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今天悔婚了吗(女尊)》
3. 第 3 章
渤国,天政十三年。
那一年,邹以汀八岁。
那天正直盛夏,瓢泼大雨自天穹冲刷下来,雨幕迷蒙。黑云压城,丞相贪污案闹得人心惶惶,全京城死寂沉沉,哪怕长寿的老人,也不敢设宴请客,只暗搓搓在家里办了。
夜半,雷声霹雳,邹府乌瓦被打得亮白。
轰隆隆。
大门轰然被撞开。
数以百计的皇军、皇城司、巡检司人马冲入邹家门厅。
不多时,邹家一家老小,悉数跪拜在雨幕中。
年仅八岁的邹以汀跪在一众人之间,瘦瘦小小的一个。
他是将军府里最受疼爱的独子,哪怕长相不符合当世审美,也算掌上明珠,又十分刻苦,年纪轻轻收拜帖无数,来拜见他娘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这邹府门楣,哪里迎过这样荒唐的阵仗。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查右丞相、昭武将军,辜恩负德,暗结党羽,贪墨国帑,鬻爵乱政,其罪已彰,着即褫职待勘!
今着黄军统领、皇城司提举、巡检司,率缇骑即赴邹府,锁拿邹氏并家眷一十三口,交镇抚司同三法司会审。其家产田宅,无论京畿、原籍,悉数封锢,敢有隐匿转移者,以同谋论斩!
钦此!”
仿佛一座高山轰然坍塌,碎石滚落,把所有人砸得东倒西歪。
“爹!”邹以汀失了少爷的礼数,甩开小厮上前,稳稳扶住父亲。父亲只搂着他泣不成声,冰冷的手颤抖着捂住他的眼睛,将他的脸埋在怀里,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
倾盆大雨中,响起铠甲碰撞之声。
邹老将军像是早预料有今天似的,竟换上一身戎甲,挺拔如山。
分明走在自家的地上,却比趟过尸山血海更沉重。
她颤抖的手,紧紧攥着一封和离书。
邹以汀眼梢瞥见一角,便觉耳边一嗡,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臣绝不抵抗,只是此事与他们无关,我与傅逸早已和离,他与以汀已是傅家人。罪臣自请独自前往镇抚司,还请陛下宽恕罪臣的前夫与独子。”
说罢,率领十万大军踏平边境、令战场敌军闻风丧胆的邹大将军,以头抢地。
那封和离书洇在雨水中,二人画押的红也缓缓洇出,被雨水冲刷得像是血渍。
那夜,是邹以汀见娘亲的最后一面。
邹以汀赫然惊醒。
帐外难得天晴。
近日,他总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有的是过去的梦,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似乎是幻想中的梦。
邹以汀默了默,捞过一旁水盆里的水,水面倒影出他苍白的面色——一张全大洲人都憎恶的脸。
不,她们何止憎恶他的脸,她们憎恶他的一切。
破晓,薛副将在外传报。
“进。”
薛副将一身霜雪:“禀将军,那群山匪数量庞大,果真是一方势力,不过我军行动迅速,对方应接不暇,终究被我们剿灭,只是……并未搜到第二把军刀。”
邹以汀面前的桌上,正放着那柄从小树林里搜到的军刀。
河东军赶到时,那三人已然气尽,两个使刀的一个拉弓的,致命伤皆是匕首、地上散落的刀伤,像是那二人说的“正当防卫”的情形。
三个土匪尸体边,正躺着这柄军刀。
当日大雪,山崖下的河水尚且流动,但他们去时,已然结了冰,无从查验是否有人坠落山崖。
那军刀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但这确实是军刀无疑。
邹以汀沉声道:“这是镇潮军的刀。”
薛副将眉头紧锁,谨慎地掀起眼皮,瞄了眼邹以汀,又忙垂下。
镇潮军从前也由邹以汀率领,当年,年仅十三岁的邹以汀被派去镇守渤国与夏国边境,最开始几年,邹以汀眼看就要把渤国丢失的边城悉数收服,陛下忽然派大皇女去监军,战后还让大皇女率军继续镇守,将邹以汀调到河东。
彼时夏国局势已经稳定,那凶名远扬的摄政王辅佐幼帝上位,幼帝仁心,边境局势这才得以缓和。
这明摆着是为大皇女做了嫁衣,否则几年前,邹以汀就已能戴罪立功,摆脱罪臣之子的身份回京。
一个男子,生生把青春全全蹉跎在军营里,还得了极恶劣的名声。
“哎。”薛副将不由深深叹息,竭力转移话题,“将军,既是镇海军的刀,又为何会流到富山?
那女子看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双手白净细长无茧,不是练武之人。那丫鬟倒是双手虎口有茧,但年岁也小。”
邹以汀墨色的眸子看向军刀,只凉声道:“京中变天了。”
薛副将心中一个咯噔,但脑子一下子卡了根本意会不了。
那头小士兵飞鹰倒是一点就透:“那群山匪确实账目不明,莫非她们背后有人,而那受伤女子既拿了镇海军的刀,那便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这是要借咱们的手,处理其他皇女在外头养的山匪?
这……那我们怎么办?”
薛副将:大皇女真不是人!
邹以汀提剑起身:“按律,就地正法。”
薛副将点点头:无论京中局势多混乱,她们按律办事,准不会出错。
众人聚集在临时军营的空地上,邹以汀行动更是利落,只走到空地中央,将那土匪罪状告知众兵,便不听那土匪多言,一剑砍去土匪首领项上人头。
只走时一个转身,不经意瞥见军医账内的女子。
他眸色淡然,径直离开。
回到账内,薛副将还在分析。
他只将剑竖起,细细擦来。
不一会儿,就听帐外响起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便是气若游丝的一句:“草民,求见邹将军”。
小士兵飞鹰来报:“将军,那个受伤的商人在帐外,说要见您。”
薛副将噗嗤笑了:“她今天怎的没喊疼了?我是瞧不上她的,一个女人,竟一点疼都受不得,分明在好转,却又一副要死的样子赖着不走,说不定真是大皇女派来盯着咱们将军的眼线。”
邹以汀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薛副将这才悻悻闭了嘴,退了出去。
撩开挡风帘的时候,薛副将还狠狠瞪了乾玟一眼,又颇为明显地打量了一番黄鹂方离开。
不一会儿,门帘又被掀开了。
先涌进来一股寒气,须臾,有淡淡的茉莉香飘进来。
邹以汀不由抬起眼帘。
那人气质清华,一身华贵白袄裹得严实,外头披了件亮黄色的毛皮披风。
即便面容憔悴,眼下泛红,青丝潦草地扎在耳后,几缕不听话的挂在耳前,也压不住她容貌昳丽,明艳贵气。
在世俗的眼光中,“娇花”一词通常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她穿的白,其人却若牡丹、海棠一类,落了寒露,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黄鹂把她推进来,欲扶她起来行礼。
邹以汀已先行判断她是大皇女身边的某位世家小姐,装成个商人罢了,也没免她的礼,只冷冷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擦拭剑身。
乾玟先是慢悠悠掀开盖在腿上的棉麻毯子,伸出手搭在丫鬟肩上,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扯疼了伤口,又勉力稳住才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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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喊出来,紧紧握住丫鬟的手半晌方站定,勉强行了个礼:“草民拜见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眼看着已疼地双眼泛红,一副下一秒就可能归西的模样。
邹以汀不理会她,只一寸一寸,将那柄剑擦拭地干干净净,冷淡问:“姓甚名谁。”
“姓王,单名一个文字。这一路土匪猖獗,草民生意没做成,损了本钱,也只能回京,不想在途中再次遇到歹人,幸而将军在此,好心救了草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回京,草民定登门拜谢。”
乾玟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慢慢悠悠,仿佛这口说完就没下口似的,她平日声音不算细,比正常女子略微低沉一些,更有压迫感,今日已经咳哑,又特意放轻,倒多了几分轻飘。
“不必。”邹以汀眉目低垂,周身清寒,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乾玟心底轻轻笑了,面上面色白了白,仿佛难以启齿,断断续续道:“草民听闻,将军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草民行动不便,若是和丫鬟自己回京,怕是要死在这富山。
草民家中还有年幼的侄女,草民姐姐死的早,若也死在外头,侄女无人照料,草民不敢想……”
她说罢突然抽泣起来:“草民这条命活着,好歹能给她挣点家用,草民实在不忍死后在天上,看她流浪乞讨……我可怜的侄女……”
邹以汀:……
他终于正视了她一眼,像是没见过女人哭的如此梨花带雨,半晌,方冷淡道:“与军医同行。”
乾玟像是重重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嗯。”邹以汀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黄鹂忙把小车推过来,乾玟坐下来盖好棉麻的毯子,往门口去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不期然对上他的眸子。
他薄唇紧抿,似乎在等着听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乾玟轻咳两声,展出一泓温柔的笑:“邹将军可别行到半路,嫌弃草民累赘,把草民抛下了。”
邹以汀眉头微微一锁:“不会。”
翌日一早。
河东军今日不操练,卯时便全军列阵,务必要在春日赶回京城。
乾玟一早起来搞了一脸“病容妆”,被黄鹂推着出了军医帐篷。
饶是病到如此地步,她也穿着妥当,换了一件雪狐披风,一身青白的袄子与长裤,那料子一看便是上好的。
薛副将远远便看到了,惊奇道:“她不是被抢光了吗?哪里变出来的新衣裳。”
一旁的邹以汀闻声只掠了一眼。
周姐等军医共配有两辆马车,乾玟便与周姐等人同重伤的士兵一处,几个人搭把手把乾玟托上马车,黄鹂则在马车外头跟着步兵而行。
马车不大,人又多,拥挤不堪,好些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坐一块儿,即便是军医周姐,也因为忙了一早上一身汗味,再加上浓烈的药味,还有个重伤的姐们躺在马车里,伤口化脓,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乾玟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
大军前行,领头之人身着银白铠甲,晨曦的清光倾洒在粼粼银甲上,若白虎入林,威压如王。
她忽而恍惚起来。
仿佛回到上辈子,那一年,还是五皇女的她被动陷入夺嫡之争,被母皇无情发派,随大元帅前往夏国边境,守卫西城。
万马奔驰,千军踊跃。
战场上兵戎交接,敌方领军的,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他扬鞭策马,一柄斩马剑倚天截云,掀起沙土百丈,声穿万军。
“镇潮军在此,今日便以邹某骸骨作界,保境息民,带砺河山!”
4.第 4 章
天雨雪。
乾玟伸出手,任凭几片规整的雪花落在她温热的掌心,又冲窗外轻轻一挥,目送它们飘然离去。
河东军白日行进,夜里休息,每六日修整一日,已行了将近十日。
这期间,她因伤只能待在马车里,而邹以汀又遥遥骑马在大军前方,中间隔着几百来号人的队伍。
乾玟只能好好扮演一个娇气的病人。
中途路过一小镇,家在镇子里的小兵,陆陆续续得了银钱,直接还乡去了。队伍在小镇边上休息了一日,也给了乾玟采买的机会。
黄鹂一次性购入一大背篓的杂货,于是乾玟娇气的名声就更显了。
什么坐马车一天要换五个坐垫咯,什么穿过五日的袄子死活都不愿意再穿咯,就连包扎伤口都要用触感更佳的绷带咯。
薛副将好几次都幻想着冲进马车把她拽出来,是不是能从她脑子里摇出金子。
又想到她可能是大皇女的眼线,就忍了又忍,千言万语凝成一句: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众人休息吃晚饭的时候,黄鹂便会端着大锅游走各处,为每个士兵加一块腌肉:“我家小姐命我采买的,这几日辛苦大家了,多谢大家的照拂,都别客气。”
三百多块腌肉可不是小价钱。
薛副将瞅着碗里的肉干瞪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后,黄鹂把一块最大的肉单独用盘子装好,恭敬递到邹以汀面前,还端了一盘新鲜水果过来:“小姐说,镇子小,没什么可买的,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薛副将看着那一盘水灵灵的水果,眼睛发直。
等黄鹂走了,她暗搓搓问:“莫非大皇女想收编将军?”
邹以汀没有给这些吃食一个眼神,只把盘子往前一推:“你们分了吧。”
说罢,起身走了。
方才还一声不吭的其他将领纷纷道:“谢谢将军!”
薛副将眼疾手快:“我要那个最红的!”
邹以汀穿过一道道火把,踏着月光回帐,身影萧瑟又沉默。
穿过一众闷头干饭的士兵时,一眼看到那女子。
她是个红霞一般的人,仿佛一瓢晚霞倒在了这荒凉的山间般,叫人想看不见都难。
况且她坐着轮椅,比其他人又平白高出一截,她只略抬眸,就对上他的目光,冲他展出营火般温热的笑意。
邹以汀的视线只在她面上多停了一息便离开,径直入了帐篷。
乾玟目视帐篷的外帘落下,垂眸,笑意盈盈剥开一个橙子,塞进嘴里,满口沁甜汁水。
大军继续行进,因着下雪,进度缓慢,三日后好不容易抵达荔县,眼见雪越下越大,邹以汀下令靠荔县修整两日,让大家都歇歇脚。
士兵们在城外扎营,剩下十几来号人随邹以汀进城。
进城住宿的条件自然是更好的,周姐和几个军医便把伤患们也一并带入城内,包括乾玟。
河东军守卫河东有功,骁勇善战,打得那河东蛮夷俯首称臣,是大功一件。
然进城后,道路两边竟安静得出奇。
乾玟打起帘子。
路两旁没多少迎接的百姓,就算出来迎了,也没几个笑脸,甚至是一脸抗拒。
只有一队人马跟着队伍前行,欢呼欢迎,显然是此地县令花钱买的“气氛组”。
就算坐在马车里,乾玟极佳的耳力也能听到路人的交谈。
“这些就是河东军?好大的派头。”
“那前头的岂不是传说中的那位将军?”
此话一出,周边许多人,不分男女老少,纷纷退避三舍,下意识捂住口鼻。
“我听说他打仗都靠……靠谄媚军士以收军心,要不然一个男人怎么让那么多女人们听话?”
“不对不对,我听说是靠用刑,把士兵们虐待得不敢反抗。”
“才不是,我听说他打胜仗,是因为他那味道……敌军还没靠近就受不了退下了。”
“军营里都是女人,只有他一个男子,会发生什么大家都知道。我听说军里乱的很,士兵都不挑的。”
“那这也太不挑了!”
乾玟的眼神像有一艘巨轮,深深沉入海底。
“邹将军也怪可怜的,分明戍边有功,你们却在背后如此编排他。”
“呸,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他娘贪了那么多,他该!”
