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鹤》
1. 书院
元和十五年。
深秋,平州灵丘县的石板路被昨夜的寒露悄然浸湿,泛着幽幽冷光。
晨曦初露,几缕阳光刺破云层,将斑驳光影投在一户院子里。院子虽不宽绰,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子的中央,摆放着一张略显破旧的石桌和几个石凳。
少女立在石桌旁捣着瓷碗里的糙米,待米粒碾作细粉,她俯身从石缸中舀了几勺清水,缓缓倒入捣磨好的米粉中,形成了稠状的米糊。
沈晏乔的动作尚显生疏,这些活计原都是琴娘操持的。自打月前老夫子病倒,她便央琴娘先去书院帮着兄长照料。
书院屋舍有限,她只得白日去帮忙,夜里独自归家。这几日也便学着自己做饭,给人吃的和给狗的吃的。给人做的饭沈晏乔自己吃不下,给狗做的饭倒合它的胃口。
毕竟犬儿不懂言语,她自认为合它胃口。
身边小犬正殷勤捧场的摇着尾巴,湿漉漉的鼻尖抵着她的裙裾。
沈晏乔屈膝蹲下,将碗放在它面前,小犬呼出的热气一团团扑在在膝头,衬得她的双脚冷得发僵。
这个秋天格外的潮湿阴冷,也不知再过些时日,真正入了冬,这冷意还会怎样变本加厉。
正怔忡间,一阵沉重而紊乱的喘息声砸在了阶前,小犬受惊,倏地钻进她裙裾之下。
“贺家...贺聿带人来书院了...”
言朔的小脸被冷风刮得通红,微微弓着身子,单薄的脊背随喘息剧烈起伏。
沈晏乔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将人安置在石凳上。
她目光湛湛,清亮得如同两个琉璃珠,此刻只转个不停。
言朔缓过气来,小脸又皱作一团,“要是拿不出地契,看他们那架势是要砸了书院。我就谎称去找地契,想先拖住他们。”
沈晏乔轻抚言朔的发顶,牵着他的手快步向外走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书院。只见围院的篱笆已被捣得七零八落,院子里果然站着贺聿一伙人。这书院虽地处偏僻,院子倒是不小,只是除了丛生的杂草和几张破旧桌椅外空空荡荡,更显得荒凉破败。
贺聿姿态懒散地倚在院中石墩上,五六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小厮正狐假虎威地簇拥在他周围。
“你这泼才,整日里尽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一个年纪顶小的孩子涨红了脸,壮着胆子呵斥道。
贺聿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这群粗布麻衣的孩童,忽然嗤笑道:“小崽子们连骂人都不会?”说着竟笑得前仰后合,“不如跟爷学学,这''丧家之犬''四字该怎么......”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本算俊秀,却被眉宇间那股子骄矜之气坏了相。他站在平民孩童面前,活像只趾高气扬的锦鸡。
“贺公子要教什么?”沈晏乔牵着言朔地走到这伙人前面。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很清越,足以让在场人都能听见。
贺聿直起身来,觑起眼睛,目光在少女素净的衣裙上一扫,又瞥见她身后抿唇不语的言朔,突然放声大笑,“我当是搬来什么救兵。”靴尖狠狠碾碎一株野草,他陡然沉下脸,“地契呢?”
“没有。”沈晏乔将言朔往身后又挡了挡。
贺聿唇边延了冷笑,“十两银子。”他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身旁小厮立即谄笑着将钱袋砸在地上,“这些钱,够买你们这些破瓦烂椽了。”
其他家丁纷纷挥舞棍棒叫嚷道:“少爷看上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道理!”言语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言朔攥紧衣角,踮起脚尖凑到沈晏乔耳边低语,“一个月前来闹事的,就是这帮人。”他声音里压着怒意,暗自狠狠地瞪着这群人。
沈晏乔目光缓缓扫过这群面目狰狞的家丁,方才浸透衣衫的寒意早已褪尽,此刻胸腔里燃着一团火,烧得她浑身发烫。这些仗势欺人的奴才,那日定是用同样嘴脸将夫子气得病倒,既如此,何必多费唇舌?
此时的沈晏乔正值年少气盛,心中憋不住气。倏然向前跨出两步,瞬间逼近贺聿,两人之间仅余一步之距。
少女素净的脸庞近在眼前,唇微微抿着,鼻梁挺直如削,衬得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愈发灵动有神。
贺聿只觉那眸子亮得骇人,仿佛自己的心底都能被它照个透彻。
沈晏乔凝视着他,压下眼底锋利的光芒,心平气和地说:“贺公子既有这般威风,又具如此傲气,本应在金榜之上挥毫题名,亦或于疆场浴血奋战。假以时日好鹏程万里,青史留名。”
话锋陡然一转,“可如今你却在这穷乡僻壤逞威,以折辱黔首为乐。莫非...”她微微倾身,“是因平日壮志难酬,只得在此处,从践踏他人中,寻些做人的滋味?”
眼前女子言辞如瀑,一气呵成,愣是没给贺聿留下一丝喘息的间隙。
贺聿素日里仗着父势,横行市井,百姓们虽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却都骂他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可除了父亲,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斥责他无能颓废。
所言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直直戳向贺聿的内心,让他感觉自己的内心被彻底扒开,被眼前这个女子瞧了个通透。
他瞧着眼前姑娘的眼眸之中不见丝毫温度,语气平淡得也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可恰恰是这份从容淡定,令他愈发觉得无地自容。
贺聿额角突跳,内心万箭攒心,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你可知,我轻而易举便能让你们从这世上消失?”贺聿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
沈晏乔不慌不忙地回道:“地契一直都在老夫子手中,旁人都不知情。只是前些日子,你身旁的这些家丁来此闹事,生生将老夫子气得卧床不起,至今都未能睁眼。我们这些人实在不知该从何处寻起地契。”
她顿了顿,再次扫视了一圈贺聿身旁的小厮们,“要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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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也不该怪到我们头上吧。”
贺聿脸色一沉,他只是让他们吓唬吓唬这群人而已,下意识转身瞥了一眼身后的家丁们,眼神瞬间变得晦暗,阴鸷的目光吓得家丁们齐齐后退。
那领头的高瘦家丁见状,明显慌了神,却仍强装镇定,昂着头,扯着嗓子对着沈晏乔大声叫嚷道:“你个丫头片子,少在这儿废话,别找借口,赶紧把地契找出来交给我们少爷!”
沈晏乔不为所动,目光转向贺聿,轻声道:“我以为你还是个讲理之人。”
她看到少年带着涩意的脸上,微微起着痉挛。
众人只见那原本气焰嚣张的大少爷不知怎得后退了两步,随即冷哼一声,“待那老东西醒了,我再来与他算账。”说罢袍袖一甩,带着家丁们头也不回地离去。
好半晌,直到小路尽头彻底淹没了他们的身影,几个小孩才如梦初醒,满脸皆是惊奇之色,忍不住嘟囔道:“这就走了?”
这些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都是覃夫子收留在书院中的孤儿,个个孤苦伶仃。
沈晏乔仔细打量他们,见众人都安然无恙,才温声安抚道:“眼下情势危急,我也只能先虚张声势,权且一试了。”
这群稚童求知若渴,将沈晏乔团团围住,他们一面七嘴八舌地称赞,一面又按捺不住好奇,问题接二连三地抛出来。
“不过是随口一说,许是碰巧言中了。”沈晏乔略显窘迫地讪笑着。
这确实是她臆测的。前几日,她向贺家旧邻打听,对贺家父子有了些了解。依着她总结,贺霄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一旦抓住机会便会不遗余力。因此不仅自己急功近利,对独子贺聿的管教也极严。
偏偏这贺顽聿生性叛逆,贺霄越是望子成龙,贺聿就越是故意违背他的意愿,一心想当个纨绔子弟。父子关系紧张在邻里间早已不是秘密。不过贺聿虽劣,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她瞧这人颇为傲气,心想着说些雄心壮志的话,或许能唤醒他心底的良知。
沈晏乔微微垂头看了眼言朔,眉梢轻扬,语出张狂,“对付这等宵小之辈,又何须动武?”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言朔这小子也讨厌那些之乎者也,一直想学武功,哪怕没有师父也要自己找古籍钻研。这一个月来这种症状尤其严重,说是学了武功就能保护大家了。
言朔年方十三,一头乌发用木簪松松挽着,衬得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愈发清俊。他身量已显颀长之态,只是尚未完全长开,站在沈晏乔跟前仍矮了一头。他仰起脸眼珠子骨碌一转,还是撇了撇嘴,“若我早学成武艺,定将那群混账揍得满地找牙,哪还需阿姐费这般口舌与人掰扯道理!”
沈晏乔哭笑不得道,“为了保住咱们这几条小命,咱们还得能文能武。”
“何至于此?”至于还要人命吗?言朔有些愕然道。纵使言朔比同龄少年早熟,终究未能窥尽这世间人心的幽暗曲折。
2. 贺聿
沈晏乔望着言朔那尚且稚嫩的脸庞,张了张嘴,心里的语又凝在了嘴边。她深知此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那背后一定是更深的浑水。上位者的棋局里,他们不过是笔锋掠过纸面的墨点,比枝头残雪更易消融。
原来一个月前,覃老夫子突然摊在床上,一病不起。
这个中缘由,还要从这贺家说起。贺霄原是平州灵丘县上倒卖菜蔬的商贩,大概三年前在平阳郡攀附上郡守府采买,生意自那之后做的风生水起,倒成了半个权豪之家。前些时日,贺家不知怎的盯上了县上这座书院的地皮,口口声声要买下来。
老夫子自青年时便在这书院教书育人,与师娘在此相依相伴半生。如今师娘已逝,年迈的老夫子对这方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谊,自然坚决不肯卖。可贺家哪管这些,仗着权势三番五次前来驱赶占地的家丁,硬是要强买强卖。
那日,一伙贺家家丁气势汹汹地闯进书院,对着正在授课的老夫子和学童们呼来喝去,扬言非要这块地不可,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听说那领头的一脚踹翻讲案书桌,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当时覃夫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面色煞白,踉跄着栽倒在满地狼藉之中。
沈晏乔压根没想过报官。如今的贺家是平州数一数二的富商,背后更有郡守府撑腰。这穷乡僻壤的书院里不过些老弱妇孺,县衙那些官老爷但凡有点脑子,没人愿意为了这点小事得罪郡守。即便击鼓鸣冤,县令最多也就是装模作样升个堂,最后必定不了了之。沈晏乔并不指望这小小的灵丘县能出什么青天大老爷。
说来蹊跷,贺家本在平阳城做生意,那里紧邻淮州、青州,是南北商路交汇之处。而灵丘县不过是平州下辖的小镇,这书院又地处偏僻,四周都是些破落户,对贺家能有什么用处,再说以贺家的势力,要强占这么个小书院易如反掌,何必劳动他们家的大少爷贺聿亲自出马?
整件事背后似有只无形的手在操纵,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沈晏乔看得清楚,他们要这块地怕是另有图谋,只是这图谋究竟是什么,她一时也猜不透。虽然真相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这份扑朔迷离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执拗,越是看不透,她越要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
沈晏乔吩咐孩子们将院子外那残烂一地的篱笆收拾起来,说罢就匆匆进了内院。
内院厢房里,炭火盆烧得正旺,将整个屋子烘得暖融融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仰卧在床榻上,跳动的火苗映着他泛着病态潮红的面容。
沈晏乔立在门边,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曾经神采奕奕的脸庞如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就像一张被反复展开又折起的宣纸,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的鼻腔酸涩,不忍再细看,眼神渐渐变得飘忽,思绪飘回到初来灵丘县的那段时光。
沈晏乔的父亲在鹤都为官,至于当年担任何职,如今又身居何位,她一概不知,也从未想过要去知晓。
自她记事起,她与兄长便跟着母亲在鹤都旁的小县里相依度日。母亲常说,父亲一心扑在都城的政务上,实在无暇顾及他们。
那年隆冬,家中突然传来父亲升职做大官的消息。满心欢喜的母亲,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一家人即将苦尽甘来。然而,等来的并非家人团聚,而是一封冰冷无情的和离书。
且说这孟漪心死之后,带着她的丫鬟琴娘,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路辗转来到了平州灵丘。那负心汉倒也留下了一笔颇为可观的钱财,靠着这笔钱,两个妇人和两个孩子,日子勉强还能维持。
可平静的生活并未持续太久,孟漪不知怎的就生了病,病得愈来愈重,整日整日都是病恹恹的。前来看诊的大夫们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谁也说不出个确切病因。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云游四方的江湖郎中。这郎中有些真本事,只瞧了瞧孟漪的病症,便摇头叹道:“心病难治啊。”虽想尽办法,为气息奄奄的孟漪多延续了些时日,可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孟漪离世之时,兄长沈宥青年仅十一岁。他说是立志学习医术,治病救人,便决然拜入那江湖郎中门下。沈宥青跟随郎中离去后,家中便只剩下叶娘与年幼的沈晏乔。
彼时的沈晏乔,年仅八岁,却对读书识字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求知若渴。琴娘心疼这孩子,便将她送进了覃衡的书院求学。
听闻覃衡当年在科举中功名显赫,却对仕途毫无兴趣。只在这普普通通的小镇一隅,寻一处偏僻之地,开办一所书院。书院颇为破败,平日里只教寥寥几个学生,收取的学费也十分低廉。
覃夫子这人,性情有些古怪,脾气暴躁,平日里不苟言笑,落落寡合,从不与人亲近。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膝下无子无女。
他常言道,自己并非收徒,只是做个教书先生,传授些学识罢了,称不上是师父。只因沈晏乔天资聪慧,学习东西比旁人快,他便私下里多教了她一些。
在沈晏乔及笄那日,覃衡为她取了“风禾”二字,取自《书·金縢》中的“风禾尽起”。
他目光殷切,对沈晏乔说道,前路天高路远,只盼她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顺应天时,一路顺遂,越走越远。话落,他自己却忍不住老泪纵横。
想到这,沈晏乔更觉逝者如斯,那样一个表面脾气又暴又冷而实则心软得一塌糊涂的怪老头,这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会就这样缠绵病榻,再难起身了呢。
肩头一沉,“琴娘去给老夫子煎药了。”一只匀称修长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身长体瘦,眉清目秀,风姿洒落。
沈晏乔垂下眼帘,遮住了已经布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睛。
沈宥清温声宽慰着她:“老夫子的病情如今已基本稳住,最多再过半月,便能下床走动了。”
沈晏乔回眸看向兄长,轻声说道:“有劳兄长费心了。”她心里明白,近一年来老夫子身体每况愈下,此番不过是生气动怒,急火攻心,才让病情提前恶化罢了。
沈宥清素来清冷自持,此刻面对妹妹,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局促。
他只觉这个妹妹与寻常的女子都不同,全然不见大家闺秀的气质,也不像平常小姑娘那样活泼娇气,倒有些书生气和匪气。
夫子病后,沈晏乔托人稍信不过半月,沈宥清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到了灵丘镇。到了书院之后,他一面为夫子治病,一面在书院忙前忙后,沈晏乔看在眼里,感激之情盈满心间,又觉得开口道谢显得生分,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兄妹二人相对而立,一时竟寻不出合适的话语。多年来天各一方,全凭尺素传情,如今久别重逢,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
沈晏乔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酸又疼。日行已西,残日将她的影子烤成一张薄纸,平阳城城门终于在官道尽头浮出轮廓。
灵丘县距平阳郡估摸着有二十里地,沈晏乔就硬生生地从晌午走到了黄昏。并非是她对距离没有概念,只是她一向觉得自己身体并不柔弱,所以兄长要帮她雇个马夫时,她毫不犹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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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回绝了。不过二十里路,走得浑身发酸,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太弱了。
撑着沉甸甸的身躯来到了城内,腹中饥饿如鼓,脑子也似乎变得迟钝麻木了。她的脚步不自觉朝着冒着热雾的馄饨摊挪去,她觉得她能吃两大碗,再多也是不在话下的。
馄饨上桌,骨汤清澈,葱花嫩绿,馄饨莹白。沈晏乔轻舀起一个,吹了吹,裙裾陡然往下一坠。余光只见一只小爪,眼皮倏然一跳,恍惚间以为家中黄犬竟追了二十里路。垂眸一看,原是只三花狸子正抻爪勾她裙摆。
只见它浑身沾满墙灰,爪缝里还嵌着泥块,显然是只到处撒野的小家伙,偏生那双琉璃眼亮得能照人。
沈晏乔心尖一软,将瓷勺轻轻搁在地上。猫儿立刻蜷成毛团凑过来,粉舌急急去卷勺里的汤汁。很快,碗见底,她佯作起身,眼角余光扫过周遭,无人为这团毛球顿足。
而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来,小狸奴似乎并不害怕,亲昵地蹭着少女的胳膊,温热的小身体在她的臂弯里拱出窝巢。
夜色渐浓,平阳城逐渐喧闹起来,人群熙熙攘攘,店铺灯火通明,远处戏台传来阵阵喝彩,满是热闹的烟火气。
沈晏乔怀抱着温顺的猫咪,缓步转过几处街口,直到被一家店铺上面的锃亮的牌匾勾住了目光,贺嘉粮铺。
她刚一跨进门槛,掌柜的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姑娘,您寻些什么?”
眼前这人脸盘宽阔浑圆,长着一双细眼,眼尾堆着笑纹,可眼里却精光灼灼。
沈晏乔快速扫了他一眼,顿时后颈的汗毛都竖。这掌柜的迎得这般快,怕是她还在门外时,就已经盯上她了。她索性将目光移向别处,看向墙角装着黍米的麻袋,问道:“敢问店家,这黍米一斗多少钱?”
“二十文。”
沈晏乔佯装一副手头拮据的模样,说道:“这价格比县里贵了些。”
“这黍米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货,一斗二十文钱,童叟无欺,这价格在这一片儿可算得上实惠了。”
“是我唐突了。”沈晏乔怯怯地说。
“姑娘留步!”掌柜的一只肉掌猛地撑住门框,“小姑娘一个人讨生活不容易,不过是一斗黍米,就当我送给姑娘了。”
说着,老板熟练地拿起一旁的斗,作势就要去装米。
沈晏乔垂首打量自身的粗布麻衣,余光又扫着店内穿着蜀锦的公子和罗裙的妇人。
这掌柜的不去巴结他们,反倒对她这般殷勤,多半是居心不良。看这样子,这掌柜的不是想骗色,就是要害命。
装完米,老板还贴心地把麻袋口系好,递到她手中。
“掌柜的好心。”沈晏乔将怀里的狸猫又抱紧了几分,猫儿碧绿瞳仁在昏暗中闪烁。她微微躬身,眼睫低垂,刻意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只是小女子家境贫寒……”
“老朽最见不得小娘子受苦。”老板将沈晏乔带到角落里,一脸关切与同情,“看姑娘处境艰难,我倒有个门道。姑娘可知道,这粮铺是平阳富商大户贺家旗下的产业。贺家近两年做了不少善事,城西的织翠坊专门收留像姑娘这样处境艰难的小姑娘。”
他凑近一步,低声道:“去那儿当学徒,月钱足够糊口。老朽与那儿的管事相熟,明日便可引荐。"
沈晏乔露出腼腆的笑容望向老板,好似感激涕零。
“今日天色已晚,”老板搓着手道,“明日黄昏闭店后,姑娘来铺子前寻我便是。”
“一言为定。”
3. 初遇
至夜,平阳城西边的一处大户人家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宅邸的朱漆大门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庄重威严。
书房内立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神色阴冷的中年男人,浓眉斜入鬓角,目光扫来犀利如鹰,叫人胆寒。
贺聿直直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他跪的挺直,身如青松。
“啪!”贺霄猛地一拍桌,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跟着剧烈震颤起来。他随手一掷,原本置于案头的镇纸高高跃起,砸落在地,砚台里刚磨好的墨瞬间四溅,星星点点地染上了贺聿的衣衫。
“你个混账东西,一点也不争气,读书读不成,这么点小事也办不成,我看你将来真是难成大器!”贺霄气得胡子都直颤,破口大骂道。
贺聿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直视着他的父亲,问道:“这件事没办好,是儿子的过错。只是儿子心中有些困惑,想请父亲解惑。父亲为何对那穷乡僻壤的土地如此执着,还非得让儿子亲自去操办此事?”
贺霄的脸色更加阴暗了,仿佛被触及了深埋心底的隐秘,恼羞成怒地几步上前,一把揪住贺聿的衣领,目光狠厉起来,“不该你问的别问!你若再这般不争气,休怪我今日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出不了这个门。”
贺聿没有像往日一样驳嘴,只是沉默地看着父亲,眼神里透着一丝倔强与无奈。
这沉默,反倒让贺霄有些不适应,他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烫手的物件。父子二人之间,只剩下死寂般的沉默。
许久,贺霄再度开口,声音冰冷,“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若是拿不到地契,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了。”言罢,旋即甩袖离开。
贺聿呆立原地,余光瞥见父亲离去的背影,苦涩在心中蔓延,心中冷笑道,白日那姑娘说的一点也没错,他平日里作威作福,不过是想把旁人踩得更低些,好骗自己高了几分。而其实在父亲眼中,在世人眼中,他本就是个无用无能之人。
当下沈晏乔随意挑了间临河的客栈歇脚。她将狸奴团在枕畔,听着小东西细碎的呼噜声沉入黑暗。
沈晏乔心里装着事,辗转反侧间,次日一早便醒了。
天边泛着阴冷的蟹壳青,望行桥的石栏凝着露水。万籁俱寂,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沈晏乔抱着狸奴缓缓地走在桥上。
微风白雾,满城秋色,倶在眼前。
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腰上的裙带吹得瑟瑟乱颤。沈晏乔瞻望着澄碧无尽的长流,脑子转得飞快。若随那老板赴约,恐难脱身;若就此放弃,又错失良机。思忖间,蓦地察觉身侧投下一道影子,那目光灼得她颈上发烫。
那人也不说话,似乎就一直盯着她看。这目光太过滚烫,她越来越感到无所适从,忍不住转头凝视回去。少年斜倚桥栏,肩宽腿长,墨色马尾随风轻扬,气度不羁又轩昂。
只看着少年意气风发,沈晏乔的质问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说出口。她眉眼低顺,硬生生将自己的声线梗出了几分温软,“请问我们认识吗?”她听见自己声音发涩。
“我认得你怀里那只狸奴,寻了它整夜。”少年拱手道。
怀里的狸奴突然亢奋地蹬腿,沈晏乔一松手,那没良心的小东西已跃入对方臂弯。
沈晏乔这才发觉对方看的是猫不是她,顿时耳根发烫。“抱歉,我不知它是有主的。”她听见自己声音发涩。
“该我道谢才是。”少年微微躬身,嗓音清朗。
晨风掠过河面,吹皱一湖球水。桥边有枯苇刷刷作响,拂乱了她额前碎发。
沈晏乔伫立原地,目送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直至其渐渐消失在长桥的尽头,隐没在朦胧的晨雾之中。
她眸中似有闪烁,又黯了黯。
秋风乍起,枯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沈晏乔不由得裹紧单薄的衣衫,前方是条逼仄暗巷,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蜷缩在墙根处。她正要加快脚步,忽地被人攥住了脚踝。
“行行好...”老乞丐拖着瘸腿往前蹭了蹭,沈晏乔略一低眉,但见那老儿双目浑浊如古井死水,分明透出一丝狡狯之意。
她心里腹诽,这老汉碗里的碎银,怕比那馄饨铺一日的流水还多。
甩了甩腿,挣脱那老汉的手,正要抽身离开,忽闻细若游丝的咳嗽声。
循声望去,墙角阴影里,有个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傍着旁边裹着破棉絮的母亲打盹。沈晏乔注视片刻,摸向腰间荷包,瞥了眼旁边那几个老乞丐,借着转身遮挡视线,将几两碎银塞进老妪的衣襟。
旋即转身,目光穿过街市烟尘,落在那辆停驻粮铺前的马车上。车辕旁的身影轮廓,确与那老板有八九分相似。
她方欲举步,忽觉腕间一凉。那老妪已直起半身,布满冻疮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娘子莫再往前!”
老妪佝偻着背,枯槁的面容仿佛年逾花甲,听到这声嘶哑的“娘子”,沈晏乔才看清她实则不过中年。到底发生何事将她折磨成这幅模样。
沈晏乔止住脚步,蹲下身,回握住妇人冰凉的双手,柔声问道:“您可是认得前面马车旁那人?”
“让老板久候了。”沈晏乔匆匆赶到,语气中满是歉意。
老板抬眼望向这个小姑娘,只见她微微喘着气,眼眶泛红,鼻头也透着一抹红,像是被寒风吹的,显然是一路匆忙赶来。
“无妨无妨。”男人嘴角温软地笑着,掀起床帘,眯着眼说:“城西染坊路遥,姑娘还请上马车。”
沈晏乔报以羞赧浅笑,踏入马车后,笑容转瞬而逝,一脸冷漠。她刻意晚来了一个时辰,这老骗子还在这里等着,还这般和颜悦色。她袖中双手的手指摩挲着,当真是自己小瞧了这人的耐性,也不知自己此去能否脱身。
少时,马车缓缓停下,夜色已然深沉。染坊的大门悄然打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妇人满脸皱纹,一瞧见沈晏乔,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可沈晏乔看见她那笑容却带着狰狞,心中不禁一凛。
走进染坊里的途中,妇人一直嘘寒问暖,问她家是何处,双亲如何。沈晏乔掐着掌心挤出哽咽,胡乱编了个凄惨的身世。
她的目光在周围的染坊工具上渐渐挪过,巨大的染缸、整齐排列的布匹、各式各样的染料,看似确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染坊。
“我看姑娘聪慧伶俐,今晚就先在染坊住下吧。明早我便给你分配师傅,教你一些基本的染布工艺。”妇人一面说着,一面握住沈晏乔的手,将她领进了一间屋子。
“平日里染坊的姐妹都是住在这里的吗,为何没见到其他姐妹?”沈晏乔状似不经意问道。
“他们都在北院呢,你是新来的,先让你和他们相处相处,再住在一起,每个新人来都是如此。”妇人神色如常,语气平和地解释着,眼神中没有丝毫破绽。
沈晏乔微微颔首,仿若深信不疑。她不再追问,这些人嘴里没几句真话,再问也是徒劳。
待妇人转身离去,沈晏乔乖顺地爬上床榻,锦被拉至下颌,不多时便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脚步声渐远未消,沈晏乔倏然睁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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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这屋子陈设太过完满了,妆台铜镜纤尘不染,床褥是崭新的锦缎,连炭盆都提前燃着火。这里不像安置新人的厢房,倒像精心布置的囚笼。
她在房中踱步,在烛光映照下细细检视每个角落。这般滴水不漏的准备,反倒成了最明显的破绽。沈晏乔神态自若地从容落座,执壶斟了半盏清茶,却只将袖口边缘在茶汤里轻轻一蘸,将袖口边缘微微浸湿。
算着时辰差不多,她吹熄烛火,重新躺回锦被之中。黑暗中,清凌凌的眼眸始终望着帐顶,好似在静待着什么的到来。
果然,少时便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紧接着,窗户纸被轻轻捅破,不知名的粉末顺着窗缝缓缓渗入室内,一股股乳白色的烟雾在屋里袅袅上升。沈晏乔窝在床上,早已用浸湿的衣袖掩住口鼻,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当那妇人开门进来时,就见这小姑娘就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着,看着像已经是昏迷了过去。
这妇人脸上伪装的慈祥终于褪尽,眼底狠辣尽露。“手脚麻利些。”她压低嗓音向伙计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立即上前,用粗糙的麻绳将沈晏乔的手脚分别捆紧,又取来泛黄的布条在她脸上缠绕数圈,将嘴口封得严严实实。
布条缠绕过嘴唇,闻到上面沾染的陈旧汗腥味,沈晏乔整个人都不好了,内心直把这些人骂得扒皮抽筋。
而后她被粗暴地扔进马车厢内。车帘外,隐约传来老板与妇人的窃窃私语。
“芸姨,这般绝色可是千载难逢。为了哄她上钩,我可是费尽心思...”
“若真能讨得大人欢心,”被称作芸姨的妇人意味深长地打断道,“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墨色苍穹下,一辆马车沿蜿蜒官道自南向北缓行,车身深褐,车篷黑布被夜风吹得轻晃。马蹄声清脆,在寂静中渐远,没入夜色。
麻绳紧紧勒住手腕,传来一阵火辣的痛感,沈晏乔微微皱着眉头。她凝神细辨,察觉车辙声由清越渐转沉闷,料是转入林间僻径。
车身猛地一震,对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帘子被风卷起。借着洒进车内的月光,沈晏乔这才看清对面还绑着一个少女。
车厢内颇为宽敞,没有其余杂物。沈晏乔腕骨轻转,麻绳应声而解。她先松手足束缚,又将绳索虚搭回腕上,作依旧受缚状。
待做完这些后,她视线飘向对面的小姑娘,双眸微动。
宋衿撞见对面女子明眸滴溜溜的盯着自己,心中蓦地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须臾,马车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巨响,两个身影踉跄着滚下缓坡,枯枝划破裙衫,树枝划破臂腿。两人跌跌撞撞地躲进半人高的蕨丛,听着那些人在不远处的咒骂声。
子夜时分,雾气弥漫,那几个绑匪很快就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转。
等到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浓雾深处,两人才长舒一口气,一同靠在一棵夭矮的古松上,动弹着已经酥麻的双腿,开始拆卸缠在脸上还未来得及撕的布条。
沈晏乔将那布条拆下来后重新折叠好,绑扎在自己被摔得冒着些鲜血的胳膊上。那些贼人怕是想不到,他们备的布条倒还这种用处。
宋今仍心有余悸,许久才平复了急促的喘息,她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牵动四肢青紫的淤上,疼得眉心拧作一团。
沈晏乔举着双手僵在空中,凝视着被粗粝麻绳磨出的刺目红痕,神色淡漠地望向密林深处,道:“那帮人八成还在山外守着,想等咱们自投罗网。眼下怕是得在这林子里多躲一阵。”
4. 迷雾
山林间的雾气升腾而起,渐渐模糊了视线,让人辨不清方向。高大的古树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好似枯瘦的手在张牙舞爪。
岑寂中,寒意渗入骨髓。宋衿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嘴唇微微颤抖,磨磨蹭蹭的挨紧了沈晏乔,两人胳膊紧紧贴着。
宋衿转头看向沈晏乔,正欲开口,却发觉对方已然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宋衿:“......”
这般情形下竟然还能睡着?
宋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睛瞪得溜圆,凝神望向四周。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形影子,身形飘忽。宋衿定睛细看,那影子却又瞬间消散在浓稠的雾气之中,只留下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往上蹿。
她大气都不敢出了,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熟睡的女子,战战兢兢地说:“我方才好似看见一个人影,就在咱们面前飘过去了。”
沈晏乔这才惺忪启目,她太累了,随便有个时机都能休憩。她一面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一面快速地扫视着四周。
远处,不时传来树枝断裂的巨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林间穿行。可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宋衿抱紧了身旁少女的手臂,她平日里偷偷看过不少戏文话本,带着哭腔问道:“这种荒郊野岭,该不会有鬼怪吧。”
沈晏乔眉心微瞥,莫不是那帮人追上来了?她拍了拍宋衿的手,挣脱了她的手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等着,不要乱走。”
话罢,也顾不上宋衿作何反应,径向方才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脚下的土地,每一步踩下去,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偶尔,有几缕雾气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冰冷的触感,仿佛是鬼魂在轻轻抚摸。
沈晏乔的额角冒了汗,脚步不停,面不改色,心脏却早已狂跳如雷。
她自幼跟着先生读书史,通大略,又常听云游四海的兄长讲述江湖奇闻,自觉见闻广博。然而,真正置身于这荒郊野岭、深山老林之中,直面这般诡异阴森的场面,却是生平头一遭。
雾气一阵翻滚,眼前豁然出现一汪深潭。沈晏乔小步挪过去,瞥见水面倒影里晃动的枝影。忽有碎叶簌簌落下,沈晏乔倏然绷直脊背。
后颈突然泛起寒意,她猛地侧头,一只三寸长的毒蛇正从枯枝上弹起,信子几乎触到她的鼻尖。
飞刀破空声几乎擦着耳际。毒蛇的三角头钉在山石上,七寸处的刀身还在震颤。
沈晏乔瞳孔骤然一缩,猛得回头,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起初只是一团暗影,随着它逐渐靠近,身形愈发清晰。
这是一个劲装佩剑的少年,看清他面容的刹那,沈晏乔僵在了原地。
时酌衍瞧清眼前这个满身尘土的女子也是微怔,随即哼笑了一声,“这么快又见面了。
阴森山林里,腐叶气息混合着潮湿泥土味,扑面而来。时亭遥走路轻快稳健,沈晏乔紧紧地跟在这位救命恩人后面,一路上都在偷偷打量着他。
他看着和她的年纪相仿,着装虽不华贵,但衣料和剪裁都是极好的。腰间的那把剑,光看剑柄就是上乘的乌木,质地看着坚硬,纹理细腻,想来也是出自名匠之手。
沈晏乔在正仔细揣测着眼前人的身份,眼前人忽的停了脚步,她猛得停下脚步,两个人差点就要贴在一起。
她讪讪地走到少年旁边,抬眼望去,只见两人前方的山坡上,在一片灰蒙漆黑之中,孤零零地立着一条人影。那人箕踞在一块山石之上,一双粗壮的铁臂,一双亮眼在黑暗中闪烁,显得格外可怖。
在阴森黑雾的笼罩下,宛如一个从地狱深渊中爬出来的恶煞,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时酌衍望定前方,伸出一条手臂挡在了沈晏乔面前,淡淡道:“别怕。”
沈晏乔倏地抬头看他,目光在他脸上流转,“别怕”这两个字眼,向来都是她对别人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她说。
时酌衍的另一只手悄然摸向腰畔的剑柄。
沈晏乔只觉眼前一花,再眨眼,时酌衍身形一动,飘到了那恶煞旁边。紧接着,那恶煞身形晃了晃,缓缓倒地。
沈晏乔目光炯炯,她完全没看清他是何时出手的,又不知他是如何做到如此快的速度。
待她后知后觉地跑上前去,时酌衍已然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沈晏乔蹲下身,想看这大汉用的兵器,却冷不丁对上了大汉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只见他双眼圆睁,眼中满是未散尽的惊愕与不甘。其脖颈处,一道极细却又深邃的剑痕横亘,皮肉微微外翻,伤口处的鲜血汩汩涌出,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忍着不适,继续凝视这大汉使用的利器。只见这兵器造型奇特,绝非寻常山匪所用之物,便伸手在大汉的衣襟里翻弄,试图找到能证明其身份的物件。
沈晏乔的身形窈窕修长,肌肤白皙娇嫩,在朦胧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满是尘土的裙子也不曾掩盖她的清丽出尘。
时酌衍目光复杂地瞧着那一双纤纤玉手,肆无忌惮地在这具骇人的尸首上翻腾,眼角抽了抽,忍不住开口道:“他是‘奇屠’的人。”
沈晏乔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直起身,目光投向他。
时酌衍微微俯身,靠近她,似笑非笑,声音低沉地说:“我就是来杀他的。”
林间风声呜咽,穿过树梢时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时酌衍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晏乔,等待着她的反应。
沈晏乔听他兄长在信中说起过,江湖上的‘奇屠’是个不同于寻常杀手组织,其麾下成员各个身材奇异,高手如云,他们善于利用自身别具一格的体格,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一般高手难以完成的暗杀。
沈晏乔凝视了一会儿眼前这位江湖侠客,然后微微偏头,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如此说来,阁下武功想必相当了得?”
她的反应并不在时酌衍的意料之中,他讶然道:“姑娘不问在下为何杀人?也不惧我这等江湖亡命之徒?”
“你杀他自然有你道理,你不也没问我为何在深夜出现在这里。”沈晏乔一脸茫然道。她觉得江湖事江湖了,无非是你死我活。至少在现在的沈晏乔眼里,江湖无非就是打打杀杀。
她忽向前半步,素来平静的眉眼染上几分热切,问道:“可有收徒的打算?”
时酌衍挑眉瞟向她反问:“收什么徒?收你为徒吗?”他的声音很淡,很沉。
沈晏乔神色认真,“自然不是,是想雇你教一个孩子。”
时酌衍猛地笑了,眼弯弯的,也不知是戏谑还是嘲弄,“我接这么一单,便是能在江湖上过上半年的逍遥日子。你雇我?你能拿出多少酬劳?”
