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往事并不如烟》 第243章 年2月12日 香港 陆羽茶楼 第二百四十三章 1988年2月12日 香港 陆羽茶楼 这几天,寒流来袭这个亚热带都市,摩天楼群泛着清灰的冷光。一大清早,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夹着刚买的报纸慢步踱进陆羽茶楼。时间还早,来喝早茶的只有些年纪大了醒得早的食客。 显然他是熟客,楼面经理看见他进门,忙迎上前,送他到平日喜欢坐的临窗座位,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熟稔地斟上菊普茶。 他浏览了两眼报纸上的大标题,有些无聊地放下报纸,边一口一口喝着茶,边望向窗外那熟悉的香港市井。这些年的变化,他一一看在眼里,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越建越高,显得道路越发狭窄;大陆引了东江水从深圳直供香港,彻底解决了淡水供应问题,街头再也没有拿着大小水桶排着长长的队伍“轮水”的香港市民;街上大小食肆仍然冒着诱人的香气,“推车仔”逐渐没了身影;除了匆匆而过的上班人流,还多了跟着打着小旗的导游到处逛街的大陆游客。 昨天,他正式办理了除役手续,以台“军事情报局香港站上校副站长”的最终身份正式退役。 来港整整25年了,从今天起,那些生死相搏,那些惊心动魄,那些提心吊胆,那些任务和挑战,都将慢慢离他远去。 这些年又发生了很多事。 到1974年12月,恒生指数跌到了历史最低点150.11点,再也跌不动了,从那儿以后,香港经济慢慢爬出泥潭,开始走上腾飞的路径。 1976年,内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运动彻底画上了句号。随后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中国走上了改革开放的大道。 1980年8月,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他的家乡宝安县成了经济特区的一部分。从新界望过去,隐隐地能看到深圳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同年,他的老东家也正式恢复了“广东省公安厅”的名称。 1983年,他从报上看到国家首次设立的“国家安全部”正式成立,首任部长是他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凌祥云。不久,邱医生通知他,他的组织关系已经转至新成立的“广东省国家安全厅”了,厅长是他的老领导:陈振忠。 1985年,关于香港回归中国的《中英联合声明》在北京正式生效。根据《声明》,到1997年7月1日,香港将重回祖国怀抱。 就在一个月之前,岛内也发生了巨变,一个时代谢幕了。在此之前,作出了顺应历史大势和众多去台老兵心愿的重大决策,开放了民众赴大陆探亲,两岸形势出现前所未有的和平景象。其实自从进入八十年代以来,两岸关系就早已变得不再剑拔弩张了。随着迷梦的彻底破灭,更重要的,随着大陆经济军事实力的日益壮大,曾经自诩民国正统的那个政权已经不敢再招惹逐渐崛起的巨人,只好蜗居小岛,自求多福。但表面的和平景象掩盖不了下面的暗流涌动,香港站依然承担对大陆的情报搜集活动,只不过再也没有像五六十年代那样,猖狂地派遣行动特务潜入进行暗杀、爆炸、袭扰等破坏活动,若非任务重大,甚至连正规在编的情报人员都不太敢进入大陆,以恐有去无回。一些情报收集活动,多用金钱收买些商人作为业余间谍经手。 形势的变化也反映在情报局地位的跌宕起伏上。 1975年,在执掌“国防部情报局”长达十四年后,63岁的叶翔退役,转任“国策顾问”。他的退役,标志着情报局辉煌时代的落幕,也标志着那个从复兴社、到“军统”、到保密局、到情报局、到军情局一脉相承的特务机构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而在此同时,大陆的运动已接近尾声,公安工作重新得到恢复和加强。凌祥云被释放并彻底平反,不久恢复工作,继续担任公安部副部长,十年后,担任了首任国家安全部部长、党组书记。 1984年,时任情报局局长汪希苓、副局长胡仪敏、第三处副处长陈虎门策划并直接指挥了黑帮杀手赴美暗杀美籍学者刘宜良(笔名“江南”)。暗杀成功,事情却败露,举世哗然,引发美国政府勃然大怒。当局不得已下令逮捕情报局涉案的汪希苓、胡仪敏、陈虎门等人,并对情报局进行改组,将其改名为国防部军事情报局,归参谋本部下辖,专事军事情报搜集。经此事件后,情报局一蹶不振,再也不是那个当年威名赫赫权倾一时的情报机构了。局长、副局长也只是当权者的亲信或工具,不再是情报工作的老手。 香港站也不复曾经甲类大站的规模,人员编制缩水了许多,行动组被撤销了,人员换了好几茬,六十年代至今仍在岗的,只有他这个曾经的叛逃者。除了极少数看过他档案的局里高层,站里的同事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对他敬畏有加。局里大概也不想调他回去,资历比局长还深,回去了也不好安排,既然他喜欢香港,就让他在香港过退休生活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陆工会在港澳的特派员办事处已经名存实亡,曾经各个驻港机构的勾心斗角已成为过眼烟云。丁守拙、刘楚源早已退休在家,杨志鹏也早就奉调回台,程民康几年前高升为“陆工会”副主任,但听说屡受排挤,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虽然与组织上的联系已完全恢复,但他仍恪守纪律,只与邱医生联系,兢兢业业做他该做的事情。有时,他回想起刚来香港的那几年,虽然充满危险,但几乎每个月都有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日子过得紧张而刺激。相比较而言,现在的日子轻松而漫长,没有了紧急任务,没有了危险,也缺少了紧迫感。虽然他也知道这是好事,是国家强盛的标志,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怀念那段血脉贲张的峥嵘岁月。就像从血雨腥风中过来的老兵,一闭眼就会梦到自己生死一线的瞬间以及曾经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每年两次去给陈伯扫墓,一次是清明,一次是陈伯的忌日,但他再也没有和阿秀见过面。那个曾经的清纯少女,如今已是歌坛的“天皇巨星”和公认的“大姐大”。虽然,很久没有举办个人演唱会了,但偶尔还会发张专辑,大街小巷常常回荡着她醇厚嗓音唱出的粤语歌声。他也会买她的磁带,放在“Walkman”里,走在路上戴着耳机听她的歌。他不知道她是否结了婚,是否有孩子,只想着她能有今天的成就,能生活幸福无忧,就心满意足了。 他偶尔还会想起他的前妻,也曾经打听过她和孩子的近况,从邱博士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欧淑芬与一个在运动中曾经保护过她的人结了婚,没有再要孩子,现在政策落实了,生活得很好。他与欧淑芬的孩子阿义,那个当年未满周岁的孩子,已经从警官大学毕业了,分配在省公安厅禁毒局工作。听到这些消息,他高兴异常,两个晚上都没睡好。原先一直埋藏在心的歉疚,多少有了些缓解,尤其令他兴奋的是,他的儿子也成了一名公安战士。他不知道这是他儿子自己的意愿,还是组织上的安排,但他知道他儿子肯定还不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也许心里还在怨恨那个曾经抛妻别子给家庭带来无数灾难的叛逃者。 按年龄来说,他还远不能称为老年人,但从外形上,他已经很接近了,虽然他留起了胡须,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举止温文尔雅,远看就像是个中年绅士。但如果不染发,就会看到他两鬓发如飞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心脏血压都不太正常,经常咳嗽。这是早衰的症状,是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下生活的后遗症。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回顾他传奇般的经历,那些人、那些事渐渐成为了历史,他至今仍然不断清晰地回忆起他第一次坐飞机去北京的情形、他在西堂子公安部招待所聆听陈处长给他布置任务时的震撼、他第一次迈进公安部大院时的新奇、他第一次见到凌祥云局长时的激动、他跟随他师父于鼎学习时受到的启迪、他与莫之英一起偷越边境时的狼狈、他初次抵台时的紧张、他在情报局刑讯室里遭受的痛苦、他第一次与陈明远接头时的局促、他独自完成任务后的满足感、他成功获取极其重要情报时的狂喜、他与阿秀在海边漫步时的怦然心动、他与陈伯接触的点点滴滴、他与组织上失去联系后的彷徨无措、他在泰北山区里的生死相搏的瞬间……。 他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喝早茶,也不是刻意静下心来回顾过去,他在等一个人,他唯一的联系人——邱博士。 邱博士的医术高明,很受上层社会人士的青睐,在港岛和九龙又开了几家分店,其中一家就在茶楼附近,这样,作为多年的老顾客,请医生出来喝喝早茶显得正常而不突兀。 他看见邱博士从马路对面经过斑马线向茶楼走来,不紧不慢,步履从容。 “来了,坐。”他并未起身,只是像熟稔的老友一般打了个招呼。 邱博士脱掉薄呢大衣,叠好放在身边,才坐下。 他斟上一杯热茶,“寒流来了,先喝杯热茶。”又转身从经过的小推车上拿了几样点心。 邱博士慢慢喝着热茶,眼镜后的眼睛有些发怔。 “我退役了,昨天办的手续。”田之雄几乎一字一顿说道。 邱博士感慨道:“你来香港很多年了吧?” “是啊,很多年了。” “不容易!” “你不也一样?” “我跟你不同,我这里有家,有诊所。” “上面让我近期回局里一趟,说是有个授勋仪式。” “哦……恐怕你没有时间去了。” “哦?” “上级要你这一两天回去。” “回去?回哪里?” “当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啰。”邱博士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你不想回去?” 邱博士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让他如雷灌顶。很多年前,他做梦都想着一旦任务完成,就能荣归故里,为自己在同事面前正名,为家里人洗清污点,为妻儿补偿亏欠。十来年前,形势安定一些的时候,组织上也曾有意让他撤离,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还是留下来了,继续坚守岗位。世事变迁,命运多舛,后来这个愿望越来越淡,可就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命令突然来临了,竟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蠕动着嘴唇,半天没说出话来,心里百感交集。 邱博士有些费劲地解释道:“上面是好意,原话是:一是,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出色;二是,你现在有很好的离开借口;三是,也是最紧急的,你的……前妻住院了,病情危急……晚了怕……。当然,也可以安排你回去些日子再回来,但上面担心你的安全。” 他的心里受到猛然一击,茫然地看着邱医生:“病情很严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欠她那么多,怎么还啊?” 邱博士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茶杯边缘,继续说:“你回去的方式不会是第二个陈明远。上面考虑到你的特殊身份,不管以何种理由何种身份何种方式去大陆,都会引起那边的反应,有些可能是连锁反应;同时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起见,建议你以退役后经商的名义赴大陆。上面已经以你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了一家从事五金生意的公司,反正在深圳、东莞那边做五金生意的公司多如牛毛,查起来很难。这边的话,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为你在香港注册一家。”他“呵呵”笑了几声,道:“来时不容易,走时也大费周章。” 他轻轻摇摇头:“我老了,退休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邱博士满怀同情地望着对面这个骤然显出衰老的男子说道:“你回去后做些准备,后天早上八点半,到我半山道的诊所来,冰清会把证件交给你,然后有专人送你到罗湖桥头,过了关有人接你。” 他变得急不可待:“好的,好的,我准点到。” 邱博士优雅地吃着早餐,田之雄却什么也没吃,只捧着茶杯,一口一口轻啜,捧着杯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寒流之下,不耐寒的港人很多都裹起了厚厚的冬装,又湿又冷的感觉,让街上也显得比以往萧索。 两人走出茶楼,邱博士问:“你去哪?” 他答:“我要去香港仔华人墓场看一位长辈,跟他道个别,怕以后见不到了。” 邱博士“嗯”了一声,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了。”突然顺手一带,紧紧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你真了不起,罗清泉同志!” 他顺势在邱医生后背拍了两下,悄声回应道: “我姓田!”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4章 年2月14日 广东省人民医院 第二百四十四章 1988年2月14日 广东省人民医院 田之雄一步一步踏上罗湖桥头,心情澎湃,无法言喻,联检大楼上,红旗猎猎。 他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手持证件从罗湖口岸过关,这次是从香港去往深圳,上一次过关还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次他和莫之英匆匆剪断铁丝网,在边防军和军犬的追逐下,连滚带爬狼狈而逃,方向正好相反。 跟二十五年前相比,罗湖口岸发生了巨变,没有了简陋透风的大棚,没有了繁琐的检查验放手续,没有了乔装的敌特和爆炸事件,没有了互相敌视对立的边防警察,没有了军犬和荷枪实弹的士兵。新修的双层人行桥直通联检大楼,上层是出境,下层是入境,每天有上十万人从这条桥进出。入境的人们抱着、背着、驮着的不再是油、米、布和旧衣服,而是最新款的日本电视机和双卡录音机。 一出边检口,立刻就有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年轻人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问道: “是田之雄同志吗?” 一瞬间,他呆住了。 多少年没有人称呼这个名字了,多少年没有自己人称呼他“同志”了。 “对……是。” “我姓宋,省安全厅的,奉陈厅长命来接您,欢迎回家!” “谢谢,陈……厅长?” “陈振忠厅长亲自交代的。”年轻人接过他的手提行李,笑着答道。 尼桑轿车轻快地行驶在直通广州的路上,深圳到广州的高速公路还没修好,但路况已经好了很多,沥青路面又宽又平坦,只是各种车辆也多,有许多是大型货车和泥头车,时不时还会塞车。 坐在副座的小宋回身说道:“这是陈厅长的专车,他特意指示用他的车接您。我们直接到省人民医院,陈厅长在那里等您。” 田之雄顿时被温暖所环绕,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他想起了当年开车追逐莫之英的情形,想起了两人冒着危险偷越边境的夜晚,甚至想起了陈振忠在香港给他做的那顿饭。 他努力辨认着他的家乡,努力辨认着当年记忆中的参照物,努力辨认着那年开车追逐时的印记,但一点都认不出了。原先的村庄变成了城市,原先的农田矗立起高楼和成片的工厂,原先狭窄的石子路变成了通衢大道,再也没有路边的检查站,再也看不到逃港的人群,再也没有紧张肃杀的气氛。他放下车窗,使劲呼吸着家乡的空气,虽然外面尘土飞扬还夹杂着刺鼻的汽油味、塑料味以及附近农田农肥的臭味,但他依然兴致勃勃,感慨不已。 车子进入广州,直接开到省人民医院停车场,田之雄急不可待就要下车,却被小宋阻止:“请稍等等,陈厅长马上过来。” 过了两三分钟,一辆同款尼桑轿车快速驶来,恰好停在车旁。一位身穿普通蓝色夹克衫的男人从车里出来,径直拉开了田之雄左侧的车门。 田之雄一眼认出那是他的老处长,身形依旧,双鬓却已染雪。 小宋和司机立刻下车走开。 “处长......厅长,田之雄……奉命归队!”田之雄声音略带哽咽,听起来像是两片金属片摩擦出的声音。 陈振忠右手握住田之雄的手,左手重重拍着他的左臂,身子微微颤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陈振忠道:“今天没有时间慢慢说话了,你一会儿赶紧上去。欧淑芬住在住院部后楼高干病房1027,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了。医生说是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做过放疗,但已经无力回天,主治大夫说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我们亏欠她太多了,如果她走之前没能见你一面,心会不安的。就为了这个,才紧急把你召回来。你我都身份敏感,不宜一同出现,所以我只能在这里跟你先见个面,交代一下,晚一点我再上去,毕竟欧淑芬见到我们俩同时出现,她心里多少会明白一些,即便走了也心安。” 