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墙之下》
1. [楔子]
审讯室忽然陷入寂静。
四壁空荡,电灯照射着正中央座椅上的人,脚镣锁住了脚踝,手腕也被紧紧拷在两侧扶手上,他靠着椅背,坐姿还算放松,军装常服的白衬衫紧贴着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被灯光映出了一片晃眼的雪白,映得人脸色愈发苍白,神情倦怠,他微微低头,半阖着眼帘,长发轻轻垂落在锁骨上。
对面只摆了一张长桌,并排坐着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都熬得两眼发直,精神涣散。最右边年轻的审讯员困得脑袋往下一栽,猝然惊醒,下意识按响了桌边的蜂鸣器:“时秋上校,请注意回答问题!”
刺耳的尖啸声冲撞在密闭的房间内,折磨着所有人劳累的神经,坐在中间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一把按住了审讯员的手臂。
时秋也不适地皱了皱眉,却不抬眼,声音轻而清晰:“麻烦重复一遍你们的问题。”
审讯员低头去看讯问提纲,发现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又一轮的讯问即将结束:“你在之前的回答中有说过谎吗?”
“我认为没有。”
“你愿意为所回答的内容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吗?”
“如果这次我回答不愿意承担呢?”时秋甚至还有心力发出一声轻笑。
审讯员感到一阵绝望,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辩。
审讯已经不间断地进行了整整五天,他们分为两组轮班审问,依然快要被巨大的疲劳给压垮,而面前这个被折磨得一刻不得休息的男人,竟然还能开得出玩笑。
审讯员看了一眼坐在中间的长官,安全局机要处处长卢鹏。
卢鹏后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闭着眼点了点头。
审讯员麻木地将询问提纲再一次翻回第一页,抓过水杯灌了一大口,说:“我们从头开始。时秋上校,你具体担任什么职务?”
长桌左边的记录员也疲惫地抹了把脸,取出一叠新纸,将之前的十几份笔录哗啦啦翻回第一页,按顺序摆开,对照着又一次开始记录。
时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军事情报局行动处处长。”
“你有兼任其他职务,或者接受局长本人的秘密任命吗?”
“没有。”
“宁昭是什么人?”
“隶属于军情局行动处的特工,主要担任狙击手职责,他是我曾经的副官,也是我的前夫。”
“他现在人在哪里?”
卢鹏睁开双眼,盯着那张漂亮而憔悴的脸,凌乱的额发稍稍遮住了低垂的眼帘,但炽亮的灯光足以让对方的神态与情绪纤毫毕现。
“他已经牺牲了。”时秋又一次重复,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记录员失望地放下了笔,卢鹏却碰了碰他的手臂,提醒他注意记录,然后亲自开口发问:“你为什么不称呼宁昭为亡夫,你不能接受他的死亡吗?”
“这只是个时间先后的问题,”时秋说,“他的牺牲是在我们离婚之后。”
“你们为什么离婚?”
“你问出这个问题真让我惊讶,卢处长。”时秋说,“好像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一样。”
卢鹏不为所动:“你们的离婚非常突然。”
“在无法忍受和对方呆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认为比起和妻子拔枪对射,我在深夜要求立刻办理离婚手续的行为显得十分正常且克制。”
卢鹏脸色变得铁青,两旁的下属努力控制着表情,装作没有听懂上司的八卦。
“你在离婚后把宁昭借调给了第七军。”卢鹏说。
“因为我们需要分开冷静一下。”时秋不以为意,“要控诉我滥用权力吗?”
“一个顶尖的狙击手,刚被调往战场就牺牲了,你却对此毫不怀疑?”
“你以为我当年赶去南方是为了什么?况且,安全局也派人参与了调查,在死亡报告上签字确认过的,这件事他们忘记通知你了吗?”
“不要使用反问的把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卢鹏喝道。
“好吧,具体情况死亡报告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我再简短地向你解释一遍:宁昭受到我们离婚的影响,状态下滑,注意力不够集中,这一点有许多战士证明,有人甚至向上级质疑过他的真实水平。这样的人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当然活不下来。”
时秋顿了一下,补充说:“从某种层面上,你可以认为是我导致了他的死亡。”
卢鹏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你认为你对宁昭的死亡负有责任?”
“难道不是吗?”时秋冷笑了声。
卢鹏的精神一振,多年的审讯直觉告诉他,他逼近了某种真相的边缘:“那你为什么——”
“咚咚咚。”
厚重的铁门被叩响了,卢鹏警觉地住口,看向门口。他掏出怀表扫了一眼,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多,远远不到八点钟的换班时间,但审讯室位于安全局大楼的地下,不会随意放人进入。
“你去看看。”
记录员站起身,将铁门上的链锁一条条放下,小心地推开一道缝隙,刚看清外面的情形,他立马站直了身子:“局长好!”
铁门被彻底推开,走廊上站着一位身穿深色长袍的中年男人,面容威严,正是安全局局长武青崖,他后面跟着一名蓝色西装的年轻人,双手拘谨地提着一只小金属箱子。
“局长,您怎么深夜过来了?”卢鹏连忙迎了出去。
武青崖抬了抬下巴,卢鹏会意,让记录员回了审讯室,关上了铁门。明亮的地下走廊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审问怎么样了?”武青崖慢腾腾地开口。
“有突破了!”卢鹏两眼血丝,却相当振奋,“我就知道,最顶级的特工也扛不住疲劳审讯。时秋的自控力在明显下降,开始这一轮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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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甚至需要深呼吸来克制自己,他的焦躁情绪外显,但还在试图激怒我来掩盖这些变化,这是精神状态逼近极限的最后挣扎,最多一天一夜,他一定会陷入崩溃!”
“不错,”武青崖点头,“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出什么事了?”
“六个小时前,周鸿声称有绝密任务需要交由时秋执行,并亲自为他的学生做担保,计划已经提交内阁讨论了,可能等天一亮,命令下达,我们就得放人了。”
卢鹏脸色大变:“难道我们就这么白费功夫了?”
“非常时期,只好用些非常手段。”武青崖看向身后的年轻人,“为你介绍一下,霍维宁,从戈洛帝国留学归来的医学博士。”
霍维宁朝卢鹏点了点头,将提着的小金属箱子托在一条手臂上,另一只手打开箱盖,只见箱子里盛着一支注射器,还有一支密封的、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管。
卢鹏立即明白过来,转身推开铁门:“那我们抓紧时间。”
箱子被放在唯一的长桌上,审讯员起身让到了一旁,记录员抽出一张全新的纸张,打起万分精神,准备记录。
玻璃管中的液体被一点点抽入注射器中,霍维宁转过身,站到了椅子旁,他能感觉到被桎梏的这个男人的意识依然清醒,倍加谨慎地伸出手,将对方的长发撩开,找到了侧颈上的动脉。
出乎他的意料,时秋并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只微微抬了疲乏的眼帘,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落在那眼尾的一点阴影如淡墨似的,霍维宁莫名一惊,捏着注射器的手有些发抖。
“快点!”卢鹏催促。
霍维宁狠下了心,将针头刺进血管,透明的液体被一推而入。
时秋不由得皱紧了眉,咬紧的牙关同时咬破了藏在口中的胶囊,致幻剂的粉末被全数吞下。
分不清是什么先起了药效,他本就模糊的视野彻底扭曲了,审问的话语逐渐远去,被血液奔涌的轰鸣声盖住,这封闭的审讯室消失不见了,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无数碎片闪动爆裂,是一阵夏夜闷热的风,是枪声和泼洒的酒液,是惊叫中的哭喊与哀求,是激烈的争吵和无尽的缠绵……
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无数个场景在眼前幻灭,他混乱的感官无法承载如此剧烈的洪流,胃里翻腾着灼烧一般的呕吐感,他痛苦地弓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挣扎,却被牢牢锁住不得动弹。
有人在耳边反反复复地追问,他听不分明,争吵声却愈发真切,回荡在深夜的住宅里,钟表的指针哒哒走动,朦胧的人影似远似近,或许想说什么,却迎来窒息般的沉默。
忽然,门铃响了。
他禁不住颤抖,想要阻拦却被束缚在原地,竭力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影在这时清晰了,露出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充满悲伤:
“你只是不需要我。”
2. [第一章]
初春是宣京的好时节,大风吹散了一冬的阴霾和工厂的浓烟,露出湛蓝的天空,阳光金灿灿地洒落大地,汉水穿城而过,蜿蜒流淌,两岸边杨柳垂丝,泛着朦胧的新绿。
在悠闲漫步的行人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提着一只沉重的黑色皮箱,快步穿过了朱雀大道,拐入红叶街,最后停在了第139号门牌前。
男人瞥了一眼右侧的招牌,确认了目的地:黑石公司。
他推门而入,悬挂于门上的黄铜铃铛“叮铃”作响,柜台后正打瞌睡的女孩一惊,立即起身,脱口而出:“欢迎光临黑石私人安保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一句话说完,女孩才努力睁开迷蒙睡眼,看清了面前的男人。
男人的长相端正,一身合体剪裁的笔挺西装,配上漆面光亮的黑色皮鞋,摆明了身份不凡。
女孩抖擞精神,露出微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冯。”
“冯先生您好,我叫唐雪,您叫我小唐就好。”唐雪绕出柜台,伸手引向一侧的沙发,“请这边坐,您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麻烦了,我们直入正题。”冯先生站在原地不动,“你们的负责人是叫赵景昀吗?”
“是的,那是我们的老板。”
“我这里有一笔委托和你们谈。”
冯先生放下黑色皮箱,直接打开,亮给她看,那箱子里竟然被一捆捆钞票塞得严丝合缝,唐雪下意识去数,便听男人说:“箱子里是一百万的预付款,委托总价七百万,只有一项要求,赵景昀必须亲自参与。”
唐雪把视线从钞票上撕下来,谨慎地再度打量男人,脸上仍维持着甜美的笑容:“冯先生,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虽然都被人称作雇佣兵,但我们公司是在帝国合法注册的,受法律约束,很多事情是不能碰的。”
“我知道,不会超出你们的业务范围。”
“请问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唐雪问。
冯先生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了她:“今晚七点,兰都饭店,委托人会亲自回答你们的。”
说完,冯先生便转身离开,他拉开了门,又忽然顿住脚步,回身补充道:“唐小姐,请你转告赵景昀一句话,无论他对这桩委托有没有兴趣,今晚的会面都一定要去,否则他会后悔的。”
唐雪目送男人离去,低头端详手中还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精致卡片,这是兰都饭店的名片,在铅字印刷的详细地址上方,有一行钢笔写下的房间号。
兰都饭店在宣京是数得上名的豪华饭店,名流商贾喜欢在那里洽谈合作,套间内装修舒适,墙壁隔音加厚,私密性极佳。
究竟是什么委托如此神秘,一定要到那里才肯透露?
唐雪把名片小心地揣进衣兜,直接锁了大门,关上窗子,结束营业。她蹲到皮箱旁认认真真数了一遍,百元的钞票每百张一捆,总共一百捆,果真是一百万。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把皮箱合上,双手把箱子抱到柜台后藏好了,接着转身,飞奔向后院的训练场。
训练场建在一片开阔的沙地上,四周围着铁丝网墙。正是射击训练的时候,一群人聚在场边,却出奇地安静,唐雪寻找到团队参谋方禹的身影,连忙挤到了他的近旁:“方哥,刚才来了个——”
“嘘。”方禹一手拿着记录本,夹着铅笔的那只手竖起食指,眼睛仍盯着场上,“待会儿再说。”
唐雪跟着转头,训练场上的正是黑石公司的负责人赵景昀,相比起头衔,这是个十分年轻的青年,全黑的作训服包裹着劲瘦的身材,狙击步枪就架在手臂上,纹丝不动,他正专注于瞄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
训练场中央慢吞吞地开动着一辆上了发条的玩具火车,车厢上搭起小铁架,倒吊着一支晃晃悠悠的毛笔。
唐雪看不明白了,扯了扯旁边最熟悉的杨小山,小声问:“这是干什么,哪个是射击目标?毛笔?”
“你仔细看,”杨小山向她凑近,“毛笔浸了墨,射击目标是滴落的墨汁。”
“什么?!”唐雪瞪大了眼,努力压制自己的声音,“这谁想出来的招啊?”