沈晏乔并未因他的质疑而恼怒,反而语气坚定,“虽然我不能给你那么多报酬让你逍遥江湖,但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安稳的居处。”
她望着少年的眼眸,诚挚道:“也无需你传授秘传绝学。我这的这个孩子,今年十三岁,对武功痴迷得很,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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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武功秘籍时,若有不懂之处,你稍微提点一二即可,不会让你太过劳累。”
顿了片刻,见他似有所动,又说:“不仅供膳宿,每月还有十两银子的月俸。”
身前的女子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这笔交易再划算不过。时酌衍一时间竟被她这连珠妙语绕晕了头,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转瞬之间,回过神来,这才觉自己似乎着了道。他眉头一拢,满脸狐疑地问道:“你真有银子能给我?”
他的目光在沈晏乔身上逡巡片刻。少女眉目如画,气质清雅,只是素衣荆钗,不似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闺秀。这般家境,每月哪来的银钱予他?
沈晏乔只盈盈一笑,“眼下虽无,转眼便会有。”
这话说得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时酌衍眼底起了兴味,他突然觉得,这笔买卖,或许会比预想中要有趣。
夜色深沉,已至丑时。宋衿独自一人都在原地等待,心中焦躁不安,几乎按捺不住欲去寻找沈晏乔的冲动。就在她准备动身之际,远处终于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她喜出望外的同时,才注意到她身旁还跟着一个手执长剑的陌生少年。
刹那间,三人面面相觑。
夜愈深愈冷,三人随地找了些枯枝钻了火,篝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复杂的神情。
三人围坐在篝火旁,时酌衍随手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枝,火焰顿时窜高了几分。
沈晏乔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
她讲述完自己沦落此地的缘由后,开始诉说着自己的猜想。“染坊只是一个幌子,绑架我的那伙人行事缜密,专挑贫苦的弱女子下手。从贺家到郡守府,他们的势力范围远不止于此。马车是要北上去鹤都的,我怀疑,背后还有鹤都的势力。”
沈晏乔的目光在火光中闪烁,语气中多了一丝冷意,“而贺家之所以要对书院这块地下手,估计就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位置又关键,适合作为他们的据点。”
她话音微滞,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佝偻的身影。
原来那妇人本有个虽清贫却完整的家。丈夫离世那年,大女儿才及笄,小儿子尚在垂髫之年。女儿见母亲日夜操劳,便去城里打算找个活计打工,谁料想这一去之后便杳无音信。
目不识丁的妇人带着幼子,求遍了四邻八乡,才辗转打听得女儿最后是进了贺家的染坊。
她跪遍贺家门槛,换来的却是棍棒加身,如今拖着残腿,领着面黄肌瘦的幼子蜷缩在乞丐堆里,终是心灰意冷,只剩绝望。
沈晏乔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胸口沉甸甸的,心中愤懑。当她听那妇人讲之前心下有了准备,但听她讲述完整个经过还是大为震撼,这样的一群人为了一己私欲,便可以全然不顾这般孤苦伶仃之人的性命。
起初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趟这个浑水,但听了那妇人的遭遇后,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下定以身入局的决心,欲将此事探个水落石出。
时酌衍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沈晏乔身上。
宋衿听得瞠目结舌。
沈晏乔突然朝着一脸呆滞的宋衿问道:“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她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很希望从宋衿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时酌衍也随之将目光投向宋衿。
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宋衿身上,她这才如梦初醒,可眼神却开始闪躲,脸上悄然浮起一抹心虚。她下意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5. 宋衿
宋衿蜷缩在篝火旁,细碎火星在她眸中闪烁。
“实不相瞒,诸位。”她扬了扬下颌,“我并非平州本地人,两个月前,我从家中偷偷逃了出来。我家在淮州,世代经营丝绸生意,货物运往各地,与马帮、船队多有往来。我爹一心想把我许配给马帮老大的小儿子,还说他小儿子擅驯烈马......谁要嫁个整日与畜生厮混的粗人。我自是十分不情愿的,一咬牙就偷偷带了些盘缠,自家里逃出来,从淮州逃到了平州。”
宋衿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她觉得接下来要讲的这段经历,实在是丢脸又难堪,近乎难以启齿。她看了看沈晏乔,又看了看时亭遥,只见两人都目不转睛,眼中满是好奇,正紧紧盯着自己。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原以为带的盘缠能支撑一个月,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花光了。等我到平阳城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就在那时,我遇到了一个人,当时我以为他是好心人。他跟我说,平阳城西有个染坊,去那儿当学徒,待遇特别好。”
宋衿说到这儿,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嗓音不自觉拔高,显然是被回忆中的事激怒了:“我当时一听是染坊,心里想着,这我熟啊!一心只想着能在那儿活下去,想都没想就去了,简直就是自投罗网。我在那儿踏踏实实干了半个月,他们也确实给我发了月俸。我刚彻底放下心来,就被他们迷晕后绑架了。他们把我绑起来关了两天,今晚把我扔上了马车,然后就碰到你了。”
宋衿说着看向沈晏乔,她不想让自己听起来这么愚蠢,赶忙为自己找补说,“不过经历了这些,等我回去,我爹肯定不会再逼我嫁人了。”
沈晏乔用枯枝拨弄火堆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奇怪的问道:“可是你怎么回去呢,你的包袱呢?”
这句话打破了这个她的幻想,宋衿倏然变色,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起身,心下焦急,包袱不见了,路引都没有,更没有盘缠,怎么过关隘,还怎么回淮州。
她脑子嗡嗡作响,在旁来回踱步,然后拧着眉对这二人道:“我得把路引找回来。”
沈晏乔虽然很不想再打击她,但还是实话实说,“若是已经落到那群人手里了,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这些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就相当于是能定他们罪的物证了,他们断然不会留下这些东西的。”
宋衿闻言逐渐冷静,她在这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两人身上。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她瞧着这两人气宇不凡,想来定是有些本事的,于是说道,“若二位助我回淮州,”她目光灼灼,“家父愿以百两白银相酬。”
“一百两?”时酌衍笑了笑,转头看向沈晏乔,笑容愈发浓烈,调侃道:“我觉得做她的这笔生意似乎比你做的那个生意更划算。”
沈晏乔一怔,遂只将朱唇略弯了弯,那笑意却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旋即正色望向宋衿,徐徐道:“送你回淮州之事,我自有主张。”
“当真?什么法子?”宋衿喜得眉梢飞扬。
“暂时没想好,不过办法总会有的。”沈晏乔说得从容,眼角余光却瞥向一旁,分明是要断了他人插话的余地。
宋衿见她神色笃定,心下稍安,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转向时酌衍问道:“方才听得二位要做生意,不知...”
时酌衍漫不经心地说:“她想买我回家。”
“啊?”宋衿惊呆了。
沈晏乔也呆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宋衿强笑道:“时少侠这柄剑瞧着倒是稀罕物,想必师承名门?”
“野鹤闲云,无门无派。”时酌衍语气淡漠。
瞧着对方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宋衿也不好再自讨没趣。只是她心底一焦虑,就总想找点事来转移注意力。于是她看向沈晏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起身,向对方深深地施了一礼,说:“还未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沈晏乔指尖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温声道:“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
宋衿一脸真诚,认真地说:“若不是有你,我不定会落得什么下场。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若你真能送我回家,不仅让我父亲给你丰厚的报酬,还让他认你做义女。”
沈晏乔还不想平白无故就多了个父亲,连声打住了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大小姐,“百两纹银足矣,其余万不敢受。”
“姑娘不知,”宋衿挨近前来,声音渐低,“家父虽执意要我出阁,不过是望女成凤之心切。自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说着喉头哽咽,强忍珠泪,“这些时日音讯全无,不知家中如何焦心...”
语至此处,再也按捺不住,一行清泪滑过粉腮,“我想无论是谁做他的女儿,他都不会亏待她的。”
沈晏乔静静地凝视她的心潮澎湃着,眼波微转,忆起往事,心中只有些凄凄惨惨不舒服,终是默然没有答她的话。
三人围坐篝火旁,依偎着彻夜长谈。
翌日,天光初透,两个姑娘紧随时亭遥穿行于晨雾缭绕的山径,也不曾再遇那伙歹人踪迹,终于平安地回到平阳城。
沈晏乔打算先将这二人带回灵丘县,时酌衍原本就应她之邀,要去教言朔习武,而宋衿归家一事,情况复杂,还需从长计议。
此时的平阳郡,街道上刚有了些许生气。然而,这三人的模样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两个女子浑身灰扑扑的,衣物上血迹斑驳,狼狈得如同乞丐,身旁还跟着一个身姿挺拔、手执长剑的少年。
惹得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频频侧目。时随舟与沈晏乔旁若无人走着,仿佛置身无人之境。宋衿脸皮薄,起初如芒在背,待走到后来,她的这点羞涩也被抛诸脑后,已经浑然不觉旁人的眼光,只因她愈发狼狈,已经自顾不暇了。
时酌衍自然脸不红气不喘的,可宋衿累得气喘吁吁,走得腿都要废了。她实在想不明白,沈晏乔的体力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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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之好。
终于忍不住快走上去拦在了最前面带路的沈晏乔身前,喘着粗气质疑道:“还要走多久啊?”
沈晏乔回忆自己来时的时间,因说道:“大概还得半日。”
听到这话,宋衿只觉眼前一黑,彻底泄了气。他们从山林一路披荆斩棘来到城中,已然走了整整两个时辰。
且不说一夜未眠,无精打采,就说山路崎岖难行,走那一遭,她早已耗尽了所有力气。宋衿整个人失去了希望,她径直走到路边墙角,一屁股瘫坐下来。
她自幼在家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时吃过这般苦头。宋衿觉得这些日子应当是把她之前欠下的所有的苦都遭了个遍,她满心委屈,愁眉苦脸地咕哝道:“绕是这个走法,还没等走到你家,我怕不得累死。”
眼见她这副耍赖的模样,沈晏乔由不得好笑。但转念一想,自己因为已经离家三日,担心家里的人忧心,才走得如此匆忙,心下越发内疚起来。于是语气轻柔,试探着问道:“那我们走慢些,可好?”
宋衿和她相处了一夜,已然没了初见时的拘谨,彻底暴露了她娇纵的本性。她一把抱住沈晏乔的大腿,娇声撒娇道:“我不想走啦。”
沈晏乔有些招架不住她这个样子,一时为难,他们身上没有盘缠,上哪找马车去,情绪被宋衿带动了,也苦了脸,下意识地就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时亭遥。
二人目光交汇,沈晏乔瞬间后悔了。
时酌衍没想到这个一向镇定自若的女子竟然会这般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心头顿时有种难以言宣的膨胀的感觉。
他鬼使神差得抬手扬了扬自己的剑,剑穗上的墨玉坠子晃悠悠悬在沈晏乔眼前一瞬。
时酌衍收回手,果断地说:“走,去当铺。”
说罢,他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沈晏乔仍怔在原地未动,宋衿却似突然来了精神,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就跟了上去,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连声道:“如此甚好,快走快走。”
三人行至当铺,一番交涉后步出门来。时酌衍瞥见沈晏乔神色恍惚,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个寻常玉坠罢了。”他掂了掂手中那袋铜钱,“正好够雇辆马车。”
宋衿终是如愿登上马车。一路疾驰,未及晌午,三人就顺利抵达灵丘县境。
将宋衿与时酌衍安顿在自家小院,嘱咐他们在此等候,沈晏乔便匆匆出门,直奔书院而去。
她心中忐忑,原定不足两日的行程竟耽搁了三日,不知兄长与言朔等人该何等焦急,更不知夫子可曾转醒。
沈晏乔至书院门前,便见几个稚子正端坐亭下石凳,专心温书。其中眼尖的学童乍见她的身影,整个书院顿时沸腾起来。
两个学童向内院飞奔而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喊:“阿乔姐回来啦!”余下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将她围得水泄不通。沈晏乔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只得连连应声。
6. 归家
言朔听到呼喊,噔噔噔从里屋冲了出来。随后一连串的埋怨砸在沈晏乔耳边:“你可算回来了,琴姨这两日急得茶饭不思,沈大哥都想去官府报官了。”
沈晏乔一面安抚着周围的孩子们,一面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朝着里屋走去。
身后跟着的言朔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言语竟似个爱唠叨子女的长辈,不停地啰嗦着,“你突然失踪,可把我们都急疯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晏乔方欲开口,她的解释就被卡在喉间,只听言朔自言自语道,“不过何事都不重要了,你能平安回来就行。”
沈晏乔:“......”
“这两日崔大哥还有林大娘都来看过了。”
崔晋是卖猪肉的屠户崔大叔的儿子,他和她自幼相识,关系亲厚。林大娘是个孤寡寡妇,与琴娘情谊深厚,一直把自己当作半个女儿看待。听闻自己失踪,他们前来探望,倒也在情理之中。
“还有贺聿,他也来了,跟着了魔似的,送来了一大堆上好的木头修缮院子,还带来各种名贵药材,说是给夫子的补品。”
这就有些意外了,她着实没想到贺聿竟会如此主动,还这般周到地送上门来。
她唇瓣轻颤,又想开口,言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烈的关切与焦急,“你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少年才注意到沈晏乔红肿的手腕。
言朔顿住,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从沈晏乔回来至今,竟未听她说过只言片语。说他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委屈,“这么长时间不见,阿姐竟都不愿同我讲话了。”
沈晏乔:“......”
她被这一连串追问搅得心烦意乱,正欲发作,却在看到少年殷切的眼神时生生压下了火气。这孩子......终究是念着她。
“我这些时日未归,是去寻能教你武功的师父了。”她放缓语气道。
“当真?”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言朔瞬间激动得眼睛放光,声音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人就在我院中,此刻便可去见。”沈晏乔说。
这少年眼眶霎时红了,唇瓣轻颤着似要说什么。她最见不得这般情状,当即摆手赶人:“还杵着作甚?莫让你未来师父久等。”
果不其然,言朔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像一阵风似的,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
总算是清净了。沈晏乔神色渐渐淡然,刚一抬眼,便瞧见兄长沈宥清正稳步朝她走来。
沈宥清对这个妹妹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她行事向来有主见,心中自有一番盘算。所以,看到她平安归来,沈宥青并未像言朔那般激动得忘乎所以。
沈晏乔在面对她这个兄长时还是有些局促,也不知他是否会责备她。
然而沈宥清不仅没有责怪她,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老夫子已经醒了。”
“你手腕怎么……”沈宥青抬手,想查看她的手腕,话还没说完,沈晏乔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只是擦破点皮,不碍事。”飘来这么一句话。
沈宥清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瞬,旋即哑然失笑。
屋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倚在炕桌旁,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门外。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等待什么。
日日牵挂的人,到了真要见面的那一刻,却又犹豫住了。沈晏乔在门外踌躇半晌,稳住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既然来了,怎么连门都不敢进?”
她听到了自幼惯熟的沙哑而有力的声音。
沈晏乔一听就知夫子并未生气,于是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这老人面前,敛衣行礼。
覃衡看见她的一瞬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住,抬手掩住嘴,一声轻咳从喉间溢出。
沈晏乔自知她的模样很是狼狈,无奈解释道:“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衣,夫子见谅。”
覃衡昂起他白发苍苍的头,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责备,却掩不住关切:“搞成这幅鬼样子,你这几日去外面做什么了。”
沈晏乔在炕桌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眉眼低垂,神情认真。她将这两日所做之事和所发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
“原来如此。”覃衡抚着下巴处那缕花白的胡须,沉吟半晌,他于私心来说,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卷入漩涡之中的。
可当他刚欲开口劝说,一抬眸就将沈晏乔眸中的凛然正气的一览无遗。这对眸子会说话,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沈晏乔内心的坚定。
于是一摆手,长叹一声,怅然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你了。”
覃衡心中五味杂陈,心生感慨,又有些黯然。当年她还只是个懵懂天真的小丫头,可是时间飞逝,如今已经出落得能独当一面了,浑身都是自信和生气。
而他自己呢,岁月是把刻刀,刀刀不留情面,在他身上肆意雕琢,将那些少年心气消磨殆尽,徒留下被打磨后的沧桑与疲惫。
覃衡转头向窗外望去,秋风掠过庭院,吹起他的皓发,在漫天落叶的衬托下,尽显沧桑。
沈晏乔心细如发,察觉到覃衡眼中的怅惘,于是口风一转,歪头一笑,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我还不是像您的脾气?”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屋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窗外的秋风似乎也没那么萧瑟了。
沈晏乔与夫子叙完旧,转身去寻琴娘。
琴娘不到四十岁,乌黑的发髻高高盘起,几缕碎发随意垂在耳畔,眼角虽已有了细细的纹路,却更添几分温婉。她见到沈晏乔后松了一口气,并未多问,只是满眼心疼的说,“琴姨这就回去,晚膳定做些你爱吃的。”
沈晏乔咬了咬唇,小声道:“还要有劳琴姨多准备些饭菜。”
另一边,言朔顺利见到了自己的师父。这位师父与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他本以为传授自己武功的会是像覃老夫子那般沉稳的老者,却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是个年纪与阿姐相仿的这样年轻的人。
不过先生教导过他,不能以貌取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于是言朔的步伐越发坚定,走到了正在院子里逗弄小犬的时酌衍面前。他神色庄重,双手抱拳,朗朗地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话音刚落,双膝便要朝着地面跪去。
时酌衍正专注地与小犬嬉闹,冷不丁听到这般话语,一瞬间愣住了。除了那些濒死求饶之人,还从未有人对他行如此大礼。
就在言朔即将跪地磕头的那一刻,时酌衍身形一闪,两步移到他面前,伸出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将言朔扶住。
时酌衍瞧着好笑,遂说道:“你就是那个要学武功的孩子?你阿姐说,不过是让我指点你一二,用不着一上来就行这般大礼。”
言朔的杏眼微闪,神色毕恭毕敬,说道:“即便只是指点一二,那也是我的师父。”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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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时亭遥斜倚在青石桌旁,手指随意搭在桌沿。举手投足间还带着青涩,他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言朔,衬得那上扬的唇角愈发恣意,“你就这么信任我,就这么想拜我为师。”
言朔从不撒谎,迎上他的目光,诚实地回答:“既然阿姐让我拜您为师,其中自然有她的道理,我照着做便是。”
时酌衍听着这熟悉的话语,内心感慨他和他的阿姐说话真是如出一辙。
沈晏乔和琴娘一同走进院中,看到的就是他们这幅光景。
琴娘打量着这副新面孔,有点惊讶,迟疑道:“这位公子是?”
沈晏乔:“这位是我给小言请的武功师父。”
“姨母好。”时亭遥反应极快,非常礼貌地打起了招呼,声音清朗,透着一股朝气。
“风禾回来了啊?”宋衿一到这,就是一阵梳洗换衣,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会儿她听到门外的动静,急忙从屋里探出头来,一眼瞧见还有长辈在场,便立刻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出了屋子。
琴娘又惊了一下,目光看向沈晏乔,问道:“这位又是?”
沈晏乔:“这是我在外结识的好友。”
宋衿立刻凑上前去,亲昵地和琴娘打起了招呼,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三言两语就把琴娘哄得笑个不停,一向冷清的院子里竟有了久违的温馨的氛围。
这样充满温情的环境却令沈晏乔有些不适应。
沈晏乔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她们,莫名的情绪包裹住她。
琴姨做事向来利落,沈晏乔回屋简单梳洗的功夫,灶间已飘来阵阵饭菜香气。待她整理妥当,一桌色香俱全的菜肴早已摆好。
几人在院中一起用罢晚饭,已是黄昏。
宋衿虽说平日里有些娇衿,但在长辈面前非格外乖巧,她挽起袖子,与琴娘和言朔收拾着桌上的残局,动作虽然略显生疏,但是十分认真。
沈晏乔没忘记要给某人收拾出住处,走到门口时,喊住欲帮忙的时酌衍,“时亭遥,随我来。”
时酌衍正卷起袖子对那桌残局跃跃欲试,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却还是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齐踏入隔壁的屋子里,少年木然的看眼前光景,只见一片狼藉。地上杂物散落,桌椅被掀翻,断腿的横在一旁。墙上字画被扯下,皱巴巴地散落。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寒风呜呜吹过。
沈晏乔摸了摸鼻梁:“原是个赶考书生的住处。今春他进京赴试,想必已经高中。”她顿了顿,“此人素来圆滑,既已得志,怕是不会回来了。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便擅自做主征用了。”
时酌衍扫视满室狼藉,蹙了蹙眉。他向来不屑掩饰情绪,沈晏乔将他这幅神情尽收眼底。
“明日就找木匠来修葺。”她以为这人是嫌弃这里的环境,轻声提议道。
其实时酌衍平日行走江湖,露宿街头都是常事,再破烂的环境也能将就。只是对这种别人长久居住过的屋子,他总有些说不出的抵触。
他颔首,没有提出异议。看向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要照顾一家老小的姑娘,他暗自决定不为难她。
沈晏乔没有久留,将他安顿在这里后便告辞离去。她让宋衿跟着琴娘住在书院里,待她们和言朔返回书院后,诸事终于安排妥当。
沈晏乔落锁回屋,颓然倒在床上,这是连日来第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夜晚。她双眼迷离地看着天花板,心头无端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不会再安稳了。
7. 潮湿
沈晏乔素非贪眠之人,然此番身心俱疲,竟昏昏然酣睡至天光大亮。
冷雨淅沥而下,树叶随风婆娑。屋檐角下的风铃轻轻摇动着,叮叮铃铃地响。沈晏乔坐在窗边,单只手撑着下巴,胳膊杵在书案上,看着窗外发呆。
沈晏乔素来对下雨天情有独钟,但今天这场雨下得不合时宜,让她本就郁闷的心情如同被乌云笼罩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记得那孩子攥着半块硬饼,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极了她当初刚捡到言朔时的样子。她心底还记挂着那日的妇人,也不知这样雨帘如幕的天气里,一个半残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年幼的小孩要在污秽陋巷如何度过,想到此处,沈晏乔的心揪了起来。
那个孩子用破旧衣衫裹着单薄身躯,浑似泥潭里滚过的狸奴,浑身黯淡,唯一双眼睛有亮色。这让她又忆起当年捡到言朔时,那孩子眼底也凝着股倔强的光。
她垂眸望着雨滴落地转瞬即逝的涟漪,暗忖待老夫子病愈,定要为他们寻个遮风挡雨的所在。
过了许久,雨势渐收,细密的雨丝如牛毛般纷纷扬扬,她执一柄桐油纸伞往前院去。
天潮潮,地湿湿。时酌衍立在院中为昨日他莫名奇妙收的徒弟授剑,他折枝为剑,忽而凌空跃起,枝梢挑破雨帘,“上挑时腕要活,刺出时腰要沉。”他余光瞥到了沈晏乔的身影,他把枝条抛给言朔,又顺手撩起立树干旁的剑。
但见他拿起剑后,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闲散不羁的模样,眉宇间的都带着盛气。动作行云流水,每一次挥剑都带起呼呼风声,剑锋过处,残雨化作银珠四溅。
刀光剑影之间,肆意洒脱,尽显少年意气。沈晏乔执伞的手不自觉收紧,眼里有一分惊艳,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羡慕。
她心头一震,这少年年纪轻轻,为何竟有如此了得的武艺,又为何形单影只地漂泊在这纷乱的江湖之中。
言朔无意剑回眸与沈晏乔视线相撞,唇角绽开灼灼笑意。他心中对她阿姐的万般感激之情,已无需多言。他在心底暗自立誓,定要刻苦习武,绝不能辜负阿姐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和期望。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敲门声陡然响起。沈晏乔走去开门,伞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将伞微微抬起,露出整张面容,定睛一看,只见门外站着的,竟是那日飞扬跋扈的大少爷。
贺聿见到她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脏不自觉颤了一下。纵然眼前的人长得好看,可她这眼神太冷,仿佛下一刻就会说出让他无地自容的话。
沈晏乔神色沉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前来。贺聿脸上已经没了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气,锦衣绸缎,身姿挺拔,倒还真像个翩翩公子。
贺聿神色间还有些不自然,他微微拱手,说道:“当日听姑娘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受益颇深。这次我是特地来当面感激你的。”
沈晏乔心中清楚,贺家可能涉及绑架妇女的恶行,他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交集。但当下的局势,她也深知自己需要贺聿的协助。这么想着,她眼眸微微一闪,侧身让他进了门。
时酌衍斜倚在树干上,手上又多了跟枝条。
适才这二人在门口寒暄之际,言朔已经将此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再加上沈晏乔之前在山林中的讲述,已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差不多了。
立于时酌衍身侧的言朔,冷眼睨着来人,眉宇间尽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只是想到此人曾为老夫子送药的情分,才强压下心头不豫,抿唇不语。
贺聿余光忍不住地看着这二人,诧异的问:“不知这位公子是?”
沈晏乔觉得他无需知晓,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你不需要知道。”
贺聿:“......”
沈晏乔与贺聿在石桌上相对而坐,沈晏乔道:“贺公子若有话,但说无妨。"
贺聿整了整衣袖,眉宇间凝着几分郑重,“那日听姑娘一席话,方知此事确实有欠妥当。只是家父...”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契推至石桌中央,“愿以十倍市价购回此地,另在城南为书院另择佳处,那里临水靠山,最宜讲学。”
沈晏乔望着贺聿,贺聿所言确实是颇具诱惑,已经给足了情面。
奈何她清楚贺霄想要这块地的目的不纯,所以不能应允。
沈晏乔看得明白,贺聿的一双隐藏着难以名状的抑郁,他一切的玩世不恭,故作纨绔的派头,都是为了掩饰和发泄。
可沈晏乔不理解他为何要压抑,为何要顺从。于是她拧着眉,质疑道:“你前些年都不曾听令尊的话,如今却如此言听计从?到底是真心想听令尊的话,还是惧怕他了?”
沈晏乔瞧着他这般妥协的模样,不用多想,便知道贺霄定然是威胁了自己的儿子。
她的声音陡然变低,音调却升高了,目光直直地盯着贺聿,说道:“你就不好奇令尊究竟为何非要书院这块地不可?你就不想知道令尊在背地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她话锋突然一转,化作一声冷笑,“还是说,贺公子其实心知肚明?”
贺聿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冷汗慢慢浸透衣衫。他虽与父亲关系疏离,却深知其秉性。
他不是不想知晓,而是不敢深究。他苦笑着望向沈晏乔,眼底尽是无可奈何。沈晏乔神色未变,语气平静却坚定:“书院的地契不会易主。贺公子若有他策,尽管施为。”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贺聿终于开口,声音微哑,“那日你说的话是真的吗?”金榜题名,建功立业的期许,是否当真?
“真假与否,”沈晏乔眸光清亮,“不正在于你自己么?”贺聿陷入更深的沉默。
“方才说要谢我?”沈晏乔视线忽然掠过他腰间鼓胀的荷包。
贺聿会意,解下钱袋置于桌上,告辞离开。
时酌衍身为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双臂环抱,指尖摩挲着手中的枝条,微微垂首看着言朔练剑的身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沈晏乔手中的银囊,枝条在他指间断成两截,竟是没想到她所谓的弄钱法子,竟是向那个男人伸手讨要。
沈晏乔掂了掂贺聿的钱袋,还走到他跟前说:“现在有钱了,我们去找木匠吧。”
时酌衍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抽走钱囊,指尖在布料上轻轻一捻,语气平淡:“不必了。”
宋衿不愿在沈晏乔家白吃白住,心中总惦记着要帮衬些活计。于是一早便起来,问琴娘寻些活计干。
琴娘忙着要去林寡妇家与她一同赶制过冬的棉被,她交代宋衿去向沈宥青讨要药方,帮老夫子熬药。
宋衿找到沈宥青后,礼貌地开口,询问药方之事。沈宥青却只是冷眉冷眼地瞥了她两眼,他话语简洁,三两句话就把事情交待清楚,而后便抿紧嘴唇,不再多说一个字。宋衿试图多问几句,可沈宥青只是微微皱眉,惜字如金,那冷漠的态度让宋衿感觉像撞在了一堵冰冷的墙上。
宋衿在心里默默比较将这兄俩比较。沈晏乔性子虽说冷清,可与人相处时,宋衿能真切感受到她心底的热忱,那份滚烫是藏不住的。可眼前这个沈宥青,不仅性子冷淡,那股子冷漠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心都是冷的。与他交流,就像置身冰窖,让人浑身不自在。
她自幼在兄长的呵护下长大,最知道兄妹间该是怎样的亲厚。想到沈晏乔日日对着这样冷若冰霜的兄长,心头便泛起酸楚。
那丫头失了双亲已够可怜,唯一的亲人却又这般疏离,不知平日里要说句话该有多难。想到这儿,宋衿对沈晏乔的怜悯更深了一层,仿佛看到沈晏乔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艰难又坚强地生活着。
当下沈晏乔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这样疼惜了一番。
她正与时酌衍一同拾掇隔壁那书生的屋子,他们二人向村里的木匠借来了工具,时酌衍负责修缮门窗,她自己则负责打扫里屋。
沈晏乔攥着半湿的布巾擦拭雕花书柜的格档,木纹缝隙里嵌着的灰尘随着她指尖轻叩纷纷扬扬扬落,漫撒了整个屋子。
窗外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时酌衍半蹲在竹梯上,衣袖挽到手肘,小臂肌肉随着钉锤起落微微绷紧,将歪斜的窗框一点点扶正。
原本在沈晏乔院子中的小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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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也跟着他们忙碌,在两人之间来回蹦跳。
它一会儿欢快地跑到时酌衍那边,后腿直立,前爪搭在窗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时亭遥钉窗户,一会儿又颠颠地跟在沈晏乔身后,围着她打转,看她用湿布仔细擦拭书柜,连边角缝隙都不放过。
二人就这般忙碌着,不知不觉天色渐暗。整个院子已然焕然一新。门窗严丝合缝,地面光洁如镜,书柜擦拭得一尘不染。大功告成之际,两人瘫坐在新铺的竹席上。
小犬也累得眼皮耷拉着,蜷缩在他们旁边昏昏欲睡。
沈晏乔松散的发髻垂下一缕青丝,随着她仰头的动作扫过颈侧。沈晏乔虽身体疲惫,但这样的忙碌让她心无旁骛,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目光扫向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屋子,感觉很满意,望着重新糊过的窗纸轻叹道:“倒比我那破落小院还齐整了。”
“你要是也想住过来,我没意见。”时酌衍一边摸着小犬柔顺的毛发,一面脱口而出。
沈晏乔一时被噎住了,看着他宽大手掌下的小犬,她陡然忆起来什么,问道:“你的猫呢?”
“暂将它安置于我友处了,总不能携着它去行那杀人之事。”
“你且莫再让它独自乱跑便好。”
“你甚是喜爱它?”
“我素喜小动物,只觉我们颇有缘分。”
“与谁有缘分?”
“自是与那猫。”
“它可有名字?”时亭遥看着手掌下的小犬问道。
“尚未想好。”
“我可为它取个名字,不知意下如何?”
“是何名字?”
“它这么喜欢观察人,就叫它.....”时亭遥歪着头,右手托着下巴,思索了好久,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沈晏乔见他这张一向散漫的脸此刻却有几分呆样,不由得扑嗤一声笑出来。时酌衍一时怔住,八分心神都被她的笑颜吸引。见他迟迟说不出,沈晏乔纤指轻点下颌,略作思忖道:“叫望月?”
时酌衍觉得这名字对小犬来说过于雅致,心下觉得好笑,却还是连连称赞。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时酌衍思索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贺家的事,你作何打算?”
沈晏乔道:“顺其自然。”她心里清楚,仅靠她一人之力,想要涉足这样复杂的案子,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只能静待时机,等待那个能让真相大白的机会。
忽觉心下有些烦躁,沈晏乔俯下身子,双手轻轻捧起小犬的脑袋,手指在它的耳朵上轻轻揉搓,试图从这温暖的触感中寻得一丝慰藉。
时酌衍心底蛰伏已久的念头蓦然翻涌而上。他忽地倾身向前,长腿一曲,整个人便逼近了她,说:“倒不如我直接去杀了那郡守,或者那贺霄。”
沈晏乔闻言一惊,“何至于此。”
她并未意识到对方已近在咫尺,猛地回首,刹那间,两人鼻尖险些触碰。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连小犬挠耳朵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天色已晴,夜色澄明,月光如瀑,透过未掩的门扉倾泻而入。
沈晏乔凝视着眼前人,她才发现时酌衍的瞳孔是比常人浅些的,似是琥珀色的。
时酌衍看着她的瞳仁里仿佛闪着湛湛星光,这般直白的注视,看得他胸腔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膨胀了。
他喉咙发紧,身体似乎不受控制了,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她散落的一缕青丝挽到了耳朵后面,指尖灼烫。
沈晏乔怔忡片刻,被他抚过的耳尖倏然烧得通红。她才意识到这气氛温热地几乎要将她烧起来了,猛地站起身,这动静惊得一旁蜷伏着的“望月”忽得一颤,倏地支棱起耳朵。
她声音微哑,木然道:“且莫说我们当下皆为臆测,尚无实凿之据。即便此事当真乃他们所为,他们亦不过是无足轻重之辈。杀了他们,非但难以令那背后的主谋幡然悔悟,反倒会惊得那大鱼提前设防,再想将其绳之以法,可就难上加难了。”
话罢,就仓促转身,衣袖带风,脚步混乱又急促,仿佛在逃离什么。
8. 公道
次日,天一亮,沈晏乔就和宋衿进了平阳郡。宋衿满心懊悔,为自己当初不管不顾就离家出走的冲动行为而自责不已。她深知家人必定还在为寻她而焦急万分,昨夜伏案疾书,连夜写好了一封家书,打算前往平阳城的驿站,寄信以报平安,让家中亲人安心。
为了避开平阳郡里贺家之人的耳目,二人特意乔装打扮,换上了男装。这一身装扮干净利落,力求不引人注目,混入人群之中,就如同普通的市井少年,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出异样。
沈晏乔此番出门早有准备,特意带上了几两碎银和一些衣物。
从驿站出来后,沈晏乔便携宋衿朝向上次那群乞丐汇集的暗巷墙角里走去。
然而当她们抵达那里时,只见一个瘸腿的老乞丐坐在地上,却不见那对母子的踪影。沈晏乔缓缓蹲在老乞丐面前,伸出手往他的碗里放了几个铜板,和声问道:“我问你,之前在墙角的那个老妪去哪儿了?”