“况且河东能有啥战事,我听我在边疆的叔叔说了,那边都是没受过教化的蛮夷,随随便便派个人过去都能立功,前几年镇潮军不就是,随便派个大皇子过去便立大功了,说不定我上我也行。”
“我倒在意一件事,嘿嘿,他是不是早不清白了,虽然长得丑,那方面功夫一定不错,陛下还是仁慈,若是当初直接将他发派青楼,指不定你我还能享受享受……”
咻。
好似有一笔墨破空飞了出去。
那人话还没说完,只觉脚上一痛,一整个面色乌青,几乎要憋死过去,竟是疼地翻了白眼,瞬间倒下,还不停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周围人都不认得他,吓得连忙散开。
竟是一根梅花刺破她的筋脉,直直插穿了她的脚背,将她狠狠钉在了地上。
花枝上,一片梅花瓣飘下,落进汩汩涌出的血水。
街上登时乱作一团,风言风语全停了,大家看热闹似的纷纷往那处挤。
乾玟面无表情放下车帘,忽而对上对面周姐惊惶的眼睛。
周姐打了个寒颤。
她吞了口唾沫,艰难开口:“王姑娘,你方才冲外头扔了什么?”
乾玟咳了两声,坦然道:“路上摘的梅花枝,被我玩蔫了,便扔了。”
“哦哦,原来如此。”
周姐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梅花枝而已,杀不死人吧。
但不知为何,车里如坠冰窖,激得她打了好几个寒颤。
周姐受不了,又找话道:“不知将军是不是累了,否则这荔县靠近郦城,怎么没多行半日去郦城外扎营,反倒在荔县就停下了。”
“将军自有打算。”
乾玟的目光向前,似乎能穿透车帘,看到那顶前头骑马的人似的。
经过十几日的奔波,正常人伤口愈合都会变慢,乾玟身体素质好,正常愈合了,但肌肉还未长好。
她早已习惯,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是虐虐皮肉。
马车停了,说是荔县的韩县令给她们安排了住处,叫她们下车。
乾玟还不能走路,由黄鹂背下车,坐回自己的小轮椅上。
首要便是再去采买一番。
于是邹以汀从县衙出来的时候,便见她一身灰皮貂裘大氅,连毯子也都换成了兔毛的,簪子也变成了翠玉的。
薛副将:“……这家伙,好生有钱,有钱地叫人窝火。”
邹以汀只略略看了一眼。
邹以汀和薛副将等,都被安排在县令家的宅院里暂住,其他如军医则被安排在小客栈里。
只是邹以汀比较特殊,被特意安排进了一个单独的院落。
邹以汀也很“贴心”,这之后便没出过门,也不与县令的家人、奴仆碰面。
飞鹰是邹以汀的贴身小厮,跟着邹以汀好些年,从邹家到傅府,从镇潮军再到河东军,一路与他共进退,共上战场。
这么多年,他也是别人的笑柄,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唾沫星子,他可以无视,但他就是忍不了那些人看他家公子的眼神,不由抱怨:“这县令家的嫡女见了我们,跟见了活阎王似的躲得远远的,我听闻她早上见了将军,中午就染了风寒,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分明就是躲着将军。
好像咱们非要见她似的。”
邹以汀不回话,只默默写信。
飞鹰叹道:“将军,这么多年,傅家也没说给您写封信问问近况……”
邹以汀:“无妨。”
他这信是写给他在京城的线人,这么多年,那人一直帮他查找贪污案的线索,如今即将归京,他得继续查下去。
至于其他的……他不关心。
飞鹰还要说话,却听一队人忽然匆匆自院子口冲进来,原是韩县令和几个衙役。
“邹将军,不好了,打起来了!”
不一会儿,薛副将也匆匆来了,众人一窝蜂进屋,这屋子本就不大,如今更是挤满了人。
薛副将先行禀告:“启禀将军,那土匪窝在荔县销赃的联系人,名叫杨芳。还好咱们行动快,在她逃跑前赶巧逮住她,不过她负隅顽抗,出言不逊,被我打断了腿。”
韩县令一副“怎会如此”的表情:“下官还以为是薛副将与人起了冲突,原是将军找人。只是这杨芳,是一户宅院的管家,薛副将拿人也得知会一声主家。”
薛副将:“咱们帮你捉拿犯人,你还在这儿叽叽歪歪!”
韩县令:……
二人僵持不下,飞鹰却倏然一愣:“杨芳?此人不正是……”
不正是将军在找的人吗!
方才将军才写完给京城的回信,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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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的信里说如今查到了一个叫杨芳的人头上,只是这人不知所终,原以为线索断了,眼下正好被他们逮到。
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成想查个土匪,还查到了丞相贪污案的线索人物。
邹以汀已经卸了铠甲,如今一身空青,衬得他面容愈发冰冷。他双眸本柔和,眸光却锐利,如针倏忽扎入众人的眼中,叫韩县令吓得抖了三抖:“把人带来。”
不一会儿,两个小兵拖着一个女子进屋,一把将她扔到地上。
那女子哎哟哎哟地喊疼,忽而后颈被一股大力提溜住,再轮空一甩,又被狠狠砸到了地上。
薛副将:“一个大女人,竟受不得一点疼,也不觉得丢脸,若在将军面前再失态我便要了你的命。”
那杨芳这才惨白了脸,捂住颤颤的心口:“将军饶命!小的主家多年不在,没什么进项,就利欲熏心接了土匪的口子,小的真的只是赚点银两啊。”
薛副将一把擒住她的衣领,几乎要把她脖子索断。
飞鹰直上前,给了她一巴掌:“谁要问你土匪窝的事儿了,说,当初杨家是从何人手里接的‘镖’!”
众人皆是一愣。
韩县令吓得不敢吱声:怎么,竟还犯了别的事儿?
薛副将:“你丫的还有事瞒着我们?!”
杨芳大喘气,看清坐上之人,又不敢喘了。
飞鹰道:“韩县令,五年前,京城有名的玉商杨家连夜出城,送走一个假扮成商队人员的罪犯。
你可知这个罪人是当年京城落雁案的重犯之一,她先是逃狱,后又制造假死脱身,趁着大家都以为她已尸骨无存后,被悄悄送出了城。此后,杨家全家都杳无音讯。
而这个杨芳,正是护送的家丁之一!”
县令吓得一个扑腾跪了下来。
乖乖隆地洞,竟然还扯上落雁案了!
京城落雁案便是当年左丞相贪污案的代称,据说当年有人在丞相府中发现一坠落大雁式样的镶金粉碧玺雕塑,十分奢华,且大雁坠落有不祥之意,此事闹得京城满城风雨,大家都说左丞相这是要谋反,以落雁比拟当今陛下。
最终多方势力缠斗,当今陛下判了左丞相一个贪污罪名,不仅抄了家,还诛了三族。
邹老将军也因涉嫌勾结左丞相获罪,入狱自杀。
若真与此事有关联,她县令的乌纱帽不保!
飞鹰:“杨芳,如今已过五年,我们将军只想问你,罪犯身在何处?!是谁从中搭线,把罪犯交到你们手上的,那罪犯背后靠山又是谁?!”
韩县令颤抖着手指着杨芳:“杨芳,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杨芳吓得眼泪汪汪:“这,这都五年了,当初小的就是听家主话,送一批货物出去,小的哪知道这么多呀。”
那头薛副将倏然起手一剑。
血溅了出来,小拇指就像豆腐被切断,杨芳骇得大叫:“将军饶命——”
韩县令直吓得往旁边挪了半分,怔怔看向邹以汀,心下暗自庆幸自己没掺和。
邹以汀则冷漠地将桌上兵法书翻了一页,仿若一座冰山。
一介男子在外征战多年,他早就养成一身肃杀气。多年立下汗马军功,若能回京摆脱罪人身份,头一件,也便是今生唯一一件要事,便是要为母亲洗刷冤屈,哪怕再次获罪他也不怕。
只是线索难寻,又有人刻意遮掩,调查十分困难。几年前,在边关得知唯一可能知情的罪犯逃狱,邹以汀恨得寝食难安,又听闻其逃出京城,更是无语凝噎。
今日,好不容易摸到了线索。
若杨芳不招,也只能叫她交代在这儿了。
杨芳哭天抢地:“小的真不知道啊,将军饶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是家主的侄女,你们说的那人我知道的不多,当初是家主的一个商人朋友,把那人介绍给我表姑的,我表姑见那人是个经商好手,就留下了,若早知道她身份有异,我们定不会收留,更不会将其放出京城啊!”
邹以汀这才抬起头:“介绍人是谁。”
杨芳吓得眼眸突出,磕磕绊绊道:“是……是……是京城富商,王小姐。”
空气一滞。
薛副将呆愣住了:“哪个京城富商,哪个王小姐。”
县令面色一白:“就是……您闯的那座宅院的主人,杨芳的现任主家,我以为将军认识,我见她与将军一同进的荔县。”
邹以汀眉头一皱:“你说的是,王文?”
5.第 5 章
且说乾玟一到荔县,便叫黄鹂去钱庄领了钱。
焕然一新后,偶遇薛副将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往荔县一处宅院去了。
黄鹂愕然,小声道:“小姐,那不是您在荔县置办的宅院吗。”
“是啊。”乾玟从容道,甚至语气里还有几分感慨。
她是重生的,自然知道邹以汀上辈子最大的心结,便是没能给邹家平反。
但究竟他当年被召回京城嫁给世女后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在那样的地方与他重逢,她查了很久,却什么也查不到。
乾玟多少能猜到,有人刻意抹去了邹以汀的一切,最终把自己从整件事中摘了出来。
既然查不到,那她就亲眼看。
这辈子她占了更多先机,几年前,她踩着主系统“玄乎的界限”,来过荔县,布下了一张大网。
这边界就是,她要让网里的所有人来找她。
只要她们主动找她,那就不算她违规。
她知道,邹以汀私下里多年来一直在查左丞相贪污案,如今寻到她递给他的这根线头,他怎么可能不扯。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乾玟。
彼时屋子里,众人都在等着乾玟现身,飞鹰和薛副将一个急地直跺脚,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韩县令则缩头缩脑站在一旁,杨芳跪在屋子中间,小眼睛滴溜溜转。
邹以汀则静默地立在窗边。
俄顷,院子出现两个人。
那女子又换了一身朱红的披风,坐在皮袄包裹的轮车上,手里捧了个金丝汤婆子,窄口的袖子裹着她的手腕,露出骨相秀美的手。
那双手白净修长,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是不会武,也从不做粗活的。
这院子设计精妙,他站在窗口,视线越过廊庑雕花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他。
乾玟只坐在外头候着,忽然抬头,向廊庑的一侧望过去。
从她这处应看不见邹以汀的,她却并未收回目光。
清风拂过她病弱的面容,她轻轻咳了两声。
邹以汀眉心一皱,错开了视线。
“让她进来。”
乾玟一进去,薛副将就一脸“怎么又是你”的复杂神色。
韩县令:“启禀将军,这位便是那方宅院的主人、杨芳的现任主家,王文小姐。”
乾玟装出和她们一样一头雾水的样子:“将军怎么突然找我?”
飞鹰上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番,薛副将轻笑:“这杨芳,是王小姐的管家,听县令大人说,拿人还得看王小姐的面子。”
乾玟只忙低头一直咳,压根不回她的话,反倒叫薛副将更恼火,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上首邹以汀打量的眸光如剑倏忽扎向乾玟,乾玟抬眸大方迎上他的视线,目光却更加柔和,盈着细碎的笑意,竟有种亲自将那剑身继续往胸口送了一送的错觉。
一瞬后,邹以汀利落错开眼眸,对杨芳道:“认人。”
杨芳泣涕涟涟,小眼睛滴溜溜瞥了眼身旁的乾玟。
乾玟只漏给她一个眼神,便叫她吓得浑身战栗:“是她,就是王小姐当初把那逃犯送给我家姑姑的,说那人是她的友人。”
乾玟非常恰当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抱歉,王某经商多年,游走四方,交友甚广,不知杨家小妹提到的,是哪个友人?”
邹以汀神情冷漠,看不出他的情绪,只一双星目定定落在她面上,一寸寸渗进她的伪装。
薛副将是个暴脾气,恨不得一把揪住乾玟的衣领:我早就知道你这丫头不简单,还不快说实话!
杨芳哭诉道:“王小姐,她们说的,估摸就是李姐。”
乾玟思量再三,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搜刮住这么个人的模样:“哦~李姐啊,好多年不联系,突然说到这个人,我都想不起来了。
她长得那样普通,我们不过几面之缘,我见她可怜给她找了个差事,又哪里知道她是个逃犯呢。”
薛副将翻了个大白眼:“警告你,别装蒜!”
“大洲之广,人多口杂,人行走江湖做生意,自然不能随便问别人的过去。”说罢,她好似说多了话,气不顺,伸手平了平急喘的胸口,又道,“我倒没问薛副将,突然闯入我的宅院,随随便便绑了我生意朋友的侄女,难道我一平头百姓,就不值得薛副将给予一点点的尊重?”
薛副将:“你……”
上首邹以汀食指轻敲桌面,薛副将忙偃旗息鼓。
邹以汀:“私藏逃犯,韩县令,按律该当如何。”问的是韩县令,目光却如冰锥钉在乾玟脸上。
韩县令擦擦额头的密汗:“当,当斩。”
杨芳当即磕头:“将军饶命啊!小的并不知情啊!”
乾玟不为所动,好似真不知情一般,只回以他温润的笑。
韩县令继续说:“不知情者……按律,也当流放,宁错杀一千,不放走一个。”
杨芳就差把尿吓出来了,忙抓住乾玟的裤脚:“王小姐,您告诉她们,小的当真不知情,您也不知情。”
乾玟清咳了两声,那杨芳力气大到差点扯坏她的新衣裳,她一个病身,却微微一拂袖,便将裤脚从她的手里解脱出来。
再抬眸时,又是对他绽出一双弯弯笑眼。
“我与李家姐姐是在京城南郊认识的,当时她还是个乞丐,而我初来乍到,一见她那双手便知她武功高强身手不凡,于是借机接近,与她互道姐妹,想雇她做个打手。将军知道的,”她适时咳了两声,“草民体弱,生意场上若是一个谈不拢,被揍了怎么办。
谁知我所料不错,因我光风霁月,品貌才华均世间难有,又会赚钱,还真得了别人妒忌,招来祸患。”
邹以汀:……
薛副将额角狠狠一跳。
“还好李姐三两下功夫帮我打退了找麻烦的人,我感激不尽,后来我的生意与杨家搭上了线,便将她介绍给杨家,给她找了份长差。
自那以后我们便不再联系。”
薛副将冷哼一声:“空口无凭,且要压你回京,待皇城司审查时,你再同京官大人们狡辩吧!”