陈振忠依然是那个细致周到而又雷厉风行的领导。 田之雄重重点了点头,眼里噙着泪水。 陈振忠又说:“你暂时先住在白天鹅宾馆,这么安排也符合你经商的身份。房间已经订好了,回头你到前台拿钥匙就行,你隔壁房间是我安排的两个同志,他们负责你的安全。等小欧这里的事情忙完了,我再来找你。” 看到小宋手捧一大束鲜花走过来,陈振忠接过鲜花递给田之雄,拍了拍他:“你去吧,过一刻钟我再上去。” 门诊大楼熙熙攘攘人满为患,住院部则人少了很多,高干病房楼层更显得安静而雅致。 田之雄双脚微微颤抖,按捺着激动的心绪找到1027病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病床,床前站着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齐齐回头望向衣冠楚楚、发式一丝不乱、手捧着一大束鲜花的他。 他愣在门口,不知如何开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年长者衣着质朴,满面沧桑,头发乱蓬蓬的,并不认识,田之雄猜他叫张国庆。他很快从那个高个子满脸英气的年轻人眼里看到了从疑惑、到恍然、到愤怒、到鄙视的一系列眼神。 那年轻人两大步跨到门口,用身体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你找谁?这里有病人,出去!” “你……你是……阿义?” 病床上传来极微弱的声音:“阿义,谁啊?” 年轻人急忙回到床前,“妈,你醒啦。没事,走错门的。” 田之雄缓步走到床脚,厚厚的白色被子下只露出一张瘦弱、憔悴、白发稀疏的脸,毫无生气的眼帘微微睁开,这哪里还像是记忆中的欧淑芬啊,苦难和病痛已经把她折磨得脱了相。 “阿芬……阿芬呐……是我,我回了!”田之雄喉头哽咽,五脏内腑如沸油煎熬。 欧淑芬的眼睛瞬时睁大,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头拼命地想抬起,可是无济于事。 “谁?……你是谁?”欧淑芬的声音略大了些。 年长的男人忙伸手托住欧淑芬的后颈,拿过枕头垫住,让她半倚着床头。 年轻人把鲜花夺过扔到地上,又一把抓住田之雄的胸襟,直接把他推向门口。 “你走错了,赶紧出去!” 田之雄手足无措,看着面前这个揪着他衣服,气势汹汹的小伙子: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啊,那个未满周岁就抛下的儿子,那个无数次梦里梦见的儿子!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阿义,住手!”欧淑芬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而坚定。 “——他是你父亲!” 阿义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吼:“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阿义……你……”欧淑芬使出全身的力气只说出几个字便戛然而止。 床头柜上监护仪的曲线大幅波动,绿莹莹的数字急速变化,张国庆赶紧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主治大夫带着几个护士冲进病房,护士长把三个男人全都赶了出去。 阿义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直愣愣地看着远方。张国庆微微低着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目光涣散,一言不发。 田之雄守在病房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一尊雕像。多少次在白天、在梦里憧憬设想过与阿芬重逢的情景,有惊喜的,有感慨的,有诗意的,有表达歉意的,有相逢一笑的,还有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紧紧相拥的,在静寂中独自相坐无语凝噎的,甚至只是淡淡一声“你回来了”的……就是没有想象到今天的情形。他丝毫没有计较儿子的粗鲁态度,只是震惊于阿芬现在的样子,五内俱焚。 过了半个多小时,病房里的医生护士才出来。阿义冲到门前,语气急切地问为首的戴着眼镜的中年大夫:“王大夫,要紧吗?” 王大夫严肃回答:“病人血压突然升高,心跳急剧加速,呼吸窘迫,还好,现在稳定了。记住,绝对、绝对不能让病人情绪激动,要保证你母亲安静卧床。” 王大夫看了一眼田之雄,说了句:“你跟我来一下。” 进了办公室,他们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正凑在窗台边偷偷抽烟,借着微微打开一条缝的窗户把烟小心地吹出去,右手掌还托着用纸叠的小船权当烟灰缸。 王大夫提高声量毫不客气:“陈厅长,你怎么在医院里抽烟呢?!再说,这儿还是高干楼层,绝对禁烟的。” 陈振忠赶紧掐灭烟头,像个被大人当场抓住的捣蛋孩子,讪讪道:“对不住,对不住啊,憋不住了。……哎,王大夫,这位田先生是欧淑芬的......丈夫,刚赶回来,你给介绍下情况。” “丈夫?”王大夫有些诧异,但很快做了个手势让田之雄坐下,缓和语气道:“田先生是吧,我姓王,是欧淑芬的主治医师。”他拿出一张片子递给田之雄,“欧淑芬送来得太晚了,已经是肝癌晚期,而且已经广泛扩散。你看,这里是病灶,已经扩散到胰脏还有肺部,连骨头里都发现了。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田之雄急不可待地打断道:“难道就没有治疗手段了吗?你们可以用最好的药,费用我出!” 王大夫苦笑道:“田先生,你听我慢慢说。欧淑芬能住进来,是陈厅长安排的,为此我们根据陈厅长的请求,邀请了全国最好的肿瘤专家进行会诊。由于已经广泛转移,手术切除和肝移植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我们对她进行了放疗和化疗,可是肝癌对化疗和放疗不敏感,无法抑制住病情的发展。况且,放疗和化疗对身体有一定损伤,欧淑芬的身体情况又差,导致她免疫力进一步下降。” 田之雄定定看着片子上一处处白色斑点,半天才沙哑问道:“这个病是怎么形成的?” “很遗憾,肝癌的成因是世界性医学难题,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医学界都没有共识,遗传、饮食习惯、免疫力低下、细胞变异甚至长时间情绪处于压抑状态等等,都有可能导致该病的发生。如果是早期,还没有扩散,还有些治疗手段,但欧淑芬目前的状况基本不可能了。”王大夫尽量把话讲得通俗而坦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田之雄艰难地问出了那句话:“那还有……多少……时间?” “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随时可能发生。其实,从病情的严重程度以及与同类病患的比较上看,欧淑芬的生存状态已经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医学奇迹了,从医学上我无法解释。肝癌号称癌中之王,晚期病人的疼痛感非常强烈,病人的感受十分痛苦,连我们医生都不忍心看到。现在,她只靠打杜冷丁止痛,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临终关怀措施,争取让病人少受些罪。” “不是奇迹……我知道,我知道,……谢谢大夫!”田之雄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低着头,双肩耸动,眼泪大滴大滴掉在地上。 一直没说话的陈振忠走过来,拍了拍田之雄的后背,道:“王大夫,我有个不情之请,等欧淑芬醒了,能不能让我跟他单独见一下欧淑芬,五分钟就行。” “不行!”王大夫马上拒绝,“绝对不行!病人刚刚心跳突然加速,血压飙升,我们刚刚采取了措施,现在好容易让她睡着了。再说,等她醒来早就过了探视时间了哇。” “那三分钟。” “不行!” “两分钟!” “不行!” “一分钟,就一分钟!我们两人就在这里等她醒来。你刚才不是说要让病人少受痛苦吗?我保证,这是最佳的办法。”陈振忠的语气斩钉截铁。 “嗯,那好吧。正好我今晚值夜班,等她醒了我叫你们。” “谢谢,谢谢!” “也就是你陈厅长,记住:就一分钟!” “好好好!” 没人知道半夜在欧淑芬清醒的片刻时间,田之雄在陈振忠陪同下对她说了些什么。 一天以后,欧淑芬在省人民医院去世,儿子阿义惊奇地发现母亲去世时表情很安详,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5章 年2月16日除夕 广州白天鹅宾馆 第二百四十五章 1988年2月16日除夕 广州白天鹅宾馆 白天鹅宾馆,改革开放后广东省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五星级酒店,像一只高傲的天鹅矗立在珠江之滨,广州最好的地段——沙面岛。 陈振忠还穿着那身旧夹克衫,手里拎着个大塑料袋,穿过以璧山瀑布为设计主景、充满岭南园林装饰风格的酒店中庭,直接上了电梯。从透明观光电梯往下望去,整个大堂装饰得喜气洋洋,充满了节日气氛。各家餐厅里人声鼎沸,坐满了阖家来吃年夜饭的市民,门口还聚集着不少等座的人们。 他先到隔壁房间与手下打了个招呼,按响田之雄房间的门铃。 “处……厅长,您怎么来了?” “今天是除夕,怕你一个人寂寞,过来陪你吃个年夜饭。喏,我亲自下厨做的。”陈振忠从大塑料袋里拿出几个密封盒和两瓶广东米酒。 田之雄帮着把写字台清理出来,把餐盒一一打开,摆好。 “这大过年的,您不在家陪嫂子……” “我把你嫂子赶到孩子家去了。嗯,阿芬的后事办完了,她恢复公职了,后事是单位一手操办的,赶上春节,从简吧。张国庆和阿义都很尽心,你不能到现场送她最后一程,委屈你了。墓地在番禺,过‘头七’时再去扫墓吧。” 张国庆是阿芬的现任丈夫,阿义又对自己充满误解和恨意,对陈振忠的良苦用心,田之雄了然于心,默默点点头。 “好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你回来了。你发现了没?那天夜里,当我们俩一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眼里顿时就有了光彩,我想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还好,终于证明了最后的念想,这个念想恐怕就是她这么多年来心底下的信念和对你的坚信。唉,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在我心目中,她跟你一样,都是英雄!耶?怎么只有红酒杯,没有白酒杯?红酒杯就红酒杯吧。”陈振忠一边从酒柜里拿杯子,一边絮絮叨叨说着。 田之雄郑重地把杯子举到与视线相平的地方:“处长……哦,厅长,我敬您!” 陈振忠无奈地说:“改不了口就别改了,你叫我处长我听着高兴。”他按住田之雄举着酒杯的手:“今天听我的。” “这第一杯酒我要敬你田之雄,我们的英雄,二十五年呐,了不起!”说罢,陈振忠仰头把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田之雄热泪盈眶。 陈振忠放下酒杯,递过一支“红双喜”,两人抽着烟,满肚子话竟不知从哪儿说起。 陈振忠盯着田之雄双鬓白发看了半天,才唏嘘一声:“阿雄,我们都老了!” 田之雄勉强笑了笑:“上一次吃您做的饭还是在香港,真好吃!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有时间写个汇报材料给我,过了年,回厅里正式报个到。” 田之雄点点头:“处里其他同志还好吧?都在厅里?” 陈振忠摇摇头:“虽然政保处整体转入了安全厅,但厅里的人你基本不认识了。运动期间都不好过,好多同志离开了公安战线。这几年厅里新来了好多大学生,还有研究生呢,他们这一代人脑子活,敢想敢干,又有文化,懂电脑,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不像我,连电脑打字都费劲。不过呢,虽然时代变了,手段变了,技术也进步了,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变的。” “郭厅长呢?” “现在是郭检察长了。文革中他也受到了迫害,好在挺过来了,现在是省检察院检察长。还有方梅,文革后调回北京了,在公安局当处长,前不久离休了。” “科长呢?” “冯春风最不走运,在人民大厦……哦现在改回叫爱群大厦了,逮捕田佩瑜和郑旭时中了枪,脊柱受伤,下半身瘫痪。” “啊!”田之雄震惊不已,也许是被烟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你的事完了,找机会去看看他,他现在胖得不得了。” 田之雄想象不出,当初黑瘦精干活力无限的老科长现在坐在轮椅上的情形,一阵心酸。 “组织上一直记着你的杰出贡献,还有你和你的家庭为此所做出的牺牲。等事情告一段落后,会做出应有的结论,可能还会有个仪式,这是你应得的荣誉。上次去北京开会见到凌部长,向他提起你,他还清楚地记得你。” “以后我想找机会去趟北京,见见我师父,见见方副处长。” “以后再说吧,虽然你回来了,严格意义来说,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这么多年牵涉到这么多人和事,尤其是许多事情密级很高,恐怕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你都不能公开身份,即使退休了,也不行。” “我理解,坚决执行!” 陈振忠举起酒杯:“别光顾说话了,再过一年我也离休了,以后我们有大把时间慢慢聊。来,这第二杯酒敬欧淑芬,我们的女英雄!”说罢,又一口干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陈振忠又点燃一支烟,“对阿芬,我始终心怀歉意。与你不同,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实际上成为了这个任务的重要一环,只是当年没想到,你这一去就是二十五年,中间又赶上文革十年,让她受了很多苦。唉,我这心里……” “处长,您千万别这么自责,我听说了,文革中郭厅长和您日子也都不好过,有些事情不是您能左右的……。您保护了她,帮助她恢复了公职,还给她想办法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 “我只能在不暴露你身份的前提下尽力而为吧。其实最应该感谢的人是张国庆……你那天见过他了吧。张国庆从军队转业到沙子河劳改农场,在那儿当管教分队长。欧淑芬下放期间,张国庆不但没歧视她,还给了他们孤儿寡母很多帮助。那时候左啊,农场就认为张国庆立场有问题,甚至认为他别有用心,张国庆不为所动。后来运动愈演愈烈,张国庆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清理出了公安队伍。欧淑芬怕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影响他,一直不愿跟他在一起,也可能是那时小欧还对你回来心存希望吧,后来,被张国庆深深打动了。运动结束后,他们就在一起生活了,张国庆硬是靠着骑三轮车养活了这个家,真是了不起!前些年省厅复查冤假错案,给他平了反,现在算是有一份退休工资了。你儿子阿义跟他也很亲。” 田之雄唏嘘不已。 “说到阿义,这小子有点你当年的倔劲儿。阿义高考那年非要报考公安院校,成绩够了,政审通不过啊。我找了市局政治部、省厅政治部,后来一直找到了凌部长。凌部长那时兼着那个学校的校长兼党委书记,听我说完,一锤定音,说:这个孩子我们要定了!就这样才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本想把他要回到省厅一处,可这小子执意要去搞禁毒,现在下放在基层锻炼呢。后来,我到了安全厅,就照顾不到他了。”陈振忠瞟了田之雄一眼,有些字斟句酌地接着说道:“阿义呢……是个好苗子,他完全不清楚你的……任务和身份,对你当年出走是有很大的……怨气,认为他母亲的不幸和苦难,是你……一手造成的。所以,对你难免有些……有些误解吧。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找机会跟他略微解释一下,总不能你的任务结束了,父子间却不相认了。这小子挺机灵,一点就透,相信说完了,误会就解除了。他现在也是公安战士,一定会为他英雄的父亲而骄傲的。” “来这第三杯酒为了我们的战友,为郭厅长、为方梅、为冯春风、为了曾经的峥嵘岁月,干杯!” “为战友,干杯!” 在清脆的碰杯后,二人各自将满满的第三杯酒一口喝尽。 “来来来,光说话了,多吃点菜,都凉了。楼下餐厅的菜死贵,我的工资可吃不起。” “处长,那我就别住这儿了,挺贵的。” “两码事,住在这儿符合你的身份,万一对方查起来,前台有记录。你的安全比金钱重要。” “现在的军情局头头都是趋炎附势的政客,早就没有二十几年前的心气了,没什么专业素养。上面换了新头头,估计还会进行伤筋动骨的调整。”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细节往往决定最终的结果。对他们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你刚回来,先过渡一段时间,等你彻底安全了,再安排新的住处。有一点你心里要清楚,今后可能要用新的身份、新的名字开始新的生活,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厅里尽量满足,帮助你适应新的生活。房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厅里会为你选择一处安全而便利的住房。工作嘛,二十五年了,够你慢慢写的。” 田之雄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刚去台湾的时候,那边发了一笔奖金,有1000两黄金,后来去香港,就折成港币存在汇丰银行了,这么多年加上利息,也算一笔不少的钱了,我分文未动;还有这么多年的工资收入,加在一起,我都带回来了,我全部交给组织。” 