老乞丐瞅了瞅碗里的铜板,脸上露出不满足的神色,翻了翻眼睛,语气颇为不耐烦地回道:“不知道。”
沈晏乔表情丝毫未变,只是眼中柔和褪尽,掠过一抹冷意,猛得起身,一脚踢开老乞丐蒙在腿上腥臭的破布。一旁宋衿这才发现,他的双腿完好无损,根本不是瘸子。
老乞丐瞬间慌了神,神色惊恐,生怕沈晏乔去官府告发他。慌不迭地开口说道:“她前两天被几个人带走了。”
他咽了咽唾沫,接着说道:“带走她的那几个人,看着就一脸凶相,不是好惹的主。也不知道那女的怎么就招惹上他们了,依我看呐,她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咯。”
宋衿最厌恶这种说丧气话的人,当即细眉一竖,怒声说道:“闭上你的臭嘴。”
沈晏乔神色凝重,再次蹲下身来,目光紧紧盯着老乞丐,认真地说道:“若是有人问起,别提见过我。”
老乞丐斜着眼,厚着脸皮伸出脏污的手。沈晏乔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他们要是知道你牵扯进这件事里,他们还会留你一条活路吗?”说罢,她转身就走,带着宋衿朝着妇人之前提及的家的方向走去。
途中沈晏乔忍不住又回想起那个夜晚,那妇人满脸泪痕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妇人神色悲戚到了极点,浑浊的瞳孔里的血丝都翻涌着绝望,“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妇人枯瘦的手指发白,“我去衙门告状,被贺家的人打断了腿,那些官老爷的轿子从我面前过,我磕头磕得满脸是血,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妇人嘶哑的哭诉像钝刀,一下下剐着沈晏乔的心。
当时街市上灯火如昼,叫卖声此起彼伏,更衬得这角落里的绝望刺目惊心。沈晏乔不愿相信,她信誓旦旦地告诉这妇人一定会帮她讨回公道。
然而,她再也没有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了。
原来沈晏乔和宋衿费尽周折,终于寻到了那对母子的家。
门开了,门闩响,破旧凌乱的屋内,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横陈在地。
宋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花容失色,慌忙用手捂住眼睛。
那妇人横陈于地,发丝凌乱地散在血污之中,脸上皱纹因痛苦而扭曲成可怖的沟壑,双眼圆睁,满是惊恐与不甘,她枯瘦的双手无力地垂着,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狰狞的咧口,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在四周蔓延,凝结成一滩浓稠的血泊。
在不远处,年幼的孩子蜷缩着,小小的身躯如被猛兽撕咬过的幼兽。稚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似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寻求着哪怕一丝的安慰与依靠。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身上布满了淤青与伤痕,那是遭受暴力殴打的痕迹。
沈晏乔冲进屋里,惊、怒、悲、怕,心里非常混乱,她双膝发软,站立不稳,颓然倒在了妇人和小孩的面前,如同浑身浸进冰心,冷透了心。
她抬起头看向宋衿,哑声道:“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啊。”
沈晏乔的眼泪无声无息的顺着脸颊滑落。心中愧怍,自己来得太迟,这妇人先前还曾劝告过她,而她自己却未曾帮他们做些什么,承诺的公道仍未兑现。
相识至今,宋衿头一回见她这般失态,便是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竟也能悲恸到这等地步。她心中对沈晏乔这样敏感的情愫感到震惊,面上语无伦次地抚慰她。
沈晏乔呆坐在着沉思半晌,随即用手指缓缓抹去泪水,平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少时,二人默然立于后山新冢前。妇人稚子的尸身已覆黄土,一抔新土犹带湿气。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在坟茔周遭盘旋不去。
一路上,沈晏乔浑浑噩噩地走着,似乎还没有摆脱沉思。宋衿在一旁忧心忡忡,时刻留意着她的状况,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沈晏乔不习惯男子皂靴,在宋衿身侧踉跄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时,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鲜血。宋衿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检查她身上可有伤口,却是一无所获。
这一摔已经把沈晏乔的神智摔了回来,她瞥到草坪里的一滩血迹。
沈晏乔大着胆子缓缓挪步过去,草丛里躺着一个满身都是血的人,不知是死是活。
宋衿又一次被吓得脸色刷白,娇躯一抖,她觉得她迟早有一天跟在沈晏乔身边会被吓死。
沈晏乔看向草丛里躺的人,胸口还有起伏,应当是还没断气。她走过去查看躺着的男子的伤势,她看不懂,决定还是把他带回去交给兄长,反正越过这座山坡就到清河县了。
沈晏乔转头看向宋衿,说道:“乐安,咱们得把他带回去。”
宋衿眸微张大,有些犹豫,“这,这能行吗?”
“他还活着。”沈晏乔开口。宋衿见她神色坚决,只得咬牙帮忙。于是两人一个抬肩一个抬腿,将那伤者抬了起来。
一路上,宋衿好几次因为体力不支,手臂发软,险些将伤者摔下去。沈晏乔生怕这人本来还有一线生机,却被她们先摔死了。
为避免两人体力不支,一路走走停停,不敢走太急,等到日落时分,终于将人带到了书院。
言朔想在他阿姐的院里练剑,幻想着自己在她阿姐手持长剑,身姿飒爽的模样。时酌衍嫌弃他阿姐的小院空间太过局促,实在难以施展拳脚,所以今日来到了书院宽敞的后院教言朔练武。
当这二人抬着一个满身血污,看起来像死人一样的人从书院后门进来时,时酌衍和言朔皆是一惊。
两人下意识地围了上来,宋衿看到他们,就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手一松,整个人瘫倒在地。她大口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行了,我要喝水。”
沈晏乔也累得几乎站不稳,她强撑着一口气,对时亭遥和言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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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这人送到我兄长那去。”
沈宥清的房中,此刻热闹非凡,众人都聚在这里。
沈宥清脸上带着些许烦躁,可身为医者,仁心依旧。他神情专注,有条不紊地为这个浑身血迹、气息微弱的陌生男子诊治着。一番仔细检查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简短,“死不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如同一颗定心丸。单纯的言朔,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为这个人能保住性命而高兴。
“如此便好。”宋衿满脸欣慰,好歹自己的一份苦力没有白费。
沈宥清没再开口说一个字,宋衿已经习惯了,她发现此人只有在他的亲妹妹面前尚且有几分温情,把病人当成活人,把其他人正常人都当成死人了。
沈晏乔和时酌衍只是默默站在一旁。时亭遥的眸子时不时地转向沈晏乔,即使她面无表情,但他还是从她眉间探到几分不同寻常。将这陌生男子先暂时安置在沈宥青房中,众人从屋里出来。时亭遥在宋衿身后唤道:“宋乐安。”
夜已深沉,空荡荡的街道在惨败的月光下默默无言,只剩彻骨清冷。沈晏乔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路,她一个人走过无数遍,以往从未有过特别的感觉,可今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荒芜之地,冷清之感扑面而来。
走着走着,沈晏乔心里无端升起一丝异样,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似乎有人在跟踪。她猛然旋身,空巷寂寂,唯有竹影婆娑,空无一人。
再回首,一身灰衣已拦在眼前,沈晏乔抬头看向他,他身着素布衣衫,宽肩窄腰,木簪束发,哪怕衣着简陋,也丝毫无损他半分俊逸。
瞧着自己今日同样身着男装,却远不及对方好看,沈晏乔心底悄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扭劲儿。
她暗自咬牙,什么时候能丢掉她这股争强好胜的劲。
时酌衍哪里会想到眼前女子正纠结于男装谁更出挑,道:“那身云纹锦缎可非寻常之物。”时亭遥目光掠过她的衣襟,荒山野岭忽现华服公子,偏教这丫头捡了回来,“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沈晏乔脚步未停,轻描淡写地开口,“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很麻烦了,再麻烦一点又如何呢。”沈晏乔这话说得轻巧,带着三分自嘲,她捡回来的烫手山芋还少吗?
时酌衍一面说着话,一面倒退着走在她前面。
“我听宋乐安说了那妇人的事。”他微微一顿,眸光倏然一深:“你若心里窝着气,我这便去,把那些人都解决了,出了这口恶气。
沈晏乔脚步微滞,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他,“我还是要他们活着。”
她仰起脸直视他,眸中燃烧着说不清的火,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语气,“我觉得杀了他们太便宜他们了,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我要他们活着,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里,日日煎熬,不得解脱。”
这话说出来,令沈晏乔心中那股压抑许久的愤懑,似乎也随之宣泄出了几分。
沈晏乔自己都怔住了,那些深埋心底的阴暗念头,竟在这个人面前无所遁形。
时酌衍看到了她脸上带着的薄怒,也看到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闪过的冷厉。看得他有些心痒,这双眸子真是怎么看都好看。
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让她自己都心惊,沈晏乔见他这样目光灼灼,内心懊恼在这人面前失了分寸。
9. 元澈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间便到了三更时分。
沈晏乔与时酌衍并肩行至自家门口。就在她正欲开口道别时,时亭遥忽然开口,“言朔前日说将随身玉佩落在你这了。”
言朔并无玉佩,且前日也未来过此处。沈晏乔闻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见时亭遥神色坦然,她眼波一转便顺着话道:“进来吧。”
她打开自家的大门,时亭遥紧跟其身后。
他本只想在院子里随便找找敷衍过去,没想到沈晏乔竟直接将他领向了自己的卧室。
沈晏乔径向屋内走,时酌衍跟随她的脚步一顿,虽说他平日里放纵不羁,但也知晓外男随意进入女子闺房,于礼不合,更何况又是在这三更半夜。然而他反手将门闩落下,因着时亭遥很快就打消了他的顾虑。
原来沈晏乔的卧室倒不如说是个书房,房间布置非常简陋,四面墙壁被一个高大到顶的书橱占据,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涵盖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还有一些神秘的杂学典籍。屋子中央摆放着一个又大又阔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
时酌衍心下揣摩,她这屋子里最贵重的怕就是书桌上的四样了。
沈晏乔缓步来到书桌前,指尖轻捻,烛芯瞬间被点亮,幽微的烛火摇曳,晕染开一室昏黄。她俯身弯腰,伸出素手想去拿砚台上的毛笔,手腕忽被一只手猛地攥住。
时酌衍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她的掌心快速勾勒,指尖滚烫。沈晏乔的身子猛地瑟缩了一下,只觉温热触感顺着血脉直窜心尖。
有人跟踪。
沈晏乔颔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如被桎梏般动弹不得。这少年攥着她的手腕,他的眸子如同被点燃的火焰,在昏黄一片中熠熠生辉,眸子凝视着她手腕上尚未褪去的红痕上。在烛光映照下,这道痕迹在雪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沈晏乔忍不住抬眸看他,眉目锋利,此刻却在烛火映衬下平添几分绮丽。也有几分危险,沈晏乔心想。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腕间细嫩的肌肤,惹得她心尖发颤。
沈晏乔被搅乱了心神,实在无法忍受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她呼吸紊乱,猛地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她压下内心的慌乱,勉强扯出一个得体的笑,蓦地别过脸去,目光落向自己的书桌,不再看他。
今日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心头轮转,化作一团郁结的浊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让她内心有种莫名复杂的戾气和无助。她这人有个怪癖,就是但凡心中失落,或是烦闷不堪时,就喜欢借写字来排遣情绪。于是提笔蘸磨,对着昏黄的烛火开始写字。
时酌衍本是无意一瞥,却不觉被桌前执笔之人的笔迹牵住了目光。
“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这八个字,用浓黑的徽墨写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
她的字迹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娟秀婉转,反倒苍劲有力,透着几分疏朗俊拔。
时酌衍看得入了神,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字如其人。
烛火在瓷盏中摇颤,将时亭遥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空气都似乎是寂静的,甚至都能清晰地听到毛笔掠过纸张的沙沙声。
今晚的月色很是冷寂,夜风从窗棂缝隙间渗入,也带来丝丝透着一股萧瑟的凉意,让这份寂静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沈晏乔只觉周身寒意弥漫,握着毛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时酌衍右手紧紧地握着贴身的剑。旋即叩门声响,沈晏乔悬腕的手势蓦地僵住。
剑锋无声出鞘,寒光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冷弧。时酌衍的左手缓缓拉开房门,右手的长剑蓄势待发。漆黑一片中,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踉跄而立,左手紧攥染血长剑,右臂伤口狰狞,鲜血正顺着指缝汩汩而下。
因见此人没有杀气,他侧首望向沈晏乔,得到对方默许后,便侧步让开,黑衣人走进屋内,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
天刚泛起鱼肚白,琴娘便握着鸡毛掸子立在廊下。
书院其实已整洁得挑不出毛病,可她就是闲不住。近来书院着实透着古怪。贺家那个纨绔三不五时送来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更蹊跷的是风禾,素日里是极冷清的人,如今倒时常带着两个少年男女出入。
“总归是好事。”琴娘自言自语地点头,鸡毛掸子在窗棂上扫出一串细碎的尘埃。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
沈宥清的房门竟大敞着。
这可不寻常。她目光停留片刻,眼神犹豫,沈宥清的屋子向来不许旁人随意进入,通常都是大门禁闭的状态。
琴娘踌躇着往前挪了两步,一股古怪的气味猛地窜进鼻腔,这味道里头既有浓郁的药香,又混杂着刺鼻的血腥气。
心中顿觉蹊跷,忍不住走进房内一瞧,掀起床幔,只见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躺在床上。
少年苍白如纸的面容陷在枕间,上好的云纹锦缎中衣被利刃绞得支离破碎,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肩斜劈到腰际,绷带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这人即便如此狼狈,浑身仍散发着凛冽的戾气。
琴娘平日里做惯了衣裳,对别的或许不太懂,可对布料却颇有研究。
她瞧着这人身上的布料质地极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正看得出神,那方才还死气沉沉的男子骤然睁开了眼。
鸡毛掸子啪嗒落地,琴娘失声尖叫,踉跄后退,转身便冲出了屋。
元澈头疼欲裂,强撑着睁开双眼,脑子逐渐清醒,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尖叫。
他手撑着床榻起身,入目的是一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屋子,陌生的环境让他浑身紧绷,正欲翻身下床,一阵剧痛却从太阳穴炸开。
“不想死就躺下。”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惊得他抬起头。只见身着青布直裰的男子立在晨光之中。
自小到大,除了他老子,何时被人这般呵斥过,元澈的暴脾气当即上来了,死死攥住床沿,手背青筋暴起,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宥清一把按回床榻上。元澈当下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任由这个眉眼冷寂的男人将自己掰回床上。
这少年长了一副很不好惹的面相,在沈宥清身后端着药碗的琴娘心里直发怵,根本不敢靠近他。
沈宥清素来厌烦这种不听话的病人,当即从琴娘手里接过药碗,冷冷说道:“想活命就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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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动,把这汤药喝了。想死的话,随意。”元澈满心不屑,这人竟敢如此颐同他说话。
元澈只是怒视对方,并不打算顺从他说的话,对方见他这般姿态,唇边似乎掠过一抹冷笑。
随后这个少年下颌突然被对方扣住,苦涩的药汁顺着喉管直灌而下,他剧烈咳嗽起来,狼狈地向后蜷缩。
琴娘悄悄从沈宥清身后探头,看见方才还凶相毕露的少年此刻像受伤的野兽般缩在床角,发红的眼眶里翻涌着屈辱与不甘。她心中不禁对沈大夫的手段生出几分敬畏。
元澈胸腔翻涌着暴烈的怒意,喉间的苦味挥之不去,混合着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在胸腔翻腾。
这个满身药香的男人看似是个大夫,可那居高临下的眼神,简直是将病患都视若无物。
就在两人僵持不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原是时酌衍与沈晏乔二人带着那黑衣人匆匆进了屋。
时酌衍满脸倦意,一跨进屋子,懒懒地靠在桌旁,脸色不是很不好看。
沈晏乔则搀扶着黑衣人,稳步走到沈宥清跟前,声音沙哑,透着几分疲惫,“兄长,劳您处理一下他胳膊上的伤。”
这一夜波折不断,她同样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元澈见到这黑衣人,蓦得正色起来。
时间回溯到昨夜四更。
这黑衣人跪得突兀,他只道沈晏乔所救之人是其主子。
之后任凭沈晏乔如何盘问,始终三缄其口,说其余诸事皆不敢妄议。
屋内烛火昏黄,月光黯淡,时酌衍立在门口,明眸微张,凝视着漆黑的夜色,不知道在观望些什么。
沈晏乔的双手杵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用两个胳膊支撑着身体。她眉头微蹙,看着跪地不语的黑衣人,有些烦躁。
管你说不说,那你跪伏在这里不起算是怎么回事。
便上下凝视这黑衣人,只见他喉结滚动,后颈渗出的冷汗正缓缓浸湿他的衣领。
沈晏乔忽有所悟,倏然望向门边。
后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头对她微微颔首,目光沉稳,示意她放心。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巨响。
时酌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旋即掠向院中。
他手执长剑,立在院中,星眸闪过一抹厉色。数十黑影自四方涌出,刀光如雪。金铁交鸣之声骤起,惊破沉寂长夜。
屋内,沈晏乔倏地阖上门闩。转身背抵木门,冷眼睨着地上之人。
后者似有所感,将头垂得更低。
半炷香后,厮杀声渐歇。时酌衍推门而入,衣袂浸血,却步履从容。
屋内的黑衣人抬眼望去,只见庭院之中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身影,一片狼藉。
“果然。”他眼中迸出狂热,“我没看错人。”
少年报以一声轻嗤。
沈晏乔急步窜到他面前。
烛光昏黄,辨不清血色来源。她不由凑近,几乎贴上少年胸膛,凝神细察衣衫上浸染的痕迹。时酌衍微垂眸看她,气息深沉,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
沈晏乔似有所觉,蓦然抬眸。四目相对,一时竟都忘了移开视线。
10. 冲突
沈宥清为黑衣人包扎完伤口后,与琴娘一同离开了屋子。
屋门大敞,熹微的晨光斜斜地漫进屋内,映照着四道静默的身影。沈晏乔端坐桌前,时亭遥斜倚门框,元澈靠在床柱上,黑衣人则垂首侍立床畔。
元澈倚在床柱上,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血色,薄唇紧抿成线,目光警惕地扫过屋内的两人。即使面对救命恩人,他眼中的戒备也丝毫未减。
沈晏乔见状施施然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
屋门大开,时亭遥靠在门边,长腿随意交叠,目光在屋内游移,似在戒备又似漫不经心。
沈晏乔一手支颐,另一手把玩着时亭遥剑上的流苏穗子,玉穗在她指间流转。见这位由他们费尽心思救回来的贵人迟迟不语,连句谢辞都吝于出口,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就在她欲起身之际,元澈忽然出声,“我想与两位做笔交易。”
“只要保我二人平安,任何条件皆可应允。”元澈声音低沉,“纵是要摘星揽月,也在所不辞。”
沈晏乔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又倒了两杯茶,这才抬眼,“公子这般不坦诚,叫人如何相助?”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元澈身上。
元澈的视线在沈晏乔身上停留片刻,喉结微动,似在权衡。
“不如这样。”沈晏乔轻啜茶水,“我们坦诚相见,各取所需如何?”她正好也需要这些人助力。
元澈哑声开口,“我本是来平州查案的。三个月前,鹤都女子失踪案频发,起初报案无人理会,后来连周边各州都陆续出现类似案件。”他顿了顿,“大理寺卿上书后,皇上命我暗中调查。我一路南下,就是想查清这背后的势力。”
沈晏乔凝视着眼前的少年,指尖无意识地沿着茶盏边缘缓缓摩挲。金丝银线织就的云锦中衣,沈晏乔视线在他身上流转,手指自然弯曲,食指内侧薄茧,应是常年握刀所致。这般年轻,又能被委以重任,应当是年轻一代的翘楚。
天高皇帝远,宫闱秘事向来是市井津津乐道的谈资。沈晏乔虽身处江湖,对这些却也不陌生。
且说当朝大翊天子膝下共有五位皇子,长子早夭,次子元睿已立为太子,三子安王元澈,四子逸王元竞戍边未归,五子元栗年纪尚小。
坊间传闻,太子元睿风光霁月,是位难得的翩翩君子。而眼前这人眉宇间尽是桀骜之色,断不可能是那位温润如玉的储君。那么答案呼之欲出,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四皇子元澈。
关于这位四皇子的传闻,沈晏乔听得不少。都说他是京城头号纨绔,整日里走马章台,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不过此刻看来,传言未必尽实。至少,他当真亲自来查这桩案子了。
纨绔子弟接过侍卫奉上的茶盏,指节发白,“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我们寡敌人众,刚到平州...”
他看向身旁仅存的暗卫,眼中痛色难掩,“带出来的一众暗卫,如今只剩十九。”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十九垂首请罪。
元澈摇头,“是我的过失。”
沈晏乔冷眼旁观这对主仆,心中暗哂,这谦让得实在不是时候,你们二位倒是一个比一个无能。纨绔终究是纨绔,即便微服私访,也要穿得满身锦绣招摇过市。
不过这人来得也算正是时候,有了这位贵人在场,要钓出幕后的大鱼或许就容易多了。这案子本不难查,难的是要有人敢查,有人能查。
她转头看向时酌衍,恰与对方投来的视线相遇。她指节忽的抽了抽,心脏一悸,迅速别过了脸。
沈晏乔觉得实在口渴,舔了舔唇,又饮了一口茶,“你们在平州可有所获?”
元澈犹豫片刻后还是出声,“尚未深入调查就遭伏击。”
沈晏乔款款道,“我这里倒有些线索,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查个水落石出了。”她虽不熟悉这位四皇子,无法全然信任,但眼下也别无选择。眼前之人,或许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元澈神色一凛,待仔细听完女子所言后郑重道,“沈姑娘放心,元某必当查明真相。”
“甚好。”沈晏乔满意颔首,“在真相大白前,我保你们周全。”
元澈见她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心底不由泛起一丝不悦。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此刻却要他俯首听命。他暗自攥紧袖中的拳头,眼角余光扫向门外那道身影,以他此刻带伤之躯,确实不是那人的对手。也罢,龙游浅水遭虾戏,暂且忍下这口气方为上策。
沈晏乔起身后,目光在主仆二人身上流转,最终停在十九身上。一个念头闪过,她轻笑出声:“所以昨夜那些追兵,十九侍卫好算计,这是把我们这寒舍当盾牌使了?”
说罢转身欲走,身后传来暗卫单膝跪地的声响,“某愿以命相抵。”
一直在门边观望的时酌衍笑道:“我们要个死人何用。”
沈晏乔已走到门边,忽又回眸,眼波流转间又回头补了一句,“不过,你们许诺的条件,可还作数?”
“自然。”
“先给我付五百两的定金......至于其他的条件我再好好想想。”
沈晏乔与时酌衍并肩步出房间,沿着回廊朝后院走去。秋风卷着桂香穿过廊柱,檐角铜铃轻晃,时酌衍的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睫毛上,懒懒叹道:“这几日,怕是回不了家了。”
沈晏乔眼珠转了转:“未必。他们若敢来,我们正好守株待兔。”
时亭遥不置可否。
两人穿过回廊,时酌衍驻足望着院中纷扬金叶,“你打算提什么条件?”
“首要自然是让宋乐安回家。”沈晏乔伸手将额角被风吹乱的碎发别至耳后,指尖在发丝间轻轻一掠,那缕不安分的碎发便服帖地拢入了鬓边。“有这位殿下相助,过关隘岂不易如反掌?”
话音未落,忽觉头顶落下一道深晦目光,她仰起脸笑得坦荡,“至于旁的...尚未想好。”
两人并肩向后院走去,沈晏乔:“许久没见到小言了,也不知他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时酌衍毫不吝啬的夸赞说:“根骨上佳,勤勉有加,是个好苗子。”
这话让沈晏乔眼底漾开笑意。言朔自幼由她一手带大,听得如此赞誉,她自己都有点与有荣焉感,语气都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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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倒要多谢你悉心教导了。”
时酌衍见她这般神情,唇角也不自觉跟着上扬。
后院中,正扎着马步的言朔忽见两道熟悉身影并肩而来,似是怔了一下。
随后这少年一股脑向两人飞奔而去,膝盖一软差点栽在两人跟前,时酌衍长臂一伸将他捞住,少年感到窘迫,耳尖通红,慌忙整理衣襟。
沈晏乔笑了笑说:“这般毛躁,何时才能稳重些?”
三人正说话间,忽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咳咳...可是有客人来了?”
覃衡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从屋内走出。沈晏乔连忙上前搀扶,语气担忧,“您身子尚未痊愈,不该出来的。”
老者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虽在书院教习多时,这却是时亭遥首次与覃衡正面相见。
在老夫子面前,时酌衍敛去一身锋芒,端得是温文尔雅。
自打来书院后院教言朔练武,他只远远见过去老夫子,这是与覃衡第一次实打实的见面。
时酌衍在老夫子面前摆出一副斯文模样,一点蛮气不漏。但老夫子目光深邃,此刻不过略扫两眼,便将这年轻人骨子里的杀伐气瞧了个分明。
时酌衍轻抿着唇,手心微微出汗。这才明白沈晏乔那如矩的眼神是随了谁,就是随了他师父一般,一双眼眸仿佛能看穿人心。
沈晏乔正欲引见,覃衡却先冷哼了一声。
时酌衍连忙垂首作揖,言辞恳切,“晚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尊颜,实乃三生有幸。还望先生日后不吝赐教,晚辈必当虚心受教。”
见他突然这般文绉绉似个书生模样,沈晏乔唇角抽动。
覃衡闻言,又是一声冷哼。
沈晏乔搀着老夫子在石桌旁落座,取出棋盘对弈。
另一侧,言朔继续习武,时亭遥在一旁不时出言指点。
棋至中盘,沈晏乔执子的手忽然一顿。她抬眸望向对面:“学生认输。”
见老夫子展颜,她也跟着抿唇浅笑。心中几番思量,终究没将元澈之事说出口。目光转向院中,但见言朔一招一式已初具章法,剑风过处竟隐隐有破空之声。
纵使不通武艺,她也看得出少年招式愈发圆融,起落间已见峥嵘。看来这师父倒是找对了人。沈晏乔指尖轻叩棋盘,故作放松道:“小言的功夫确实精进不少。”
覃衡收回手捋了捋花白胡须,将这姑娘的心事看得清楚,忽然叹道:“你这丫头,剑走偏锋是你的长处,心思细腻也是你的本事。”他顿了顿,“可是过刚易折,慧极必伤。”
沈晏乔指尖一颤,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她垂眸敛去眼中波澜,“学生谨记教诲。”
覃衡目光转向院中那个看似散漫的年轻人,突然问道:“这少年在书院教小言剑法已有段时日了。虽瞧着随性,倒真有几分本事。”他顿了顿,“你是从何处寻来这般人物的?”
沈晏乔一怔,随口道,“路上捡的。”她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把玩着棋子,眼睛在院中练剑的师徒二人身上打转,脑子里思绪纷飞。
11. 崔晋
黄昏时分,如血夕阳缓缓没入连绵山峦,余晖把远处的村落染成暖黄,袅袅炊烟如丝如缕,在暮色中蜿蜒升腾。
沈晏乔送老夫子回屋后,倚着廊柱深深吸了口气。昨夜与时亭遥处理杀手尸首的腐气似乎还黏在衣襟上,此刻晚风掠过,反倒泛起更浓重的血腥味。
她抬手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院中光景昏沉,沈晏乔的意识也随着暮色沉浮。她脚步轻飘,有如浮云。
走到前院,那张老藤躺椅在暮色中镀着暖光,像是某种温柔的蛊惑。她放任自己陷进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中她见到许多场景,有那日望行桥的微风,有阿娘簪着木槿花的笑靥,有血泊里睁着眼的尸体。
沈晏乔在温馨与恐惧的漩涡中沉浮着。
“风禾,该用饭了,吃完再接着睡。”琴娘的声音刺破梦境,沈晏乔猛然睁眼,忽地坐起身来。只见刺目阳光透过窗棂倾泻而入。
她怔怔地望着琴娘摆在桌上的饭菜,脑子还有些混沌。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院中那张藤编躺椅上,自己分明是在那里小憩的,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厢房里?
“昨日是时公子将你送回来的。他说你们这几日要住在书院,我便临时将这间厢房收拾出来了。”
“有劳琴姨。”
琴娘在床沿坐下,忽然握住她的手。那双常年操劳的手带着薄茧,也带着暖意。“时公子确实仪表堂堂...”话到此处忽又顿住,用袖子掩唇轻咳,“只是你们尚未行聘,孤男寡女终究不妥。你昏睡时被抱回来,若传出去...”
眼看着琴娘越说就越离谱,沈晏乔发窘了,表情从一开始的不自然变成了极度的尴尬,踉跄着起身,“琴姨,我去净房。”
沈晏乔忙不迭穿上了衣服,狼狈的逃出了屋。
晌午的日头晃得人眼花。她揉着太阳穴疾步穿过回廊,怎么睡得这般沉?
被人一路抱回竟毫无知觉。指尖忽然一顿,望月,那小东西还被独自留在家中。她心头猛地揪紧,若那些歹人丧心病狂......不敢再想,连忙往家里跑去。
推开院门的刹那,沈晏乔呼吸骤停。时酌衍正俯身给黄犬添水,衣袖挽至肘间,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听见动静,他抬头望来,眸中映着天光云影。
“你疯了?”沈晏乔三步并两步的走过去,攥住他的衣袖,“明知这里被盯上还敢独来?”
时酌衍却是一脸坦荡,“不是你说要守株待兔?”
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沈晏乔气急,“那也该从长计议才是,”她声音发颤,“你...你一个人在此处,岂不是自寻死路?”
“你就这般不信我的本事?”时酌衍不以为然。
“纵使你武功盖世,能以一当十,可对手岂会都是光明磊落之辈?”沈晏乔急得嗓音都变了调,“若他们使些下作手段,放火、投毒、暗器...你防得住么?”
“既知此处凶险,你还敢独自前来?”
“我...我是来带望月走的。”她语塞片刻。
时酌衍俯身轻挠望月的下巴,小犬亲昵地蹭着他掌心,“我来自有道理。活捉个舌头,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不要同我争辩了,你莫要再来这了。”沈晏乔在这人面前本就有几分羞耻,当下又有几分怒意。
两人在家中收拾了一下行李,带着小犬回了书院。
在书院安顿好小犬后,她更是刻意避开时亭遥的目光,连个正眼都不愿给他。
时酌衍心中纳闷,虽说方才两人有过争执,但也不至于让她恼怒至此,竟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接连几日,沈晏乔见了他就躲,这让时酌衍很不是滋味。他觉得他们这些读书人一向清高孤介,既是她低不下头来,那便他自己低头。思来想去,他决定主动赔个不是。
这夜,时酌衍来到沈晏乔厢房前,轻轻叩门。
“谁?”屋内传来女子的声音。
“是我。”
听到是这人的声音,沈晏乔顿时僵在原地,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犹豫片刻,她还是拉开了门缝。
“前几日是我不对,太过自以为是,擅自做主了。”时亭遥诚恳道:“我向你赔罪。”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沈晏乔更加手足无措。她砰地关上门,将时亭遥晾在门外。
“那日你在躺椅上睡着,可是我抱你回房的。”时亭遥提高声音说道。
沈晏乔闻言生怕被旁人听见,急忙拉开门,伸手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进屋内。
时酌衍任由她拉着,歪头看她笑道:“不生气了?”
沈晏乔背靠桌沿,双手无措地撑着桌面,脸颊绯红,“我...本就没生气。”
“那为何躲我?”少年神情痞痞,一副无赖样,又向前逼近两步。
沈晏乔退无可退,低声道:“那日...你为何不叫醒我?”
“我唤你了。”时亭遥一脸无辜,随即讲述起当日情形。
原来那日约好在书院留宿,琴娘备好晚饭却不见沈晏乔踪影。时亭遥在院中找到她时,她已在躺椅上睡得香甜。
“沈风禾?”他轻声唤道。
躺椅上酣睡的女子却只是懒懒的翻了个身,没有理睬他。
时酌衍继续道:“看你睡得沉,不忍心吵醒,这才...”
“我知晓了。”沈晏乔打断了。
听他这般描述,沈晏乔好似忆起昨夜场景,耳尖倏地烧起来,只觉喉间冒烟,昨儿被那人打横抱起的记忆涌上心头,腰际仿佛还残留着滚烫的触感。
她怔怔地望着对方,忽从那含笑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促狭,顿时恍然,“你方才...是故意扬声说的?”
时酌衍不置可否,只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沈晏乔见状,霎时明白这人存心戏弄自己,又羞又恼间,偏生被他这副无赖模样逗得想笑。
时酌衍难得瞧见她双颊绯红的娇嗔模样,忙别过脸去,自己却也绷不住,抿紧的唇线悄悄弯起。
待他转回脸时,四目相接不过须臾,两人终是破功,同时笑出了声。
宋衿觉得这几日时亭遥和沈晏乔之间透着几分古怪。
先是连着数日互不理睬,这几日却又形影不离。她握着竹帚在后院清扫落叶,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对身影。
时酌衍正坐在老槐树下专注地削着一柄木剑。修长的手指握着刻刀,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木屑簌簌落在衣摆上。
沈晏乔托腮坐在他身侧,睫毛随着刀锋游走轻轻颤动,目光追随着逐渐成型的剑身。
她仰脸看向时酌衍,忽然笑涡一漾,“当真能练?”
“你若肯下苦功。”刻刀在木纹间游龙走凤,“对付市井泼皮总不在话下。”
时酌衍早就发觉这个姑娘每次看他们习武时,眼眸中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意。她与那些深闺中的娇小姐不同,看似冷淡的性子又透着几分野,因想让她试试也无妨。手中木剑刚削好,还带着檀木的清香,他便径直递了过去。
剑柄递来时还带着檀木余温。沈晏乔指抚过剑脊雕纹,双眸在这个木剑上流转,时酌衍的目光却在她眉间流连。
宋衿看得入神,手中竹帚啪嗒一声落地。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晚膳时辰将至,不如去灶间帮琴娘添柴。正欲转身,却被飞奔而来的言朔撞了个趔趄。
“崔大哥来了!”言朔气喘吁吁地喊道。
沈晏乔闻言立即起身往前院赶去。时亭遥皱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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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哥是何人?”
“是阿姐青梅竹马的好友。”言朔答得干脆。
时酌衍心头微动,待见到崔晋时却愣在原地。
前院里,崔晋正与望月玩得不亦乐乎。他抛着布球,望月欢快地追逐。一人一犬你来我往,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崔晋抛出布袋,望月腾空接住;转眼间又变成望月叼着布袋奔跑,崔晋在后面追赶拾球。
这般光景,时酌衍和宋衿二人看得皆是目瞪口呆。
望月嗅到主人气息,立刻摇着尾巴凑上前。崔晋这才注意到众人,憨笑着跑到沈晏乔面前,“小沈,我爹让我送猪肉来。想你好久没来找我玩了,就去你家找你,可你家里没人,我就来书院了。猪肉我已经交给小言啦。”
沈晏乔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阿晋真聪明,替我谢谢崔大叔。”顿了顿又道,“下次便不要再去我家里,直来书院找我。”
宋衿暗自打量这个面容清秀却神情呆滞的青年,心中不免惋惜。
“天色已晚,不如留下用膳吧。”时酌衍轻声提议,他难得这般热络。
崔晋好奇地打量着他和宋衿,“小沈,他们是谁呀?我都没见过。”
沈晏乔挽起他的手臂往膳堂走去,“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你一样。”
幼时初到灵丘县,沈晏乔便与这呆子结下了缘。彼时她尚不知晓此人是个痴的,只当是哪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傻小子。
村子里的顽童们总爱欺他,无论是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有一次她正撞见几个半大孩子将人堵在墙角,当即抡起路边的竹扫帚冲了过去。十岁的小姑娘打起架来又凶又野,硬是把一群男童揍得哭爹喊娘。
自此,灵丘县的孩子堆里传开了,村里那个新来的丫头片子凶得很,专护着那个痴儿。孩子们见了她都绕着走,沈晏乔倒乐得清静,横竖她本就不稀罕跟那些欺软怕硬的玩。
晚膳时分,琴娘特意给覃夫子另备了饭菜。沈宥清照例独自用膳,元澈也有属下伺候,这二人都不同他们一齐用饭。
待琴娘落座,众人方才动筷。
崔晋腮帮子鼓鼓地夸赞炖肉,惹得众人发笑,沈晏乔温声提醒他慢些。
宋衿与琴娘低声说笑,连与她们寡言的时酌衍都多说了几句。
就在这笑语喧阗之际,崔晋突然指着琴娘,“琴姨怎么哭了?”众人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
沈晏乔一楞,刚要起身,宋衿已拿着绢帕凑近。这些日子与琴娘朝夕相处,宋衿早已将她视作亲人,眼中满是担忧,“琴姨可是身子不适?”
琴娘慌忙拭泪,叹气道:“人老了,见着这般热闹,倒想起从前...”
宋衿温言劝道:“琴娘且宽心,往后日日都会这般热闹的。”
话音刚落,就见沈晏乔低眉敛目,显然也被勾起了心事。
宋衿刚想安慰,又瞥见时酌衍的神色也微黯,不由得诧异起来,风禾的心思细腻,感物伤怀倒还算正常,可这个平日里洒脱的少年郎怎么也突然沉默起来?