杨小山从底下悄悄伸出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方禹。唐雪表示了解,两人凑得更近一步,声音更小:“太可怕了,我站在这儿连毛笔尖都看不清楚。”
“还有更可怕的,老大把步枪上的瞄准镜摘了,裸眼观察。”
“……”唐雪再度转头,瞧见赵景昀沉静的眼神,果然没有瞄准镜的遮挡,她深受震撼,“老大的视力究竟有多好,站在后院能透过玻璃看到我在前台打瞌睡吗?”
“说不定会呢。”杨小山笑了,感叹道,“这种视力就是天生的狙击手,羡慕不来的。”
“成为狙击手可不是看得清楚就足够了,对距离、风力、环境的影响、目标的移动轨迹都需要有准确的判断,而这些只有通过艰苦的训练才能够掌握。”
方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们两个同时站直了,交换了个眼神,不敢再聊天了。
正在这时,摇摇晃晃地悬挂在毛笔尖的那滴墨汁终于承受不住,滑坠而下。
砰!
子弹刹那脱膛,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射出!
在唐雪看来,几乎在枪声响起的同时,玩具火车上方炸开了一小团墨色的花,爆裂飞溅,而倒吊着的毛笔猛烈摇荡一阵,随着玩具火车的缓慢爬行,又渐渐放缓,没有丝毫损伤。
人群爆发出欢呼,杨小山迅速跑上去将弹头捡了回来,递给方禹。方禹捏着弹头,对着日光仔细观察了上面沾染的墨迹后,在记录本上勾勾画画。
赵景昀拎着步枪站起身,他长得高挑挺拔,迈开长腿几步走近了,问:“成绩怎么样?”
“问题大了。”方禹连连摇头,“我得再绞尽脑汁想想怎么给你升级难度了。”
“下次估计就需要瞄准镜了。”赵景昀笑了一下,把步枪交给旁边的人,然后转向唐雪:“出什么事了?”
唐雪连忙将刚才的神秘男人和七百万的委托和盘托出,还不忘原原本本地将那句嘱托转达给了老板。
“否则我会后悔的?”赵景昀听了纳闷,“这是在威胁我?”
方禹说:“显然是冲着你来的,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如果真的认识我,应该知道我吃软不吃硬的。”
方禹点点头,转向唐雪:“那位冯先生有什么特征吗?”
唐雪认真回忆了一遍:“身高大概有一米八,人长得端正,身上的西装皮鞋应该是私人定制的,看不出牌子,也没有穿戴任何多余的饰品,整个人跟商店橱窗里的模特似的。”
“等等,他说自己姓冯?”赵景昀忽地想到什么。
“对的。”
“你有线索了?” 方禹看他神色有些迟疑。
“……不,没有。”赵景昀收回思绪,肯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姓冯的。”
“小唐,箱子里的一百万你检查过吗?”方禹又问。
“清点过了,整整一百万,全是真钞,没有夹层,没有任何问题。”
“奇怪,不肯透露委托内容,却直接付了一百万的定金。”方禹琢磨着,“装钱的皮箱在哪里?”
“我藏在柜台里面了,需要拿过来吗?”
“不用,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好的!”唐雪说完,转向赵景昀,双手将兰都饭店的名片奉上,“所以,老大,你要不要去?”
赵景昀拿过名片,仔细瞧了上面的钢笔字,完全陌生的字迹,他轻轻松了口气,又像是怅然,随手将名片丢给了方禹:“反正也没有其他安排,去见见吧。”
说话间场中央换上了一排固定靶,其他人员等着方禹点名,继续上场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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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昀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先行离开了训练场。
他平时和其他员工一样住在黑石公司的公寓楼里,房间就在一楼第一号。赵景昀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冲了个澡,把作训服换下,然后边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边走回客厅的沙发坐下。
少了作训服的束缚,他稍一弯腰,脖子上的项链便从衬衫领口滑脱出来,细长的银链上吊着一枚银光闪烁的戒指,戒指内侧刻着一行意味不明的花体数字:‘1224’。
赵景昀低头瞧了一眼,将项链塞了回去,拿起了桌上的报纸。
《宣京日报》右上方的两行小字显示着日期,西历930年3月19日,即华殷帝国的平乐十七年,阴历二月初十。
今日的头版头条是西大陆的战事,埃兰蒂斯王国在与戈洛帝国的一场战役中大获全胜,蒸汽飞机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人类的战场首次被扩展到了天空,当数百枚炮弹在轰鸣中倾泻而下,犹如一场暴怒的天火,戈洛帝国的军队仓皇而逃,毫无抵抗之力。
之前对飞机的实用性的质疑和抨击言论不攻自破,文章向盟友埃兰蒂斯王国表示祝贺,对其飞机制造技术大加赞扬后,热切地表达了对两国正在合资建造的蒸汽飞艇的信心和期待。
赵景昀的心情受了影响,看不进这长篇大论,翻过一页,闯入视野的一则新闻是受西大陆战争影响,又有两家工厂倒闭,工人们围堵在厂房讨要工资时,因爆发冲突、打砸机器,数十人被警察带走关押。
赵景昀长叹了口气,将报纸扔在桌上,这时一个词语闪过他的视线,他连忙抓回报纸,定睛去看,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只有一则短讯:
国防部确认消息,军事情报局正在接受审查。
他把这一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仿佛要从字缝里再抠出点儿内容。
确认再也看不出什么后,赵景昀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和一把剪刀,他先将那则短讯小心剪了下来,然后打开了册子,里面一页页夹着的尽是类似的剪报,报上的消息大多与国防部有关,涉及军情局的句子更被红色墨水划了出来。
赵景昀把册子从头翻起,剪报始于西历927年,即平乐十四年末,前面连续十几页都只有印刷的铅字,再往后才偶尔出现红墨水的痕迹,零零散散,直到西历929年夏季,随着西大陆战争的爆发,剪报上的红色墨迹越来越多,像是逐渐醒目的危险讯号。
一个情报机构不应该这样频繁见报。
这意味着新党与旧党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争锋相对被不再掩饰地摆到了明面上。
自从玄胤皇帝颁布《新朝法令》,开启了向西方学习的工业化改革后,华殷帝国焕发了新的生机,一座座工厂建立起来,新式学校、新式医院出现在各大城市,铁路的骨骼在古老帝国的疆土上生长,蒸汽火车在轰鸣声中辘辘开动。
一批得益于改革的寒门子弟登上了朝堂,人们将其称之为新党,而与他们分庭抗礼的世家贵族便被称作了旧党。
玄胤皇帝崩逝后,继位的承乾皇帝尚能把控局势,及至下一代的正兴皇帝,却渐已无力掌控势力强大的两党,他试图夺回权力,反倒迫使新党与旧党达成了合作,联手逼他退位。
自此,年仅十岁的平乐皇帝被扶持登基,皇权彻底成为了笼中鸟,朝堂也化作了新旧两党之间角逐的战场。
因着工业化的蓬勃发展与西大陆诸国间的来往,新党一向压了旧党一头,然而如今西大陆深陷战火,连带着各地工厂接二连三地倒闭,旧党趁机全力反扑,首当其冲的就是作为新党耳目的军情局。
赵景昀将刚剪下的短讯纸片夹在册子的最新一页,盯了半晌,忍不住焦躁地揉了揉头发,发丝还未干透,弄得满手潮湿,心情更糟了。他又将项链拉了出来,将那枚戒指紧紧地攥在掌中,俯身以额头抵着,静静地,姿态近乎于一个虔诚的祈祷。
3. [第二章]
六点钟,团队参谋方禹准时敲门,通知赵景昀去赴约。
一起跟着的还有杨小山,看到赵景昀走出门,惊讶地开口:“老大,你就穿这身啊?”
赵景昀低头扫了一眼,浅条纹的衬衫配了长裤,一身干净整齐:“有什么问题吗?”
“兰都饭店,还是七百万的大客户!老大,你不换一身正式点儿的衣服?”
赵景昀这才注意到方禹和杨小山都穿了正装,摇了摇头:“没必要,走吧。”
方禹跟上他的脚步,打量着他的神情,问:“有心事?”
“干什么?”赵景昀看了他一眼,“我可不给你开心理辅导的工资。”
“帮老板分忧嘛。”方禹笑道,“我猜猜,跟你的前妻有关?”
赵景昀停下了脚步。
“我一猜就是。”
赵景昀转头盯着他,一脸不快。
“好好,不问了。”方禹连忙收敛笑容,“那一会儿我来谈,你坐旁边听着就成,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能这个态度,那毕竟是位大客户。”
“我知道。”赵景昀应了一句。
四轮马车就在公司门前等着,待三人上车坐稳了,车夫一扬鞭子,马蹄哒哒地驰向最繁华的玉衡区。
傍晚的天空昏蒙,渗开了深墨一般的蓝色,街道上的路灯早早地亮起了,喧闹声和歌声飘近,马车穿过热闹的人群,停在了兰都饭店气派的大门前。
下了马车,他们踩着深红的地毯走上台阶,门童一齐将玻璃大门推开,大堂的侍者立即迎了上来,接过方禹递来的名片,便引着他们走上回旋的楼梯,上到了二楼。
街道上的吵闹被隔了开,松软的地毯将脚步声也吞没,走廊两侧一扇扇红木雕花的厚实房门紧闭,一下子静极了。侍者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才停下,恭敬地敲了敲房门,听到里面模模糊糊地传来应答声,便将门推开。
赵景昀忽然站住了。
会客室里站着两名青年,一人整整齐齐地穿着三件套的蓝色西装,朝这边看了过来,他的长相斯文,神态甚至有些严肃;另外那人却并不理会他们,只能瞧见一个深灰色风衣的修长背影,长发及肩,因着低头的动作垂下了几缕,茶几上的玻璃花瓶插着温室里养出的玫瑰,幽幽地吐着香气,他戴了黑色手套的手指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拨弄着,花枝碰在玻璃瓶口上,发出轻轻的脆响。
赵景昀觉得呼吸发紧,下意识抬手想松一松领口,却突然摸到衣领是敞开着的,于是他回过神来,扣上了衣领,将脖子上的银色项链完全藏住了。
杨小山已经跟着方禹进了门,疑惑回头:“老大,你怎么了?”
这一声疑问终于惊动了那个人,他转过脸来,灯光映着过分秀致的眉目,几乎显出一种雌雄莫辨的漂亮,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银边眼镜,更添了几分书卷气,待看清了站在门外的人,却也一愣。
赵景昀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入了套间,侍者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三位请坐,这位就是委托人,松阳书局的于烨少爷。”穿西装的青年示意了一下已经先行坐下了的那个人,又向他们颔首,“本人姓霍,名维宁,是于少爷的私人医生。”
“初次见面,我是黑石公司的经理及团队参谋方禹,”方禹与霍维宁隔着茶几握了手,介绍身旁的两人,“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负责人赵景昀先生,他旁边的是负责技术问题的杨小山先生。”
“你就是赵先生?”霍维宁的视线移向赵景昀年轻的面容,十分客气,“久仰大名。”
赵景昀点头回应,没漏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犹疑。
“现在,两位方便告诉我们委托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了吗?”方禹问。
“是这样的,于少爷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自幼深居简出,跨洋旅行更是无从谈起,但老爷最近得到消息,埃兰蒂斯王国成功完成了一例换心手术,术后病人恢复如常人,能跑能跳,老爷想将少爷送去西大陆医治,但旅途中多有风险,便打算请贵公司担任安保护卫工作。”
方禹思索着:“于少爷的心脏病经受不了任何惊吓刺激吗?”
“是的。”
“所以我们的工作不仅是应对可能存在的危险,更重要的是确保环境的绝对安稳,不能出现任何突发状况?”
“没错。”
“这就是你们开出七百万高价的原因?”
霍维宁赞赏一笑:“方参谋果然聪明。”
赵景昀盯着对面沙发上默不作声的人,突然开了口:“我有一点疑问,安保工作需要到这里才能透露吗?”
那位于烨少爷并不说话,只将眼神朝霍维宁一瞥,将问题一并抛了过去。
霍维宁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答道:“眼下时局动荡,老爷又最疼爱小少爷,担心消息走漏,少爷会被匪徒绑架。”
赵景昀微微挑起眉梢,似乎不能被这个理由给说服,杨小山也与方禹悄悄对视了一眼。
“那些都在其次,我们定在兰都饭店,主要是想在合约签订之前,亲眼见一见大名鼎鼎的黑石公司的负责人。”于烨终于开了口。
霍维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附和道:“正是。”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见我?”赵景昀问。
于烨唇边弯起一点弧度,声音柔缓:“赵先生,介意我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赵景昀下意识警惕:“什么?”
