刚开口似要说什么,程川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将那图翻过来。
只见纸上细细画了轻云辇的结构图,很是详尽,即便是像他这般不通木工活计的人也能看得明白。
程川这才解释给他听,
“轻云辇确实花费颇多,我亦不想麻烦指挥使。因而托人画了这结构图,有了这图,我试着能不能自己做。一次不能成,那便两次,两次不成那便再接着试。总会成的。”
到底是习惯待在家里还是不得不待在家里,程川心里是知道的。
想当年云庭和云蘅刚来此地时,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如今倒被这病磨得失去了少年的鲜活。因此,他只是偶然向赵姑娘提了一嘴,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将这结构图交给了他,当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奇女子。
他没问她是如何得知这等皇家秘术的,只诚恳道了谢。
程川来杏花巷越来越勤,他也真如自己所说,这些时日一下了值,就钻进院里来,和一堆木头榫卯打交道,有时遇到不懂的就去周府讨教赵柔柯。
云庭体弱,腿脚不方便,程川就将一张躺椅搬到院子里,好让云庭躺在上面,也能晒晒太阳。
偶尔程川忙得大汗淋漓,云庭便拄着拐杖,递上帕子,然后从案几上倒上一杯茶,递过去。日子过得不疾不徐,云庭也越发少地提起云蘅了,在茶雾弥漫中,他甚至自私地想着,就这样下去也挺好。
“三儿,成了!”一个春日午后,程川在院里一堆木刨花中,满头大汗地推着一辆还未刷漆的轮辇,他神情激动,大黄也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
木轮滑过院内的泥地时还有点滞涩,程川将它推到了云庭身前,拍了拍靠背,“试试。”
说着便上前捞起云庭的腿弯。云庭一个没留神,整个身体腾空,随后贴上一具温暖的胸膛,在这短暂的亲密接触中,他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捏着程川后颈的常服领子,让自己贴近了他一点,直到鼻尖都是程川身上的气息。
直到他被程川放在辇中,他的手指才一点一点从他的衣襟上撤下。轻云辇的底座铺上了一层棉絮,因而坐上去也不会觉得硌。
程川推动轻云辇,辇上的人轻,因而也不怎么费力。
“有了这辇,以后便能出去了。你也不用日日困在这院中。这几日西子岸花开得正好,待我将它用漆刷一遍,等漆干透后我便推你出去看看。”
木轮行过院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听他这样说,云庭终于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语气带着期待,“程川哥,这漆今日刷了明日能干吗?”
云蘅和云庭长得十分像,只是云蘅的气质更加冷冽,她从未笑过。因而现下看到这张和云蘅一样的脸露出笑容,程川愣了一瞬,待他细细看着对方的眼角时才缓过神来。
“诶。能的。能的。”
云庭敏锐地捕捉到程川停滞的那一瞬,他的笑就那样停在了脸上,就像刚刚凝固的糖画。
--------------------------
西子岸边草色满坡,桃花灼灼,几个垂髫孩童手中握着细线正在放纸鸢。
程川今日正逢休沐,便推着云庭来此走走。
有几个孩童也是杏花巷的,程川今日没穿飞鱼服,这几个孩童便大了胆子,暗暗往云庭方向丢小石子。
程川反应极快,顺手从那轻云辇上抽出一条汗巾,在手中绕了一回,裹缠住石子,力道不轻不重地回了回去。
不远处传的几棵桃花树后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哎哟”声。
程川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收回汗巾警告道:“你们这些小娃娃,若是下次再让我看见,便都随我回北镇抚司吃板子。”
几个小童听到这话,捂屁股的捂屁股,捂脑袋的捂脑袋,三俩一团,慌乱逃散。
云庭看着这场面,忍俊不禁。“又是这几个,调皮惯了。”
这几个孩子在他们刚刚搬到杏花巷时,就欺负过他。云蘅有一日看到他身上的伤,拧着眉毛,当即就出了门。
云蘅从前刺客出身,手段阴,次次下死手,还专挑看不见的地方,因而他们怕云蘅。
如今见云蘅已经很久不来杏花巷了,就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云庭身上。
云庭性子淡,也从不与他们计较,几次三番就更加跋扈。今日让程川这么一吓,估计很久不敢再来招惹。
云庭看着天空中,口中轻轻说:“我也想放纸鸢。”
云庭很少要求过什么,程川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很高兴。
他将轻云辇推至一棵桃花树下,“等着,我去去就来。”
云庭看着他奔向一个卖纸鸢摊前,和那老伯要了一只彩燕,那彩燕很是漂亮,拖着几条长长的尾羽。
他看着程川向自己走来,带着明朗的笑。手下的扶手上有纹路轻轻硌在他的掌心,他抬起手看,那里用刀刻了一个少年的笑脸,刀工粗糙,却立住了神态,旁边还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云庭。云庭看着那小像笑了一下。
彩燕在程川和云庭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摇摇晃晃的“升了天”,程川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将线轴递到了云庭的手上,脸上还带着红。
“我也好久没有放纸鸢了。从前在陇右,这玩意儿可是个稀罕物。那地方常年战乱,大家都是能活一日算一日,很少能闲下心来。”
云庭一手拽着线,一手拿着轴,彩燕在空中飞舞,几条尾羽摆动生姿,借着风,纸鸢飞得越来越高,很快便超过了其他几只。
程川很少聊起他的过去,只知道他是个苦出身,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当兵,还是那等苦寒之地,内心戚戚。
程川看着眼前一片静谧祥和的景象,回想起陇右黄沙漫天,语气带着几分时过境迁的感慨。
“说起来,回到京师,虽然也是干着刀尖舔血的活儿,可心是踏实的。至少不用日日担忧自己死在战场上,连个裹尸的物事都没有,况且.......”
况且,他还有了盼望。
回想起他来到京师的第二年,那年也是在春天,他遇到了云蘅。
那时程川刚跟周啸阑不久。一日,北镇抚司来了个少女,少女浑身是伤,正在冒血。
他在锦衣卫待了有一段时间,她胳膊上的伤口不是正规制式的兵器所伤,而是出自一个杀手组织。
这个组织的兵器堪称邪门,一旦伤到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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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不止。
听闻这组织最近有人叛逃,他看过追捕令,追捕令上画的没有眼前真人好看。
自恃才能的亡命徒来北镇抚司求一个差事的人很多,每年门口都会跪几个。
只有她,不止自己来了,背上还背了一个。
她本就瘦弱不堪,此时背上背了一个小少年,更像是下一秒就要垮下去。
那小少年也不知道是晕了过去还是怎么,一动不动,他身上缠了几道麻绳,就是这几道麻绳将他捆在了少女的肩背上,因而不至于滑落下去。
周啸阑看着她,“可想清楚了?”
那少女一字未吭,只坚定地点了点头。
“锦衣卫可不是随便能当的,要在我手下当差,便拿出你的真本事。”
说完,他便昂了昂头。
程川得令走了过来,他看着她背着小少年,好心提醒道:“姑娘,你不如先将你背上的小少年放下来,我们再来比过。”
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然后又往后看了下那小少年,似是不放心,将他身子往上提了提。
一双眼睛这才警惕地看向他,声线像是腊月陇右的雪,动得人打颤。
“不用。三招。”
程川何曾见过这样狂妄的人,于是咬了咬牙,抱了一拳,“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
他擅使刀,锦衣卫中,他刀法出众,就连周啸阑他也能堪堪打成个平手。
可那日,前两招他轻了敌,等出到第三招,他的刀被她手中的长鞭缠住,在空中荡了一道弧线,后稳稳插在校场的旗台上。
那日校场上观者众多,那是他第一次手中刀被卸,还是在三招内。
他抱拳行礼,在一片议论声中,头都抬不起来,垂头只见对方身上的血一点点滴到校场的地上,在沙砾中滚成一颗颗泥点子。
“是我输了。”
那少女没有看他,只望向周啸阑。
“如此,可进得?”
周啸阑看着程川,声音辨不出喜怒,
“看来京师不止繁华迷人眼,还让程千户也有了怜香惜玉之心,如今刀都拿不稳了。”
程川羞愧难当,从脸红到了脖子,后来周啸阑唤人来吩咐医者看伤,才知道这是留下她的意思。
程川离开时,听到那少女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多谢。”
他这才抬眼,只看见那少女眼角的红色泪痣分外显眼,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如战鼓擂动。
自那日,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发了狠的练刀,练了便去找她过招。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赢过云蘅,还是想要见云蘅。想来是后者更多,因为每次看到云蘅,即便她总是冷着脸,他内心也欢喜。
等到终于可以在云蘅手下过个十几招时,云蘅却失踪了。
“诤——”纸鸢的线断了,程川从回忆中醒来。
他看见云庭手中鲜血淋漓,赶紧蹲下身来,用锦帕将血细细擦掉,然后在伤口处系了结。
“怎的如此不小心,这纸鸢的线太细了。都怪我,要是你姐回来......”
“我乏了,想回家了。”云庭突然开口,打断了程川的话。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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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黄狗一直汪汪的朝着屋门紧闭的房间叫嚷。
云庭坐在轻云辇上,矮案上放了一盆水,借着水光,他看到自己的模样。
忽地,他举起了手,手中的细簪刺向眼尾。眼尾渗出一点血迹来,矮案上还放了一碟朱粉,他用笔蘸了朱粉,点在伤口之上。随后推着轻云辇的木轮,缓缓来到门边抽开了木栓。
黄狗立刻扑了进来,他摸着黄狗的头,看向水中,水中黄狗正舔着他手上的血迹。
“阿黄,如此,可像阿姊?”
黄狗没有回他,它只知道自己的小主人在自己不在时受伤了,它看着小主人的眼睛细细的呜咽着。
院门上,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握上门闩,将门一点点打开。
28. 取消入学资格
“这帮言官真是岂有此理!”几张奏折被扔在殿中,嘉和帝一只手撑着额头,眉头紧蹙,殿内侍候的宫女和太监见此状跪了一地。
一个年纪稍长的太监走过来,将折子拾起来重新放回案上。郑德茂在嘉和帝登基前就在身旁伺候,一屋子的人,也就他能在皇帝身旁说话。
他扫了一眼跪地的宫女和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多年侍奉皇帝左右的威压,“一个两个的别在地上跪着惹人烦了,都下去吧。”
几个人抖抖嗖嗖地回了句“是”,便下去了。郑德茂这才来到嘉和帝身边,看着厚厚一沓弹劾的折子,心中已然明了。
前段时间无境书院置办春日宴,锦衣卫领命前去护卫,这份命令来的紧急,言官未来得及反应。如今宴会结束,弹劾锦衣卫指挥使不顾先帝旨意,染指书院圣地的折子便如纸屑般飞来。
他自是知道内官不得干涉朝政的道理,因而没有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他们这些宫中内侍,皆以服侍皇上为重,把皇上伺候妥帖了,他们才能得好。
他唤人端来御膳房熬制好的燕窝粥,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
“皇上何必跟这些折子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嘉和帝接过碗,鲜甜清润的燕窝粥入口,内心的烦躁便被压了少许。宋公明是他的老师,他素来敬他,从前凡事都先询问过他的意见。可如今他已经掌权,再不是那个初登帝位任人拿捏的稚子。
这些言官都是宋公明选拔来的,他身为皇帝,一举一动,却皆受制于人,前不久的兵部侍郎的空缺,所填的人,又是他宋公明举荐的。
宋公明虽然官场强势,但也做了不少实事。因而无论朝堂还是民间,拥护者众多。
若再不能在朝中培养起新的人,真不知道当今这天下到底是姓秦,还是姓宋。
“小郑子。”
“奴才在。”
“将今年无境书院入院学子的名单拿来给朕。”
嘉和帝翻着小太监呈上来的名册,他看了一圈,目光在甲等第一的名字上停下来。
“赵柔柯?此人名字怎的如此熟悉......”
郑德茂眼观鼻鼻观心,回道:“此人正是前些时日在京师鼓楼画壁上作《出征图》之人。亦是周指挥使举荐入书院之人。”
嘉和帝挑了挑眉,
“朕听说过这事,听人说此画颇有虞正卿遗风,翰林画院一个个脑袋都伸长了。宋公明因为杨瑞的死,厌恶透了周啸阑,轻易不会放他举荐之人入院,此女倒是有胆识,借着这《出征图》将了他一军。”
郑德茂微微颌首,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在春日宴上倒没有怎么出彩。”
嘉和帝笑了下,“此女是在藏锋呢。”
有进有退,着实不错。
他又往下看,
“陆心棠这人我倒是记得,寒门出身,名动江陵。母后从春日宴带回的那幅《残蝶》确实要比翰林画院那帮古板画的有意思。”他用朱笔圈出这两个名字,如若扶持此二人,不知是否能改变这朝堂的格局。
*
康平坊的杏花巷这两日静悄悄,就连巷尾两家往日调皮惯了的孩童都安分了不少。
其中一个孩子前日傍晚瞧得真切,他眼睁睁看着伙伴们口中的“女魔头”一身血淋淋的,开了自家院门进去了。
这个女魔头正是云蘅。
云蘅当晚回到杏花巷的小院已是傍晚,这个时辰云庭应该在床上歇息了。这间小院很是简陋,两间卧房挨在一起。进入院门,是避不开和云庭见面的。
云蘅一身伤,她并不想让云庭为此担心,他已经跟她颠簸了太长时间,就在她轻手轻脚将院门拴关上时,却和推着轻云辇刚出卧房的云庭打了个照面。
云庭听到院门有响动,阿黄却一点警惕都没有,他想也许是程川,于是推着云辇出门去迎。
却在门口看到失踪近四个月的云蘅一身伤的立在那儿,像是随时就要倒下的纸片。
关心大过了此时内心不明情绪的纠缠,他推着轮子,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阿姊,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是知道云蘅的武功的,轻易不能落人下风,因此他从未担心过她,只当这次又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他像很多个从前一样,拽着云蘅的袖子,将她拉进屋。
云蘅环顾四周,虽然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但院落,屋子都是整整齐齐的,就连阿黄也是干干净净,想来是程川在她走后一直照应着。
云蘅一边摸着阿黄的头,一边看着云庭熟稔地替她的伤口上药,因为怕她疼,他的动作很轻,可云庭不知道,她已经不怕疼很久了。
她看着云庭,突然道:“阿弟,我们离开京师好吗?”
她看到云庭上药的手突然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又用棉棒重新蘸取药膏,细细涂在她伤口上。
“是出了什么事吗?”云庭问。
云蘅摇了摇头,
“没事。”
只是这次的任务很棘手,这世上她在乎的人不多,她不想云庭有事,如果不是她,云庭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本该像杏花巷其他小少年一般肆意。
她和那人交换了条件,其中之一就是云庭的性命,如若云庭有事,她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到此话,云庭仿佛轻轻松了一口气。
“阿姊向来都很厉害。这次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他这话并不假,云蘅从前在做刺客时,每次再凶险的任务都能死里逃生,凭的并非是运气,而是刺客榜首的实力。
只是这次,她什么也没说,目光看向他身下的轻云辇。
那扶手上歪歪扭扭的字,她曾在锦衣卫的汇报条陈上看到过,是程川的字,也就只有他的字能够狗爬得别具一格。
云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扶手,望着那字,很轻的开口。
“你失踪这些日子,好在还有程川哥照应,程川哥,人很好。若你也想有个倚仗.......”
他没有说下去,只觉得眼角被细簪刺过的伤,后知后觉的开始疼,疼到他无法继续开口。
云蘅听了他的话,陷入沉思。她想,这话如果放在几个月前说,她应该真的会细细考虑。
她曾是把锋利的刀,敢靠近她的人只有死人,程川却不一样,也许,从一开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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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她没有回答,云庭亦习惯了她的沉默。
“我去替你烧水。”云庭说完便推着辇走了。
在他走后,云蘅才从袖中拿出那块云庭护身的玉,用袖子擦了几下,轻轻放在他的枕头下。
*
北镇抚司,诏狱。
程川手持供状,神情冷厉,
“江子妍,春日宴上你以藿麻草毒害太后,致其玉体有恙,这罪你认还是不认?”
江子妍闻言,尖利地喊道:“我没有毒害太后!我没有!都是赵柔柯,一定是她!”
程川听她招出赵柔柯,拧着粗长的眉毛,恶声恶气道,
“你这女子坏事做绝还敢攀咬她人?当真可恨!”