眼见室内气氛渐渐沉郁,她眼波一转,朗声道:“且听我说件趣事。”她撂下筷子,“前日那个贺家公子来送书,我头次见他,便问他是何人。他说姓贺,名聿,表字‘向烛’。
她先给自己说得笑弯了腰,“我当场就乐了,我说像猪?这字起得真别具一格。旁边几个学童听了顿时笑作一团,只见那人的脸都黑了,可是...天知道我真是听岔了,真不是故意要嘲笑他的。”
沈晏乔不禁想着那个刚端出来翩翩公子模样的少年就被如此戏弄,怕不是会回家垂胸顿足,也压抑不住嘴角。
满座哄堂大笑,连琴娘都破涕为笑。穿堂风过,将这一室欢语送出院墙,消散在暮色之中。
12. 新衣
且说近日沈晏乔的心情格外舒畅。老夫子缠绵病榻多日,如今已能倚着软枕在前院授课,此为一喜;时亭遥愿意指点她武艺,几日下来筋骨舒展步履轻盈,此为二喜;至于那第三喜,便是今晨十九送来的五百两银票。她将这些银两与书院众人分了,便陪着琴娘来平阳城采买冬衣。
寒风渐凛,有了这笔钱,正好给大伙添置新衣御寒。
琴娘素来深谙服饰之道,罗衫锦缎过眼便知优劣,沈晏乔自是放心将采办事宜全权托付。
她自己在城里闲逛,为防被绑匪认出,谨慎地换上了男装,活脱脱一个清俊书生模样。只是每次踏入平阳城,那桩惨事便浮上心头,怕是永生难忘。
偶然行至贺嘉粮铺前,恨不能将那些歹人揪出来痛打一顿,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要对老弱妇孺下此毒手?
但此刻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她稳住自己的情绪,转身进了间当铺。
这正是当初时亭遥典当剑穗玉坠的铺子。
“赎剑穗玉坠。”她轻叩柜台。
掌柜从柜台后面探出头:“当票呢?”
沈晏乔一怔。她从未典当过物件,哪知还需凭票取物?
“非要有票不可?”她身子前倾,指尖在柜台上轻轻蜷起。
老板眉头微蹙,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小郎君若爱玉饰…”,手指点向长街尽头,“往东边走有间铺面,那家玉器行铺子里都是精品。”沈晏乔会意,拱手道:“多谢掌柜指点。”
循着指引,她果然寻到一家气派的玉器行。她被琳琅满目的玉器晃花了眼,稀奇的瞧着,忽听身后传来迟疑的呼唤:“沈...风禾?”
回头正对上贺聿探究的目光。
见她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贺聿疑惑道:“你也来挑玉器?”
“贺公子倒是清闲。”沈晏乔上下扫了他两眼,没好气道。
贺聿忽然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说:“上回给你的银钱可还够用?这些物件可不便宜。”
“不劳费心。”她转身就要走。
贺聿却不依不饶,“我贺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何必…”
话未说完,沈晏乔已抓起柜台一枚翡翠玉坠,“结账。”
伙计手脚麻利地取出锦囊,一边小心翼翼地包裹玉簪,一边热络地说道:“客官真是慧眼如炬,这支簪子可是正经西域老坑种的羊脂玉。”
“不如让贺某送你?”折扇横空拦住去路,“就当赔罪。”
“不必了。”她绕开折扇,出了门。
“你哪来这么多银钱?”贺聿紧追不舍。
“与你何干?”沈晏乔觉得他很烦,她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说。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委屈的追问,贺聿对她这般态度很是伤心。
沈晏乔闻言,倏地转头看他,“可惜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你以为怎样便怎样。来日刀剑相向时,也不枉这一场相识。”
贺聿怔立原地,望着那抹青色背影消失在街角,喉结滚动两下,终是没有追上去。
*
沈晏乔扶着绸缎庄的门框怔住了。店内堆积如山的锦缎包裹,琴娘正蹲在毛毯上裹包袱,一见她便眉眼一弯,一把将她拽进店里,“快瞧瞧我给你挑的狐裘披风。”
“年前总得给大家添些新裳。”琴娘抖开一件月白狐毛斗篷,“只是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花色,便各样都置了些。”
沈晏乔望着琴娘爱不释手地摩挲衣料,暗自摇头。给琴娘那百两银子,怕是要尽数化作这满室绫罗。
可真轮到自己挑时,她反倒挑得更起兴。指尖拂过一架架流光溢彩的衣料,瞥见鹅黄缠枝纹的织锦,乐安素日最爱这种嫩色。又见那件雪狐大氅,银白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想必兄长定会喜欢。
沈晏乔正欲转身,忽被一袭玄色氅衣攫住目光,这件也不错,时亭遥穿了或许合身。
她全都要了。
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亲自指挥伙计将衣物装上马车,满面春风地送走了今天的大贵客。
满载衣服的马车缓缓停驻在书院门前,车辕发出吱呀的轻响。
言朔听到动静后,便跑到院门口,望着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车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震惊道:“这是把绸缎庄都搬来了。”
宋衿踮起脚尖,纤指轻挑车帘,瞧着那些绫罗绸缎,果然再沉稳的人,也难逃富贵时的挥霍之欲。连风禾这般持重之人尚且如此,倒显得她当初散尽盘缠的行径,也不算太过荒唐。
琴娘与言朔忙着分派衣物,书院里的孩童们围作一团,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欢喜。
沈晏乔捧着为兄长新买的衣衫,穿过喧闹的人群,向兄长居所走去。她此去既要送衣,更要探望那位养伤的贵客。
*
沈宥清房中,元澈已经在这个破地方待了数日,虽然外伤渐愈,但心中的郁结却愈发深重。他斜倚在床榻上,目光阴郁地盯着正在配药的沈宥青。
药粉洒落触碰到伤口,元澈疼得猛然一颤,牙关紧咬。
沈宥清修长的手指顿了顿,却并未抬头,只是继续用竹片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他的动作精准得近乎苛刻,每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却始终面无表情。
“别乱动。”沈宥清的声音冷冽。他熟练地缠上新的绷带,很快将伤口包扎得妥帖平整。元澈盯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冷笑一声:“沈大夫对病患都是这般态度?”
沈宥清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兄长?”沈晏乔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
沈宥清冷峻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进来。”
门扉轻启,沈晏乔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走进来,“这是琴娘和我特意为您挑的,您试试合不合身。”她将衣物小心放在桌案上。
沈宥清快步迎上前,眼中浮现出罕见的温柔,“让你费心了。”
“元公子伤势如何了?”沈晏乔望向床榻,关切地问道。她自然不在意元澈死活,只是他的安危还关系着案子的进展。
沈宥清转身时,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恢复尚可,再静养月余便能痊愈。”
元澈瞳孔微震。方才那人说话时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与平日对他冷言冷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沈晏乔走后,屋内霎时安静下来。沈宥清面上那抹几不可察的柔和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神色。
斜倚在窗边的元澈见状不由冷笑,“装模作样。”
他最是厌恶这般虚伪做派,就像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兄长,满肚子算计偏要装得光风霁月。眼前这位倒是不屑伪装,却端着副拒人千里的清高架子。
沈宥清连眼皮都未抬,恍若未闻。
元澈倒也习以为常,只是见他仍盯着那件衣裳出神,难得收起讥诮,蹙眉问道:“你与令妹......当真相熟?瞧着倒比陌生人还生分。”
“不劳元公子费心。”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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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翻了个白眼,暗骂自己多事。转念想到这人好歹主动打了地铺将床榻让与他,便也按下火气,只当是日行一善不与计较。
时酌衍在床上打坐调息,缓解练武后的疲惫。他早已听到踟蹰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故意不做声,想看看这丫头到底要在门外转悠多久。
沈晏乔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指尖在门板上轻轻划过。她怀里揣着的东西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胡乱脑补着,这样贸然送东西会不会太唐突,他会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正当她转身要走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沈晏乔猛地转身,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她慌乱地扶住廊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中、中午好。”
时酌衍倚在门框上,他嘴角抽了抽,“你在我门口转悠半天,就为了说这个?”
“已是午时了,其实是有个剑招想请教你,但又怕饶你休息。”沈晏乔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时酌衍一脸无所谓,“无妨,要问什么。”
两人来到后院,沈晏乔握住剑柄,抬起胳膊,剑指前方,“你说刺剑如流星,这腕部抖劲当发于何处?”
时酌衍绕到她身后,带着淡淡松木香的气息突然笼罩过来。他双臂从她背后穿过,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沈晏乔的手猛地一颤,木剑差点脱手。
“练剑的基本功是练准头,练力道,练控制。”时酌衍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摆正她的姿势。
他接着说:“后两者都不好练了,只能练一下准头...”他呼吸的热气有些喷洒在她脸颊上,痒痒的。
时酌衍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带着一点点吊儿郎当的散漫,嗓音低低缠上来,撩拨得人耳尖发麻发烫。
沈晏乔觉得这般姿势实在难以专心习武,还未等他说完,她突然从他的虚怀中弹了出去。
沈晏乔撑着平静的脸色,道:“教我武功,我该答谢你才是,谢礼忘记给你了。”
“什么谢礼?”时酌衍眉梢微挑,好似饶有兴趣。
“你等着。”说罢,沈晏乔蹑手蹑脚地进了老夫子的屋子,须臾,偷偷摸摸地抱了几本书出来。
时酌衍看着石桌上泛黄的几本兵法古籍,边角都已磨损,最上面那本的封皮甚至用麻线重新缝过。他瞥了眼老夫子的屋子,“你常这么‘借’书?”
沈晏乔不置可否,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这里有的都是孤本了,我担心老夫子会舍不得,你得抓紧看,趁老先生还未发现,我们再偷偷还回去。”
时酌衍看着少女认真的神情,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他其实不爱读书,但此刻却觉得这些发黄的纸页莫名顺眼起来。
时酌衍和沈晏乔并肩走在回廊下,怀中各自抱着几本书。暮色渐沉,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时酌衍推开门,沈晏乔跟着进去将书放在桌上。她犹豫了片刻,终于从衣袖内取出一个锦囊,轻轻放在书本旁。
“上次......”她声音有些发紧,“上次让你当了剑穗上的玉坠。这次在城里看到这个,当是偿还你了。”
锦囊口微微敞开,露出一角温润的碧玉。言罢便匆匆转身出了屋。
不知怎的,明明只是还个物件,沈晏乔却莫名感到一阵不自在。这没来由的羞赧究竟从何而起,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时酌衍站在渐暗的房间里,望着她的背影,指尖摩挲着那块还带着体温的玉石,垂眸凝视片刻,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13. 强取
却说那右相府邸内,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偏是密室之中,烛影摇红,照得顾维延面上阴晴不定。
顾维延端坐案前,缓缓展开密信。随着目光下移,但见他眉头越锁越紧,指节不断用力,将纸攥得褶皱,猛地将信拍在案上。
密室暗门轻响,顾逸推门而入,他见父亲面色铁青,心下生怯,却仍强作镇定。“父亲,”他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儿臣收到线报,安王正南下查案。儿臣此举,实是为顾氏大计着想。”
“住口。”顾维延打断他,霍然起身,胸腔起伏,他压下内下的怒火,沉下嗓音,“刺杀皇子,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父亲,那杀手皆是死士,即便事败,也绝不会供出咱们。而且那元澈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纨绔,死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顾逸不以为然道。
顾维延闻言,心下如滚油煎沸。暗想自己半生筹谋,竟生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面上却愈发阴沉,“皇子身边岂无高手护卫?纵使得手,皇上震怒之下,必要彻查。到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到那时这个案子再想压下去就难了。我筹谋多年,岂能因你这鲁莽之举毁于一旦。”
顾逸心中不服,小声嘟囔道:“到底是个不受宠的,没了他,还有其他皇子,而且未必就能查到咱们头上。”话未说完,忽见眼前黑影一闪,“啪”的一声脆响,面上已着了重重一掌。
“这个元澈再怎么着也是封了,咱们在朝中虽有势力,但还不足以与皇上抗衡。”
顾逸捂住脸不服气地辩解道:“父亲未免太过谨慎。朝中局势已定,少了他安王又如何。况且我们背后还有姑姑撑腰。”
顾维延凝视着他的儿子,眼中杀意凛然,“你以为我们这些年精心布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这个蠢货一时冲动毁于一旦吗?”
顾逸的脸火辣辣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愤,但在父亲的威严下,又不敢发作。
“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不许踏出半步。若是再敢自作主张,休怪我大义灭亲。”顾维延喝道。
顾逸低下头,心中满是不甘,可面对盛怒的父亲,终究不敢再辩,只得诺诺称是,转身离开密室暗房,心中却在暗自盘算着自己的主意。
*
元澈已在书院休养半月有余。这半个多月来,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如今已能自如地下床走动。
且说元澈南下的查案之事,案子背后的人已经知道,这些日子都没有再动手,但沈晏乔担心在此耽搁太久,恐怕背后的人坐不住。见元澈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越发觉得查案一事不能再耽搁。这日清晨,她便叫上时亭遥来到元澈房中商议此事。
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前,气氛凝重。
元澈一直在打量对面坐着的两人。在书院这些日子,元澈已将此处摸得一清二楚,连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也去拜会过。他不由对眼前这个机敏过人的少女另眼相看,更想看看她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
至于时亭遥,那一身不凡的武艺,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气概。左右都是乡野之人,元澈索性将朝中局势和盘托出。若他们真有本事,日后或可收为己用;若是徒有其表,说与这些江湖人士听也无妨。
原来这元澈此行是奉皇帝密旨,与大理寺卿共同查案。此事本应机密,但朝中竟有人得知他的行踪。元澈虽素有纨绔之名,却鲜少与人结怨,若真要论仇家,恐怕只有他的兄弟。
沈晏乔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时酌衍则抱臂靠在椅背上,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中满是思索之色。
听元澈将朝堂的局势讲完,沈晏乔这才明白,这太平盛世之下,朝堂上竟是党派林立,勋贵盘根错节。好在元澈向来不受重视,反倒因此少了许多仇敌。如此看来,此次刺杀必与案件有关,是有人不想让真相大白。
沈晏乔手指在桌面上轻敲,脑中将线索梳理一番,说:“贺家必是其中一环,其背后的靠山平阳郡守,专挑那些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下手。而她早先在民间查访时便发现,平阳郡守正是右相一手提拔。”
这个结论让元澈既惊且怒,“右相素来不近女色,何至于大费周章做这等勾当?”
“他本人或许没有这等癖好,难保身边之人没有。”沈晏乔冷静分析,“此案牵涉太广,从底层查起必能打开缺口。对方本可就此收手,偏偏选择刺杀这等下策。几个平民女子的命案尚可遮掩,但刺杀皇子,他们想往下压也难压了。”
时酌衍恍然大悟,他猛地前倾身体,看向元澈:“所以若不救你,此案反而会更快水落石出?”
元澈没好起地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真能查出真相?不过找个替罪羊罢了。”
沈晏乔赞赏的看了一眼这个纨绔子弟,看来他倒也不是全无头脑,颔首道:“不错。”
时酌衍看了一眼沈晏乔,又看了一眼元澈,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他重重地靠回椅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商议结束,沈晏乔决定从平阳郡守入手。但她担心郡中还有刺客潜伏,便安排时酌衍暗中保护元澈。
时酌衍一听,脸上满是不情愿。他宁愿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也不想干这保镖的活儿。
沈晏乔瞧出他的心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要不我扮作殿下随从,我们三人一同前往。”
二人齐齐望向她。元澈挑了挑眉,时酌衍则皱起了鼻子。
但见她用指尖拢了拢鬓角的碎发,随即道出了全盘计划。
沈晏乔的眼珠子乱转,忽地抬眸望向元澈,“四殿下明日不妨让郡守设宴为您接风洗尘。”她唇角微扬,“我扮作侍从随侍左右,届时你寻机灌醉郡守,我套取情报。”
说罢又转向时酌衍,“亭遥需暗中潜入周府。”
“要取何人性命?”时亭遥垂首玩弄着剑上的玉坠,漫不经心地问。
“倒也不必见血。”沈晏乔歪头想了想,“只需解决几个碍事的士兵守卫,再将郡守请来好生叙话便是。”
她顿了顿,眼帘微垂,思索了一下,说:“若是实在有人不听话,杀了也无妨。”郡守的那些爪牙怎么可能会清白无辜?既然参与其中,凭什么不能付出代价。说不定,那些侍卫当中就有当日残害老妪的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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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时亭遥倏地抬首看向她,眼尾微挑,对她颔首。
元澈听着这番谋划,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觉得眼前这两位倒比那江洋大盗还要驾轻就熟,不由暗自苦笑。
屋内一时寂静,这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时酌衍垂眸,神色间不见半分犹疑。他行走江湖多年,剑下亡魂不知凡几。纵使他自以为杀的都是恶贯满盈之徒,但杀人终究是杀人。他自嘲地想着,自己这副染血的手,早就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再多几条人命又何妨?
沈晏乔的双眸直勾勾的盯着桌面,她心下起了躁意。自幼随夫子诵读圣贤书,那些仁者爱人的教诲早已刻入骨髓。此刻心中天人交战,既想快些查明真相为妇人讨回公道,又担心若其中有误会,岂不是要误伤无辜。
次日傍晚,平阳郡林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府门大开,宾客络绎不绝,丝竹袅袅,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正厅内,青砖素壁,榆木桌椅整齐排开,案几上珍馐罗列,酒香氤氲。
林贞四十出头,长得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他圆脸堆笑,小眼眯成一线,举杯向座上贵客敬酒,道:“殿下远道而来,光临平州,下官不胜荣幸。”
“林大人治理平州不过三年,府中竟有如此气象,实在令人惊叹。”元澈轻啜一口酒,语气平淡得听不出褒贬。
林贞脸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殿下谬赞了。这些都是历年朝廷赏赐和下官祖上积攒的微薄家底,实在不足挂齿。”
元澈一副纨绔做派,斜倚在软榻上,衣襟半敞,大口喝酒,大声谈笑,不时对侍酒的丫鬟动手动脚,活脱脱一个浪荡皇子。
眼见他这般,林贞心下稍安,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这位四皇子整日里沉湎酒色,言行举止轻浮放浪,不过是个被酒色掏空了的纨绔子弟罢了,不足为惧。
元澈哈哈大笑,又灌下一杯,醉态渐显,忽而身子一歪,踉跄着站起,一把搂住林贞肩膀,凑近道:“林大人,本殿下听闻,平州近来不太平啊,有少女失踪?”
林贞被他拽得身形一晃,官帽微斜,却仍神色如常,叹气道:“唉,都是些贫寒人家的丫头,轻易被那些在江湖上厮混的浪荡子花言巧语给诱骗了,跟着野男人跑了,家人羞于启齿,就报官说失踪,下官已遣差役四处探访了。”
沈晏乔垂首侍立,闻言指尖蓦地一颤,紧了紧端着茶盏的手。
元澈醉眼朦胧,手指在空中虚画一圈,忽而压低声音,却又故意让周遭人听清:“本殿下可听说…有人把这些姑娘、送到鹤都去了?”他眯着眼,似笑非笑,“林大人常在鹤都走动,想必、略知一二?”
林贞手中酒杯猛地一晃,酒液溅出几滴,他强自镇定,干笑道:“殿下说笑了,下官...怎会知晓这等事?”
元澈却似未闻,自顾自拎起酒壶,给他杯中满上,醉醺醺道:“来来来,再饮一杯!今夜不醉不归!”
林贞面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阴翳,只得举杯相陪。宴席依旧热闹,丝竹声、笑语声不绝于耳,可暗流涌动,却已悄然滋生。
14. 豪问
少顷,林贞果然装了醉意,东歪西倒了一会儿,便伏在案上,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实在...实在饮不下了...”说罢便作昏睡状。
元澈自是能看出他在装醉,暗忖这真是只老狐狸,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酒盏重重一放,冷笑道:“林大人这般酒量,倒叫本官好生失望。”
在一众侍从中站立着的沈晏乔,见到这般情景也不由得蹙了眉。
当下时酌衍趁着更深人静,月色朦胧之际,悄然潜入府中。但见他身着夜行衣靠,身形如烟似雾,在那回廊暗角处飘忽游走。
那些值守的侍卫们正自昏昏欲睡,忽见一道黑影闪过,还未及出声,便被点了穴道。时酌衍出手如风,指法精妙非常,只在人身上轻轻一拂,那些守兵便似泥塑木雕般僵立不动。更有那警觉些的,刚欲呼喊,只觉后颈一疼,登时骨软筋酥,软绵绵瘫倒在地。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过檐铃,发出些微声响。那些倒地的侍卫横七竖八,时酌衍行事极为老练,每放倒一人,必将其安置妥当,或倚假山,或靠栏杆,远远望去,竟似仍在值守一般。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竟无一人能发出半点声响。那府中巡夜的更夫,尚自敲着梆子,浑然不觉这深宅大院已被人如入无人之境。
正厅内,沈晏乔估摸着时机已到,不动声色地给元澈递了个眼色。元澈会意,起身对厅内众官员拱手道:“夜色已深,诸位大人舟车劳顿,不如早些回驿馆歇息。”
皇子发话,一众县官哪敢多言,纷纷告退离去。
不多时,偌大的郡守府便安静下来。十九在府外望风,时亭遥早已将府中侍卫尽数放倒,此刻厅内除了元澈与林贞,只剩下几个战战兢兢的丫鬟小厮。
元澈忽然敛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沉声道:“都退下。”
这些下人面面相觑,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自家主子。林贞原本装得烂醉如泥,此刻也不得不强撑着起身,赔笑道:“殿下这是......”
“本宫行事,还需向你解释?”元澈面色一沉,厉声喝道:“滚出去!”
丫鬟小厮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林贞这才惊觉事态严重,酒意顿时散了七八分。他老奸巨猾半生,却怎么也没料到这纨绔皇子竟敢直接发难。
时酌衍提着剑踏入厅中,剑刃虽未染血,却已吓得林贞面如土色。
厅门轰然关闭的声响在空旷的郡守府内回荡,林贞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他踉跄后退,但见三人逼近他,“殿下...这是何意?”林贞面色不变,袖中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眼前少年猛地抬脚踹向他的膝盖,这一脚踹得很,膝盖骨与坚硬地面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疼得林贞龇牙咧嘴。“你们...你们这是谋害朝廷命官!”他声音发颤,脸色由红转白,又红着眼望向元澈:“我何时与你结怨过,我今夜大摆筵席恭迎您,殿下为何要如此待我。”
沈晏乔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那些无辜女子,又何曾得罪过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贞仍在装糊涂。
元澈俯身,“林大人装醉的功夫不错,可惜...”他忽然伸手掐住林贞肥厚的下巴,“本殿下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演戏。”他与林贞惊恐的双眼平视,“说出幕后主使,我给你个痛快。”
林贞抖如筛糠嘴唇颤抖着:“下官冤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时酌衍的剑尖抵上他心口,冰凉的触感透过官服渗入肌肤。这位养尊处优的郡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终是崩溃哭道道:“下官却有失职的地方,近日失踪的那些姑娘都是贺霄所为,是那贺霄威胁下官,下官虽知情不报,可实在是迫不得已啊!”说着竟真挤出几滴泪来,倒显得自己才是受害之人。
元澈望向沈晏乔,难不成此事当真不是他指使的?
沈晏乔则望着跪地的平州郡守,这老东西做事滴水不漏,三言两语便将干系撇得干净,心知要揪住这滑不溜手的尾巴,怕是得费些周折。
时酌衍最厌恶拖沓,只觉此事做的墨迹,见林贞仍要狡辩,他手腕微动,剑尖已刺破皮肉,只道,“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声音轻得像在闲谈月色,“说实话。”
剑尖抵上林贞咽喉,一滴血珠顺着剑锋滑落。林贞浑身一抖,尿骚味突然在厅内弥漫开来。
时酌衍嫌恶地退后半步,剑锋下移抵住他的大腿:“我不杀你,但能让你生不如死。”
林贞抬眸,对上他凛冽的双眼。那眸中翻涌的杀意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利刃将她撕碎,终于崩溃地嘶喊出声,“是我!是我和贺霄把那些姑娘卖到鹤都的青楼。”
时酌衍眉心一皱,“就这些?”眼看剑锋又要落下,林贞死死咬住嘴唇,闭目等死。
沈晏乔目光微沉,指尖轻轻按住时酌衍紧绷的手臂,低声道:“罢了。”
时酌衍收剑入鞘。
沈晏乔看着眼前已吓得魂不附体之人,淡淡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今夜之事,权当我们从未来过。你只需保持缄默,待到冬窗事发之时,我自会保你周全。”
林贞闻言如蒙大赦,连连叩首道:“下官今夜只是与殿下小酌,其余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沈晏乔蹲下身,凝视着他道:“最后一个问题,前不久有对母子被你们的人杀了,我想知道是谁做的?”
林贞还在抖,“这...这我确实不清楚。这些勾当向来都是交给贺家的人经手。不过...”她顿了片刻,似在回忆,“我恍惚听他说起过,那家粮铺的掌柜似乎就是专管绑人这档子事的。”
待三人离了郡守府,元澈仍不放心,“这般轻易放过他,若他向幕后之人通风报信......”
沈晏乔淡淡道:“他不敢。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若走漏风声,他只会死得更惨。依我看,他多半会自请罪责,主动投狱以求自保。”
时酌衍用一方帕擦着剑伤的点滴残血,“那幕后之人?”
“等殿下消息吧。”
元澈会意,道:“我已传信大理寺卿李大人,让他在鹤都里密中查探。”他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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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顿,“那个贺霄怎么办?”
沈晏乔望着天边残月,“静观其变。”
夜风拂过,将未尽之言吹散在月色中。
且说那日贺聿听了沈晏乔临别之言,心中越发不安,终是不再装瞎装傻,暗中查探起家中往来。这一查,直将父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查了个底朝天。
这夜,贺聿再难按捺,闯进书房质问:“父亲,贺家的生意还不够体面吗?为何要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眼见事情败露,贺霄看着儿子痛心疾首的模样,也不打算遮掩了,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我为了什么?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图的是贺家基业,图的是你的前程。”
说罢转身,只给儿子留个冷硬的背影。
听了这话,贺聿气得眼眶发红,声音都在打颤,“为我?您几时真为我着想过?”
贺霄猛得一扭身,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双眼睛都血一样红,狂怒地冲到贺聿跟前,怒吼道:“谁都可以骂我,唯独你不配。”
贺聿怔愣地看着父亲这张扭曲的脸,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霄的一只手按在桌案上,越发冷静下来。待气息稍平,这位年过半百的家主才哑着嗓子道:“我能怎么做?咱们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容易吗?这一府上下,谁容易?若不攀着郡守这根藤,我怎么往上爬?你将来要怎么立足?”
他眼眶通红,泪水在眼底打转,喉头剧烈滚动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外头都说咱们攀附权贵,可这世道,寒门子弟想要出头,除了抓住贵人递来的橄榄枝,还能怎样?我不服气,我觉得我就是缺一个机会,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怎么可以放弃。”
这位素来强硬的商人竟哽咽难言,他别过脸去,眼泪顺脸颊流下,“书院地皮的事......”他抬手抹了把脸,苦笑道:“本想着给你铺条青云路。如今既然你都知道了,怕是也瞒不住了,”话音渐低,最后竟显出几分释然:“我这般蝇营狗苟之徒,便是来日斩首示众,也是罪有应得。”
贺聿早已泪流满面,他胸口窒痛,此刻才真正看清父亲藏在严厉背后的苦心,一个寒门士子半生挣扎的执念与不甘,终是入了歧途,他声音嘶哑颤抖:“是儿子没用……是儿子不孝……”
贺霄心下已有预感,他与郡守勾结之事已然败露。望着眼前垂首而立的儿子,是哑声道:“聿儿,为父走后,再无人这般训斥于你。你...你只需记得堂堂正正做人,莫要...莫要步为父的后尘。”
贺聿慢慢走到父亲面前,轻轻跪下,拉了拉父亲的衣襟,他此刻后悔不已,若是他当初用功的读书,让父亲看到能光耀门楣的希望,父亲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偏激,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贺霄浑身一颤,低头看了一眼,俯身搀起贺霄。贺聿就势倒在了父亲的怀里,像幼时那般紧紧攥住他的衣襟,贺霄将人紧紧搂住。
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好似俱知这或是此生最后一场团圆。
15. 醉雪
至夜,贺聿与父亲促膝长谈半宿。这是多年来父子二人第一次敞开心扉,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待父亲终于昏沉睡去,贺聿胸中仍似有块垒难消,独自出府在空荡的街巷间徘徊。
恰逢街角一处酒肆仍亮着灯火,贺聿郁结难解,只求一醉方休。
推门而入,竟遇故人。
酒肆内空空荡荡,唯有三人围坐一桌。定睛细看,正是沈晏乔一行。
原是元澈觉得此行顺利,嚷嚷着要吃酒庆祝,时酌衍无异议,沈晏乔也不好拒绝,只得相陪。
元澈举碗与时酌衍豪饮,见识了他在郡守府的壮举,对他的武功已是心悦诚服,连连敬酒称兄道弟。
沈晏乔撑着下巴,指尖捻着粒花生往嘴里送。见元澈这般豪饮,忍不住道:“方才在郡守府已饮过一轮,那些酒莫非都进了别人肚里?”
元澈笑道:“饮酒讲究天时人和,岂可同日而语?”
沈晏乔摇头轻笑,浅啜杯中酒。忽觉肩头一沉,回首见是贺聿,险些呛住。
时酌衍一面执碗灌着酒,一面打量这满面愁容、眼眶红肿的少年。
沈晏乔见少年这副狼狈模样着实令人发噱,但她到底绷住了嘴角那抹笑意,只邀他坐下。
贺聿二话不说抱起酒坛便灌,其余三人一时愕然。转眼间他就醉态毕露,涕泪横流,断断续续的说:“都是我的错......”
“时不我待啊。”这醉鬼突然嘶吼着捶桌,震得碗碟叮当乱晃。
说着又要举坛,酒坛却被沈晏乔倾身按住。
却见少年突然泄了气般伏在桌上,“从此我便没有父亲了......”说着又起身抱住身旁的时亭遥大哭。
时酌衍一脸嫌恶,若非见他这幅狼狈醉样,他真会剁了他的爪子。
沈晏乔坐不住了,急忙出声道:“哎?”见他抱着时酌衍不松手,心头不痛快起来,“你至少还有过二十年的父亲,”她淡淡道,“我自幼便不知父亲为何物。”
元澈虽然不太懂沈晏乔这安慰人的方式,但也接道:“我连母亲的面都少见,如今不也好端端的?”
“我父母双亡。”时酌衍冷冷推开醉鬼。
倒像是要较量谁更凄惨似的。
贺聿愣怔片刻,哭得更凶:“你们怎都这般凄惨......”
时酌衍面色渐沉,举杯痛饮。元澈亦相陪,“来,喝。”沈晏乔见状不再阻拦。
待这二人将贺聿灌得不省人事,元澈嗤笑:“就这点酒量。”
结账时,沈晏乔对掌柜道:“这位且让他睡到天明。”不顾掌柜迟疑,又向掌柜的借了纸笔,取来笔墨,在纸上挥就两行,塞进贺聿衣襟,三人飘然而去。
又过了几日,十月初五,这天下了初雪。
宋衿独自荡着秋千,忽见天际飘落点点银絮。她美目睁大,伸手接住一片六角冰晶,指尖传来的凉意令她新奇不已。
生于江南的她从未见过雪景,此刻不由得绽开笑颜,轻盈地转了个圈,面朝天迎着漫天飘絮,蹦跳着奔向屋内,欢快地喊着:“下雪了!”
她清亮的嗓音穿透了整个书院。
雪片越来越大,最后竟如鹅毛般铺天盖地。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连呼啸的风声都变得沉闷起来。
寒意渐浓,琴娘立在廊下含笑欣慰,暗自庆幸先前置办的冬衣总算派上用场。
沈晏乔倚在廊柱旁,目光追随着雪地里嬉闹的宋衿和学童们。时亭遥则静立一隅,望着飘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衿见众人兴致缺缺,只觉他们无趣,突然捏了个雪球朝沈晏乔掷去。雪团在外衣上绽开,沈晏乔只是报以浅笑。第二枚雪球飞来时,她依然无动于衷。待到第三枚雪球击中肩头,沈晏乔终于按捺不住,冲进雪地追着宋衿反击:“你给我站住!”
两人缠斗正酣,沈晏乔眼角瞥见静立一旁的时酌衍,眼眸一闪,雪球倏地飞出。本以为他会闪避,不料竟不偏不倚正中胸膛。沈晏乔笑意更浓,接连几个雪球砸去。时亭遥终于破功,加入混战。他出手精准,逼得沈晏乔左躲右闪,连连娇嗔:“你耍赖!”
时酌衍见状朗声大笑,清越的笑声在庭院回荡。宋衿也毫不留情地嘲笑好友的狼狈相,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沈晏乔粉面含嗔,索性胡乱抓起雪团朝二人猛掷。欢笑声、惊叫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书院的屋顶。
这般热闹终是将沈宥清引了出来。他缓步踱至前院,见此情景,眼底也起了笑意。元澈本欲加入战局,瞥见沈宥清的身影又收住脚步,踱到他身旁揶揄道:“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
“你怎不去同乐?”沈宥青淡然反问。
元澈挑眉,“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再不去看着点,令妹怕是要被人拐跑了。”
“她自有主张。”沈宥清语气平静。
元澈内心冷笑,这块千年寒冰当真无趣得紧。
雪势渐猖。作柳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自铅灰色天幕倾泻而下。风裹挟着雪沫在院墙间流窜,发出呜呜的呜咽,将枯枝上堆积的雪末一次次掀向空中,又任其如碎玉般洒落。
琴娘见这光景恐孩童们着了寒气,好说歹说才劝得他们回屋。这场雪仗终是散了。
众人皆觉寒意侵肌,各自回房更衣。
书院斑驳的粉墙已完全被雪覆盖,风卷着雪粒钻进窗缝,在案几上积起薄薄一层银霜。
沈晏乔先前置办的那几件狐裘大氅此刻也派上了用场。她裹紧氅衣立在檐下,望着漫天飞雪出神,已多年未见这般浩大的雪势了。
忽然,一抹孤影闯入视线。时酌衍不知何时换了墨色氅衣独自折返,此刻正静默地倚着朱漆廊柱。纷扬的雪幕中,少年挺拔的身姿像是被天地间苍茫的白生生削薄了几分,素日里那份洒脱不羁凝成了孤寂。
沈晏乔心头一紧,顾不得细想便奔入雪中。待至廊下,却又踌躇起来,最终只是默然上前,与他隔着一掌的距离并肩而立。雪落满庭的声响里,两道身影在廊柱旁投下交叠的淡影,像两柄同时入鞘的剑。
“师父是在这样的雪天捡到我的。”时酌衍忽道,声音压得很小,几欲散入风雪,“长大后才知道,那年严冬饥寒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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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他途经的村落十室九空。唯独在一户人家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现一对夫妻相拥而殁,他们怀中婴儿裹尽了衣物...活了下来。”
沈晏乔未语。时酌衍倏然倾身,将面颊埋入了她颈窝,指尖轻触在她后背,呵出的白气拂过她耳畔,沈晏乔一怔,浑身一僵,悬在半空的手终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背上。轻声道:“往前看,总会好的。”
这话也是沈晏乔说给她自己听的,当年冬天她与母亲初到灵丘县,时隔多年又是一年大雪纷飞,可今日这场大雪是她见过最漂亮的雪。
大雪断断续续飘了几日,覃老夫子的身子骨越发不济。沈晏乔忧心老人家的风寒,连日来频频出入覃夫子的屋子,不是送热汤,就是添炭火。
谁知一来二去,覃夫子尚未见好,她倒先染了风寒。生怕传染给老夫子,这才不敢再去。覃衡为此数落了她好些天,逢人便说。沈晏乔自觉行事愚蠢,于是闭门不出,安心养病。
这日天光初晴,沈晏乔的风寒略有好转,刚踏出房门,便有学童来报说有人寻。行至院口,竟是贺聿。不过几日未见,这少年眉宇间竟添了几分沧桑,瞧着倒是成熟了许多。
将人引入屋内,又遣学童去唤时亭遥与元澈。四人围坐,贺聿神色凝重,缓缓道出这些时日外面发生的事。
原来那日贺聿酒醒之后,看到了沈晏乔留的字条,当即带人将粮铺老板擒来。严刑拷问之下,那老板终于供认不讳,承认那对母子的惨状正是他的手笔。贺聿震怒,将参与此事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揪了出来,打断双腿扔在街头,只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此外,贺聿的父亲贺霄与平阳郡守林贞竟主动投案自首,供认因一己私欲拐卖良家女子至青楼的罪行。然而沈晏乔听闻此事,心中却隐隐不安。这供词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沈晏乔问道:“那个叫芸姨的接头人,可有下落?”
贺聿摇了摇头,“据他交代,芸姨只是负责接头,并非平州本地人,眼下已离开平州。至于其他信息确实无从得知。”
“李大人传来的密信中提到,鹤都青楼确实收容过被拐女子,但数量远远对不上。”元澈眉头紧锁,“还有大批女子至今下落不明。”
贺聿垂首,沉默不语。
时酌衍说:“贺霄和林贞怕是活不长了?”