于烨问:“你及冠了吗?”
“……”
华殷帝国虽然在法律上规定男子十八岁成年,但社会上仍按照旧俗,以二十及冠视为成人的标志。
方禹忙去看赵景昀的脸色,只见他咬了后槽牙,挤出了个还算客气的笑容:“我二十三了。”
“真是年少有为。”于烨偏头去看霍维宁,“想必刚才霍博士也是这样想的吧?”
霍维宁面露一丝尴尬,没有接话。
于烨转回视线,又问:“贵公司之前有过涉及西大陆的委托吗?”
“的确是第一次。”方禹接过话来,“我们公司成立至今是第三年,经验方面不可避免会有所欠缺,这一点我也不想向二位隐瞒,毕竟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彼此信任,于少爷愿意信任、委托我们,我们也一定不负所托。您大可放心,做好西大陆的第一笔委托,对我们公司也有很大的意义。”
这话讲得滴水不漏,不留给人质疑他们的余地,于烨不由得多看了方禹一眼,奇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方参谋是如何看出我对你们的信任的?”
方禹更为惊奇:“于少爷,不是您支付给我们的一百万定金吗?”
于烨脸上的从容笑意终于起了一丝变化,他看向霍维宁,对方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这情形,赵景昀心中瞬间明了,轮到他笑了起来:“看来想促成这笔生意的不是于少爷,而是于老爷。来付定金的那位先生姓冯,我猜正是你们老爷身边的人?”
于烨蹙眉盯着他,赵景昀不躲不闪地对上他的目光,只是片刻,于烨便先转开了眼,语气随意:“好吧,那我们来谈谈合作。”
“您还有什么要求吗?”赵景昀问。
“你们公司参与这项委托任务的人不能太多,不能引人注目。”
“没问题,”赵景昀说,“我已经考虑好人选了,除了我们在场的三人,再加一个,只有四个人。”
“关于委托的一切内容都要保密,除了参与的四个人之外,对你们公司的其他人也不能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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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然,我可以向您保证。”
“任务过程中请不要多问,更不要打探我的个人隐私。”
赵景昀微微一顿:“个人隐私指的是?”
“如果不能确定是否涉及隐私的话,就请你什么都不要问。”于烨微笑回答。
“于少爷,您应当知道,我们需要了解您的情况,才能更好地制定安保措施。”
“是吗?”于烨显得很意外,“原来不回答你们的问题,就会让你们的工作无法进行?真是抱歉,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有能力一些呢。”
“……”赵景昀忍回去一口气,竟然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的,所以希望您能好好配合我们。”
于烨抬眼瞧着他,对这样的回答当真诧异了,思索着,又道:“对了,就像刚才霍博士告诉你们的,我的心脏不好,不能听到枪声。”
“明白,我们会给所有枪支加装消音器。”
“突然的响动声也不行。”
“我们会尽力避免的。”
“我听到敲门声也会心悸。”
赵景昀:“……”
“没有那么严重,”霍维宁低咳了一声,解释说,“敲门时别太急促,放轻放缓就可以了,像刚才带你们上来的那位侍者就没有影响到于少爷。”
于烨瞥了他一眼,倒没有反驳。
赵景昀的目光在霍维宁和于烨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应道:“明白了。”
于少爷的要求却还没有结束:“另外,我不大吃得惯西餐,等到了西大陆,如果找不到合胃口的餐馆,恐怕只能辛苦你们了,不知道几位的厨艺怎么样?”
“于少爷,我们是负责您的安全,不是给您当仆人的!”杨小山忍无可忍。
“我可以做。”赵景昀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以前也是我做饭。”
方禹和杨小山同时震惊地看向他,连对面的霍维宁都忍不住惊讶了。
要知道,赵景昀的父亲是华殷帝国的五大军火商之一,论出身他只会比松阳书局的这位少爷更加富贵,且不说哪个‘以前’用得上他亲自下厨,赵大少爷怎么把这伺候人的活给自己揽下了?
那三人的注意力一时都聚了过来,唯有赵景昀自己捕捉到,于烨的表情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僵硬了一瞬。
杨小山在沙发上暗暗扯着赵景昀的衣摆,小声说:“老大,你没必要为七百万这么卖力吧?”
赵景昀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真挚笑容:“雇主的需求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我们公司的服务宗旨一直如此。”
杨小山看向方禹经理,以迷茫的眼神无声发问:我们是这种服务宗旨吗?
我们压根就没有服务宗旨。方禹这样想着,面上还保持着完美的笑容,配合老板点头:“是这样的,于少爷,相信您也感受到我们的诚意了。”
于烨沉默了几秒,忽然没兴致似的妥协了:“那就这样吧,回去后你们拟定合同送到书局,会有人负责接收。出发时间定在三天后,乘坐沧龙号邮轮,船票会和签好的合同一并寄回你们公司。”
“于少爷确定没有其他要说的吗?”赵景昀问。
于烨轻声笑了笑,反问:“难道赵先生还有什么话没讲吗?”
赵景昀默然一瞬,说:“没有。”
“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吧。”于烨站起身,主动伸出了手。
赵景昀跟着站起,垂眼看到他被包裹在皮质手套下的修长手指,伸出手去,却是握在他的手腕,向下一褪,直接将他的手套脱下了。
于烨一怔,未及反应,赵景昀已经握住他的手,赤裸的掌心相碰,温度一触即分。
“合作愉快。”
他将摘下的手套塞回于烨手里,转身走出了房门。
4. [第三章]
方禹和杨小山随后跟了出来,三人一直走到楼梯口,确定不会被听到后,方禹开了口:“看来你是一定要拿下这一桩委托了?”
“也挺好的嘛!虽然雇主很麻烦,但出价七百万,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杨小山兴致勃勃,“还能赚一趟出国旅游呢,老大,第四个人你打算选谁?小唐也从没去过西大陆呢。”
“哪儿有那么简单。”赵景昀最后看了一眼走廊尽头,“什么松阳书局的少爷,他们是军方的人。”
方禹一愣,杨小山更是脸色大变,猛地回头,走廊上的水晶壁灯静静照耀着,深红地毯的尽头,那房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赵景昀走下楼梯,杨小山紧跟下去,压低声音追问:“老大,你没在开玩笑吧?军方用得着委托我们?”
“答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方禹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景昀顿了顿,回想了一下:“你们注意到那位于少爷脚上的鞋了吗?”
杨小山摇了摇头。
“好像是双黑色短靴?”方禹说。
“对,那是一三制式的常服军靴,专门配备给校级军衔的军官。”
“那位于少爷实际上是名高级军官?”方禹吃了一惊,“可他既然伪装身份,为什么还穿了一双军靴?是不小心穿错了,还是故意为之?”
“不可能是他的疏忽,”赵景昀说,“也许是考验,或者试探、提醒,甚至是一种警告。”
“那去埃兰蒂斯做心脏手术也是个幌子了?”方禹看着赵景昀的侧脸,“这桩委托不简单,你明明看出来了,还坚持要接下来,为什么?”
“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赵景昀答道。
“好吧,也是时候拓展海外业务了。所以你选定的第四个人是谁?”
“联系林娜,休假结束了,以后再补给她。”
“好。”
“啧。”赵景昀突然停下脚步。
方禹不由得紧张:“又怎么了?”
“我为什么不换身衣服过来?”赵景昀的语气懊恼。
“……”
方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饭店的玻璃大门上清晰地映出了他们三人的身影,被夹在两身正装之中,赵景昀的衬衫长裤显得分外休闲随意。
“老大,我可提醒过你的啊,是你自己不肯换。”杨小山小声嘀咕。
赵景昀烦闷地揉了揉头发,没再说话。
兰都饭店的二楼房间内,霍维宁站在窗口,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方才的三人乘车离去了,然后转回身,探究地打量着依然端坐在沙发上的人。
“时处长,您刚才为什么要故意刁难,甚至去激怒对方?”
于烨——或者说是军事情报局的时秋处长,他戴回了手套,端起白腻的骨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茶,才答道:“探一探他们的底线。”
“您的评价是什么?”
“有点脾气,但服从性还不错。”
“您指的是赵景昀吗?”
时秋扫了他一眼,话音带笑:“你可以向安全局打个报告,要求更换更有经验的委托对象,我会全力支持并且配合的。”
“这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霍维宁说。
“安全局给你的任务只有监视我,并不关心我的任务能否完成,也不关心我和你会不会死在西大陆,是这个意思吗?”
霍维宁显得有些窘迫:“黑石公司是你们军情局的周局长选定的,我尊重他的选择,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
时秋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好,霍博士,现在我申请和老师单独通话,请你离开房间。”
“但是我必须……”
“你可以如实向安全局汇报,我将和老师就本次任务进行沟通,内容涉及秘密,而你的级别不够资格旁听。如果安全局认为有问题,可以请他们直接和老师交涉。”
霍维宁犹豫不决,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鉴于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相处,应该增进一下对彼此的了解。”时秋说,“提醒你第一点,我不喜欢把一句话重复第二遍。”
“……我明白了。”霍维宁终于妥协,“还有什么要提醒的?”
“不用着急,以后会告诉你的。”
霍维宁只得挪动脚步,出了房间,回身关门时又忍不住窥探一眼,时秋仍坐在沙发上未动,垂顺长发落在肩头,阴影将他的神情遮掩。
房门咔哒一声关闭了。
一室寂静。
时秋出神片刻,最终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走到摆在红木斗柜上的电话前,拿起话筒,拨转号盘。
“欢迎致电松阳书局,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听筒中传出一道甜美的女声。
“你好,我前两天在书局预定了一册《华殷史稿》分卷,请问到货了没有?”时秋说。
“您预定的是哪一卷?”
“玄胤皇帝本纪的第二卷,西渡重洋。”
“已经到了,是我们为您寄过去,还是您现在来取?”
“方便寄到放鹤苑吗?”
“可以的,您稍等。”
听筒里传来电话转接的轻微电流声,约莫一分钟后,响起了低沉的中年男声:“我是周鸿。”
周鸿上将,军事情报局局长,兼任参谋部的副总参谋长。
“老师……”时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周鸿的语气温和:“你已经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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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让冯处长亲自跑了一趟吗?”
既然委托黑石公司是周鸿的意思,那位冯先生,就只能是军情局的总务处处长,兼任他副官长的冯伯伦了。
“想说我大材小用吗?可眼下这个时局,换旁人去我也不大放心。”周鸿叹道。
“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卷进来呢?”时秋轻声问,“如果他的身份暴露,我们之前所作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这世上哪有不承担风险的事呢?”周鸿说,“何况他确实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心性赤诚,能力出众,却不骄不躁,做事可靠,再加上他父亲做了多年的军火生意,在西大陆积累有人脉资源,你们又彼此熟悉,配合默契,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
“埃兰蒂斯是龙潭虎穴,你这次的任务更是非同寻常,你不会真想我去随便找一伙雇佣兵给你做帮手吧?不怕拖后腿了吗?”周鸿玩笑道。
时秋配合地笑了笑:“我还不知道您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当初您肯这么讲的话,你们也不至于关系紧张了。”
听了这话,周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那会儿是老丈人看女婿,看他不顺眼不是应该的?”
时秋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了,周鸿的话里含义亲近,他喉中却生出一股酸楚:“只怕您要打错主意了,他现在想要报复我还来不及呢。”
“他不会的。”
“不,他应该恨我的。”
“……”对面沉默了几秒,转了话题,“你刚从安全局的审讯室里出来,不要思虑太多,抵达西大陆前好好休息,身体要紧。”
“我还好,托老师的福,他们有所顾忌,没有对我严刑逼供。”
“那是因为安全局还没抓到切实证据,不敢动手。”周鸿说,“我听伯伦讲,他们对你进行了睡眠剥夺?”
“几天不睡觉而已。” 时秋微微一顿,问道,“冯处长有向您汇报过他们对我注射了不明药剂吗?”
“刚查出来,它被称作吐真剂,是现在负责监视你的霍维宁从戈洛帝国的医学实验室带回来的,国内仅此一支。”
“那我还真是走运。”时秋凉凉地笑了一声。
“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时秋用力闭上了眼,“我好像出现了幻觉,一切都很混乱。”
周鸿轻叹:“不用担心,从安全局的反应来看,你并没有泄露秘密。”
“我知道。”时秋说,带了一丝迟疑,“老师,我想请您拿到最后的审讯笔录,内容应当无关机密,不需要在眼下冒险去做,多久以后交给我都可以。”
“这是为什么?”