他招手唤来一个小旗,将一个荷包扔到她面前,
“这是从你住所搜查出的藿麻草。”
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单子,展开贴在她面前。
“这,是济慈堂掌柜提供的卖出药材的清单,清单上的日期,与你两次购药的日期一致,济慈堂的伙计也声称见过你。现物证人证俱在,你还敢狡辩!当初入学考试便是你以这藿麻草毒害陆心棠,你与她皆是女子,又都以作画来求取功名,当知一双手有多重要,你居然如此歹毒!”
说完也不等她招认,抽刀在她指尖划了一记,按在那状纸上。
“太后仁慈,不忍取你性命,因而只是取消你的入院资格,望你以后好好做人。”
江子妍看着那被按上指印的状纸,心如死灰。
*
布衣巷。一具单薄的身躯缓缓踱进一户破败的小院,入院便能闻见一阵药的苦味。
一妇人听到声响忙从屋内走出,面上既忧且疑,
“阿妍,你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书院入学之日吗?”
江子妍闻言笑了,
“入学?入学资格已经取消,哪里还能入得了学?”
妇人看到她衣衫脏污,发髻凌乱,心中更慌,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什么叫入不了学?你若不能入学,你弟弟怎么办?你治病已经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什么叫入不了学?!我这就去书院问问!”
江子妍捂着耳朵,她快受不了了,
“够了!弟弟,又是弟弟!你何时考虑过我!”
那妇人也顾什么体面,扯开了嗓子,
“怎么没有考虑你?!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用得着腆着这张老脸,去求你姨母吗?!她家发达了,看我如敝履,你又何曾体谅过我的委屈?!”
江子妍眼眶中盈满眼泪,却没有落下,只是冷声质问,
“你为的是我吗?你为的是我能考进翰林,为的是弟弟之后的仕途!从来不是为了我!”
她抬脚要进房间,衣袖却被攥住了,垂首便看见一张因为操劳而早生皱纹的脸,
“就当是为了娘,为了娘好吗?你去求求掌院。你考上的,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
她一点点拨开她娘的手指,
“回不去了,娘。书院回不去了。”
她又看了这破败的小院,看着穿着粗布麻衣的弟弟,长长叹了一口气,
“江家,也回不去了。”
29. 该背叛谁,你想好了吗?
卯时三刻,周府的大门被敲响了。
“程千户。”周伯将门打开,见程川提着一沓油纸包等在门口。换灯笼的小厮眼尖,鼻子也灵,一鼻子便闻见纸包中金玉酥的香味。
金玉酥是八方客的招牌,每日大清早,排队的人便从店内排到了街上,这会儿闻见味,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周府来客不多,程川是少见的熟客,不用周伯引,他便径直朝着院中走去。
周伯跟在程川身后开口,“少爷在紫竹院练刀,还请程千户在正厅稍待。”
程川摆了摆手,搁下腰刀,大咧咧地在圈椅上就坐,丫鬟见状赶紧沏了茶。
程川排了一早上的队,正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牛饮,等嗓子润过才开了口,
“无妨。本来今日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见他。”
说完他将那油纸包双手递给管家周伯,
“烦劳周管家替我将这点心送给你家表小姐。微薄心意,还请她笑纳。”
周伯笑着接过,“千户今日来的不巧,表小姐书院开学,刚到卯时便去了书院,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始进行敬师礼了。”
程川眸中闪过疑惑,“入学日不是前几日么?怎么到今日才开始?”
管家回道:“听表小姐说春日宴上有学子学风不正,因此入学的榜单需得重新排过,耽搁了几日,今日才正式入学呢。”
程川一拍脑袋,“哦,是了。瞧我这记性,那人还是我抓的,我竟忘了。那我便在此等啸阑回来一同上值。”
周管家挂着慈祥的笑,诶了一声便下去了。
约摸一炷香时间,周啸阑带着一身刚沐浴完后的水汽进入正厅。他在圈椅上就座,一眼便瞧见了桌上放着的油纸包,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这张见馒头都说香的嘴,居然能起个大早去买这八方客的金玉酥?”
周啸阑与程川私下没有上下级之分,这等怼人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周啸阑说,拈起茶盖便回,
“我哪吃得了这细食,是送给你表妹的。”
周啸阑点头了然,“轻云辇做成了?”
“成了,我就是为此事来谢赵姑娘的,结果才知道无境书院今日开学。”
周啸阑摸了摸那纸包,只有一点余温,便唤来人,“叫厨房的人热一遭,热好了送去书院。”说完瞅了程川一眼,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务必要让表小姐收到程千户的这份谢意。”
底下人领命退下,翠竹和青叶见两人此情景,捧着前几日赵柔柯新作的画本子捂嘴偷笑,新一话还没发出去,倒被府中的丫头们尝了鲜。如今画本上的两位本尊就在眼前,她们嘴角根本压不住,周伯咳了一声方才收敛,在他的眼色中两个丫头悄悄退下。
程川见四周无人,才袒露今日来此的第二个目的。
“云蘅回来了。”
程川想起云蘅那一身伤,嘴唇抿成一条线,语气严肃,“身上没有几块好肉,也不知道是哪些王八蛋干的,我让她先养了两天,现在人在北镇抚司。”
周啸阑手指一下一下在桌案上扣着,“她可有说什么?”
程川摇头,“没有。她什么也不肯说。”
周啸阑起身,负手走出正厅。
“走吧,去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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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的公廨内,云蘅看到周啸阑走进来,从椅子上起身。周啸阑点头,“身上有伤,坐着吧。”
云蘅犹豫着还是要起来,才刚刚站起身,就被程川一把按下,“让你坐你就坐,怎么这么犟。”
周啸阑见程川抱着腰刀护花使者似的立在云蘅身边,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程川。”
“在。”
“你先出去。”
周啸阑见程川出去,才望向云蘅。
“你与程川的关系向来近,这次你失踪回来却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想来是有些话只能对我说?”
云蘅点头,“是。”
“说吧。”周啸阑掀起飞鱼服袍子的一角,跨步走上案台,在公案前坐下。
云蘅颌首,缓缓开口,
“四个月前,我在倚月楼听两位学子在醉酒之际谈论起往届科举选拔,考试不公的消息,这则消息和应天书院有关。”
“应天书院?”
周啸阑眉头皱起,这应天书院是京师建立时间最长的府学,几代名臣都出自应天书院。他之所以对此了解,除了书院本身的名气之外,也是因为兄长生前就在此地读书。
圣上登基后为了将属于自己的将权力拿回,便命人四处搜集朝中重臣的把柄。
受言官管理的官学府学,自然是重点关注的地方,再加上这些年,科举高中之人一直是官宦世家子弟,寒门子弟难出头,为了肃清这种风气,应天书院,也是圣上暗地里有意打压的府学之一。
只是兄长出事之后,这应天书院便如铁桶一般,刀劈不进,斧凿不开,再加上先帝圣旨在前,锦衣卫更是对此半点办法也没有,现下听她提起,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云蘅也从程川的口中对当年周寒声的事件了解一二,她看着周啸阑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因此,我便一直盯着应天书院,学子上学下学,一直没什么疑点。直到一日......”
那日天色昏沉,云蘅高高盘在应天书院的一根廊柱顶上,垂眼看着学子陆续下学。
她的衣物和黑色的廊柱融为一体,说笑着走过的学子无一发觉。她盯着应天书院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如若今日还未察觉什么,那么这条线索便废弃了。
她一边挂在廊顶上,一边拿出一本手札翻阅,手札记录了这段时日出入书院官员的相貌特征。
她翻到最新一页,那上面是她按照布局所画的地图。她拿出一个小盒,用毛笔蘸了墨汁,在一处地方勾画两笔。那是书院的讲堂。
她总觉得此地有疑,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有疑。只是觉得最近这书院的掌院来此处也着实频繁了些。
掌院虽也授课,但主要的讲师却并非是他。他总往讲堂跑做什么呢?
如果是巡视学生上课,端正学生言行,倒也还说得过去。
脑海中正在一一猜测之际,便见书院的学子已经散尽。明日便要放旬假,因此很多学子要么去逛夜市,要么已经回家,整个书院空荡荡,唯有一处斋舍刚刚燃起灯。
云蘅收起手札,勾住横梁的脚一松,猫儿似的悄无声息落了地。她猫起腰,往斋舍方向走去。
通往斋舍要经过一片假山林,先帝爱假山园林,因此便在书院造了此景,造好之后还提了字。
如今她无暇赏景,黑灯瞎火的假山林方向难辨,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苗晃动着照亮脚下小路。迈了几步,听得悉悉簌簌声自前方传来,云蘅灭了火折子,闪身避进一方假山。
她贴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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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壁上眯起眼,夜色下人脸模糊,她只好脚步越放越轻跟在身后。
“嘎吱。”脚下踩断一根枯枝,前方那人转身,幸而一旁半人高的花丛能刚好藏人,她跃进花丛中,这次看清了那张脸,是掌院的脸。
往日里因为讲堂学子众多,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因此云蘅只跟到了讲堂门外。今日学子早已下学,讲堂空无一人,他去做什么?
讲堂分为两部分,学子听学,夫子讲课的地方为一部分,在外间。内间比较小,只是桌椅字画花草藏书一应俱全。内间与外间隔着一扇门,云蘅立在门外,将门上窗纸戳出一个洞来。
透过洞口,看见掌院走向内间西面的墙,靠墙是一面书架,只见掌院将书架上的书一一重新整理摆放,然后站立在书架前。五息过后,整面墙翻转,掌院理了理袍子走了进去。
---------------------
“你是说,应天书院的讲堂内藏着密室?”
云蘅点头,接着说,
“头一回他是如何放置书籍的我没有特别留意,设计此密室的人心思缜密,书籍的摆放顺序是按照不同的夫子授课的次数以及书籍的重量来推的,因此我蹲了很多次才进去。那条兰花锦帕,便是我在书橱旁的一个死角处捡到的。据我观察,这并不是掌院之物。”
“因我察觉这密室内有机关暗器,担心此去无回,便托倚月楼的画师将此物交给你,自己想要前去再探。只是这一次进去了后,出来的机关更复杂,我便困了这些日子。不过,我也在密室中见到了一人。”
“何人?”
“吏部尚书孙谦。”
周啸阑面上并无甚表情,只是一双点漆黑瞳此时阴沉沉的。
云蘅停下话头,看了周啸阑一眼才继续道:
“更从他和掌院的谈话中知道,近十几年,吏部掌科考,因而一直向府学书院泄题,他们早在开考前就内定好了人选。”
云蘅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她懂得科举之于穷苦人家的意义。
那是寒门唯一出路,可这条出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人堵死了,只是他们不知。
落榜人满腔抱负尽数落空,最后还得怨自己没有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毅力。金榜题名,名落孙山,只是这群权贵们上演的一出大戏。可真讽刺。
周啸阑很晚才从北镇抚司的公廨内出来,他看着云蘅的背影陷入沉思。
程川立在一旁心都要跟随那背影飞走了,却蓦地听周啸阑吩咐:
“找几个轻功好手,这段时间跟着她。”
程川皱眉,神色也在听了这话之后严肃起来,他摇了摇头,“轻功好过云蘅的少。我去找。”
他沉默了半响,才问出在内心盘旋很久的疑问:“你不相信云蘅?”
周啸阑没有立即回他,他回忆起云蘅身上的伤口,那伤太过蹊跷,不像暗器所伤,并且时间也对不上。
况且,四个月时间她是如何瞒过密室的人,在其中存活的。云蘅那番吃老鼠的言论漏洞太多了,他不得不怀疑。
良久,周啸阑才目光定定地看向程川:“当有朝一日,你被人拿住软肋威胁,是背叛我,还是背叛至亲至爱,你该如何抉择?”
程川愣在一旁,久久没有回话。
若是他,宁可死,死后去了阴曹地府再向至亲至爱赔罪。
可是,如果做选择的是云蘅,他希望她活下来。
30. 陆心棠,你要完
无境书院,敬师堂。学子正排着队行敬师礼,眼看就要到赵柔柯。
“吉时到。敬师礼开始。”整个堂间落针可闻,赵柔柯在礼生的唱诵下目视前方,神情肃然。
“趋——”
赵柔柯双手捧着木案趋步上前,木案之上放置了入院的束修礼,侍者接过束修。
“行沃盥之礼——”
侍者手执一方青铜匜,清澈水流从匜中倾泻而下,赵柔柯在水中净手,看着水流向下方的铜盘,思绪陡然飘回前世。
前世她端坐高台,受众学子之礼,如今重生,身份竟是倒转过来了。
“正容体,齐颜色——”
赵柔柯双手端正头顶上方的青色巾帽,将长衫整理了一番,她心境与上一世截然不同,每一步骤都让她心生新鲜之感。
上一世为学子时,大宁还并未有女子入学的制度,更无女子书院,因此她在书院三年与男子同窗,一言一行皆得谨慎,一个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前一世学生生涯克制苦闷,不知这一世在书院会是何种活法,想到此,她对书院生活,生出前所未有的期待。
敬师礼很快到了最后一个步骤,拜圣人像。
无境书院与其他书院钻研孔孟之道不同,无境书院精于画技,因此敬师礼敬的并非是孔圣,而是画圣。
而画像之人,她再熟悉不过。
那人,曾是父亲的同窗。
当年,她被枭首后,是此人落井下石,才致使她父亲母亲被掀棺鞭尸,挫骨扬灰。
真是讽刺,这等欺世盗名之徒,几百年后居然被尊为画圣。
她站立太久,礼生出声询问:“这位学子,你为何不拜?”
赵柔柯回过神,在袖中攥紧拳头,直到指节发白,安静的堂间传来了窃窃私语。
她看向高堂,高堂之上端坐掌院与两位夫子,其中一位正是是享誉大宁的丹青手——李兰芝。
当年她一手丹青初次震惊大宁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此时已经两鬓如霜。
传闻此人一心向学,如今都未婚嫁,无论她在人像画上如何出众,她的品行却一直被人诟病,人们在人前尊敬她,人后却也要多少骂一句不守妇道。
可什么又是天定,需要女子一出生就得守的道呢?
此人治学严谨,对权贵塞进来的学子从不手软,因着她,半路退学归家之人不在少数。
或因经历时间洗礼,一双本带温和的双眼此时锋利无比,若非赵柔柯已活两世,定力非常,怕早在她的目光之下发抖了。
此时李兰芝眼神露出不满,看着她开了口,
“怎么?莫不是以为自己有个锦衣卫的表兄,就能在书院横行不成?”
赵柔柯一来内心敬重此人,二来,她并不想在开学第一天就得罪这书院的“灭绝师太”。
听了此话,赶紧向她一拜,“不敢,学生初次行拜师礼,被掌院与夫子的师威震撼,一时之间呆立原地。还请夫子见谅。”
掌院看向她,朝堂前的赵柔柯抬了抬手,缓缓开口,
“凡入我无境书院,不论功课如何,尊师重道是首要,你可明白?”
赵柔柯恭敬回了声:“掌院教训的是。”
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未再犹豫,双手作揖,躬身一拜。
行礼之时,她垂首看着脚下的地砖,地砖上一滴水痕慢慢扩散,直到消失不见。
她这才抬起头来,面色如常,目光灼灼看向画像之人。
来日方长,这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之人,岂配称圣。
*
赵柔柯刚行完敬师礼,就见陆心棠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方才我见你神色古怪,你怎么了?”
赵柔柯摇了摇头,前尘过往对她说起来太麻烦,况且也没人会信这等借尸还魂的奇事,说了倒是为自己也为陆心棠徒增烦恼罢了。
“没事。只是昨日没休息好。”
陆心棠想到了什么,顿时勾起嘴角,向她凑近了些,
“莫不是又在点灯熬油作画本子?新的一话到底什么时候出,我可等着看呢。”
赵柔柯一脸看怪物似的盯着她,
“你不要告诉我,书院十禁你都背完了。”
陆心棠一脸懵,
“背那劳什子作甚?”