沈晏乔眉心微蹙,这种明知真相却难诉于口的憋闷感,真让人浑身不舒服。元澈沉吟片刻,断言道:“幕后黑手必是顾维延无疑!”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但我必须启程回鹤都了。”原本早该动身,却被这场大雪耽搁至今。
看来,终究到了该分别的时候。元澈暗自期待着挽留之词,屋内却陷入一片静默。
沈晏乔忽想起宋衿归家之事尚未了结,开口道:“殿下回都后,烦请差人送来能佐证身份的信物,好送宋乐安返乡。”元澈听罢心中一涩,只觉此人当真薄情。
他转眸望向时酌衍,眼中带着几分期许,“亭遥也无话对我说?”
时酌衍沉吟片刻,郑重道:“一路顺风。”
16. 岁别
元澈见两人如此态度,只觉心头发冷,一甩袖袍愤然离去。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留下时酌衍和沈晏乔,两人对视一瞬,然后同时扑嗤一笑。
贺聿仍怔在原地,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他心中有疑惑,想探问方才那人身份,唇瓣几度开合,终是咽下了满腹疑问。
“贺公子往后有何打算?”沈晏乔温声问道。
自打贺霄落网后,贺聿的狐朋狗友都对他避之不及,冷不丁听到这样的关切话,眼眶顿时热了起来,他匆忙起身,道:“在下打算闭门苦读,重振门楣,也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时酌衍与沈晏乔并肩将他送至门口,望着那道萧索的背影渐行渐远,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你呢?往后有什么计划?”沈晏乔轻声问道,目光落在远处枯枝上的积雪。
时酌衍没有立即回答,他微侧首,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被寒风吹得泛红的耳尖上,半晌才道:“你呢?”
沈晏乔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波似水,却又深不见底。
所有未尽的话语都融化在这交错的视线里。
院中,沈宥清正俯身整理药材,修长的手指在晒匾间游走,将每一味药材都摆得恰到好处。
元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屁股坐在石桌上,双臂抱胸盯着他看。
他表情淡漠如常,眉眼清峻,偏是这初冬的日光为他寡淡的容颜染了层柔光,倒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润。元澈不由看得入神,暗想这人若是换了别的神情,不知该是何等风致。
“看够了?”少年的眼光十分放肆,沈宥清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手中药筛重重一放,“若实在无事可做,不如去帮琴娘扫雪。”
他眉梢带怒,不似往常的清远疏淡,而是呈现一种乖张和锋锐之感。元澈一时怔住,半天才回神,脱口而出:“你们兄妹当真是一脉相承的薄情,我说要走,你妹妹连句客套话都没有。”
沈宥清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顿,“年关将至,眼下路上积雪难行,不如过了年再走。”
元澈闻言忽然一个旋身凑到青年跟前,扬唇一笑,“舍不得我?”
随后他只接触到一个清淡无波的眼神。
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扑面而来,沈宥青愣愣地看着他的笑颜,素来清冷的面容微不可察地一滞,人怎么能这么自作多情。
元澈却浑不在意他的冷脸,舌尖轻抵腮侧,拖长了语调,“既然沈大夫都开口相求了,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再多叨扰几日。”
说罢,也没管身后人作何反应,便优哉游哉的离开了。留下沈宥清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潇洒背影微微蹙眉。
时光倏忽,岁除已至。
琴娘牵着沈晏乔去街坊邻里拜年。先到的便是林大娘家。林大娘早年丧夫,独自守着间老屋,平日里冷冷清清,今日见她们登门,脸上顿时绽出笑纹。林大娘忙不迭迎了上来,对着沈晏乔便是一阵夸,“数日未见,这丫头出落的愈发水灵了。”
数日能有什么变化,沈晏乔内心默议,面上还是眉开眼笑道:“林大娘,给您拜年了。”
辞别林家,二人转至崔大叔家,崔大叔感年沈晏乔平日对于崔晋的照拂,每逢年节都会备些猪肉相赠,平日里也时常惦记着送些时令吃食。
门一开,崔晋一见是沈晏乔来了,便立马迎来上来。这一边,琴娘与崔大叔寒暄着。
另一边,沈晏乔低声对崔晋说:“过完年后我可能要离开平州一阵子。”
崔晋懵懂的问:“一阵子是多久?”
“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更久。”沈晏乔望着远处,目光有些飘忽。离开平州后的事,她自己也难以预料。
崔晋从未体会过离别,不懂什么是离别,只是觉得心中一颤,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涩之感。
沈晏乔抬手抚了抚崔晋的发顶,指尖在少年柔软的青丝间多停留了会儿。“这世道不太平,你性子单纯,最容易被人哄了去。”
她声音放轻,“我走了之后,在外面就没人护着你了,你就乖乖的呆在家里,跟在你父亲身边,不要出去乱跑,若是真的有人欺负你,你就去书院里找小言。”
崔晋听话,用力点头,“我记下了。你可要早些回来再陪我玩。”
回到书院时,书院里早已张灯结彩,宋衿正指挥着几个学童将大红灯笼挂上檐角。
见这二人回来,她便是一阵邀功,展示着被她装扮的喜气洋洋的书院,得意地扬起下巴,“怎么样?”
琴娘轻轻抚着她的腮对她说,“就这你这孩子最心灵手巧。”
沈晏乔望了望檐角成串的春子灯,轻笑道:“这般精巧心思,除了我们乐安,还能有谁?”
最为难得的是,元澈和沈宥青都出来了,除了琴娘亲手准备的年节吃食,富贵闲人元澈还大手一挥,命手下十九从外面送来许多佳肴。
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这些年轻人当中,属宋衿最是活泼,一顿饭上说个不停,妙语连珠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其次开朗的便是元澈,这位纨绔皇子也全无架子,与众人打成一片。
欢声笑语中,连窗外的风雪都显得温暖起来。
欢宴散尽,余烬微凉。
席间散后,琴娘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钱虽不多,却让众人心头一热。元澈握着那个绣着平安结的红包,独自走在回房的路上,眼眶不由自主的有些发烫。
沈晏乔和时酌衍对视一瞬,默契地跟了上去。
“站住。”两个人异口同声。
“怎么,要打劫啊?”元澈回头没好气道,眉宇间还带着前几日被冷落的愠色。
“有事相商。”时酌衍肃然道。
元澈只得邀他们进了屋。
听了这二人所言,元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什么?你们要跟我回鹤都?”
他平复自己的情绪,沉声道:“你们可知我此去凶险万分。”
沈晏乔眸光坚定,“正因如此,才更要与你同行。”
时酌衍默然颔首。
元澈心头一热,正待感动。却听沈晏乔又道:“若是你有个闪失,追查真相又要耽搁,我们等的起,那些冤魂等不起,那些受害的家属也等不起。”
元澈感动的心又放了回去,果然还是淡漠的丫头。
他沉吟片刻,郑重道:“好,既然二位愿与元某共赴险境,在下自当以诚相待。”
离开元澈住处后,沈晏乔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走得轻松,心里烦着,离别的话最难说出口。
不知不觉间,她已站在夫子门前。窗内灯火犹亮,她在雪地里踌躇着,呆了半晌,直到灯火熄灭,终究没能叩响那扇门。
她转身去了兄长的屋子,满心以为会得到支持。在她看来,沈宥清向来开明,断不会阻拦她的决定。然而当她道明来意后,却见兄长脸色骤然一变。沉默良久,他斩钉截铁道:“我与你同去。”
沈晏乔见兄长神色坚定,应当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好。”她轻轻点头,心中泛起暖意。有医术精湛的兄长同行,不仅多了一份保障,更让她感到莫名安心。
沈晏乔最终决定不去找言朔道别了。那孩子向来爱同她撒娇,若是知晓她要走,定会闹个不停。
后院,时酌衍望着眼前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徒弟,心中百转千回。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却忍不住想多叮嘱几句。或许,这就是离别前的不舍吧。
言朔觉得师父今晚有些反常。他向来不是个话多的人,今儿整日却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倒比他这个话痨的徒弟还要啰嗦几分。
言朔久久凝视着师父的眼睛。他早就觉得,师父的眼睛和她阿姐的眼睛很像,虽然师父的眉骨更为英挺,阿姐的眼型更为柔美,形不似,可那眼底里透出的东西是一样的。
沈晏乔最后来向琴娘和宋衿道别。屋内,宋衿正难得认真地跟着琴娘做着针线活。见她进来,宋衿手中的针线顿了顿。
“乐安,出来一下。”沈晏乔轻声唤道。
院中的石阶上,两个姑娘并肩而坐。得知沈晏乔即将远行,宋衿也是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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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站起身,“什么?你竟现在才告诉我?”
“这不是怕扫了你们过年的兴致。”沈晏乔笑着拉她重新坐下。
宋衿咬着唇思索良久,突然道:“我跟你们一起走。”
“你不回家了?”沈晏乔有些诧异。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宋衿的双手杵着台阶,抬头仰望漫天星空,“若是这次回去,恐怕再难有机会走这么远了。”
沈晏乔劝道:“我们此行并非游山玩水,凶险难料,未必能护你周全。”
“生死有命。”宋衿撇撇她那花瓣似的鲜红的小嘴,挽住她的手臂,“我不需要你们保护,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好。”沈晏乔点头应允,选择尊重她的选择。
最难的,是向琴娘辞行。
琴娘正倚在床边缝补衣裳,她抬眼望去,见沈晏乔缓步踱入,神色间透着几分异样。那孩子径直走到榻前,竟俯身环住她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低唤一声:“琴姨。”
针线在琴娘指间蓦地一顿。她心头无端发紧,这孩子素来沉稳内敛,鲜少这般撒娇粘人。
“这是怎么了?”琴娘强压下心头不安,温声问道。
沈晏乔沉默片刻,声音轻却坚定:“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儿?”
“鹤都。”
“去做什么?”
“尚不清楚。”
“你那些朋友?”
“都一同去。”
琴娘定定望着少女坚毅的眉眼,忽觉眼眶发烫,慌忙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可那双手抖得厉害,眼前也模糊成片,泪水终究打湿了膝上半旧的衣裳。
“走吧。”她声音哽咽,“当年留不住你娘,如今也留不住你。”
“琴姨......”沈晏乔欲言又止。
这些年来,琴娘和覃夫子早已在沈晏乔心中占据了至亲的位置。可每每面对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刻,她总是拙于开口。此刻她懊恼自己方才没跟乐安多讨教几句贴心话,那丫头最是伶牙俐齿,定能说出熨帖人心的体己话。
琴娘别过脸去,用袖口狠狠抹了把泪,“都走,走了......也好。”
*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几个少年已收拾好行囊在书院门口集结。
覃衡向来黎明即起,沈晏乔特意前来辞行。老人面上波澜不惊,仿佛早料定有此一日,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胡须,到底泄露了几分心事。
沈晏乔却再难维持平静,倏地撩起衣摆,跪在夫子跟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肩头抖动,“先生保重,您等我回来给您养老送终。”
覃衡负手立于阶前,斑白的鬓发在风中轻扬,只摆摆手,说:“去罢。”
沈晏乔蓄了已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这位悉心教导她十余载的恩师。
待行至前院,小犬望月欢快地扑入主人怀中,却不解今日主人的拥抱为何格外用力。
大门外,两辆马车已备妥。元澈正与沈宥清攀谈,虽然后者兴致缺缺。暗卫十九围着时酌衍絮絮叨叨,满眼都是崇拜。宋衿与琴娘及书院孩童们执手话别,哭得梨花带雨。
言朔赌气不肯露面,却在马车即将启程时冲出门来。朔风卷起他未束的发丝,他连外裳都未及披,单薄的身影孤零零立在雪地里,怔怔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
不是沈晏乔和时酌情不愿带他走。只是书院里的琴娘终究是个妇人,覃夫子年事已高,余下的皆是稚童,总要留个能担事的年轻人。
寒风掠过言朔的耳畔,师父昨夜的话语犹在耳边。飞雪沾衣未觉,他心里想着,山高水长,终有重逢时。
沈晏乔掀起车帘回望,看着那群人影渐渐化作雪地里的墨点,书院的白墙青瓦终是隐入茫茫雪色之中。
去岁寒冬初至此地,今朝飞雪又送离人。
心中悠悠荡荡,怅然若失。
覃衡终究没敢亲送,只在空落落的庭院中驻足良久,转身时好似喃喃着早去早回,老人的话飘散在风中,再无人听闻。
17. 赌坊
一行人前往鹤都,自平州出发必经青州。连日马不停蹄,终至青州青台县。有元澈殿下同行,纵使宋衿没有路引,过关倒也畅通无阻。
晌午时分,众人寻了家酒楼。刚踏入门槛,眼尖的伙计见几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立即堆着笑脸迎上前,谄媚开口:“几位贵客可算来对地方了!咱们店里的签菜,那可是青州独一份儿的招牌,连官家老爷微服私访都要点上一盘解馋呐!”
他指着盘里金灿灿的小卷儿,眉飞色舞地介绍:“这是拿羊脸子活肉剔得细细的,掺了川椒末、新橙丝,裹上江南进贡的糯米纸,往小磨香油里‘刺啦’一滚......”
沈晏乔虽被香气勾得食指大动,奈何一行人花销太大,穿衣住行都不节俭,若再这般不知节制地大快朵颐,只怕不出旬日就要都去喝西北风了,眼下囊中羞涩,只得道:“来五份汤饼,两份盐菜。”
伙计原以为这几人是有钱的主,兴致冲冲地介绍了这么多,现下听沈晏乔如此一说,眼睛差点翻到后脑勺,撇着嘴说,“客官,咱们店规矩是先付钱。”
时酌衍睨向他,说:“我走南闯北,倒不曾听说哪家饭馆有这等规矩。”
“那是您见识短浅。”伙计阴阳怪气地回嘴。
时酌衍被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逗笑了,与他动手倒犯不上,可看着他又着实碍眼。
不能耽搁正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晏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默默取出银钱置于桌上,抿了抿嘴,道:“劳烦快些上菜。”
伙计收了钱,冷哼一声,满脸鄙夷地转身离去。
待清汤寡水的饭菜上桌,众人面面相觑。
“我说各位,咱这吃的属实有点寒酸了吧。”宋衿噘着嘴,筷子在菜里搜罗着,却搜罗不到一丝肉沫。
元澈望着桌上那几盘寡淡的素菜,他执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终是轻叹一声将筷子放下,说:“我是有点积蓄,但又没有铸币权。”他抬眼环视众人,苦笑道:“咱们这么多人,这点银钱实在难以为继啊。”
见沈晏乔也面色不佳,时酌衍正欲开口,宋衿却猛地出声,“我有个主意!”这清脆响亮的嗓音令满堂食客都循声望来。
宋衿不好意思地讪笑着,凑近众人压低声音道:“我这儿倒是有个来钱快的门路,就看诸位敢不敢一试。”
“说来听听。”时酌衍挑眉。
“赌坊。”宋衿神秘兮兮地吐出二字。
时酌衍:“......”
元澈笑出了声。
“别小瞧人!”宋衿扬扬纤细的眉毛,“在江南时,我跟着兄长横扫赌场那会儿,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
元澈与时酌衍交换了个怀疑的眼神。元澈正色道:“赌博非儿戏,小姑娘莫要逞强。”
宋衿撇了撇嘴:“就说让不让我去?”
“我反对。”元澈表态。
时酌衍望向沈晏乔,“你觉得呢?”
“不妨一试。”沈晏乔毫不犹豫站在宋衿这边。
“我也同意。”时酌衍颔首。
元澈转向默默嚼菜叶的沈宥清,“沈大夫意下如何?”
“风禾之意,便是我意。”沈宥清头也不抬。
元澈白了他一眼。宋衿顿时笑逐颜开,说:“放心,包在我身上!”
“我陪你去。”沈晏乔起身。宋衿性子跳脱,还是看着点为好。
两人正要上楼准备,一只手突然拉住沈晏乔的手腕,“且慢。”
待她重新落座,时酌衍正色道:“我要离开五六日。”
沈晏乔很想问问他要去何处,又觉得不太合适,只道:“那我们在此休整,等你回来再启程。”
元澈叮嘱道:“可别食言,务必回来寻我们。”他当然不是关心他,江湖中人行踪飘忽,他不太放心这个浪子,万一要是一去不回,他上哪去找这样的一个保镖。
时酌衍笑了笑,“一定。”
*
赌坊内,乌烟瘴气,熙攘嘈杂的人群里弥漫着汗臭与酒气。
“买定离手!”庄家扯着嗓子吆喝,手中的骰盅摇得哗啦作响,在嘈杂的人声中格外刺耳。
宋衿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大。”她将面前堆成小山的铜钱尽数推到“大”字区域,动作干脆利落,铜钱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引得周围赌客一片哗然。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已经在骰宝桌上连赢十二把,面前的铜钱已经从最初的二十文暴涨至近五两银子。这般运气,在千金坊可谓前所未有。
庄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握着骰盅的手微微发颤。
“开!四五六,十五点大!”揭开骰盅,庄家的声音已然变了调。
赌桌周围顿时炸开了锅。站在一旁的沈晏乔暗自咋舌,她虽知宋衿有些本事,却不想竟能厉害至此。
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赌坊角落里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正眯着三角眼,阴鸷地盯着宋衿。
“咱们赢的钱已经不少了,见好就收吧。”沈晏乔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宋衿的衣袖,压低声音道。
宋衿正玩在兴头上,但见沈晏乔神色凝重,还是爽快地喊道:“不玩了,不玩了!”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惋惜之声。两人挤出嘈杂的赌坊,沈晏乔却频频回首,目光警觉。转过一个幽暗的巷口时,七八个彪形大汉突然从前后包抄而来,为首的正是方才那个阴鸷男子。
沈晏乔暗自叹息,看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为首的正是方才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他狞笑着挥了挥手,四五个打手同时扑来。
沈晏乔一把将宋衿护在身后,身形一闪,眨眼间已欺近领头男子身前,匕首已抵上对方咽喉。
“都住手!”林五脸色煞白,对着手下厉声喝道。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什么人在此闹事?”一队衙役冲了进来,为首的捕头尖嘴猴腮,腰间佩刀锃亮。
沈晏乔的匕首稍稍松了力道,林五如见救星,挣脱了身,连忙喊道:“赵捕头!这两个丫头在赌坊闹事,还持械伤人!”
宋衿气得涨红了脸,急声道:“明明是他们先动手!而且赌坊出老千骗人钱财!”
赵捕头冷笑一声:“小丫头片子,赌钱还有理了?来人,给我拿下!”马捕头不耐烦地挥手,“有什么话去县令大人面前说!”
两名衙役上前就要拿人。宋衿正欲反抗,却见赵捕头的手已按在刀柄上。她回头急道:“快...”跑字还未说出口,却发现沈晏乔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沈晏乔趁乱悄然离去。她心中雪亮,这捕快与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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沆瀣一气,其中必有蹊跷。
在赌坊附近徘徊片刻后,沈晏乔找了家路边面摊坐下,一面心不在焉地吃着阳春面,一面思索对策。
“沈风禾?”
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响起。沈晏乔抬头,只见眼前站着个面如冠玉的锦衣公子,正含笑望着她。
她仔细打量片刻,迟疑道:“谢尚闻?”
谢玉端着面碗在她对面坐下,眼中带着几分惊喜:“真是巧遇。我才离京一年,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故人。”
沈晏乔笑得有些心虚,毕竟她还占着人家在老家的屋子。正欲解释,却见谢玉的目光落在她寡淡的面碗上,眉头微蹙。
“不必了,”沈晏乔连忙摆手,“我已经饱了。”她转移话题道:“尚闻如今在何处高就?”
谢玉的嘴角翘了翘,压低声音道:“说来惭愧,如今在这青台县当个小小县令。”
“咳——”沈晏乔被面汤呛到,连忙用袖子掩住嘴角。待平复后,她正色道:“恭喜尚闻夙愿得偿。寒窗十载,终得施展抱负。”
谢玉微微笑着,朗朗地说:“明日可否携友来寒舍一叙?我也好尽地主之谊。”
沈晏乔略一沉吟道:“明日恐有要事。不如三日后,定当登门拜访。”
“那便说定了。”谢玉含笑应下,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与谢玉辞别,沈晏乔回去给元澈送了个信。
元澈房中,烛火摇曳。
“什么?宋乐安被抓走了?”
元澈顿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说什么来着?让她去准会坏事!”
沈晏乔面色倏地一沉,辩解道:“我们赢了钱是事实,不过是遇到意外罢了。”
一直静立窗边的沈宥青忽然转身,“现下如何是好?”
“明日我会想办法去狱中。”沈晏乔神情凝重。查探之事暂且搁置,当务之急是把宋衿救出来,那丫头胆子小,这会儿怕是吓坏了。
“需要我们帮忙吗?”元澈语气缓和了些。
“不必。”沈晏乔冷冷起身,“我们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沈宥清也跟着站起来,却被元澈一把拽住衣袖。“你妹妹方才怕是恼了,”元澈压低声音,“帮我说两句好话。”这姑娘心思深沉,他可不想平白得罪。
沈宥清皱眉看着被扯皱的衣袖,抬眼时眸中尽是疏离,嗓音冷淡,“我们很熟吗?”说罢甩袖而去。
元澈盯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气极反笑。这兄妹俩倒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倔脾气,一个冷得像冰,一个硬得像刀。
翌日清晨,沈晏乔在街巷间徘徊,暗恼昨日逃得太利落。如今要怎样才能再被官差抓住?正踌躇间,忽见两个捕快正在早点摊前用膳。
这两人面相和善,与昨夜凶神恶煞的捕快倒是不同。沈晏乔整了整衣襟走上前去。
“姑娘有事?”年长些的捕快放下筷子。
沈晏乔眨了眨眼睛,说:“我想进你们的大牢,可以吗?”
两个捕快面面相觑,年轻的那个噗嗤笑出声道:“大牢可不是客栈,想进就进。总得有个由头,打架斗殴、作奸犯科...”
话音未落,沈晏乔突然出手,一拳砸在年轻捕快肩上。那人猝不及防,踉跄着撞翻了身后的条凳。
18. 入狱
年轻捕快被激怒了,沈晏乔成功被捕入狱。
青台县的大牢建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腐朽的气息。昏黄的油灯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当啷一声,生锈牢门撞在石壁上,角落里鼠群窸窣窜过。
沈晏乔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推进牢房,踉跄着跌坐在发霉的草堆上。腐草中顿时腾起一团灰蒙蒙的尘雾,呛得她连连咳嗽。
“老实待着!”衙役啐了一口,牢门再次锁死。
隔壁牢房里,宋衿蜷缩在角落,灰头土脸的模样显得格外憔悴。听到动静,她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立即扑到栅栏前,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晏乔挪到栅栏边,隔着铁栏冲她眨了眨眼,细声道:“想你了。”
宋衿从铁栏缝隙中伸出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袖,“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沈晏乔收起玩笑的神色,反手握住宋衿颤抖的手,压低声音道:“别怕,我定会护你周全。”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宋衿手背上的一道淤青,眼神一黯。
安抚好宋衿,沈晏乔转身走向另一侧的栅栏。隔壁牢房里关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见她靠近,纷纷直起身子打量。其中一人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另一人缺了只耳朵,但眼神都不算凶恶。
“几位大哥气度不凡,怎会沦落至此?”沈晏乔倚着栅栏问道。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重重叹了口气,说:“这世道,好人难做啊。”
沈晏乔眸光微动,凑近栅栏小声道:“不知可否说与小女子听听?”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个面相憨厚的男子靠近栅栏,沉声道:“告诉你又何妨。”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栅栏上的铁锈,声音越来越低。
原来青台县有个地下钱庄专放高利贷。眼前的男子正是木匠周福,他为给重病妻子买药,不得已借了五两银子,签下高利契约。
三个月后,钱庄管事李德上门催收已滚至二十两的债务。周福无力偿还,被迫签下月息八分的续约。
半年后债务暴涨至八十两,钱庄打手闯入周家,不仅抢走祖传木工工具,更将周福右手打断。周妻受惊病情加重离世,女儿也被掳走抵债。
“实在走投无路...”周福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这个八尺高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带着兄弟们打死了那管事,结果...”
牢房内众人纷纷上前来安慰他,一个年轻囚犯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周大哥别这么说,咱们问心无愧!”
周福却更加痛苦地抱住头,“是我连累兄弟们...”
沈晏乔静静听完,眼神一凛,柔声道:“诸位放心,善恶终有报。杀了那恶人,不仅救了自己,更救了无数百姓。”
此言一出,如星火落枯草,众人胸中热血翻涌。那缺耳汉子声若洪钟,“大丈夫死则死矣,十八年后照样顶天立地!”
沈晏乔默然凝视着这群逐渐热血沸腾起来的青年人,片刻后回到宋衿身边时,发现少女已经靠在墙角昏昏欲睡。
“我睡会儿。”宋衿半阖眼,微弱地说着,“你不在时我都不敢合眼,现在总算能安心了。”
晌午时分,牢房深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开饭了!”狱卒沙哑的吆喝由远及近。
来给沈晏乔送饭的是那个年轻捕快。此刻她蜷缩在草榻上,双臂环膝,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双明眸在昏暗中格外明亮,与白日里那个出手狠辣的少女判若两人。
年轻捕快见状不由心软,“何苦如此?”
沈晏乔起身走近,低声问道:“大哥,隔壁这小姑娘犯了什么事?”
捕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熟睡的宋衿,犹豫片刻才道:“听说是赌坊闹事...赵捕头亲自带人抓的。”
“就她?”沈晏乔难以置信地看着娇小的宋衿,“她能闹什么事?”
捕快紧张地看了眼走廊,声音压得更低,“姑娘别打听了...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他顿了顿,“其实抓你也是一时冲动...我与狱卒长有交情,入夜就放你出去。”
见沈晏乔低头不语,捕快又劝道:“看你年纪轻轻,以后别再莽撞了...免得家人担心。”
沈晏乔打量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捕快,没想到衙门里还有这样的好心人。
她柔声央求道:“能不能把隔壁那姑娘也放了?”
“她是赵捕头亲自抓的,我实在无能为力。”年轻捕快无奈道。
夕阳西下,少年猛地一抖缰绳,骏马昂首长嘶,铁蹄骤然发力。马蹄砸在黄土路上,咚咚作响,扬起一片烟尘。
路边卖烧饼的老头刚抬头,就见一道影子唰地掠过,快得连脸都没看清,只剩马蹄声在耳边嗡嗡回荡。少年腰间的剑鞘哐当哐当撞着马鞍,声音清脆。官道两旁的野草被疾风压得伏地不起,许久才颤巍巍直起腰身。
至夜,更深露重,县衙大牢内阴冷潮湿的气息愈发浓重。年轻捕快果然如约而至,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沈晏乔牢门的铁锁。年轻捕快果然如约而至,轻手轻脚地为沈晏乔打开了牢门的铁锁。
“快跟我走。”他压低声音,一把拉住少女的手腕就要往外冲。
“这是要去哪儿啊?”一道拿腔拿调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
沈晏乔眸光一闪,迅速凑到年轻捕快耳边低语几句。捕快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但仍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捕头带着七八个衙役,慢悠悠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将牢门堵得严严实实。
“大人,这位姑娘是属下白日误抓的,正准备放她出去。”年轻捕快拱手解释。
赵捕头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勾勾盯着沈晏乔,“我认得你,昨夜溜走的小丫头。”
他一挥手,身后的衙役立刻上前重新锁上牢门。“别怪我们心狠,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年轻捕快突然冲上前,急声道:“大人!这姑娘能犯什么大错?”
赵捕头抬腿就是一脚,重重踹在他腰腹间,喝道:“滚开!”
“呃!”年轻捕快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踉跄后退。借着这一脚之力,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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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冲出牢房,转眼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赵捕头冷笑一声。
隔壁牢房的几个汉子早已按捺不住,扑到栏杆前,“畜生!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姓赵的,你早晚要遭报应!”
赵捕头踱到他们牢前,阴森森地笑道:“报应?老子活得好好的。倒是你们...”他故意拖长声调,“问斩的日子快到了。”
说完,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晏乔的手心捏出了汗,这个捕头是存心要置她们于死地。
她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蜷缩在角落的宋衿。少女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脸上还挂着泪痕。
“都是我不好...”宋衿挪到沈晏乔身边,含泪低语,“若不是我逞强,也不会连累你...”
沈晏乔隔着铁栏杆,安慰道:“别这么说,你本意是好的,谁能料到会发生意外?”
“喂!两位姑娘别怕!”隔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拍着胸脯喊道,“咱们兄弟几个横竖都是要上路的人,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总能护着你们逃出去!”
“是啊沈姑娘,”周福压低声音道,“咱们一定想法子救你们。”
沈晏乔走到栏杆前。这些素不相识的囚犯,此刻竟愿以命相护。心里一热,唇角微微上扬,“多谢各位好意。不过...胜负尚未可知呢。”
月光从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浓云吞了弦月,时酌衍勒马停在树下。
推开风云楼后院那扇永远虚掩的柴门,时亭遥行到门口时,老瞎子照例伸手拦他,少年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青布,布上绣着一枚铜钱。老瞎子指尖一颤,立刻缩回手,任由他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堂内昏暗,只有一张黑木长案,案后端坐着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杀手堂的“判官”。
“三百两。”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一只沉甸甸的布袋被推过案面。
时酌衍伸手去取,指尖刚触及布袋,判官突然按住钱袋。青铜面具下,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而来,“听说你要金盆洗手?”
少年不答,手腕一翻便将钱袋夺过,转身就走。
刚踏出后门,夜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却听见墙角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轻笑。
“哟,领完赏钱就急着跑路?”
时酌衍脚步一顿,侧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衣青年懒洋洋地倚在墙边,手里抛着一枚铜钱玩,嘴角噙着笑。
“最后一次了。”少年淡淡道。
黑衣青年接住铜钱,笑容微敛,盯着他问:“真要收手?”
少年没回答,只是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道:“攒够了。”
黑衣青年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江湖哪有那么容易退?你手上沾的血,迟早得还。”
少年抬头,望向远处渐亮的天色,嗓音低而冷,“那就等它来讨。”
马蹄声起,少年的身影融入渐褪的夜色,再未回头。
19. 出狱
牢房阴冷潮湿,沈晏乔蜷缩在单薄的草榻上,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刺骨的寒意。她抱紧双膝,指尖冻得发青。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撕破寂静,不知是牢中浑浊的尘埃所致,还是这透骨的寒冷作祟。
她将脸埋进膝间,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剧烈颤抖,每一声闷响都在空荡的牢房里激起回音。
一缕斜阳透过铁窗洒落,却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沈晏乔出神地望着污浊的地面,脑子里很乱。
且说时亭遥风尘仆仆赶回客栈,却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元澈眼神闪烁,支吾着将这两日的事道来。
时亭遥登时眸中怒意骤起,凌厉眼神刺向元澈,喝道:“你就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独自涉险?”
元澈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抿着唇不敢作声,心想那丫头又不是什么弱质女流。
时酌衍唇线紧抿,周身气场阴沉骇人,倒也没有与元澈多计较,转身就走。
待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元澈才小声嘀咕道:“她那般机敏,能出什么事?况且是她执意不要我们插手...”
砰!震天的摔门声将元澈的话生生截断。
这位尊贵的皇子呆立原地,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十九,你出来评评理。”
暗处转出一位瘦高男子,十九蹙眉沉思道:“主子虽有疏忽,但时大哥他们确实也太过冲动。”
元澈冷哼一声,心里越发有气。想他堂堂皇子,出钱出力供养这群人,反倒要被他们摆架子,甩脸色,受这等闲气。
“本宫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元澈突然拔高的声线里带着几分委屈,“倒惯得这些江湖人蹬鼻子上脸!”
长街尽头,时酌衍在寒风中闭了闭眼。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沈晏乔并非莽撞之人,她既敢只身去牢狱,定然有自己的筹划。
赌坊内人头攒动,林五正将满把铜钱推上赌桌,肩上突然落下的力道让他浑身一僵。
“借一步说话。”低沉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
林五转头就要骂人,对方手上突然发狠,他脸色一变,面颊上肌肉抽搐着,使他眉眼都扭歪了。
他强撑着脸上平静的神色,“你们接着玩,我先出去一下。”
那只看似随意搭着的手,正精准压着他肩井穴道。
“大侠饶命!”被半拖到巷口的壮汉扑通跪地,“小的就是个看场子的......”
时酌衍站立在他面前,夜色让他的身影显得分外清绝,目光更是沉冷。
“前日你对那两个女孩做了什么?立刻带我去见她们!”
林五眼珠乱转,还想搪塞,却在触及对方杀意的目光时浑身一颤。他哆嗦着爬起来,浑身肥肉又猛地一颤,“是、是...小的这就带路。”
时酌衍觑起眼睛,这怂包背后,定然另有主使。
青台县大牢内,沈晏乔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诉状,借着铁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一字一句地看着上面荒谬的指控。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愤怒而生的战栗。
“赌坊闹事?故意伤人?”沈晏乔冷笑一声,声音在阴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脆,“当真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赵知装作没看到她愤恨的目光,从容地说:“沈姑娘,识相的就赶紧画押。”赵知眯起三角眼,语气里满是威胁,“否则...这大牢里的刑具可不会怜香惜玉。”
沈晏乔闻言轻蔑一笑,将指尖上捏的纸撕得粉碎,“要刑讯逼供?尽管来试试。”她面目稚气,语气却沉稳,面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反倒有些不耐。
赵知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震住了。他下意识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地吼道:“来人!把刑具都搬出来!今天非要...”
“赵捕头好大的官威啊。”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牢房深处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来。
赵知脸色骤变,慌忙跪地行礼:“下官参见县令大人!”
谢玉漫不经心地用折扇敲打着手心,眼神却犀利起来,“本官竟不知,青台县的案子已经不需要经过县衙审理,捕头就能直接定罪了?”
”大人明鉴!”赵知冷汗顺着后背沟流,虽说眼前这位县令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可那身官服代表的却是朝廷威严,“这、这其中必有误会...”
出了大牢,沈晏乔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谢玉不再理会他,转而望向牢中的沈晏乔时,冷峻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温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赵知正欲辩解,余光忽地瞥见县令身后那个年轻捕快,顿时如醍醐灌顶,慌忙躬身道:“下官失职,请大人恕罪。”
“放人。”谢玉沉声下令。
沈晏乔跟在谢玉和捕快身后缓步走出牢房,临到门口时,她忽然驻足回首,朝那几个牢中大汉微微颔首。
踏出阴森的大牢,她深深吸了口气,凉意沁入肺腑,她的头脑被户外清新的空气过滤得很冷静了。
她快步走在前面,刚出牢门,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时酌衍正在门外踟躇,犹豫着是要闯进去还是潜进去。大门开启的声响让他猛然抬头,对上沈晏乔明亮的双眸。
沈晏乔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头扎进对方的胸膛里。
时酌衍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一个带着牢中寒气的拥抱撞了满怀。他几乎是本能地收拢双臂,将怀中单薄的身躯紧紧环住。掌心下,少女的肩背正微微颤抖,像风中瑟缩的蝶翼。
他的手指没入她凌乱青丝,惯常执剑挽弓的指间只剩温柔。
时酌衍颈间紧绷,这个小姑娘每次见他,都像只被暴雨淋透的猫儿,让人忍不住想将她裹进怀里一直暖着。
沈晏乔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莫名让她心下稍安。那些强撑的坚强,那些伪装的镇定,在这个人面前统统土崩瓦解。
“咳咳...”宋衿清了清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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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沈晏乔这才惊觉失态,慌忙从时酌衍怀中退开。她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玉和宋衿。宋衿拼命压抑着脸上的笑容。谢玉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位是...”谢玉率先开口,目光在时亭遥身上逡巡。
沈晏乔定了定神,为二人引见,“这是我的朋友时亭遥。这位是谢尚闻谢县令。”
两个男人互相见礼,表面客气,眼神却在空中交锋。沈晏乔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却不知这暗流从何而起。
“谢大人,”沈晏乔打破沉默,“昨日说的宴请,可还作数?”