乾玟拿着帕子掩面遗憾:“草民自知清白,但薛将军也未免太过咄咄逼人。”
薛副将:……
沉默间,上首之人邹以汀霍然起身。
颀长的身影遮蔽了雕花窗漏下的天光,恍若一棵长松,只不过收拢了枝叶,叫人看着又高又寒。
“备马。”
说罢,便大步流星离开,一阵风一般。
他要亲自去杨芳的住处搜证据。
但凡涉及京城落雁案的消息,邹以汀从不借她人之手。
是否知情,一搜便知。
薛副将忙跟上邹以汀,低声啐道:“这姓王的一定有问题,她是大皇女的人,京里弯弯绕绕,各处势力,水深的很。
那土匪寨虽然没搜出军刀,却被查出有背后支持,一年到头劫获的银钱八成都上交了,这姓王的突然出现,利用咱们剿匪,又把杨芳送到咱们眼前,指不定又是上头在斗法,将军莫要趟这浑水。”
邹以汀不回,只固执地大步流星走到宅院外,利落上马。
他握着缰绳的手发紧,吩咐道:“其余人等待命。”
“是。”
余光瞥见那金灿灿白花花的一抹身影,他收回视线。
夺嫡的浑水不能惹,但落雁案,他必查不可。
马蹄声渐行渐远。
乾玟目送她们离开,黄鹂感慨道:“小姐好计谋,这邹将军真是明知前方是泥潭深渊,却还往里面跳啊。”
“他当然要跳。”
乾玟作为宅院的主人,也要跟去。
她上了马车,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方放下帘子。
王宅。
韩县令:“搜!”
衙役们兵分两路,一路往正宅去,一路往小院去。
乾玟的马车姗姗来迟,等她被推着进入这十几年不曾踏入的宅院,只见一片天翻地覆。
她不急不恼,如今有杨芳这个人证证明她和李姓逃犯相识,在回京城之前,她都难以洗脱干系,正如韩县令所说,按照渤国的律法,宁错杀毋放过。
邹以汀绝不会放过她。
真好。
思及此,她还气定神闲地拍了拍手里的汤婆子。
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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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束发,抱剑直立在王宅大院中,周身气场肃冷。
院子颇大,共有五进,可谓富丽堂皇。
眼下一旦把杨芳和京城落雁贪污案的罪犯联系起来,再看这华美院落,倒真有几分腐败味儿。
乾玟一副“怪我太有钱”的模样,只象征性叹了几口气,完全没有被搜家的紧张错愕,连那些个古董花瓶被砸了,眼皮都不带颤一下。
只有薛副将偶尔回头盯她的时候,她马上假装吸吸鼻子:“真是的,草民哪里经历过这些,吓得草民脸都白了。”
薛副将:……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匆匆来报:“将军,杨芳的屋子里似有密道!”
邹以汀忙快步走去。
乾玟也凑了过去。
杨芳哆嗦得更厉害了,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几个士兵和衙役围着一处墙壁敲来敲去。
邹以汀到后,众人纷纷散开,他利落拔剑,寒光劈下。
轰隆。
整面墙顷刻坍塌。
墙体中间藏了个小门,看这密道方向,似乎正通向富山。
密道之内还有个小房间,里头塞满了金银珠宝。
乾玟感叹道:“哎呀,你怎么就为了这点银子干出这不法勾当。”
众人:……
薛副将拳头又硬了。
邹以汀不顾灰尘漫天,只闷头翻找,最后取出一乌黑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正是一封信。
他手腕一甩,抖落开,一目十行读下去。
这是杨家家主早前给杨芳的信,写了她人不在京城,但强调了那次走镖的重要性,还特意安排杨芳在走镖时单独护送李姐,务必保证李姐的个人安全,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李姐的真实身份。
事已至此,物证确凿。
杨芳终于瘫倒在地上。
邹以汀锁眉,只觉奇怪。
因为杨芳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放松。
好像一根崩了多年的弦突然松了一样。
“报,其他房间没有搜到特别的东西。”
也就是说,没有东西能证明,王文本人和这件事是否有关。
乾玟笑道:“将军救了草民的命,草民自然不会让将军为难,将军若怀疑草民,便把草民压回京城待审吧。”
邹以汀眼眸骤冷:“都押下去。”
“是!”
夜。
乾玟穿着精致的貂皮披风与棉袄,坐在县衙小小的牢房里,从容淡定,与周围格格不入。
整座牢房,只对面关了个黄鹂,并无第四个人。
杨芳被关在她的隔壁,对着她噗噗磕了四个头。
咕噜噜。
一颗药丸被乾玟丢下,从牢房见的缝隙滚了过去。
杨芳两眼放光:“您真的放我去了?”
“你的任务结束了,”乾玟冷道,“你的家人,我会差人照顾。”
杨芳激动地以头抢地。
她颤抖着手,像对待珍宝一般,捧起那颗圆润的药丸,红着眼,深吸一口气,闷头吞了下去。
下一秒,她忽然面露狰狞,抽搐不止。
想到杨芳擅自替土匪窝销的那些赃,还有上辈子,她也是压到邹以汀的雪花之一,乾玟的面色愈发寒凉。
她唇角上扬,愉悦地看着她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呻///吟,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直至目眦尽裂。
她弯下腰,隔着牢房的木栏,笑道: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给错了,这颗会让你死得更痛苦一些,时间更长一些,你就忍忍吧。”
*
地牢之上,偏院里,薛副将还在焦虑地来回踱步。
“这难道也是大皇女的吩咐?若真如此,这杨芳一事,可能与其他皇女有关系……”薛副将感觉脑子好痒,要长脑袋了,“将军,那王文阴险狡诈,你千万不能被扯进去啊!”
邹以汀面前放着他搜出来的那封信。
有一点让他很疑惑。
杨芳为何要一直留着这封信?
“将军,将军!”
一个衙役白着脸冲了进来,
“杨芳……杨芳死了!”
6.第 6 章
地牢里粘哒哒湿漉漉的,像下过一场小雨。化了的雪水顺着小栅栏的窗口漏进来,在墙壁上浸出一道道阴森的水痕。
乾玟仍穿着那身朱红的披风与雪白的袄子,像从天上掉进这牢里似的。
唯一不足便是她面容苍白,似乎吓得不轻。
众人赶到时,便看到仵作正现场验尸,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的味道。
大半夜的死人本来就够阴森了,偏生那杨芳死相诡异。尸体呈憋死的模样,面色发绀,眼球突出,地上吐的、失禁的,一片狼藉。
乾玟吓得人和轮椅都缩在牢房的一角,还不时要探头看,一副虽然害怕,但是担心对方死于她杀,自己也身在危险之中的模样。
她一眼看见邹以汀自楼梯上下来,地牢里的火光摇曳,穿过交错的栅栏,在他挺拔的身形上也投下横横竖竖、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像是行走在光影织就的牢房中,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望着尸体。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地上的两个坑上。
冬日大雪,雪下了又化,地牢的地上总是湿哒哒的,人们进来又出去,脚下的泥巴粘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泥地,周围仵作们又走来走去,踩得愈发混乱。
而就在这些泥地中,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坑,小坑的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的小圆坑。
非常浅。
细看的话,还有一条细细的不明显的痕迹,自牢房的边缘一路延伸到尸体的脚旁。
太细微了,若非习武之人眼力极佳,根本不会察觉有异。
况且地牢里犯人们进进出出,没有证据证明这条痕迹就是今天才有的。
但下一刻,邹以汀的目光陡然穿过忙碌的众人、层层栅栏,十分干脆、准确地锁定了乾玟。
乾玟的心脏嘭的一声,像是被狠狠敲击了一下。
她迅速调整好心绪,也对上他的视线,露出温柔无害的神情。
仵作道:“启禀将军,是吞毒而亡。”
邹以汀径直走到乾玟的牢房前。
“开门。”
锁链清脆地响动,每一声都令乾玟的胸口发麻。
他当然查不出什么。
只是他立刻锁定她这件事,叫她肾上腺素攀升。
二人皆不错开目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紧张。
不消片刻,牢门打开,邹以汀只立在门外,不踏入一步:“搜。”
薛副将压根不知道咋回事,脑子跟不上,但行动能跟上,立刻冲进来,招呼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一眼能望到头的牢房翻了个底朝天。
乾玟任凭其他士兵在她周身翻来翻去,对着邹以汀气若游丝道:“将军这是何意?草民不过才进牢房不到半日,这牢里东西,草民真连碰都没有碰过。”
薛副将一脸懵地搜完,一脸懵地抬头看邹以汀:?啥也没有啊。
邹以汀眼眸低垂,从头至踵审视她:“搜身。”
两个士兵忙上前,一左一右拽住乾玟的胳膊把她从轮椅上架起来。
乾玟乖乖配合。
薛副将上前,从上到下,把她外衣衣兜、腰带,甚至是裙边、轮椅坐垫里面,都搜了个遍。
啥也没有。
薛副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乾玟带了几分戏谑道:“草民的中衣好似还有个口袋。”
邹以汀冷漠地盯着她。
薛副将闻言犹豫了一瞬,还是解开了她的外袄。
那雪白的袄子厚得狠,乍解开,里头竟只有一件中衣,甚至能隐隐窥见银练般的里衣绸缎。
外袄一脱,较紧的中衣包裹出她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不似别的女人般粗壮,却叫在场众人的视线均不自觉聚了过去。
偏生她腰细,前襟丰满挺拔,且她任凭别人搜身,那中衣领口还露出顺畅的颈部肌肉。
薛副将饶是女人,也不自觉吞了口唾沫,难以下手,只好硬着头皮搜过她的衣袖、腰迹。刚探上去时仿佛触到玉雕寒铁,不一会儿又温软极了,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无论是触感,还是线条、程度,都叫人羡慕不已。
薛副将只觉手上仿佛都拉了丝。
饶是她不喜欢这女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肌肉该死的漂亮,可恶的有钱人,连肌肉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愈发燥热的空气中,邹以汀的目光顺着薛副将的手一寸寸扫过去,未发现任何东西。
“搜完了?”乾玟撑住轮椅的扶手缓缓坐下来,慢悠悠穿上袄子,如玉的手从下到上,一点一点,整好衣襟,“将军可有什么发现。”
随着她扣衣领的动作,邹以汀不期然瞥见她脖颈上山峦般飞入衣襟的线条,眉头紧紧皱起来。
搜不到也在他意料之内。
“韩县令不若给王小姐换个地方。”
一旁沉默的韩县令电光火石间理解了邹以汀的意思:邹将军这是觉得王小姐十分危险,要派人监视王小姐呢。
她忙走出来,圆滑道:“是是是,王小姐身子骨不好,确实不能住在这地牢里,何况又死了人。”
邹以汀:“就换到邹某住的院子里。”
众人均站着干瞪眼。
乾玟轻轻笑了:“那就,多谢邹将军体恤。”
对面的黄鹂心下一凛:不愧是边境有名的战神,竟然看破了我家小姐要针对他的心思,把她放在了自己眼皮子地下监视。
好缜密的心!
因为是丫鬟,她也被放了出来,忙收拾东西赶过去照顾。
她一脸愁容推开院子耳房的门。
耳房不大,只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吃饭的小桌子,条件可谓艰苦。
但黄鹂一瞧,自家小姐竟然面上挂着笑。
难道,这些都在小姐的意料之中,她说不定要近身刺杀邹将军。
黄鹂懂了,一切都通了。
“小姐英名,任凭他再难接近又如何,小姐技高一筹,多算一子,定能如意!”
乾玟:你说得对!
翌日一早,天不亮,鸡都没鸣的时候。
乾玟醒了。
韩县令早年和乾玟有点交情,乾玟初到荔县时,给县衙捐了不少银两,当年荔县经济困难,又逢北边来的风沙灾,粮食欠收,正是交不上粮税的时候。
韩县令小小父母官,愁得两眼发直,乾玟的钱可谓雪中送炭。
那年韩县令把她视作上宾,因她刚买下的宅院没修整好,还请她在韩宅做客,住了一段时日。
依稀记得,住的就是这个清幽小院,约莫住了一个月。
后来打点好一切,乾玟便前往京城,再也没回过荔县。
韩县令昨晚打点人偷偷送来些许点心,还往院子的小厨房里塞了一些新鲜食材,还送了一封信来,信里劝乾玟看开点,大致意思就是:此行上京,清者自清,邹将军虽名声不佳,但韩某观其人实则公正,若需证人,随时可以传唤韩某,小姐莫要忧心。
乾玟:忧心是完全不存在的。
她问那送信人:“元帅还在吗,带来让我见见。”
早几年前住在韩县令宅中,乾玟送了韩县令一个礼物,如今也该用起来了。
一大早,乾玟蹑手蹑脚起了,她按下黄鹂:“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睡觉。”
黄鹂点点头。
乾玟轻手轻脚顺着记忆摸到小厨房,推着轮椅捣鼓来捣鼓去。
破晓前,院子里响起练剑的声音。
小厨房在院子极隐蔽的一角,一般住在院中的客人用不到厨房,也发现不了。
透过厨房的雕花窗,乾玟能看见一黑衣的身影,在寒冷的院中身轻如燕,上下翻飞,剑光如流星。
玄色的长袍束起他颀长的腰身,滚银的袍边在依稀的天光下反射着清光。
那人的长剑比月明,比星亮,划出小院里的银河。
乾玟的恍惚回到了上辈子。
那个在她的小别院里,努力拿起剑,却怎么也握不住的瘦削身影。
哐当,哐当。
一声又一声
当时,她也是立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剑一次次从他手里飞出去、坠落,像是要把他仅剩的坚持都砸碎在地上。
他从破晓,练到夕阳西下。
直到天边烧成红色,那剑第无数次从他的手腕滑落。
方形的院落中,他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人却无助地蜷缩成一团,染上一片绝望的、凄厉的红光。
他终究是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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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地哭了出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我什么都不会了……”
咕嘟咕嘟。
水已经沸了。
乾玟收回回忆,也收回视线,她打开壶盖,往里头多投了两块糖。
清甜的香气飘向院子。
邹以汀的剑停了下来。
门口忽然传来急吼吼的“汪汪”声。
眨眼间,一团三色的胖乎乎的身影从院门外哧溜飞了进来,灵活地扑向小厨房。
牵绳的丫鬟吓坏了,忙向邹以汀赔罪:“将军赎罪,元帅是几年前王小姐送给韩县令的狗,多年不见王小姐,定是想她了,小的本来想偷偷带它来看看王小姐,小的也不知将军在此练剑,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赎罪!”