时秋静默一瞬,才道:“我想知道,我究竟说了什么。”
5. [第四章]
沧龙号邮轮停靠在位于玉衡区的金沙码头,这艘豪华巨轮拥有三台蒸汽轮机驱动中央及左右螺旋桨,全长二百六十九米,足以容纳三千多人,内部装潢华丽,休闲设施一应俱全,如同一座移动的海上宫殿。
这是帝国造船厂的得意之作,完全由本国设计并制造的第一艘吨位与速度均属世界前列的巨轮,它高耸的桅杆上飘扬着华殷帝国的旗帜,赤红做底,上绘有一只首尾相衔的玄鸟,象征着国祚绵延无穷。
正是登船的时候,码头上来来往往,人流如织,乘客亲友们执手话别,行李搬运工穿梭其间,一派喧闹繁忙的景象,倒是不远处酒馆外的遮阳伞下,坐了悠闲的三人。
方禹和杨小山的对面,坐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人,她的长相大气,举手投足间又透出一股妩媚,边对着小镜子整理波浪卷发,边听方禹介绍具体情况。
这正是黑石公司参与任务的第四人林娜,她刚从东北探亲返回,下了火车,直接拎着行李箱来到了码头汇合。
听到涉及军方,林娜“啪”一声合上小镜子,盯住方禹:“西大陆现在满地战火,军方的人却要秘密前往埃兰蒂斯?”
方禹竖起食指,示意她压低声音:“据目前情况来看,是这样的。”
“他们想干什么,要加入这场战争吗?”
“不可能吧,”杨小山倒坐在椅子上,下巴枕着椅背,“大陆之间隔着幽冥海呢,战火还能从海上烧过来?”
“满脑子只有技术理论的人,想得就是简单。”林娜瞥了他一眼,“你认真学过几天历史,考试成绩有超过十分吗?”
杨小山果断投降:“别骂了,林姐,你知道的,我看到大段大段的字就犯困。”
“等上船了请我杯酒,当作你的补课费了。”林娜说,“玄胤皇帝改革知道吗?”
“哇,我也不至于是个傻子啊,这都不知道我还是华殷人吗?”
“那你知道玄胤皇帝就是在那一年和埃兰蒂斯的莉莉安女皇缔约,将两国结为盟友了吗?埃兰蒂斯为我国提供改革所需要的工业技术与人才培养,而我国以最优待遇向埃兰蒂斯提供瓷器、丝绸、茶叶、香料等等这些西大陆的奢侈品。”
“嗯嗯。”杨小山摆出专注听讲的样子。
“但结盟不仅仅是互利互惠这么简单,盟约中还有一条:当一方遭受他国攻击,陷入战争泥沼,另一方有义务竭尽全力提供军事援助。”林娜看向方禹,“埃兰蒂斯是什么时候和戈洛帝国开战的?”
“去年初夏,西历929年5月。”方禹说。
“还差两个月就满一年了,但他们两国仍处于拉锯状态,远远看不到战争结束的苗头,而我国这么久可没任何动作,全当那条盟约不存在的。”林娜补充说,“当然,我是支持这种态度的,毕竟西大陆的这场战争是争夺势力地盘的狗咬狗,没必要让我们搭上人力物力,即使埃兰蒂斯赢了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方禹说:“我听说埃兰蒂斯曾经请求过军事支援,新党主张履行盟约,但遭到旧党的强烈反对,再考虑到战争已经导致全国多家工厂关停,此时输出支援,一定会导致经济动荡,最终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的消息属实,那如今我国和埃兰蒂斯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痕了。”
方禹端起啤酒杯呷了一口,感慨道:“想当年玄胤皇帝和莉莉安女皇的友谊带来了两个国家的友谊,可那毕竟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方大参谋,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好好想一想,这种情形下,军方去埃兰蒂斯干什么,修复裂痕吗?”
方禹摇了摇头:“这并不是重点,我和老板聊过了,最关键的疑点在于,军方既然重视保密,那为什么不直接用自己的人随从护卫,反而来委托我们?”
林娜靠上椅背,皱起眉毛苦思冥想,思考无果,她四下张望起来:“咱们小赵老板呢,聊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见他的人影?”
杨小山终于有机会插话:“老大没在公司和我们一起走,他回家了,这趟出远门肯定要跟他爸爸打个招呼的。”
正在这时,码头上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三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缓缓驰来,引得人们纷纷侧目。
蒸汽汽车出现在市场上的时间并不久,燃料消耗大,行驶距离有限,论起优点大概只有乘坐舒适,但这并不影响它在埃兰蒂斯的贵族名流间掀起了一股热潮,而因为不具备自产能力,华殷帝国的汽车都是通过轮船进口运来的,能够支付得起这高昂费用的人少之又少,汽车更成为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车门打开,赵景昀迈步下来,更引起周遭一片小小的惊叹声,他身形本就高挑挺拔,今日竟然穿齐了精熨细烫的黑色西装三件套,贴身剪裁的马甲修饰着劲瘦的腰线,他随手扣上外套,黄宝石袖扣在动作间熠熠闪光。
司机下了车,绕去后排座位将行李皮箱拎了出来,殷勤地跟上,赵景昀摆了摆手,半强行地把行李箱接了过来,一抬头望见正冲自己用力挥手的杨小山,径自走了过去,司机便恭敬地立在车边,目送他离开。
刚到遮阳伞下,赵景昀还没开口,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把他围在中间,转起圈来打量,啧啧称奇。
杨小山满眼放光:“老大,你今天也太帅了吧!”
方禹上下端详:“别说,要不是这样出场一次,我还真快忘了咱们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大少爷呢。”
林娜伸手去碰他的刘海:“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还用发胶抓过头发了?”
赵景昀躲开她的手,辩解道:“就用了一点儿。”
“认识两三年了,可从来没见你这么打扮过。”杨小山说,“老大,你今天约会去了?”
“还是刚从订婚现场回来?”方禹调侃道。
“你这对袖扣是什么牌子的?”林娜盯着他袖口的黄宝石,“我努力多久能买得起?”
“私人定制的,如果你这次任务表现得好,我请工匠师傅也给你打一对。”赵景昀随口答道,目光在周边搜寻,问,“雇主还没来吗?”
林娜笑靥如花:“那我预定一对黄宝石耳环,谢谢老板。”
杨小山答道:“雇主还没见人影呢。”
“怎么还没到。” 赵景昀好似有些失望。
“应该快了,也快到开船的时间了,”方禹说,“我们先上船?”
赵景昀点了点头,四人各自提起皮箱,走向码头,登上舷梯,穿过登船厅,进入了沧龙号的头等舱接待室。
说是接待室,实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半的桌椅都已经被乘客占据了,其中不乏西洋面孔,人们彼此寒暄交谈着,侍者上来接过行李,送去他们的房间。
他们四人找到位置坐下不久,此次任务的雇主便出现在了接待室门口,仍是只有时秋和霍维宁两人,衣着打扮与之前差别不大。
时秋将手提箱交给侍者,平静的目光透过镜片环视着厅内。
黑石公司的四人起身迎了上去,赵景昀几步就走到了霍维宁的面前,彬彬有礼地伸出手:“霍博士,今天起就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霍维宁瞧见他这一身盛装打扮本就一愣,等赵景昀站到眼前,身高加之周身气势的压迫感愈发明显,莫名其妙就觉得自己低人一头,不禁退开两步,伸手回握:“你客气了。”
赵景昀这才转向时秋,道:“于少爷。”
时秋自下而上地扫视过他的西装、领带,最后与他的目光相碰,微微一笑:“赵先生今天光彩照人,完全把霍博士给比下去了呢。”
“哪里的话,”赵景昀移开目光,“我只是刚从宴会上赶过来,登船时间紧,没来得及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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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赵先生交际如此繁忙,那这次跟我远去西大陆,可真是委屈你了。”时秋说。
“生意需要,不委屈,应该的。”赵景昀应答自如。
时秋微微一挑眉梢,从风衣口袋里伸出了手,那戴了黑色手套的手指缓缓抬起、靠近,却在即将触碰到领带时停了下来,赵景昀呼吸几乎也跟着停了一瞬,极近的距离,然后他看到那只手的动作十分自然地变成了朝他身后虚虚一指。
时秋笑道:“麻烦赵先生让一让,我们先坐下再聊吧?”
赵景昀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忍住了,他侧身让开了路,道:“于少爷请。”
接待室的小圆桌都配置着四把沙发椅,他们一行六人,按规矩应该是方禹和赵景昀陪着雇主同坐一桌,杨小山自觉地走向了隔壁桌子,却见林娜抢先一步在时秋的对面坐下了,朝方禹一抬下巴。
方禹与赵景昀对视一眼,摇头笑着去隔壁找杨小山了。
赵景昀在她旁边落座,压低了声音:“你要干什么?”
“为我的宝石耳环开始努力。”林娜低声回答。
“你别招惹他。”赵景昀也感到一阵无奈。
林娜全然不理,朝时秋微笑着伸出了手:“初次见面,于少爷,我是黑石公司的林娜,本职是猎人。”
时秋与她礼貌地一握手:“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猎人,林小姐。”
“你也是我见过最会恭维的漂亮男人。”林娜笑道,“于少爷这样,不怕家里有人吃醋吗?”
赵景昀端起了茶杯,沉默喝水。
“很遗憾,我至今还没有结婚。”时秋说,“毕竟没有哪位姑娘愿意嫁给一位心脏病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林娜问。
时秋有意无意地扫了赵景昀一眼,说:“我喜欢听话的。”
“……”赵景昀又喝了口水。
“还有呢?”林娜问。
时秋微笑道:“还喜欢不爱问问题的。”
林娜:“……”
林娜厚着脸皮,装作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发问:“于少爷不能举个例子吗,从小到大身边总该有过喜欢的女孩吧?”
“说起这个,”时秋突然转向霍维宁,“霍博士有过喜欢的女孩吗?”
“什么?”霍维宁突然被点名,下意识回答,“我没谈过恋爱,我、我喜欢可爱的。”
许是觉得有些尴尬,霍维宁接着去问对面的赵景昀:“你呢?”
赵景昀动作一顿,偏偏林娜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追问:“对啊,说说看,你前妻可爱吗?”
“……”赵景昀看向林娜,神情复杂难言。
“前妻?”霍维宁大为意外,“赵老板才二十三岁,就已经离过婚了?”
赵景昀不需要转头,就能感觉到时秋似笑非笑的视线,如芒刺背,他张了张口,艰难道:“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你又一提到前妻就……”
“服务生,”时秋忽然叫住路过的侍者,示意对面,“请给这位先生添茶,他今天看起来很渴的样子。”
侍者应了一声,捧着细瓷茶壶走到赵景昀身旁,为他已经空了的杯子续满了红茶。
林娜被侍者的身影给挡了一挡,八卦的兴致稍减,不再继续说了。
茶水在杯子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赵景昀抬眼看向时秋,说:“谢谢。”
“不客气。”时秋脸上笑意不改。
林娜打算重回正题:“于少爷……”
忽然间,众人脚下的甲板一阵震颤,随之整个船体都微微震动起来。
“呜——”
汽笛拖出长长一声轰鸣,笼盖了一切的声响,仿佛这只钢铁巨鲸终于苏醒,向着晴空喷薄出水柱,这是将要离泊的信号。
沧龙号邮轮即将启航。
6. [第五章]
几名船员将两块巨幅图画搬入了头等舱接待室,一字摆开。
左边那幅是最新版的世界地图,四块辽阔的大陆遥相呼应,中央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洋,东大陆的人叫它幽冥海,而西大陆则称之为佛拜伦海,这两个称呼拥有着同一种含义:“被禁止进入的死亡之海。”
右边那副是沧龙号的设计蓝图,白色线条勾勒出船体结构并层层分解,看着复杂精密,同时又简明清晰,哪怕仅仅作为讲解用途,也十足彰显了钢铁机械的优美。
人们的交谈声渐低,注意力大都被吸引了过去。
时秋眸光一动,留意到旁边座位上的一对父女。
女孩大约五六岁的年龄,穿着层层叠叠的蕾丝裙子,头发却只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还不相称地夹了只大大的蝴蝶结,她一看到世界地图就兴奋起来,举手指着:“爸爸你看,我刚学过这张地图,地图上的字我全都认识了!”