谢玉收回目光,笑容重新变得温和,“自然作数。明日晚间,恭候二位。”
回到客栈,沈晏乔迫不及待地命人备好热水。氤氲水汽里,当温热的水流漫过肌肤,浴桶中玫瑰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漾,她终于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沐浴过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木梳穿过半湿的青丝。铜镜中映出一张洗净铅华的脸,眼角还残留着些许疲惫。
叩门声响起。
“进。”
镜中却映出时亭遥端着食盒的身影。沈晏乔指尖微顿,梳齿卡在了发间。
时酌衍将饭菜放在桌上,目光却落在镜中沈晏乔的倒影上。她刚沐浴完,乌黑的长发还带着湿气,衬得肌肤如雪,脸颊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整个人透着一股柔软的气息,与素日里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沈晏乔放下木梳,转过身来,青丝从肩头滑落,“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时酌衍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怕你受了委屈,不肯好好吃饭。”
沈晏乔此刻眉梢眼角温柔如水,“我能受什么委屈?”她声音清凌凌的,也像泉水。
他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沈晏乔觉得脸上开始发烫,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转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果然脸颊更红了。
“是我来晚了。”他嗓音低沉,往日惯常的散漫荡然无存,只余下令人心安的沉稳,“你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好似这世上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可你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沈晏乔的睫毛抖了抖。这样的话在她心底最柔软处泛起涟漪,那些强压下的委屈顿时涌了上来。
镜中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她发觉自己眼眶湿润,仓皇起身想逃,却被身后人一把揽入怀中。
时酌衍的下颌抵着她肩窝,两人脸贴脸地轻摩着,呼吸交错,在镜中投下缠绵的剪影。
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炙热,沈晏乔慢慢挣脱他的环抱,缓缓转身,四目相对,眸光流转又潋滟。
时酌衍的眸中是不加遮掩的波涛汹涌,终是难以自持。他的手覆上她的后脑,两人额头相贴,他的鼻尖抵上她的鼻尖。
沈晏乔不自觉的敛起了眼皮,她觉得空气又不清新了,变得黏腻又滚烫,她要失去清醒的思绪了。
20. 谢玉
半晌,沈晏乔脸上的热辣还没有消退,她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青丝,指尖微颤。
时酌衍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沈晏乔确实疲惫极了,在牢里这两日几乎未曾合眼,床榻上,时亭遥细致地为她放好软枕,又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
“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睡。”沈晏乔将脸埋进锦被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嗔怪。
时酌衍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柔夷。“我舍不得走。”他声线微哑,“还想再看看你。”
沈晏乔轻哼一声,翻了个身,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那我走了?”时酌衍问道。
无人回应,他又道:“那我真走了。”
起身时,终于看到桌上纹丝未动的饭菜。“记得让伙计热过再吃。”他回头叮嘱,目光落在她露出的半张脸上。
“知道了。”沈晏乔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
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传来,沈晏乔立刻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浑身还是燥热。脑袋又隐隐作痛,可心里却热腾腾的,既困倦又兴奋得阖不上眼。
次日天刚亮,沈晏乔便醒了。她正用着早膳,忽闻隔壁屋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心下奇道,这个时辰宋衿应当还在歇息才是。她搁下竹箸,起身往隔壁走去。推开门,只见宋衿正扬着小脸,手里高高举着个银袋,嗓音清脆,“我说什么来着?瞧见没,这都是本姑娘在赌场上赢回来的!”
元澈被宋衿一大早吵醒唤来,原本满脸不悦,此刻却来了兴致,“当真?”他上下打量着那鼓鼓的银袋,心道这丫头莫非真有些本事?
“哼,你若肯拜我为师,我倒可以指点你一二。”
“少在这吹牛。”元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两人斗嘴间,沈晏乔疑惑道:“这钱袋那日不是被林五抢去了?”那夜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昨晚我跟时大哥说了,他帮我讨回来的。”宋衿头也不回地答道。
元澈还在纠缠宋衿,“不如这样,我去把林五揍一顿,你教我两招?”
“我考虑考虑。”
沈晏乔脸上神情却僵了一瞬。昨晚?她不动声色地退出房间,胸口却像堵了团棉花。明知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心里却莫名发闷。
于是时酌衍晨起寻来时,她有意避而不见。
整个上午,沈晏乔都闭门不出。时酌衍抱着剑倚在她门前,来往的客人纷纷侧目,他却浑然不觉。
他将额头抵在门框上,蹙起眉峰,向来明朗的脸上此刻浮着一层阴云。昨日还好端端的,怎的今早又这般疏远?
时酌衍素来厌烦拖泥带水,他不想再耗下去了。于是猛地推门而入,反手落锁。
沈晏乔临窗而立,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听到动静也不回头,似是早知来者何人,对这般冒失的闯入竟也不恼。
时酌衍当真动了怒。他跨步上前攥住沈晏乔的手腕将人转过来,强迫她对上自己的眼睛,“说清楚,为何躲我?是昨夜我唐突了?我改。”
沈晏乔嘴角微动,挣开他的钳制,“是我的缘故,与你无关。”
“你有什么缘故?”时酌衍生怕自己下手太重,不由得又松了几分力道,“有缘故就解决,这般避而不见算什么?”
沈晏乔自认做事干脆利落,此刻却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这般别扭。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好,那我问你,昨夜从我屋里出去后,为何又去帮宋乐安讨要钱袋?”
时酌衍微怔,没料到竟是这个缘故。
沈晏乔垂下眼眸,“你帮她原是应当的...可我心里就是不痛快,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时酌衍想了想,正色道,“我帮她,一是念在朋友之谊,二是因着你想帮她。若昨夜我不出手,她转头来寻你帮忙又当如何?”
沈晏乔看着他,一双清水眸既带着委屈又带着嗔怪。看得时酌衍心头一热,忍不住在她颊上轻啄了一下。
听罢解释,沈晏乔的眼珠转了一圈,脑子也转了一圈,这么想着,心里也没那么别扭。
“罢了。”想通之后,又觉自己胡思乱想实在可笑。
但见她一脸羞恼,时亭遥毫不留情的延了唇角,无声淡笑。
沈晏乔:“不许笑。”声音短促有力,却没有任何威慑力。
“好,不笑。”时酌衍应着,笑意却愈发分明。
沈晏乔偏过脸去,继续看窗外景致,只留给他一个清冷的侧影。微风拂过,卷起她几缕青丝。
时酌衍目光追随着她飞扬的发丝,定定的看了许久。
晌午时分,骄阳似火,沈晏乔一行人应邀来到青台县衙。朱漆大门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却因年久失修而略显斑驳。
谢玉并未大张旗鼓设宴,只在后衙自己的院落中摆了一桌丰盛酒席。院中老槐树投下斑驳树影,石桌上摆着几样时令小菜,还有一壶陈年花雕。菜肴虽不奢华,却透着家常的亲切,让人不觉放松了心神。
席间过半,众人谈笑风生。谢玉身着常服,束发未冠,与在座众人推杯换盏,全无县令架子。
众人酒兴正酣,沈晏乔却吃得索然无味,借口赏景,将谢玉引至院中假山之后。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嶙峋怪异,在午后阳光下投下交错阴影。
“尚闻可知青台县有个黑钱庄放贷?”沈晏乔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说。
谢玉执壶的手猛然一顿。他面上笑意倏然褪尽,转而一脸肃穆,“知道。”
“可知那黑钱庄的管事前日被人害死?”
“我知道。”谢玉眼中再无半分宴饮之乐。
沈晏乔眉头微皱,“你既知道,可知他们害死了多少走投无路的百姓?”谢玉的脸色白了一分。
谢玉举起衣袖擦拭唇角酒渍,素白的袖口沾染了点点酱色。他苦笑道:“风禾,我来青台县不过半年。县丞、主簿都是在此经营十余年的老吏,三班衙役更无一人是我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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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后的一树梅花开得正盛,浓郁香气混着酒气在两人之间萦绕。谢玉的声音愈发低沉,“每次升堂问案,状纸未看,师爷已将来龙去脉说得分明。我想查的案卷,十有八九‘恰好’遗失。这般处境,我能如何?原想着待站稳脚跟......”
沈晏乔听罢,这番说辞表面冠冕堂皇,她却在在谢玉眼里窥见了藏不住的怯懦。
她原以为深谙谢玉为人,断不会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沆瀣一气,故而推心置腹地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此刻才意识到谢玉这样谨小慎微和贪安的性子。
“好。”沈晏乔突然开口,“你既不便查,我来查。查到证据,你只需秉公执法。”
谢玉嘴唇翕动,最终只是仰头饮尽杯中残酒。
宴散时分,日影已然西斜。
为了行动方便,沈晏乔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男装。她将青丝高高束起,用一根白玉簪固定,腰间配着一柄装饰用的折扇,乍一看倒像是个清秀俊朗的少年书生。
时酌衍走在她身侧,容貌俊俏,身姿挺拔,好似一个江湖名门出身的侠客。二人并肩而行,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英气逼人,引得街上行人频频侧目。
路过醉春楼时,楼上传来阵阵娇笑。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挥舞着绣帕,冲着楼下高声调笑,“两位公子好生俊俏,不上来喝杯酒吗?”
沈晏乔在客栈时就注意到这座青楼有些异样。此刻站在楼下,她更觉得那雕梁画栋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不及多想,她一把拽住时亭遥的衣袖就往里走。
时酌衍懵了,“你...”
刚踏进门,沈晏乔便因步伐太急而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她还完全适应穿男靴,鞋底硬得硌脚。幸而时亭遥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次没摔。
“公子小心。”一道酥软的声音传来。沈晏乔抬头,只见一位身着绛红纱裙的女子正虚扶着她的胳膊。那女子手执描金蒲扇,面上浓妆艳抹,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沈晏乔看见她脸上浮起的这一抹笑容,竟比哭泣还要凄凉。
女子自她身前款款而过,沈晏乔觉得她那一捻细腰左右摇曳得随时都会断折一般。
她暗暗感到些不同寻常,沈晏乔一向笃信自己的直觉。
“跟我来。”沈晏乔压低声音,拉着时亭遥悄悄跟上那女子。醉春楼内丝竹声声,觥筹交错间尽是醉生梦死的欢闹。两个少年穿梭其间,竟无人起疑。
时酌衍俯身在少女耳畔轻声问道:“怎么了?”
“这女子有古怪。”沈晏乔目光紧锁那女子背影。
正说着,红衣女子转入二楼拐角的一间厢房。沈晏乔拉着时酌衍躲在廊柱后观察。约莫半盏茶功夫,那女子又出来了,步履匆匆地往楼下走去。
确认四下无人注意,沈晏乔拽着时亭遥闪身进入那间厢房。
时酌衍觉得他们两人像是在做贼,“这般行径恐有不妥。”
屋内陈设看似寻常,“事急从权。”沈晏乔开始仔细翻查房间,“这女子真的不对劲。”
21. 妙龄
沈宥清近来在这个落脚之地颇觉无聊,沈晏乔便献计让他在街头摆个医摊解闷。
这日清晨,沈宥清婉拒了同伴的宴请,独自在街边支起一方小案。他身着素白长衫,衬得整个人如松如竹。虽已二十有余,却因生得一副清隽面容,加之未蓄须髯,往来行人只当是个初出茅庐的游方郎中,鲜少驻足。
“这后生倒是生得俊俏,”对街茶寮里,卖汤饼的刘婶子探头张望着,“只是这般白净面皮,怕不是个正经郎中?”
日影西斜,摊前依旧门可罗雀。沈宥清却不急不躁,神色淡然地望着街景。
终于,沈宥清案上忽然投下一道颀长身影。他抬眸一看,见是个面容清秀的书生,便示意他坐下。书生故作斯文地将手腕搁在案上,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沈宥清三指轻搭其脉,片刻后收回手,“脉象平稳,公子身体无恙。”
“当真?”书生忽然倾身向前,眼底闪过一丝轻佻,“可自打见着大夫,在下这心就跳得失了章法。”
沈宥清的唇线抿得紧了些,觉得今日似乎不宜出门。
这时,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按在了沈宥清的肩上。元澈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冷冽道:“听闻青台县街东边有个药铺专治脑疾,记得走快些,晚了该病入膏肓了。”
书生先是上下打量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少年,随后他的目光又在这二人之间游移。
元澈被他这般审视的目光刺得心中越发来气,正欲发作,就见对方略有深意地冷笑一声,“呵,倒是我打扰了。”说罢拂袖而去。
“晦气。”元澈盯着那背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沈宥清只淡漠地瞟了一眼身旁少年,便默默收拾着医摊上的物件。元澈见状,也不再多言,俯身帮他整理。
“明日换个地方摆摊吧。”元澈终是忍不住开口。
沈宥清:“那男子应该不会再来了。”
元澈说:“这地方风水不好,煞气太重。”
沈宥清觉得好笑,“你倒是还挺迷信。”
元澈看着这个寡淡无味的青年,有些气闷,只解释说:“这是堪舆之术,不是迷信。”
沈宥清不置可否。
另一边的沈晏乔在那女子的闺房里翻腾着,拂过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又轻轻掀开床榻上的锦被。
时酌衍双手抱胸斜倚在衣柜旁,眉头微蹙地打量着这个深更半夜潜入青楼女子的闺房翻箱倒柜的姑娘,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突然他耳尖微动。在远处嘈杂的脚步声里,一串清晰的足音正朝这个房间逼近。那脚步声虚浮拖沓,间或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于是一个箭步上前,不容分说地将扣住沈晏乔手腕,将她拽入衣柜。柜门合上的瞬间,房门也被粗暴地踢开,浓重的酒气顿时溢满整个房间。
逼仄的衣柜里,两人几乎贴面而立,鼻息相闻。
“妙龄今日可有想我啊。”一个粗粝油腻的声音响起,沈晏乔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满脸油光的老汉正涎着脸凑近的画面。衣柜缝隙间,她看见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正粗鲁地捏住妙龄的下巴。
“奴家自然想您的。”妙龄的应答甜得发腻,尾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紧接着是衣料窸窣落地的声响,伴随着女子一声压抑的惊呼。
沈晏乔猛地捂住耳朵,却感觉到一双温热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时亭遥不知何时也伸手过来,结果阴差阳错地盖住了她的手。沈晏乔的眼眸微张,用口型无声对他说,“管好你自己的耳朵!”
然而预想中的旖旎之声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响,接着是妙龄吃痛的闷哼。那男人的吆喝声越来越粗暴,夹杂着掌掴的脆响和踢打的闷声。
时酌衍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手背青筋暴起。沈晏乔的脸上先是出现惶惑之色,之后面色如纸,眼睛发直,捂着耳朵的双手缓缓垂落,一动不动。
听着那女子的哀吟如同受伤的小兽,一声比一声微弱。时酌衍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柜门,木屑四溅,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两人赫然看见衣衫不整的妙龄正骑在那赤膊大汉身上,手中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捅进对方胸膛。鲜血喷溅在她惨白的脸上,与泪水混作一处。她张大的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披散着鸦青长发,散乱的发丝黏在脸上,活像个索命的厉鬼。
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沈晏乔耳中嗡嗡作响,胃中翻滚,还是缓步靠近妙龄和那具赤黑尸体,她看见这个女人一张惨白的脸上就剩下两个大黑洞。
沈晏乔的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阴翳,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刚触到女子凌乱的衣襟,妙龄猛地抬头,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晏乔,她的声音凄哑得很,“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时酌衍皱眉检查大汉的衣物,从暗袋中摸出几个油纸包。他小心地打开一角,浓烈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他迅速合上纸包,脸色愈发难看。
妙龄一见那药包便浑身发抖,沈晏乔连忙将她搂入怀中,竭力安抚她。待女子情绪稍稳,断断续续的哭诉才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他...他逼我服这些药...我不从就往死里打...每次都给很多银钱,让我以为能赎身...可我的身子和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我不敢报官,他是阿鬼的人...会杀我全家...”
时酌衍与沈晏乔对视一眼,他们都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凝重。他蹲下身,声音难得温和,“姑娘,天亮后我们陪你去报官。”
“不!”妙龄突然抓住沈晏乔的手腕,“我得自己去...必须赶在他们发现之前...你们快走,别连累你们!”
话说这二人心事重重的离开了醉春楼。
沈晏乔脸上堆上了阴云,望着街角摇曳的灯笼,灯火在风中明明灭灭,恰似他们此刻扑朔迷离的案情。一层迷雾尚未拨开,又来一层迷雾。
“这个阿鬼...”她转头看向沉默的同伴,“当真没在江湖上听说过?”
时酌衍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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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声道:“江湖中人纵使杀人越货,也讲究个‘盗亦有道’。这般专欺平民的做派...”他顿了顿,月光在锋利的眉骨上投下阴影,“倒像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既非江湖路数...”沈晏乔的面容倏然冷肃,“那必与官场有着勾连。寻常百姓,岂能织就这般庞大的罗网?”
时酌衍眼神微黯,他想起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这些年在江湖上闯荡,手上也沾过人命,却从未像近日这般心力交瘁。那些明晃晃的杀孽反倒比此刻暗潮汹涌的迷局来得痛快。
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们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月光如纱,笼罩着这对并肩而行的身影。这个叫妙龄的妙龄少女的悲惨遭遇,令沈晏乔的心头酸楚,不禁对人生命运生出几分迷惘。
她的心绪凄迷,轻声呢喃道,“你说..等到了鹤都,把那个少女失踪案了结之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今晚的月光忽明忽暗,时酌衍望着天边那弯弦月,他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很少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但此刻,一个深埋心底的念头突然破土而出。
“听说北疆在募兵。”
沈晏乔倏地转头看他:“可你之前不是...”
“杀手?”时酌衍自嘲地笑了笑,“那只是为了活命。这二十年来,我的命一直拴在刀刃上,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他的眼目越发清明,“但在书院的这些日子,读过的那些书,见过的那些人...让我明白了,人该为自己活一次。”
少年人总是一腔热血地发抒抱负,听了时亭遥这番肺腑之言,沈晏乔仰脸望他,她的眼睛里忽地燃起一团火,明亮灼人,明亮得几乎要灼伤这夜色。
向来以飘零客自居的时亭遥,此刻竟被这目光烫得心头一震。那团火分明也烧进了他的心底,连带着将他对未来的期望也点燃了。
“我果真没看错你。”沈晏乔眉梢一挑。
时酌衍眼神一凝,“那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觉得活得自由就好,”沈晏乔思索时总会不自觉歪头,“我可以陪着你啊,帮你保家卫国。”歪着头沈晏乔对他粲然一笑,她的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月华,灵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时酌衍只觉心头仿佛被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他强压着上扬的嘴角,故作肃然道:“说定了,不许反悔。”
沈晏乔脸上不觉一热,脚步不由得加快。
时酌衍两三步便追上了她,“你要是反悔你就是‘望月’。”
“我当然可以望月啊。”沈晏乔目光慌乱地投向天上明月,驴唇不对马嘴的回道。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时酌衍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沈晏乔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夜深人静,临巷传来梆子的声响,分外清脆。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渐渐融为一体。时酌衍眼眸半敛望着她好看的侧脸,突然很希望这条洒满月华的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22. 危机
翌日拂晓,沈晏乔和时亭遥来到元澈房中,将这两日的见闻细细讲与他听。
元澈听罢,淡淡说:“此事倒是有趣。依我看,这个阿鬼和地下钱庄必定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与官府有勾结,便是握住了什么把柄。”
沈晏乔闻言微微颔首,不由多看了元澈一眼,沉吟道:“我打算从妙龄姑娘身上入手。若是她去报官自首,那些与老汉同伙的恶霸绝不会坐视不理。”
“那些人盘踞不是一时,早已结成利益同盟。一旦有人要揭他们的底,定会群起而攻之。”时酌衍接着她的话说。
“我与酌衍去县衙寻谢玉商议,元澈你再去会一会那个林五。”沈晏乔决定果断。
三人议定,当即分头行动。
谢玉正与县丞柴一秉、县尉杜勇在厅堂议事。窗外天色阴沉,乌云压顶,似有暴雨将至,衬得厅内愈发肃静。三人正为昨夜城中命案而商议,忽见下人匆匆进来,在谢玉耳边低语几句。
“请他们进来。”谢玉眉头微蹙,心中既困惑又忐忑。昨日才与那二人会过面,怎的今日又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柴一秉捋着短须,杜勇则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腰间佩刀。二人皆是青台县的老吏,面容清癯,只是杜勇因常年在外办案,面色更为黝黑。
堂内众人转目间只见来的是一男一女,都不过是二十来岁,那男的身长貌俊,腰间斜斜着搭着一把长剑,只不过眉宇间隐着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分明是个浪子。那少女一袭青衫,模样倒是好看,只不过两只眼滴溜溜转个不停,显是个机灵的主儿。
杜勇目光锐利的扫视这两人,他们举止倒是恭敬,对着这厅堂内的县官微微躬身施礼。
沈晏乔道:“我二人知晓些关于妙龄姑娘的案情,特来禀报。”
谢玉示意他们入座,温言道:“此处非公堂,不必拘礼。”杜勇与柴一秉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也不好说什么。
“死者汪贵,年过四旬仍孑然一身。”谢玉的手指在扶手上收紧“是个嗜赌成性的无赖,死不足惜。但妙龄姑娘遇事理应报官,不该擅自动手。”
时亭遥饮了一口茶,说:“昨夜我二人恰在门外,亲耳听见汪贵在屋内逞凶。若说妙龄是正当防卫,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妙龄身上确有伤痕。”谢玉眉头紧锁,“但按律法,汪贵并未行杀人、抢劫、□□之事。若仅是虐待,妙龄之举便属防卫过当。”
沈晏乔道:“当时汪贵正在施暴,妙龄为自保反击,怎就不是正当防卫?”
杜勇斜眼看着沈晏乔,冷笑一声:“青楼之事,向来是你情我愿。即便施虐,只要未危及性命,致人死亡便是过当。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妙龄随身携带匕首,连刺数刀,分明是有预谋的杀人。”
沈晏乔将手中的茶盏握的紧了紧。
他们确实并不在理,这些官场老油条不好糊弄,今日怕是难以为妙龄开脱。
柴一秉叹了口气,“妙龄姑娘确实是个可怜人,偏是惹了汪贵这等粗粝的人,不过杀人实属事实,念在她主动自首,我们会从轻发落的。”
沈晏乔瞧着这人老好人的姿态,顺着话锋问道:“那汪贵游手好闲,又是个烂赌鬼,哪来的银钱终日泡在青楼?”
“这个...”柴一秉一时语塞,“想必自有门路。”
沈晏乔还欲接着问。
便被杜勇出言打断,“二位若无他事,就请回吧。本官还有要事商议。”
沈晏乔向后一仰,脊背贴在椅背上,笑了笑说,“确实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几位大人可听说过‘阿鬼’?”
此言一出,杜勇心头一震,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初生牛犊不怕虎。
杜勇面色不变,“阿鬼是本地□□头目,官府已在查办,不劳二位费心。”
时酌衍更是直言,“真的在查?”
柴一秉说:“自然,只是这阿鬼势力盘根错节,遍布青州。我等又不是神仙,岂能...岂能一朝擒获?”
时酌衍从未见过有人将无能说得如此坦荡。
一直沉默的谢玉忽然开口:”二位莫非有线索?”
沈晏乔:“我觉得这个阿鬼应该和地下钱庄还有赌坊都脱不了干系。”
柴一秉吃了一惊,“地下钱庄?”
沈晏乔像是也吃了一惊,“大人竟不知情?”她压低声音,“前些时日还有人因打死钱庄管事入狱呢。”
柴一秉脸色煞白:“我只知是个寻常钱庄...”
谢玉闻言面色骤变。按例刑名案件该由县尉主理,如此要事他竟毫不知情。柴一秉也惊疑不定地望向多年同僚。
杜勇失手将案几上的茶杯彭凡,茶水洒落,茶杯滚落在地上,说:“本官...本官确实查过,许是疏忽...”
沈晏乔起身,“大人不必介怀,眼下我也无实证。但只要彻查赌坊与那出事的钱庄,必有所获。”
说罢,沈晏乔向谢玉一揖到底,“告辞。”
二人行至街上,天色愈发阴沉,行人寥寥。
时酌衍低声道:“你是有意打草惊蛇?”
沈晏乔说:“鹤都局势瞬息万变,我们耽搁不起。杜勇此人破绽太明,这般挑衅,幕后之人定会按捺不住。这是最快捷也是最危险的法子。”说到此处,她不禁担忧地望向时酌衍,只是此法凶险,恐会连累诸位。”那些亡命之徒向来睚眦必报,她此举无疑是将他们只一行人都拉入了险境。
时酌衍会意,他的手覆上她的微发凉的手,“无妨,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忧心。”
另一边的元澈在赌坊里辗转搜寻,终于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找到了林五。他之前为了要让宋衿教他赌术,已经将他狠狠教训过一顿。
林五又被人揪了出来,满脸淤青未消,新旧伤痕交错,他不知道怎么就惹了这几尊大佛,顿时哭倒在地,对着元澈泣声道:“好汉饶命啊。”
元澈环视四周,得亏这个巷子偏僻,若让旁人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恶霸。
他皱着眉道:“哭哭啼啼作甚?上次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再沾赌吗?怎么还在赌坊里厮混?”
林五缩着脖子,低头道:“我的兄弟们都在赌坊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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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元澈单刀直入说:“你和你的兄弟们可是在为县衙里的人做事?”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得林五浑身一颤。他猛地抬起头,满眼惊惶。
元澈心里冷笑,一切果然如他们所料。
两头人回到客栈,彼此交换了探查的结果。
“今夜恐不太平,大家务必多加防备。”沈晏乔咬了咬唇,“宋衿和我与时酌衍同住一屋。元澈你和我兄长一处。”
沈晏乔专注的看着元澈,“我兄长就托付给你了。”
元澈把玩着桌上的茶盏,闻言抬眸,对上沈晏乔的目光,微怔,懒散的笑了笑,茶盏在指尖转了个圈,“这有什么?”
还未至夜,宋衿刚用过晚膳,正倚在案前托腮翻看闲书,忽听得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她惊得手中书卷滑落,抬眼便见沈晏乔面色凝重地领着时酌衍闯了进来。
时亭遥二话不说,径自走到窗前将木窗严严实实地阖上,又仔细落了闩。暮色被隔绝在外,屋内烛火剧烈摇曳。
“我说二位?”宋衿放下托腮的玉手,直起头望着他们,“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青天白日的就做起梁上君子来了?"
沈晏乔与时酌衍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在她身侧落座,将他们这两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宋衿头脑发蒙,微歪着头,微张着眸,微张着嘴,将这些信息梳理完,吞咽了一口唾沫,眼珠左右晃着,瞄着两人,“就因为我一时兴起去了趟赌坊,就惹出这许多祸事来?”
沈晏乔想了想,“似乎是这样的。”
宋衿猛吸一口气,将脸埋在了桌面上,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来,她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哀求,“我们为何就非要当这个好人,这些闲事为什么非要我们管不可?”宋衿自认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抱负,当下最珍视的,不过是和眼前这些人平静相处的每一天。那些未知的危险像一团浓重的阴影笼罩在她心头,她害怕,害怕会因为这些所谓的正义而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安稳生活支离破碎。她一点也不想逞英雄当好汉,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身侧的两人异口同声道:“不能。”
宋衿一脸灰败,一脸生无可恋。
沈晏乔抱歉地看着宋衿娇弱的体态、面色灰败的表情,是她事先没有通知宋衿,就这样将她置于危险的处境,让她如此担惊受怕。心头越发愧疚,“是我考虑不周。但请你相信,我定会护你周全。”
宋衿努努嘴,轻轻呼了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沈晏乔,“是我要跟来的。即便真的会发生什么,我也认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又像是对自己的告诫。
沈宥清的屋子里气氛有些僵硬。沈宥清负手立在窗前,他凝视着远处起伏的山影,仿佛屋内另一个人不存在一般。
元澈独自坐在圆桌旁,“是你妹妹让我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沈宥清连头都没回,“多此一举。”
元澈:“......”
罢了,元澈挑眉,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23. 邪教
至夜,众人都有些熬不住,皆是昏昏欲睡。
宋衿在床上睡得正香。沈晏乔与时酌衍相对而坐,她单手支颐,眼睫低垂,眼看就要坠入梦乡。
对面的时酌衍也支着下巴,目光却清明如水,静静凝视着少女的睡颜。
时酌衍眼神忽然一凝,渐渐警觉起来,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他轻叩桌面,将沈晏乔唤醒,眼神示意要外出查探。
沈晏乔睡意朦胧的眼中带着一丝疑惑,却仍颔首应允,小声道:“务必小心。”
时酌衍缓步而出,孤身走在月色如水的长街,四周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声。
“出来吧。”行至一处空旷之地,他突然驻足。
阴影中缓缓现出一个执黑伞的黑衣人,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时酌衍打量着他,夜半打伞,装神弄鬼,倒是个讲究排场的。
“我们无意与你为敌。”黑衣人声音沙哑,“但你不该蹚这浑水。”
时酌衍冷笑,“残害无辜,还敢大言不惭?”
“区区蝼蚁,能为大业献身,是他们的荣幸。”黑衣人伞面微倾,月光在伞骨上流转。
时酌衍不响,暗自估量对方功力,似乎深不可测,今夜怕是难以善了。
“我向来不屑对弱者出手。”黑衣人执着伞一动不动,“但你的同伴需要个教训,让他们记住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管的别管。”
这话说的很是威胁,但时酌衍唇角扯了扯,最终只冷笑一声。
黑衣人眸中的寒光似乎透过伞射了出去。
另一边,时酌衍离去后,沈晏乔睡意全无,她心里隐隐生出来不好的预感。
推开窗户,任由夜风袭进屋内,似乎试图用冷风吹散心头愈燃愈旺的焦灼。
她不该让他一个人涉入险境的,心一横,轻轻合窗,看了眼熟睡的宋衿,按捺不住,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轻叩隔壁门扉,开门的竟是沈宥清。只见屋内元澈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鼾声微起。
沈晏乔猛地拍一下桌,她轻咬住下唇,她当时是怎么嘱咐这个家伙的,真是一点也不靠谱。
木桌发出闷响。元澈一个激灵弹起,看见了眉竖眼立的沈晏乔,讪讪道,“是他说你这是多此一举,他又不肯睡,我原是躺下休息会儿,一个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沈晏乔懒得跟他计较,只道:“看好乐安,我出去一趟。”
她看向元澈的目光愈发犹疑,这人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的。
“去哪儿?亭遥呢?”元澈彻底清醒。
沈宥清却了然道:“去吧。”
看了看少女背影,又看了看沈宥清,元澈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唉,你真的是,你这人...”说到最后一个劲儿的叹气。
沈宥青茫然道,“你何时结巴了?”
元澈一时无语,这人与旁人冷心冷面也就罢了,怎的对至亲也这般疏离,凑近与他平视,“您真是金口玉言,就不能多关心一下你妹妹要去哪,哪怕多说句关心的话也是极好的。”
沈宥清好似思索了一下,但是并没有理解他说的这番话,他看着元澈的眼睛,认真地说:“作为她的大哥,我前面几年都未曾好好陪伴过她,现如今我在她身边,便是让她随心而行,何必说这些无所谓的话。”
元澈看见这人向来淡漠的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表面上那么冷漠,他其实还是个挺细心的人,只不过表达的少,就像此刻,明明让出了床榻,却连句体贴的话都不肯说。
望着眼前人,莫名觉得那绷紧的唇角,竟透出几分可爱。
沈晏乔独自一人走在空寂的长街上。两侧店铺早已打烊,她的脚步声在幽深的巷弄间回荡。她心中明白自己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就是抱着一个不抛弃不放弃的念头吧。想起方才那人离去的背影,心头就是一紧,就算时酌衍武功高,算是天才,天底下的天才何其多,说不定就遇到另一个更强的高手,她怎能如此轻率地担子压在他一人肩上?
“你可是在找我?”一个声音蓦然在她脑后响起。
沈晏乔霍地转身,夜风撩起她的碎发,露出她有些苍白的面容。三步开外,一个黑影执伞而立,玄色伞面垂下的流苏在风中轻晃,竟不闻半点声响。她心里腹诽这大晚上扮成这样是要吓唬谁?
黑衣人发出了一阵粗粝的笑声,笑得很是难听,像是钝刀刮过陶瓮,听得人牙根发酸。
沈晏乔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是来找你的同伴的?”
沈晏乔的眼珠转了转,“你是阿鬼?”
“我不是,我也可以是。”伞沿又压低三分,将他的面容彻底隐入阴影。
“我看你是装神弄鬼。”沈晏乔喝道。
黑衣人这次没有恼怒,却见黑伞突然旋转,带起一阵腥风,“既然你们都不怕死......”
*
意识回笼时,沈晏乔首先闻到的是霉湿的稻草味。她艰难地眨眼,模糊视线里渐渐浮现时酌衍紧蹙的眉头。
“你打不过他?”她撑着身子坐起,时酌衍就蹲在她旁边,两人的脸贴的很近,沈晏乔问道:“你打不过他?”
时酌衍伸手拂去她发间草屑,“功夫很高,看不出什么路数。”顿了顿,“不过神志似乎不太清明。”
“病得不轻。”沈晏乔附议,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别开脸。柴房里一时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
“昨夜你是不是跑出来找我了?”少年声音沉了几分。
时酌衍忽然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眼睛,“只此一次。”
沈晏乔没说话。
她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颧骨处的一道细微擦伤,眼底的忧色怎么也藏不住。
时酌衍盯着她,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我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不至于阴沟里翻船。”他声音放柔,“倒是你,江湖经验尚浅...”
这对年轻眷侣情意绵绵的时候,酒楼的一间屋子里却炸了锅。
元澈哗地推开木窗,晌午阳顿时泼了满室。他眯着凤眼打量街上行人,指尖不住摩挲下巴,“你说这两人去哪了?该不会自己惹祸上身,害怕了,就丢下咱们跑了吧?”
宋衿像个男子似的在房间里大步踱着,眉越皱越深,闻言猛地刹住脚步,倏地坐在凳子上,大声说:“胡说什么!反正风禾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元澈转身倚着窗棂,叹了口气,“玩笑罢了,你们怎么都这般无趣。”
宋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眼看就要大祸临头。”
元澈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忽然指向角落里安静看书的沈宥清。那人一袭白衫磊落,翻书的动作从容不迫。“瞧瞧你沈大哥,多淡然。”说着顺手捞过茶壶斟了茶,将茶盏塞进宋衿手里,“放宽心,那两位的手段你还不清楚?纵是龙潭虎穴,他们也能全身而退。”
青州郊外,一处隐蔽的柴房内。
沉闷的敲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来人啊!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吗?”沈晏乔用力拍打着木门,声音里透着焦躁。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随着吱呀一声响,那个怪异的黑衣人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依旧是那身黑衣,依旧撑着那把黑伞,只是这次他摘去了蒙面的黑布。
他们这才看清这个人的面貌,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五官硬朗,魁梧的身形一看就是常年习武之人。他手中提着一个格格不入的雕花食盒,轻轻放在屋内唯一的木桌上。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落座。黑衣人也在对面坐下,看着他们毫不迟疑地动筷,问:“就不怕我下毒?”
沈晏乔夹了一筷子青菜,就着米饭细嚼慢咽,“阁下若要取我们性命,何必多此一举。”
黑衣人:“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我不杀你们,反而以礼相待?”
时酌衍扒着饭,掀了掀眼皮看他,“我从未见过有人会将贵客安置在柴房里。”
黑衣人:“.....条件有限。”
沈晏乔觉得这个饭菜不太合她的胃口,尝了几口就搁了筷,“公子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我想邀请二位加入我们。”
对面两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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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而同抱起双臂,投向他看傻子般的眼神。
黑衣人正色道:“二位资质非凡,正符合我们组织的招纳标准。若能加入,必能壮大我们的力量。”
沈晏乔浅浅地吸了口气,“不知我们哪点特质入了贵教的眼?”有什么特征,他们改。
黑衣人侃侃道:“容我先为二位介绍。我们教派以追求长生不老为宗旨,致力于弘扬世间美好品德。”
时酌衍身子微向前倾,试探着问:“那个老汉汪贵也是你们组织的吗?”他也具备所谓的美好品德?
黑衣人故作深沉,“...组织初创,难免良莠不齐。万事开头难。”
沈晏乔道:“我看是因为正常人听了你们的宣传,早就吓跑了吧。”也就向汪贵那样已经疯癫的人,才会加入这样的邪门的组织。
黑衣人认真请教:“那该如何宣传才好?”