赵柔柯一脸没救了地冲她摇头,
“你要完。”
“看在你我情谊的份上,我劝你趁着现在离夫子讲课还有点时间快点背。”
天晓得,说是十禁,每一禁都是一篇极为拗口的文章。文章倒是写得花团锦簇,她昨日生生熬了一个大夜才勉强背完。
还好兜售邸报与画本子的小宝,消息四通八达,从他那得知了不少关于无境书院的新闻。
不然,她也要完。
作这十篇文章之人就是今日在高堂之上唯一未开口的夫子——王牧之,那老头早年在翰林院编书,写得一手好文章,骈文策论无一不精,看着和蔼慈善,实则是个狠人,学子背地里称他为“笑面虎”。
两人正往斋舍方向走,便见杂役提着一方食盒走进来。
“哪一位学子是赵柔柯?”
赵柔柯看向他,“我便是。”
杂役将食盒递给她,“这是你表兄让我交给你的。说是程川给你的谢礼,嘱咐你一定要趁热吃。”
赵柔柯打开食盒,陆心棠脑袋探过来,“哇。是金玉酥!”
两人都起的早,赵柔柯早上还在温习那十条禁令根本没来得及垫肚子,此时早饿了,陆心棠则是能省则省,从不吃早饭。
此时肚子齐齐开唱,二人尴尬一对眼,忙拎着食盒往斋舍赶,打算将这美食瓜分殆尽。
几块金玉酥下肚,陆心棠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随后在榻上支了一方小几,开始背诵那书院禁令。
斋舍内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咕噜咕噜——”
赵柔柯耳朵动了动,“心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陆心棠满脑子都是平平仄仄平,没反应过来,“啊?什么声音?”
赵柔柯看向这斋舍,斋舍是四人一间,她和陆心棠还有另外两位学子一起共用,眼下她和陆心棠到了,却未见到其他人。
斋舍陈设简单,除了四张床铺,就是一橱,一柜,一案,一椅,一凳。
陆心棠停下翻阅纸张的手,也听见了,“声音好像是从柜子里发出的。”
赵柔柯和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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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一起走向那黑漆柜子,屋内光线昏暗,陆心棠抱住肩膀,莫名有点害怕。“不会有鬼吗?”
赵柔柯想着自己的来历,没有否认,“也有可能。”
听她这么一说,陆心棠更害怕了。“别吓人了。”
那柜子被人上了锁,根本打不开。赵柔柯从书案上拿来一方石砚,朝那锁砸去。
不出几下,锁被砸开,柜中露出一双圆呼呼的大眼睛。因为屋内黑,倒是给陆心棠吓了一跳。
被塞了布团,绑了手脚的女子,窝在柜子里无辜地看向她们。
赵柔柯将布团从她嘴上拿下来,才见那人喘着粗气,朝她们开口,
“可憋死我了!多谢二位同窗相救!”
她的双眼看向自己身上的绳索,
“烦劳二位好心将我身上绳子解开,我的手脚麻了。”
两人未细想这事,利落将她解开。
“你为何被困在这柜中?”
李思朝摸着后脑勺,开始倒苦水,
“我也不知道,我正要去参加敬师礼,突然被打晕了。醒来就被锁在柜中了。”
她倒是对自己被关没什么大的反应,揉了揉肚子,一脸不好意思,
“我被关了一早上,现下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刚就是闻到二位同窗的金玉酥才肚子叫的。”
赵柔柯和陆心棠对视一眼,还好刚刚还剩下了些。
李思朝吃得慢条斯理,口中咽下一块金玉酥才开口,“
我娘生前老给我买来着,已经许久不曾吃到了。多谢二位。”
赵柔柯摆了摆手,“无妨。众学子都以行敬师礼为傲,你这没行成礼,心却如此大。”
李思朝一脸满不在乎,
“我阿爹把我送来只是为了磨练我的性子,倒不至于混功名。况且我家也不缺我走仕途。当个混子挺好。”
赵柔柯又瞧了她几眼,“我怎么瞧你越看越脸熟?春日宴指认江子妍的莫不是你?”
李思朝点了点头,向她和陆心棠拱了拱手,“我叫李思朝,思君暮与朝的思朝。”
陆心棠瞪大了眼睛,“我记得你!甲等第三就是你。”
说完她摸着下巴,啧啧出声,“你说你当个混子,却还能混的这甲等,这得有多少人眼红,你今日被关,怕不是也跟此相关。”
李思朝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只是一些运气罢了。”
陆心棠无语状,“最烦你们这些死谦虚的学霸了。”
她说完看向最后一张空着的床铺,“如今就剩最后一位同窗了,也不知这人好不好相与。”
李思朝冲她摇头,“她不会来了。本来安排住的人是清嘉郡主秦南书,碍于身份单独给她配了一间。”
赵柔柯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陆心棠,挑眉道:
“你是真不着急,下午王夫子就要抽查了,到时候我可不帮你。”
李思朝小心翼翼看向二人,“陆同窗是在背书院十禁的文章?”
陆心棠一脸苦恼,“是啊。”让她画画行,让她背书活像要她老命,半个时辰那些字都未进脑子。
李思朝朝她俩眨眨眼,“别急,我有办法。”
二人眼神一亮,“嗯??”
31. “我比窦娥还要冤!”
“铛—铛—铛——”
书院的钟声响了三声,学子三三两两从讲堂走出。
出了讲堂门,不少学子眼神往门口瞟,眼神中无不带着戏谑的笑意,更有大胆的,驻足原地,捂着嘴和身旁的同窗讨论。
阳光炽烈,只见讲堂外的窗下,三个身穿青色学服的学子依次排列,三张苦哈哈的小脸不知道是被晒红还是被羞红的,在这书院中格外显眼,就连往届的学子也凑过来看热闹。
纵使是活了两世之人,性格再淡定,在如此多学子的注视下,被赶出来,还被罚站在此,赵柔柯的面上也挂不住,此时她脸黑得像锅底。
她目光空洞望着前方,仿佛这样就能无视周围快要将她们淹没的眼光。就这么放空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身旁捂着脸的人,上牙磨下牙,发出咯咯的响声,接着一字一顿道: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李思朝没好意思看她,毕竟早上刚得这二人搭救,下午就连累她俩一起罚站。
她嘴里嘟囔着,“哪知道王夫子眼睛那样尖......”
嘟囔完,又举起一只手并在一起作发誓状,“我以前可从没被发现过!”
“哦,那你可真是幸运。”
赵柔柯不想搭理她,又倾过身子,望向最靠边的陆心棠,眼神写着「你个不争气的」。
“她傻也就罢了,你还跟着一起傻。”
说完她转过身子,更气闷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没好气道:“你俩打小抄,为什么我也要被罚站?”
接着又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更想不通的是,罚站便罢了,为何夫子只打了我手心?”
她可是通宵达旦地背了,可夫子没抽查她!她身上是写了什么「我与这二人是一伙的」字吗?
陆心棠听到赵柔柯这话,却觉得她一点也不冤,
“谁让你平时沉稳如老狗,明眼人一看,谁都要猜你才是那背后谋划之人。”
在笔杆子上写「蝇头楷」,这是人能想出来的?
她又问,“王夫子说我们要站到什么时候?”
“下学。”
“哎——”
三人齐齐叹了一口气。
赵柔柯无语望天,和这二位在一起,往后的日常是个什么样子猜也能猜到。她期待的书院生活,好像正在朝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她开始后悔早上金玉酥她只吃了几块,现下饥饿感袭来,怕是连那院中的梨花树皮她能啃动。
赵柔柯看着自己馒头似的手掌心,听着自己肚子的咕咕叫声,感受着脚底的酸痛,突然无比怀念周府那张绵软如云的贵妃榻,还有周啸阑每日下值,从西街口夜食摊带回来的零嘴。
她心痛摇头,想想从前,又看看旁边两人,顿时觉得:往日不可追矣。
*
周啸阑今日下值早,本想回周府,突然又想到什么,在公廨的吏舍换下了飞鱼服。北镇抚司离无境书院并不近,他未搭马车,仗着轻功好,足尖一点,便朝书院方向而去。
书院里琅琅书声传来,他坐在书院高墙往下看,嘿,一眼就瞧见了讲堂门外的三个显眼包。
赵柔柯排在首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从墙上落地,朝着三人方向走去,还未等他走近,就看到赵柔柯双眼发亮地看着他,双手伸向他:“表兄!救我!”
周啸阑走近,喉间发出个短暂的音,“嗯?”
“表兄可有带吃的来?”她眼神亮晶晶的,冲他眨巴眨巴。
周啸阑看向三个蔫巴的脑袋,内心已经猜到七八分,“西街口的食摊还没摆。”随即摊开了手,意思是没有。
赵柔柯内心希望落空,亮晶晶的眼睛顿时黯淡,“哦。那你来干嘛。”
他说得坦荡无比,“当然是接表妹回家吃饭。”
他又扫向三人,赵柔柯红肿的掌心特别醒目,他眸色微冷,语气都沉了几分,
“是何人罚的?”
“除了夫子还能有谁.....”
周啸阑点点头,正要跨步走向讲堂,迈门槛时,他多问了一句。
“是哪位夫子罚的?”
李思朝答道:“是王牧之,王夫子!”
周啸阑神色古怪,埋进门槛的脚又收回来了。
赵柔柯:“?”
其他二人:“???”
周啸阑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既如此,那还是听夫子的罢,夫子罚你们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赵柔柯满脑门子黑线:他黑白不分冤枉好人,他到底有什么道理。
待到书院的下学钟声响过,学子陆陆续续出来,周啸阑眼看一个瘦小的身影出来,一个跃身,以迅雷之势上了房顶。
赵柔柯瞪大了眼,看着王夫子笑眯眯地走出来。
他走后,三人如同大赦,捶腿的捶腿,扭腰的扭腰。
李思朝皱着脸,
“还好不是在李夫子的课上被抓,听说李夫子罚人都是蹲马步,我一刻钟都撑不下来。”
周啸阑看着那小老头走远,才从房上下来。
三人本来要去吃饭,李思朝却看到在一旁等了许久的周啸阑,想到今日是开学第一日,她应该是要和家人一起吃饭的。
又想到今日这出乌龙,她便向赵柔柯和陆心棠道歉,约定等休沐日一起去八方客,她做东。
陆心棠生怕那封信被问起,她瞅着气氛,赶紧拽着李思朝走了。
*
白日里得周啸阑吩咐,周伯早在书院门口备好了马车,看到两个般配的人从大门走出,他笑着迎上去。
马车内,周啸阑从软凳下方拿出药箱,替赵柔柯上药。
赵柔柯想到周啸阑在她受罚之际的古怪神色,内心疑惑。
“方才我被罚站时,你是不是要去找王夫子算账?”
周啸阑一顿,“嗯。本来是的。”
赵柔柯看着他,挑起眉,“那你为何没去?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还有怕的人?”
周啸阑动作轻柔,将膏药一点点涂在她掌心,听到这话面上有点不自在,
“当年我刚刚就任锦衣卫,他那时还在翰林院,拿着一把拐杖追了我两条街。”
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什么人在乎他,那老头便是一个,可他再也不敢见他了。
赵柔柯在脑子里想了一番此景,着实脑补不出来高马大的周啸阑竟然会被一个干瘪瘦小的小老头追得满街跑,她越想越觉得滑稽,噗嗤一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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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声来。
刚出声,顿觉手心一疼,周啸阑看她笑得灿烂,不满道:“如果是别的夫子,我还能抬个身份,找个由头让你免了罚,他一双眼睛精得很,根本瞒不过他。”何况,他也不想骗他。
赵柔柯好奇道:“你们过去认识?”
周啸阑点了点头,“王夫子是我父亲的同窗,父亲母亲还在时,他是府中的常客。后来兄长死后,他也曾登门吊唁,还宽慰过我,想要把我接回他家。可我那时执念太重,伤透了他。”
他还记得那日,王牧之来府中要周啸阑和他回去,
“你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姐姐也要出嫁的,跟我回家,考个功名傍身,到时候.....”
可周啸阑没有听他的,他那时已经看透了大宁的官场,决意要从武,因而打断了他的话:
“到时候,到时候官官相护,而我,又该到什么时候?兄长的真相,又会等到什么时候?”
他躬身一拜,“伯父,倘若你还念与父亲的同窗之谊,就莫要管啸阑了,随我去吧。”
王牧之似乎被他堵住了,只沉默不语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口气,
“若是有什么困难,便来寻我。”他拍了拍周啸阑的肩膀,失落离去。
周啸阑一直未寻他,直到上任那天,王牧之才再次上门。
那时王牧之身子不是很好,走到哪里都拄着一根拐杖,等见到周啸阑时,提起拐杖就抽他。周啸阑因为急着上值,被他追着满街跑,后顾虑他的身子还是找程川将他拦下。
他拿着拐杖指着他,“竖子!你说的路,就是穿上这恶鬼皮?!你如何对得起你爹,又如何对得起你周家世代书香?”
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周府,再听到消息时,他已经请辞离开翰林院来到无境书院教书了。
想来也是厌倦了瞬息万变,互相攻讦的官场。
“嘶。你轻点!”
周啸阑被赵柔柯的痛呼声唤醒,回过神来才看到她掌心有一块磨破了皮,药膏蹭在了上面,疼得她龇牙咧嘴。
他轻轻吹过她的掌心,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往后,看在我的面子上,尽量少气他一些吧。毕竟他年纪大了。”
有生之年,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让这老头生龙活虎追他一次。
赵柔柯听到这话顿时不开心了,声音都较往日高了几分,
“我气他?!我今日简直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要冤!我跟你说.......”她也顾不上自己掌心的伤口了,声情并茂地将今日之事讲给他听。
周啸阑笑着听她讲,也跟着她一起讨伐王夫子。
时而眉毛皱起,“竟有这等事?”时而义愤填膺,“真是过分!”
时而温柔宽慰,“嗯,果真是受大委屈了。”
哄得赵柔柯将肚中不快吐了个干干净净,性子也较往日活泼了许多。
马车缓缓踏过青石板路,车夫挥着鞭子,最后一抹落日余晖落在每一户的房檐之上,也落在赶路之人的发间和衣服上。
沿途民宅的灯笼次第亮起,马车内的两个影子在夜色下越贴越近,抱怨声和宽慰声从车内传来,周伯脸上的褶子深了几分,吩咐车夫,
“再赶快一些,莫让家中饭菜凉了。”
32. 本官最擅长的便是凌迟刀
“这些时日,据我派出去的探子每日回禀,云蘅除了去给她弟弟抓药,并无别的异常,行踪也正常。”
程川立在北镇抚司的公廨,向周啸阑回禀。他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大人,这次,会不会是咱们怀疑错云蘅了。”
周啸阑望着梧州探子传回的信,那信上说,当年去往梧州赈灾的官员一共三位,能对的上那梧州县令口中所说的,便只有这孙谦一人。
数月前,赵家灭门后在赵府偷袭他和赵柔柯的黑衣人,便是当年孙谦当年救下来的。为了报恩替人卖命这点无可厚非。
如果说,云蘅所说的是真的,那么科考泄题多年,内定学子,赵清远也有牵扯。孙谦为了不让赵清远供出自己,故而买通锦衣卫内部之人残害于他,并且在赵清远死后担心有人将此泄露出去,让黑衣人埋伏乱葬岗以绝后患也说的通。
可那兰花图呢?
周啸阑捏了捏眉心,问道:“上次让你找人混入长公主府,盯紧清嘉郡主,可有何异样?”
程川回:“除了清嘉郡主和长公主的关系不怎么亲密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周啸阑想起那日,赵柔柯那副兰花图被秦南书踩在地上,那模样似乎十分憎恶。
“继续盯着。另外去查查她们母女二人早年可有龃龉。”
程川躬身,“是。”
“对了。大人,自上次云蘅提到孙谦,我便让人也一直盯住他,查了一些他的过往。你猜怎么着?”
周啸阑淡淡抬眼,“说。”
“孙谦早年好亵玩男伶,且酷爱折磨人,早年有个男伶因为是被人牙子拐去的,被折磨致死,后家里人找到报了官,只是当时碍于他官阶太高,便被压了下来。”
周啸阑捏着信纸的手渐渐发白,他眼中寒凉一片,这些时日,那个血雾弥漫的梦境,一时之间全涌了过来。
他额上青筋微微跳动,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程川。”
“集合人马。去尚书省。”
“是!”