“是吗,你都这么厉害了?”男人低头笑着,他看着三十出头的年纪,气质却相当稳重,一身深色西装低调而不失华贵。
“当然啦,一起学的歌我也会唱了。”
女孩小声地哼哼,唱起华殷帝国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谣:
“是蒸汽轮船的诞生,让西大陆迎来了大航海时代;
他们向南,遇到了被烈日灼烧的陆地,那里埋藏着金子,潜藏着钻石;
他们向北,遇到了被冰雪覆盖的陆地,那里寸草不生,山川寂静;
他们下定决心,驶向东方,穿越幽冥海,
暴雨来了,巨浪来了,
他们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遇到了我们,世上最古老的帝国,最悠久的文明;
世界从那一天起相连。”
男人十分捧场地给她鼓起掌来,女孩刚要得意,却听到旁边还传来一阵轻轻的掌声,转头一瞧,立马羞得扑进了父亲的怀里,拱了几下,又忍不住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向时秋。
时秋放下手,温和地开口:“您的女儿真可爱。”
“真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男人这样说着,脸上却是藏不住的宠溺笑容。
林娜也连连摆手:“没关系,我们也只是闲聊。”
时秋稍稍俯身,对上女孩的视线,指了指被她蹭得更加毛躁的脑袋:“小朋友,要不要我帮你编头发?”
“真的吗?”女孩惊喜地抬起脸,“你会编头发?”
时秋点了点头,女孩看他肩头垂落的长发微微晃动,觉得有几分可信,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爸爸。
男人笑道:“去吧。”
女孩挪到时秋面前,双手拘谨地握在一起,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谢谢……呃?”
面对着时秋漂亮的面孔和明显男性化的声音,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叫叔叔。”男人在背后小声提醒。
“哦!谢谢叔叔!”
“不客气。”时秋回答,摘下手套,抬手拆散了她的头发,以指为梳慢慢理顺了,然后取了她两侧的发丝,一股一股地绞缠出纹理漂亮的发辫。
坐在旁边的霍维宁迷惑不已,眼前的画面温馨和谐,给他的感觉简直像是活见了鬼。
林娜也忍不住凑到赵景昀耳边嘀咕:“我怀疑他的真实身份有个女儿,不然态度差别怎么这么大。”
赵景昀正盯着时秋专注的侧脸,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一下。
偏巧,时秋侧眸瞥了他一眼。
赵景昀一下收起笑意,装作若无其事,随众人转去看向接待室门口。
那里有一名身着藏青制服的中年人阔步走入,他拥有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压在帽檐下的鬓角斑白。他站定在两幅巨画之前,脱帽鞠了一躬,朗声道:“女士们先生们,久等了!我是沧龙号的船长杨勇涛,很荣幸将与你们共同度过接下来的旅程!”
时秋已经将女孩的发辫在脑后盘起,用蝴蝶结固定住,衬托出她的脖颈修长和肩膀削薄,优雅如一只小小天鹅,他轻声提醒:“好了。”
女孩连忙打开自己的刺绣小挎包,掏出小镜子一照就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呼,左转右瞧,满意得不得了,再看向时秋的眼睛都发亮:“比我们家所有女仆编出来的都要漂亮一百倍!”
“嘘。”时秋竖起食指。
“哦!”女孩捂住嘴,小声又说了一遍“谢谢叔叔”,便欢欢喜喜地扑回到爸爸的身上,兴奋地炫耀自己的新造型。
时秋直起身子,继续听着船长的讲话。
“我知道在场的许多乘客已经对这趟航程十分熟悉了,但请容许我再为你们详细做一遍介绍。我们现在从金沙码头出发,将经过为期一周的海上航行,抵达埃兰蒂斯王国的首都萨费尔,停泊在最为著名的维多利亚港口。
而我们即将穿越的,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海域——幽冥海。这片海域潜藏着数不尽的暗礁,尽管无数前辈的牺牲已经为我们开辟出了安全的航线,但我们仍然需要穿过海中央的雷暴区域,随时会遭遇狂风、巨浪,甚至暴风雨和雷击,极端情况下还会出现磁场异常,罗盘失灵的状况,但是,请不要惊慌,请相信我们的船员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应对这一切!
为了使我们安全地抵达目的地,希望诸位能够认真倾听、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船长接过细长的指挥杆,在沧龙号的平面蓝图上指点:
“救生艇放置于顶层甲板,大楼梯与前后两处小楼梯都能够直通顶层,但请不要擅自动用救生艇,对于是否满足放下救生艇的条件,请听从我们船员的安排。哪怕在最慌乱的时刻,也请您记得,在茫茫大海之上,轮船本身就是最好的救生艇。
需要诸位注意的是图上标注出的紧急集合点,每一层甲板的舱门口都有该层的平面图和集合点标识,诸位的房门后面也是同样,当您听到紧急铃声响起时,请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离您最近的紧急集合点。”
船长环顾厅内众人,手掌按上胸口,真诚道:“每一次出航都是我们与幽冥海的一场生死搏斗,我代表所有船员保证我们将尽最大的努力,也希望诸位足够勇敢!祝愿我们的旅途顺利!”
“旅途顺利!”
底下纷纷鼓掌应和,船长最后鞠了一躬,离开了头等舱接待室,船员们忙着将那两副巨画收起,乘客们也随之起身,各自散去。
赵景昀落后了两步,拉住方禹,低声叮嘱:“那位于烨少爷搭话的那对父女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查一下那名父亲的身份,最好在明天早上就能有结果。”
“这么着急,出了什么问题吗?”方禹问。
“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赵景昀说,“你看女孩的裙子精致,但头发扎得简单,说明妈妈不在身边,也没有带女仆,只有她爸爸独自照顾。即使这样,女孩也要在马尾辫上夹上蝴蝶结装饰,还随身带了镜子,显然是爱美的,今天于少爷给她编了那么漂亮的头发,明天女孩就不会再满足于爸爸的马尾辫了,一定会再来找他的。”
“原来如此。”方禹恍然大悟,注视着前方时秋的背影,不免惊叹,“所以他接触时点到为止,表现随意,等下一次对方主动找上门来,只会觉得是自己冒昧打搅,绝不会怀疑是他蓄意接近。”
“就是这样。”赵景昀说,“知道了他的目标身份,就有线索推测他此行的目的了。和那对父女再次的见面时间不会晚于明天午餐,赶在这之前查明目标身份,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应对。”
“明白,一定办到。”
说话间已经走入了头等舱主餐厅,天花板与墙壁上金碧辉煌,铺着洁白桌布的长餐桌上杯盏整齐,在乐队演奏出的悠扬旋律中,服务生已经穿梭其间开始上菜了。
他们一行六人围桌入座,正赶上旁边那一桌的乘客聊到紧要关头,发出一阵惊呼:“天哪,这么惊险!”
“我刚才还觉得杨船长说得夸张了,这条航线每年来往那么多船只,居然真的有这么危险?”
“你怎么不想想,这条航线开辟有一百多年了,造船技术取得了多大进步,我们脚下的沧龙号甚至突破了四万吨的吨位,可为什么每年还会有船只失踪沉没,甚至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我听过一种说法,常年来往在幽冥海上的人,十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丧命,这是交给幽冥海的船票。”
“先别打岔!后来呢,你们的罗盘和指南针都失灵了,那是怎么逃出暴风雨的?”
“老天保佑,不是我们逃了出去,而是暴风雨饶过了我们,雷暴忽然之间就停止了,乌云散开,甚至能看到夜空上的星星,全靠星象的指引,我们才没有迷失方向。”
“实在太可怕了,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敢再踏上轮船了。”
“有什么办法,生意还是要继续做的。只能期待蒸汽飞艇早日制造出来,我们就可以飞到云层上面,安全地穿越幽冥海了。”
“蒸汽飞机与蒸汽飞艇在技术难度上差了多少?我看报纸上写越来越多的飞机被投入到埃兰蒂斯的战场上了,戈洛帝国也在加紧研发,努力扭转劣势。”
那一桌乘客的话题渐渐转到西大陆的战争上去了。
晚餐很快上齐了,服务生捧着白葡萄酒的瓶子介绍产地与口感,为玻璃杯中一一斟满,一桌人开始动筷。
林娜仍在旁敲侧击地打探身份:“于少爷居然是第一次出远门吗,完全看不出来呢。”
“我应该表现得更加紧张忐忑吗?”时秋含笑反问。
林娜摆出一副心直口快的模样:“说真的,轮船我也没少坐过,这次登上沧龙号都觉得惊叹,相比之下,倒是你看起来更加见多识广、波澜不惊,一点儿也不像养病不出门的样子。”
“沧龙号首航时报纸上有一系列的详细报道,我都看过,算得上对这艘邮轮很熟悉了。”时秋说,“我是常年居家养病,又不是不问世事了,书局里最不缺书籍报纸,看得多了,难免会显得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
“我每天也会看各类报纸,”赵景昀忽然接话,“我的老师教我养成的习惯,他说很多信息是被摊开在明面上的,只是等待你去发掘。”
“老师?”方禹有些好奇,“是把你培养出来的老师吗,怎么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
“因为他把我赶走了。”赵景昀回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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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看着时秋,“可能我后来不讨他喜欢,不够听话了。”
时秋眉目平静,甚至显得柔和:“既然是过去的事,赵先生又何必介怀呢?你这么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的确,往后的日子还长。”赵景昀认同地点头,“那不如聊聊最近的事,前几日报纸上有一则短讯,不知道于少爷看到了吗?”
“什么?”
“国防部的消息,军事情报局正在接受审查。”
霍维宁夹菜的动作一顿,悄悄瞥向时秋。
赵景昀同样等待着回答。
“我们见面那天的报纸是吗?”时秋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看到了,不过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我记得那天的头条是埃兰蒂斯王国的蒸汽飞机,我对其中提到的蒸汽飞艇很有兴趣,不知道等我动完手术返回时,有没有机会搭乘飞艇。”
“不会有那么快的,”杨小山啃着一块糖醋小排,含含糊糊地插话,“蒸汽飞机和蒸汽飞艇的技术难度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不是能飞起来就差不多了。”
“能讲得再具体些吗?”时秋颇有兴趣。
“打一个比方,蒸汽飞机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蒸汽飞艇就是一场跑步比赛,更何况是以穿越幽冥海为目标的,那就是长跑比赛了。”
“那以你来看,蒸汽飞艇需要多久才能制造出来?”时秋问。
杨小山思考了片刻:“最快也要三到五年吧,我记得去年才开始研发这个项目,现在肯定还处在概念设计阶段。单说蒸汽引擎就是一个大问题,想要足够的动力飞上云层,就需要燃烧大量煤炭,抛开锅炉的水冷系统不提,飞艇燃料的载重就已经超过了起飞的标准。”
“需要的动力越大,自身的载重反而越沉,导致更难以起飞了?”霍维宁忍不住道,“这种矛盾岂不是意味着蒸汽飞艇是不可能实现的?”
“怎么不可能?”杨小山说,“办法就是提升蒸汽机的燃烧效率。以最低的能源消耗提供最高的动力,人类这一百多年来不就是在向着这样的目标努力吗?”
霍维宁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杨小山认真道:“霍先生,让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这就是技术进步和工业发展的魅力啊!”
“小山,可以了。”方禹按住了他的手臂。
杨小山正满怀激荡:“你想当年玄胤皇帝去西大陆乘坐的是什么蒸汽帆船,今天我们脚下的——唔!”
林娜用一筷子卷饼堵住了他的嘴:“别光顾着聊天,来,多吃点。”
杨小山被迫哑火,捂着腮帮子努力嚼饼。
时秋轻声笑了笑,礼貌颔首:“受教了,杨先生。”
杨小山忙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时秋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准备离席。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只多喝了几口白葡萄酒,赵景昀瞧在眼里,欲言又止。
霍维宁也注意到了,不禁问:“你又不吃了吗?”
“最近没什么胃口。”时秋站起身,说,“各位慢用,我先回房了。”
“我也先走了,你们慢用。”霍维宁连忙放下筷子,告辞后匆匆跟了上去。
赵景昀收回目光,转向自己的三名员工,开门见山道:“抵达维多利亚港前的这一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确定雇主的真正身份和真实目的,这一点都同意吗?”