陈振忠拍了拍田之雄的手背,正色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那不是什么意外之财,也不是什么不当得利,不能说共产党发的钱你可以花,国民党发的钱你就不能花,没有这个道理,那是你用青春岁月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应得报酬。”随即又莞尔一笑,打趣道:“广州的生活水平目前跟香港暂时还有些差距,但这两年物价上涨得也快啊,我这个厅长的工资都不够花,你那点体己银子还是留着安度晚年吧。至于那笔奖金嘛,”陈振忠停顿了一下,“等我向厅党组汇报后再决定吧。” “处长,阿芬现在不在了,阿义自己有工作,我孤身一人能花什么钱?这么多年了,我连党费都没交过,心里说不过去。要不就当党费……”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振忠摆摆手:“你不用说了,不仅不能收,还要给你补。我已经让计财处的同志在算账了,为你补发这二十五年的工资,从你去香港那天算起。……哎,看你咳了好几回了,找个时间安排你去医院做个体检吧,你受过刑,可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嗯嗯,我身体没问题的。” “哎,走之前有没有去看看陈伯。” “去了,每年都去。” “那个阿秀后来有联系吗?听说成了什么巨星了。” 田之雄默默摇摇头。 陈振忠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难为你了!” 窗户被五颜六色的烟花映得色彩斑斓,隐约能听到外面爆竹声大作。陈振忠用遥控器放大了电视机的音量,里面传来李谷一演唱《难忘今宵》的歌声。 “哟,光顾跟你聊天,春晚都快完了。新的一年开始了,这是我在工作岗位的最后一年,也是你阿雄开始新生活的一年。来,我们把剩下的酒干了,迎接新春!” 两人豪气万丈一口喝尽杯中酒,田之雄走到窗前,拉开窗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扑面而来,珠江两岸到处盛放着五彩斑斓的礼花。他深吸了一口充满硝烟的空气,感叹道:“还是这里年味足啊!” 陈振忠边收拾着饭盒,边说:“我该回去睡觉了,跟你这个年轻人熬不起夜,明天还要值班呢。” 田之雄要求道:“老处长,我还是换个地方住吧,这儿挺贵的,你还要安排两位同志陪着,国家也不富裕啊,省点是点。” 陈振忠拎起塑料袋,走到门口,又回身道:“要不去小岛住吧,那是省委警卫处管的,住着安全。嗯,我来安排。留步,留步!” “再见,老处长。”田之雄关好房门,走进浴室,拧开浴缸边的热水龙头,听着哗哗的水声,发了少许呆,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陈振忠刚进电梯,看见匆匆跑来的田之雄,疑惑问道:“还有什么事?” 田之雄涨红着脸道:“老处长,刚才……忘了,我就是想说句……春节快乐!” 陈振忠哈哈大笑,扬扬手:“好,你小子也春节快乐!”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6章 年4月18日 广州 省国家安全厅 第二百四十六章 1988年4月18日 广州 省国家安全厅 两个月后,在省安全厅的一间房间里,深色的帷幕遮挡了所有的窗户,一场肃穆而参加人数极少的表彰仪式正在举行。 主持人和颁奖人都是一个人:原广东省公安厅政治保卫处处长、现任广东省国家安全厅厅长陈振忠。他身后,国旗和党旗鲜艳如血,使房间里充满了庄严的氛围。 见证这一庄严时刻的只有两人,一站一坐。 站立着的老者,满头白发,一脸慈祥,气质儒雅如同大学教授,他是原广东省公安厅主管政保的常务副厅长、现任广东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郭曼国。 肤色黝黑,略显肥胖,坐在轮椅上却腰杆挺直的人,是原广东省公安厅政治保卫处一科科长、因公致残退休的冯春风。 受表彰者穿着黑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身姿挺拔,垂手肃立。原广东省公安厅政治保卫处一科副科长、侦察员,现刚刚退休的台军事情报局香港站上校副站长罗清泉,真实姓名:田之雄。 “根据广东省安全厅党组批准,并报国家安全部党组同意,决定对田之雄同志历史功绩予以表彰奖励和追授仪式。现在我宣布,追授表彰仪式,开始!” 陈振忠嗓音低沉,表情庄重,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铺着墨绿色呢绒的桌子,桌上有一个衬着红丝绸的托盘,托盘上一排红色的小盒子新旧不一,都打开了盖子,里面的一枚枚功勋章熠熠生辉。 “下面我宣布嘉奖命令:” “嘉奖令 田之雄同志在对敌斗争中,机智勇敢,不惧艰险,在政治保卫工作中做出突出贡献,现给予记个人一等功奖励。望该同志继续努力,为党和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广东省公安厅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宣布完命令,陈振忠从一个看上去很陈旧且略显褪色的小盒子里,拿起一枚一等功勋章,向前一步,郑重地别在田之雄的左衣襟上,这是一枚迟到了二十五年的勋章,是为了褒奖他在粉碎敌人“湘江计划”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随即,陈振忠退后一步,念起了第二份嘉奖令。 “嘉奖令 田之雄同志在粉碎敌人罪恶的阴谋计划中,表现突出,功勋卓着,特授予一等功。 广东省公安厅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陈振忠把第二枚一等功奖章别在田之雄胸口,这是表彰他粉碎敌人企图破坏我原子弹研制的“神斧计划”中所建立的功勋。 接下来是第三份嘉奖令。 “嘉奖令 田之雄同志在对敌斗争中,英勇顽强,作出重大贡献,特授予个人一等功。 广东省公安厅 一九六五年二月一日” 这个一等功是对他在与陈明远联络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的嘉奖。 接下来第四份和第五份嘉奖令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奖状 田之雄同志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特给予记一等功的奖励,希望你在伟大的革命路线指引下不骄不躁继续前进。 广东省公安局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日” “奖状 田之雄同志在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表现出了无产阶级专政革命战士的崇高精神,做出了突出成绩,特给予一等功嘉奖,希望田之雄同志戒骄戒躁,深入学习,继续努力。 广东省公安局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四年五月一日” 从时间上看,显然都是文革后期恢复成立了广东省公安局后授予的,分别是嘉奖他在破获“西江一号”潜伏特务和获取敌人实施“心战”、“联战”核心机密中的杰出贡献。 陈振忠停顿了一下,望着胸前佩戴着五枚金光闪闪一等功奖章的田之雄,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念出了下面的话: “授予国家安全战线一级英模命令 田之雄同志在维护国家安全的长期斗争中,不惧艰险,忍辱负重,表现出可歌可泣的牺牲精神,出色完成了党和人民交给的任务。为表彰其重大贡献,特授予‘国家安全战线一级英模’光荣称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二日” 陈振忠把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枚金灿灿的奖章戴在田之雄胸前,用双手将证书庄重地捧到他面前,随后紧紧拥抱了他。 “祝贺你,田之雄同志!” 田之雄热泪长流,向郭曼国、冯春风依次敬礼,拥抱。 “追授表彰仪式到此结束!”陈振忠的宣布打破了屋里凝重庄严的气氛。 满胸奖章的田之雄走到郭曼国面前,憋了半天才唏嘘道:“郭厅长,您……头发全白了!” 郭曼国哈哈大笑:“小田呐,你都白了,我能不老吗?当初我跟老陈派你出去时,原想着撑死了三五年,唉,如果不是文革,也许你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年你能坚持下来不容易!”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感叹道:“如果不是穿这身中山装,活脱脱就是个奸商的模样,在街上碰到,我都不一定认得出来呢,哈哈哈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老厅长,您还好吧?” “好,好得很呐!再过两年我也离休了,我们可以一起钓鱼去了。哎,我前几年开会时还碰到过陈明远,说起往事,他对你印象很深呢。” “陈明远一直住在广州?” “是啊,他是省政协常委,我这个检察长每年都要给政协会议做工作报告。” “昔日的军统少将,连叶翔都畏惧三分的人,也不知他变成什么样了。” “又高又壮,老样子。可惜前年六月因病去世了。” “唉!”田之雄叹息一声,遗憾之情溢于言表。“听说您在运动受了不少罪?在外面的时候,有时候我常想起,临走前您给我布置任务时说的那些话,那就是我坚持下去的信心来源。” 郭曼国百感交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要在波折中成长,总有那么一些人,坚持理想,挺身而出,哪怕遭到人们的误解、毁谤;哪怕牺牲自己的名誉、家庭;哪怕身前功勋卓着,身后寂寂无名。你,田之雄,做到了!” 冯春风坐着轮椅过来,拉着田之雄的手。 田之雄赶忙从胸口摘下一枚一等功奖章要给冯春风挂上:“老科长,这是属于您的……” 冯春风打了一下他的手,“臭小子,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看着田之雄难过的眼神,冯春风一笑:“这又不是你开枪打的,你小子内疚什么。”陈振忠在一旁解释道:“老冯也有一枚一等功奖章。” “要是我在,那轮到您往前冲啊。”田之雄仍然不能释怀。 冯春风一脸神往:“唉,真怀念那段岁月啊。热血、单纯、不怕苦、不怕死,不讲条件,不计代价,一心扑在工作上……” 田之雄接口:“是啊,我至今还记得在阳江石磊山上抓台湾空投特务时,冯科长穿着军大衣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的样子。” 郭曼国笑笑:“属于我们的时代快结束了,新的一代一定比我们强。” 陈振忠大剌剌地说:“阿雄啊,等我们几个老家伙都退休了,你可得好好请你的这几个老领导吃顿大餐,反正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朋友。” “一言为定,老领导们!” 郭曼国问陈振忠:“田之雄的住房还有身份都安排好了吗?虽然他从那边也退了,可安全还是要高度重视。”又扭头对田之雄打趣道:“我现在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啦,以后碰到什么困难找他陈振忠,他现在大权在握。” 陈振忠答:“老厅长放心,都安排好了。” 田之雄接话道:“老处长,还真有个问题。” “嗯?” “给我分的房子我去看了,太大。我就孤身一人,能不能换个小点的,一房一厅就行了,最好离珠江近点儿,以后我没事了,可以每天在珠江边走走。” 陈振忠苦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嫌分的房子大的。没问题,我把家底都亮出来,有空了亲自陪你去看,直到你满意为止。” 田之雄忙摆手:“这点小事哪敢劳您厅长大驾。” 陈振忠感叹一声:“老郭、老冯,你们还不知道吧。阿雄把他当年得的奖金全部上交给组织了,具体数额我不方便透露,连本带利足足好几百万呢。看看,这就是我们的英雄!” 这年头还没进行工资改革和价格闯关,人民币还十分坚挺,像陈振忠这样的正厅级干部,每月工资加上职务津贴、洗理费、洗衣费等等各种补助,也就二百来块钱;像郭曼国这样的属于中央组织部管的副部级高干,工资加补贴不过三百多点,因此几百万港币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了。 田之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面对着他的三位老领导说:“国民党给叛徒发的,花起来不自在……” 当年的厅长、处长、科长一同捧腹大笑。 笑声过后,陈振忠收敛笑容走到田之雄身前,一一摘下他胸前的五枚一等功奖章和一枚“一级英模”奖章放回托盘,正色道:“田之雄同志,鉴于你工作的特殊性、复杂性以及保密的需要,你所获得的的奖章、证书以及嘉奖命令都必须由组织上妥善保管,连同你的档案材料一同永久封存,希望你能理解。当然,奖金可以带走。” 田之雄勉强笑了笑:“我以为能把这些勋章摆到阿芬的墓碑前呢,哪怕只有一分钟。” 陈振忠定定注视着他,一声不吭。 田之雄看着陈振忠的目光,挺胸立正回答:“服从组织安排!” 陈振忠握着他的手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无名英雄了,这是我们政保工作者最大的光荣。走出这道门,回归正常而普通的生活吧。” 田之雄再度热泪盈眶。 陈振忠推着冯春风的轮椅交给田之雄:“接下来还有个授奖仪式,我不能送你了,你陪老冯去好好喝两杯吧。” “是!老厅长,再见!老处长,再见!” 郭曼国微笑招手示意。 陈振忠犹豫了一下,又对田之雄轻声说道:“有一个情况你应该知道一下,一会儿来的这位同志你并不认识,但他对你很熟悉,一直在你周围秘密保护你的安全,同样了不起!” 田之雄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内心震撼无比。蓦地,他想起当初凌祥云局长在交待任务时说的一句话: “你要时刻记住,你虽然只身入虎穴,但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组织永远在你的身后,保护你的安全。”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7章 年4月20日 广州 第二百四十七章 1988年4月20日 广州 闹市中的平房区,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旁边是一片工地,塔吊高耸,声音嘈杂。 田之雄找了好久,凭着门口停着的一辆三轮车,才找到其中的一间小平房。他确认了门框角上的门牌号,试着敲了敲木门,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沧桑的男人开了门,一怔,随即认出来对方。 “您是……张国庆……先生吧,我来……看看。”田之雄紧张得有些结结巴巴。 张国庆平静地点点头,仿佛早预料他会来一样:“请进吧。” 田之雄微微弯了弯腰:“谢谢。” 田之雄刚进屋,一个臂缠黑纱的小伙子从里屋冲了出来,手指直戳他的脸:“你是谁?这个家不欢迎你!你走!马上走!” 田之雄定定看着他的亲生儿子,一言不发。 欧正义居高临下死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我知道你是谁!我从小就看你的照片,那天在医院,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我们不需要你的怜悯,你根本不配!” 张国庆沉声喝道:“阿义,不许这样!他是你亲生父亲。” 小伙子嗓门更高:“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不姓田,我姓欧,我叫欧正义,听懂了吗?!你现在跑回来了,假惺惺的,做给谁看?你当年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你,妈妈不会是反革命家属;如果不是你,妈妈不会被送去劳改农场;如果不是你,妈妈不会苦难一辈子;如果不是你,妈妈也不会得癌症,死得那么早!现在日子好了,改革开放了,以为过了追诉期了,没事了,你就溜回来了,告诉你,你就是个逃兵,你就是个叛徒!你迟早会受到国家的审判,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阿义!”张国庆有些动怒。 看得出欧正义很尊重他的继父,没有再咆哮,眼睛却死死盯着田之雄。 田之雄低着头,不敢对视,听着亲生儿子连珠炮般地发泄怒火,心如刀绞,哑口无言,既为了阿芬的苦难而内疚,又为儿子的误解而痛苦。 “既然来了,就坐坐。”张国庆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我不想再见到你!”欧正义拔腿大步向外走去,“砰”地一声狠狠带上了房门。 田之雄面色苍白,心里被委屈、愤懑、伤心堵塞得严严实实,恨不能呐喊出来。但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哪怕面对自己当警察的亲生儿子。 两个男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沉默不语。 桌子的一头抵着墙,墙上是欧淑芬的遗像,上方还围着黑纱。 田之雄没见过这张照片,应该是在劳改农场期间拍的,眉头不展,但眼光中透露着倔强。 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屋子,一里一外两间平房,低矮潮湿,陈设简陋,里屋应该是卧室,外屋有两张木制靠椅,一张八仙桌,几张方凳,墙角还有一副煤气灶和一个碗橱,墙边满是油渍。 “这些年,多亏你了!”田之雄先开了腔。 张国庆没吭声。 “我……对不起……阿芬!” 张国庆依然没吭气。 “你们这些年……受的苦,我都听说了,你很……了不起,阿芬……幸亏遇到你。”