*
清晨时分,尚书省,都堂内,一队人马带着肃杀之气奔袭而来,堂内顿时人群骚动,如同沸水。大宁规定,凡六部官员,上午都集合在都堂之中一起办公,埋首办公的官员抬头一看,飞鱼服,雁翎刀,锦衣卫的标配。顿时一个个心惊肉跳,私下与同僚议论。
这些年眼看圣上对锦衣卫越发看重,权力范围逐渐扩大,他们这群文官也不再像早些年自在。更何况那锦衣卫的头子是个软硬不吃,手段狠辣之人,看今日这阵仗,也不知道是何人要遭殃。周啸阑眼神微眯,扫过人群,堂内顿时噤若寒蝉,生怕他的眼神落在谁身上,谁就要被抓去北镇抚司。
周啸阑双眼在堂内转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拿下。”
程川看他眼神,抽刀上前,将还未从意外中回过神的官员押了过来。
那人看着颈间的刀锋,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出声:“你大胆,我乃堂堂正三品官员。你竟敢胡乱抓人!”
周啸阑似是听见了什么新鲜事,“哦?程川。这些年,锦衣卫所抓之人可有比孙大人品级更高的?”
“回大人,并无。”
周啸阑心情似乎很好,勾起唇角笑:“看来孙大人是首位。嗯。既然如此,那便再多赠大人一副麻绳罢。”
程川接过属下丢来的绳子,将孙谦五花大绑,丢在周啸阑的脚边。
周啸阑靴子踩在孙谦的肩上,一点点加重力道,孙谦疼得汗珠子直冒,喉咙发出痛苦呻吟。
“本来想全孙大人一个体面,可您好似不领情。那便辛苦孙大人这般跟我回北镇抚司受审罢。三品官员被五花大绑押解出尚书省的都堂,孙大人,你可是大宁第一位。若日后话本传奇编撰此事扬了名,可要好好谢谢我。”
说完,他收起脚,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
“哦。差点忘了,你可能没命谢我。”
说完这话,便眸色发寒,“带走。”
*
北镇抚司,诏狱血腥味浓重更甚从前,一间暗房之中隐隐传来烙铁烙向皮肤的焦香味,一道粗嘎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传来。
“周...啸...阑.....你不得.....好死。”
孙谦身上着的白色中衣,此时早已经被血染红,几寸来长的伤口一道道划在身上,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周啸阑站在刑具案前,把烧红的烙铁丢下。手下的人端来一盆水,他仔仔细细地净了手。
“大人,这人嘴硬,可要我等端几桶盐水过来?”
周啸阑没回说话的那个小旗,只是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人,冷冷开了口。
“你知道一斤盐的售价可抵多少市井百姓半年的吃穿用度吗?”
小旗以为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正要回声“是”退下,便听得周啸阑又开口道:“这盐是多金贵的东西,孙大人,你配吗?”
“本官这里有上好的东西,足以配得上孙大人。”他抬起两指。往后挥了挥,“带上来。”
孙谦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听过锦衣卫千奇百怪的手段,因此,声音发抖,眼神恐惧,
“周啸阑!我已经招了,你莫要欺人太甚!”
“招了又如何?”
他侧身,问身后之人,“程川,按大宁律法,收受贿赂,科考泄题,□□良家子,数罪并罚,孙大人这罪该怎么判?”
程川想也未想,便回他:“回大人,凡四品以上官员收受贿赂达三千两,革除官职,流放五年。科考泄题,罪情严重者,处枭首之刑,□□良家子,处阉割之刑。”
“听见了吗?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谁会在乎一个死人呢?”
“我找了你十年,为了找你,我才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孙大人,你说我该不该谢谢你?”
“本官再问一遍,当年,周寒声失踪,是否为你所掳?”
孙谦咬了咬牙,满眼愤恨,
“是又如何啊?怪就怪他太正直了,他偷听到了我与掌院的谈话,还妄想要告发我们!他说他的书读的讽刺,是啊。可不是讽刺吗?无权无势,凭着一股子书生傲气,就想蚍蜉撼树?真是痴人说梦!他死了便死了,我如今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我已经不在乎!我活到这个年纪,该享受的早享受了!说到那人,他叫周什么来着?名字我忘了,可那滋味,真叫一个.....啊!”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周啸阑用利刃扎在伤口之上,那薄刃一点点往下划,他整个身子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周啸阑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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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未停,唇角微微勾起,那抹笑意未达眼底,在昏暗的诏狱中显得阴森森的。
他盯着孙谦半晌,突然大笑,直到脸上肌肉微微发酸才停下来。
“好啊。好得很。”
他点了点头,认真思索,
“本官觉得孙大人的提议甚妙。孙大人或许不了解,本官擅长刀法。这刀法,却并非使雁翎刀,而是——”
他拖长调子,一只手自案几上两排几寸长的薄刃上虚虚抚过,然后拿起一把极为小巧的刀刃。
待到刀光轻轻闪过,他才开口,“凌迟刀。”
“一般行刑之人至多能到一百二十刀,二本官,可至三百刀也不会让受刑之人咽气。”
“既然如此,便由我亲手送你上路吧。”
“啊!啊!周...啸...阑,老夫在地狱等你,到时候哈哈哈哈,你会...发现...你所求的真相不过....呃”
诏狱暗室惨叫声,终于停止。
“大人,他不堪痛苦,已咬舌自尽。”
周啸阑将刀扔了,缓缓走出暗室。不知道为什么,兄长的仇明明已经报了,他却没有丝毫畅快之感,只觉得胸中滞闷。
他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一扇门前,抬眼看,才发现是无境书院的门。赵柔柯此时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气夫子?他眼底浮现一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
周啸阑抬脚想进书院,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掌心满是粘稠的鲜血。他吸了吸鼻子,衣衫上也是浓重的血腥味。他突然想到,她好像不喜欢血腥味,好几次他着官服回府,离她若是稍微近点她都会微微皱起眉头,却什么也不说。
思及此,他又转身,脚尖一点,一个跃身,往周府方向去了。
*
今日赵柔柯总觉得怪怪的,她总觉得暗中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可每每一抬头又找不到人,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盯上了,导致她听夫子讲课都神情恍惚。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下学,陆心棠和李思朝被李夫子留了堂,她一人要穿过一条雕花长廊才能到斋舍。四下无人,她心里那份紧张之感便越来越浓重。雕花长廊的尽头,好像有一道暗影,她调转毛笔的笔尖,在袖子中用坚硬的那头对准前方。
那头暗影一闪,赵柔柯眼看那人扑来,挥笔便要扎向那人的眼,哪知手被擒住了。
“是我。”
赵柔柯才发现那人是周啸阑,他离得近,热气扑来,她向后退,却突然被抱住了。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肩上那人声音格外疲惫,声音还带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委屈。
赵柔柯停下挣扎,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了地上,手缓缓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她说:“没事了。”
虽然不知道他今日是为了什么,但是她总觉得周啸阑此刻特别像自己曾经刚捡回来的流浪小狗,明明想要很多很多她的爱,可是却又很笨拙。
周啸阑颤了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身上染了她的淡淡茉莉香气才将她放开,在有人刚要踏进长廊中,便闪身飞上墙头离开了。
赵柔柯看向手中,是一个油纸袋,她抬指掀开一看,是西街口夜食摊卖的爆孛娄,爆孛娄透过纸袋,在她掌心一片温热。
33. 看花,还是看人?
在书院转眼间已经有俩月。自从上次周啸阑来书院找她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书院课业繁忙,经常是卯时起,到了子时才歇下。她也有些时日未去找卖邸报的小宝让他兜售新画本,因而对于外面最新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不过她倒是经常能收到翠竹带来的西街口的吃食还有三姨娘的新绣样,翠竹也会顺带着捎来周啸阑的信。信上只是询问些书院日常,会提到她走前种的几株花开得如何,丝毫不提他兄长之案的进度如何。
秦南书春日宴那日的反常举动,应该不会只是把她当成对手,她定是见到那兰花想到了别的什么。可周啸阑似乎是不愿她再插手这案子
她思绪沉沉,很快进入梦乡,梦中她听到有人叫她前世的名字,唤她同玉,待她看清那人的脸时,才发现时周啸阑。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待她从梦中醒转过来,漏刻显示已经过来卯时。
她内心暗道糟了,起迟了,今日早课可是李夫子授的,想起夫子那张板起脸孔的吓人样,她都头皮发麻。
回头看,陆心棠和李思朝暮的床上已经整整齐齐。这两人今日居然没叫她,真是怪哉。
她穿戴整齐走出斋舍,正疑惑为何没有听到今日书院起早的学钟响声,却见一位学子慌慌张张从另一间斋舍跑出来,直奔书院门口而去。
赵柔柯好心叫住她,“这位同窗,讲堂方向不在这边。你走错了。”
那学子看了看她,“你还不知道吧。前些时日,锦衣卫查出吏部尚书孙谦科考泄题,内定中榜名额之事,现下好些书院学子自发休课,去到午门外跪立,请求当今圣上彻查,还天下寒门学子一个公道。”
“不过你兄长权势滔天,这等不公平之事,定不会落在你身上。”她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因而你才睡得这般踏实,到底是人各有命。”说完她便急匆匆走了。
赵柔柯来到书院门口,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看守把控,掌院两撇小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指着一个个要冲出门外的学子痛心疾首,“你们一个个的,也去凑这等热闹!真当法不责众?你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真要追查,第一个砍头的就是你们这群没有家世背景的人!你们骨头硬能有刀硬?命没了,还要这傲骨有什么用?!”
几个学子听到此话已经有所动摇,满脸犹疑,却看着其他人未走也不好先行离开。
在一旁的李夫子闻言冷哼,“身为读书人,若遇不公之事冷眼旁观,沉默无言,还读什么书?”王夫子摸着自己的胡子,两位夫子一向不对付,此时,王夫子却没有反驳,点头附和,“我觉得说的甚是。”
掌院将目光落在先开口的李夫子身上,“李夫子,今日本是你的早课,学子从讲堂跑出去也就罢了,你身为师者居然放任,着实不应该。”
他继而又看向另一位,“还有王夫子,你…….你这……哎!”他上下嘴唇打架,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话,只叹了口气,背起了手,“反正老夫就在这里,你们要出去,便从老夫身体上踏过去罢。”
赵柔柯和一众学子被拦在书院内如常上课,下学也不允许出去。她心急如焚,担心陆心棠和李思朝出意外,饭都吃不下。她快速写了封信,让人捎去周府,自己在书院中一边继续听课,一边看着空空的座位发呆继续等待着回信。
往日她哪怕是在书信中提了一句哪家糕点好吃,不多久便会收到还热乎的糕点,这信送出去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直到第三天,她收到了信。信上只有几个字,从字迹看来写得应十分仓促。
“汝友尚安,毋念。箸食应时,毋忘。”
赵柔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五日后的一个清晨,陆心棠和李思朝回来了,二人如同乞儿一般,抱着赵柔柯就哭。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陆心棠抽抽噎噎。“那牢房简直不是人呆的。吃也吃不饱。”
赵柔柯一惊,“你们被抓了?怎么出来的?”这几日她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这还得多亏了你兄长。”李思朝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替赵柔柯将这几日京师的动荡大事说了一遭。
科考泄题的消息,一时之间传遍京城各地,众寒门学子在午门外跪立,千人血书,圣上彻查,一时之间,锦衣卫频频出动,牵连出的官员达几十位,其中五品以上大员达四位,包括已死的赵清远。
她们一开始和众学子一同请愿,后来被城防司抓到狱中关了好几天,最后是锦衣卫将他们放出来的。
周啸阑与孙谦之间,除了这件举国震惊的要案,还有私仇。
据说十年前周啸阑的兄长失踪,回来后无故自戕,原因便是无意之中得知孙谦泄题的消息。孙谦在狱中被活活剐死,死时只剩一副骨头。
世上之人雪中送炭少有,落井下石倒多。吏部尚书落马,好男风的陈年风流事也在街头巷尾被议论,“走后门的”,“兔儿爷”,说什么的都有。就连早年江南除瘟疫,还有在一众反对之声中推举女子入学这些做过的好事,也要被人说一句,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思。
两人越说越唏嘘不已,方又拉着赵柔柯的袖子抽泣一番。赵柔柯看着皱巴巴的袖子皱眉,心思却飞到了那日周啸阑突然来书院找她,他的怀抱炽热,搂她很紧,她依稀记得周啸阑沐浴后的冷杉香,想来那日,是他手刃仇人后才来见她的。
下午讲堂课上,赵柔柯望着窗外的梨花树发呆。
“心棠,我们逃课吧。”
陆心棠正在临李夫子给的稿子,没抬头,“去哪?”
“周府。”
“马上就休沐日了。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回去,当心回来一顿板子。”
“无甚。就是……想看看我养的花怎么样了。”
*
宣和殿,嘉和帝看着奏报,目光沉沉。
孙谦早前也是宋公明一手提拔,他本以为这事闹得如此之大,应该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至少可以削弱宋公明的势力。
可看着周啸阑呈上来的奏报,科考一事牵连众多官员,可这一位两朝元老,却能独善其身,所有证据都将他撇的干干净净。
他看着殿中垂首站立之人,身姿已然是个武将了,他突然回忆起第一次和他见面。
“周家早年也出过名相,为何你却要做这武将?”还是个不太好听的武将。
那时周啸阑还很年轻,他也是。
周啸阑没有正面回他,“圣上之师为清流名臣,为何要启用锦衣卫?”
他们彼时一个看清了朝堂局势,想要夺回权力,一个深知官场黑暗,想要报仇,因此,一拍即合。
现下,他兄长的仇已经得报,此人还会心甘情愿臣服于他么?
他抽开奏报,下方压了一张密信,是他的暗卫传来的。他的手指从上面摩挲着,缓缓开了口。
“下月宫中设宴,带着你的表妹一起参加吧。”
周啸阑听到此话心中一震,委婉推拒,
“舍妹从小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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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乡野,粗蛮无礼,宫宴这等场合实在难上台面。”
宣和帝笑了,“朕看哪,你是小瞧你的表妹了,能在京师画壁作画之人,岂非是等闲女子啊,朕也想见识一下。且莫要推辞了,你若再推辞,便是真的不给朕这个颜面了。”
一番话虽说的平和无波还带着笑意,周啸阑却听出了几分威胁。
周啸阑缓缓走下宣和殿外的的台阶,程川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大人,派出去的兄弟来报,孙谦少年时期种兰花,说爱兰花品性高洁。和他在狱中供认在周…寒声身上点刺兰花图的口供一致。云蘅拾到的那帕子,也和当年绣娘所说的一致。”
提到周寒声,他声音有点不自然,他知道这是周啸阑的痛。接着他又抱拳,“现已真相大白,是不是……该把云蘅那边的人撤下了?”
周啸阑点了点头,“撤下吧。”他内心还有疑团未解,只是云蘅这边监视再密也探不出什么了。
他担忧的是另一件事。
*
晚风习习,吹得周啸阑袍角翻飞。他坐在凉亭之内,拿起石桌上的酒杯呷了一口酒,他一向自持,很少饮酒,那日被人拉去青楼喝酒是这么多年第一次。
他喝的是烧刀子,酒烈,比不得那日的秋月白,半壶酒下肚,便有些许晕眩。他内心嘲笑自己,这么些年,酒量怎变得如此差,这会儿居然醉了。不然,怎么见到梦中之人了呢?