“同意。”三人异口同声。
“那我安排一下任务,现在我们的线索只有那对父女,方禹在明早查清他们的身份后,尽可能多地收集其他信息。”
“明白。”方禹说。
“林娜,下次见到小女孩的时候,我需要你陪着她玩,为我们和她爸爸单独聊天争取时间,同时你可以看看能不能从女孩口中得到信息。”
“简单,那个小姑娘挺可爱的。”林娜应道。
“小山,至于你——”赵景昀对上他期待的眼神,“在轮船靠岸前,去读书室借一本埃兰蒂斯词典好好背一背,方禹和林娜你们有空的时候轮流辅导他。”
方禹和林娜一起笑了出来,杨小山只觉眼前一黑:“老大!为什么到我就是学外语啊?”
“你现在不抱佛脚,等到了埃兰蒂斯一句话都听不懂怎么办?”
“可我真的学不会啊!那些字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我的外语比我的历史还差!”
赵景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杨小山抓住他的袖口,面露祈求:“求你了,老大,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赵景昀真诚鼓励,然后收回了手,站起身,“暂时就这些,我先走了。”
然而没迈出去一步,他想起什么,又坐了回来:“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杨小山立刻正色,方禹和林娜也收起了笑意,等他宣布。
赵景昀说;“不要在雇主面前提起我的前妻。”
“……”
三人彼此看看,别有意味地交换起了眼神。
“更不要八卦我的前妻!”赵景昀强调。
“那……”林娜试探说,“不在雇主面前,我们能八卦吗?”
赵景昀盯着她。
“好的,明白。”
7. [第六章]
头等舱客房区。
穿过狭长而明亮的走廊,时秋在舱房前站定,霍维宁随之跟了上来,他淡淡瞥了一眼:“霍博士这么尽职尽责,是防备我跳海逃跑吗?”
“不是,”霍维宁说,“我有事要和你讲。”
“请说。”
霍维宁纠结了一下:“最好还是在房间里说。”
时秋一时没回答,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了后方。
霍维宁转过身,看到赵景昀走了过来,他们一行人的房间邻近,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主动招呼:“赵老板也要回房休息,不参加晚餐后的活动吗?”
赵景昀停住了脚步,视线从时秋脸上挪到了霍维宁的身上,“嗯”了一声,转身进了正对面的房间,用力关上了门。
霍维宁有些莫名,却也顾不上多想,继续对时秋催劝:“是很要紧的问题,我认为不能再拖了。”
时秋眉梢微挑,推开了房门,径自走入,霍维宁紧随其后,回身关紧了门。
头等舱的普通客舱也算不上多么宽敞,除开一间浴室,便是一张摆放了陶瓷花瓶的胡桃木小方桌,配一套丝绒绿的沙发,木制屏风后面的床铺和床头柜半隐半现。
时秋摘下银边眼镜,随手搁在小方桌上,人跟着在沙发上懒懒坐下。
少了眼镜的掩饰,他的眼神更显冷淡,霍维宁忘不掉审讯室初见时他瞥过来的那一眼,不免又有些胆寒,只好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时处长,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不是很差?”
“有吗?”
“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据我这些天的观察,你几乎没有进食,我猜是因为吐真剂的副作用?在药物试验阶段,有许多受试者对吐真剂产生过呕吐反应,但从没有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情况,这值得重视起来。”
时秋还没接话,霍维宁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另外,我每晚都会听到你在隔壁房间走动的脚步声,还有一次看到你在阳台抽烟,我猜测你的睡眠也出现了问题?听说他们对你进行了睡眠剥夺,这种审讯手段对人的神经损伤是非常严重的,你不能这样强撑下去,我们应该尽快采取措施进行治疗。”
“我们?”时秋玩味着这个词,“你很有勇气,霍博士。”
“是吗?”霍维宁困惑。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吐真剂。”
霍维宁面色微变,努力解释:“我毕竟算是一名医生,而且只有你恢复到最佳状态,才更有完成任务的希望。虽然我是被派来监视你的,但也有协助你的义务,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
时秋被逗笑了,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我们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什么?”
“你刚刚毕业是吗?”
“我是去年九月从戈洛帝国的皇家医学院博士毕业的。”
“霍家在旧党中被逐渐边缘化,听说你攀上了安全局的关系后,被视为家族最后的希望?”
“没有那么夸张。”霍维宁有些尴尬。
“轮船已经离港了,”时秋忽然道,“你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杀了你吗?”
霍维宁神色一僵,竭力保持着镇定:“你不能这么做,安全局如果收不到我定期发回的电报,他们就会发现出了问题。”
“发现之后呢?那时候我已经抵达西大陆了,没有人能够找到我的踪迹。”
“但是为你担保的周局长就要承担一切后果!”
“这难道不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吗?” 时秋轻轻地笑了。
霍维宁脸上血色褪尽,彻底懂了时秋的意思,军情局的行动处长固然重要,却也远不及周鸿在新党的影响力。
他仍不能相信:“可你不是与周局长情同父子吗,他甘愿为你承担风险,难道你要背叛他?”
“不如你来帮我算一笔账,”时秋语气柔缓,“等我回去后,安全局仍然会想尽办法坐实我身上的嫌疑,判我死罪,可如果我杀了你之后潜逃,老师只会被罢免职位,至多降级处罚。拿他的上将军衔换我的一条性命,你觉得划算不划算?”
“……”霍维宁嘴唇颤动,答不上话。
“你接到监视陪同我前往埃兰蒂斯的任务时,家里人是不是很高兴?”时秋又问。
霍维宁不作声,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族里长辈们的期望,临行前母亲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
“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你吗?”
“我想过。”霍维宁开口,声音干涩。
“哦,你觉得是你注射的吐真剂做出了贡献,给安全局长留下了好印象,加上你留学的经历,对西大陆的了解,所以给了你一个宝贵的机会?”
霍维宁看过来的眼神等同于承认了。
“那很可惜,我不得不告诉你,大错特错。”时秋仍用那种充满耐心的语调,谆谆教导,“他们打开了猛兽的笼子,只把一根绳索交给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初出茅庐的学生,你会觉得这名学生是驯兽员吗?”
是被抛给猛兽的口粮,是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想得越明白,霍维宁的心就越往下沉,如坠冰窟。
时秋在审讯室的配合态度,让他忽视了监视一名顶级特工的危险性,而在脱离了安全局的掌控范围后,他完全不具备与之对抗的任何资本。
“他们甚至连一个假身份都没有为你准备。”
“……”
“你为安全局做出的贡献确实是选中你的理由,因为比起其他不相干的人,我在杀死你的时候不会犹豫,不会于心不忍,只会有一雪前耻的痛快。在这一点上,安全局考虑的非常周到。”
时秋说着,忽然站起了身。
“别动!”霍维宁猛地后撤,从腰后拔出手枪,拉开保险,对准了时秋。
时秋站在原地果真没再动作,睨着黑洞洞的枪口,说:“哪怕以我现在的状态,也可以躲开第一枪,然后在你开第二枪之前,拧断你的脖子。霍博士,想试试吗?”
霍维宁双手举枪,食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浑身紧绷。
“或许我也可以饶你一命?”时秋思索道,“比如,把你和安全局通讯的密码本交给我?”
“我不能把密码本交给你。”霍维宁不假思索地回答。
“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吗?”
“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尽我的职责。”
霍维宁警觉地注视着时秋的举动,却见他忽地轻松一耸肩,笑道:“别这么紧张,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霍维宁惊疑不定,仍然没有放下枪口。
“你不觉得安全局的计划,很像是一场对我的人性考验?”时秋重新坐回了沙发上,“这是我提醒你的第二点,认清我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霍维宁将手枪慢慢收回后腰的枪套里,才发觉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试探地问:“你是在提醒我,一切由你主导是吗?”
见时秋没有表示否定,霍维宁解释说:“我从来没有觉得‘监视’意味着能掌控你的行为,我一直都把自己摆在辅助你的位置。刚才也不是要求你接受我的治疗,只是作为医生向你提出建议,我知道你很难信任我,但你这样的状态很危险。”
“那真是感谢你的好意。”时秋反应淡淡。
面对这铜墙铁壁般的态度,霍维宁无计可施,只得放弃:“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
他转身离开,握上门把手时,忍不住又回头补充一句;“时处长,或许你也可以去船上的医疗室要一些安眠药,会有一定帮助的。”
“或许吧。”
霍维宁无可奈何,打开门出去了。
开门声穿过走廊,传入对面的房间里,惊动了赵景昀。
他坐在沙发上长久地发着呆,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那枚充作吊坠的戒指被捏在指尖上不自觉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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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中接连响起开门声,关门声,逐渐远离的脚步声。
赵景昀回过神,站起身走到门前,将房门打开一道缝隙,望见了霍维宁的背影消失在了另一间舱房之中。
他将房门彻底推开,此刻走廊上寂静无人,正对面的舱房门依然紧闭。他靠在门框上,什么也不说、不做,只是看着,仿佛能透过厚重的白橡木门,看到房间里面的人。
头等舱的舞会要持续到深夜才结束,静得极了,甚至能听到那边的乐声隐隐约约飘来,是一首浪漫的圆舞曲。
门缝下流淌出的一线灯光突然灭了,房中的人熄了灯。
赵景昀垂下眼睛,转回身,轻轻关上了房门。
在沉入黑暗的房间内,只有圆圆的舷窗透进来一丝微光,这一晚没有月亮,那光也显得十分黯淡。
时秋坐在舒适的床铺上,却是弓着身子,以掌心用力地按着额头。
一旦松懈神经,脑海深处那股沉重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他简直一闭眼就能够昏睡过去,可每当合上双眼,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一片惨白光线,耳中响起尖锐的蜂鸣声,他被迫又清醒过来,根本无法入眠。
时秋麻木地放下手,放弃了入睡的努力,干脆起身,摸出一支烟点燃了。
橘红色的光点被夹在修长手指间,他吞下一口烟雾,胀痛的神经稍有缓解,胃里却猛然一阵阵抽搐,他忙掐灭了烟,用力按着胃部,也无法抵消那股猛烈泛上的呕吐感,可他实在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吐不出来。
熄灭的香烟跌落在地毯上,房中唯一的光点又消失了,夜好似更深了,时秋勉强摸到沙发边缘坐下,冷汗已经打湿了额前刘海,他只能闭上眼默默忍受,等待这一次的不良反应过去。
霍维宁的判断是正确的,在他平静无事的表象下,是糟糕透顶的状态。
时秋当然知道副作用为什么会持续得这么久、这么强烈,为了对抗吐真剂,他吞下了致幻剂,两种高危险性的精神药物同时在体内发生作用,他没有精神失常就已经足够走运了。
因此他不能再服用任何精神类药品,哪怕是镇静催眠作用的安眠药,都有可能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那天在审讯室中,时秋的记忆停留在被注射吐真剂的那一刻,之后狂乱的画面碎片如一场痛苦的风暴,令人分不清是幻觉还是梦境,等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酒店的房间里,床边坐着军情局总务处处长,也就是周鸿的副官长冯伯伦。
冯伯伦向他解释了情况:军情局局长周鸿收到了一则秘密情报,随后向内阁提出申请,指定由时秋前往埃兰蒂斯王国执行任务,并亲自为他担保,内阁中新党与旧党经过争执,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同意委派时秋前往西大陆,但需要有一名安全局人员监视随行。
他将时秋从审讯室接出时,安全局也确定了监视者的人选,一名从未受过特工训练的医学博士。
时秋这才得知了霍维宁的身份背景,简单描述了审讯室中发生的事后,他撑身坐起,接过盖有‘绝密’红章的任务档案,撕开密封,一页页浏览文件。
冯伯伦自觉地回避,从酒店里找来了一只水晶烟灰缸,让读毕的文件在两人的共同注视下化为灰烬。
“另外,由于行动处全体人员正在接受审查,处于被软禁的状态,局长决定向外委托雇佣兵协助你执行任务。”
“雇佣兵?”时秋轻笑了声,“老师倒是费心了,可拿钱做事的人又能帮上什么忙?碍手碍脚罢了。”
“你要相信局长的安排。”冯伯伦认真地盯着他,“记住,晚上七点,兰都饭店。”
思及此,时秋心底一动,在一片黑暗之中,望向门口的方向。
隔了两道房门,一条走廊,这是将近三年来,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晚。
这样无眠的夜晚,舷窗外,无边无际的大海翻涌着黑色的波浪。
8. [第七章]
次日清晨,赵景昀走入餐厅时,一眼看到自己的三名员工已经就座了。
方禹招了招手,见他走近,不禁问道:“怎么了,今天脸色不太好?”