田之雄艰难地选择着字眼。 “都过去了。”张国庆终于风轻云淡应了一声。 “其实,我早就想回来……只是……只是……身不由己。” “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 “住在广州?” “是,住在广州。” “现在住在哪里?” “暂时住在珠岛宾馆。” “嗯,那里好贵的,看来有钱了。” “不算有钱。” “以后呢?” “以前的老领导找了间房子,过几天搬过去。” “你的事……都了了?” “都了了。” “那么大的事都了了?” “都了了” “现在形势真的不一样了……” “是真的了了。” “那就好。”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阿义是个好孩子。”这回是张国庆先开腔。 “是啊……现在比我都高了。” “我刚见他时,才这么大。”张国庆用手比划了一下,“还不到一岁。” “是啊,我……对不住他。” “跟我亲生儿子一样,小时候就很倔。” “我不怪他。”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骨肉。” “嗯,我能理解。” “阿义不容易。” “我知道。” “当初他能上大学,多亏了那位陈厅长帮忙。” “是,都是因为我的事拖累的。” “那个学校挺难进的。” “是挺难的。” “要成绩好,政审也严。” “我听说了。” “后来阿义能如愿进入公安机关,陈厅长也帮了大忙。” “不容易。” “本来可以去省厅机关的,他执意要去搞禁毒。” “挺有志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现在在陆丰市公安局挂职锻炼。” “那边走私贩毒好像很猖獗。” “是啊,在第一线。” “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多少会有,不过,干了这一行,没办法。” “嗯,在基层锻炼锻炼也好。” “阿义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了,你……嗯……你过去的事,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吧?” 田之雄犹豫了一下:“应该……不会吧。” “就一个人在广州?” “是。” “后来没结婚?” “一直一个人。” “哦。” 两人简短的一问一答,气氛略有些尴尬。 看到张国庆站起身,田之雄误以为他要送客,忙跟着站起来说: “你……们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以……” “我们不会要你的一分钱。”张国庆一反刚才的态度,声色俱厉起来:“过去的苦难,失去的尊严,死去的亲人,哪一样用钱买得到?” “不,不,您误解我的意思了……” “我们用不着你同情,你也不必内疚什么。我做的事从不后悔,阿芬嫁给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事实上我们很幸福。我蹬三轮车足以养活这个家,虽然清贫,但是像个家的样子。看得出后来阿芬也很高兴。只是……好日子来了,孩子也大了,她却没了。唉,我难过的是,她没过几天好日子。” “我只是好意,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现在有退休工资,阿义有正经工作,这两间屋马上就要拆迁了,我们不需要你的钱。”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现在生活安定了,我不希望你再打扰我们的生活,尤其是不希望你会影响到阿义的前途,明白吗?我们不希望再跟你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张国庆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让田之雄对他眼前这个坚忍而又豁达的男人肃然起敬。虽然经历了人生中巨大的落差,但仍是风轻云淡,坦然面对;虽然生活清贫,但没有一丝怨天尤人;虽然明知对面坐的就是带给这一家子人苦难和困窘的“罪魁祸首”,但仍不失尊严地以礼相待;虽然面无表情,对他不无反感,但还算温言好语;他庆幸欧淑芬在人生的后半生遇到了张国庆。 其实他今天执意过来,并没奢望能得到儿子的宽恕,毕竟二十多年前抛妻别子的行为“罪恶昭彰”,给母子带来的苦难,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够原谅的。他只是想看看阿芬最后岁月里住的地方,跟儿子和张国庆亲口表达他的歉疚,多少感觉一些曾经属于他的家庭的氛围,多少减轻一些这么多年来堆积在他心中的执念。如果他们能多少接受一些他真心诚意的帮助,那就更好了。 张国庆的话已经说绝了。 他慢慢站起身,面向欧淑芬的遗像默默鞠了一躬,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手触及门把手,又转过身来认真说道:“如果你和阿义都不愿意,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们的生活,但二十多年的亏欠我已经无法弥补,该我尽的责任我会全力以赴。”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 “也许事情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 说完,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小屋,叹了口气,拉开了门。 也许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他热泪盈眶。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8章 年12月29日 广州-深圳 第二百四十八章 1988年12月29日 广州-深圳 睡醒了午觉的田之雄下了楼,一个人向珠江岸边走去。 房子是陈振忠为他找的,在省直机关的宿舍区,六十年代初建的五层旧红砖楼房,他住在三楼,房间不算大,一室一厅,最大的优点是离珠江不远,每天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沿着珠江堤岸散步,上午和下午各一次。 每天楼下总有一帮退休老干部坐着小板凳聚集在一起,下棋、打牌、聊天、吹牛,大多是原来机关里的中层干部,高点儿的曾经是处长,低点儿的也是正科级。大家聊起来,难免说起当年掌权时候的得意事儿,老了老了还暗自攀比别苗头。这个说,我们局新上任的一把手当年是我处里的小兵,我训他跟训孙子似的;那个说,我们单位的福利是真的好,国庆节发的东西到现在都没吃完;又一个插话,我们机关也很不错啊,今年体检都在高干门诊。田之雄往前凑了凑,本想认识多几个朋友多培养个爱好也好,大家见他眼生,便打听他以前在哪儿工作,退休前是什么级别,退休时有没有提半级待遇,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心里一笑,以为他是凭关系分的房,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他也就自觉不再往前凑了。 他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的儿子远在陆丰,即使回来也根本不愿见他。 他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看电视,直到被满屏的雪花惊醒。 他沿着堤岸慢慢走着,眼前的一切让他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建筑、街道和眼前沉默奔涌的珠江水;陌生的是人们的精神面貌、匆匆的步伐、满街的太阳镜牛仔裤和到处飘荡着的邓丽君的歌声。 他时常一个人静静坐在岸边的石凳上,看着马路上绵延不断的自行车流,看着江边榕树下提着双卡录音机的青年男女,看着街角叫卖复制录音磁带的小贩,心中一片宁静。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都处于警觉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应付突发事件的心弦,一旦放松下来,让他感到十分惬意。只是觉得……空闲有点多。 他像老僧入定一样一动不动坐着,心中却似狂涛怒海。他会反复想起这么多年经历的风风雨雨;想起在公安部办公楼见到凌祥云局长的情形;想起跟着师父于鼎学习的趣事;想起仓惶越境时的警犬狂吠声;想起在渔船上跟莫之英的谈话;想起在情报局受刑时生不如死的感觉;想起粉碎敌人计划后的狂喜;想起与第一次陈明远接头的紧张;想起失去组织联系时的彷徨;怀念那些遇到的人们:陈伯、阿秀、莫之英、黄大牙、红姐、邱医生……。 他喜欢烟火气十足的市井生活,他喜欢在农贸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喜欢在地摊上买便宜货,喜欢看着青年们在公园里带着蛤蟆镜跳“迪斯科”。他常穿一件颜色晦暗的夹克衫,发式不再一丝不苟,胡子有时好几天都不剃,在街坊邻居看来,他就是一个生活拮据平凡单调不合群的独居老头。 当云层被染成橙红色,与珠江水金色的涟漪相互辉映,日轮开始缓缓下沉白鹅潭,珠江桥头下班的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他就又背着手慢慢朝他的住处走回去。 今天,他路过区政府礼堂,看见了一幅巨幅广告,让他驻足了半天。 “着名国学大师、当代诗文学家、古代文化传播者、学者、诗人、武术家、成功大学教授南怀仁先生来穗举办‘生命科学与禅修实践’讲座。”广告上赫然端坐着一位颇有些仙风道骨模样的矮个子老者。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门票:C区30元、B区50元、A区100元” 田之雄盯着这幅广告看了半天:这不是当年曾在和平东路秘密单训室里对他进行单独特训的情报局特聘教官嘛!这家伙怎么混到这里来招摇了,还给自己安了这么多让人看了发懵的头衔。只是这家伙发型变了,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刻意把自己打扮成相貌清濯、古意盎然的样子,还穿着那身蓝色的长袍,显得有些刻意。 当年对他特训时科目很多,教的内容大多忘光了,有些教官名字也记不起来了,但田之雄对这个当年的特聘教官南副教授,印象尤为深刻。 之所以难以忘怀,一方面是他的做派与众不同,总喜欢穿一袭蓝色长衫,以体现自己飘飘欲仙不同凡响的形象,说起话来狂妄的很,一些历史人物和当代学者在他嘴里不值一提;另一方面则是他给田之雄讲授的课程里马屁拍得最响,当年叶翔揣摩上意最推崇王阳明,南怀仁则自诩是研究王阳明的专家。记得南怀仁当年讲授时,总会像和尚念经似的重复些晦涩难懂的陈词滥调,田之雄就忍俊不禁。 真是时过境迁了,一个刻意钻营者、一个曾经的敌人谍报机关的特任教官,居然以国学大师自居,堂而皇之在广东开起人生哲学讲座来了,难道没人知道这家伙难以启齿的黑历史吗?田之雄叹了口气,摇摇头,径直走到隔壁街的菜市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该买菜回家做饭了。 这天的新闻联播里播出了一条关于深圳经济特区建设的新闻,让他勾起了对家乡的思念。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了,但童年的记忆历历在目,如今那里变成了一方热土,他出生的村子,现在已经划入经济特区了。 这让他心心念念,果然在昏昏欲睡中他又梦到了:与莫之英一同奔跑在青石板路上,看到他们父亲的头颅被挂在高处笼子里的情形;他们的母亲在大火中凄惨的叫声;他当小乞儿时走过的家乡山水......。他立刻给陈振忠家里打了电话,陈振忠被半夜的来电吓了一跳,听到田之雄安然无恙,他才摸着狂跳的心,安心说了句:“我来安排吧。” 第二天一早,一辆尼桑汽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田之雄心情激荡,如果不算他从罗湖桥入境那一次,他已经25年没有踏上故乡的泥土了。 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可深圳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这座移民城市到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几条主干道已经初具规模,市中心的高楼大厦昼夜施工,“国际贸易中心”大厦以三天盖一层楼的速度震惊国人,被称作“深圳速度”;深圳展览馆建成开放;黄田机场刚刚奠基;四面八方的人们不断涌入这一方热土,怀揣着干大事、发大财的梦想,眼里闪烁着炽热的目光。这里已经没有一丁点田之雄记忆中那个宝安的模样。 听说蛇口工业区发展最快,他第一站特意先去珠江出海口看看蛇口港。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远处,一个人走到海边,坐在防浪堤上,看着蛇口港已经建成的数个万吨级突堤泊位上,高高的龙门吊繁忙地吞吐着远洋巨轮的货物时,深深被家乡的巨变所震撼。 远处疾驰过来两辆轿车,车上下来一群人,展开一张大图,簇拥着一位老者,先向码头方向,又向田之雄身后的方向走来,指指点点说着些什么,仿佛是港口的规划建设工程师在实地勘察。 那群人向这边走来,为首的长者瘦削且气质儒雅,不多的头发整整齐齐向后梳,露出额头,但眼神锐利,步履矫健。也许是注意到田之雄身上那股内敛的气质,他经过田之雄身旁时,多看了一眼,随口用纯正的白话打了声招呼:“先生,边度人啊(哪里人啊)?” 田之雄答道:“我喺本地人,从香港过来。” 老者一听来了兴趣,朝身后的人们挥了挥手,改用带着浓厚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们先去那边看看,我坐下休息休息,顺便跟我的小老乡聊聊天,跑了半天,我这脚力可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啊。” 那群人扬起一阵轻轻的笑声,继续向前走去,只留下一个秘书模样的人,不远不近地陪着。 两人在堤沿坐下,田之雄试探着问道:“老先生也是本地人?” 老者爽朗地笑答:“是啊,宝安大鹏的。” 田之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蒙上了一层翦:“哦,大鹏。”他梦中反复出现的情形就在大鹏镇。 老者敏锐注意到田之雄眼神的变化,问道:“怎么?很熟悉?” “嗯,很熟悉。我父亲当年就牺牲在大鹏。” “哦?你父亲是?” “我父亲自幼习武,后来参加了东江纵队的游击队,牺牲后,头颅被小日本割下来就挂在大鹏的古城楼上。那年我才十二岁。” “哦?你老家在哪儿?” “下澳。” 老者一拍大腿:“咳,越说越近了。”他随即换了种白话说道:“我哋真喺有缘啰,个阵时我就喺东江纵队嘅!(我们真是有缘,那时候我就在东江纵队啊!)” 田之雄也有些兴奋,不仅因为老者是东江纵队的老战士,更因他说的是当地的土白话,又叫“围头话”,发音跟正统粤语有少许区别,这种话只有跟自家亲人和同村人之间才讲的。 田之雄也用围头话感叹:“那您是老首长啦,我当年只是个小鬼。哎呀,都几十年没人同我讲过这种话了,乡音难违啊。” 老者哈哈大笑:“其实我们大鹏镇那边讲大鹏话,不是白话,不是客家话。大鹏那个古城楼是明代抗击倭寇时修的,设了个千户所,当兵的来自五湖四海,后来就演变出大鹏独有的方言,说起来我们那边都是当兵的后代,算是客家人。” 田之雄问:“老先生是这里的领导吧?” 老者摆摆手:“算不上什么大领导,但我对这片土地感情很深。抗日的时候我一直就在东江纵队,后来国共和谈了,东江纵队就坐着美国人的登陆艇撤到山东解放区去了,解放战争我们又一路南下打回来了,当时我是炮兵团长,我那个团一直打到沙头角呢。” 田之雄由衷钦佩:“那您是革命老前辈了!” 老者继续沉浸在回忆和感慨中:“解放后,我当过军事顾问,干过外交,退休了在北京闲不住,就来建设特区了。”轻描淡写寥寥几语概括了他传奇般的一生。 田之雄心里一动,随口道:“特区建设千头万绪,您可要保重身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老者哈哈一笑:“若干年前在东南亚,有位老同志对我说过,有事做,永远不会老。”转脸问道:“你是从香港回来的?来投资?” 田之雄含糊其辞答:“早年去的香港,现在做点小生意。” 老者点点头:“回来好。以前太极端,弄得鱼米之乡饭都吃不饱,都往香港跑。现在改革开放了,你看吧,用不了多久这里要远远超过香港。你也是东江纵队的后代,回来好啊,建设家乡。”显然,他把田之雄当成当年逃港,现在回来投资的商人了。 旁边的秘书模样的人提醒道:“袁董,该走了。” 老者乐呵呵说:“走,小马,拉我一把。”又转身对田之雄道:“小老乡,再见了。投资上碰到什么困难可以到招商局来找我,我姓袁。” “嗯,一定!再见,老先生。”田之雄用尊敬的目光目送着萍水相逢的老者远去。他看过有关报道,从交谈的只言片语中证实了猜想:老者是深圳特区和蛇口工业区的开拓者、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袁耕。可他永远不知道的是,二十多年前他们两人曾经为了粉碎敌人的罪恶计划在同一条战线的不同岗位战斗过,那时,袁耕是调查部一局副局长,作为特别先遣小组一员,在柬首都金边直接参与破获了情报局“高棉组”的惊天大案;田之雄则在这一计划的指挥和后勤基地香港及时传递了一系列重要情报。而他更不知道的是,袁耕刚才随口提到的老同志,正是田之雄心心念念的师父于鼎。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49章 年11月2日 广州 第二百四十九章 1992年11月2日 广州 田之雄已经回归四年了,他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陈振忠所一直担心的安全问题并未出现。对于军情局来说,他只是一个过了气的退休情报官,没什么背景和价值,没必要加以监控。