邹以汀利落收剑,眉眼淡漠:“无妨。”
乾玟在小厨房里狠狠薅了元帅一把,然后拍拍它的屁股:“去。”
那狗子忽然又屁颠颠冲出来,直冲着邹以汀奔去。
邹以汀整个人忽然僵硬如木头愣在原地。
狗子“werwer”长叫了两声,拐带着那丫鬟一起奔过来,丫鬟根本拉不住它,被绊了一个趑趄,整个人脸着地跌了个狗吃粪,牵绳也脱了手。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一把握住牵绳,用力一收,方稳住这亢奋的狗。
元帅原地嗷呜了两声,谄媚地绕着邹以汀摇尾巴打转。
“元帅,咳咳……过来,别扰了将军。”
乾玟今日一身淡青的长袄,撩开小厨房的重门帘出来,声音清和温柔,恍若一株冬日的茉莉。
元帅一听乾玟的话,便乖乖跑回去,蹲到乾玟身侧喘喘喘。
它跑得太快,又不管不顾,力气颇大,扯得邹以汀手往前一送,放也不是,抓着不让狗子见前主人也不是,只好被它带着往前走了几步。
硬生生拉进了二人距离。
距离越近,他身上的松香与她的茉莉香便愈发融合。
乾玟揉了揉元帅的脑袋,笑道:“它是我做海外生意的朋友带来的,在渤国和夏国,都没有这样的品种,全大洲估计也就这一只,他好像很喜欢将军。”
邹以汀沉默不语。
确实没见过如此犬种,耳朵这般大,力气也这般大,精神这般亢奋,眼神这般……清澈愚蠢。
“抱歉,劳烦将军了。”乾玟伸出手,示意邹以汀把牵绳给她。
她看着十分体弱,只在门口待了片刻,便冻得鼻尖与双腮都红了。
邹以汀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牵绳递给她。
接过牵绳时,她瘦白的手腕轻轻一转,便将牵绳牢牢控制在手中。
小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邹以汀想走,元帅似乎接收到什么信号,转头又开始绕着邹以汀“werwer”转圈。
乾玟噗嗤笑了:“它真的很喜欢将军。”
邹以汀望着那颗毛茸茸的头,和一双对着他放射无辜眼神的水汪汪大眼睛,一时只觉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无奈回头,冲她拂袖:“牵走。”
乾玟却展出一泓温柔的笑意:“将军要摸摸元帅吗。”
邹以汀:……
邹以汀从前在镇潮军时养过一只狗,只是一只普通的猎犬,但它也是三色的,而且很听话。
是他进入镇潮军后唯一的朋友。
可惜后来,那只狗死在了大皇女身边的谋士剑下。
只是因为大皇女冲入他的帐篷,它冲着大皇女叫了两声,大皇女认为被畜生冒犯了。
邹以汀忽然问:“它几岁了。”
乾玟:“算算也有五岁了。”
邹以汀蹲下来,僵硬地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下去。
元帅的狗脑袋被拍得一嗡,紧接着便迎来邹以汀极其轻柔地,带着缅怀的安抚。
他的那朋友,死的时候也才五岁,与元帅也差不多大。
正当邹以汀要起身时,身侧忽然又丝滑递过来一精致的狗盆。
里头剩满了香喷喷的狗饭。
乾玟像早就准备好似的,轻柔问他:“将军要喂喂元帅吗。
有很多口味可以选,不收钱的哦。”
邹以汀:……?
7.第 7 章
一晚上,邹以汀已经想透其中关键。
倘若此女没有背景,那她就是和落雁案逃犯有联系之人,必然是知情者。
此女若是大皇女的人,那么杨芳便是大皇女留下的把柄,用来要挟某个皇女的,而这个皇女和当年的左丞相贪污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如今此女的态度,就是大皇女的态度。
至于是哪种,还需辨别。
当年在镇潮军,他与大皇女非常不愉快,如今她派人到他身边,定是听了京内风声。
他自认坦荡,便不怕将王文留在身边。
邹以汀还想过把王文安排在身边看押,对方会排斥,会抱怨,远离,逃避,甚至憎恶,还想过怎么趁她愤怒时勘破她的破绽。
但统统没有。
她竟然问他要不要喂狗,还像那些饲养了珍奇动物的贵人一样,问他想用什么喂。
邹以汀恍若回到小时候。
那时他还是将军府的独子,小小年纪就能收到各府请帖。
他与父亲去礼部尚书家中做客时,其公子就问他:“这是我家养的珍禽,有三种饲料,你想喂它们那种?”
邹以汀看着面前口水流到地上的狗子:……
邹以汀想拒绝。
元帅“呜呜”哼唧了好几声,瞪大圆眼睛,尾巴摇得极快,打在地上啪啪响。
邹以汀:“它……喜欢吃哪个。”
计划通乾玟果断递过去一碗香喷喷的狗饭。
邹以汀半蹲着,骨节分明的手远远接过碗,往元帅面前一放,元帅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闷头就是干,嘴巴铲子,从碗的左边铲到右边,风卷残云。
乾玟特意与邹以汀保持了距离。
至少隔了三步远,再走半步,便要突破邹以汀的安全距离。
清透的晨光爬上了重檐翘角,落在二人头顶。时光静静的,只有狗子闷头干饭的吧唧声。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发间,看见他刚练完剑,额头上细密的汗,还有眉尾那道细小的伤疤。
他五官其实不算过分凌厉,面容也相对柔和,只是气质上带了些刀光剑影。
这里的人没品罢了,欣赏不了这样的俊朗。
视线向上,发现他高束的发顶,落了一片梅花花瓣。
乾玟只觉指腹生起一丝痒意。
她手腕轻轻一转,运起周身的内力,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吹过,将他头顶的花瓣吹落。
他忽而抬头,扫了她一眼。
乾玟只温温冲他笑,清咳了两声:“外头寒凉,请恕王某不奉陪了。”
说罢,她拿起帕子掩唇咳了数声,方驱动轮椅往小厨房去,没走多远,又回过头:“将军起这么早,用早膳了么。我备了一些甜汤,也不知将军喜不喜欢喝甜的,我多加了些糖。”
邹以汀摸元帅的手忽然僵住了。
他爹生前总喜欢在冬日煮些甜汤。
且娘亲入狱之前,他是嗜甜的,爹爹每次煮,都会特意给他的那份多加一些糖。
“不必。”
乾玟耸耸肩,不在意的样子。
进了小厨房,她方轻轻叹出一口气。
等乾玟用完早饭,邹以汀已经不在院中了,只有吃饱喝足的狗子嚎来嚎去要玩耍。
乾玟只好与它玩了一会儿,狗子才被丫鬟带走。
可怜她一个坐轮椅的,被一只大耳朵狗子带着满院子疾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坐了个驴车呢。
河东军原本预计在荔县修整两日便走,谁知当日下午又下起雪,且越下越大,鹅毛般纷飞,全军只能被迫多停留几日。
在荔县停留的第三日一早,乾玟被werwerwer的叫声吵醒了。
于是这几日即便鹅毛大雪纷纷下,她也每日雷打不动拽着元帅在小院子里溜达。
她坐在轮椅上撑着伞,把牵绳缠在椅子上,让元帅拽着她溜达。
丫鬟好几次都说:“不愧是王小姐,这法子甚好,这几日元帅回去都不闹了。”
乾玟也不想遛的,但院子就这么大,总得出来刷刷脸。
邹以汀自然也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在院子里练剑。
于是每日他一出门,就能看到乾玟迷迷糊糊睡在轮椅上,任由元帅把她拽来拽去,绕着满院子跑圈。
邹以汀:……
乾玟即便早早被元帅吼醒,也不气不恼,带病也要温柔的给它做饭,与它玩耍。
黄鹂却不惊讶:如果是她,敢这么叨扰小姐,早被千刀万剐了,但换成小动物,小姐的容忍度总是很高。
邹以汀虽在练剑,但余光也会观察她。
只觉此人虽羸弱,但为人温柔、包容。
邹以汀练剑时,元帅就停下来看,时不时跟着蹦来蹦去。
这日,邹以汀练剑时,元帅忽然冲天一跃。
乾玟的轮椅倏忽往前一哧。
她惊呼一声,眼看要撞上院子里的梅花树。
一柄剑倏然插入她轮椅背后的扶手,只一收力,便将她拽停。
乾玟做出一副吓得思维涣散的模样,猛烈咳了数声。
等她缓过神来,方转头冲邹以汀点点头:“多谢将军,将军第二次救下草民的命了。”
邹以汀利落将剑拔出来,背在身后,目光扫了她一瞬,道:“将牵绳给我。”
乾玟弯腰把拴在扶手上的牵绳拆下来递给他。
雪飘在他玄黑的衣襟上,他常年在外打仗,这点冷不算什么,哪怕指节已经有些发红,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他将牵绳缠绕在手腕上,对她别过头:“进屋。”
乾玟眸光一闪,拿起手帕又咳了两声:“那就麻烦将军了。”
一旁早已惊呆了的黄鹂这才上来推乾玟。
进了屋子,乾玟驱车到窗边,小小推开一扇窗缝。
细长的视野里,青年有些无措地立在梅花树边,似乎在回忆如何与狗子相处。
过了一会儿,他捡起一根树枝,朝院子的另一角一扔。
元帅哼哧哼哧,撒了欢似的跑过去,飞快把树枝带了回来,还因为力气太大,把那一块草皮也一起撅回来了。
邹以汀一整个怔住。
噗嗤。
乾玟的唇角不禁上扬。
只见邹以汀又半蹲下来,手握成拳敲了一下元帅的脑袋:“吐出来。”
元帅呜呜两声,把嘴里乱七八糟的草和土呕了一地,邹以汀捡起木枝,像在训它,告诉它如果再犯就要惩罚它。
元帅头抵下着,只一双大眼睛往上瞟,一副“对不起我错了但我下次还敢”的傻乎乎、贱兮兮的表情。
邹以汀从前养的那只狗聪明伶俐,忠诚正直,哪里见过这样执拗的狗精。
他假模假样抽了一下它屁股,实则只抽到了地上。
没抽到,但是元帅轰然仰天嗷呜了起来:“嗷呜——嗷呜——嗷嗷嗷呜——”
它大声控诉,非要叫整个宅子的人都听见似的。
邹以汀:……
乾玟把窗户推大了些,声音温柔但带着不怒自威的警告:“元帅,不许欺负邹将军。”
元帅立刻噤了声。
邹以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被欺负了?
好像确实如此。
邹以汀再看过去,乾玟只是冲他抱歉地点点头:“狗子顽劣,将军勿怪。”
“无妨。”
邹以汀很喜欢小动物。
她知道的。
扣紧窗户,乾玟露出一个温热的笑意。
大雪接连下了多日,眼看河东军的年也要在荔县过了,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法在春日抵达京城。
越往东,天气越暖,这场雪估计是河东军能遇到的最后一场了。
邹以汀下令雪一停就上路。
在荔县停留的第六日一早,薛副将风尘仆仆回来了。
杨芳死后,她亲率一队人马,顺着杨芳屋子的地道一路回到了富山,彼时满身尘土。
一进门,就瞧见一只大狗在雪地里打滚,那疑似涉嫌落雁案的商人王文就坐在廊下,捧着个汤婆子笑,而自家将军……自家将军在和狗玩扔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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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副将:?
她迟疑地看了眼门头:没走错啊。
“启禀将军,我等穿过杨芳屋内的密道,真的抵达了之前的土匪山寨,在临近富山的一段密道中,发现了一个仓库,里头有许多金银财宝,其中,我们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个精致的匣子,做功极其考究,不似俗品。
邹以汀接过打开来,里头有不少精细的珠宝。
乾玟坐在廊下看着,目光不由自主丈量她与邹以汀的距离。
她转身从窗棂边拿出一块小狗零食。
元帅狗鼻子忒灵,一闻到味儿就汪汪冲过来,把邹以汀往她这处带了好几步。
邹以汀眉头一皱,只抬手让丫鬟把狗子带走。
元帅吃了零食,意满离。
邹以汀立在乾玟跟前三步远,乾玟也很满意。
薛副将一脸狐疑。
匣子里还躺着一根金簪,那金簪上钓着朱雀,下头还有小小的刻印:月。
薛副将身为女子,又是征战沙场的将领,对簪子研究甚少,只觉得好看。
邹以汀却是一眼认出,这簪子是京城错金楼月斋的饰品,这家店很有名,一般会在饰品上刻印“金”字,而刻了“月”的,都是贡品,要献入皇宫的。
这是皇宫里的东西。
这群土匪果然有个大靠山。
他不由睨了眼乾玟。
乾玟只歪头眨巴眼:怎么了?
薛副将:“将军,我们甚至在仓库里发现了一些兵器,全都是军用制式的,但没有那把刀,这说明……”
说明那把刀只是个引诱她们调查土匪的诱饵。
而丢下这个诱饵的人,就是轮椅上的那个虚弱女人。
此人是眼线的事如今似乎板上钉钉,且她与土匪窝并非同一战线,可能是大皇女想要借河东军的手,沿途拔一拔其他皇女的羽毛。
至于杨芳涉及的落雁案,有可能和土匪窝背后的人有关系,也有可能没关系。
依旧没有证据证明,王文是否知李姐的身份,是否参与了杨家当年将罪犯护送出京的罪行。
但可以得出的结论是:王文必然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其人城府极深,若不是她极信任的人,是弄不到镇潮军的军刀的。
几乎在看到簪子的一瞬间,邹以汀就已经有了决断:“这借刀杀人之刀,邹某已做了,王小姐,你尽可就此离开告命。”
乾玟一脸淡定。
他如此猜测,倒也符合逻辑。
“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邹以汀眸光渐冷,这几日与她一同照顾元帅的感情几乎瞬间归零,脸色阴沉的要滴出墨:“回京后,邹某必交出兵权,回归白身,王小姐尽可回你家主子,不必待邹某如此,邹某不值得她拉拢。”
人很容易先入为主,乾玟也不急着自证,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是王某不想走,而是王某未痊愈,走不得。”
这话在邹以汀听来,已是拒绝他的提议,非要跟在他身边,没得谈了。
荔县不小,她在此又有宅院,怎么走不得了。
“既如此,得罪了。”邹以汀冷道,“拷上。”
薛副将不知从哪掏出两个沉重的镣铐,当即咔咔几下,把乾玟的手脚都拷上了。
乾玟试着抬起手,铁链互相碰撞,发出沉重的金石之声。
邹以汀:“无论你是何人,受命于何人,在河东军,都要守河东军的军法。身份不明、涉嫌犯罪、细作者,均需看押送审。”
他以为对方会卸下伪装,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骂他算什么东西,一个罪臣,一个男子,竟然还把她拷起来了。
毕竟这样的谩骂,他听得多了,并不稀奇。
河东军不能搅进夺嫡的浑水。
她却无所谓地放下手,甚至双眼放光:“将军这回是铁了心,要将我一路押回京城咯?”