“没事,昨晚没睡好。”赵景昀拉开椅子坐下。
“明明昨天还容光焕发的,少爷,睡不惯船上的床铺吗?”林娜调侃道。
赵景昀摇了摇头,没心情多说,看到杨小山的早餐已经吃了大半,忍不住纳闷:“小山,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早睡当然就早起了。”方禹忍笑。
“不瞒你说,老大,我从没睡得那么早过。”杨小山感叹,“昨晚刚打开方哥拿给我的词典,我就睡过去了,效果比安眠药还好!”
“……”赵景昀转向林娜,“以后你每天早上检查他的功课。”
“收到。”林娜轻快地应了,笑容满面地转向杨小山,“小山,昨晚背了几个单词了?”
杨小山眼前又是一黑,抓着林娜的手臂连声求林姐饶命。
那两人一时吵闹,方禹靠近了赵景昀一些,低声道:“已经查明那对父女的身份了,父亲名叫柳志杰,是有名的丝绸商人,同时是埃兰蒂斯王国的华殷商会的副会长之一,女孩名叫柳依依,是他的独生女儿。”
“商会副会长?”赵景昀思索着,“商会与埃兰蒂斯各个阶层的人物都有所接触,人脉和资源更是难以估量,的确是最好的切入点,但对我们来说,范围太大了,还是没法推测军方的目的。”
“要看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才能判断了。”方禹说。
赵景昀点了点头,一抬眼,正巧看到时秋和霍维宁一前一后进入了餐厅。
“二位早安,”方禹主动招呼,“霍博士今天脸色怎么也这么差,昨晚也没睡好吗?”
“确实,不太适应。”霍维宁勉强笑了笑。
哪怕霍维宁心志坚定,但时秋昨夜所揭露的残酷真相依然是一记重击,让他回房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奇了怪了,怎么提早回房休息的反而一个个没睡好?”林娜冲时秋笑道,“于少爷呢,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不错。”时秋礼貌回应。
沧龙号上供应的早餐以西式为主,烟熏三文鱼、培根、烤火腿配上蔬菜摆作精致的一盘,小餐包和玉米面包紧挨着两碟色泽鲜亮的果酱,航行海上甚至还能有新鲜的水果切盘。
时秋只拿了片面包,果酱也没涂,咬了两口,便又放下,似乎就算是吃完了早餐。
一旁的霍维宁埋头吃饭,已经放弃了劝说。
赵景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餐盘已经快空了的杨小山:“小山,还能吃得下吗?”
杨小山感受了一下:“差不多吧,怎么了?”
“我借船上的厨房煮了点海鲜粥。”赵景昀回头示意服务生,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来活动一下。”
服务生早有预备,端着托盘上来,在每人手边搁下一只描金小瓷碗,碗中盛着热腾腾的粥,粘稠晶莹的米粒裹着嫩白的虾仁蟹肉,扑鼻的鲜香诱人。
“哇,老大,你居然真的会做饭?!”杨小山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林娜最先尝了一口,更加惊讶:“真是你亲手做的?不是让厨房做来骗我们的吧?”
“有必要骗你们这个吗?”赵景昀有些无奈。
“这些虾是厨房备好的,还是你自己处理的?”方禹打量着勺子里收拾干净的虾仁。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方禹顿时明了,啧啧称奇,冲对面的两人笑道:“两位的运气可真好,我都认识我们老板两年多了,今天也才头一次尝到他的厨艺。”
“多谢赵老板,你这一碗粥,真能把一桌的西餐都比下去了。”霍维宁真诚称赞。
“不用客气,我也是吃不惯这些才做的。”
赵景昀被这一群人夸得不自在,转眼再看时秋,却见他神情微妙,捏着勺子,迟迟没有动作。
赵景昀心头不由得一沉,迟疑再三,还是问道:“于少爷,这个也不合胃口吗?”
“没有,”时秋笑了一下,“怎么能不给赵先生面子呢?”
他拿勺子搅了几下,估摸着只一勺热粥,哪怕引起不良反应,也是能硬抗过去的,便动作自然地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一瞬间唤醒了味觉,仿佛连接回久远的记忆,时秋有些愣神,温暖的感觉顺着喉管流淌而下,像咽下了一枚并不灼人的太阳,落在冰冷麻木的胃里,散发着和煦的热度。
时秋试着又尝了一勺,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胃里渐渐熨帖舒缓了,也许是因为食物太过熟悉,熟悉得令人怀念。
时秋抬起头,赵景昀也正看着他,视线相碰,下意识要挪开却又忍住了,显得不大自然:“很久没下厨,也有点儿生疏了,这次的盐应该没放多吧?”
“没有。”时秋轻声说。
“那就好。”赵景昀点了点头。
时秋看他似乎专心地对付起了自己的早餐,犹豫片刻,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继续吃着那碗海鲜粥。
.
这顿早饭快结束时,目标人物终于进入了餐厅。
柳志杰站在门口环视一周,便方向明确地朝这边走来了。时秋第一时间发现了,却装作浑然未觉,将瓷碗里的粥吃净了,不紧不慢地擦着嘴角,直到对方出声打了招呼。
“早安,先生们,还有这位女士。”
时秋露出惊讶的神色:“早安,我们是不是又见面了?”
“是的,昨晚匆忙,很抱歉没有自我介绍。”柳志杰彬彬有礼地说,“我姓柳,杨柳的柳,名志杰,常年在埃兰蒂斯做一些丝绸生意,昨晚那个任性的小姑娘是我的女儿柳依依。”
“松阳书局,于烨。”时秋自我介绍后,抬手示意对面,“这位是黑石公司的赵景昀先生。”
“黑石公司?”柳志杰若有所思,“不知赵承钧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是我父亲。”赵景昀说。
“难怪我看你长相面熟。”柳志杰的笑容更添几分亲近,“我和赵兄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了,常听他提起独生儿子,没想到在这儿有缘遇见。你到西大陆是要去哪儿?”
“听雇主的意思,我们只负责随行安保。”赵景昀示意旁边,“这几位是我的员工,那边是于少爷的私人医生。”
柳志杰与其他人一一介绍姓名问好,然后道:“几位早餐后有什么安排吗?如果没有,是否愿意赏光去尝尝我珍藏的陈酿威士忌?”
他特意对时秋解释说:“于先生真是一双巧手,昨夜依依都舍不得拆了发辫睡觉,我哄了好久,答应明天再来找你,她才肯听话上床,今天更是一醒来就催着我出来寻你,没办法,小姑娘爱美,当爸爸的只好来冒昧打搅了。”
“原来如此。”时秋笑道,“不打搅,反正在船上闲来无聊,和这位小朋友交个朋友也不错。”
柳志杰闻言开怀一笑,见其他人也表示同意,抬手一请,领路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这对父女所住的是沧龙号上唯二的宫殿套房,配有一间会客室,两间卧室,一间卫浴室,外加一条能欣赏海景的私人散步走廊,哪怕多了他们一行六人,也丝毫不显拥挤。
柳依依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一条白色蕾丝的长裙,正趴在沙发上给玩具娃娃梳头,一听到开门声,立刻转头去看,眼睛顿时亮了:“爸爸,你真的把那个叔叔找过来了!”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柳志杰张开手臂,弯下腰让跑过来的女儿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柳依依放开爸爸,转向时秋,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叔叔,我还想要很漂亮很漂亮的发型!”
“没问题,以后每天早上你都可以来找我。”时秋说。
柳依依小小地欢呼一声,跑回卧室抱出了首饰匣,一打开,里面的饰品琳琅满目。
“这也太麻烦你了。”柳志杰相当不好意思,“我本来也只答应了她这一天,怎么好日日打扰你呢?”
“没事的,我头一次出门,又是跨洋出国,心里总不踏实,交些朋友,找些事做,倒省得胡思乱想了。”时秋说着,被柳依依拉到沙发上坐下,开始动手打理她的头发。
柳志杰请其他几位也坐下,吩咐男仆上酒。
金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荡漾,散发出醉人的香气,他待众人一一品尝过后,才接着问:“我刚才听景昀的意思,是受于先生聘请前来的,不知道你是要去西大陆做什么呢?”
“实不相瞒,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父亲听说埃兰蒂斯成功进行了一例换心手术,便让我去碰碰运气。”
“难怪你身旁还有医生随行。”柳志杰点点头,“我对换心手术也有所耳闻,听说技术上渐已成熟,难的是等到一颗合适的心脏。”
“的确,但哪怕需要三年五载,也是要等的。”
“手术是在哪家医院?”
“圣克里斯蒂医院,不过等待移植配型的人是不住院的。听说医院所在的国王区是首都萨费尔最繁华的区域,不知道我们这一行人能不能顺利找到落脚处。”
“于先生还没有定好住处吗?”
“我对埃兰蒂斯毫无了解,只能等抵达之后再做打算。”时秋无奈摇头,“柳先生有什么合适的旅店可以推荐吗?”
柳志杰思索了一下,说:“商会有专门的公寓供成员及来往商人暂住,常有空闲房间,而且正好位于国王区的中心,交通便利,于先生倘若不嫌弃,你们可以住在那里。”
时秋愣了一下,看向其他人,似乎想要寻求意见。
霍维宁还没反应过来情况。
赵景昀便接了话:“可是商会专用的公寓,我们恐怕没资格入住吧?”
“噢,”柳志杰反应过来,不由失笑,“忘记介绍了,我现在担任华殷商会的副会长一职,可以为你们安排入住。”
“这岂不是给你添了大麻烦?”时秋说,“就像方才所说,我这一住还不知要多久,对商会而言恐怕太不合适,柳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你不了解埃兰蒂斯的首都萨费尔,它是当今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你想找一家旅店不难,可繁华地段又要交通便利的旅店往往空房难求,何况你们还有六个人。即便租房,好的寓所更加难找,何况价格昂贵,如果久住,你们六个人的租金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时秋显出一丝动摇的神色,仍是犹豫不定。
“再者说,就是看在景昀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让你们随便凑合住了,否则叫他父亲知道,要怪我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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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不周的。”柳志杰笑着问赵景昀,“是不是?”
赵景昀配合地笑了笑:“柳先生考虑周到。我也是头一次到西大陆来,以后还请你多关照。”
“这自然不必说。”柳志杰应着,又劝时秋,“于先生,商会的那些公寓闲置着也是浪费,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可以按标准支付些租金。我平时也都住在商会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也方便照应。”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柳先生。”时秋终于松了口。
“客气了,”柳志杰笑道,“就像你方才说的,交个朋友。”
说话间,时秋已经将柳依依的头发编好,依然优雅地盘起在脑后,插上一枚水晶蝴蝶发梳,粼粼光彩闪动在发丝之间。
女孩雀跃地跑回卧室去照梳妆台上的大镜子。
林娜捡起被不小心碰落在地的玩具娃娃,环顾一周之后,借机开口:“看样子柳先生这次的旅程没有女仆随行,照顾女儿起居不太容易吧?”
“确实,难得的体验了。”柳志杰苦笑道,“我常年在埃兰蒂斯操持生意,这趟回国和她母亲离了婚,接她和我一起去萨费尔定居,但从小照顾她的女仆不愿意离开家乡,我也不能强求,只能自己照料了。”
“好在依依看起来很懂事。”林娜说。
“我就怕她太懂事了,”柳志杰看向在梳妆台前踮脚的小身影,“远离母亲,远离从小长大的地方,跟我去陌生的国外,她在我面前一直表现的很兴奋,可小孩子难道真的不会感到孤独吗?”
“那我去陪她聊聊天。”
林娜拿着玩具娃娃起身,走进了卧室,柳依依开心地将娃娃抱回了怀里,林娜在她旁边蹲下,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怎么给娃娃也编个一样的辫子。
柳志杰面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
“说起来,出发前我一直担心埃兰蒂斯处于战争状态,可能动荡危险,但柳先生既然肯把女儿接去定居,看来状况还好?”时秋问道。
“埃兰蒂斯和戈洛帝国主要的战场在艾米塞特地区,两国对那片土地的归属已经争夺几百年了,虽然武器更新换代,但归根到底还是老问题,对国内的主要影响是物价上涨,其他倒没什么。至于首都萨费尔,甚至比开战前更安全了。”
“怎么会这样?”
“谁不觉得奇妙呢?”柳志杰说,“你们知道密林吗?”