而军情局对于退役军官在港台甚至去大陆经商一向不加干预,甚至会乐见其成,幻想着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启用这些退役情报官的企业成为渗透大陆的新渠道呢。 这几年他保持着平凡而深居简出的生活,只是在前一年去了趟北京。去北京只有惟一的目的:履行当年他与师父的承诺。 可惜他没能如愿,他的师父在七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不知道向谁去打听于鼎葬在哪里,也没法解释他与于鼎的关系,甚至不知道他师父是不是还有家人。 他原先接受培训的地方现在是公安大学的木樨地校区,这里并没有他师父的任何痕迹。 他求助于陈振忠,没过多会儿,他接到了从北京的部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是按照领导指示,专门安排了专车送他去一个地方。 专车一直向北京南面飞驰,经过了一大片玫瑰香葡萄园后,在一所学校的办公楼前停下。田之雄终于在凌祥云曾兼任院长的学院校史馆里,看到了他师父的照片和简介。 “于鼎,1910年-1985年,中国公安培训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我院创始人之一。长期从事政治保卫工作,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和人民公安事业做出重大贡献。文革期间受到残酷迫害,平反后参与我院创建,曾任我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于1985年9月20日在北京逝世。” 寥寥数语,只字未提他师父解放前做过哪些工作、担任过什么职务、做过什么贡献,只是高度概括了他师父波澜壮阔的传奇人生。他甚至怀疑,在另一边的某一座“忠烈祠”里,也有一张师父的照片,也有语焉不详的评价,只是那上面的名字叫“董初一”。 校史馆的一面墙上挂了满满一排照片,师父的照片只是其中之一,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后。田之雄在师父面前驻足良久,他很难相信这个白发如雪、满脸都是沧桑皱纹的老头,是当年那个思维敏捷、谈吐诙谐的师父,看得出师父在秦城监狱里受到苦难留下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还流露着田之雄熟悉的些许狡黠的目光。 田之雄长久地面对着师父照片,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热泪长流,让一旁陪同的院办年轻教师十分不解。他只是接到院办通知,今天负责陪同一位老同志参观学院。当然,学院对外界来说只是北京市的一个邮箱代号,地图上找不到,也没有任何道路指示牌,甚至连门口都没有标志,来学院参观的多半是部里交代下来的,按照保密纪律,他不能打听来参观者的身份、姓名、工作单位,只能按照普通流程介绍学院的环境和几处建筑。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来的这个老同志孤身一人,衣着普通,绝没有大领导那举手投足上掩饰不住的气度,还拎着个布的购物袋,活像个刚逛完超市的退休老头。更奇怪的是,这位老同志对壮观的教学主楼、气派的图书馆、现代化的射击场、独一无二的模拟城市街区以及医院、食堂、宿舍、教室都不感兴趣,校史馆也是匆匆浏览了一番,只是站在于鼎的照片前久久驻足,颇动感情。他来这所学院的时候,于鼎的照片和简历就已经挂在这里了,不知道于鼎以前有过什么贡献,在他心目里于鼎不过是一个已经逝世的前院领导,并没有太多的感觉。让他更惊讶的是,伫立良久后,老同志擦了擦面颊,从布口袋里拿出一条他没见过的外国香烟,恭恭敬敬地把这条画有一条中世纪帆船的烟,轻轻放在于鼎照片下面,好像说了句“师父,我回来了。”他屏声静气,不敢劝阻也不敢问询,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珍藏着一段神秘的往事,但他知道他们师徒之间也许有着一段弥足珍贵的情谊。 回到广州后,田之雄又回复到一个60多岁退休老人平静而单调的生活。一早起床,洗漱完毕,到楼下的早餐店吃一碟斋肠粉,喝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走到珠江边上散步,累了就在岸边的石凳坐一会儿。到了十点半左右,他会慢慢往回走,在离家两条街的菜场买些菜,回家自己炒菜吃中饭。通常都会多做一些,这样晚上就不用再做饭了。吃过中饭,看会儿电视,睡会儿午觉,醒了,他又会出门去珠江边散步。他也说不清对珠江有什么特殊情结,而且每天看到的景致几乎一样,可就是看不厌。往往直到夕阳西下白鹅潭,江面泛起成片金色的涟漪,他才会慢慢向家走去。 今天他一路走过来,觉得有些异常,街头卖磁带、影碟的小摊都在大声播放着他熟悉的嗓音和歌声,那个他时常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街上的大幅海报赫然印着手持麦克风的阿秀:“天皇巨星陈黛芳广州演唱会”,不知是宣传效果还是印刷失真,海报上的阿秀显得身材丰腴,风情万种,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内地的开放让港台文化尤其是港台流行歌曲风靡大陆,许多港台歌星在内地焕发了第二春,重新找到了市场,找到了赚大钱的机会。于是,香港和台湾的唱片公司用各种头衔拼命地包装旗下的艺人来内地淘金,各种“巨星”、“天后” 、“玉女”满天飞。但陈黛芳不一样,她独特的嗓音、稳重的台风和上佳的唱功,以及远离八卦的生活态度,让她无需任何炒作,便稳稳地压其他歌星一头,十多年来始终是香港歌坛的“大姐大”。 上次听阿秀的演唱会还是将近二十年前红姐硬拉他去的,那深情款款的歌声成了他内心里时常的回味,尤其是她作词的那首《离岛之滨》分明就是他们恋情的永久纪念。但他脑海里,最鲜活的记忆不是舞台上光彩照人的陈黛芳,而是那个喜欢读小说、喜欢看电影、喜欢拿着二手摄影机对他拍个没完的天真烂漫的阿秀。 他挤进人群对着卖磁带和影碟的小贩说:“靓仔,帮我拿两盒陈黛芳的录音带。” 小贩麻利地拿过两盒,嘴犹不停:“哇,呢位阿伯真喺识货喔(这位老伯真是识货啊),陈黛芳哋录音带卖得最好啦,明日晚,市体育馆佢开演唱会喔。” 田之雄看了看印刷粗糙的封面,疑惑问道:“喂,呢个喺盗版来嘅吧?冇正版乜?(喂,这个是盗版吧?没有正版吗?)” 小贩笑着答:“阿伯讲笑啦,正版要百几银,边个舍得买啊?放心啦,阿伯,我哋带都喺原音一手翻录嘅,音质绝对冇问题,有问题来搵我啦,我喺嚟都做咗成四五年了,童叟无欺!(老伯开玩笑吧,正版要一百多块,谁舍得买啊?放心吧,老伯,我这都是原版翻录的,音质绝对没问题,有问题来找我吧,我在这里都卖了四五年了,童叟无欺!)” “几多钱啊?” “一盒十汶,两盒二十汶,阿伯。” 田之雄揣着两盒盗版磁带,又买了些方便食品,早早回到家中。吃过饭,撕开外面的玻璃纸,把盒带塞进家里那台单卡录音机,把播放设到循环模式,然后就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听,不知听了多少遍,直到他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清晨,窗外的亮光让他迷迷糊糊醒来,循环播放不知多少遍的录音机已经卡带了,屋子里寂静无声。昨晚他又梦见了与阿秀在海边沙滩奔跑的情景,他坐起身,发了会儿呆,决定今天晚上务必要去现场看演唱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虽然他现在完全自由了,可以完全不受约束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但他……老了!况且,阿秀对他有了很深的误解,甚至因为他曾经的身份,把陈伯之死的原因归咎于他,从而永远不会原谅他,而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天还没黑,体育馆门口已经人山人海,手里攥着票的年轻人兴奋地穿过由黄牛们和卖冰棍的、卖零食的、卖磁带的各种小贩组成的包围圈,进入由武警战士和警察共同把守的大门。 田之雄站在一旁看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年轻笑脸,发现自己大概是粉丝中最年长的一个。他苦笑地摇摇头,凑到一对情侣身边,听他们与倒票黄牛讨价还价。标价100元一张的前区票,黄牛居然喊价到400,这让那对情侣觉得难以接受。 黄牛拿着劲儿,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故意向路过的人大声吆喝:“最好的前区座位啊,离陈黛芳最近的票啊!最后两张,把握机会,演唱会马上开始了啊。”他的叫卖吸引了一群人过来询问,当听到一张400时,绝大多数人都摇头叹息慢慢散去,毕竟400块是大部分人足足一个多月的工资了,只剩那对小情侣还执着站在面前。 看着小女友充满渴望和期待的目光,小男生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对黄牛说:“叔叔,两张票算500行吗?” 黄牛乜斜了一眼:“不行,最少600!” 小男生可怜兮兮说:“可我只有500。” 黄牛断然拒绝:“500绝对不行。” 田之雄看不下去,点出10张10元递给黄牛:“这下够了。”接过票顺手递给小男生。 小男生欣喜若狂,飞快地从黄牛手里抽出门票,拉着小女友的手向着大门狂奔,跑了几步才想起,回过头来和女友一起向田之雄鞠了一躬:“多谢阿伯!” 黄牛悻悻然对田之雄道:“阿伯,你不买就算了,冇帮人杀我价啦(别帮别人杀价啦)。” 田之雄认真问道:“你还有吗?我要一张。” 黄牛转怒为喜:“有啊,不过是后区的了,一样看。” “几多钱啊?” “我卖300一张的,睇你老伯心诚,算你280银一张啦。” 田之雄抬起手腕看了看:“依家喺6点25分(现在6点25分),仲有5分钟演唱会就开始,15分钟后你手里的票原价都卖不出去。来,食支烟,呣急嘅(抽支烟,不用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黄牛一听就急了:“喂,阿伯,你冇玩我啊(别开玩笑了),得得得,算你200一张行了吧。” 田之雄断然还价:“150,不卖我就揾别家(不卖我就找别人)。” 黄牛看了眼腕上的电子表,装出无奈的样子:“唉,得,得。” 田之雄这才从兜里掏出一叠钱,一张张数着。 黄牛很好奇:“阿伯,咁大年纪来听演唱会啊,好时兴啊。” 田之雄一边点钱,一边淡淡答道:“她是我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来看看她。” 黄牛眼睛瞪得溜圆:“谁?陈黛芳?是你朋友?阿伯,我都便宜卖你了,你仲车大炮?!有冇搞错啊!(你还吹牛,有没有搞错啊)” 田之雄笑笑,递过钱,接过门票,转身向大门走去。 演唱会已经开始了,体育馆被几千观众坐得满满当当,在两排强劲音响的刺激下,原本是篮球馆的中心舞台成了山呼海啸的风暴之眼。 田之雄的座位在后区,只能勉强看见在舞台中心演唱的阿秀的身姿,连眉眼都分辨不清,加上前面的观众时常激动地跟着合唱,有时他需要踮着脚尖才能看到舞台中间纵情放歌的歌者。但这并不妨碍他找到第一次听阿秀演唱会时的澎湃心情。 看上去阿秀身材更丰腴了,在聚光灯下,在强劲的音乐节拍中,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女人的妩媚,熟悉的歌声常常引起全场的大合唱,观众们挥舞着手,甚至点亮了打火机,在点点星光里随着歌声的节拍痴狂律动。田之雄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流行歌星的巨大影响力。 在全场观众一再呐喊声中,阿秀再次返场。她做了个请求大家安静的手势,边慢慢环绕着舞台,看向四面观众,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边用粤语说道:“多谢广州嘅观众咁热情。下面我将为大家演唱最后一首歌,呢首歌喺我写俾之前的一位朋友嘅。我同佢因机缘而结识,因误会而分手。好多年过去了,我与佢再也冇见过,或者佢坐在今日的观众席下,或者佢在遥远的他乡,无论佢是否听得到,我希望佢能够听到我的心声!就是下面这首《离岛之滨》,送俾佢,也送俾今晚的所有观众,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伴奏响起,全场合唱: “曾忆当年清风明月拂沙滩 曾忆当年娇笑痴嗔尽贪欢 少年不识愁滋味 未敢讲嘅心思沉入死水微澜 银汉迢迢星移斗转 龙潜得跃鸟倦知还 浪花拍碎已无处安放 只余海鸥凄厉声声慢 叹只叹 逝水流年总模糊岁月胶片 莺去雁还却把情人离散 夕阳纵美只留下最后海岸 离岛之滨竟成一生灿烂 ……” 田之雄像十九年前初次听到这首歌一样,双肩微抖,泪流满面。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0章 年12月29日 广东陆丰 第二百五十章 1993年12月29日 广东陆丰 下半夜三点,陆丰市公安局的大楼正面漆黑一片,大门紧闭。可如果转到楼后看,就会看到五层的指挥中心灯火通明,借着这唯一透出的灯光往下看,会发现在楼后的操场上足足站着近两千人。他们分成十几个方阵,整齐列队,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中间的旗杆上,被海风鼓动的红旗猎猎作响。 如果走近仔细分辨,每一个方阵都各有不同。 戴着大檐帽,身穿八九式橄榄绿警服,腰系武装带,大部分佩着短枪、少量挂着微型冲锋枪的,是警察; 制服绿颜色稍有区别,一律背着“八一杠”,一片钢盔反射出冷冷的光泽的,是武警; 穿着深色作训服,披挂着防弹衣,戴着头盔,挎着冲锋枪、腿上的枪套里还插着手枪,装备尤为精良的,是特警。 此外,还有身穿便衣的缉毒警;手持盾牌和破拆工具的特战队员;身穿消防制服的消防队员;甚至还有里面穿着警服,外面披着白大褂的法医。 个个屏气静声,肃然挺立,整个操场上空笼罩着一股杀气。 在各方阵的周边停满了指挥车、警车、防爆车、囚车、大轿车、消防车,尤其显眼的是队伍后头还停着一排迷彩喷涂的装甲车,车上的重机枪已卸下战衣,枪管高高耸立。 与操场上的静默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五楼上的指挥中心显得一片繁忙,巨大的显示屏中间是省公安厅指挥中心的画面,旁边几个分割屏幕上分别显示着边防快艇、警用直升机的巡逻状况,有几个屏幕显示着一座黑黢黢的村庄不同角度的监视画面。指挥中心的数排座椅坐满了警察,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对着电话大声下达指示。 最前面的指挥席上坐着三名身份各异的中年人,静静盯着屏幕,从他们的着装大致可以判断他们的身份。 坐在中间身穿警服的是省公安厅副厅长、此次行动的前线总指挥王绍吉;左边身穿武警制服的是省武警总队副总队长左寒生,两杠四星的肩章熠熠生辉;右边身穿蓝色夹克衫,神色严峻的是省公安厅禁毒局局长翟清苑。 王绍吉看了一眼大屏幕上方的时间显示,低声跟左寒生和翟清苑说了句什么,站起身离开了指挥中心。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一个年轻的警察正在屋里等候。 “王厅长好!”年轻警察立正敬礼。 “你就是欧正义?” “是!” 王绍吉上下打量了一下警容严谨英气勃勃的欧正义:“在禁毒局?” “是!省厅禁毒局二处一科副科长。” “你今晚的任务是什么?” “二号目标抓捕组组长。” “嗯,……任务取消,留在我身边负责联系联络工作。” 欧正义瞬时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服从命令!” “王厅长,请允许我解释。”欧正义身姿挺拔目不斜视朗声说道。 王绍吉很不耐烦:“我时间紧迫,简要点。” “5年前我曾经在陆丰公安局禁毒支队挂职锻炼一年,今年以来又曾经多次来到此地办案,对今晚的清剿目标地形十分熟悉。我认为完全能够胜任今晚的抓捕工作。” 王绍吉面色和缓了一些:“调整你的任务不是因为你不称职,联系协调工作同样十分重要啊。” 欧正义大声道:“请首长收回成命。” “理由?” “第一、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会直接影响第二抓捕组的默契配合,进而影响整个清剿行动的总体部署;第二、战士视荣誉为生命,我不愿意因此被人视作逃兵,更不愿让禁毒局蒙羞。”欧正义口齿清晰语调铿锵。 王绍吉不由得轻声嘀咕了一句:“跟你父亲一个德行。” 欧正义疑惑地问:“您认识……他?” “哼,岂止认识!”王绍吉一脸不悦。 欧正义脸色大变:“厅长,他是他,我是我……” 王绍吉摆摆手:“哦,你误解了。其实不是我要调整你的任务,而是你陈振忠伯伯昨天给我打电话,要我保证你的安全。他是我的老领导,老领导的指示我当然要执行。” “是他?” “我问你,听说当初你陈伯伯想要你去安全厅,你拒绝了?” 欧正义低下头神情黯然:“我担心受到……田之雄事情的影响……” 王绍吉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 欧正义抬起头迷惘地看着王绍吉。 王绍吉看了眼手表,厉声喊道:“欧正义!” “到!”欧正义挺胸大声回答。 “立即返回岗位,执行抓捕任务。” “是!”欧正义抖擞精神转身就走,背后传来王绍吉的声音:“阿义。” 欧正义连忙转过身立正站好。 “陈厅长没有让我取消你的任务,他只是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你的父亲不像你想的那样,他是值得你骄傲的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欧正义瞬间睁大双眼,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竭力保持着面容平静。王厅长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触动了他内心最大的心结,但任务紧迫,让他无法深想。 王绍吉双手拍了拍欧正义的双臂,低声嘱咐道:“穿上防弹衣,戴上钢盔,注意安全。去吧。” 欧正义使劲点点头,拉开房门,大步而去。 