邹以汀呼吸突然没来由窒了一息:“……是。”
她那这些天来病气缭绕的容貌,忽然拨云见日般,绽开一抹灿若春华的笑:“那将军可要将我看紧,别让我跑了。”
8.第 8 章
雪又下了一日,带上镣铐后,乾玟便很少出耳房,即便元帅来,她也只是把狗子招呼到房间里揉一顿。
她双腿被铐起来也就罢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那箭伤贯穿她两条腿,目前尚未痊愈,也走不了路,但双手被拷起来,就难做事了。
虽然她平时也不做事。
乾玟每天拿出一盒乳白色的膏药,往手腕、小臂上涂,涂了不到半日,皮肤便开始泛红,看上去像细皮嫩肉支撑不了这沉重的镣铐,被镣铐磨出了红痕。
黄鹂眼睛一亮:她知道了!小姐这是要扰乱河东军军心,叫她们觉得邹将军不近人情,不顾小姐有伤在身,还让她伤上加伤,好妙的苦肉计,不愧是小姐!
乾玟:你每天到底在兴奋什么。
她时常怀疑黄鹂上辈子可能也是一只比格。
在荔县停留的第八日,雪终于停了。
杨芳的死并没能掀起什么波澜,经仵作调查确认后,发现她吞的是一种渤国不曾有的北域毒药,仵作对此知之甚少。
在场所有人,只有乾玟这个商人最可疑。
薛副将到这时脑子才转过弯来:原来邹将军当日就怀疑是王文干的了!
但这全是猜测,没有一点儿证据,法理上,只能判她与此事无关。
杨芳的案子也因为没有线索被迫结案,定为狱中自杀。
这日正是除夕,河东军却要上路了。
听闻河东军上路的消息,荔县百姓都松了口气。
韩县令特意差人送了不少农产品来。
元帅似有所感,跑过来绕着院子直打转。
邹以汀一身银甲出门,尚未踏出几步,便被一团狗子绊住了。
他往左,它也往左,他往右,它也往右。
被迫来送行的韩家人以奇怪的眼神望着这只狗。
说来也怪,这狗自从王小姐离开后,除了韩县令谁也不亲,如今王小姐来了,竟没忘记王小姐,如小时候那般亲热,不仅如此,进亲近起那邪种来。
韩家小姐背地里轻嗤一声:“狗嘛,都喜欢吃臭的咯。”
声音不高,但武力高的人都能听见。
邹以汀面不改色,听得多了,他早已免疫,只半蹲下来揉揉狗头:“让开了。”
然而元帅就像个门神,屁股不挪一下。
那头乾玟出来了。
她自从被上了镣铐,就没法换衣服,今日还是一身淡青色的袄子,一脸病恹恹的妆。
元帅秒变脸,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冲她跑去。
邹以汀起身,目光从她苍白的脸,再到她抬手摸元帅时,镣铐与衣袖一同往手臂下滑,露出的被磨得通红的手腕。
手掌根部、手腕、小臂,都红得吓人。
邹以汀眼梢一跳,收回了视线。
乾玟撸着元帅,笑道:“五年了,元帅都长这么大了,我也与从前不同了,但有些人还是没什么变化。”
说罢,她状似不经意问:“韩小姐不知今年高中了没?”
韩县令老脸都红了。
那韩小姐一噎,忙低下脑袋装鹌鹑。
韩县令为人朴实,唯独最在乎女儿的学业,韩小姐年近二十,至今没能考过乡试,已经成了她的心病,气的韩县令背地里甚至打骂过女儿,急得直上火。
今儿被乾玟这么一提,如同当众踩着韩县令的痛点,拿鞭子抽韩县令的脸。
更何况乾玟五年前来的时候,资助了韩县令不少,这下韩县令愈发羞愧难当,瞪了韩小姐好几眼,估摸着待人走后,要好好请韩小姐吃一顿腰带炒肉丝。
吓得韩小姐后退了好几步,再也不敢说话了。
乾玟不过是不经意这么一问,如同问邻居家孩子读的什么书呀,其他人并未放在心上。
邹以汀却不由又望了乾玟一眼。
但他知道,人最容易产生错觉,便也生生按下那刚冒头的想法。
众人整装待发,离开县令宅院。
元帅就在后头跟着呜呜叫,依依不舍,还跑到邹以汀的马前,嘤嘤哼哼起来。
邹以汀:……
他攥紧缰绳,竟有一息踟蹰。
河东军离开了荔县。
按乾玟如今的身份,应当做罪人,锁进牢车看押的,但因其身份扑朔迷离,疑似是大皇女的人,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军医马车。
周姐早早就等在车中,乾玟甫一坐下,她就拿出药膏,利落地撩开她的袖子,给她一层一层涂抹:“你真是细皮嫩肉,才戴几天镣铐,就磨成这个样子。”
乾玟双眼一亮:“周姐怎知我手臂被磨破了。”
“将军叫我来的,还说即便有嫌疑,也得全须全尾到京城,否则河东军会被落下把柄。”
哦。
乾玟没压住唇角。
路途中,军营里还是充斥着年味。
她们得了邹以汀的应允,将废弃的火药拆分出来弄成鞭炮。
乾玟如今是“嫌疑犯”,马车被提到了前面,与邹以汀更近了。
耳边还不时响起薛副将和其他人交流的声音。
薛副将:“我爹给我纳的鞋子,特耐穿,离家前他给我纳了十双,大小不一,让我一年换一双,如今已是最后一双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薛副将还没娶夫吧,你瞧我这袄子,回去我得找我夫人好好缝补缝补。”
薛副将啧了一声:“有夫郎了不起?待我回家娶上三四个!”
“薛副将大手笔啊……”
乾玟将车帘放下来,问周姐:“有没有红纸。”
周姐疑惑:“有是有。”
当夜正是除夕,邹以汀免了所有人的军礼,薛副将连同几个将领一起,在远郊的空地上搭了个大大的篝火,完了四处窜门,致力于让大家都去看她搭的篝火多漂亮。
帐子没搭好前,乾玟便坐在马车里不出来,闷头剪窗花。
“哟,你倒有一双巧手。”周姐夸道,“这双手不给病人扎针可惜了。”
一旁的黄鹂:?
乾玟算着帐篷的数量剪,到时候每个帐篷发两个贴贴,增加点年味。
最后,她拿出一张脸盆大的红纸,愈发悉心剪起来。
这会儿邹以汀正指挥安营扎寨,众人把帐篷都立起来后,黄鹂来了。
“我家小姐不便行动,这几日有劳诸位将军照顾,特意亲手剪了窗花送给诸位将军,希望能为各位将军添一份年气。”
薛副将:?不是,那镣铐多沉啊,她竟然还剪了这么多窗花?
黄鹂手上捧着一叠厚厚的红窗花,张张精致无比,美得众人都噤了声。
说到底,她们只是怀疑王文和所有的一切都有关系,但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一切都是猜测,为了不落人口实,看押确实是上策。但如今人家反而一点也不恼,还亲手耗时耗力给众军剪窗花。
薛副将瘪瘪嘴:倒是个落落大方的人物。
邹以汀的视线在窗花上逡巡了片刻,也道:“嗯,多谢。”
黄鹂把窗花交到薛副将手上,又拿出两张最大的:“小姐说,将军对她有两次救命之恩,这两张窗花赠给将军,新年礼物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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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碜,还请将军见谅。”
那两张大窗花上,是栩栩如生的元帅。
过了今日,明日便是狗年了。
邹以汀薄唇不由抿了一下:“多谢,一炷香后用膳。”
这意思很明了了,让乾玟跟着士兵们一起吃饭。
一炷香后,众军围着大小篝火开饭。
乾玟因为身份特殊,要被看着,此次就不和周姐她们一坐了,反到被黄鹂推到了主篝火边。
邹以汀独自坐在一侧,其他副将们离得远远的,虽然也谈笑风生,偶尔敬酒,但都不靠近他。
乾玟观望了一番,自行转着轮椅,十分稳当的挪到了薛副将身侧。
和薛副将保持一步的距离,但和邹以汀,只剩两步的距离了。
突破了他的安全交际线。
邹以汀端起酒碗的手明显一僵。
乾玟好整以暇地咳了两声,只觉松香味更浓了些,心情愈发舒畅。
一旁薛副将喝大了,脸红扑扑的,开始没大没小乱说话:“你这女人,怎么郎们儿唧唧的,还不快请将军把你那镣铐先摘下,叫你好生吃顿饭啊。”
邹以汀挥手同意了,有小兵忙上前给乾玟解镣铐。
哐当,镣铐掉到地上,声音沉闷,可见还是重的,这点负重对军营里的女人不算什么。乾玟却两只胳膊都戴红了,红得发紫。
邹以汀锁眉看过来时,她假装拿酒,一伸手,便露出大片大片的淤青。
邹以汀眸光闪了闪,低头不再看。
席间二人再无话,乾玟只好脾气地带着笑,看周遭将领们喝多了闹腾起来。而邹以汀则全程一言不发,其他人似是习惯了,也不与他搭话。
除夕佳节,临时的营地里热闹非凡,在这最热闹的地方,二人之间的空气确实静谧的。
甚至能听到火苗“哔啵”炸开的声音。
乾玟念头一转,偷偷往嘴里塞了一粒药。
不多时,便瞧着好像喝醉了的模样。
邹以汀见她面色飞红,神志不清,喉间一滚,忽然道:“五年前,那涉及落雁案的犯人被杨家商队送出城,当时城门已闭,她们贿赂了京城南城兵马司指挥姚飞雪,将人送了出去。
此事被姚飞雪的同僚知晓,一纸罪状参上,以其收受贿赂判之,杨家也被逐出京城,不知所踪。”
说及此,他转头望向她,清俊的侧脸在摇曳的篝火下明明灭灭:“你可知,杨家人如何了。”
乾玟迷迷瞪瞪地歪头看他:“不知。”
“全部身亡,抛尸荒野。”他的双眸好似利剑,穿透她的身心,“王小姐与杨家相识一场,竟不知情?”
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待会,你就想问我这个。
可恶的事业脑啊。
乾玟视线垂下,无奈轻笑:“做生意的,生意场上是姐妹,回到家里就是陌生人,谁和谁又是真朋友呢,我与杨家打交道,那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薛副将忽然插嘴:“五年前?!不是,王妹,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多大啊。”
乾玟葱样的手指拢了拢朱色的披风,篝火的金光在她昳丽鲜妍的轮廓上跳舞:“某今年十七。”
邹以汀眼睫一颤。
薛副将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那五年前你不是才十二?十二岁你就从夏国到渤国跑商?”
“不止,我十岁就开始跑商了,别小看我,我在很努力地赚钱,我很有钱。”
乾玟端起酒碗,冲邹以汀一举,
“有钱到,哪怕一个人负了全渤国的债,我也养得起他。”
9.第 9 章
“这个讨债鬼,别是什么克九族的邪种吧,克死了娘又克死了爹。”
“嘘,别被大人听见了。”
“本来就是,他娘贪了民脂民膏把他养到这么大,他生来就欠我们的,呵忒,看着就晦气。”
嘭!
邹以汀推门而出,气得脸红气喘,却因多年教化,硬生生秉着良好教养道:“无凭无据,你们莫再妄言!”
几个婆子互看一眼,噗嗤一声走了。
院里萧条,无人打扫,只有飞鹰一个小仆人跟在他身边,也不过八岁的年纪,就忙前忙后伺候他和爹爹。
今日,尚未出他爹去世的头七。
这府里,却只差了几个婆子来布置白帆,直至艳阳高挂,都无人来探。
邹以汀的拳头在身侧握得紧紧的,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狠劲,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一道道血印,让身体的痛感掩盖心里的痛。
他闷头回房,乖乖坐下,继续给爹爹烧纸钱。
这世上,也只有他会给爹娘烧纸钱了,他得烧多多的……多多的……
烧着烧着,也不知是不是炭火熏了眼,邹以汀只觉眼眶泛酸,小院子死一般静谧,一阵强风从院外吹进来,把一盆的白纸钱吹得满屋都是。
无助地望着一屋的飞灰,他心头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般,一浪一浪将他打得七零八落。
无数天的坚强仿佛在这一刻被冲倒、溃散。
他一遍遍用手背、袖口拭去眼泪,却无措地发现,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像是被什么刺破了,眼泪决了堤般汹涌地往外冒。
邹以汀终究是哭了出来,蜷缩着,闷在自己瘦弱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爹……若娘真的贪了那些银钱……我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还……”
“我拿什么还啊……”
冷风窜进帐篷。
邹以汀猛然睁开眼。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鼻腔还留有一抹酸涩。
为什么,会突然做这个梦。
他下意识起身,想出去练会剑。
一抬头,那两张大大的窗花撞入他的视线,红艳艳的,像两团炙热的火焰。
许是今晚大家都喝多了,士兵们脑子晕眩,竟将它们贴在了他的帐篷内侧。
邹以汀凝望着窗花,忽然想到了那人昨日的话,不由自嘲一笑,果断将它们揭了下来。
他昨日真是喝多了。
经过除夕,乾玟与河东军众人的关系更亲近了,士兵们直爽,一碗酒就能成为好姐妹。
不知情的小兵当她就是个文弱商人,薛副将则开始在背地里偷偷感慨:“要么是这王小姐真就一门心思帮大皇女做事接近我们,要么就是她心机深沉到可怕,我现在倒希望她就是大皇女的人了。”
乾玟一觉醒来,被飞鹰告知双手不用戴镣铐了,只好收起那瓶能让人皮肤发红发紫的药膏,暗暗扼腕:哎,演太过了,痛失一个装弱的理由,可惜!
河东军穿过富山一路向东北继续前行,穿过一片干涩的内陆,于大年初四抵达明城。
然而,在途径各地时,流民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许多人见到河东军,甚至没力气躲开,她们窝在路边,互相拥挤着取暖,身上有大片大片的冻伤。
有人甚至拽着步兵的铠甲:“求求大人给口吃的吧,我的孩子要饿死了。”
“啧,按理说这几年夏国与渤国停战,不应有这么多流民才是。”周姐感慨道,“真是世态炎凉。”
乾玟冷哼:即便停战,没有一个好皇帝,百姓自然过不了好日子。
更何况皇帝膝下几个不省心的东西还在斗来斗去,正所谓:上头玩政治,下头苦日子。
乾玟一眼发现有一群流民不太对劲,低声吩咐道:“黄鹂,你下去查查,这群流民中是否有领头的。”
黄鹂:“是。”
她下了车,神不知鬼不觉没入人群之中。
乾玟关注到前头邹以汀越行越慢。
他身下的那匹赤色马不停打着响鼻,很是不耐。
邹以汀一路来将官道边的惨状尽收眼底:“我们在荔县购置的粮草还剩多少。”
“回将军,”薛副将支支吾吾,“能撑住我们抵达明城,只是我们在荔县停留较久,总体预算不足,应堪堪能支撑我们回京。”
“嗯。”他自腰迹翻出一质朴的荷包,对飞鹰道,“你快马加鞭前往明城,采买一些米,明日施粥。”
“这……”飞鹰为难地攥着荷包。
他家将军自入军以来,傅家一个子儿也没给过,又顶着罪臣之子的身份,俸禄与其他副将没差,这么多年征战沙场,伤筋动骨,上头又克扣军用,将军自己的用药都是自掏腰包,根本没能存下细软。
眼见要回京,陛下定然会给将军指门亲,届时将军嫁妆不丰,会遭到全城耻笑……现在竟还要掏钱施粥?况且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承他的情。
他叹了又叹:“是。”
薛副将忽然脑袋瓜一转:“将军,那个王小姐不是说自己很有钱吗,咱们又救了她一命,她若真是大皇女的人,你给大皇女个脸面,这于情于理,她都乐得出这份钱,为何不找她要?”