那人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仗着在梦中,他便大了胆子,大手扣上她的腰,凑近她的唇,轻轻衔住两片柔软。
“哐啷。”酒壶砸在地上,周啸阑自梦中惊醒。
“对不住,是我酒醉失态了。”
怀中之人脸颊涨得通红,杏眼圆睁瞪着他,周啸阑心一跳,替她擦去嘴边一丝晶莹,他的手微微发颤,做好了她转身离去的准备。
赵柔柯从他怀中起身,整理了衣衫,待面色恢复才不太自然道:“听闻信中说暮色开了,我回来看看,顺便替心棠感谢狱中照顾才未受皮肉之苦,特来感谢你。”
她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可惜,我刚偷来的秋月白。”
风徐徐吹过,将将吹得清醒了,在她这番解释中,他敏锐抓到重点,良久,才蓦地失声笑了。
他自石凳站起身,踩过碎片,微微俯身,“哦?看花?”他往前迈了一步。
“还是看人?”他每说一句,便要往前走一步,
赵柔柯被压得弯腰,本来准备好的反驳之言突然就乱了。
孙谦死的越是凄惨,就越说明他内心越是痛苦,她本来是担心他,可如今见到了他却反而被轻薄了。一想到那人刚刚的气息,她脸颊就微微发烫。
她看向二人的影子,他身量高,月光一洒,阴影倾覆在她身上,像情人低语,她赶紧撤了一步。
这一步刚好踩空,腰间传来一片温热,她的腰被揽住了。
意识到是他的手,她稳住了身子,逃也似地离开。
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暮色还未打苞,花开那日,你定不会错过。”
周啸阑在凉亭独坐,垂眼看到被打翻的酒壶,酒壶砸在地,底碎了,瓶身还有一半是好的。他拾起另一半的酒壶,竟也能凑了一整杯秋月白。
他又想起那日在倚月楼,赵柔柯曾教他的豪放喝法,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月光之下,一道影子在不远处闪过。
周啸阑笑意顿消,手中的酒杯顿时化为齑粉。
34. 你是阳间人,她是阴间鬼
邙山,一张黄纸落在一方坟茔之上。
一只手将坟上的黄纸拾起,拢好,火苗舔过,一叠黄纸化作黑灰,在空中飘飘扬扬,后又散了一地。
周伯看着坟前跪立的白色身影,眼角滑过一滴泪,二少爷的坟他年年扫,这一次,是他和三少爷一起来的。
坟前置了一方案几,上面放了白糖糕,凤梨酥,还有一把弹弓。
“周伯。我想与兄长单独说说话。”
周啸阑今日着了一身素衣,束了白玉冠。周伯看到此此情景有点恍惚,从前周啸阑爱穿白,今日这一身,他好像看到了曾经那个三少爷,他诶了一声,走远了。
周啸阑跪立桌案前,看着桌上的白糖糕,对着冰冷的坟墓开了口,
“我还记得从前你喜欢吃甜,最爱糖糕,可爹每次带回的糖糕,你也没吃几块,总是让着我和阿姊。”
他抬手拿起一方玉壶,斟了两杯酒,他拾起一杯,在另一杯的杯壁碰了一下,方才继续。
“赵记那家铺子已经关了,买糖糕的老伯说他年纪大了,尝不出味道,又不想诓客人,已经关了好些年了。”
“前段时间我才听说,他的孙子重新开了一家,你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那个味道?”
转眼两杯酒下肚,冰冷坟茔依旧静默无声。
酒杯又空了,他刚提起玉壶要再续杯,突然想起什么,指腹一点点滑过杯壁,放下杯盏,轻轻笑了。
“知你又要板着脸说君子当自持,毋要喝酒贪杯。不喝了。”
“这么多年未曾来看过你,不知道你是否会怪我。当年害你之人如今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兄长过奈何桥要慢一些,莫要忘了我这个弟弟。”
他想了想,苦笑了一下。“兄长这一世,苦多乐少,周家重担皆在你一人之身,想你也是被压得喘不过气。兄长还是走快些,过了这奈何桥,忘却这一世苦痛,奔向下世喜乐安宁罢。”
“兄长,如今我也有了我所牵挂之人,曾经,我是为了你的死而活。之后,我想试试为自己,为她好好活下去。”
“只是,她不似其他姑娘,她不会困于深宅后院,她亦有自己的野心抱负。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我想陪她走一遭。”
“愿兄长在天之灵,护佑她前路安稳。”
周啸阑站起身,在坟前立了许久,躬身一拜,方才离去。
坟前的三炷香,在他走后,却忽地灭了。
*
无境书院。学子纷纷下学往斋舍方向走,赵柔柯和一众学子走在一起。
明日就是休沐日,大家都很开心。陆心棠说起明日计划眉飞色舞,李思朝也不是个内敛的性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身旁的赵柔柯安静如鸡,半晌没吭一个字。
陆心棠见状,胳膊一拐,赵柔柯一个不察,身子一晃。这么一晃,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早就被晃没了。她端正了身子,给了陆心棠一个优雅的白眼。
陆心棠和李思朝对视一眼。
李思朝揣着袖子,凑近陆心棠,悄咪咪说起了小话,“这几日我们在讲堂上很安分呀。没有传纸条,也没有编她与她堂兄的话本子。怎么柔柯都不怎么搭理我们。”
陆心棠也发现了,抱起了胳膊,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她这不是不搭理我们。是……”
“是什么啊?”
陆心棠一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走在前方那人听得到,
“是……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只见前方那人差点脚下一滑。
陆心棠在身后笑得坏,“当心呀柔柯。雨后这路可滑得很。”
赵柔柯只给她们留了个后脑勺,便匆匆赶向斋舍。
身后响起李思朝的声音,
“明日休沐,你今日还去斋舍做甚?不回周府吗?”
*
赵柔柯躺在斋舍的床铺上,京师来了很多西域客商,今晚有夜市,很是热闹,陆心棠和李思朝放了书就一起出去了。现下斋舍就只剩她一人,斋舍很安静,她仰头看向屋顶,脑子回想着离开时李思朝的话。
回周府,回个棒槌。
那日在凉亭的那个吻……
她伸手抚过自己的唇角,仿佛还有余温。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
不回周府,那她应该去哪呢?这段时间功课一日繁忙过一日,斋舍的榻又窄又硬,她睡得很不习惯,很想念周府的那张榻。自上次被王夫子罚之后,那王夫子像是总跟她作对似的,整日在课堂对她发问,一个不留神就被罚,她在讲堂上担惊受怕的。
还有陆心棠和李思朝,发现熟稔之后,二人有时候也很聒噪,她想念那间南苑的屋子,想念三姨娘的绣样,小厨房的汤,还有她窗前种着的两盆花。
可是……从前在赵府,她住得是下雨会漏雨,刮风也不遮风,最为破烂的耳房,睡得是被蛀虫蛀过的床榻,大夫人崔氏也比王夫子更难斗智斗勇,她都不曾有过现在的感觉。
突然间她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周啸阑将你养得太好了。”
当时她正对着书院的饭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陆心棠对她摇头脱口而出说了这话。
她能感觉到与周啸阑在周府一日日的相处中,早已不是当初那般。
可她心中一直有一条线,那条线绷得很紧,一靠近便会发出一声铮鸣,无时不刻在提醒着她,她不是这世间之人,她现在也不该耽溺于儿女情长,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此,她对他的好,便都默认为表兄妹的好。周啸阑似乎也同样默认了她的态度,她以为,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可那个吻,打破了现在的平衡,她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回过神,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斋舍,抬眼一看自己居然来到了西街口。
西街口的夜食集摊贩现在已经出摊,她被香味吸引,来到了一个卖孛娄的小摊前,要了一份孛娄。
孛娄刚出炉,还是热乎的。她拿了一颗放在嘴里,皱了眉。
“为何今日这孛娄不如往日甜?”
摊贩看向她,“你是新客吧。我卖的孛娄一直是这个味道。”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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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呢喃,又问,“此处可是离北镇抚司近?”
那摊贩摇头冲她笑了,“姑娘说笑了,北镇抚司和这里两个方向。要绕远路呢。”说着他又想起来什么。
“不过有一位锦衣卫的官爷,倒是经常来我这买,他说家里养了只小狐狸,小狐狸贪甜,因此卖他,我都要特意过两遍蜜呢。”
她抱着油纸袋,兀自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知道该往哪去,只好原路返回。低头走了几步,却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胸口震动,传来那熟悉的嗓音,“怎地走路不看路。”赵柔柯一听,撤开身。
周啸阑却盯着她手中的油纸袋,伸手拿了一颗孛娄,放在口中品尝。
摊贩眼尖,看到了他,“官爷,今日来一份?”
周啸阑点头,“来一份。老样子,过两遍蜜。”说着他看了一眼赵柔柯,“家里养的小狐狸爱甜。”
摊贩早将他俩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看着养眼的两人,笑眯眯地,“原来二位是一家啊。二位如此般配,又着实恩爱,定能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我们不……”赵柔柯刚想要反驳,周啸阑却接过摊贩的话。
“借您的吉言。”随后,将装着孛娄的油纸袋递给了她。
“胡姨娘已经等我们很久了,再不回去,饭菜要凉了。”
赵柔柯刚想要推拒,可听他搬出三姨娘,也不好推拒。况且,那日孟浪的是他,她又为何要躲着他?!真是岂有此理。
因而她没搭话,径直朝着不远处停好的马车去了。周啸阑看着她带着几分气急败坏上了马车,蓦地在身后笑出了声。
刚要走,却听得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西街口不知何时支起了一方看命算运,占卦卜凶的摊。叫住他的,便是这算命摊的摊主。
周啸阑只当是江湖骗子,不想理他,却见眼前人和一般的算命先生不同。这人穿了一身道袍,气质不凡。一张白玉无瑕的脸,引得路过的姑娘都在捂着帕子偷看,也许是因为姿容,他的生意十分火爆。
可他此时却并未搭理那些客人,单单只叫住了周啸阑。
周啸阑也只是停留了一瞬,便抬脚往前走,可接下来那人的话却让他顿住了脚步。
“你是阳间人,她是阴间鬼。你二人有牵绊,但无结果。”
“何解?”
“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又何必停下脚步?”
周啸阑曾经让程川查过她的生平,无论是她保留着几百年前的书写习惯,还是她一手精湛的画艺,还有他打听来的,小时候她落水前的习性,都似乎在告诉他,她并非属于这里。
他这段时间试图忽视这些,现下被人提起,内心一片阴郁。
他整个人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他的过去,他的仇恨,甚至……他的爱意。
可他还未真正了解她,比如,她为何要一心进书院,为何要入朝堂,又为何她有时望向他会有片刻失神。
周啸阑冷哼一声,“故弄玄虚。”他才不信什么有缘无份。
“如若日后有疑,可来云雾山的思过观来找我。”
35. 你说,你是赵清远的儿子?
云雾山的思过观虽然名字怪异,但却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无人知晓为何这观叫思过观,在知道这道观名字时,它就已经存在了。
思过观中只有两个道士,香火不算鼎盛。一开始,来思过观所求之人,无非两类,一为功名,二为姻缘。
只是求姻缘者,大多不得善果,求功名者,却真能功成名就,有了这等事,后来,来人皆为求功名。
这些是周啸阑在西街口遇到那道士之后查出来的。
云雾山是京师周边的一座山,拾阶而上,就能看到一座道观掩映在一片葱郁之中。他踩着最后一级台阶,终于看到了道观的大门。
门内走出一个小道士,向他颌首,
“这位贵客,家师已经等待多时,请随我来茶室。”
茶室檀香淡淡弥漫,一人垂首坐在一方桌案前,手中捧着一卷书。
“你还是来了。”那道士淡淡开口。
周啸阑见戴着面具的道士年岁并不大,却被这迎门的小道士唤师父,心中疑惑却无暇深究,他今日是为柔柯的身世真相而来。
“我来是为了那日你在西街口所言。”周啸阑开口。
小道士端上茶,退了出去,茶室只剩他二人。
戴着面具的道士提着碧玉茶壶,为他倒了一盏茶。
周啸阑接过,却没喝,放在案上。
“那日你说她是阴间鬼,我想知道她是何来历?”
那道士剩下的半张脸展了一个温和的笑,
“莫要着急,说起来,我与你也颇有渊源,登山来此处不易,喝杯茶吧。”
周啸阑目光看向他递过来的茶盏,顺着茶盏能看到他被衣袖掩住的手腕。那里有一片狰狞扭曲的疤痕,是烧伤。
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将袖子轻轻扯过,盖掉那疤痕。
周啸阑撇过眼饮了一口茶,没有再看。
行走世间,谁不是背负着或大或小的秘密而活。
“你可知道虞同玉?”
他点头,他曾经查过,可他始终不相信世间真有借尸还魂这等异闻。如果她真是几百年前的人,她又是如何来到大宁,又为何要一心考取功名,她有什么秘密。
茶香缭绕间,那人缓缓而言,
“虞同玉是个百年难遇的丹青奇才,在大宁刚刚建立时,女子还不能入朝为官。她以男装示人,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十年,后事发,以欺君之罪被当众斩首。”
“这些我曾从史书上看到过。”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轻笑。
“如若你真信史书所载,今日你又何必来呢?”
虞同玉生于大宁建朝之初,那时大宁还在与胡人交战。虞家祖上获了罪,因而连累后代没办法做大官,为了维持生计,另辟蹊径学了画。不久,虞正卿以一幅画将当时的战局扭转,竟给后来的虞家趟出一条光明道来。
可虞家各个都是死心塌地的情种,从虞正卿到她爹虞承之,都是一夫一妻。既没有姬妾,也没有通房。虞家人丁本就单薄,到了她爹这一代,就更加薄弱。虞夫人怀胎时,虞家都期待生个儿子可以承其志。谁知虞夫人难产去世,虞家迎来个女儿。
女儿娇养到八岁展现出无双的绘画天赋,却听到父亲看她画作时的叹息,决定此后以男装示人。入朝为官后,虞同玉为民请命,做了许多好事。那时民间的传言都是:生子当如虞同玉。
可奈何她是女儿身,女扮男装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女子身份被揭发那日,圣上震怒,当即命人斩首。朝中与虞家对立的官员落井下石,虞正卿的坟墓被人掘了,挫骨扬灰。虞家编撰的画集张冠李戴,她爹和祖父清流被打成奸臣,真正的奸臣却名留史书,将这一场笑话看尽。
许是在她踏上那条路之时,她就已经想到了此后的下场,可她一人之过,竟然连累了虞家。她不敢去投胎,也不能去投胎,因而在阴间辗转多年。
赵柔柯与她的命格相似,却命不该绝,阴差勾错了魂,她才来到大宁。
周啸阑听他讲完,心中一片滞涩,恨不能缩地为尺,即刻去到她面前,哪怕就只是看着她也好。之前他所有的疑惑现在都有了解答。为何初次见她,面对抄家抄家斩首却能不慌不忙,原来她不止一次经历过此事。
为何她眉间总有郁色,为何她一心要进书院,要爬得更高。
他想现在就飞去书院,想问问她,奈何桥下冷不冷,伤口还痛不痛,他想好好呵护她,再不让她受一丝风霜。
无论她前世是谁,她今生是赵柔柯,虞同玉是孤身一人,可如今的赵柔柯不是,她有他了。
良久,他才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这等事发生在她身上,可会伤她性命?”
“生魂阴差阳错上了活尸,长此以往,必身死魂消,就连转世机会也无。”
那道士从袖中取出一枚画满红色符文的护身符递给他。
“这纸符随身佩戴,可护她暂时无忧。需牢记,每隔三月便来观中,更换新的符。”
周啸阑接过符,
“你为何知道如此多关于她的事?”又为何相帮于她。
那人抿了口茶,“她是我的一个故人。”
周啸阑闻言拧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人有三分熟悉,但又不知道在哪见过,现下他又语焉不详,更让他认定他与柔柯的关系匪浅。只是那段往事,他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想到此,袖中手将那符攥得更紧。
感觉到他气场骤然变冷,那道士苦笑。
“你不必如此,我不会见她,亦不会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嫉妒爬满心间,他终究按捺不住,问道:“你与她是何关系?”
那道士放下杯盏,叹了口气。
“是我欠她。”
周啸阑皱眉,不想再问。他转身背对那人开口:“记住你说的话。别来找她。”
关于此人身份,他不说,他自会去查。
待到茶室中的客人离去,小道士才推门进来。
“师父,该换药了。”
戴着面具的道士闻言,撩起衣袖,只见手腕上的纱布已经有血渗出。
“师父,你为何……”
“你未入世,你不懂。若红尘中,只能逢这一人,是缘是劫,只能认。”
*
“柔柯......”
“柔柯!”
赵柔柯从窗外转过头便瞧见王夫子笑眯眯的脸。她心道:完了。
她转眼便看到陆心棠垂着头,小声嘟囔:“我可是叫你了,你没听见可不能怪我......”
王夫子背起了手,戒尺在手中一晃一晃,晃得赵柔柯心惊,上次逃学归来打得板子,现在手心还在隐隐作痛。
“窗外到底有何物,值得你撇下老夫的课,三番两次往外瞟?来,我也看看。”
话音刚落,便看见梨花树上闪过一抹淡色身影。
王夫子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冷哼了一声,“藏头露尾的,这么多年没点长进。”
下学后,讲堂只剩下赵柔柯一人。
王夫子走前吩咐她将今日所讲一字不落地写下来,现下赵柔柯正捏着笔杆子奋笔疾书。
她记性好,这点对她不算什么。这样的好心态在熟悉的云杉木香飘进讲堂时瞬间消失。
这人还敢来她面前晃?赵柔柯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他老在她窗外晃,打扰她听学,害她被罚。
她瞪着一双杏眼看着他,带着浓浓的不满抱怨道:
“你好端端的不在北镇抚司上值,整日往我这里跑,害得我被夫子罚。”
这语气带着嗔,说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何曾这般娇气?这么一想,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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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写什么,不写了!她气得摔了笔。却见周啸阑什么也没有说,替她将笔捡起来,然后坐在她旁边,开始默写。
赵柔柯敏锐觉得他今日有几分不对劲,“你怎么了?”