王绍吉颓然坐到沙发上,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田之雄,你这个混蛋!” 十分钟后,王绍吉重新坐上前线总指挥的位子上,大屏幕已经全屏显现出省公安厅指挥中心的画面,屋子里也安静下来,所有的部署已经到位,全体人员都在等待行动的最后命令。 凌晨三点五十九分,画面切换到副省长兼公安厅长严峻的面容。 “现在我命令,雷霆行动,开始!” 一声令下,警用直升机起飞,边防快艇封锁海岸,数个集结点瞬时灯火通明,各种警用车辆一齐发动,车灯闪亮,从广东各地调来的3000多名警察、武警、特警纷纷登车开进,共和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大兵团、多警钟、海陆空联动、立体化清剿毒品行动就此展开,多路纵队直指目标—制贩毒公开化、集团化的陆丰设博村。 当欧正义带领第二抓捕小组的九个人抵达村口时,设博村已经被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设立的数道封锁线团团包围,天上两架警用直升机在低空盘旋,强烈的探照灯光柱来回扫射着重点目标,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播送着声明,要求普通村民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勒令制毒贩毒分子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穿着防弹衣,戴着钢盔的欧正义对站成一排的九名组员下达命令:“检查装备,子弹上膛,等候命令,随时准备出发!”他面前的9个人来自不同的单位且各有分工:两名特警举着破门槌负责破门并抓捕;一名武警参谋带着四名武警战士,其中一名狙击手,一名突破手,两名担任火力掩护和支援;另外的两名缉毒警察都不是本地人,分别来自惠州和梅州市公安局。 在他不长的警察生涯中,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警种、这么多装备、这么大阵仗进行统一行动,心情极为激动。但,以他对这个村子的了解,动用这么大的规模、这么多重装备进行打击是完全必要的。 据前期隐蔽侦查的结果,这个村制售冰毒的规模已经堪称恐怖。全村至少拥有70个以上的制毒窝点,几十个贩毒团伙,仅仅这一个村子制售冰毒的数量,最高时占有全国冰毒市场的30%份额!由于制售量大,致使去年冰毒的市场行情从每公斤25-30万元暴跌到5万元/每公斤。这里的制毒和贩毒团伙还非法拥有大量的AK-47自动步枪、手雷和其他制式武器,抵抗民警执法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猖狂程度。曾经有多次公安人员进村执法,抓捕犯罪嫌疑人都遭遇到暴力袭击,导致公安民警死伤多人。 同时,这里的宗族观念极其深厚,除了嫁到村里的媳妇,全村都姓蔡,彼此沾亲带故,法制观念也极其淡漠,别说执法人员,就是普通的陌生人出现在村子里,都会被人团团围住盘问再三。他们还用制贩毒品的巨额毒资拉拢收买了不少政府官员和基层民警,与他们沆瀣一气,基层政权组织完全变质,整个村子成为了无法无天的独立王国,堪称“广东省第一大涉毒村”。被国家禁毒委和公安部列为重点挂牌督办案件。 这个村子的村委会主任蔡熙杰就是最大的毒枭,而欧正义的抓捕组负责的排名第二抓捕对象,就是蔡熙杰的弟弟蔡熙辉。像这样制定了具体抓捕对象的小组居然达到109个,全部由武警、特警以及从广东省各地抽调的上千名外地警察组成,以防跑风漏气。 随着现场总指挥一声命令,109个抓捕小组同时向既定目标开进,村子里四处顿时响起喊声、枪声、狗吠声间或夹杂着手雷的爆炸声。 熟悉地形的欧正义举着上了膛的手枪,紧贴着民房的墙根一马当先,身后是两名手持破门槌的特警,后面的武警战士和公安民警鱼贯跟进。跟他们一起行动的还有一个班手持冲锋枪的武警战士。 离祠堂不远的大宅院就是蔡熙杰的豪宅,高高的院墙里是一座三层楼房。 蔡家的大门十分讲究,充满粤东建筑特色。花岗岩石台基,高高的清水墙,磨砖对缝,檐上高高挑起呈优美的弧形造型,檐廊较两侧砖墙稍稍凹进,立有四根实木大檐柱,柱础雕成精美的花篮状。两边檐枋间立有两座惟妙惟肖的石狮子,门前还有个挺大的广场。灰色厚重的大门紧闭。 此刻,蔡熙杰并不在家,他的堂弟在汕头贩毒被当地公安局抓获,他昨天乘车去了汕头准备“捞人”,现在正在汕头的一座五星级酒店里睡觉,汕头市公安局已经部署在同一时间对他进行抓捕。根据情报,蔡熙杰的弟弟、同为大毒枭的二号抓捕目标蔡熙辉以及他的侄子应该都在宅子里。 欧正义以高大的石狮子作掩护半蹲着身子,迅速做了几个手势。狙击手立刻跃上对面的房顶,居高临下占领了射击位置;那一个班的武警战士迅速将宅院包围起来;两名特警队员冲到檐廊之下准备破门;武警参谋带着突击手半弓着身子跟在特警身后,随时准备冲进大门;两名缉毒警察也站在欧正义两边平端着手枪,紧张地注视着大门。默契的配合显示出他们已经做过多次演练。 欧正义大喊一声:“破门!” 两名特警手持破门槌猛然向大门撞去,“咣”的一声闷响,大门竟然纹丝不动。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1章 年12月29日 陆丰设博村 第二百五十一章 1993年12月29日 陆丰设博村 “咣、咣、咣”特警拼尽全力连续撞击大门,除了在门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痕迹,大门依然没被撞开。 欧正义大喊:“第二方案!” 三名武警战士立刻扑到墙边,两人背靠院墙微弓膝盖,双手并拢,另一名战士将冲锋枪背在背后,几步助跑蹬踏在战友的双手上,借着战友向上奋力托举的力量纵身一跃,便蹿上墙头,随即跳进院子。 从二楼窗口立即射来一排子弹,欧正义立即喊道:“狙击手,火力压制!”话音未落,传来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居高临下的扫射戛然而止。 厚重的大门从里面打开,翻墙的战士扶着门软软倒下,特警和武警迅疾冲进门去。一楼楼梯口一个黑影闪过,朝冲进来的人们连开数枪,冲在最前面的武警战士一头栽倒。 欧正义眼都红了,大喝道:“集中火力压制,投震撼弹!” 一阵弹雨让躲在一楼拐角处的歹徒上不去下不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强烈的闪光过后,特警队员率先冲上楼梯。一名歹徒浑身是血倒在楼梯上,右手还紧握着手枪。 欧正义做了个停止射击的手势,让武警参谋拿着扩音器向楼上喊话:“楼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立即放下武器,停止无谓抵抗,否则,我们将立即击毙顽抗者。楼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立即放下武器,停止无谓抵抗,否则,我们将立即击毙顽抗者。” “别开枪,我们投降!别开枪!”二楼的一间房间里传来呼喊声。 “把武器扔出来,高举双手!” “啪、啪”两支手枪从房间里扔出,“别开枪,我们出来了。”两个马仔高举双手从屋里战战兢兢走出来。 两名警察迅速给二人铐上手铐,欧正义揪住其中一人的脖领:“蔡熙辉呢?” “刚才跟我们在一起,后来……后来他让我们俩守住二楼,他上三楼了。” “二楼还有人吗?” “没有了,就我们两个。” “楼上还有其他人吗?” “有,有,还有老人、孩子,都让他弄到楼上去了。” “蔡熙辉有武器吗?” “有,有,他有冲锋枪。” “他在三楼哪个房间?” “应该在最里面的套间。” 欧正义顿时觉得很棘手,他担心蔡熙辉挟持老人孩子做人质。 “通知指挥部,请求增派狙击手增援。继续喊话,注意保护老人孩子,做好强行突击准备!”他迅速下达命令。 “蔡熙辉,你听着,立即放下武器,争取从宽处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不要用你家的老人孩子做牺牲品。”武警参谋反复在楼梯口向三楼喊话。 欧正义匆匆下楼,在门口正碰到带着援兵来的一位武警上校,他是负责现场指挥的省武警总队副参谋长。 “什么情况?” “击毙一人,生擒两人,现在二号抓捕对象躲在三楼最里面的套间,有冲锋枪,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他家的老人和孩子。”欧正义简要清晰地汇报了情况。 副参谋长皱起眉头:“你的方案?” “我建议派狙击手控制周围制高点,如果二号目标手持武器负隅顽抗,立即击毙,解救人质。但这座楼是周围这一片建筑物里最高的,我担心狙击手视野不佳。还可以派特警上到楼顶,从上面垂索破窗而入,我带人从正面强攻,吸引他的注意力。” “可以。”副参谋长转过身,干脆利落一摆手下达命令:“狙击手,控制周围制高点,发现抓捕对象持有武器可以击毙,注意保护人质安全。注意,嫌犯在最里面那间套房,手里有重武器。突击队员上楼顶,听到命令后,从两侧窗户破窗突击。”交代完任务,又回头对欧正义道:“正面突击十分危险,你就不要上了,让我们的人上。” 欧正义一听就急了:“我是第二抓捕组组长,哪有让别人上的道理。再说,我穿着防弹衣呢。” 副参谋长摇摇头:“这么近距离,防弹衣可不保险。” 欧正义态度坚决:“这是我的职责!” “好吧,注意安全。带上对讲机,有情况随时通报,突击命令由你发出,楼上的特警听你命令。”副参谋长郑重地说。 “是,首长!” 欧正义转身返回二楼楼梯口,正听到三楼走廊尽头传来蔡熙辉的喊声:“楼下的人听着,现在我让家里的老人孩子出去,你们来抓我好了。”随即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和老人规劝的喊声:“熙辉,你冇做傻事啊!” 警用直升机也飞抵楼顶盘旋,指名道姓喊话:“蔡熙辉,马上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停止无谓抵抗!”机上的一束探照灯光直射到楼房,像追光灯一样照射着走廊上战战兢兢的两个老人和一个牵着、一个抱在怀里的两个孩子。 欧正义快速上到三楼接应吓得猫着腰哆哆嗦嗦的老人、孩子,交给后面的武警安置,然后带着抓捕组守在蔡熙辉藏身的套房门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武警参谋从后面过来道:“刚刚询问了两个老人,套房外面是间客厅,里面是卧室,卧室里还有一个卫生间,唯一出口就是这条走廊。嫌犯有一支AK-47。” 欧正义点点头:“小心疑犯狗急跳墙。”随即拿起对讲机向楼下负责指挥的武警总队副参谋长做了简要汇报。 上校回答:“狙击手已全部占领射击阵位,突击队员也已在楼顶待命,等候你发出突击命令。” “是!我们已在嫌犯藏身的门口做好准备,请求一分钟后同时发起突袭。” “同意,我通知各单位4点41分同时开始突袭。” 欧正义盯着手表,50秒时他命令:“喊话,吸引嫌犯注意力。” 站在最靠近门口的武警参谋拿起话筒喊道:“蔡熙辉,你已经无路可逃了,放下武器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 “咚、咚咚咚” 木门上瞬间出现好几个弹孔,一串子弹伴着尖锐的呼啸从欧正义耳边掠过,半跪在地上的武警参谋一头栽倒,右边脖子先是出现一道血槽,瞬时鲜血就喷溅一地,话筒也同时发出尖锐的噪音。 欧正义大喊一声:“开始!”两名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的特警同时向木门撞去,在门被撞开的一刹那,两侧的窗户也同步传来玻璃破碎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突、突、突”,“叭、叭”,“咔、咔、咔”,突击步枪、手枪和AK-47特有的悦耳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欧正义前面的特警尽管穿着防弹衣仍然被近距离发射的子弹击倒,强大的冲击力把他撞到一边,正好给欧正义让出了射界,他手疾眼快,在蔡熙辉窜进卫生间的一刹那开枪击中了他的腹部。 蔡熙辉一纵身翻进浴缸,伏低身体疯狂向门外扫射。 空间狭小,子弹横飞,即使不被射中,也很容易被跳弹所伤。 欧正义大喊:“没有穿防弹衣的都退出屋去,其余人火力压制,投催泪弹。” 剩下的两名特警和欧正义一起开火,压制卫生间射出的火力,一名武警从墙边靠近,迅速从被子弹击出的大洞扔进一枚催泪弹,卫生间里顿时烟雾弥漫,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间断的喊叫:“别打了,咳咳,别……打了,咳咳咳,我……投降。” 欧正义扬起手,示意停止射击:“先把枪扔出来!” 卫生间里传出枪械落地的声音。 欧正义又喊:“先把枪踢出来,然后举起手慢慢走出来。”又命令身后的特警队员:“大家退后,到床那边去。” 破烂不堪的门开了,一支半旧的AK-47被从卫生间里踢了出来,浓浓的催泪瓦斯弥漫了整个卧室,让欧正义顿时呼吸急促,眼泪鼻涕一同涌出,他忙用手臂捂住口鼻。 透过泪水和弥漫的烟雾,他看见蔡熙辉捂着腹部弓着腰慢慢挪出卫生间,脸上涕泗横流。一瞬间,他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家伙为什么不捂住口鼻却捂着肚子?”当他对上慢慢走近的蔡熙辉凶狠狰狞的目光,浑身一激灵,使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卧倒!” 欧正义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蔡熙辉右手突然举起,大拇指松开了手雷上端的压簧......。 5点10分,现场行动副总指挥兼省厅禁毒局局长向王绍吉汇报:“雷霆行动第一阶段行动已基本结束,截止目前统计结果,共抓捕犯罪嫌疑人182名,捣毁制毒窝点和原料库77处,缴获冰毒成品2900多公斤,制毒原料多公斤……” 王绍吉兴奋说道:“好家伙,将近3吨毒品,还有20多吨原料,真是无法无天,干得漂亮!” 禁毒局长接着汇报:“摧毁特大制贩毒团伙18个,一号抓捕目标蔡熙杰在汕头被抓获,他的弟弟、二号抓捕目标蔡熙辉持枪拒捕自爆身亡。参战的公安人员和武警官兵有两人牺牲,五人重伤,十余人轻伤。”他看了看王绍吉的眼色,低声说道:“第二抓捕小组组长、我局二处一科副科长欧正义,在抓捕战斗中身先士卒身负重伤……” 王绍吉立时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 禁毒局长低下了头:“蔡熙辉引爆了美制手雷……小欧穿了防弹衣,也戴了钢盔,但……” 王绍吉一拳擂在桌子上:“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2章 年12月29日 广州 第二百五十二章 1993年12月29日 广州 早上6点45分,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陈振忠准时醒了,但仍迷迷糊糊想睡个回笼觉。他不用上班了,用不着每天早起。 床头上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回笼觉,正在厨房做早餐的老伴黄艺雯抢先在客厅里拿起了串联着的电话。 陈振忠问:“谁呀?” “找你的,你拿起来我挂了。” 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就让陈振忠瞬时清醒: “老处长,是我,王绍吉,我对不起你。” 陈振忠马上翻身坐起,直愣愣听着王绍吉的叙说,直到王绍吉把话说完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 “老处长,您在听吗?” “在听,好吧,我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你去做完你的工作。”陈振忠冷静而缓慢地回答。 他放下电话半天没作声,想了好一会儿,才又拿起来拨了出去。 “阿雄,起床没?” 电话那边传来田之雄爽朗的声音:“早起了,您再晚一分钟打来,我就出门饮茶去了。” 陈振忠忙说:“你等我一会儿,今天我请你喝早茶。” 田之雄打趣道:“耶?今天您掂咁好心情嘅?” 陈振忠尽量用轻松的语气答道:“这不快过新年了吗,今天我行使一下特权,请你喝广州最好的早茶。你等着,一会儿我到楼下接你。” “哈哈哈,好好好!” 按下叉簧,他又拨了个号码。 “喂,是我,陈振忠,你帮我留个房,我现在过来吃早茶。” 放下电话,陈振忠匆匆刷牙洗脸,郑重地换了身新衣服,就要出门。 黄艺雯正端着两碗粥进客厅,见状叫起来:“哎哎哎,你跑哪儿去呀,早餐都不吃。” 陈振忠转头:“哎,儿子那车的钥匙呢?” “那不是嘛,鞋柜上。” 陈振忠一把抄起车钥匙:“不吃了,跟老同事喝茶去。” 黄艺雯埋怨道:“哎呀你个老鬼,不早说!” 半小时后,陈振忠接上了田之雄。田之雄好奇地打量着这辆半旧的“波罗乃兹”:“哎呀,堂堂安全厅长怎么开这破车?” “儿子买的二手车,他现在有车坐了,就把这辆车给他老子了。怎么样?阿雄,我的开车技术还不错吧?” “那当然,老司机了嘛。我记得我还没走的时候,你就开过处里那辆罗马吉普的。” “嗯,想当年,我开过美国的别克、斯蒂庞克,开过苏联的吉斯、嘎斯,开过罗马尼亚的罗马吉普,开过日本的尼桑、丰田,还开过咱们中国的北京212,就是没开过私家车。哈哈哈哈,现在退休了,终于如愿了。” “哎,老处长,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说了今天请你吃广州最好的早茶的。” “哪里?” “白天鹅,玉堂春暖。” 白天鹅宾馆田之雄并不陌生,他回广州伊始,下榻的就是白天鹅。不过只住了几天,那时为了安全起见,倒真没在楼下中餐厅吃过早茶。 田之雄心情极好,开着玩笑:“那里好贵的,您是自费还是公款啊?要是自费,嫂子回头不骂您啊?哎,这么好享口福的机会,怎么不叫上嫂子?” 陈振忠不动声色答道:“跟你谈点正事,带她不方便。” “哦。” 车子开到白天鹅宾馆正门口,一位酒店经理模样的中年人正在门口恭候,看见从破旧的“波罗乃兹”上下来的陈振忠,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厅长,您亲自开车?就开……这车?” 陈振忠顺手把车钥匙扔给他:“怎么?这车不好?找个小弟帮我泊车。” 