邹以汀的目光如两道厉芒,薛副将忙闭了嘴。
邹将军要施粥的事儿很快传遍了队伍。
周姐听罢,也是长长叹息,她也纳闷呢,这车上有个乐意还恩的金疙瘩不用,为啥要自掏腰包。
乾玟是知道的。
他有他的脊梁骨,他有他的自尊,他也有他的心结。
河东军要施粥的消息,晚间就在流民之间传开。
起初大家是欣喜的,但有人又问:“这河东军的将领,不是那个……邹家公子吗?”
众人就都噤了声。
领头的女子道:“若是那姓邹的施粥,我宁可不吃。”
人群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迎合声。
“粥不能不吃,不吃会饿死,但是我们可以抗议,不让那姓邹的出面。”
“哎对对对,如果我们一看到姓邹的,我们就快跑。”
“别说跑了,我会不会先吐出来啊。”
黑暗中,那女子咧嘴一笑:“老娘的钱就是被他娘贪了用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和他娘一样贪了不少,还请我们喝粥,装模作样!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他娘的罪孽吗?!”
大家不知想到什么,均又义愤填膺起来:“就是就是,我们不接受那邪种的谄媚!”
“张姐说得对,我们都听张姐的!”
那女子这才快活地摆摆手。
夜,姓张的女子枕着草皮呼呼睡去,忽而劈头盖脸一桶冰水浇下来,从头到脚立马清醒了。
一小丫头揪住她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拽,硬扯着她的头皮,逼她抬起头来。
月明星稀,点点冬日萤火虫的光在树丛中明明灭灭,直连着天上的星辰,叫人辨认不出天上地下。
一身着山岚袄子的女子立在莹莹月光下,神情却阴冷至极。
“张二兰,听说你因为读过点书,考了个秀才,你娘早前在乡里又乐于助人,你才得到乡里敬爱。前不久乡里雪崩,官府不管,你便怂恿乡民背井离乡讨要说法,结果明城不收留你们,你们只好风餐露宿,变成了流民。可有此事?”
那女子形容若天仙般,嘴里却像淬了冰。
张二兰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疼得涕泗横流:“是,是有此事。”
“你被乡民捧得忘乎所以,以为自己是个官儿,盲目带着人离开,你知道你们家乡的官府县令后来动用私库分发了救济用品,可你不但瞒下了所有物资,还瞒着村民们,煽动村民,依旧带着他们上京,可有此事?”
张二兰不回话,黄鹂攥着她的手一紧,张二兰只觉整个头盖骨都要被掀了去:“是是是……”
“张二兰,你是想给自己谋个官吧。”
那女子微微倾身,豁然冷笑,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张二兰吓得直哆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
啪啪!
黄鹂给了她两巴掌:“小姐问你话,你就答!”
“是……是!”张二兰呜咽出声。
乾玟扬起下巴:“要么死,要么让大家乖乖吃邹将军发的粥,你自己选。”
“我吃粥,我一定乖乖吃粥……”
翌日一早,天还算晴朗。
邹以汀从前施过粥,知道自己不能出现,若他出现,便没人会领粥了,便独自待在军帐内。
往日他出面,那些人都说他假模假样,远离他,大骂他,还叫他把贪墨都吐出来。
刚入镇潮军参加施粥的时候,邹以汀没忍住,与一个流民动了手,差点把人打死。他受了整整一百军杖,那些伤痕虽早已被新伤掩盖,他却还记在心里。
彼时,飞鹰气喘吁吁小跑着进来:“将军,好多流民都来了,忙不过来,连那王小姐都上阵了,将军您要不要……”出去帮把手……
邹以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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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
且说官道上,乾玟一个半残疾,又因为对比其他士兵,长得更亲和美丽,便被允许坐在最前面发粥。
每发一碗,她都笑道:“是邹将军给大家的。”
“你们别谢错人了,要谢谢邹将军。”
“邹将军心系百姓,他可是个大好人。”
那头张二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邹将军是个好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乾玟忽然嗅到一抹松香,她转过头,看见邹以汀换了一身和其他士兵差不多的棕衣,头发高高束起,衣袖扎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戴着兜帽,下半张脸围了一圈纱布,单看身形和眼睛,流民确实认不出他。
周围的士兵们还是下意识离他远些。
邹以汀欲把那大桶的粥挪到一边去盛,乾玟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肘:“这位小姐姐,你要端到哪里去,就放在这儿,你盛了递给我便是。”
细长的手比他想象中有力的多,竟真把他稳稳拽住。
手心的温热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袖传进来,又散开,存在感强烈地仿佛冲开了他所有的感官。
邹以汀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只愣愣“嗯”了一声。
其他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趁机又挪得远些。
邹以汀留下了,但他依旧把桶往一旁挪了挪,距离乾玟有一步半的距离。
已是突破了,再近,难保她会闻到他的味道。
邹以汀忽然没来由的想。
幸好。
他这几日没来日子。
很快二人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他盛一碗她发一碗,配合默契,效率十分高。
结束时,天色已晚,天边的火烧云层层叠叠。
乾玟擦擦汗,又咳了几声。
邹以汀注意到,她的手都冻红了。
他正准备离开,乾玟又叫住了他:“别走啊小姐姐,还有米汤喝呢。”
原是她命黄鹂从流民中找了个擅长下厨的,在熬粥时,额外给军营里的大伙熬了米汤。
一晚热乎乎的米汤被她那双冻红的手捧到他面前,邹以汀只觉心口一紧。
他迟疑了一瞬,接过,没有喝。
他不想在这里摘下纱布。
一抬眼,乾玟已经咕嘟咕嘟喝了一碗。
她喝得太快,晶莹的米汁顺着她的丰润的唇流出来,浓稠的,缓缓的没入她柔和的下颌线,再一寸一寸顺着流畅的颈部肌肉向下。
邹以汀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全身的神经都被人用羽毛轻轻挠痒似的。
他忙转过脸去:“多谢。”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脚步颇有些乱。
谁也不知道那碗米汤,他究竟喝没喝。
这次施粥颇为顺利,河东军的士兵们都有些惊讶了。
当晚,乾玟还莫名收到一瓶冻伤膏。
周姐也很疑惑:“是薛副将说周副将说李千户听将军说要给你冻伤膏,于是我才送来的。”
乾玟会心一笑:“哦~是薛副将说周副将说李千户听将军说的啊~”
翌日一早,河东军准备前往明城,整队后尚未出发,队尾传来一阵骚动。
邹以汀与薛副将等人忙调转马头往后排去。
薛副将:“都让开!”
乾玟也由黄鹂推着轮椅姗姗来迟。
不远处的草丛里,竟有一具女尸大喇喇躺在草丛里,手心里攥着一快布。
布上用血写着是她为了一己私欲,煽动乡里乡亲背井离乡……
众人惊愕不已。
“这不是张二兰吗!”
“怎么回事儿,怎么遇害了?”
“昨儿还好好的……”
乾玟忙转过头,一副不忍看的模样:“哎呀,究竟是谁干的,怎么如此残忍。”
黄鹂:……
薛副将忙排开围观的众人,上前检查了一番:“头部有伤口。”
邹以汀随即下马,稳步步入树丛。
张二兰颈部与头部的交界处,嵌入了一根树枝,从后往前,整根贯穿了她的脖子。
“树,树枝?”周姐一惊,全身忽然发寒。
邹以汀察觉异样:“说。”
周姐飘忽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只在看到乾玟时,赶紧着急忙慌地躲闪开。
她攥着怀里的玉佩,忽然意识到,这玉佩不仅仅是给她的医疗费用。
周姐:“没,没什么,只是没见过树枝杀人,奇怪罢了。”
10.第 10 章
邹以汀只看那伤口,便分辨出杀人者是个高手,无论是技巧、力道、精准度,都几乎能与他匹敌,那人在极远的地方,仅用一根易折的树枝,便能穿刺张二兰的后脑。
河东军中没有这样的人。
查找凶手,也不是河东军的职责。
且对方目标明确,只杀张二兰一人。
周边跟着张二兰一路走来的流民们纷纷哑然。
士兵、流民都挤在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说了句:“我就知道……我们被张家二姐给骗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谁要你在这事后聪明了,当时不是你叫我们跟着她一起走的吗?”
“不走你去哪,你有地方住?家都毁了!”
“老娘要是不走还能在隔壁村找个活计干!”
“就凭你?”
“你什么意思!”
人群从窃窃私语再到骚动,只花了几息的时间,竟有斗殴的趋势。
薛副将大喊:“河东军在此,谁敢造次!”
狮吼一般,叫众人都闭了嘴。
邹以汀调转马头:“剩下一队人在此调查,其余人等随我向北,今日尽快抵达明城。”
薛副将:“是。”
哎,这一路真是操碎了心。
薛副将撇了眼坐在一旁,这次见到尸体一点也不慌张的乾玟,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乾玟这才按住太阳穴,做出一副“我头好晕,我要晕血了”的模样。
薛副将脑子里突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怎么这女人来了以后,事儿就多了起来,总不能都是这女人搞的鬼吧。
明城离此处不远,快马加鞭大半天即可来回,这也是早前邹以汀直接派飞鹰去明城买米的原因。
河东军现在还剩三百多号人,行进速度较慢,约莫到了午后,方抵达明城。
仍是只有一队人马入城,其余的军队在郊外扎营。
明城比荔县开阔不少。
明城知府官比荔县县令大的多,派头也大,只派了个司马领一队人马过来接应。
乾玟瞧见领头的司马瘦瘦高高的,头上还簪着一朵花。
按这个世界的世俗规矩,女子当差时要“形容得体”,不得簪花、着便衣裙装,必须将头发盘进冠里,要么束起来。
此人一出面,乾玟便知是个禄蠹。
彼时周姐因为张二兰的事儿心有余悸,找了个借口不与乾玟同车了,黄鹂大胆在她耳边吐槽:“小姐,要是这等人在夏国,可得有好果子吃。”
若是在夏国,乾玟也不要她的乌纱帽了,直接叫她人头落地,尽早投胎吧。
那司马停在离邹以汀三丈远的位置,慢慢悠悠说了几句话,旁边人听不清,乾玟的耳力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宋知府忙于公务,先为诸位贵客找了客栈,其他副将与邹将军,就一同入住宋知府的私人宅院,宋知府晚上备了酒席,还请各位大人赏脸。
字句是恭敬的,态度是高傲的,人现在也是见不到的。
区区五品司马,好大的威风。
乾玟冷笑一声,直笑的身边黄鹂牙齿发颤。
邹以汀见司马如此做派,语气便愈发凉了:“明城外有千名流民……”
司马立刻打断道:“可是那群人冲撞了将军,我等这就派人将她们赶走!”
邹以汀眉头一皱:“按律,各城池应收留流民……”
司马又打断:“不瞒将军说,明城近期已经收留了上千流民,再收留不下了,只好给些粮食,让她们另谋它处。”
这街道上来往届时明城居民,一路走来,邹以汀没见到一个流民。
他忽而右手握住剑柄,散发出杀伐的肃杀气,好像再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将司马砍死。
司马吓得脑袋一缩,忙赔罪:“下官也做不了主,待晚宴上,下官定劝说知府一二。”
邹以汀没放下手:“带路。”
“是是是。”
作为头号“看押犯”,乾玟也非常荣幸地被带进了宋知府的私家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不是知府的主宅,看着像个在外置办的偏宅,却也至少六进。
她被黄鹂推出来时,邹以汀正好下马,银白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他只略略瞥了一眼乾玟,便道:“将她同本将安顿一处。”
啊这?
司马瞪大眼睛,投来八卦的眼神。
这邹将军带了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虽然他带了一群女人,但单独带个女人,就很耐人寻味了。
她看乾玟的眼神瞬间变成了鄙视:真是饿了,有这模样,攀哪个王公贵族不比他强?
薛副将:“这是将军要带到京城的要犯,身份特殊,必须放在将军眼皮子底下看押。”
司马:“原来如此。”骗鬼呢。
乾玟被黄鹂推进了院子,与司马擦肩而过时,她一眼看到司马官服下的中衣。那衣袂袖尾,均是金线绣成。
再看这偏院布局,十分讲究。
一进厅,两旁摆放着十来个空荡荡的桃木架。若真朴素,摆上些书便是,眼下却空空如也,显然原来放着的东西都被撤下了。
再瞧这厅内地砖,哟哟哟,这可不得了,瞧着黑不溜秋的,可都是价值千金的乌金砖。
就这,还只是个偏院呢。
不远处,邹以汀的目光也从地砖上划过,又有意识地打量起空荡荡的架子。
司马忙解释:“平日无人居住,只做待客用,没什么装饰,还请将军见谅。”
只有薛副将“啧”了一声:“你这儿确实破,黑漆麻乌的。”
无人回应,掷地有声。
乾玟被推进了一间偏房,拍了拍黄鹂的手:“你去盯着那个司马。”
“是。”
宋知府架子这样大,一路过来,乾玟若是不知道她背后有人那就是瞎了。
待黄鹂走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摸到这个宅院的小厨房在哪,顺便查看厨房里的东西够不够做醒酒汤。
就目前她对邹以汀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将那些流民置之不理,他会在晚宴上叫那宋知府安顿流民,他不善言辞,即便满身杀气,为了百姓,也难免要多被知府灌些酒。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还带着一整队河东军,若路上有什么不利好的消息传回京城,很可能多年的仗就白打了。
唾沫星子远比刀剑杀的人多。
他那身子,她是清楚的,千杯不醉,但胃受不了。
她用细带把头发、衣袖都扎起来:“开煮!”
乾玟穿越前,是个大厂的员工,高中三年勤奋刻苦,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好不容易读了研,毕业了,拿到了大厂的offer,谁知道在办公室斗争中被各种关系户踩着打压、排挤。
一场波澜不惊的公司裁员中,她中招了,公司为了不给“n+1”,新建了一个部门,把她挪了进去,只给最低的基本工资,其他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就做了第一辈子最出格的事儿:冲进CEO的办公室,摁住他的头,往桌子上哐哐撞。
受了保安一电棍后,她就穿越了,穿成了夏国最不受宠的五皇女。
义务教育也给了她一颗正义的心,认为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直、遵纪守法,就不会出错。
后来?她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想要保护的一切。
咕嘟咕嘟。
汤好了。
乾玟骤然发现自己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
不由感谢社畜生活给了她一手能自给自足的厨艺。
院子里响起一串脚步声。
不知何时,已玄月高挂,瑟瑟的冷风闯进屋子,刮在人脸上,刀子割肉般的疼。
邹以汀独自一人回到了院子,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他喝了酒,脚步依旧沉稳,身形依旧挺拔,好像只是寻常吃了个饭似的。
只在余光瞥见坐在廊下的乾玟时,微微一顿。
这一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久。
乾玟断定:他被灌了很多酒,多到反应都有些迟钝了。
“将军见过宋知府了?”