周啸阑闻言,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怪我。理当我来受罚。”
周啸阑左手轻轻提起衣袖,右手捏着一只羊毫,不疾不徐在纸上默写,很快便写好一篇。他捏笔写字的样子分外养眼,更何况今日他穿了浅色衣衫,更衬得人如润玉。
赵柔柯撑着下巴看他写字,他极力模仿她的字迹,倒还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如果不细看,她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讲堂内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夕阳余晖洒进雕花窗,几簇树影在二人之间淡淡摇晃。
结束时,周啸阑搁下笔,从袖中拿出那道符。他在符上系了一根红线,将它挂在了赵柔柯脖子上。
“这是何物?”
赵柔柯从来没有戴过这种东西,伸手便要将其拿下,可手腕被攥住了。
“戴上它。”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还有一丝颤抖。“保平安的。”
她从未见过他用这般眼神看他,一时之间竟然点了点头,没有再摘。
“你今日是有话要同我讲?”
赵柔柯看着他,总觉得他今日心事重重,可他兄长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莫不是北镇抚司又出了什么大案子?
他扳正她的肩膀,高大身影倾覆而下,赵柔柯内心发麻,这可是在书院。她以为他又要像上次在凉亭那般轻薄她,便扬起了手腕正要打他。岂料肩膀被轻轻揽住,听见他在耳边说:“柔柯。要不要……回府住。”
他想,如果他早点认识她,便能早点读懂为何她见到阿姊一柜子的衣服会露出那样艳羡目光,做出那样小心翼翼,又难以掩盖喜爱的模样。
他想让她在大宁,活出一个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样子来。她可以娇纵,可以不学无术,可以不必逞强,而她想要做的,他也会助她一一实现。
他只是想想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尸首被悬挂城头,自己的父母被鞭尸,心就揪得紧紧的。
他回想起她进诏狱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果赵柔柯就是赵柔柯,那么她也许死的悄无声息,他甚至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可还好不是,还好她用自己的方式救了自己,也给了他认识她的机会。
从前,恨让他的心干涸,她的出现,滋生了爱,让这颗心活了过来。那道士说什么有羁绊没结果,若说有缘无份,那么这个份他便自己挣。她就是他命定的缘分,他非要强求不可。
*
滇州,坪南县衙。
一人衣衫破败,披头散发,满脸泥垢,他一瘸一拐来到县衙大门前。
大门洞开,他咿咿呀呀对着几名衙役比划着双手。
“去去去。哪儿来的要饭的,还要到县衙了。”
几名衙役将人小鸡仔似的提起来,正要往门外扔,便见到新上任知县的脸。
这新上任的知县乃是从京师调来的,一上任便以雷霆手段整治了县衙,因而他们不敢造次。
几人鞠了一礼。“大人。”
“你有何冤屈?”知县表情宁肃。
只见那人仍是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几名衙役面面相觑。“是个哑巴?”
一名衙役会看眼色,速速取来纸笔。
只见那人真是个识字的,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知县看着纸张上的字迹,浓浓的眉毛拧成川字。
“给本官拿下!”
那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惊慌失措,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兵部尚书赵清远通敌,导致西北军败,如今赵家一家上下早已被枭首示众,本官在现场观的刑。你说,你是赵清远的儿子?”
36. 是他太无耻了
自云蘅回来,杏花巷安静了很长时间,云庭的小院门口再也没有人探头探脑丢石子。今日天气甚好,云庭推着轻云辇将书柜的书搬到院里晒。阳光洒落,清风徐徐,书页翻动声中,云庭摸着手中的玉,想着这几日阿姊心事重重的样子。
云蘅自回来便不对劲,比从前更加寡言,多次向他有意无意地提起要离开京师。还有这玉,他垂眼看去,一枚双鱼玉佩在手中散发着润泽的光。这玉是娘留下的,失踪了一段时间,后又回来了,回来得如此巧。
前段时间,朝中好些官员纷纷落马,科举考试也重新立了新规,这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阿姊却不允许他多打听。云蘅在锦衣卫所做的事他多少是了解的,可从前,她从未如此这般将忧虑写在脸上。他将玉重新放回胸口,胡思乱想无益,还是等她回来再问问她罢。
“阿黄。”云庭不轻不重地唤道。等了许久,也不见其影。
平日里,只要他唤一声,阿黄摇着尾巴就向他跑来,今日倒是反常。他推着轻云辇在院中找了一圈,回头便看见它从云蘅的房中跑出来,口中还叼着一块什么东西,邀功似的向他摇尾巴。
阿黄扒在云庭的双腿上,被主人摸了摸头,才将口中之物吐落在他身上。
是一块布。
布的边缘参差不齐,最右上方像是绣了一只禽类的翅膀,只是被人撕扯了一大半,看不出是什么,上面还带着点点血迹。
云庭将它用帕子包起来,藏进袖中。
又是半月过去,杏花巷今日热闹得紧。周啸阑听着酒盏碰撞声,很快便寻到一家小院。他轻扣门扉,比人先出来的是一只黄狗,黄狗摇着尾巴吠了几声,将一道白色的身影吓得直往后退。
赵柔柯提着礼盒,脑袋刚往院中瞧,便见一只好大的黄狗直奔她而来,她吓得急忙往周啸阑身后躲。只听得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她把脑袋从周啸阑的身后探出来,只见黄狗舔着周啸阑的手,乖得不像话。
周啸阑人高马大,将她护得死死的,口中温柔道:“别怕。阿黄很乖。不咬人。”
院中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起身,程川看到来人,赶紧迎了过来。
周啸阑看向院中的一桌子酒菜,随后转眼看着程川,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意,
“怎么?不要我办生辰酒,你却躲在云蘅家里办,这是什么道理。”
云蘅脸红了红,默不作声地从屋子里拿出了两张竹椅。
她将竹椅放到赵柔柯身边时,深深看了她一眼,挑着细眉,用只有她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问她,“你何时成了指挥使的表妹?”
赵柔柯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改天再与你细说。”书院功课繁忙,听说云蘅回来她也未来得及与她叙旧,今日恰逢程川的生辰,才有了如此契机与她见面。
程川听着周啸阑的调侃,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太好意思。
“我本不想操办,云蘅云庭执意要办,我想着云蘅刚回来,也借着这小聚,去去晦气。”
说着便添了两副碗筷,放在他们二人面前。
赵柔柯看向云庭坐着的轻云辇,问道:“用着可还方便?”
云庭点点头,“方便的,也多亏了程川哥,花了好些时日才做出来。”
程川一拍脑袋,“忘了给你介绍。三儿,这便是赵姑娘,这轻云辇的图纸便是她提供的。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云庭笑着点头,“那是自然。”说着便斟了一杯酒敬向赵柔柯,“多谢赵姑娘。寒舍简陋,恐招待不周,还请赵姑娘见谅。”
赵柔柯提杯,“我与你姐姐相交许久,这点小事不必客气,早知程川所求是为了云蘅的亲弟弟,那图纸我早该出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云庭敬的那杯酒,剩下的酒都被周啸阑一把折扇给挡了,进了他的肚子。
酒桌上,几个人观他们二人状态,都不约而同挂着一抹淡淡笑意。
酒酣耳热之际,赵柔柯才想起正事来,将一方细长的锦匣递给程川。
“差点忘了正事,今日你生辰宴,知你喜刀,我与周......表兄挑了许久。你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程川听了大喜,双手在衣袍间蹭了蹭才接过锦匣。
刀鞘一抽,一道寒芒闪过,程川本就已经有些醉意,眼下见到宝刀更是兴奋不已,将刀鞘扔给云蘅,自己在院中一招一式的耍起来。程川在陇右从军多年,刀法都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全是实战,无半点花架子,一招一式耍得虎虎生风。
待最后一式使出,他才恋恋不舍收刀入鞘。
“多谢,这刀我很喜欢。”
几人又话了些家常,周啸阑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赵柔柯,眼下又是醉醺醺的,攀着云蘅的肩膀,讲起在倚月楼的往事来。
“我跟你说....嗝...云蘅,你就是....性子太冷,否则...我们认识更早.....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总冷冰冰的..你笑一个..给我笑一个...”
她双手正要去掰云蘅的脸,周啸阑脸色微沉,拿下她作乱的双手,制住她。“你喝醉了。该回府了。”
谁料赵柔柯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你...是谁呀?怎么.....如此眼熟?你是哪家的小倌...你好看...你来笑一个...”
她伸出一根细白的指间,轻轻勾住周啸阑的下巴。酒桌上的其他几人见状赶紧闷头吃菜,各聊各的,耳朵却纷纷竖起来。
周啸阑捏住她在他下巴上作乱的手指,眼神危险,嗓音带着一点笑意,格外惑人,“我是谁?”赵柔柯耳朵一麻。
只听那人又吐出一句更低的气音,声音带一点恶狠狠,听得赵柔柯心都在颤,“等回去,你自然知道。”
眼下天色已晚,明日赵柔柯还要去书院听学,和程川他们告别后,周啸阑将烂醉如泥的人熟练地背在背上。
月色下,周啸阑听着她细碎的嘟囔声,踏过杏花巷的青石板,一点点往家的方向走。
程川今日高兴,酒喝的多,眼下昏沉沉的已经睡去了。
云蘅将他扶到榻上,对随后进来的云庭说:“阿弟,他喝的太醉,天黑路远不便回家,今晚你与他且将就一晚。”
云庭将打来的井水放在矮案上,“嗯。阿姊放心。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云蘅点头,离开时,听见云庭问:“阿姊,那日你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可出了什么事?你我相依为命多年,有事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扛。”
云蘅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苦涩,随后摇头。“也许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便好了。”
她随后看向云庭,烛光下,他眼尾多了一点血痕,远看像颗血痣。
“这里,怎么弄的?”
云庭扭头躲过她的眼神,不自然道:“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下,不碍事的。”
云蘅担忧道:“可又是巷子里那几个孩童?”
云庭摇摇头,“不是,阿姊莫要担心了。已经愈合了,只是会留一点疤。如此,你我便更像了,不是么?”
云蘅轻轻碰了下他的眼尾,笑了。“还真是。有了这痣,看着像照镜子似的。”
云庭看着门被合上,将那盆水端到榻前,拧着帕子为程川净脸。
浸过水的帕子,一点点擦过程川的眉眼,唇角,下巴,很快,一只手替代了那帕子,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最后在那薄薄的唇上停了下来。
他的唇很软,比他想象中还要软。云庭这样想着,一只手撑在榻沿,轻轻贴住了那柔软的唇,想到那人忘了自己,便又恶劣地用犬齿咬了两下。一点血从下唇渗出,铁锈味漫至舌尖,云庭蓦地清醒过来,转过身子,一滴泪“啪”地落在那人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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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太无耻了,太恶心了。他居然觊觎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他姐姐所爱的男人。他怎么能如此,想到云蘅刚回来的那一刻,他居然在心里怨毒地想象:阿姊为何要回来。
他的喉咙发苦,这么多年喝过的中药味道,这会全部涌了上来。他推着轻云辇,来到平日看书的桌案前,桌案上有个盒子,里面还有几块杏花糕。他拿了一块,尝了一口,才压过那阵苦味。程川是个很贴心的人,每次送药都会带来这糕点。程川以为他是为了压药的苦味,他并不知道,早在还未生病喝药之前,他就喜欢这杏花糕。
嘉和二年冬,漫天大雪,寒风如刀。城墙上黑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旗上的暗色血迹宣告着这地方刚打过一场硬仗。
这里是陇右的一座城镇。这里夏有无尽黄沙,冬有茫茫大雪,此外还有连绵不断的战争。陇右官员无治,军人无纪,流民四起。无家可归的孩童比夏夜的星星还要多,云蘅与云庭只是其中的一两颗。
单薄的夏衣已经抵御不住酷寒,云庭被姐姐的手紧紧地攥着,牙齿都在打颤。
“姐姐,我们去哪儿?”
云蘅干裂的嘴唇吐出几个字。
“去找吃的。”
他们来到一户破败的空房中,雕栏花窗显示这屋子曾经的富贵,两人眼神一亮,拖着瘦弱的身体在屋内翻找。房子已经被人搜刮过,没有吃的。
姐弟二人刚从人贩子手中逃走,此刻又冷又饿,幸好还有一些被战火烧坏的破布,云庭身体弱,这番受凉早已遭不住。他被云蘅用一些破布裹住,塞在一处角落。
“阿弟。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弄吃的。”
云庭虚弱地点头,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
“哟呵。这里还有个人。”
几个巡逻的小兵走进屋子,云庭听到声音往角落里瑟缩了一下。他太饿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抽不出,只是捏住了脖子上的玉佩。这里是个三不管地带,因此养了一堆的兵痞子。一个小兵眼尖,瞧见那玉佩,伸手就薅过来。
“这小子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这玉倒是不错。”
云庭伸手,抓住那人的裤腿。
“还……还给我。”
玉没有抢回,却挨了一脚。
玉是最后的念想,不能被抢走。那人见他难缠,抬腿便要再踹。他闭着眼,良久,熟悉的疼痛没有袭来,一个温暖的怀抱罩住了他。
随即,耳边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都他娘的能耐了是吧!有这力气不去打蛮子?!”
“程校尉。”几个小兵噤声行礼。
云庭努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了一节小麦色的喉结。
那人喉结微动,“没事了。”
云庭被一阵香味吸引,吸了吸鼻子。
程川垂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轻笑,“鼻子真灵,刚缴上来的。”
云庭看到一双弯弯的笑眼,手心触过一片温热,他抬眼看去,是几块糕点。
程川旁边一人抱着手臂酸道:“真大方,我俩都没尝过。”
程川说:“听说在京师家家户户都爱吃,叫杏花糕。”
云庭看着那糕点愣神,陇右没有杏花开,这吃食的确是稀罕物。
他被扶着坐起来,程川解了水囊和毛领披风放在他身边。
“我还要执行任务,你吃完从这出去右拐,一直走。”
云庭摸着还带着余温的披风,冲着那人开口,“你叫什么?”
程川见他模样笑着打趣:“小子。我救过的小孩,没有千个也有百个,守卫百姓乃职责所在,用不着你报恩。”
那时的程川参军不久,皮肤被陇右的阳光晒过,呈现出小麦色的淡黄,一双眼是还未经世事淬炼的干净闪亮,笑起来眼下挂着两颗鼓鼓的腰果,莫名让云庭记了很久很久。
37. 臣……不举 橘子还是金元宝?……
月色如水,夜风吹拂,太液池上盏盏莲花在月色下颤动,一场宴会正在举行中。宫侍手持细沙灯在宴会上穿梭,珍馐美馔目不暇给。宴厅内笙歌曼舞,朝臣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不久前科考案落幕,六部得以肃清,皇帝趁兴要举行一场宴会。锦衣卫指挥使长年为皇帝办事,这宴会是必定要去的。
只是赵柔柯不明白,为何她也在受邀之列?参加宴会的服饰是宫中送来的,她没法推辞。
她上辈子加上这辈子都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为了不给她这位名义上的好表兄丢脸,她装作大家闺秀的样,进宫时连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还是在周啸阑的搀扶下才进入宴会内厅。
宴会已经开席,她在内心叹了口气,有点幽怨地看着金步摇的坠子打在她的脸颊。
周啸阑侧眸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趁着众人饮酒之际,将金步摇从她的脸颊温柔拨开:“何必勉强自己,即便是宫中送来的衣服,你穿不习惯,推了便是。”
赵柔柯有点不太习惯在这样多的人面前接受他大剌剌的亲密动作,垂下眼睫拿起杯盏:“我可不想那群朝臣借此机会贬损与你。”
周啸阑捏着杯盏,内心因为这话顿时柔软得不像话:“我不在乎他人说什么,你只要自在随性便好。”
杯盏里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葡萄汁,赵柔柯抿了一口,搁下杯盏,看了一眼:“太甜了。”
周啸阑挑眉:“你不喜欢?”本来是一句很简单的问话,可他的表情在灯下瞧着太过于暧昧,不知道是在说葡萄汁,还是别的什么。一时之间,她往日的伶牙俐齿此时竟跟咬了舌头般,半个字也说不出。
宴会高台上,皇帝停箸,眼神投向周啸阑的座次,声音不轻不重唤了一声:“周爱卿。”
群臣纷纷放下杯盏,一时之间内厅落针可闻。
“周爱卿如今已二十有四了吧?”