中年经理手疾眼快抓住陈振忠扔来的车钥匙,有些敬畏地看了眼省安全厅前厅长亲自当司机送来的客人,把钥匙转交给门童,指了指正对大门的一个车位:“去,把车停那儿!”侧过身,微弓着腰:“请,陈厅长请,房间给你留好了。” 作为香港霍老板投资的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五星级酒店,自从白天鹅宾馆开业以来,就以其绝佳的地理位置、优美的建筑造型和豪华完善的内部设施成为了广州的地标,尤其是既能一览沙面佳景又能尝遍经典粤式点心的玉堂春暖餐厅粤式早茶,更被口味极刁的广州人奉为第一饮茶圣地。难得的是,广州没有北方一些高级酒店看人下菜碟的毛病,只要有钱,管你是富商巨贾还是贩夫走卒,一视同仁热情接待。平日里来吃早茶,如果没有提前预约,起码要排一个多小时的队才有可能吃上。 还有两天就要过新年了,来玉堂春暖吃早茶的更是多到爆棚,很多都是拖家带口来的普通市民,从餐厅门口直到二、三楼楼梯两旁排满了人,等待着服务员一一叫号。中年经理领着陈振忠和田之雄,一路说了无数个“唔该、唔该”,遭受了许多白眼才挤进餐厅,绕过雅致的金鱼池和精美的木雕门,领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间。 田之雄站在正对珠江美景的落地窗前大发感慨:“我哋中国人真喺要富起来了,咁贵仲咁鬼多人排队吃,你这不会是搞特权吧……不过呢,这沙面岛的美景也确实值番价钱呢。(我们中国人真是要富起来了,这么贵还这么多人排队吃,你这不会是搞特权吧……不过呢,这沙面岛的美景确实值这个价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中年经理亲自拿过菜牌,陈振忠挥了挥手:“反正就我们两个人,你安排吧,捡有特色的上。” 中年经理略一沉吟,随口报出:“那就来羊城鲜虾饺、酥皮叉烧包、榄仁萨其马、天鹅栗蓉酥再加半只白切葵花鸡,这都是白天鹅最有名的几样粤式点心,在别处吃不到的。茶水嘛,铁观音行吗?” “好,快上。” 等中年经理出了门,田之雄笑嘻嘻改用普通话道:“陈大厅长这是拿我当刚进城的土包子啊,吐了血咬着牙非请我上这儿来,别忘了我可是在香港呆了整整二十五年啊,什么样的早茶我没吃过?其实我楼下那家路边小店味道都很不错的。” 陈振忠瞥了一眼田之雄,笑笑:“知道你阿雄见多识广,这不快过年了嘛,怕你一个人待着无聊。我这厅长虽然退了,工资卡也在老婆手里,可请老战友喝喝早茶的钱还是有的。你要心疼我,改天请回来就是啦。哎,说好了,年夜饭上我那儿吃去,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子也好久没见你了。” 田之雄感慨道:“哎呀,说起来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就是你在香港给我做的那顿,我回味了好长时间呢。这些年,我什么山珍海味都没少吃,可就属你那顿家常小炒最香。” 陈振忠哈哈大笑:“那过两天我再给你做年夜饭,名厨指点过的手艺不同凡响吧。” 田之雄嫌弃道:“现在吃肯定吃不出当年的味儿了,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年我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了,我有儿子啊……”他本来还想说“我要我儿子请我”可想到阿义对自已误解和敌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陈振忠笑不出来了,正巧服务员端着点心进来,他举起筷子指了指琳琅满目的摆盘,“来来来,阿雄,先吃先吃。你看看,这白天鹅的点心漂亮吧,广东话说了,又靓又嘚食。这个榄仁萨其马是他们的王牌点心,你尝尝;还有这道天鹅栗蓉酥,造型靓吧……这个白切鸡可不是一般的鸡,这可是百万葵园里吃葵花籽长大的鸡……”边说边一个劲儿给田之雄夹。 田之雄看着陈振忠殷勤的样子,心里暗自咯噔了一下,仍不动声色地吃着,间或还称赞几句点心的美味。直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筷子,拿过茶壶续上茶水,平静地端着茶杯道:“老处长,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啊?” 陈振忠一怔,后悔自己做作的有些过头了,没瞒过老侦察员的眼睛。他直视着田之雄的眼睛,郑重说道:“是关于阿义……” 田之雄顺口接过话:“是啊,阿义一直对我有很深的误解,不愿认我这个亲生父亲,而我呢,又没办法跟他解释,唉……原先我以为,任务结束了,我人也回来了,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现在看来,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有些任务,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一旦执行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有多大的误解、委屈、冤枉都无处述说,只能咬咬碎,跟秘密一起搅合搅合,硬生生吞进肚子里。人家都说踏石留印雁过留痕,我看呐,只有等我们都烧成了灰,一阵风吹过来,随风飘逝,这任务才算真的完了。可到那时,谁来给我们证明?又有谁能记得我们呐?” 陈振忠一阵心酸:“国家记得!”语带铿锵之声。 “老处长,您放心,我绝对绝对遵守组织原则,绝对绝对严守国家秘密,我也就只能跟您一诉衷肠。阿义是我唯一的儿子,现在又是公安人员,您能不能单独对他暗示一下,这样也许我们的关系会和缓很多的。” 陈振忠摇摇头。 田之雄叹了口气。 陈振忠面露痛惜之色,低声道:“阿雄,不是能不能的事,是不再可能了。” 田之雄诧异地看着神色严峻的陈振忠。 “阿雄,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今天一早,省公安厅的同志打来电话,在一场禁毒战役中,阿义重伤不治,英勇牺牲!” “啊!”田之雄身子一下僵住了,脸色煞白:“怎么会?……在哪儿?……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可能?……” “今天凌晨,省公安厅在潮汕地区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禁毒战役,阿义是其中一个抓捕组的组长,负责抓捕二号嫌疑人,罪犯疯狂拒捕,拉响了手雷,阿义为掩护战友,当场身负重伤,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我接到消息,就给你打了电话……” 房间里陷入长时间沉寂,田之雄像尊石像一样面无表情,只是手里端着的茶杯里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过了好一会儿,陈振忠懊恼地接着说:“都怪我。我是知道省厅这次行动的,行动之前我给负责前线指挥的省厅领导打了电话,跟他说了欧正义跟你的关系,交代他要保证阿义的安全,还让他给阿义带了一句话。” “什么话?” “说是我说的,他父亲不像他想的那样,他父亲是他的骄傲!” “也就是说,阿义牺牲前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可以这么理解,可也许就是这句话害了他,唉,我后悔呀!” “怎么这么说?” “阿义是个多聪明的孩子啊,一点就透,性格又倔强。我让省厅领导把他带在身边安全的位置,他肯定一百个不愿意。这么多年的心结了,当他终于明白他老子是英雄,他更不想当孬种给他老子丢脸啊!结果就一马当先往前冲。” “……” “那个现场总指挥你也认识的,王绍吉,原来你们科的,当年跟你一块儿去追莫之英的,你跑的时候还把他砸晕过呢,现在是省公安厅分管禁毒的副厅长。他现在也悔死了。” 田之雄咧了咧嘴,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他小子啊!” 陈振忠心情沉痛道:“阿雄,我一生做事严谨,没想到退休了退休了,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唉……” 田之雄放下手里的杯子,一脸木然道:“老处长,这可不能怪你,你是为我好,也是为阿义好。阿义是公安的仔,自己又当了公安,禁毒工作本来就是生死一线的,阿义应该有这个觉悟。说实话,我的心情很悲凉,您知道的,我是孤儿,现在阿芬去世了,阿义牺牲了,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说,我……我……唉!” 陈振忠一句话都说不出,胸口仿佛有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只是轻轻拍了拍田之雄的手背。 两人定定地看着窗外的珠江,过了许久,田之雄重重吐了口气:“您不用宽慰我,开导我,我想得明白的。这么长时间,阿义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一雪他爸爸带给他和家里的耻辱。当他了解了实情,更想让我看到他无愧于我的儿子。让我多少感到宽慰的是,执行任务前他终于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而且他牺牲得很壮烈,像个英雄。只可惜,他没办法亲口跟他老子讲,他老爸是他的骄傲;我也盼不到他亲口叫我一声老爸了……” 田之雄突然哽咽起来,泪如雨下。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3章 年1月5日 广州 羊城殡仪馆 第二百五十三章 1994年1月5日 广州 羊城殡仪馆 羊城殡仪馆告别大厅,哀乐低回,气氛悲壮。 告别大厅的两侧摆满了花圈,一直延续到门外广场,正面墙上三幅烈士遗照上方,悬挂着白底黑字的巨型条幅“一二·二九行动烈士遗体告别仪式”。 三具烈士遗体静静躺在大厅正中鲜花簇拥的灵床上。两具是身穿绿色制服的武警战士,另一具是身着橄榄绿警察制服的欧正义,身上都覆盖着鲜红的党旗。 入殓师的精妙化妆已经让欧正义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伤痕,相反,他看上去眉头舒展,神态安详,让人很难相信他去世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生死厮杀,手雷的爆炸破片曾给他的头部和全身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伤害。 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毒品清剿行动——“雷霆行动”取得了圆满成功,对陆丰乃至广东的制贩毒形势起到了根本性的扭转和震慑作用。虽然行动中牺牲的三位烈士,欧正义不过是个副科长,另两位只是普通的武警士兵,但遗体告别仪式的规格很高,公安部禁毒局领导,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以及省政法委、省公检法系统、省武警总队的主要领导悉数出席,省公安厅科级以上干部更是全部参加。整个告别大厅直至门外的广场上,站满了神情肃穆、身着制服的警察和武警官兵。 当行动总指挥王绍吉副厅长致完悼词后,在悲壮的哀乐声中,领导们和上千名警容严整、胸佩白花的公安干警和武警官兵依次环绕着灵床瞻仰烈士遗容,一束束白色的菊花渐次堆满了遗体四周,缓慢行进的队伍里不时传出女干警的抽泣声,其中有几位女干警的哭泣尤其痛彻心扉。 那两位武警烈士的家属很多,来自乡下的父母、兄弟、姐妹有些局促地列成一排,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们一一与他们握手表示哀悼和慰问。而代表欧正义家属的,只有臂缠黑纱、孤零零一个人站着的欧正义继父张国庆。 身穿便装、已经离退休的省检察院前检察长郭曼国,走到张国庆面前,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了几下,注视了这个头发斑白满面沧桑的男人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缓步走开。谁也没注意到,郭曼国在走向门口时侧过脸,朝二楼的一个窗口深深看了一眼。 如果有人顺着这位老领导的眼光望去,就会发现,二楼那个被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掩的窗口,窗帘被掀开了一条缝,缝隙里一双眼睛老泪纵横。 那双眼睛看着他的儿子静静躺在灵床上,身上覆盖着鲜红的旗帜,四周摆满告别的菊花。 那双眼睛看着众多的战友向他的儿子遗体三鞠躬致敬道别。 那双眼睛看着一个不是他儿子亲生父亲的人站在他本来应该站的位置上接受人们的悼念,同样满脸悲怆。 那双眼睛看着人们渐渐散去,催人泪下的哀乐也到了尾声。 那双眼睛看着在挨过他一枪托的老同事王绍吉亲自陪同护送下,八名礼兵庄重地抬起他儿子的遗体一步步走出告别大厅,走向火葬炉。 …… 而作为亲生父亲的他,却不能出现在广庭大众之下,送他儿子人生最后一程。 …… 在妇产科手术室门口,焦虑地来回踱步的他终于看到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抱着裹在襁褓里的新生儿走出来高声喊道:“田之雄,是个男孩啊。”他望着小脸通红双眼紧闭的婴儿,手足无措,激动万分。护士笑啐道:“连抱都不会!把胳膊弯过来抱,来,抱好了,这可是你儿子,跟我去过称。” 田之雄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这孩子生下来就瘦弱,只有五斤一两,体长从指尖刚到臂弯。 …… 放下莫之英打来的电话,田之雄明白,出发的时间到了,为此他准备了好几个月。这段时间,他天天悬着心等待着这个时刻,可当这一刻就这么突然出现时,他的心情却是无比平静,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没有行李,没有告别,没有解释,没有嘱咐,就像往常出个短差一样,阿芬抱着小义,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给他开门。临出门前,他不知道这一脚迈出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忍不住回身摸了摸孩子粉嫩的小脸,小义却扭过头咿咿呀呀地指着桌上那束妈妈新买的花。 …… 夜深人静的香港,他从梦里惊醒,按亮了床头灯,匆匆翻身下床,从一本书里找出一小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瘦弱的小男孩靠墙站着,天真烂漫,眼神透着些倔强又有些可怜。这张照片是前几年他的处长特意带来给他的,不知照片里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样了。他久久望着照片,眼眶慢慢湿润。 …… 他静静躺在牙科椅上,听着邱博士轻声说道:“你儿子高中毕业了,今年参加高考,说是想当警察,要考公安院校,你的老领导说了,如果分数够了,他会想尽办法解决政审问题的......”他一跃而起,满脸欣慰。 ......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在珠岛宾馆的湖边,陈振忠递给他一张照片:“看看,你儿子现在出息了。”照片上,一个身穿橄榄色警服、扎着武装带的青年,英姿勃勃,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五四式手枪,正在进行射击训练。 ...... 当他捧着满怀的鲜花,心怀忐忑战战兢兢推开欧淑芬的病房门时,一个青年人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大声喝道:“你走错了,赶紧出去!” ...... 在低矮的平房里,在阿芬的遗像前,一个青年怒不可遏地痛斥他:“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姓欧,我叫欧正义,听懂了吗?!你现在跑回来了,假惺惺的做给谁看?你当年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你,妈妈不会是反革命家属;如果不是你,妈妈不会被送去劳改农场;如果不是你,妈妈不会苦难一辈子;如果不是你,妈妈也不会得癌症,死得那么早!现在日子好了,改革开放了,以为过了追诉期了,你就溜回来了,告诉你,你就是个逃兵,你就是个叛徒!你迟早会受到国家的审判,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 “阿雄,我没有保护好他!”王绍吉副厅长一脸歉疚的神情说道。 田之雄紧紧拥抱了这个当年曾经和他一起追捕过莫之英的老同事,放开手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跟我说说阿义牺牲的经过吧。” 王绍吉缓缓说道:“这是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禁毒行动,整个村子上了抓捕名单的就有一百多人,还持有各种武器和爆炸物,你知道吗,行动结束后,光收缴的冰毒成品就有近三吨啊!我们从各地调集了海陆空、多警种的三千多干警和武警官兵,我是总指挥。行动开始前,老处长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注意保证欧正义的安全,还让我给阿义带一句话。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你阿雄当年是执行生死任务去了。为此,我在行动开始前专门找阿义,要把他调到我身边来,担任联系工作,远离抓捕一线。阿义真是好样的,他死活不愿意,说临阵换将,会直接影响抓捕组的默契配合,进而影响整个清剿行动的总体部署;还说视荣誉为生命,不愿意因此被人视作逃兵,更不愿让禁毒局蒙羞。我没办法了,只好让他继续执行任务。阿义是第二抓捕组组长,带着一组人负责抓捕第二号毒枭。当时现场很乱,还扔了催泪弹,阿义身先士卒冲进屋内,击伤了抓捕对象。毒枭走投无路,佯装缴枪投降,却在靠近他时拉响了手雷......” 