他用埃兰蒂斯语将这个词语重复了一遍,见时秋没作反应,便询问地看向其他人。
“埃兰蒂斯王国的情报和安全组织,据说非常神秘,不在政府部门的名单之中,直接受首相领导,是吗?”赵景昀问。
“没错,不过论起神秘,大概是这些情报机构的惯例,像我国的军情局和安全局,咱们这些普通人不也是一无所知吗?”
柳志杰怎么也猜不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有多么的不普通。
赵景昀看了眼时秋一脸毫不知晓的表情,非常给面子地附和:“确实。”
“简单来说,密林组织为了防止战争期间的间谍渗透,加强了对首都的管控。萨费尔原本人员流动大,鱼龙混杂,但开战之后,密林主持了一场对全城人口的大清查,逮捕了许多流窜案犯,如今凡是旅客、租户都需要填写登记卡,定期上交给警局备案,海关也变得更严格了,以前我的货物只需要抽检一两箱,现在需要全部检查。”
“对了,”柳志杰想到什么,特意向赵景昀提醒,“你们安保公司出行应该携带了不少武器?现在海关入境需要登记枪械,有一些枪支更被列为了违禁品,船上的阅览室有最新版的《海关条例》,你们最好去仔细读读,免得到时候惹麻烦。”
“一定。”赵景昀点头。
闲聊将近中午,柳志杰邀请他们一行人前往单点餐厅共进午餐。早上那一碗海鲜粥,的确让时秋的胃口渐渐恢复,能正常吃些东西了,于是一顿饭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用餐过后,各自回房午休,而黑石公司的四人围坐在了阅览室的圆桌旁。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于烨盯上柳志杰,是为了在商会寻找住处?”作为参谋,方禹首先开口。
林娜说:“我也这样认为,而且我觉得,柳志杰所说的密林组织对首都萨费尔的管控情况,于烨应该是清楚知道的。”
“可是住在商会和住在旅馆难道有什么差别吗?商会的公寓也需要入住登记的吧?”杨小山问。
“一样需要登记,但对行动的影响不同。”赵景昀一边翻看着《海关条例》的小册子,一边说,“住在旅馆,进出都避不开前台店员的视线,而租房居住,异常活动也会引起周围邻居的注意,但商会的公寓相对独立,暂住的商人不仅流动性大,而且他们事务繁忙,回房间只为了休息,不会在意隔壁的人是谁,在干什么,整个商会出入的人员复杂,这些都是有利于行动的条件。”
方禹思忖道:“军方这样掩饰行踪,那这次前往西大陆,应当不是为了与埃兰蒂斯的官方秘密接触,而是有特殊任务?”
赵景昀抬眼看他:“没错。”
“可我们仍然对军方的任务一无所知,”林娜说,“等他们开始行动就太晚了。”
赵景昀合上手中的小册子,下定了决心:“你们有办法支开霍维宁吗?我要和那位于烨少爷,单独谈谈。”
9.[第八章]
头等舱的舞会照例在晚餐后举行,宴会厅的装潢更是极尽奢华,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光芒,四壁还嵌有鲛人捧烛的雕像,乐队仿佛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演奏着,乘客们昂贵的鞋子合着舞步,踩过实木拼花的地板。
“怎么样,这儿比回房睡觉有意思得多了吧?”林娜笑着看向被自己盛情邀请来的两人。
“那是当然。”时秋礼貌回应,目光扫视过在场所有人的面容。
“于少爷如果有看中的姑娘,一定要大胆去邀请啊,说不定等你从西大陆做手术回来,婚姻大事也能定下了呢。”林娜玩笑着转向霍维宁,“霍博士也是。”
霍维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视线虽然往一旁沙发上饮酒闲聊的小姐们身上飘了几下,但还是紧跟着时秋的脚步。
“可我怎么好让身边的女士落单呢?”时秋悠然道。
林娜听出他这是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心中好笑,故作嗔怪:“于少爷怎么就知道我会没人邀请了?”
时秋丝毫没被她这句话难倒,应答如流:“我只是怕他们面对美丽的女士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这个漂亮男人讨人欢心的功力也是一流的,林娜暗自感叹,更加警觉了起来。
混在人群之中的方禹注视着那三人的背影,拦下一名端送酒水的侍者:“请帮我送一杯香槟给那边的那位女士。”
“好的,先生。”
侍者转身走向林娜,靠得近了,刚要开口,正巧林娜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可惜晚了,林娜不知在说什么,一抬手撞翻了侍者手中的托盘,几杯香槟争先恐后地涌出,全泼在了离得最近的霍维宁身上,衬衫顷刻湿透,水淋淋地往下淌着,玻璃杯也哗啦碎了一地。
“抱歉先生!您没事吧?”侍者慌忙收拾地上的碎片。
“天哪!”林娜惊慌地回过身,“都怪我,霍博士你还好吗?”
“没事。”霍维宁后退了一步,为难地扯了扯紧紧黏在身上的衣服,一股子酒气熏人,“我回去换身衣服就行了。”
“真对不住,都怪我只顾着说话!”林娜万分抱歉,“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
“不用,”霍维宁连忙摆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小事情,不要放在心上,你们继续玩,我等会儿再过来。”
时秋点了点头,霍维宁便独自离开了。
林娜看霍维宁的身影消失在宴会厅的玻璃门后,转头看向昨晚舞会上遇见的男伴,对方也正打量着她身边的男人,犹豫不定,一对上她的眼神,询问地笑了一下。
林娜回以一笑。
那男伴了然,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来,邀请林娜共舞。
林娜转向时秋,露出一点歉然:“看来,今晚要暂时让于少爷落单了。”
“不用在意。”时秋笑道,“尽情享受你的夜晚吧。”
男伴向时秋点头致意,牵着林娜的手步入了舞池之中。
时秋对这场舞会毫无兴趣,但并不介意借此机会观察一下头等舱的乘客们,于是找到角落里的一处空沙发坐下,漫不经心地挑拣着小桌上摆放的酒水。
忽然,身旁一沉,赵景昀挨着他坐下了。
时秋脊背一僵,瞬间明白了今晚的安排,随即他恢复常态,端起一杯香槟慢慢饮着,目光只落在旋转舞蹈的人群中。
赵景昀也并不看他,目视前方,似乎对这场舞会很有兴趣,只是开口时声音很低,刚好够他们两人听清:“军情局的门槛现在这么低了吗?这种水平也能够当你的新副官?”
时秋迟疑了一下,还是解释说:“他不是我的新副官。”
“那他是什么人?”
时秋偏头看向赵景昀的侧脸,微微一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赵先生?”
“……”
“我记得我们事先约定过的,请不要打探雇主的隐私。”
赵景昀也侧过头,近距离对上他的视线:“当然,我来也是为了和雇主好好聊聊任务。”
“我想我交代的已经很清楚了。”
“可我不认为周局长拿出七百万只是为了让我做安保工作。”
“如果你需要感谢老师的慷慨大方,我可以替你转交感谢信。”时秋说。
赵景昀说:“我需要对员工的安危负责,需要知道你真正的任务是什么。”
“不然呢?”时秋笑意不减,“现在跳海游回去有点远哦。”
赵景昀盯住薄薄的镜片后时秋的眼睛:“我还需要知道,为什么是我?”
“……”时秋笑意渐隐,转回头,看到一曲终结,舞池里双方互相行礼,他将酒杯里的香槟饮尽,才答道,“显而易见,你父亲的人脉资源对我有很大的助益。”
“所以我的价值只是作为赵承钧的儿子吗?”赵景昀问。
“……”时秋捏紧了空酒杯,一时难以开口。
便听到赵景昀轻声继续:“你以前不会这样说的,长官。”
时秋深吸了一口气,将空酒杯搁在了小桌上,冷淡出声:“你如果真的对员工负责,就应该在见面时拒绝合作。”
“没有哪个公司会拒绝七百万的生意。”
“大少爷,你真的缺这笔钱吗?” 时秋感到可笑。
“我平时在公司住,偶尔才回家一次,除了我父亲坚持要入股公司的百分之十,我没有再用过他的钱。”赵景昀说,“我记得我爸爸是军情局的重点监视对象,这些情况你不知道吗,长官?”
“那是情报处的工作,我并不会向程处长过问这些。”
“……也从不过问我吗?”赵景昀瞧着他。
时秋心口一滞,那股要掏空肺腑的呕吐感又猛然涌了上来,他用力闭了闭眼,咬紧牙关,强行忍了回去。
赵景昀只瞧见时秋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随后睁开眼,直视着他:“我有什么理由去过问你呢,赵先生?”
那个称呼的咬字格外清楚,时秋又说:“赵先生,我们之前见过面吗?有过什么关系吗?”
赵景昀默然移开了视线,不再说话了。
时秋靠在沙发上调整呼吸,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过来,他抬手拭去鬓发边的冷汗,再看赵景昀仍沉默地坐着,侧脸紧绷。
好像话说得有点儿重了。时秋斟酌了一下,再开口时已变得温和:“如果你真的为员工、为公司考虑,就不要知道的太多,别忘了,你们使用的都是真实身份,一旦出了差错,被追查到,毫不知情的话,还能当作是受雇主欺骗利用。”
赵景昀转回头,看着他。
时秋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这只是一笔生意,和你们公司接过的其他委托没有任何差别,不要把事情变得复杂了。雇佣兵只需要拿钱办事,对不对?”
说话间,时秋的余光注意到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霍维宁已经换了身衣服返回了。
也是时候结束这场对话了。
时秋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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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松了口气。
赵景昀也发现了霍维宁的走近,他忽然起身,却不是离开,反而转到时秋的面前,一手收于背后,右手躬身递出,一个标准而优雅的邀舞动作。
时秋难得愣了一下,几步外的霍维宁也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会有哪个雇佣兵邀请雇主跳舞吗?”时秋皱起眉头。
赵景昀坦然道:“也没有哪条规定不能邀请雇主跳舞吧?”
圆舞曲悠扬的旋律依然徜徉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尽情舞蹈,空气中芳香浮动。
得益于玄胤皇帝颁布的《新朝法令》中被称为“真爱法令”的第一百一十三条,凡彼此相爱的成年人出于自愿皆可成婚,如今同性恋人变得司空见惯,舞池中就不乏男男女女相拥共舞,赵景昀这一举动倒没引起多少注意,只有林娜好奇地探头张望。
时秋与赵景昀的目光无声对峙着,终究,妥协地伸出了手。
被黑色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指落在摊开的手掌上,随即就被握住了,赵景昀将时秋拉入怀里,揽住了他的后背。
时秋把手搭上对方肩膀,靠得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彼此都有一丝僵硬,他的声音更显生硬:“我只是不想当着你的员工下你的面子。”
“我知道。”赵景昀低声说,气息几乎贴着他的耳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问题吗?”
赵景昀并不开口,两人的舞步默契,踩着拍子在舞池中摇晃、游走,擦身而过的舞伴们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声,这是场享乐的盛会,唯独他们之间是安静的。
等了一会儿,时秋问:“还没想好说什么吗?”
“你很着急吗?” 赵景昀反问。
时秋抬起眼,极近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着急,在这首曲子结束前,你可以慢慢想。”
他感觉到赵景昀覆在背后的手微微收紧了。
“是有一个问题需要和雇主商量,”赵景昀终于开口,“我查阅了最新版的埃兰蒂斯王国《海关条例》,携带手枪入境需要进行登记,而大型枪支已经被列为了违禁物品,哪怕有许可证明也没用,一旦被查出,相关持有人员将会面临一年左右的监禁处罚。”
“所以?”
“我带了支狙击步枪,应该怎么处理?”
“你舍得把枪丢掉吗?”时秋问。
“那要看雇主的开价了。”赵景昀说。
时秋笑了笑:“这是在威胁我吗?”
赵景昀注视着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的距离:“公平交易。”
“那你想要交易什么?”
赵景昀又一次发问:“你前往西大陆的真正任务是什么?”
时秋轻叹了口气:“你一定要问清楚吗?”
“对,否则我和他们三个不可能配合你的行动。”
时秋轻挑眉梢,笑而不语。
赵景昀顿了顿,又道:“还是你认为,只要有那位霍博士帮你就足够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
“所以你的回答是什么?”
乐曲的旋律渐渐低缓,将至尾声,时秋跟着停下了脚步,说:“总该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考虑一下吧?”
他收回搭在赵景昀肩上的手,后退一步,其他舞伴也都彼此分开,相互行礼,赵景昀却还握着他的右手。
“结束了,赵先生。”时秋提醒道。
赵景昀看着他,终究没再说什么,轻轻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