周啸阑行礼:“回皇上,过了中秋,臣便二十四了。”
“周指挥使年轻有为,不知可有婚配?”
赵柔柯听到这话忍不住蹙眉,宴请朝臣,好端端问起这些作甚?莫非……她微微侧目,目光扫过周啸阑光洁的下颌。
这个年纪许多大宁男儿都已有妻有妾,甚至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却一直孤家寡人。周啸阑年纪轻轻就统领锦衣卫,号令几千精锐,如若皇帝有意赐婚,让他更加死心塌地为他卖命……赵柔柯想到此处,内心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她垂首看向桌案下,二人衣衫挨得极近。她指尖微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默默将自己的裙摆轻轻和他的衣袖叠在一起。
她的这番小动作被周啸阑看在眼里,周啸阑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拱手回皇帝话:“多谢皇上挂念,臣如今还未有娶妻打算。”
只听高台之上的人又带着笑意地回道:“周指挥使还年轻,莫非已经有了意中人?”
周啸阑知道嘉和帝想用他的婚事牵制他,但凡他稍微松口,赐婚的圣旨明日便送到府中了。他将目光从身下二人相叠的衣衫上移开,斟酌着开口:
“皇上,北镇抚司疑难杂案甚多,怕是娇妻美眷伴身,懈怠了公务。况且……”
周啸阑顿了一下,面上露出尴尬之色,满堂朝臣都在等他下文,只听他抬了抬袖子,颇难为情地开口:“臣早年军中磨练,受了伤,实在……
“哎——此事不提也罢。”说着他还以袖掩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厅朝臣面面相觑,有几人露出了个嘲讽的笑,偷偷议论:“说得这么隐晦,不就是不-举么。”
还有些人以同情目光看向他:“我说这些年他恶名在外却不近女色,原来如此。”
嘉和帝本想赐婚,却没想到周啸阑当着众人抬出了一个这样的理由,一时之间被噎住了,半晌才回道:“那......爱卿可要好好养伤。”
周啸阑内心松了一口气。
谁知刚松一口气,嘉和帝就将目光放在他身边的赵柔柯身上。
“这便是周爱卿的表妹?”
赵柔柯起身向皇帝见礼:“民女赵柔柯,见过皇上。”
嘉和帝抬手,“不必拘礼,平身。”
“朕听闻你不远千里来到京师,可还习惯?”
赵柔柯颌首:“京师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民女很喜欢。”几个朝臣眼观鼻鼻观心,内心却道:这毫无拍马痕迹的马屁可真妙啊。短短两句,道尽了圣上治国有方。
嘉和帝很是受用,问道:“听闻你在无境书院听学?”
赵柔柯觉得这是个表忠心的好机会,她本就想立于朝堂,嘉和帝如今正年轻,除了锦衣卫等武将,想必也希望培养自己的势力。因此她略一思索,沉稳有力地答道:
“回皇上。民女为了翰林院考试已准备多年,听闻无境书院更是人才济济,因而此次来京师是想精进所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为国分忧。”
一番话说的谦虚又透露出一点野心,嘉和帝看着她频频点头,向她举杯。
“那朕便期待你来日一举夺魁,好为朕分忧啊。”
赵柔柯恭谨提杯回礼:“民女,定不负圣上所望。”
周啸阑在听完这番话后一颗心终于落地,好在圣上未提赵柔柯的婚嫁之事。否则,他还得现编个缘由来。一场宴席,吃得他额角微微出汗。
他也不得不佩服嘉和帝,见无法牵制他,便要拉拢赵柔柯。他如今已知晓赵柔柯站立朝堂是想要为虞家正名,可放眼朝堂,皇帝这一番话说出来,那帮文臣早已虎视眈眈,她之后的处境,怕是很危险。
也罢,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她若想立朝堂,他便做一把刀护着她。
宴会结束时亥时已过,天边几颗星子闪烁,周府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多时。
二人坐上了马车,车内静默了一阵。赵柔柯无声打量着他,周啸阑闭了闭眼,没忍住那股邪火,他伸出两根手指,将赵柔柯的头轻轻推向一边。
他可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目光看向自己。“收收你那同情的眼神。”他这般,到底是为了谁?
赵柔柯被推着转了过去,又悄咪咪转过头,眼神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往他身下瞟。刚刚那一番言论着实震惊了她,想不到周啸阑年纪轻轻居然……难怪……
“你往哪看?”周啸阑眼神汹汹看过来,嗓音压着火。旁人怎么议论怎么看他,他不在乎。今日他牺牲如此大,改天总要从她身上讨回来的。一想到以后,又看着她眼神瞟来瞟去,那些缠绵的梦境此时突然铺天盖地而来,周啸阑顿觉马车憋闷不堪。
“停车。”
车夫停了车,周啸阑一掀帘子,往车夫旁边一坐,命令道:“你进去。”
车夫看他此举呆若木鸡,周啸阑坐在一旁牵起了缰绳,眼神都没分给车夫,语气不善:“我来赶车。”
不明就里的车夫撩起帘子正要进去,却听到周啸阑声音带着点郁闷和自暴自弃:“算了。你就坐在这。”
*
宫宴之后,周啸阑在宴会上提到自己的隐疾之事一时之间闹得京师人尽皆知。他倒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程川见了他,总忍不住调侃:“你这牺牲是不是有些大?”
程川是知道他对赵柔柯的心意的,也懂得皇帝的心思。只是他与周啸阑相熟,这么些年来,可没见此人在什么事上吃瘪,如今因一个情字着了道,他乐得看这个笑话。
周啸阑看到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用条陈敲了他的头:“你这木鱼脑袋,先把自己的事情捋清楚吧。”那日他在生辰宴上,那云庭看他,可实在不像是一个好弟弟的眼神。
程川笑嘻嘻的,没听懂他的敲打。他看着程川腰间挂着的崭新的比目鱼荷包,突然起了隔岸观火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不打算再说。程川顺着他的目光,拿着荷包往他眼前显摆。
“你看看。云蘅绣的。好看吧。”
周啸阑没搭话,起身走了。
程川看着他走出北镇抚司,纳闷:“大人,这刚下值,你要往哪去啊?”
周啸阑足间一点,跃上房顶,给他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讨荷包。”
赵柔柯正在无境书院忙忙碌碌准备小考,虽然上次答应了回府住,可这些时日一忙起来,下学便往斋舍跑了。没办法,和书院相比,周府实在是太惬意了,周啸阑有求必应,事事都依着她,她怕再住下去荒废学业。
只是这段时日总是有个怪象,只要她熬到半夜想继续用功,那蜡烛就会突然熄灭,怎么也点不燃,她只好上床休息。周啸阑没有像从前一样来打扰她,只是会托青叶将她爱吃的零嘴捎给她。
这日,青叶没找到赵柔柯,便托陆心棠将孛娄带给赵柔柯。
陆心棠看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东西,她不懂赵柔柯内心对于这段感情的思虑,对着李思朝说:“思朝你说,郎有情女有意的,可谁都不愿挑明。是什么新兴戏剧?”
赵柔柯知道这话是在点她,捏着手中之物,表情有点不自然。
陆心棠将孛娄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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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中,这才对她说道:“我不懂你的未雨绸缪,瞻前顾后,我只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我不要空折枝的怅惘。”
赵柔柯将一颗孛娄丢进嘴里,想着陆心棠的话。
周啸阑待她太好,每次她告诉自己,在还没有替虞家正名前,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可她又难抵他的靠近。想着借着这段时日,自己好好静静心,可如今小考结束,她的心还是跟团乱麻似的。
正在发呆之际,听到陆心棠说:“那信的事,他告诉你了吗?”
赵柔柯听了此话,一个不查,没看好准头,一颗孛娄掉在地上,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黑底金线的靴,熟悉的云杉木香,陆心棠笑得暧昧,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着一旁的李思朝离开了。
赵柔柯垂着眼,便看到一张宽厚的手掌伸到她眼前,掌纹清晰,指腹有常年练刀留下的薄茧。
“我要的东西呢?”
赵柔柯这才想起来,宫宴那日她得知他的生辰是在中秋后不久,于是某天起了心思问他想要什么。周啸阑那日刚和程川执行任务回来,想了想,说他想要一个荷包。
赵柔柯当时点头答应下来,她从来没有拿过针线,那日在三姨娘的指点下,终于会穿针引线了。
可这拿针实在不如她拿笔轻巧自在,这几日她手上扎了好几个窟窿眼,可那针线就是不听话。今日小考刚结束,她本想出去给他买一个现成的,谁知他竟然来了。
她说道:“不是说好生辰礼么?怎么现在来讨.......”
现下那丑不拉几的荷包就在她手中攥着,她害怕自己的绣工被嘲笑,捏着荷包的手往身后藏。
周啸阑道:“等不及了。”
可赵柔柯迟迟未开口,也未动作,于是他侧过身,仗着长手长腿,勾住抽绳,轻而易举就将她身后藏着的荷包拿在自己手中。
他看着荷包缎面上绣着的金黄色“橘子”,笑得很开心:“橘子?大吉大利,我很喜欢。”
赵柔柯本就羞耻于自己的绣工,眼下听到他如此说,眼睛都气红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垫脚就将那荷包一把抢去,看也不看就丢远了。
他们所站立的游廊不远处是一方池塘,赵柔柯没想到这么大力,竟将那荷包扔到了池塘中。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身影直直扎进水中。
好在打捞即时,荷包没有沉底,周啸阑捞起荷包,湿淋淋的回到游廊,一双黑亮的眼睛略带愠色:“生气打我就行,何必扔它?”
赵柔柯气道:“你连金元宝和橘子都分不清,还要留它作甚?!”说着转身就走。
周啸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细细看起手中荷包来。看了一会儿,他眉眼带笑,三两步赶紧跟上了人,哄道:“无论是金元宝,还是橘子,我都很喜欢。不过,为何是金元宝?”
如果绣的是鸳鸯或者比目鱼,他更喜欢。后半句他没有说,来日方长,她只要在他身边,他总有机会。
赵柔柯停下步子,她知道大宁送送荷包代表的是什么。可眼下她还未想清楚,绣鸳鸯,绣蝴蝶都不合适,绣其它的,她也不擅长。想来想去还是这元宝,比较好绣又不会让人多想。
她摸了摸鼻子,撒了个小谎:“元宝多实用,祝你日进斗金,不好么?”
周啸阑满心都是手中的荷包,眼下就是赵柔柯说他长得像块元宝他都能说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书院。
*
北镇抚司,周啸阑不止一次的将荷包故意在程川眼前露出来。程川盯着那荷包,开口:“大人,这是绣的啥?太阳?”
他没察觉周啸阑的低气压,兀自说道:“我以为云蘅给我荷包绣小鸡仔已经够罕见了,还有人绣太阳?”
程川不明就里地挨了周啸阑一记,有点委屈地看向他。
周啸阑翻看着条陈,“上次让你查的长公主和清嘉郡主如何了?”
提到正事,程川赶紧收敛玩笑,正色道:“我正要跟你禀告。长公主与清嘉郡主的关系,是在驸马爷死后才开始变僵的。”
周啸阑丢下条陈:“因何事?”
程川皱眉,“还在查。我找人混进了长公主府,待取得更多信任,看看能不能探听更多消息。”
周啸阑点头,“之前帮孙谦害赵清远的锦衣卫家眷,有下落了么?”
程川摇头,“她们母子俩最后出现在云城,可云城已经让我们搜遍了,没有踪迹。”
“继续查。”
“是。”
38. 秦南书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小考结束后第三天,学院终于放了榜,学子们都围在张榜栏前看名次,名次决定着她们之后的命运。前几年无境书院提出因材施教,因而将从前所有学子在同一大讲堂听学改为四个讲舍分别教授,不同讲舍按照学子小考名次划分,分为甲乙丙丁。甲舍无疑是最优秀的一批,主要的授课之人还是李夫子与王夫子,次等的便分往剩下的乙丙丁三舍。
现如今围观榜单的学子,每个人的表情堪称五花八门,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进了甲舍,喜的是今后前途有望,忧的是授课夫子还是从前的两位严师,而进了其他舍的学子,则与她们所想的相反。
若放在从前,赵柔柯对于这类考试则是驾轻就熟,不过此次的情况不同。小考分为丹青,文考和武考三大类,无境书院以绘画见长,因此这三类以丹青最重,考人物、山水、鸟兽、屋木四科,文考与武考次之,文考考八股文,策论,武考考御术与射术。
听到这个消息时,赵柔柯感觉天都要塌了,策论她倒是可以按照历年历代的前人所著书籍中总结个子丑寅卯,可是八股文是她最弱的一项。因而,前阵子一直埋头苦练,说话都要讲究个工整对仗,苦了和她吃饭的陆心棠和李思朝。这一通下来,文考嘛,她能大概有个八成的信心,可是武考……她想想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周啸阑知道她要武考,经常下值后就带她去往北镇抚司的校场练习。坐在周啸阑给她找的一匹小马之上时,她还觉得有点不真实,明明就在不久前,她也来过这地方,只是所在之地是诏狱。
赵府被抄家那日,无辜受连累的又何止她一个,其他人没那么幸运做了刀下鬼。如今她一个已死的死囚,仅仅套了个指挥使表妹的身份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出北镇抚司。果真,权力之下,人如蝼蚁。
紧锣密鼓地练习了一个多月,就连北镇抚司好几个小兵都认识她了。可奈何她两辈子的天赋加起来都给了绘画,这骑马射箭她是一窍不通,好在周啸阑耐心不减,经常陪她苦练到天黑,她才摸的一点点门道。
今日学院放榜她担忧自己武考的成绩拖累排名,被陆心棠拽过去时,她扭着头根本不敢看。还是李思朝在身旁垂头丧气的来了一句:“不是吧。我还得面对李夫子和王夫子三年……”
围观学子四散,赵柔柯放下手,抬眼看着榜单上的成绩。八门功课,七门甲上,一门乙中。还好还好,没辜负周啸阑带她苦练,武考名次没有太难看。见到所属讲舍后,她肺腑那股子气终于呼出来了。刚呼出没多久,她就觉得奇怪,今日周围好像格外安静。她转过身,见陆心棠呆立在一旁。她顺着陆心棠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榜单上她的名字以及各科成绩。
丹青:人物-甲上山水-甲等鸟兽-甲上屋木-甲上
策论:甲等八股:甲等
御术:乙等射术:丙等
所属讲舍:乙舍
赵柔柯看到她侧着的身体微微发颤,双眼已经通红,手攥得紧紧的,她有点不甘心地轻声呢喃:为什么……怎么却还是追不上……
这些时日,别的学子不知道,可她与陆心棠同吃同住这么长时间,她是知道的。无境书院的宵禁是在亥时,可陆心棠经常偷偷跑去练武场,一练就是练到凌晨。在这样的状态下,她的文考成绩依然三门全甲,这已属难得。
书院的很多学子,从小便会骑马射箭蹴鞠,这是她们的日常生活。可是陆心棠呢,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她小由姐姐拉扯大,吃饱穿暖都是问题,何谈这等贵族戏耍?来到书院后,也是每日节衣缩食,衣物浆洗得发白也不肯换,吃着食堂中最便宜的吃食。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所认识的陆心棠倔强的要命,也许激她一下,才会让她把此时的失利情绪转移。看榜的学子已经四散,现下周围只有她们三人。赵柔柯一把将手搭在她肩上:“小考不止一次,一次不行便两次,还有三年时间,你可别想只留我在甲班,跟其他人同坐谁来我都不习惯。”
陆心棠没有转过脸颊,因此赵柔柯也不知道她那泪有没有落下。良久,只听见陆心棠掷地有声地开了口:
“这次丙等,我下次一定拿乙等!”