沈晏乔语重心长:“以阁下这般身手,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黑衣人:“加入这样伟大的事业,不正是男儿抱负吗?”
沈晏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着拯救这样一个青年误入歧途的心态,徐徐道:“你想想,你想想,堂堂七尺男儿,大好年华,何必浪费在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里?”
黑衣人若有所思。
沈晏乔继续道:“你该有更广阔的天地,不该被这种虚无缥缈的教义束缚。”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语气柔和下来。
黑衣人困惑道:“我自幼习武,除了在组织里当杀手,确实不知还能做什么。”
沈晏乔叹息:“江湖之大,你尚未见识过万一。何不去北方鹤都看看繁华盛景,或是南下江南领略烟雨风光?”
黑衣人憬然大悟,拱手道:“听君一席话,在下似有所悟。”
时酌衍好似随意的用手遮住了下半张脸。
黑衣人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热切地望着二人:“难怪与二位一见如故。在下姓江名远,字长流,今日得遇知己,实乃三生有幸。”
江远毕恭毕敬地将二人送出柴房。站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沈晏乔和时酌衍在风中凌乱。
时酌衍环顾四周交错的山路,“回青台县该往哪边走?”
江远伸手指了个方向,又回院子里牵了匹马出来,一张硬朗的脸上展现了愁意,依依不舍道:“这匹马赠予二位,请务必好生待它。”
时酌衍:“...你放心,我们绝对会好好对它的。”
待江远返回院中,二人望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仍觉得不可思议。
“这大哥被洗脑得不轻。”沈晏乔感叹道。
时酌衍翻身上马,“遇上我们算他走运。”他朝沈晏乔伸出手,“上来。”
山风呼啸,吹得沈晏乔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仰头望着他,“我可以吗?我从没骑过马。”
时酌衍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轻轻一带就将她抱上马背。他双臂环着她握住缰绳,在她耳边低语,“别乱动。”
时酌衍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沈晏乔猝不及防,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后背贴上了时酌衍的胸膛。
“慢、慢点!”风声呼啸,她的声音几乎被吹散。
时酌衍低笑一声,不仅没减速,反而扬鞭催马。马蹄踏过荒野,溅起细碎的尘土。沈晏乔只觉得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整个人像是要被甩出去一般,心跳快得要跃出胸腔。
“时亭遥!”沈晏乔咬牙切齿。
“怕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手臂不动声色地收紧,将她牢牢圈在怀中,“有我在,摔不着你。”
马匹一路疾驰,穿过荒芜的野地,渐渐驶入官道。时酌衍这才稍稍放缓速度,让马儿小跑着前行。
沈晏乔缓过神来,终于能顺畅呼吸,郑重道:“此番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若不是遇上这么个糊涂的,换作旁人,只怕我们此刻已命丧黄泉了。”
时酌衍朗声道:“我都说了我自有分寸,你只管做,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
两人都笑,马蹄声渐远,融入暮色之中。
24. 齐风
等沈晏乔和时酌衍到达县衙时,谢玉正在县衙门口来回踱步,官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远远瞥见牵着马缓缓走来的二人,他立马快步迎上前去,“两位可算来了,快随我进来。”他压低声音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劳烦将这匹马好生照看。”沈晏乔对守门的小厮多嘱咐了一句,将缰绳递给守门小厮,顺手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尘土。
厅堂内寂静无声,谢玉挥手屏退左右后,才长舒一口气,“阿鬼落网了。”他声音沙哑。
“抓到了?”沈晏乔眉梢微挑,茶盏在唇边顿了顿。这进展未免太过顺利。
“千真万确。”谢玉从袖中掏出一卷供词,“我与杜县尉连夜审讯。此人不仅是地下钱庄的幕后主使,更勾结赌坊、买通赵知,拉帮结派,欺压普通百姓,这些年犯下的勾当...”他的脸色越发沉重,“足够掉几次脑袋。”
时酌衍口渴得很,啜了口茶:“是你们自己查到的?”
“说来惭愧。”谢玉苦笑,“我们顺着赌坊线索,加上周福与赵知的供词,竟意外顺藤摸瓜揪出了这个阿鬼。此人原是一户富商之子,家道中落后专营放贷,手段狠辣,这些年...”他忽然顿住,观摩着这两人的神态,“你们也觉得蹊跷?”
谢玉长叹一声坐回椅,清朗的脸上蒙上一层灰败。
沈晏乔看着这位老乡,温声道:“尚闻已做得极好,查案本就如抽丝剥茧。任谁也不能一蹴而就,事事办得万无一失。”
这句罕见的宽慰让谢玉眉头稍展。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道:“说来也怪,自你们到来后,那些阻滞竟都迎刃而解了。”
沈晏乔眨了眨眼,最后说:“记得提防一下杜县尉。”
待二人告辞,已是日落之际。谢玉站在县衙门口,望着那两人一马的身影融入长街灯火,不知为何,多日来紧绷的肩背忽然松了下来。夜风拂过他的官袍,他的唇角扬起一抹释然的浅笑。
沈晏乔与时酌衍牵着马缓步而行。
“想不通?”时酌衍瞥见沈晏乔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晏乔轻轻摇头,“这一路走来咱们都太过顺利了,倒像是有人在暗中操控全局。我们在明处被人耍得团团转。”
她正兀自说着,忽然发现身旁只剩一匹马。沈晏乔与马儿大眼瞪小眼,四下张望,时亭遥人呢?
转头观望着,再一回首,时酌衍霍然出现在她面前,将一串冰糖葫芦递过来:“先别想这些了。”
沈晏乔接过糖葫芦,轻咬一颗。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如...再买几串?”
天色已深,二人带着几串冰糖葫芦回到客栈与众人会合。见元澈房中灯火通明,料想众人都在,沈晏乔一把推开门,笑吟吟道:“我们回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屋内四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他们。
元澈斜睨他们一眼,“哟,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二位私奔了呢。”
“你们知不知道大家多担心!”宋衿一个箭步冲上前,发间的珠花都在颤动,“整整一日不见人影!”
沈晏乔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讪讪笑着,“我们是去给你们买糖葫芦去了。”时酌衍默契地拆开包装,晶莹的糖葫芦在烛光下宛如红宝石串成的珠链。
宋衿咬下一颗山楂,却仍板着脸:“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元澈懒洋洋地歪着身子,突然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你们该不会是偷偷......”他眯着眼,故意欲言又止。
沈晏乔见他这幅样子觉得很欠揍,悄悄用小指勾住时酌衍的衣袖,小声咬唇道:“你看他...”
时酌衍当即大步逼近元澈。后者立刻正色,笑道:“玩笑而已。亭遥,你可不能这般重色轻友。
对方笑着给了他一拳。元澈佯装吃痛后退,发出一声真假难辨的闷哼。
沈宥清拿着糖葫芦的手一顿,瞥了他一眼。
沈晏乔横了元澈一眼,在桌前坐下,正色道:“昨夜确实出了些意外,但总算有了结果。谢县令说阿鬼已经落网,涉案之人尽数归案,冤枉的人也已经释放了。”
这是大好的结果,宋衿闻言面露喜色,刚要展颜,却见沈宥清凝视着妹妹略显落寞的神情,眸光一凛,沉声道:“当真如此顺利?”
“确实蹊跷。”沈晏乔轻叹,“但凶手既已伏法,我们也不便久留。前路迢迢,还是尽早启程为妙。”她心中明白,江远背后的邪教势力尚未查清,这一连串事件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在青州耽搁的时日确实多了,元澈望向窗外夜色,“近日天公作美,尚未降雪。不如明日一早便启程。”
翌日,一行人再度踏上征程。连日的跋涉让众人都略显疲惫,直到远远望见范州城郭时,才重新打起精神。这座城池虽非通往鹤都的必经之路,但要绕道而来,只因时酌衍要拜会一位故交。
入城时已是黄昏,暮色中的范州城灯火渐起。时酌衍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穿过繁华街市,径直来到城中最为奢华的酒楼。
一行人来到了二楼雅间,时酌衍随手解剑搁在案几上,笑道:“今日我做东,诸位尽管享用。”说话间,跑堂已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连日来啃着硬馍就凉水的宋衿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桌珍馐,咽了口唾沫。
“这些要多少银钱?”宋衿的目光仍黏在菜盘上,声音有些发干。
“放心,都是正经来路。”时酌衍说。
酒过三巡,雅间的木门被轻轻叩响。推门而入的是个身着灰色布衣的挺拔少年。
沈晏乔的目光最先落在他怀里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上,她觉得这只猫儿比上次见时足足大了一圈。
“亭遥。”来人笑着将猫递过去,时酌衍接过时手臂明显一沉。那猫儿在他怀里扭了扭,露出雪白的肚皮。
“你这是把它当猪养了?”时酌衍捏着猫儿后颈苦笑。布衣少年不以为意地在他身旁落座,“你临走时千叮万嘱要好生照料,我自然要尽心尽力。”
待侍者添了碗筷,时酌衍将猫递给沈晏乔,举杯道:“这位是我总角之交,齐云天。”众人举杯相敬。
酒酣耳热之际,两个久别重逢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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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推杯换盏,说起更加年少时的荒唐事,笑得前仰后合。沈晏乔看着时酌衍泛红的眼尾,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时酌衍放下酒盏告饶,“今日就到这儿吧。”
齐风的目光在沈晏乔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四目相对,沈晏乔的视线像把锋利的匕首,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剖开。那眼神里藏着探究,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敌意,让齐风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
散席时,齐风借着酒劲将时酌衍拉到回廊转角,“你与那个姓沈的小姑娘是什么关系?”
时酌衍没有回答,眼底酒意褪去几分,一脸狐疑的看着他,像是在问对方什么意思。
”那姑娘一看就心思深沉,不是省油的灯。”齐风凑近了些,酒气混着几分急切,“我怕你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虽然你脑子不好,但我从未嫌弃过你。”时酌衍淡淡道,“总有些人自己愚钝,反倒忌恨他人聪慧。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说罢转身就走。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心提醒你一下,毕竟你没经验,我是真心为你好,我也是怕你被骗。”齐风踉跄追了上去。
厢房内,沈晏乔刚沐浴完毕,用布巾绞着湿发。狸奴在床榻上打着滚,把锦被蹭得一团乱。她刚想躺下,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沈晏乔转身想为他斟一盏醒酒茶,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紧紧环住。
时酌衍的双臂桎梏着她,两手交叉穿过她的锁骨,下颌深深埋进她颈窝。
沈晏乔觉得她整个身心都被这个人包裹住了。
这般相拥许久,全世界好像都寂静了,沈晏乔能清晰得听到自己的心卜卜地跳了。
时酌衍终于松开了手,沈晏乔的心跳还没回到正轨。
不料又被他握住手腕轻轻一带,脚下不稳,整个人便跌坐在他腿上。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抬眸便撞进他深邃的眼波中。沈晏乔慌乱地移开视线,目光追随着在房中踱步的狸奴。
时酌衍却再压抑不住笑意,唇角高高扬起,露出雪白的牙齿。烛火映照下,他眼尾泛着微醺的薄红,更添几分风流。
沈晏乔在他结实的臂弯里,心中砰砰乱跳,“你今日怎的这般黏人?”她指尖卷上他的一缕鬓发。
时酌衍低笑出声,眼角眉梢都染着醉意,“这几日都没能好好亲近...”他嗓音沙哑,带着几分委屈,“好不容易得了空...”
每天都在见面,怎得就成了没能好好亲近,沈晏乔轻声道:“你与齐闻天久别重逢,该去找他叙旧才是。”
“云天确是多年挚友。”时酌衍解释,“这次久别重逢,一时贪杯忘形了。”
沈晏乔:“你我相识不过数日,自然比不上你们多年情谊。”
还没等时酌衍开口,“但往后...”她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眉骨,“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共同的愿景,未竟的事业。”
沈晏乔说罢只抿着唇笑,时酌衍的眸光炙热,俯身抵住她的额头。两人呼吸交融,唇瓣若即若离。
“好。”他低声应道,尾音消失在相贴的唇间。
25. 鹤都
众人一路疾行,终于在范州稍作休整。虽只停留一日,却也缓解了连日赶路的疲惫。翌日清晨,两辆马车便又奔驰在官道之上,卷起阵阵尘土。
车厢内,宋衿倚窗而坐,纤纤玉手掀起帘子一角。窗外景色飞掠而过,她的眼眸亮得惊人,“下一站就是鹤都了!听说那里有全天下最繁华的街市,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她转头看向对面的沈晏乔,声音里满是雀跃,“风禾,你不期待吗?”
沈晏乔同样掀着帘子,目光却落在远处连绵的群山上。与宋衿的欢欣不同,她神色淡漠,眉宇间凝着若有似无的愁绪。这一路上,她的心思越发冗杂,鹤都,会不会遇见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他当年为何抛下母亲?是否有苦衷?若是相见,又该以何种面目相对?
这些念头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便是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沉重。
“风禾?”宋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又在发呆了。”
沈晏乔转头望她,摸了摸怀里的猫,勉强扯了扯嘴角:“只是有些累了。”
历经数日奔波,鹤都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高耸的城门楼上旌旗招展,护城河上石桥如虹。入城的商队排成长龙,叫卖声、马蹄声、车轱辘声交织成一片。元澈亮出皇子令牌,守卫们慌忙行礼,一行人得以径直入城。
元澈领着众人来到一家客栈暂时落脚。安顿好行李后,他整了□□尘仆仆的衣冠:“我要先去大理寺见李大人。”
时酌衍点头:“若有需要,随时传信。”
好似又到了要离别的时刻。
元澈望向时酌衍,又开口道:“不如亭遥陪我走一趟?”
众人:“.......”
沈晏乔双臂交叠,睨向他,没好气道:“你身边不是还有十九?”
元澈神色自若:“十九离开鹤都数日,我给他放了假。”
待两人离开,宋衿立刻坐不住了。她一把拉起沈晏乔:“走啦走啦,我们去逛集市!听说鹤都西市有家胭脂铺,卖的脂粉是宫里娘娘都爱用的...”
客栈内,只余沈宥清与那只狸奴相对。
狸奴蹲坐在桌上,琉璃般的眼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尾尖轻轻摆动。
“喵——”
沈宥清望着它那双在暗处发亮的眼睛,不由轻叹一声。
沈晏乔被宋衿拽着往外走,望着好友兴奋的侧脸,心中的阴霾似乎也散了几分。也罢,既来之则安之,那些烦心事,且留到日后再说罢。
雪絮纷扬,为这座繁华都城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宋衿踩着新落的薄雪,绣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她挽着沈晏乔的手臂,脑袋左摇右晃好奇地打量着街边林立的商铺,时不时发出惊叹。
“快看!”宋衿突然拽住沈晏乔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家挂着丹青妙手匾额的写照铺子,笑道:“咱们去画幅小像可好?”
沈晏乔被她拉着迈进铺门,扑面而来是淡淡的松墨香气。四壁悬挂的人物画像栩栩如生,有峨冠博带的士人,也有锦衣华服的闺秀。她正看得入神,宋衿已与掌柜谈妥,捧着文房四宝笑吟吟地走来。
“走,去长桥那边。”宋衿眨眨眼。
长桥横跨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栏杆上积着新雪。沈晏乔依言站在桥头,身后是漫天飞雪的街市。寒风拂过她的面颊,将额头碎发吹得轻轻摇曳。她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轮廓,不觉出了神。
桥下茶摊,宋衿寻了处避风的角落。她将宣纸在粗木桌上徐徐铺开,指尖压住纸角,她一面抬头凝望桥上的身影,一面低头挥毫。墨色在纸上晕开,笔走龙蛇间,桥上人的轮廓渐渐浮现。
“成了!”
宋衿举起画作。沈晏乔小跑着过来,鼻尖冻得微红,看到画作的瞬间绽开笑颜。
画中女子凭栏而立,衣袂飘飘。远处的街景、近处的飞雪,都成了最好的点缀。最妙的是那双眼睛,宋衿竟将沈晏乔眼底的星子都勾勒了出来。
“乐安竟藏着这般好手艺。”沈晏乔由衷赞叹,指尖轻轻抚过画上未干的墨迹。
宋衿将冻红的手缩进袖中,笑意却从眼底漫出来:“早说过要让你见识的。”
话音刚落,沈晏乔突然僵住了。她的目光越过宋衿肩头,死死盯着街角一个身着褐色棉袄的妇人。那妇人在一家摊前驻足,侧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怎么了?”宋衿疑惑道。
沈晏乔如梦初醒,将画轴塞回宋衿手中:“你先回去。”她的声音发抖,“我突然有点事。”
不等宋衿回应,沈晏乔已快步追入人群。宋衿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小心卷好画轴。
所幸她已经习惯了她的这般作风,在一旁小摊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悠然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走了一段路,宋衿越发腿脚酸乏,她向来不是个给自己吃苦的性子,便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条近道是客栈小二告诉她的,说是能省下半柱香的时间。
经过一条岔路胡同,宋衿还在悠然的吃着栗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女子喘息声。本已走过巷口,她又倒退几步折返回来。只见巷子深处,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将一个娇小的姑娘逼在墙角。
“住手!”宋衿想也没想就喊出了声。
原本都要贴到女子脸上的男子猛地回首,喝道:“少管闲事。”
见这人如此行事还如此理直气壮,怒视这登徒子,宋衿震惊道:“光天化日,你敢当街行这般龌龊之事!”
那男子啐了一口,大步朝她走来。日光下,他的影子像座小山般将宋衿完全笼罩。宋衿慌乱中举起手中的油纸包,磕磕巴巴的说:”我、我警告你,我朋友可是会功夫的!你要是敢...”
只听一声闷响,那男子踉跄着倒退数步,摔倒在地。
宋衿震惊的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呢喃道:“原来我是这么厉害的。”
沈晏乔沈晏乔收腿站定,看来自己的功夫没有白学,还是有点用处的。
宋衿回神,双眼放光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沈晏乔,拽着她的袖子摇晃,“你简直太厉害了!”转头又愤怒地瞪着那个正挣扎着起身的男子,“这个登徒子刚才想欺负...”话音戛然而止,那个“被欺负”的姑娘正手忙脚乱地去扶地上的壮汉。
身着藕荷色衣衫的少女羞红了脸,声如蚊蚋:“二位姑娘误会了,他并没有强迫我。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小姑娘低垂着头,不敢与她们对视,脸红得不行。
沈晏乔这一脚踹得狠,沈禹捂着肚子直抽冷气:“我方才只是想凑近说句话。”
宋衿顿时红脸,原来这只是对在小巷里耳鬓厮磨的小情侣,闹了个大乌龙。
沈晏乔的嘴角微微抽动。
“对不住对不住!”宋衿连连作揖,“是我莽撞了。”
沈溪平复好情绪,走到宋衿跟前,微微躬身,“姑娘侠义心肠,沈溪在此谢过。”她身旁的男子也勉强直起身,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沈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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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乔感到一阵被冒犯的恼怒,冷冷回望,以为这人是记恨方才那一脚。“方才冒犯了,还请公子恕罪。”她抱拳行礼,只是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根本听不出道歉的语气。
“姑娘莫怪。”男子突然惊醒般拱手,“在下沈禹,只是觉得姑娘...很像一位故人。”
等这两人走了之后,沈溪小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沈禹觑起眼睛看沈晏乔的背影,沉吟半晌,只道:“许是我认错人了吧。”
沈溪依偎在他身边,一脸不明所以。
这边宋衿叽叽喳喳说着方才的乌龙,却见沈晏乔神色又恍惚。从快到鹤都时,她就注意到沈晏乔时常心不在焉,不禁担忧道:“风禾,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晏乔回神,低声道,“方才我见到芸娘了。”
芸姨?宋衿在心中咀嚼这个名字,记忆突然被唤醒,大吃一惊,“是那个把我们骗上马车的。”
沈晏乔不置可否。
“那你抓到她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宋衿紧张道。
“放心。”沈晏乔安抚道:“我已经摸清她的藏身之处,她跑不了。只是这鹤都乃天子脚下,我们初来乍到,还需从长计议。”
宋衿向来信任沈晏乔,见她如此笃定,便放下心来,转眼又被街边的糖人摊子吸引了目光。沈晏乔望着她雀跃的背影,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他们两个也姓沈,莫非真的是巧合吗?
另一边,元澈和时酌衍在大理寺偏厅静候多时。今日来得不巧,大理寺卿李栖白外出公干,派人送信后,二人只得继续等待。
偏厅内落针可闻,元澈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青瓷茶盏,忽然开口:“你说如果这案子已经结了,咱们还能翻案吗?”
时酌衍漫不经心地踱步,长腿缓缓跨来跨去,闻言靠上案几边沿,姿态比元澈还要散漫,“你问我,我问谁去?”
元澈轻叹一声。
终于两人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身材中等,瘦脸长须,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不知安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李栖白快步上前行礼。
元澈摆手示意:“免礼。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询。”
三人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新茶。
“此案确已了结。”李栖白言简意赅,“刑部审理神速,最终只定了平州郡守林贞勾结商贾拐卖良家女子的罪名。”
元澈:“就这些?”
李栖白:“仅此而已。”
元澈的手按着案几,“平州郡守如何能将手伸到鹤都?此中蹊跷明眼人一看便知,怎能如此草率结案?”
李栖白饮了口茶,放下茶盏,缓缓道:“殿下先前失踪多时,皇上便将此案移交刑部。待林贞投案,刑部便这般定谳了。”
话已至此,元澈心下明了。父皇先是听信谗言转交案件,后又存心纵容幕后真凶。这潭水,怕是比想象中还要深。
“殿下若想重启调查...”李栖白欲言又止。
元澈与时酌衍对视一眼,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不在鹤都这些时日,可还发生过什么?"元澈追问道。
李栖白想了想,最终只说:“太子殿下曾多次过问您的安危。”
元澈咧了咧嘴,似笑非笑。
二人离开了大理寺,就要分道扬镳了,元澈道:“我先回府,你们在客栈务必小心。”
时酌衍点头,“放心。”
26. 故人
沈晏乔随众人一道在楼下用膳,却始终食不知味,手中的竹箸几次夹空,惹得邻座的时酌衍不由得担忧地看了好几眼。
用过晚膳后,沈晏乔独自在自己的屋里,那只小狸奴跟在他们身边到底是没人照料,于是又让齐风带走了,屋里没了那团毛绒绒,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清。
沈宥清叩响了妹妹的房门。屋内烛火摇曳,兄妹二人对坐窗前,窗外是鹤都繁华的万家灯火。
沈宥清为妹妹斟了盏清茶,“平州之事既已了结,来到鹤都,想来我们与那人不会有交集,你不必多想。”
“大哥多虑了。”沈晏乔指尖摩挲茶盏边缘,茶是刚热好的,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神情,“我只是在想,鹤都局势复杂,我们此番贸然前来也许会生事端。”
沈晏乔望着兄长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话锋一转:“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若是觉得客栈简陋,不如另寻住处?”她心知沈宥清是个喜欢清净的性子,这些日子都在外面奔波,或许会感到不舒服。
“你是想说去安王府借住?”沈宥清失笑。
沈晏乔道:“那位殿下虽看着玩世不恭,倒是个仗义之人。”
“仗义?”沈宥清平淡的脸上难得露出调侃,“一个仗义疏财的纨绔王爷?”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而此时安王府中,元澈正对着御赐的请柬出神。皇上突然召回远在北境的四皇子元竞,又为他这个最不受宠的儿子设宴,其中深意令人玩味。
“来人。”他忽然扬声。
翌日清晨,沈晏乔与时酌衍相携来到安王府。府院中的梅花开得正好,积雪未消的枝头点缀着点点红蕊,远远望去如血似火。
沈晏乔仰首望去,一树寒梅在料峭春风中簌簌颤动。一片花瓣飘落,恰缀于她眉心之间,那抹嫣红衬得凝脂般的肌肤愈发皎洁。时酌衍长指尖无端一颤,忍不住抚上她额间,轻轻将花瓣拂落。
两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沈晏乔的目光被这些似雪似棉的梅花吸引着。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指尖微红。时酌衍眸光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元澈打断。
只见这位素来潇洒的安王殿下今日竟难得地面色凝重,一见面就将所有侍从屏退,紧闭厅门。
元澈的脸上鲜少会这样沉重,“出事了?”沈晏乔察觉到异样,手中的梅瓣悄然落地。
元澈将请柬往案上一拍:“我那四弟元竞突然回京,父皇要设宴庆功。顾维延那个老狐狸必定会借机生事。”
时酌衍冷笑:“一个宴会而已,也值得安王殿下如此惊慌?”
“你有所不知。”元澈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顾维延如今权倾朝野,其妹贵为皇后,侄子又是太子。上次在平州撕破脸后,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刁难我的。”
沈晏乔猛然起身,“我陪你去。”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元澈眼前一亮。他大笑着拍案:“好!果然够义气!”
时酌衍却皱起眉头,压低声音对元澈道:“你这些年就没培养几个心腹谋士?”
元澈眨了眨眼,忽然凑近二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眼前不就有现成的两位吗?”
时酌衍被他这没正形的样子气得翻了个白眼,一把将人拽到角落,冷漠地说:“听着,若是风禾有半点闪失,我定不会饶你。”
“放心。”元澈难得正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元澈再不成器,护住一个小姑娘的本事还是有的。”
三人商议至深夜,窗外的梅花在月光下摇曳,暗香浮动。
三日后,沈晏乔乔装侍女,随着元澈进入宫中。
宫宴盛大。大翊的皇宫内张灯结彩,朱红色的宫墙在夕阳映照下宛如镀了一层金边。今日是皇帝为逸王元竞举办的庆功宴,庆祝他平定北境边疆叛乱,凯旋而归。
御花园中,数十张紫檀木案几呈扇形排开,正中央是皇帝的龙案,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皇亲国戚和大臣们。宫女们捧着银酒壶,轻手轻脚地给各位倒酒。空气中飘着酒的香味,还有御厨刚端上来的各种山珍海味的香气,混在一起,闻着让令人胃口大开。
沈晏乔作为侍从只能候在殿外。她隐在人群中,默默打量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皇帝与皇后高居主位,太子、安王、逸王、左右二相及众大臣皆已入席。
宴会伊始,皇帝并未多言,只示意宴饮开始。舞姬翩跹,琴音袅袅,看似一派祥和。
“四弟此番平定西北,功在社稷,为兄敬你一杯。”太子元睿举杯,温润如玉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清贵。
元竞起身回礼,“太子殿下过誉,臣弟不过是奉旨行事。”他的声音平静如水。
满座官员皆不自觉瞧着这对天家兄弟。太子元睿,自幼被立为储君,师从当朝太傅,经史子集无所不通,更兼气度雍容,素有贤名。而逸王元竞乃德妃所出,近年驻守北境屡建奇功,深得圣心。至于安王元澈,生母早逝的贤妃娘娘若泉下有知,怕也要为这个整日斗鸡走马、游手好闲的嫡亲骨肉摇头叹息。
元竞转向始终未正眼看他的三弟:“三弟为查案奔波,着实辛苦。”
元澈皮笑肉不笑。他确实奔波劳碌,最终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提到这查案,顾维延眯起眼睛:“安王殿下愈发沉稳,堪当大任了。”话中暗讽他往日的纨绔行径。
元澈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全赖顾大人提携。”左相沈焕适时接话,言辞滴水不漏。顾维延对元澈脸上笑着,嘴里威胁着,元澈心里直骂当真是小人姿态。
宴毕,元澈疾步出殿,却在侍从群中遍寻不着沈晏乔的身影。直到官员散尽,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嗓音:“行修在寻什么?”
元睿一袭锦袍立于阶上,气质清贵如昔。宴席间他多次为元澈周旋,却并未这人领情,只换来冷眼相待。
元睿心平气和地说:“你我何必如此?”见元澈这几年来一直都将他记恨,他心底也是一阵苦楚,曾经他们是那样的好的兄弟。
元澈背对着他,唇线冷硬:“可惜只能如此。”昔日兄弟情谊,到底是被仇恨所掩。
沈晏乔见宫中处处新奇,趁着宫女侍卫忙碌,无人注意她这个小侍女,便悄悄溜了出去。她沿着回廊穿行,假山流水、雕梁画栋,看得她眼花缭乱,一时竟忘了时辰。待回过神时,天色已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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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怕是快要散了。
她暗骂自己大意,匆匆往回赶,可宫中道路曲折,来往宫人渐多,她越走越急,生怕被人察觉异样。慌乱间,脚下被碎石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小心。”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沈晏乔抬头,见是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眉目间却透着久居高位的威严。他并未直接触碰她,而是隔着衣袖轻托她的手臂,待她站稳便松了手。
“多谢大人。”沈晏乔低头行礼,声音刻意压低,生怕露了破绽。
可那人却僵在了原地。沈焕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他好似见到了一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你……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发颤,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沈晏乔疑惑抬眼,见到了一双满是震惊和忧伤的眼睛。她心思很快,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轰然一响。
她猛地后退一步,扭身就走。身后的人很快反应过来,大步追了上来。
“站住!”沈焕的声音失了平日的沉稳,“你……你是何人?为何会在宫中?”
沈晏乔背对着他,“奴婢只是迷了路,大人认错人了。”
沈焕双目凄然道:“错不了。”
偏殿廊下,元澈来回踱步,目光不断扫向远处。宴会已散,官员们陆续离开,可沈晏乔却迟迟未归。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他暗自懊悔,早知就不该答应带她入宫。正焦灼间,终于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沈晏乔发髻微乱,眼眶通红,整个人像是丢了魂。
元澈心头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心道: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若真有人欺负了你,时亭遥那厮怕是要大开杀戒。脑海中不由联想那人昔日江湖上血雨腥风的模样,眼皮不眨,剑光闪过,人头落地。这般想着,元澈的后脊窜上凉意,忍不住一颤。
沈晏乔摇摇头,“无事,只是迷路了。”
这幅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发生吧。元澈眯起眼睛,显然不信。他压低声音道:“你只管说实话,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本王也替你讨个公道!”
沈晏乔终于破涕为笑:“你这张嘴当真没个把门,在宫里也敢胡说八道。”
见她情绪稍缓,元澈松了口气,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算什么?走吧,回去再说。”
车厢内,沈晏乔望着窗外渐远的宫墙,终于开口:“我刚才,遇见了一个故人。”
元澈疑惑:“你在京城还有故人?莫非是平州旧识?”
沈晏乔没接他的话头,轻声问道:“你觉得沈焕是个怎样的人?”
元澈一怔,思索片刻:“沈相此人,能以一介寒门之身爬到左相之位,手段心计自是不凡。与顾维延那等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不同,他是实打实的权臣。”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此人风评尚可,至少比顾维延正派些。”
沈晏乔低笑,笑意不达眼底:“是啊,他多厉害啊。”
十余年前抛妻弃子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元澈看见沈晏乔的明眸染上了忧郁,似是明珠蒙了尘。
27. 认亲
沈晏乔且将自己紊乱的心绪抛在脑后,正色道:“顾维延可有为难你?”
元澈冷哼一声:“他倒是挺会阴阳怪气,不过这人倒是有趣,将不爽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与我不对付似的。”
沈晏乔的眸光又沉了,“饶是他不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也要找他的麻烦。你日后行事定要谨慎些,莫要让他抓住把柄。”
元澈眉头一皱:“那咱们那个案子?这倒是蹊跷,他们抓那些姑娘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沈晏乔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纤细的手指:“自是要继续查的。我想他们不会就此收手,背地里定还有更大的谋划。”她将帕子重新收回袖中,“我找到当时的街头人芸姨了,纵使藏得再深,但只要顺藤摸瓜,一定能找到线索。”
夜色渐深,沈晏乔被元澈送回了客栈。她在客栈回廊间走着,心里闷闷的难受得不行,却说不上来哪里难受。
她没想到与那个人会这么快就重逢。该见不能见的,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见了。心神恍惚间,她已站在时酌衍门前。指尖悬在空中,犹豫不定。他素来神出鬼没,经常白日里歇息,深夜外出,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沈晏乔没有听到房间里有动静,她的手抬着,却只是放在房门上,轻轻摸了摸。却不想门吱呀一声开了,时酌衍看到她原本白嫩的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乌蒙蒙的灰。
只觉她心事很重,他一把将她拉进屋内。时酌衍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完好的肌理线条都很明显,沈晏乔只避开目光,不多看他。
见她身体已经浑浑欲坠,时酌衍轻轻抚撑她坐到床沿,又见她目光闪躲,只觉她是不想同他多讲。
时酌衍转过头也不再看她,轻轻地吐了口气,他原以为他们互为知己,志同道合。可此刻,不安与疑惑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在这既是盛世又是乱世的年代,他以为他们不过是两个怀揣理想的普通人,不期而遇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可如今想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竟如此浅薄。在她心里,他究竟算什么?或许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罢了。
时酌衍陡然烦躁起来了,他倏地起身,抓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袍随意披上,大步走出房门。不多时,他端着两大壶烈酒回来,“你既不想同我多说,”他将酒壶重重放在桌上,“那便将愁思都融进这酒里。”
听出他话中的怒意,沈晏乔抬眸看他。哪有男子给女子送烈酒消愁的?不说一句安慰的话,就这样冷着脸摆上两壶酒。这样的不耐,怕不是厌烦她的性子了,她心情本就不好,心底也涌上怒意,又觉挡不住的委屈,眼眶一热,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时酌衍原本还在闹着气,绷着脸只看着酒,不看她,然后像是触感到了什么,倏地移到她的脸上,这眉眼,当即就让时酌衍的筋骨都软了。方才那点别扭顷刻烟消云散,哪里还顾得上置气。
“你相信做了错事的人是有苦衷的吗?”
沈晏乔慢慢地说,像是每个字都经过深长的咀嚼的。
时酌衍双膝一弯半跪在她跟前。衣摆铺陈在地,他仰首望她,掌心轻轻覆上她微颤的膝头。“你可愿同我讲?”声音已软了八分,“你若不说,我该如何替你分忧?”