“嗯。”邹以汀立着不动,只皱眉问,“你为何在此。”
“煮汤啊。”
“汤?”
“将军要来喝一碗吗,我多加了两勺蜂蜜,很香甜。”
“……”邹以汀沉默须臾,忽然转过来,“可。”
他脚步沉稳,心却有些虚浮。撩开门帘进入小厨房,扑鼻而来全是甜腻的味道。
乾玟今日一身鹅黄的袄子,驱动着轮椅来来去去,端碗盛汤,看上去就像一只忙碌的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
邹以汀不由捏住鼻梁:他好像喝多了。
不一会儿,二人便面对面坐在小厨房的长桌边。
邹以汀端起一碗蜂蜜醒酒汤,熬了一下午,所有的甜都在汤里,一口下去,只觉一股甜丝丝的暖流从舌尖滑到胃里,抚平了胃部的不适。紧接着暖气升腾,漫漶了筋脉,点燃了身体的暖炉,热烘烘的,蔓延到心里去。
哪怕小厨房的窗户开着,有寒风灌进来,他也不觉得冷。
“多谢。”
乾玟边剪蜡烛,边装作不经意问:“知府大人同意安顿流民了吗?”
白日那司马说什么给了粮食,都是唬人的场面话,若真给了粮食,张二兰早带着人去下个目的地碰运气了,哪里还会差点饿死在郊外。
“嗯。”
邹以汀放下碗,难得踟蹰了一会儿没说话。
这宋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就算答应安顿流民,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乾玟把剪下来的烛心扔掉,抄起身后的汤婆子:“将军若信我,我带将军去一个地方。”
邹以汀是不怕她做什么的,他武功高强,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总有法子逃脱,而眼前的女人身份可疑,甚至可能身怀毒药,却手无缚鸡之力,若真要暗算他,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
邹以汀心里计算一番,便应了。
由乾玟自行推着轮椅带路,二人从宅院的后门而出,很快来到明城的边缘。
城墙下有个暗门。
乾玟道:“我今日进来时偶然瞥见的,我们可以钻这个地洞出去。”
邹以汀:……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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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当真喝醉了。
莫名其妙的,他就真的跟着她钻了这个地洞。
地洞不窄,够她推轮椅的。
她在前面领路,邹以汀就莫名信任地跟在后面,地道里弯弯绕绕,有不少岔路,他跟得紧了些。
甚至没发现,她们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只有一步之遥。
从后面看,乾玟的头发乌黑顺滑,长长的坠在脑后,只盘了一个发髻,十分简约,但那簪子确是极名贵的黄玉,极称她。
她的耳坠子是朱红色的,在灯笼的暖光下一晃一晃的,也闪着光。
邹以汀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天她喝粥的画面。
仿佛整个人都被奇怪的空气包围,像是慢性毒气,而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这些毒气吸入肺腑,让大脑瘫痪,让胸口酥麻。
他甩甩脑袋,用力把那些奇怪的思绪甩掉。
二人很快来到地道的出口。
一个城池,修了这样一个地道,非同寻常。
乾玟早在入城时就以极佳的目力瞥见了地道入口,她只需一眼,就知道这明城知府背地里在做什么勾当。
她不用踩点,也知道这地道是通往郊外的,方便她们夜里面交易。
宴上,宋知府答应了邹以汀,并且拍板立刻派司马前去安置流民,彼时司马的队伍正好来到郊外。
二人出了密道,从一个无人的驿站出来,一人一边,躲在驿站的大门后。
“司马大人,怎么这么晚还要咱们执勤?”
“别提了,都怪那个姓邹的,真是煞星,他是什么圣父转世啊,非要咱们安顿这些流民。”
“那我们真要想办法安置她们吗?”
“安置个屁,知府大人都说了,交不起税租的都是奴隶,要进明城的,直接按个奴籍,不愿意的就甩鞭子,赶到远点的、河东军看不到的地方。”
“是!”
乾玟:这怎么不算一种“安顿”呢?
她冲对面的邹以汀促狭一笑。
邹以汀沉静的面容隐在门后,瞧不出情绪。
乾玟冲他“噗呲”一声,招手:你来,我还有新东西给你看。
二人一路往山上去,躲在一个小小的山坡后。
山坡下,正是流民们露宿的地方。
几个流民睡不着,在抱怨。
“都怪那个什么河东军,你说那个邹将军是不是真就天煞孤星,他来了以后张二兰也死了,眼下明城官府还要让我们入奴籍,不入还要挨鞭子。”
“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乾玟转过头,低声笑问:“将军眼下作何感想?”
他沉默着不答话,她继续道:“你看,人就是这样,你以为在救她们,却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还招人恨。”
上辈子,她一直查不到邹以汀为何会一步步落到那个地步。
那些被抹去的痕迹,她如今一一走来,发现哪哪都是陷阱。
堕落的不是身份,而是心。
她正看着他一步步被打击成日后的模样。
只见邹以汀睫毛颤了颤,只道了八个字:“我做这些,问心无愧。”
乾玟忽而一怔。
上辈子,天降横祸,她濒临绝境的同时,还腹背受敌,遭尽背叛。
她跌落山崖,背上的刀伤哗啦啦流着血,腿上还插着一柄带着钩刺的飞羽剑,她以为她要废了,横尸在镇潮关的时候。
有一个人,摒弃了身份,摒弃了家国仇恨,义无反顾救了她。
他背着她攀爬悬崖,翻山越岭找医师,他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她,饿的时候只吃草皮,他在猛兽的利爪下保护她。
当时她问:“你是渤国将领,我是夏国皇女,你我迟早战场一战,你何必救我,取我人头立功不好?”
他把剑从虎口中拔出来,一身的血,却道:“我救你,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这样的问心无愧却从来换不到一句感恩。
乾玟收了思绪,掩下眼底的情绪:“跟我来。”
她带着邹以汀来到另一个山坡,竟是另一番景象。
好些个得了河东军干粮的流民,都将干粮十分珍视地抱在怀里。
一家三口在角落里瑟缩着,珍惜地分着干粮。
“娘,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家吗?”
“嗯,邹将军给了我们吃的,够我们回家了,再不济,路上娘找个活计干,总能攒够盘缠回家的。”
“那邹将军是个好人。”
“邹将军是好人,河东军也是好人。”
“我将来也要当士兵,也要参军。”
“瞧,”乾玟笑道,“也不都是无用功。”
邹以汀只是盯着那一家三口,看着她们相拥着沉沉睡去,像在看什么稀世大熊猫。
他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母女俩都睡着了,久到司马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隔着一步半的距离,乾玟见他丝毫未动,都想捡树枝戳一戳,看看人是不是傻了,风化了。
邹以汀豁然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眶中竟浮出几分初次经历的闪躲和无措。
“她们……是在真心感谢我吗。”
11.第 11 章
乾玟想说当然,但她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占有欲,像是深海的波涛,在深处时不觉得如何,一旦掀上海面,便汹涌不绝。
她当然想独占他,想整个世界,只有她能看到他的好。
但她也知道,如果没人看到他的好,他会走向绝路。
皇权的路,她失去了一切,一路杀上去,哪怕死了也没关系。
但他的路,她没有权利替他选择、遮掩。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手指格外的痒,想要把那个司马拉过来痛扁几回,想要没事儿就肃清一下朝堂,抓几个贪官出来砍砍头,分分尸,再留下那么几个让她们谨小慎微地再活一段时间,然后某一天心情不爽了突然翻旧账,继续砍。
更想对他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想到这里,乾玟觉得下唇有点干涩,不经意咬了一下。
“嗯,将军心善,爱民如子,怎会没人感激,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她最终说,眼神却冷冷地盯着他略红的燕尾,他的薄唇。
邹以汀注意到她咬了一下唇。
他以为自己只看了一眼,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盯着看了好几息。
他今晚真的喝多了。
他比她大十岁,他怎么好意思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他忙低下头,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与理性。
“你如何得知这个地道的走法。”
“其实,我从前走商路过明城时,把整个明城都逛遍了,将军知道的,经商嘛,总得把所有地方都走遍,才知道哪里好做生意,赚钱我可是认真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邹以汀不由想到看来做大皇女的眼线,工钱也不怎么样,还得这样努力的赚钱。
再想到京城的某位皇女都要靠山匪抢的钱来养人夺嫡了,这世道,终究是草台班子。
“今日多谢。”
顿了顿,他又道:“若回到京城,皇城司判你流放,我会为你打点一二。”
乾玟都气笑了:6,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二人原路返回。
一路上,乾玟都觉得有点好笑。
就非得把她送进皇城司,预设她被流放?
呵,也是,她怎么好和他娘亲的案子比呢。
这就像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罪人问你:我和你娘同时被获罪,你救谁。
答案不言而喻。
临到院门口,她推轮椅的速度都快了些。
她“嘭”的一声推开门,哧溜滑进去,反手关了门。
力气大得不像一个病人。
车推到窗户边,还不忘温温笑保持人设:“晚安,邹将军。”
然后“啪”得关上了窗户。
邹以汀心里有些茫然,面上不显,只往自己的房间走。
按照他的习惯,晚间也是要练剑的。
只是今晚刚出门时,他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回到房间后不久,便觉身上火热热的,如山倒一般说来就来。
邹以汀面色一白,只觉下腹烧起一团热火。
不是他喝醉了。
是他来月事了。
邹以汀的身子与寻常男子不同,他因习武,身上陈年旧伤多,也很少吃男子应吃的补品,并且每日都喝推迟月事、甚至阻碍月事的药,月事来的十分不规律,几乎三个多月才来一次,且每次来都极其不舒服。
而且……他气味特殊,月事期间更甚,不能与女子靠近。
有碍他的军威。
但他分明已经每日喝了药,并且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这次行路中,他还加大了计量,怎会这么没征兆的就来了……
难怪这几日,他脑海里总有奇怪的想法,今日尤甚。
下腹忽然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直逼得他额头狂冒冷汗。
他走到窗边,朝另一侧的耳房掷去一支短剑。
邹以汀的小厮飞鹰,是从傅家就跟着他的。飞鹰的母亲是以前邹家的管家,临死前,把孩子托付给了邹以汀的爹。
飞鹰平时在邹以汀身边做个小兵,负责邹以汀的日常生活。
邹以汀因为身体特殊,不喜人接近,基本自己处理,他也乐得清闲,但必须随叫随到。
平时他也住在院子里,负责算河东军的账,闷在堆积如山的账本里,基本不会冒头。
而且将军也有规定,平时不叫他,他不能擅自近将军的身。
今夜突然听到“嗖”的一声,一支短剑插进了他的窗户,吓得他垂死梦中惊坐起。
将军如此急招,定是有异!
他忙起身,一进屋子,便见邹以汀满头大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将军,你……我这就去备冷水和药!”
乾玟自然是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以她现在的身份,贸然去帮忙,只能适得其反。
她登时气消了,紧随而来便是紧张,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观察隔壁的情况,也陪着静坐了一夜。
这一夜,正屋的烛火不曾熄灭。
浓烈的松香从窗户口飘出来,几乎要让乾玟以为自己就是一枚松香。
翌日天还没亮,整个河东军就收到了邹以汀的军令:在明城修整七日。
这个数字很微妙,几乎所有人都猜到是怎么回事。好在河东军行军的时间,也是把因此事暂停的日子算在内的。
破晓的时候,周姐慌慌张张来到了院中,乾玟见她一进屋就面色一白,然后全副武装,捂了鼻子进屋。
乾玟纳闷了:究竟是什么味道。
上辈子战场一别,再遇邹以汀时,对方已然因为喝了太多药,作践了自己的身体,再也不能生育……所以她未曾闻过。
也不知,这对他而言,算不算幸事。
鸡鸣之前,黄鹂照例起来服侍乾玟,一进院子整个人就呆住了。
下一秒,她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才苍白着脸来到乾玟面前。
乾玟:“怎么?”
黄鹂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小姐赎罪。”
小姐一定是怪她这都忍受不了还怎么刺杀邹将军!她不能这么没用!
乾玟问:“什么味道?”
黄鹂:?
小姐一定是在考验她,叫她细细的闻,一一叙述!
黄鹂艰难地深呼吸。
乾玟只觉心头不爽,轰然冒出一股无名火:全天下只有她闻不到。
她眉头一皱:“不许深呼吸。”
黄鹂吓得猛地憋住气。
乾玟:“说。”
黄鹂缓缓呼出气,小声说:“我……我记得前几年,四皇……四小姐病危,寝宫里留了许多血……当时,四小姐让人砍了院子外头的青竹,说它们碍眼……”
乾玟: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推着轮椅,走到桌前,随便研了两圈墨,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
“明城东边有我们的钱庄,提钱去西市郭家的药铺,她们家东家欠过我的人情,这些东西你要他半日内备齐送到院里来。”
黄鹂接过来一看,全是价值千金的补品,其中几样更是郭家进贡给皇宫太医院的珍品。
“你拿了送给飞鹰,就说,我身子不好,又要经商,在各处囤了不少珍贵药材,取一些给邹将军,全当还他第一次救命的恩情。”
黄鹂:我懂了,小姐这是想要接近邹将军,趁机下手!
“那为何小姐不亲自送去,那邹将军定会加倍感激。”
乾玟轻笑:“他现在应当不想任何人见到他的情况。”
当然也包括我。
黄鹂腿脚利索,几乎半日就办妥了这些事。
她在院门口拦下飞鹰,三两句便将乾玟说的交代清楚。
乾玟耳聪目明,坐在窗口便能听见二人的谈话声。
她能听见,邹以汀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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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听见,也不怕他不知道东西是她送的。
半日内,飞鹰前前后后搬了三箱冰进屋。
她知道,这个世界男子来月事,不像她原来的世界女子来月事一样,这里男子的月事,除了痛苦,还有情////欲的折磨。
若没有办法缓解,只会愈发痛苦,不会流血,但会不断“产香”。
在这个世界,男子在特殊时期散发出气味,吸引女子前来,若不媾//和,就必然要忍受疼痛与欲望的双重折磨。而这个世界的女子结构奇特,能在行房时决定要不要给予男子“恩赐”,让他们怀上孩子。
大洲的男子一般十八岁前就要出嫁了,男子若没生育过,随着年纪渐长,月事期间就越发难忍。
乾玟想了想,还是决定对飞鹰招手:“飞鹰小公子。”
“怎么?”他满头大汗跑过来,“可别耍花招。”
“方才我让黄鹂送给你的药材,你什么时候给将军煎?”