赵柔柯内心松了一口气,是她小看了陆心棠,从江陵孤身一人来京师求学之人,入学前才名便传遍书院之人,心性与毅力早远高于常人。
她上前揽住陆心棠的肩膀:“那是自然。”
说到此处,她微微蹙眉,继续说道:“前两日周啸阑来书院,试过书院武场的弓箭,他点评了句‘弓箭太软,拉弓起箭过于轻巧’,我只当是他武将力气忒大,没在意。现如今一想,考试时的弓箭韧劲很强,这本来就不合理。”
陆心棠一脸怀疑地看向她:“真的假的。莫要安慰我扯些谎。”
“当然是真的。”
李思朝在旁边恍然大悟:“难怪,书院武场我拉弓得轻轻松松,考试时我要多使好大的劲呢。”
李思朝家中富裕,自家后院设了一个练武场,因此即便是书院的设施落后,从前家中常常训练,考试排名也不至于太难看。
听李思朝都这样说,陆心棠的紧绷的情绪才渐渐松懈下来。
赵柔柯趁热打铁:“对了,我的画本子好长时间没有新鲜剧情了。还得恳求你这位盖世画本故事高手,从你的学业抽抽身,帮我想点新花样。”
陆心棠板着脸拒绝:“现下我得更用功才是。可没有时间想那些。”
赵柔柯劝道:“书院设施落后,再练也难进步,你缺的可不是勤奋,缺的是一把好弓箭。等新鲜画本子一兜售,咱俩收益平分。别说弓箭,包个练武场都行。”
赵柔柯这番话是肺腑之言,工欲行其事必先利其器。其实她是可以直接送她的,可陆心棠这头倔驴有的是脾气,指定不收。
她偷瞄着陆心棠,只见她略一思索:“行。可先说好了,画本子这计划是你与小宝想的,名气也是你们打响的,你与他已经分成过,我怎么能平分你的收益。我之后每月定期提供故事给你,你只需分我两成便好。”
赵柔柯点头,她怕自己再这般同她拉扯下去,陆心棠又反悔了。
*
甲舍与乙舍相隔一条小径。分舍那日,赵柔柯与李思朝来的早,李思朝从她后方搬至她左方,相隔一条过道。
赵柔柯刚坐下,便看到隔壁的李思朝拧着脖子看向门口:“小考后的座次和从前不同,也不知道谁会与我同坐。”
她撑着下巴,看了一眼自己右方空出的位置,以往这会儿陆心棠坐在旁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拧着自己的大腿温书,今日位置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这位同坐是谁,会不会好相处一点。
这甲舍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她就开始想念陆心棠了。她摇了摇头,翻开书预习今日所讲。
正在赵柔柯沉浸在前人思想中时,空气中飘来一阵淡香。她从书中抬起头,便见秦南书一袭紫衣款款向旁边走来。
去后面,去后面......赵柔柯在心里默念。
只见秦南书优雅地撩起衣摆,在她旁边坐下了。
赵柔柯脸色灰败,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她倒是觉得如果同坐是这位主,进乙舍也不是不行。至少拼以后的前途和与秦南书暗暗相斗的难度放在一起比较,前者她更有把握一点。
她与秦南书从前在讲堂虽没有坐在一起,但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这位祖宗,秦南书似乎与她卯上了,经常和她比较。
更令人头疼的是武场比试,秦南书在丹青上确实没什么天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赵柔柯被夫子夸奖一次,秦南书瞟过来的眼神就冷几分。
秦南书骑射俱佳,还参加过多次围猎,武学方面在书院都少有对手。有时下学后,秦南书就激她来比试。她不是个被激就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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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别人走的人,可对方是郡主,周啸阑再只手遮天,在她面前还得恭恭敬敬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假表妹,面前这位的舅舅可是当今圣上,根本惹不起。
她常常头天被这人在武场上虐得死去活来,第二天还要早起听学,真是痛苦不堪。她甚至怀疑,自己骑射有所提升,除了周啸阑的帮助,这位郡主也有大把功劳。眼下看到她,她觉得自己的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
秦南书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怎么?我听人说,你的旁边只有陆心棠坐得?”
赵柔柯眉梢一抽,三人在放榜栏前的谈话也不知道被谁传到了这位的耳中。她赶紧挂起一个虚假的笑容:“郡主误会了,郡主身份尊贵,自然是想坐哪里都凭您开心。”
只听秦南书冷哼一声:“你知道便好。即便是哪一日,你碍着我的眼了。我让你滚出这书院,量你表兄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赵柔柯继续皮笑肉不笑:“是是是,郡主宅心仁厚,您看在我一心向学的份上,定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等是非不分之事。”
秦南书瞥了她一眼,翻开自己书,没再搭理她。
早课就这么无风无浪的过去了,书院的钟声一响,看着秦南书走出甲舍,赵柔柯才起身。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下午,她与陆心棠和李思朝在食堂用过饭,刚走进甲舍,见秦南书还没来。想到秦南书身份尊贵,从来不吃书院食堂。当初她进书院,长公主为她在书院单独修了一间食舍,是以每日都是公主府的厨子做好吃食送到食舍。
据说每餐送菜的丫鬟都有好几个,眼下估计还在食舍。
赵柔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见李思朝还没有回来。不是说小解么,怎地还不回来?她又看了看右边精致的金丝楠木桌案,华贵的不拘一格。秦南书也没有回来,今日她这顿饭,吃得似乎有点久。
又过了一刻钟,李思朝才从外面走进来。一进来就靠近赵柔柯的桌案,神神秘秘的:“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王夫子?”
李思朝摆摆手:“王夫子每日都见,早就不稀奇了。”
赵柔柯:“别卖关子了,说吧。”
李思朝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才趴在赵柔柯耳边:“我看见长公主了。今日送饭是长公主来送的。应该是为了庆祝小考进入甲舍吧。”
“长公主是秦南书的母亲。来为她送饭有什么稀奇?”
“这你就不知道了。长公主与秦南书虽说是母女,可二人关系如同仇家。”
她又贴近赵柔柯一点:“今日啊,我刚听见食舍的碗筷砸碎一地。长公主送来的吃食秦南书一口没吃。”
赵柔柯神色复杂,想到春日宴那日秦南书的反常,这人再怎么不喜欢她,与她斗,一直以来都是极为有礼,不失郡主风度的,甚至对于几位夫子也都很尊敬。
可那日,她却将她的画给撕了,今日,又听她当着书院人的面砸了碗筷,这着实反常。莫非,春日宴那兰花图与长公主也有关?可周寒声的案子已经结了,背后之人就是孙谦。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正在思索这事,就听见李思朝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么?长公主与秦南书的关系也不是一直这般差的,从前二人关系是极好的。可是啊,就在驸马爷死后,二人关系回不到从前不说,简直势同水火。”
赵柔柯没吭声,示意她继续说。李思朝又抬头看了看周围,像是生怕被人发现听见似的:“据说,驸马爷的死和秦南书有关,有传言说,是秦南书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赵柔柯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头便看到了秦南书窗前的脸。她赶紧一把推开李思朝,淡定地说了一句:敢议论王夫子,你也是不想活了。李思朝也看见了,吓得赶紧转过身,假装看书。
直到下学,赵柔柯都沉浸在李思朝那句“秦南书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中。
39. 寻人启示
为了准备小考,赵柔柯整个人神经紧绷,如今小考分了舍,她才终于觉得轻松一点。进入书院不久,倚月楼的云娘来找过她两次,今日刚把作画的帐结掉。她按了按自己发酸的脖颈,颠着手中的钱袋子,打算拉着陆心棠和李思朝去八方客吃点好的,再给三姨娘看只簪子。
闻言陆心棠头也没抬拒绝了她的邀约,自从答应了帮她创作画本故事,她这几天便认真得不得了。赵柔柯便和李思朝一同走出书院,她不是个爱探听别人私隐的人,可前阵子李思朝和她提到秦南书与长公主的旧事,这几日一直在想着这事。
因此,她也想着借二人去吃饭再问一问,她内心总有股直觉,周啸阑兄长的那件案子,好似没那么简单。孙谦那人他从前听过倚月楼的姑娘们说起过,没听说过此人有在小倌身上点青的癖好。
这对锦衣卫来说,不是什么很难查的事,可孙谦还是死了,可见周啸阑对于他兄长之案执着太过。在他心里,他兄长的仇已经报了,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告诉他自己的怀疑,无疑是在他心上扎刀子。与他一起设计周伯那日,周啸阑在松风阁无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要告诉他,也许孙谦不是害死你兄长之人,也许凶手另有其人?她开不了这个口,他已经被困了十年,好不容易看见天光,不该这样再次堕入黑暗之中。她最后在心底打定主意,待时机成熟再告诉他。
刚出书院门,赵柔柯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两边挂着灯笼,上面写着周府。丫鬟青叶见到她,伏身行了一礼:表小姐,少爷吩咐奴婢接您回去。”
赵柔柯这才想起来,那日周啸阑来找她要荷包,她答应他等小考结束后便回周府的。小考结束,明日又是休沐日,家在京师的都回了家。
虽然他们二人并无亲缘,但在外人看来,她是寄居在周府的表小姐,她这样自己留在书院,改日又不知道会传什么流言。
李思朝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今日八方客是去不了了,笑着和赵柔柯作了别。
赵柔柯正要踩上马凳跨上马车,一只手便掀开了帘子,周啸阑撩起帘子看着她,似是等她将手放上来。赵柔柯看着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征然了一瞬,周啸阑看着她露出了个笑:“愣着作甚,上来。”
周围学子来来去去,几双眼睛瞟来瞟去,她脸颊有点微热,伸出手搭在他的手心,借着力气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一路上赵柔柯总觉得他腰间晃眼,从前的白玉坠子没有了,换成了荷包,那只金元宝在其间耀武扬威。赵柔柯自己都觉得那荷包的绣工实在是丑得别具一格,京师找不出第二个,她有些尴尬,赶紧喝了口茶。
谁知喝得太急,一口茶呛到了嗓子眼,一直咳个不停。周啸阑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帮她顺气,语气带着一点戏谑:“慢点,我还会和你抢么?”
从前伶牙俐齿,此时舌头好似被狗叼了去,想了半晌,赵柔柯也没能想到什么怼回去,气闷地靠在马车窗,双眼看着窗外。中秋将近,这会儿天色却还没有暗下来。他们走的这条街,夜间有夜市开放,现下已经有一些货郎正挑着货物往市集的方向去,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有好几个卖首饰的货郎看她露出脸,问她要不要买。她看着货郎打开的货箱,里面玲琅满目尽是珠宝首饰。
“可想要去逛逛?”周啸阑在旁边适时开口。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赵柔柯趴在车窗上,侧着脸,眼睛亮晶晶的,纤长睫毛像是一把小刷子,好似扫在人心上,他内心柔软的不像话。
赵柔柯确实想逛逛,听说夜市热闹非凡,直到巳时才结束。她惦记着给三姨娘看簪子,便和周啸阑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那货郎见他们停了马车,就将货箱搁在地上,货箱层层叠叠,每摊开一层都是不同样式。赵柔柯目光在一只通体莹白的玉兰花簪上停下来。这玉看起来质感上乘,玉兰花也雕得栩栩如生,想着三姨娘不爱繁华浮夸的首饰,这簪子她定喜欢。
心里这样想着,便问货郎:“这玉兰花簪怎么卖?”
货郎看了她身上的无境书院的学服,又看了一眼周啸阑身上的牙色锦衣:“姑娘好眼光,这白玉兰簪是刚从西域进的货,二十两。”
赵柔柯瞪大了双眼,没想到市集的摊贩要价这么大胆。她又看了看簪子,这色泽工艺,确实是佳品。可云娘付她的这笔钱一共不多不少,十五两。她皱着眉头:“身上没带够银钱,可否为我留着,明日来取可好?”
货郎咧着一张嘴笑了:“姑娘说笑了,这买卖总是瞬息万变。能看上的皆是有缘,明日,便是明日的缘分了。”
赵柔柯不想自己为三姨娘买簪子还要周啸阑来付钱,更不想被小贩坑骗,她看了那簪子几眼,最后还是忍痛拉着周啸阑走了,想着明日带够了银钱再来看看别的。
市集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堆人围着一个喷火的少年赞叹。赵柔柯从前没有看过这等新鲜,就在少年右一簇火苗从口中喷出时,赵柔柯拿着一串糖葫芦,忍不住叫了声好。
等到表演结束,赵柔柯才发现周啸阑不见了。她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周啸阑的影子,内心有股说不出来的怅惘,对着手中的糖葫芦,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拳头:“走也不打个招呼......”
她咬下一颗糖葫芦,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继续逛。
周啸阑趁着赵柔柯去看喷火表演之际,找到了一开始卖首饰的那个货郎。货郎见他去而复返,有点惊讶。
眼神扫了一圈,没见着那簪子。
“客官可是要找那玉兰簪?那簪子已经被人买走了。”
周啸阑问了那人相貌,脚下一点,追了出去。
还好那人走得不远,好说歹说,才将那簪子用多一倍的价格买了回来,再次去到了货郎的摊前。
货郎见他,惊讶道:“客官怎么又回来了?”
周啸阑这才将簪子从怀中掏出来,重新放回货摊上。
货郎不解:“客官这是......”
周啸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前,“这是二十两。”
“这簪子,除了一开始你见到的姑娘,其他人来买,都不卖。她若要买,你便以十五两卖给她。懂了么?”
货郎只觉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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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音低沉,有股压迫感袭来,心想这人怕是讨心上人开心的,何况这买卖稳赚不赔,赶紧拿了银子点头哈腰。
面具摊前,赵柔柯刚拿起一张狗狗的面具,便闻到一股熟悉的云杉木香味,与此同时,还夹杂着一丝甜丝丝的糕点味道。她转过身,刚好对上周啸阑的眼睛。
“逛了这么久,饿么?”说着便把一个油纸袋递了过来,是龙须糕,她上辈子最爱吃的。
她没有跟他说过,他是如何得知的。
来不及细想,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为了掩饰尴尬,她接过油纸袋,岔开话题:“你去就是买这糕点?”
周啸阑点头:“嗯。我馋了。”
赵柔柯撇嘴,没说话。
周啸阑看着一排排面具,选了一张,拿起来覆在她脸上:“像你。”那是一张小狐狸面具。
赵柔柯也不退让,拿了一张狗狗的面具,覆在他脸上:“像你。”
两人隔着面具都笑出了声。
赵柔柯从未有过这样放松的时刻,做虞同玉时她活得战战兢兢,做赵柔柯时她步步为营。唯有在与周啸阑相处之时,他能让她放下戒备与拘谨,让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像真的只有十七岁。
不知怎么又逛到了一开始的那家货摊前,赵柔柯看着那玉兰簪子还没有被买走,可她也只能作罢。从摊前经过之时,被那货郎打量着,他开口叫住了赵柔柯。
“姑娘。”货郎开口。
二人再次走到摊前,货郎这才不好意思地看着赵柔柯说:“姑娘,我两次见你,看来你与这簪子确实有缘。这簪子就十五两卖给你吧。”
赵柔柯大喜,“果真?”
货郎拍拍胸口,“如假包换。”
见赵柔柯拿着那簪子看了又看,周啸阑勾起嘴唇:“真这么喜欢?”
赵柔柯点头:“你不懂,从前我在赵府,其实三姨娘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好,但她还是会帮衬着我。她于我而言,要比赵家所有人更亲近。”
来了周府之后,她们二人在周啸阑的照顾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只是在三姨娘心里,毕竟是寄人篱下。因而那些周啸阑送的首饰簪子,从来都被她放在一处,很少见她戴。也怪她没有早早察觉。
周啸阑却从她短短两句话中听出了从前她在赵府过的日子。虽然他曾让程川查过,可真从她口中说出来,心被针扎,密密麻麻的疼。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她:“再没人敢欺负你。”
只是很短的一句话,周啸阑却说得好认真,认真到赵柔柯似乎被这话烫了一下,好半晌,她好像因为这面具也有了勇气似的,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周啸阑唤人牵来马车,回头他看见赵柔柯正看着某处出神。
街角一个女子,正拿着一张寻人启事,挨个问摊贩:“有没有见到这个人,他是我弟弟。”
摊贩看着她破旧的衣衫都嫌弃地摆手,她满脸疲惫,转过来,刚好和赵柔柯对上了眼。
赵柔柯这才看到了她的正脸,是江子妍。对方只愣了一瞬,便继续拿着寻人启事问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