他的手掌轻轻覆在她膝上,仰视的姿态,目光腻在她的脸上,沈晏乔愈发局促,缓缓闭眼,又缓缓睁开,终于开口讲这件令人唏嘘的陈年旧事道了个尽。
沈晏乔道:“我们被他抛弃,母亲的死甚至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就在刚刚,我竟然这样就与他重逢。他告诉我他是有苦衷的。我的内心也告诉我应该恨他,不然我对不起我的母亲。可我又忍不住期冀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他让我明天去他的府上找他,我当真该怎样面对他。”
时酌衍声音沉静,“不必思虑过甚,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横竖...”他顿了顿,“有我在这儿。"
沈晏乔颓然地向后一倒,四肢平躺在干硬的床板上。静默片刻,又猛地坐起身来,娇喝道:“喝酒。”
亥时已到,那小姑娘大约是醉得狠了,软软地倚在桌角,两颊烧得绯红,像抹了过量的胭脂。平日里总是清明如水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雾气,眼波流转间,时而痴痴地笑,时而蹙起那对远山眉。
倒比平日神态添了几分天真,更像是个天真稚气的小姑娘。
时酌衍坐在她对面,长指捏着酒杯,却一口未动。
沈晏乔忽然笑得很深,那表情像是笑,可是眼里的眼泪却有扑簌簌的落下来。
时酌衍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放下酒杯。这位平日里千杯不醉的主儿,此刻却要任劳任怨地照料这个仅饮了几盏薄酒就烂醉如泥的小姑娘。
次日,沈晏乔的眼圈还有些红肿,头里发昏。
沈晏乔慢吞吞地下床,时酌衍睡得很轻,他一听到点动静就醒了。沈晏乔只见时酌衍正从桌上直起身,显然是在那里趴着睡了一夜。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衣袍也皱巴巴的。
他连忙起身,抚撑他到桌边。
人一旦发泄完情绪后,就常常会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沈晏乔开始抖擞精神,利落的穿衣洗漱用饭。
仿佛昨日那个阴阴沉沉郁郁的人不是她一样,沈晏乔去到隔壁告诉宋衿说自己去看亲戚。
“你这气色可不好。”她皱眉道,视线落在沈晏乔素净的衣裙上,“这身打扮去亲戚家也太寒酸了,失了礼数不说,也让人看轻了你。”
不等沈晏乔拒绝,宋衿已经拉着她进了屋,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的湖蓝色的衣裙。“这是我新做的,还没上过身,你先穿着。”
沈晏乔连忙摆手,“少啰嗦。”宋衿两只手分别按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按在梳妆台前,“我给你好好拾掇拾掇。”
半个时辰后,沈晏乔望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认不出来了。宋衿巧手为她梳了个精致的发髻,点缀着几朵小巧的珠花,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整个人顿时明艳起来。
沈晏乔不自在地摸了摸发髻。
宋衿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笑嘻嘻道:“这样才像个大家闺秀,不会让人看轻了去。”
在镜子里看得并不清晰,沈晏乔很少会在脸上涂抹,别提这样隆重的打扮,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了时酌衍的门。时酌衍刚换好衣服,开门见到她时明显一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沈晏乔看见了他目光的炽热,微垂头道:“看来乐安还是有些本事的。”
她上前两步,微微踮起脚尖,唇轻轻贴在时酌衍的侧脸上。
“我去了。”沈晏乔转身就要跑,却被时酌衍拉住了手腕。
“我陪你去。”他的语气不掩担忧。
沈晏乔摇摇头,笑了笑:“别担心,我已经想通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沈晏乔的情绪彻底平复后,方将偶遇生父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兄长沈宥清。
沈宥清放下手中的医书,淡淡道:“天底下有血缘关系的人多了去了,我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你认或不认都随你,但我不会与一个陌生人有什么牵扯。”
他的反应完全在沈晏乔意料之中。
“我明白了。”沈晏乔轻声道,“那...我去看看。”
沈宥清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醒神的,头疼就含一粒。”
沈晏乔接过瓷瓶,她知道,这就是哥哥表达关心的方式了。
当沈晏乔来到了左相府门前,她心里已经毫无波澜了。
门口的两个小厮一见这小姑娘,一个转身就往里屋疾步跑去报信,另一个立即堆满笑容迎了上来,那熟稔的模样显然是早已知晓她会来访。
“姑娘可算来了,老爷吩咐我们候着多时了。”小厮殷勤地引路,眼角余光不住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大小姐。
沈晏乔淡淡一笑,跟着小厮穿过朱漆大门。一进院子,她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宅邸。青砖黛瓦间点缀着精致的雕花,回廊曲折通向深处,假山流水错落有致。这气派,竟比元澈的院子还要奢华几分。
沈晏乔心道:“原知道他官位不低,却不想竟这般阔绰。”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焕匆匆从内院赶来,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下,衣摆随着步伐翻飞。见到沈晏乔的瞬间,他眼中带着复杂的神色,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
“你能来,我便知足了。”沈焕的声音有些发颤,双手不自觉地搓动着。
沈晏乔微仰着头,用带着三分不屑的眼神打量他,那姿态活像一只高傲的猫儿。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她脸上,衬得那双眼愈发清亮。
沈焕的眼圈一红,这眉眼,简直与她母亲如出一辙。
“快到晌午了,我已命人备好了饭菜。”沈焕说着,又低声对身旁管家吩咐了几句,管家连连点头退下。
沈晏乔浑不在意地四处张望,指尖绕着腰间丝带打转。沈焕见状,小心翼翼引着她向内宅走去。
刚踏入内院,“小溪过来,这是你大姐。”沈焕对站在廊下的少女招手。
沈溪身着淡粉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见到沈晏乔时明显一怔。她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见过姐姐。”
沈晏乔看清对方面容后,觉得眼熟,这不是那日在街上与少年郎卿卿我我的姑娘么?当真是奇妙的缘分。
不知是不是是她多想,她觉得沈溪的眼神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连行礼时膝盖都在微微发抖。
还来不及等沈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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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琢磨,里屋传来窸窣响动。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丫鬟搀扶下缓步而出,发间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温容先是愣愣的盯着沈晏乔看了一瞬,然后立马迎了上去,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温柔道:“这位便是阿乔吧。”
沈晏乔微微颔首,淡淡道:“见过夫人。”
“这是小溪,你的妹妹。”温容热络地拉过沈晏乔的手,“你们年纪相仿,定能说到一处去。”
沈溪闻言头垂得更低,脸色红得几乎要滴血。沈晏乔暗自纳闷:这姑娘到底在怕什么?
温容亲热地挽着沈晏乔来到正厅,对着背对众人吩咐仆役的少年道:“禹儿,快来见过你姐姐。”
少年闻声转身,恭敬行礼:“父亲,母亲。”
当他抬头看清来客时,整个人僵在原地。沈晏乔呼吸一滞,这正是那日巷中与沈溪缠绵的少年郎。
她歪了歪头,突然怀疑自己昨夜的酒还未醒。她原以为那对璧人只是同姓的表亲,不想竟是亲兄妹!
老管家殷勤地招呼众人入席。八仙桌上摆满珍馐美味,香气弥漫,气氛却很是古怪。
温容表现得异常热情,自己尚未动筷,就不住往沈晏乔碗里添菜:“尝尝这醋鱼,是江南来的厨子拿手的。还有这燕窝羹...”
沈禹与沈溪仿佛约好般,坐得八竿子远,眼神始终不敢交汇。沈晏乔也觉如坐针毡,不敢与他们二人对视。
沈焕一见他们这样生疏,便呵斥道:“沈禹怎么不和你姐姐说话?”
沈禹觉得前所未有的压迫,只笑着也往沈晏乔的碗里夹菜。
沈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不停的笑着往沈晏乔我碗里夹菜。
沈晏乔看着已经堆成小山似的碗里,手上拿着筷子无从下手,扯起嘴角无奈地笑着。
“听说你现住客栈?”沈焕忽然开口,“不如搬到这里。”
“这再好不过!”温容急急接话,“府里一应俱全。”
沈晏乔的眼睛乱转,观察着屋内众人的神色。
温容的眼里都是温柔,沈焕的眼里有希冀。沈禹的脸色发白,沈溪的脸色发红。
沈晏乔的脑子飞速转着,半晌后还是点了点头。
温容和沈焕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浮现了出笑容。
沈晏乔笑道:“不过我的朋友还想劳烦您帮衬一下。”
沈焕也笑了笑,“我寻个城中宅院,让他们都住下罢。”
沈晏乔微微欠身:“既如此,今日我便回去与他们作别。”
沈家众人一路相送,直至府门之外。
沈焕才终于忍不住:“你回去可要劝劝你的兄长。”
沈晏乔身形微顿,指尖在车帘上蜷了蜷。一听这话,便知沈焕昨日见过她后,定是就派人来跟踪她,查探她的踪迹与去向,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令她有些不爽。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沈焕仍站在原地,直到车轮声彻底听不见,才长长叹了口气。
沈禹一把攥住沈溪纤细的手腕,将她拽进后院柴房。柴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沈溪挣开他的钳制,腕上已泛起一圈红痕,她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不成?”
沈禹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几分狠厉:“她马上就要住进来了!那丫头知道咱们的事,这就是个祸根。你想想,秘密只要漏了一个口子,就会像决堤的洪水。若是她存了坏心,在父母跟前嚼舌根,你我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溪瞥着她那细眉,轻抚着发红的手腕,想了想,“她看着不像会是那样的人,而且咱们咱们的事迟早要见光,难道要躲一辈子吗?”
沈禹一时语塞,他望着眼前人蹙得愈来愈深的柳叶眉,声音突然哑了说:“我只是觉得咱们的关系,到底不光彩,若是咱们在普通人家也好,可咱们偏偏可父亲是朝廷命官,母亲最重礼教。若这事传出去...”他没能说下去,仿佛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就让他呼吸困难。
沈溪压在心底的烦躁却卷上了心头,“你怕了?”她轻笑一声,这笑声扎在沈禹心上,“究竟是谨慎,还是懦弱?既然早知道这是桩见不得人的勾当,害怕耽误你的前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诛心,“为何当初要来招惹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两人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
沈溪的脸上一直带着的红晕褪了下去,眼圈却又渐渐泛红。
少女颊边惯常的绯红褪得干干净净,眼圈却渐渐泛了红。沈禹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又痛又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我们都该冷静想想了。”沈溪却已背过身去,“你受不得闲言碎语,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柴门洞开,晃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尘埃浮起。
28. 战事
今日的鹤都朝堂上,突如其来的战报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满朝文武面色骤变。
北境烽烟再起。北境烽烟再起,回勒部撕毁和约,十万铁骑踏破边关。
朝堂上议论纷纷,有大臣主张议和,有武将请命出征,争执之声几乎掀翻殿顶。龙椅上的帝王面色阴沉如铁,手中茶盏捏得咯咯作响。
按照惯例,为鼓舞三军士气,必定要派遣一位皇子亲赴前线督军。
元澈站在殿角圆柱旁,眼皮从清晨起就跳个不停。他望着金阶上争执不休的群臣,目光扫过太子元睿紧锁的眉头,掠过逸王元竞疲惫的面容,最后落在父皇阴晴不定的脸上。果然,当那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心底泛起一丝苦笑。自从上次查案归来,这还是父皇第一次正眼看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儿臣领旨。”
他跪得干脆,接旨的动作行云流水。走出宫门时,暮色已笼罩皇城。元澈仰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径直朝城南的客栈而去。
时酌衍正在房中擦拭佩剑。烛光下,剑锋泛着冷冽的寒芒。
不不出元澈所料,当听闻这个上战场的机会后,时酌衍的眼睛里似乎更清明了。那双总是含着三分醉意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元澈斜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渐起的月色:“程老将军来信说,回勒部这次来势汹汹,边关缺医少药,伤兵都躺在雪地里等死。”
元澈之所以找时酌衍是因为他把他真心当兄弟,他能感受到他的抱负,那双执剑的手不该终日只能无所事事。这是给他自己的机会,也是他可以给他的一个机会。
离开时酌衍房间后,元澈在回廊上驻足良久。夜风穿过木廊,带着丝丝寒意。他最终停在尽头那间厢房前,轻轻叩响了木门。
吱呀一声,门缝里露出沈宥清清瘦的身影。见到元澈,他既不惊讶也不热络,只是侧身让开,顺手倒了杯清茶搁在案几上。屋内药香氤氲,铜炉里熬着的药汁咕嘟作响。
元澈没坐下,只拿起那几本沈宥清常拿在手中的医术,指尖掠过发黄的纸页,眼睛瞟过密密麻麻的批注。沈宥清没在意他的随意行径,继续捣着药钵里的草药。
元澈定着眼睛看他:“这几本书怕是都被你翻烂了,还没看腻?”说着他随手翻开一页,上面除了朱笔批注,还有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病例。
沈宥清放下药杵,沾着药末的手指在布巾上擦了擦,颇为认真的回答:“医道无穷。每看一次,都有新的体悟。”
元澈继续说道:“我和亭遥要去北境了。回勒部撕毁和约,程将军独木难支。”他拿起案上一枚银针,在烛火下转了转,“风禾总说,你在这客栈里钻研医书,无聊得很,不如......”他顿了顿,银针尖在灯火中闪出一点寒星,“随军做个医官?听说回勒人用毒箭,中者浑身溃烂而死。”
沈宥清的目光落在案头的银针包上。那里面的银针,曾经救过元澈的命。
他一脸认真地听元澈讲完前因后果,思忖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沈晏乔从沈焕的府邸出来后,天色已近黄昏。她站在街角,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落日,心中思绪万千。犹豫片刻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到客栈,而是转了个方向,悄悄地靠近了那日芸姨的住处。
这几日来,她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神秘的中年妇人。芸姨的生活看似平淡无奇,每日清晨起床,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偶尔外出采购些生活必需品。她的行动轨迹简单得令人起疑,既没有偷偷出城,也没有与可疑人物接触。这样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几乎让沈晏乔怀疑这个曾经的绑匪是否真的已经金盆洗手。
然而今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沈晏乔像往常一样蹲守在暗处,突然发现芸姨的行踪与往日不同。她没有前往常去的街市,而是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胡同。沈晏乔的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有蹊跷。她心跳倏地加速,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果然,芸姨在胡同里左顾右盼,确认无人跟踪后,闪身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沈晏乔屏住呼吸,贴着墙根靠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院内的动静。确认没有护卫把守后,她终于地卸下了温婉闺秀的伪装,双手攀住墙上的凸起,一个利落的翻身就跃上了墙头。
粗糙的砖石硌得手掌生疼,她却毫不在意,如猫儿般轻盈落地。
院内杂草丛生,显然久未打理。沈晏乔伛着腰,踮着脚尖穿行其间,忽然听见厢房传来压低的人声。忽然,一阵低沉的交谈声从窗缝中传来。沈晏乔将耳朵贴在墙上,凝神细听。
“大人,平州的线人都已身首异处,案子好不容易了结...”芸姨的声音发颤,“若再失手,下一个死的就该是老身了。”
“不干?现在就得死。”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
“大人,我给你们干了这么久了。”芸姨的声音带着哀求,“实在不行,你们另请高明吧。”
“呵,现在装什么清白?”男人冷笑,“绑架杀人的事你没少做,金银报酬你没少拿。想全身而退?做梦!”
芸姨的声音颤抖得更甚:“可我送过去的人还不够多吗?”
“听着,”男人的语气突然缓和,“再找几个符合要求的女子,等主子大业完成,你自然可以脱身。但若敢耍花样...”话未说完,威胁之意已昭然若揭。
“是...是,妾身明白。”芸姨的声音彻底软了下来,“一定尽心尽力。”
听到这里,沈晏乔知道谈话即将结束。她急忙蹑手蹑脚地退到院墙边,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墙外。落地时裙角还是蹭到了泥土,她懊恼地拍了拍,又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发现后才快步离开。
走在街上,她仍心有余悸。这几日的跟踪没有白费,这些人的势力和野心似乎比想象中更大。那个叫江远的年轻人所在的邪教,说不定也是他们的一支。什么成就大业之类的说辞,简直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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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她没向宋衿透露跟踪的事,只说要去亲戚家住几日。
“啊?”宋衿的小脸顿时垮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的。”沈晏乔柔声安抚,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对了,我亲戚还帮你们找了处房子。”
这本是他们计划中的事。这一行人初到鹤都,原打算先熟悉几日,找个营生再租房落脚。奈何先前囊中羞涩,只能暂居客栈。没想到这个难题竟这样迎刃而解。
沈晏乔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那人惯常慵懒舒展的眉宇此刻十分凝重。
“怎么了?”她走过去轻声问道。
时酌衍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北境战事吃紧,安王要我随军出征。”
将元澈带给的消息讲给沈晏乔后,她的反应倒是在时酌衍的意料之外。
沈晏乔的双眸更亮了,“这是个好机会啊,这不是你这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吗?”
时酌衍一时语塞,话虽如此,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是应该高兴的,但是站在你的角度上,不应该有对离别的伤感吗?
看着沈晏乔满脸的惊喜,时酌衍觉得心也一塞,淡淡道:“确实是好运气,这么好的机会平白无故就让我给拿到了。”
沈晏乔察觉到了时酌衍的心绪有些异样,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便道:“你只管跟着安王去罢,不必挂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明日打算去搬进沈大人的府邸。”她现在还是对父亲这个称呼难以启齿。
时酌衍的唇线一抿:“如此甚好。”说罢,转身就走。
时酌衍的眼神一黯,转身走向无人的回廊。
留给沈晏乔一头雾水。她默默跟上去,两人站在窗边。
此刻她无暇细想他的情绪。住进沈府的计划在她心中盘旋,表面上是接受了沈焕的好意,实则想借左相之力对抗右相顾维延。若他们先前的推测无误,这位顾大人与少女失踪案必定脱不了干系。如今她既已与安王在同一阵营,与顾维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若能得左相相助,行事自然事半功倍。
这番盘算让她暗自点头,她对自己的谋划很是满意。从前总觉得自己感情用事,如今这番谋划,倒也称得上冷静周全。
时酌衍对沈晏乔的反应很不满意。望着沈晏乔竟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竟连一句关切的话都不愿多说,更不曾追问他此行的凶险。此去边关凶险难料,归期更是渺茫,或许一年,或许三载,甚至可能马革裹尸永无归期。可她的眼底竟连一丝波澜都未起,仿佛他不过是去赴一场无关紧要的宴席。这让他越发怀疑自己在她心中轻若鸿毛。
“沈大哥也要去。”时酌衍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艰涩,“做随军大夫。”
“什么?”沈晏乔猛地抬头,“这太危险了!大哥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元澈的主意。”话罢急匆匆转身,显然是要去找沈宥清问个明白。
时酌衍的心更沉了,唇线抿得更紧,脸绷得更甚。
29. 分离
沈晏乔的脚步踌躇,最终还是没有去找她的兄长。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份挽留的心思终究是存了私心的,若是兄长能留下,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改变主意,同她一道搬去沈焕的府邸。那样,他们兄妹二人加上父亲,岂不真像个完整的家了?能和她一起去沈焕的府邸住下,那样会不会更像一家人。
但是她这个期盼阖家团圆的想法也就只有一瞬间而已,她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思想上的错误,她不能用自己的希望去禁锢自己兄长的想法。
回到屋子里的沈晏乔,脑子里就是一阵胡思乱想。
翌日,沈晏乔很早就醒了,与沈宥清和宋衿简单道了别。就是不见时酌衍的身影,沈晏乔也没时间多想。
她并未多想,见沈家的马车已在客栈门前等候多时,便匆匆跟上。
对面的酒楼上,时酌衍与元澈目送着沈府的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元澈道:“她亲生父亲毕竟是高门大户,家财万贯。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去认祖归宗,也是人之常情。”
时酌衍未置一词,只淡淡睨了他一眼。
元澈:“......”这眼神是何意?
初到沈府时,只觉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雕梁画栋间透着富贵气象。如今再入府门,沈晏乔才真切体会到这座宅邸的气派非凡。
再入沈府,沈晏乔才真切感受到这座宅邸的气派。老管家弓着腰在前引路,最终停在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前,倒是恰好合了她的心意。
“小姐是想亲自挑选仆人,还是由老奴为您安排?”老管家躬身问道。
沈晏乔的目光在面前两排侍女小厮身上渐渐挪过,最终目光定在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身上,她伸手一指,下巴一抬,“就她吧,一个就够了。”
“奴婢秋桑,见过小姐。”小丫头连忙上前行礼。
待老管家交代完府中事宜,带着众人离去后,沈晏乔终于卸下端庄姿态,悠闲地在小院里转悠起来。
秋桑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行李,将箱笼里的衣物一件件取出,在屋内木衣柜中摆放整齐。待她回到院中时,却见那位新来的大小姐正坐在廊下的秋千上,脚尖儿点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秋桑快步上前,轻声道:“奴婢帮您推。”
太阳快到日中,寒意悄然消褪。庭院里拂过一丝微暖风,沈晏乔觉得春天快来了。
沈晏乔的脚尖着了地,停住秋千,微偏过头,忽然问道:“沈溪和沈禹都是大夫人亲生的吗?”
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秋桑一怔,她愣愣的看着沈晏乔精致的侧脸,又蓦得低下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沈溪姑娘是老爷夫人所出,沈禹少爷...是夫人与前夫之子。”
沈晏乔点点头,原来是同母异子的亲兄妹。
沈府的另一处小院里,沈溪心神不定,到底坐不住。
“阿乔姐姐好。”沈溪此刻心里异常不安,她连自己平日里最信任的贴身丫鬟都不信任,自己一个人来寻了她的这位突然到来的姐姐。
沈晏乔从秋千上起身,不冷不热地应了声。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在石桌旁对坐,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沈溪的目光频频瞥向立在沈晏乔身后的秋桑,欲言又止。沈晏乔会意,淡淡道:“去帮我取些点心来。”秋桑乖觉地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将院门虚掩。
待脚步声远去,沈溪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可瞧着对方坦荡而好像知悉一切的眼神,又开始如坐针毡,只觉这样偷偷行事而又被人看穿的滋味不好受,忍不住道:“我年纪小不懂事,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姐姐莫言同别人讲,我怕旁人笑话我。”
沈晏乔一本正经道:“我并非长舌之人。况且人生在世,谁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只要不伤天害理,自己活得痛快就好,何必太在意他人眼光?”
一直以来,沈溪都如同是躲在墙脚老鼠,守着那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这段悖逆人伦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头一回有人这样温言安慰她。若无人问津,或许她还能强撑着那份麻木。可偏偏有人看穿她的脆弱,这一丝温情反倒成了压垮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积压已久的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沈溪咬住下唇,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忙深鞠一躬告辞。
秋桑提着食盒回来,正撞见眼眶通红的沈溪匆匆离去。她心头一跳,慢吞吞地拎着食盒向自己的新主子走去。
沈晏乔望着沈溪的背影,她虽不能完全理解这对兄妹间扭曲的羁绊,但是那又如何呢,人就这一辈子,若连真心相许之人都要违心错过,未免太过憋屈。
秋桑战战兢兢地将点心摆在石桌上。
但见她颤巍巍的双手,“你身子不适?”沈晏乔关心问道。
“奴婢、奴婢手脚笨拙。”秋桑扑通跪下。
沈晏乔一时愕然,自己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秋桑起初以为自己的这位新主子是个严厉难处之人。
但经过两日的朝夕相处,她渐渐看清了这位大小姐的真性情。沈晏乔虽生得一副平淡面容,眉目间自带几分凌厉,可相处下来却是个极随和的主子。她从不摆架子,寡言少语却不失温和,见秋桑忙不过来时,常会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中的活计。而且这位主子谈吐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全然不似府中传言那般粗鄙。
这两日府中流言四起,说是新来的大小姐出身乡野,举止粗俗,更与外男私定终身。秋桑偶然听闻,越听越不舒服,每每都要与那些嚼舌根的下人们争辩一番。
此刻,秋桑与主子并肩坐在石阶上赏月。月光如水,她望着主子清丽的侧颜,心想:这般人物,怎会是他们口中那般不堪?
凝神细想之时,忽然瞥见院墙处有黑影闪过。秋桑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捂住了嘴。
沈晏乔定睛一看,立即认出这不速之客,连忙拉着来人进屋。秋桑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相携而入,半晌才回过神,原来主子确实心有所属,但这又有何不可?那男子生得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与主子站在一起,倒真是一对璧人。
时酌衍与怀里人紧紧相拥,两日前他自己的不愉快当即就叫他抛在脑后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挨得极近,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明日我就启程了。”时酌衍沉声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沈大哥让我转交给你的道别信。”
沈晏乔接过信,指尖发颤。她心底涌起万般不舍,却又将他的壮志摆在儿女私情之上。垂眸片刻,她仰起脸来,只轻声道:“去吧。”
时酌衍在她眼中看到星光点点,忍不住双手捧上她的脸。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沈晏乔刚觉得有些痒,唇上便传来温热的触感。唇与唇相贴,似是两颗滚烫的心也贴在了一起。
时酌衍的双臂越发紧,沈晏乔感觉两颗炽热的心似乎都要融在一起了。
两人腻了一会儿,时酌衍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人。此去经年,他怕再耽搁下去,真要舍不得离开了。
“保重。”沈晏乔望着他翻墙而去的背影,轻声呢喃。月光下,那矫健的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世间情爱,大抵都是这般不由自主。
兄长和心上人都走了,沈晏乔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去趟大理寺找李栖白大人,顺便再去看看宋衿。那丫头一个人在鹤都住着会疯的吧,要不然还是托人送她回到江南吧。
院中,秋桑仰头望着那翻墙矫健的身影,暗自赞叹:主子的心上人,身手当真了得。
待人影消失,秋桑凑到主子身边。
秋桑在她颊侧小声打趣道:“原来这就是姑娘的心上人,能得姑娘青睐,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吧。”
沈晏乔看着秋桑的水灵灵的小眼睛眨来眨去的,指尖在她额头一点,嗔怪道:“就你机灵。”
“还不是跟姑娘学的。”秋桑吐了吐舌头,忽又想起府中流言,神色黯然。
沈晏乔了然一笑:“闲言碎语,何必放在心上?任他们说去便是。”
沈溪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府中最偏僻的西角小院。夜风微凉,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不散她眉间的忧虑。
自从那日与沈晏乔长谈后,沈溪的心境已大不相同。起初自己也存心戒备,这个从乡下来的陌生女子,凭什么突然成为沈家的小姐?但沈晏乔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算计,只有真诚与坦荡。
假山后转出一个修长的身影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阴鸷。
“这么急着见我?”沈禹唇角微勾,伸手想抚沈溪的发丝,却被她侧身避开。
沈溪眉间微皱,直视他的眼睛:“近日府中关于阿乔姐姐的传言,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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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布的?”
沈禹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收回手,负于身后,向前逼近一步:“一口一个姐姐,你何时与她这般亲近了?”
见他根本不把她质疑的话当回事,沈溪心下起火,质问道:“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她可以理解他对于沈晏乔的不喜欢,哪怕是排斥,但他作为一个大男的,怎么可以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去毁坏人家姑娘的风评,这简直是小人行径。
沈禹冷笑一声:“就是我做的。但我没有污蔑她,她确实来自乡下,在客栈与江湖混混厮混,举止轻浮。这样的人,凭什么进我们沈家?父亲母亲最重门风,我不过是让他们看清真相。”
沈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禹继续道:“这样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凭什么踏进沈家大门?父亲母亲一生最重书香门第,怎会让这等轻浮的乡野之人登堂入室?我散布这些,不过是要他们看清此人的真面目。”
“你说她不配,那我们行这苟且之事就配了吗?”沈溪眼眶泛红,声音发颤。
沈禹一时语塞。他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惹得眼前人泫然欲泣。他自有一番盘算,多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你信我,”他放柔了声音,“我绝不会让我们的关系败露。我不信人生与真情不可兼得。纵使我护不住自己,也定会护你周全。这不叫苟且。”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激动。
沈溪心中苦涩。她清楚沈禹自幼随母族经商,早已养成了唯利是图的性子。而她自小随父亲读过诗书,眼前人的所作所为,只让她愈发心寒。
沈禹看见她眼中的失望,又一次愣住了。恐惧渐渐攫住他的心脏,他越来越害怕这样的眼神。他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他从不以君子自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二人的将来。他一直在努力,她究竟还在失望什么?
想着沈晏乔前日还对她那样安抚,沈溪越发愧疚,于是次日就带着自己的一些自己都不舍得用的首饰和脂粉,还专门挑了几件她觉得适合她的衣服。
她带着大包小裹来到沈晏乔的院子里,却只见到丫鬟秋桑在打扫庭院。这才发现扑了场空。
此时的沈晏乔正在大理寺向李栖白询问近日的少女失踪案进展。
李栖白轻抚着修剪得宜的胡须,仔细回忆后斩钉截铁道:“近日并无新报案。”
“这就怪了。”沈晏乔抿了抿唇,“我那日分明听他们话里有话,按理说这两日就该有所行动。”
李栖白沉吟片刻,眼中划过一丝明悟:“或许...我知道他们会在何处下手。”
沈晏乔眼神疑惑,李栖白便饮了一口茶,清了清嗓,耐心为这位初到鹤都的姑娘细细讲述了一番。
沈晏乔恍然大悟,“竟有这等地方。”
李栖白叹道,“天下之大,姑娘未闻之事尚多,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沈晏乔目光一凛。
李栖白压低声音:“我会暗中调派人手,明晚便可行动。此事还需保密,以免打草惊蛇。”
离开大理寺时已近正午,沈晏乔匆匆赶往沈焕为宋衿他们安排的住处。推开未上锁的院门,只见院内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宋衿从屋内快步迎出,脸上带着惊喜。
“我来送送时公子他们...”沈晏乔笑道:“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已经走了?”
宋衿叹了口气:“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元澈派来的马车很是气派呢。”她拉着沈晏乔进屋坐下,递上一杯热茶,“你最近在沈府可好?”
沈晏乔无奈地笑了笑,环顾空荡荡的院落,忍不住问道:“要不然我找人送你回去吧,如今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感到孤单。”
宋衿想了想,“孤单...确实会有一点。不过这京城繁华热闹,我一个人反倒自在。况且你那位亲戚给的银钱足够我衣食无忧。经历了这么多,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丫头了。若真想离开,我自己能拿主意。”
沈晏乔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她的选择,对于别人的做的任何重大抉择都不强求。
与宋衿叙旧了一番想着老管家之前的叮嘱,沈晏乔不好在外面太晚,日落之前到底是回了府。
刚进院子,秋桑就迎了上来:“小姐,溪小姐今日送来好些礼物,我都安置在您房里了。”
推门而入,只只见原本空荡的厢房此刻堆满了各色锦盒,沈晏乔不免觉得好笑。
30. 阴市
是夜,鹤都的阴市笼罩在一片昏黄的雾霭中。沈晏乔与李栖白带着几个乔装打扮的精兵,穿过狭窄的巷道,踏入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路边摆摊的人都有些怪异,裹着破旧寿衣的老头,指甲长得打卷,正慢悠悠地数着几枚生锈的铜钱,邻摊戴着斗笠的商贩始终低着头,只露出青灰色的下巴,面前摆着的黑陶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活物正在其中蠕动。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奇特的寂静,不是全然无声,却又说不上嘈杂。远处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近处却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沈晏乔默默跟在李栖白身后,靴底踩过积水时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衣摆。
他们穿过曲折的巷道,来到阴市最深处。这些房子挤在一条歪歪扭扭的巷子里,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石,像是长了癞疮。门板歪斜,有的干脆用破草席挡着,风一吹,就“咯吱咯吱”地晃,像是随时会倒下。
住在这里的,未必都是死人,但活人住久了,总会沾上点阴气。
“大人的意思是这里面有人暗中进行绑架贩卖的交易?”随行的捕头压低声音问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李栖白尚未答话,沈晏乔已轻声接道:“说不定住在这里的人才是受害者。”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捕头怔了怔,显然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突然,李栖白的目光锁定了一处:“跟我来。”
众人跟随他来到一间低矮的屋舍前。门槛上坐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却掩不住她异常白皙的肤色。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竟不见丝毫怯意。
李栖白凝视着这张陌生的面孔,迟疑道:“我记得这里住着几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小姑娘眨了眨眼,声音清脆如铃:“像我这么大的?这里就我一个人呀。”
李栖白还没有反应过来。
小姑娘却歪着头反问:“您是什么时候见到她们的?”
“约莫五年前。”李栖白回忆道,那夜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小姑娘站起身,破旧的衣摆随风轻晃:“五年啊...”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五年足够让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您说是不是?”
李栖白恍然:“是我糊涂了。”
沈晏乔俯身与她平视,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序秋。”小姑娘答道,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晏乔。
“那你一定认识那些姐姐们吧?”沈晏乔继续问道。
沈晏乔松了一口气,“那快带我们去见见她吧,我们不是坏人,这位大人在五年前就与她们认识。”
却听序秋接着说:“但她们前两天去西头桥边摆摊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们了。”
这句话像块冰,冻住了沈晏乔松的那口气。
李栖白立即追问:“具体是哪天?你去找过她们吗?”
“就是两日前。”序秋歪着头想了想,“没去找过,她们经常会在外面玩好几天才回来。”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草编的蚱蜢,手指灵活地摆弄着。
沈晏乔觉得这个年岁顶小的姑娘,头脑倒是清晰得过分。
李栖白并未多想,只向序秋又多嘱咐了几句,就带着这一伙人走了。
沈晏乔跟随着走在最后,她忍不住回首多望了一眼,月光下,序秋又坐回门槛,手中的草蚱蜢在她指间跳动,而她的眼珠正随着草蚱蜢的动作滴溜溜地转动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西桥边,天色阴暗,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落叶缓缓流淌。李栖白带着一众随从在街边询问摆摊的小贩,却屡屡碰壁,不是被冷眼相对,就是得到“没见过”的敷衍回答。他眉头紧锁,官袍下的手指紧紧地攥着。
沈晏乔独自立在斑驳的石桥栏杆旁,望着河中倒映的残阳。那浑浊的水面仿佛吞噬了一切,就像那两个消失的小姑娘,在这阴暗的市井中,又有谁会记得她们曾经存在过?她纤指慢慢地划过栏杆上经年的裂痕。
这场阴市之行虽查到了线索,并非全无收获,但沉重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就连向来从容的李栖白,此刻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阴霾,染霜的鬓角似乎又添了几丝银白。
回城的马车上,沈晏乔打破沉默:“李大人与那两个小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李栖白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说来惭愧。前些年随师父查案时偶遇,两个小丫头天真烂漫的笑容,倒是解了我不少烦忧。”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那时我以为这阴市尽是腌臜之徒,可是见稚子可爱,没想到还有这般纯净的心灵...便记在了心上。”
见沈晏乔沉默不语,李栖白继续道:“后来仕途渐顺时,还想过将她们接出来安置。奈何当时觉得不便,总在犹豫,”他苦笑着摇头,“公务缠身,这事便搁置了。若当初能果断些,也许那两个小丫头也不会遇到现在的不测。”
“人各有命。”沈晏乔轻声道,指尖轻叩窗棂,“世事难料,大人已尽己所能。”
李栖白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老夫倒是被你这丫头开导了。”
大理寺的书房里,烛火摇曳。李栖白为沈晏乔斟了杯茶,茶香在沉默中氤氲开来。
“安王殿下临行前特意嘱咐要助姑娘一臂之力。”李栖白摩挲着茶盏,“不知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晏乔慵懒地斜倚在圈椅上,茶盏在指尖轻转:“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但势力越大,破绽越多。”
李栖白凝视着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提议:“不如直接拿下芸姨,逼问同党?那个联络人也在我们掌控中。”
“一网打尽便是。”沈晏乔放下茶盏,眼里满是倦意,“总有人会开口。”她顿了顿,“再不济,把顾府那些与顾维延亲近的下人都拘来,总能问出蛛丝马迹。”
李栖白眼中精光乍现,却又很快黯淡:“此法虽好,但等于撕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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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老夫倒无妨,只是大理寺上下...”
“大人放心。”沈晏乔唇角微扬,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左相大人自会周全。”
夜已更深,沈晏乔回来的时辰太晚,不敢走正门,只得偷翻进府。转过假山时,她蓦地顿住脚步,父亲书房的那盏明角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纱照在她身上。
沈晏乔犹豫再三,还是抬手轻叩门扉。
“进来。”沈焕的声音有些沙哑。
推门而入,沈晏乔看见父亲案头堆着半人高的书折,烛泪在青铜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沈焕抬头见是她,手中朱笔啪嗒落在砚台边,墨汁溅上雪白的文章。
“阿乔?”沈焕的声音颤抖。
看见父亲眼里的惊喜,沈晏乔深深躬身,柔声道:“女儿深夜叨扰,实在是有事相求。”
“说什么叨扰!”沈焕快步绕过书案,却在离她三尺处硬生生停住,只将双手在官袍上反复擦拭,“你...可用过晚膳了?”
将这个新认的父亲的神态收在眼里,这关心太过小心翼翼,沈晏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她垂眸掩饰情绪,又蓦得抬头道:“女儿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求,亦是...为父亲献一策。”
烛花噼啪爆响,映得沈焕脸上神色变幻。待她将所查的事情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沈焕的脸上明晃晃地露出了震惊。
“顾维延竟敢...”父亲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原以为他不过是结党营私,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野心。”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
沈晏乔急忙上前搀扶,触到父亲瘦削的手臂时心头一震。记忆中如山般巍峨的父亲,何时竟消瘦至此?
“严家树大根深,女儿恳请父亲在朝堂之上为李大人他们...”她话到一半,却被父亲紧紧握住手腕。
“傻孩子,这哪是为父帮不帮忙的事?”沈焕眼中燃着她从未见过的怒火,“这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我定会为百姓着想,将这个势力滔天却还妄想登天的权臣的罪行公布于众。”
窗外传来打更声,沈晏乔这才惊觉已是深夜。沈晏乔起身告辞。
望着女儿的背影,沈焕的目光倏然幽深。
回到自己的偏僻小院,秋桑裹着披风在门下踱步。一见她的身影,小丫鬟几乎是扑了上来:“姑娘这是要急死奴婢吗!”声音里带着哭腔,“您要是再晚些,奴婢都要去找人了!”
虽已快入春,夜风还凉得很,秋桑着急将她的披风卸下欲裹在她肩上。沈晏乔心头一暖,却伸手将披风捂紧在秋桑自己身上,笑着去捏秋桑气鼓鼓的脸颊:“我这不是好好得回来了吗?”
“还笑!”秋桑红着眼眶拍开她的手,“您看看这天色!”指着东方微白的天际,“再过一个时辰就该晨起了,您还睡不睡了?”
见她真要掉泪,沈晏乔连忙挽着她往内室走:“我知错了,下次定然不会这么晚回来了。”
“还要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