田之雄神情木然问了一句:“在他出发之前,你跟他说了我的事吗?” 王绍吉答道:“我按照老处长的交代,告诉他说:你的父亲不像你想的那样,他是值得你骄傲的人!” 田之雄默默点了点头。 王绍吉接着说:“从欧正义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已经明白了,他老子不是叛徒,是真正的英雄!” 田之雄再一次拥抱了王绍吉,轻轻在他耳边说道:“谢谢你,绍吉!”两行热泪忍不住滴落在王绍吉的肩头。“你是我的老同事,又是我儿子的顶头上司,这句话你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你不用内疚,阿义是个缉毒警察,他有思想准备,就像我当年执行任务时一样。” 听到这里,王绍吉也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与他三十年没见面的副科长相对而泣。他哽咽说道:“阿雄,你是了不起的英雄,你儿子阿义也是!” ...... 在殡仪馆的入殓房里,他的儿子静静躺在白色的布单下,一如多年之前的陈伯,尚未妆殓的脸上还留着弹片造成的伤痕。只有陈振忠和王绍吉静静陪着他。当他颤颤巍巍合上白布单,王绍吉神情黯然递过来一个盒子和两本证书:”这是你儿子的一等功奖章、证书和革命烈士证书。“他打开盒子,又颤颤巍巍揭开白布单,把奖章轻轻放在儿子的枕边,对王绍吉说:”证书我留下,奖章他带走。“ ...... 三十年来的一幕幕,闪回在他的脑海,只是可供回忆的片段是那样少。儿子牺牲的年纪与他当年出发执行任务的年龄相仿,三十一岁,这时他才恍然想起,他居然没有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一起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单独合过一次影,完全放松地聊一次天。他知道儿子有了女朋友,也是省厅的一名警察,准备今年春节结婚,但他从来没见过她长的什么样子,也许就是刚刚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干警中的一位。 待到礼兵肩扛烈士们的遗体远去,楼下大厅重新静谧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号啕大哭,之前一直紧咬着的嘴唇现出缕缕血丝。 其实,他知道,如果说到养育之恩,楼下站着的那个男人比他更有资格站在那里,甚至,他对他的儿子仅存的印象也是恍惚和不连贯的。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他二十多年来常常在梦里见到的那个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段是二十多年后儿子对他的两次怒斥。二十多年来的思念、痛苦、歉疚以及再也不能弥补的遗憾,让他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屋子里亮着明晃晃的日光灯,没有什么陈设,显得空空荡荡,身后陪着的两位老人一站一坐,唏嘘不已。 坐着的老者推动轮椅无声驶近他身边,用缠着黑纱的左手掏出一块大手帕,先擦了擦自己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递给他。 田之雄不接,仍然不管不顾地跪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泪水从指缝间潺潺流出,一滴一滴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一旁站着的老者定定看着眼前一跪一坐相对而泣的曾经的部下,一位忍辱负重大半生,现在只剩孤身一人;一个因负伤致残与轮椅为伴二十多载,不禁悲从心来。他心里后悔,没有早几天告诉欧正义他父亲的真实身份,那样的话,至少他们父子俩能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 坐轮椅的老者拍着田之雄的后背,一边老泪纵横,一边把手帕执意递过去。 田之雄胳膊一甩,手帕飘落一旁。 “田之雄,你小子给我站起来!你是我冯春风心目中的英雄,英雄流血不流泪,你小子别毁了在我心里的形象!”坐在轮椅上的老者突然怒吼起来。 “老冯!”陈振忠呵斥一声,制止了冯春风的咆哮。 “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田之雄慢慢站起身,用袖口擦掉泪水,一字一顿地说:“老科长,三十年了,我就哭了这么一次,你他妈就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吧,为我老婆,也为我儿子!”说完嗓子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干嚎,心底里发出的呐喊穿透了房间,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引起涟漪般的回响。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下来,他把头慢慢转向陈振忠,“老处长,从今往后,我没有什么可哭的了!”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54章 年8月18日 广州 第二百五十四章 1997年8月18日 广州 “一百年前我眼睁睁地看你离去 一百年后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这里 …… …… 1997年 我悄悄地走近你 让这永恒的时间和我们共度 让空气和阳光充满着真爱 1997年 我深情呼唤着你 ……。” 大街小巷都回荡着这首庆祝香港回归的赞歌。 那一天,田之雄一直守在电视机旁,看着英国的米字旗从旗杆上缓缓滑落,看着五星红旗在香港的天空高高升起,看着解放军仪仗大队齐整有力的军靴声回荡在会展中心,看着末代港督彭定康的泪水伴着雨水一起滴落在刚刚降下的米字旗上,看着一位面容威严的解放军中校对着面前的英军军官大喝:“……你们可以下岗了,我们上岗!”,看着解放军士兵冒着大雨军容严整地挺立在向香港开进的军车上,看着他十分熟悉的街道两旁站满手持国旗高声欢呼的香港市民。 香港,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香港已经不再是敌对势力围堵大陆的桥头堡,不再是孤悬海外的殖民地,不再是敌我斗争尖锐对立的前哨阵地;它已经是共和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了。每每想到这里,田之雄都心潮起伏,情难自已。 直播看到一半时,陈振忠特意打来电话,开心地哈哈大笑:“阿雄,回归了,这里有你的一份功劳!” 是啊,田之雄对香港的感情深厚而复杂。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好的25年,他的功绩、他的情怀、他的爱情以及相伴相生而又无法释怀的他的痛苦、他的愧疚、他的遗憾都来自香港。从开始的紧张生涩到后来的游刃有余,从最初的青春勃发到后期的老谋深算,从六十年代的满头乌丝到八十年代的两鬓斑白,香港见证了他人生的变化和成长,见证了立下的卓越功勋,也见证了他始终不渝对信仰的忠诚。 但他也深知,回归不等于天下太平万事大吉,在香港的高楼大厦背后依然有阴谋、罪恶、斗争和牺牲,依然有像他一样的同志在沉默而拼命地工作。 今天是周一,他像往常一样,早晨起来,在楼下的早餐店吃过斋肠粉和皮蛋粥,便慢慢向珠江边走去。只是手里多了支拐棍,身子有些佝偻了,其实他今年刚67岁。 除非下雨天或刮台风,沿途商铺的小老板们都会看见这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珠江边散步的老人,只是后背越发显得佝偻,脚步越来越缓慢。 快中午了,田之雄从江边的石凳站起身,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步履蹒跚的样子,很难相信他自幼精习南拳生龙活虎的形象。 前面有家十几层楼的大酒店刚刚开业,门口放满了祝贺花篮,巨幅红地毯从大堂横贯过人行道一直铺到马路牙子。田之雄走到红地毯边,看了眼酒店富丽堂皇大门的上方挂着的巨大横幅: “轩尼诗国际大酒店开张大吉” 他神情恍惚了一下,蓦然想起在香港轩尼诗觥筹相错的日子,暗自笑了笑: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一队奔驰轿车鱼贯驶来,站在路边的几个人急忙向前迎接,头车下来的却是几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的保镖。几个保镖围成一个圈护住第二辆车,个个面朝外,警惕地东张西望。站在红地毯上的田之雄正进退不得,领头的保镖气势汹汹走过来,一把推向田之雄的后背,田之雄冷不防一个趔趄,脚拌在地毯缝隙,竟脸朝下扑倒在地。在倒地的一瞬间,田之雄闪过一个念头:妈的,老子的南拳功底彻底废了。 “黑仔,住手!”耳边传来喝止声,有人过来扶起田之雄,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啊,老人家……”田之雄转过脸,先看到一双铮亮的皮鞋,然后看到一张干瘦的脸和稀疏的头发。 “妈的,大牙!” “哎哟……雄哥!是雄哥!”黄大牙激动地手足无措。 田之雄一手杖抽向黄大牙的屁股,“丢你老母,老子一辈子都没那么狼狈过!” 大牙又是尴尬又是高兴,也不躲闪,生生受了一拐棍,傻傻笑着。身后衣冠楚楚的陪同官员和随从面面相觑,不知这个敢当街教训老大的干瘦老人是何方神圣。 “雄哥啊雄哥,这些年您去哪里了?怎么一下失踪了,想死小弟了!”大牙絮絮叨叨说着,全然忘了还在大街上。 田之雄一指横幅:“这酒店是你的?” “对呀,今天开张啊。” “怪得叫这名字。”田之雄嘀咕了一句。 “哎呀,快里面请,雄哥,里面聊去,能碰上您,比酒店开业还高兴。”大牙搀着田之雄进酒店,回头叮嘱屁股后头的随从:“安排一个包间,我要跟我大哥好好聊聊,另外招呼好今天请的各位领导。”顺便冷冷瞥了一眼闯祸的保镖头儿:“你,跟我进来。”那保镖吓得一缩脖子。 堂皇大气的欧式风格大堂被布置成会场,横额上的大字分外醒目:轩尼诗国际大酒店开业仪式,许多张椅子上还贴好了各界贵宾的姓名,许多工作人员忙碌着。两道半弧的楼梯通向二楼,二楼的一个大包间里早已摆好了一桌酒席,硕大的圆桌上凉菜酒水一应俱全,足能坐下十几个人,看来原本是为今天来的各位领导嘉宾准备的。大牙一进门便大剌剌吩咐道:“只留两副餐具,其余都撤了。”他拉开主位的椅子,恭敬地道:“雄哥,您请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田之雄也不矫情,大大咧咧坐下,打量着包间的装饰。 大牙一指端坐在椅子上的田之雄,阴沉地盯着跟进屋来的保镖头儿:“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大哥,我多年未见的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你们这帮混蛋的今天,你他妈今天来了这么一出,该当何罪啊?” 田之雄摆摆手:“哎,大牙,不知者不为怪。” 那保镖头儿倒是一挺胸膛:“任大哥处置!” “好,面冲墙反省,我不说停,不许停。” “是!”保镖头儿规规矩矩转过身,一下一下狠抽自己的脸。 田之雄了解大牙的性格和做派,也不阻止,笑眯眯喝着茶。 “大牙,现在做什么呢?前呼后拥挺威风啊,来内地投资可别搞社团那一套哇。” 大牙坐到田之雄身边,感慨道:“雄哥,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您住在广州了。想当年,您救了我好几次啊,大恩大德我是一直铭刻在心啊,可还没报答呢,一转眼您就失去踪影了。我找过,也托人问过,说是您退休了,他们也不告诉我您的去处。”他拧开一瓶“XO”干邑,倒了两杯,“老天有眼啊,让我又有机会报答您了。来,雄哥,为了我们的重逢,我先敬您一杯。” 两人在身后“啪啪啪”有节奏而又响亮的耳光声中将杯中的洋酒一饮而尽。 可能是焗了黑油的缘故,大牙不怎么显老,除了头发稀疏、有了眼袋外,变化不很大,身材仍是那样瘦小,眼神却显得锐利了许多。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田之雄打量着大牙问道。 “咳,自从股灾以后……”大牙突然住了嘴,回身对仍面壁自扇耳光的保镖头儿道:“滚下去吧,别让人进来打搅。哦,让后厨赶紧上热菜。” 保镖头儿赶紧鞠了一躬:“谢大哥!”出去时小心掩上了门。 “看架势,你混得不错啊。”田之雄打趣道。 大牙又倒上两杯酒:“哪里哪里,托您雄哥的福。那次股灾让我损失惨重,港岛和九龙的好几块物业都抵出去了,轩尼诗夜总会也卖掉了,新义安和水房趁我之危想抢我的地盘,我手下有些兄弟也蠢蠢欲动想自立山头,唉,那段时间真是喝凉水都塞牙。要说呢,我多亏有了红姐,她可真是女中豪杰。寻常时候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候挺身而出,不仅有谋略,还亲自领着弟兄们在街头拼杀,社团里上下无人不佩服。喏,那个肥佬曾,还有原来我手下的尹鬼仔,你都认识的,长了反骨,企图自立门户,都让我给收拾了,这才算是稳住了阵脚。后来,朋友帮衬,借了笔钱,我记得您告诫过我,尽早转行,买地买楼搞实业。我就重新开始,先搞建筑业,后来又搞房地产,碰上前些年地价楼价飞涨,算是挣了不少钱。后来,我琢磨,香港毕竟地方小、市场小,92年后就到内地来投资了。雄哥,您别笑,邓大人的南巡讲话我都认真学习过好几遍。现在,在深圳开发了一个花园小区,还办了手袋厂和五金厂;在广州,除了这家刚开张的酒店,还在天河那边建了个住宅小区。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您和英哥,没有你们就没有我黄大牙的今天。来,雄哥,我再敬您一杯!” 田之雄喝完,擦了擦嘴角:“好呀,大牙,听到你转做正行,我也很高兴啊,现在内地投资机会多,你眼光没错。” 大牙殷勤地续上酒,发自肺腑说:“雄哥,我的根底你是最了解的,原先就是大头兵一个,没什么文化,就知道豁出命蛮干。幸亏遇到了您和英哥,尤其是您,不光救过我的命,更重要的是,几次在关键时候提醒我,不但让我挣到大钱,还指点了人生的方向,要不是您,我多少年前早就被人砍死在街头了!” 田之雄摆摆手,“哎,红姐呢,她还好么?没跟你一起来广州?” 黄大牙眼神一黯,声音低沉下来:“唉,好人不长命!日子刚好起来,她查出患了子宫癌,90年就去世了,苦命啊!” 田之雄长出一口气:“墓在哪儿了?” “香港仔华人公墓,我买了很大一个墓地,另一半空着,等我死了就跟她葬在一起。” 田之雄举起酒杯:“敬红姐!”两人一饮而尽。 大牙满脸痛惜的表情:“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跟了我,我黄大牙何德何能啊!雄哥,您知道这么些年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没跟红姐生下一儿半女。唉,终身遗憾,遗憾终身啊!” 两人沉默良久,望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发了半天呆。 “咳,光顾说我的事了,雄哥,这些年您过得怎么样?没想到在广州碰到您,我还以为您回……台湾了呢。” “我?”田之雄爽朗地笑起来,“我现在是退休老头一个,原先刚退的时候还在香港注册了个贸易公司,后来发现我实在不是经商的材料,就关了门,在这儿安度晚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牙神神秘秘道:“我还以为您……还有任务呢。哎,那您怎么在广州定居呀?嗯……,那边允许呀?这边不知道您的身份吧?” 田之雄哈哈大笑,潇洒地一挥手:“台湾现在这个鬼样子,傻瓜才去呢,再说,广东可是我老家,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嘛。” 大牙舒了口气:“对对对,现在香港回归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我看呐,台湾也是迟早的事。”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个号:“到我这儿来。” 没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女秘书走进包房,眉眼竟有几分与红姐相似。 “董事长。” 大牙吩咐道:“阿蓉,你把广州轩尼诗花园那套顶层复式的房子过户到我老大的名下。” 阿蓉大方得体微微一鞠躬, “好的,我马上去办,麻烦这位先生给我留个联络方式,我带您去看楼,到时候可能还需要您的身份证件和亲笔签字。” 田之雄忙摆手:“大牙,你这是干什么?!我自己有房住。” “雄哥,280多平米,顶层复式,精装修,电器齐全,算小弟我的一点心意。” “我孤老头子一个住那么大房,你是嫌我不够孤独?” 大牙仍不死心:“雄哥,我现在好歹几十亿身家,您是我的贵人,送您套房子湿湿碎啦,我还嫌礼轻呢。” “不要,真不要!我住的挺好。” 黄大牙叹了口气,冲女秘书一摆手:“好吧,以后再说。” 阿蓉赶紧提醒道:“董事长,区长已经到了,仪式快要开始了。” “知道了,我跟我老大再聊一会儿就下去,你们先接待好。” 田之雄起身道:“哈,今天是八一八,发又发,难怪你酒店开业呢。大牙,别误了正事,以后有空再聊。” 大牙掏出张名片:“雄哥,这上面有我的手提号码,您有事打我电话,我随叫随到。” “嗯,回香港扫墓时,帮我给红姐献束花,上几支香。” “一定,雄哥!” “还有,大牙,你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注意点身体。” “哎,一定,雄哥!” 黄大牙陪着田之雄慢慢走下楼去,楼下已是高朋满座,喜气洋洋,酒店开张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喜欢那些往事并不如烟请大家收藏:()那些往事并不如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