飞鹰默了默:“不用你费心,你的那些药材,将军不会用的,待我空些会还给你。”
“为何?”
想到那些药材不菲,飞鹰隐晦道:“你那些药材调理身子,将军不需要一个好身子。”
乾玟抿唇不语。
言下之意,邹以汀只要一日在军中,就不会调理身子。
军营之中,月事是他的绊脚石。
“多谢飞鹰小公子。”
飞鹰被她喊“小公子”还怪不好意思的,只抠抠脸走了。
须臾,乾玟又写了一张单子:“黄鹂,再去趟郭家,采买这些上好的松香,给飞鹰送去。”
这些松香遮盖力、留香时间都是最长的,味道也是最好的。
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一个时辰后,飞鹰又跑回正屋。
他有条不紊得为架子上的香炉换香。
邹以汀泡在冰桶里。
比起疼痛,另一样感觉更让他难忍。
所以他宁愿痛,痛能使人清醒。
他面色发白,锐利的视线如刀扫去:“哪来的。”
飞鹰忙道:“是王小姐给的,我找周姐看过了,这香确实更好用。”
邹以汀恍惚了好一会儿,方道:“嗯,谢谢她。”
当日夜里,假寐的乾玟忽然睁开眼。
她耳尖一提,听到不止一串脚步声在房顶上奔跑。
四个人,轻功不俗。
黄鹂迅速穿戴好衣服,从袖子里掏出两柄匕首,俄顷,她表情一愣。
咦?人是去正屋的。
黄鹂:不愧是小姐已经行动了!
乾玟合衣起身,坐到轮椅上。
其实她这几天已经可以站起来稍微走动了,但她不想。
她挥挥手,示意黄鹂退下,不要出手。
黑暗中,乾玟稍稍推开窗户的一条缝。
月光下,四个黑衣人正站在屋顶。
三、二、一。
嘭!
屋顶轰然坍塌,邹以汀裹着一身黑袍,如黑燕翻身而出,其余四人纷纷跟上。
长剑出鞘,刀光剑影间,乾玟发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和比平日练剑时稍慢的出剑速度。
四人都是高手,而且都是江湖中人,武功诡谲,动作没有章法,叫人一时难以摸透她们的路数。
乾玟悄悄伸手,折下窗外伸进来的一朵梅花枝。
激战中,邹以汀一剑横劈,夺了其中一个杀手的性命,一脚压向地上的长刀。
那长刀呼哧飞了上来,他翻身一踢。
哐!
那刀横飞至乾玟眼前,将窗户插了个死,一道缝也不留。
“别送死!”
刹那间,乾玟的心跳加速不止一拍,连瞳孔都不自觉放大了。
夹着梅花枝的手指都不禁颤了颤,抖落了几片花瓣。
他想要保护她了。
12.第 12 章
邹以汀接连砍掉两个杀手的手,剩下的一个看情况不对转身就跑。
乾玟这才放心,把梅花枝放到桌上。
推开房门,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还没出门,噌的一声,邹以汀的佩剑斜斜插入她脚边的门槛。
她平静地看了眼剑,又抬头凝视他。
溶溶月光下,他头发湿哒哒的,喉结不断滚动着,在这冬日,周身似乎散发出热气。
玄色的外袍被他紧紧攥着,也许是太紧了,扯出小小的一个缺口,里头玄色长裤湿了。
湿得不寻常。
乾玟睫毛一颤,假装没看到,扫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
其中一个被邹以汀拦腰砍成两半,另外两个被砍断手后,也服毒自尽。
乾玟已经猜出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没有按计划在第二天就离开,突然要在明城多待七日,谁心里最有鬼?当然是明城宋知府。
她知道邹以汀这几日来事儿了,但不放心薛副将和其他副将,生怕她们查到些什么,就干脆暗中派人行刺。
真是蠢钝如猪,此地无银三百两。
“进屋。”
邹以汀的声音有些沙哑,带了命令的口吻。
乾玟玩味地在心里咂摸了一下。
好新奇的感觉。
她从没听过他这么命令她,让她心痒痒。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也不想让任何人如此“近距离”闻到他的气味。
乾玟温声道:“将军早些休息。”
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特别果断,也特别……无情。
邹以汀习惯了众人的无情,也不需要别人的靠近。
他挺直身朝房内走,招呼吓得躲在角落里的飞鹰:“告知宋知府,让薛副将找机会查一查知府的底细,顺便……把我的剑拿回来。”
飞鹰:“……是,将军您先住我的屋子吧。”
飞鹰很快安排好一切,邹以汀忍着不适走进他的屋中,脑中开始回想司马的行径,还有这偏宅不同寻常的单调布置。
新换的松香竟渐渐安了他的神,让他有些困倦。
邹以汀难得在月事来的第一日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二十二岁的他,在镇潮关的边境与夏国对战。
这不符合现实,现实中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夏国的幼帝已然登基,军队也撤出边境,各自安好,而他,已然被调到河东军有些年岁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对面出战的,是夏国的将领夏侯绫。
夏侯绫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她身份尊贵,身姿笔挺,一身红甲,利落甩出一杆红缨枪,仿佛能破天裂地。年纪轻轻,却能义无反顾冲锋陷阵。
只是战场出了变故。
地龙翻身了。
山崩地裂,一望无际的平整山道轰然裂开一条通天的罅隙,双方将士避之不及,统统坠入了悬崖。
情急之下,邹以汀横起斩马剑,剑刃在山壁上划出一道裂痕,震得他虎口发麻,一双手像是随时都会脱臼。
天河暴涨,像被震破了堤坝,咆哮着倾倒入山间。邹以汀堪堪落进河水中,斩马剑也同时断裂。
汹涌的河水漫过他的头顶,他脱下铠甲,奋力向上游,渐渐意识模糊。
一转眼,邹以汀便在梦里醒了,衣袍尽湿,躺在一片远离战场的溪水边。
他艰难地起身,用半截斩马剑勉力支撑起身子往前走。
一路上,水边躺着不少坠崖下来死去的战士,尸体完好无损的都很少。
河水被血染红,流经他的脚踝。
他强忍着疼痛,把脱臼的左胳膊接上,又强硬扭正移位的手腕,然后把尸体一个一个扒开来看,想看看还有没有有气的。
不知闷头找了多久,直到他在一片湍急的河水中央,看到一个红衣的身影。
他加快速度,一瘸一拐地跑过去。
少女趴在石碓上奄奄一息,背后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镇潮军的刀所伤。
是夏侯绫身边的那个女孩。
邹以汀未曾犹豫,直接扑进湍急的河水中,把人捞上了岸。
少女的双腿被一根带钩刺的羽箭贯穿。
这是夏国的羽箭。
是内斗。
他扯下干净的中衣,草草帮她包扎了一下。
“坚持住。”
邹以汀忍痛背起她,小小的一个,轻飘飘的。他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往前走,寻找上山的路。
这条峡谷裂得太大,邹以汀一直走一直走,仿佛没有边际,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生路。
一路上,少女背上、腿上的伤口被水淹过后逐渐溃烂,开始化脓。
邹以汀只能用斩马剑帮她清理溃烂的肉,她在昏迷中会疼得哼哼两声。
她还一直在发热,他只能不停用冷水沾湿的布料为她散热。
不知走了多久,邹以汀几乎要筋疲力尽,斩马剑成了他的拐杖,一剑一剑插进土里,支撑着他往前。
他身上还有些干粮,用清水泡软送到少女的嘴里。
少女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却并不脆弱,求生意志很强,哪怕是昏厥中,也会凭本能吞咽。
夜里,邹以汀沿着水走过一段路,没找到一个活人,哪怕是敌军,也没有。
他悻悻回到少女身边,总觉这是上天的玩笑。
人们因为几片土地,战火不断,上天却只要一个翻身,便将所有人的命统统夺走。
不知死了多少战士,战事是否能停些时日。
他这么想着,身边的少女突然闷哼一声,转身呕了出来。
邹以汀忙拍拍她的背,用布擦干净她的唇。
她转过身,一双阗黑的眸子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晰。
“是你……”她虚弱道,“你救我无用……军中有叛徒,眼下……我的死讯已经传往夏国……我做不了你的人质……”
邹以汀打断她:“省点力气。”
少女乖乖闭了嘴,只盯着他看。
邹以汀被盯得浑身不适,眉头紧皱,用斩马剑的剑柄把她的头往旁边轻轻一怼:“休息。”
少女:……
邹以汀醒了。
回到了现实。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桌上袅袅的烟气,甚至怀疑这松香有问题,让他产生了幻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在镇潮军中多年,和夏侯绫也从未在方才的地点作战过。
二十二岁……
那一年,夏国边境泸州确实有过一次地震,但彼时两国已经停战,夏国的钦天监都勘测到将有地龙翻身,早早转移了泸州的百姓。
况且,那场战争中,也没听说有夏国皇女参与赈灾。
梦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伤口却很眼熟……
应该是他的错觉,梦通常反映了现实,他应是昨夜见到了王文,方莫名其妙在梦中梦到了她。
邹以汀穿衣的手一顿。
他梦到了她。
水盆里倒影出他眉头紧皱的脸,须臾,他方掬一捧冰水,冷冷扑到自己脸上。
佩剑被飞鹰送回来放在了桌上,邹以汀又盯着剑许久,方继续梳洗起来。
一早,宋知府就派了小厮过来查看情况,并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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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给邹以汀换院子。
临走时,邹以汀没有带走乾玟,只让飞鹰传话,换薛副将盯着她。
这几日,周姐还抽空来看了乾玟的伤势。
乾玟笑问:“周姐,我是不是再也走不了了,我感觉我的双腿都不是我的了。”
周姐:……不至于。
一旁的薛副将:你笑啥?你个小姑娘怎么看着特别想自己残废的样子。
薛副将虽然头脑简单,但行动利索,她很快按照邹以汀的吩咐查到了蛛丝马迹。
得益于她说话嗓门不小,乾玟耳朵又好,听了个大概。
第六日,邹以汀身上的气味终于消散了。
薛副将火急火燎要见他。
“将军,我们队里最擅长飞檐走壁的那个小姑娘,在明城的东北角找到了一处可疑地点,表面上,是一群普通打手在看守,但实际上,那些人都是习武之人,内息与常人不同。
于是我们顺着查下去,谁知那竟是宋知府的私库!”
薛副将嘿嘿挠头:“虽然咱们这调差方式上不了台面,但好歹查到了东西,这宋知府贪墨不少,估计是怕我们发现,才找人刺杀您。”
毕竟邹以汀虽然不受待见,但为人正直——正直地其他官员牙痒痒,而且武力令人忌惮,必须防备。
薛副将:“我们拿了一些东西回来,还请将军过目。”
邹以汀接过锦盒,发现里面有一些玉,和一些赏赐。
这些赏赐,几乎和她们在土匪窝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说明土匪窝和明城的宋知府是一条线上的,她们同归属于某个皇女。
邹以汀拿起一块玉,忽觉眼熟。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那日亲自搜查杨芳房间时,在那小仓库里,似乎也有一块一样的玉。
这玉质地清润,乃是上好的绿玉。
在玉的底部,竟刻了一个小小的杨字。
邹以汀:“这是杨家卖的玉。”
不仅如此,邹以汀继续往下翻,在盒子底下发现了一块方正的粉碧玺。
飞鹰大惊:“这……落雁案的那只玉雁,就是珍贵的粉碧玺雕成,因为通体都是粉、红两色碧玺,后来这类碧玺都被陛下收归了,早已禁止买卖,如何……”
薛副将眨巴眨巴眼:这说明什么?
邹以汀:这说明,杨家与落雁案脱不开干系。
难怪杨家要把涉及落雁案的李姐送出京城。
薛副将惊觉事情大了,擦擦汗道:“我听说,那私库里有不少这样的粉玉。”
邹以汀:“不可能。”
他在京城的暗桩多年前就告诉他,落雁案后,所有商人不可开采、买卖粉、红碧玺,除了陛下钦点的皇商,而且该皇商只能向皇宫供货。
旁人绝对拿不到这样质地的粉碧玺。
邹以汀:“召买办来。”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急匆匆跑进来,闷头跪下:“参见将军。”
邹以汀:“如今向皇宫提供这种碧玺的皇商是谁?”
那女子思量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簿子:“这是京城商行的各大商人,小的记忆不好,都记在这上面了。”
邹以汀接过簿子,翻看起来。
买办继续道:“小的三年前才进入河东军,这还是三年前的名册了。前头都是些小商铺,后面都是大商人,做的买卖基本都能到陛下跟前。”
邹以汀往后翻,目光忽然定住。
最后一页铺子上赫然写着:
圣上钦点玉石开采商——王文。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一丝抗拒。
抗拒在这夺嫡的泥潭中,看到她的名字。
13.第 13 章
“赚钱我可是认真的。”
邹以汀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乾玟那天晚上说的话。
薛副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哈?王文?!”
但凡是皇商的,都富甲一方。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贱,但架不住人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给儿女买几个官便能洗洗铜臭气,若儿女争气点,翻身指日可待。
“圣上钦点”这四个字更让人惊讶。
王文身为夏国商人,竟然能得到渤国皇帝的钦点,全盘接手杨家的玉料生意,甚至陛下还给了她碧玺的开采权。
哈???
薛副将脑内飞速画过几个等式:王文是皇商=王文有钱+王文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很有钱=大皇女有胜算。
她狂挠头。
邹以汀没想那么多。
大皇女和他在镇潮军时有龃龉,且她向来对他十分排斥,派王文这样的人来盯梢他,只有一种可能:想利用他,但是又轻视他。
大皇女要利用他沿路扫清土匪,削弱别的皇女进项的同时,确定他没有接触任何人,将任何军情告诉任何皇女手底下的人。
但大皇女看轻他,所以只派王文这样毫无武功的人来监视他。
思及此,邹以汀放下簿子。
即便没有大皇女,明城宋知府贪污受贿、轻贱流民,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小心搜集宋知府勾结周边土匪、强盗的证据,暗中打听她是否有贿赂贪墨。”
薛副将:“是。”
沉默了好一会儿,邹以汀方道:“把王文带过来。”
乾玟的脚踝上仍然带着铁镣铐,她今日穿了一身窃蓝的袄子,倒显得人温温柔柔的,一点也不落魄。
隔了五日再见,邹以汀恍惚觉得她一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忙垂下眼。
“又要审我了?”她笑着朝邹以汀行了个半身礼,“将军尽管问。”
在富山头几次见她,薛副将就觉得这人油嘴滑舌没个正经,还弱里弱气。
现在再看:不愧是有钱人,面对将军的审问游刃有余,这就是金钱带来的底气吗!
飞鹰把盒子递给乾玟。
乾玟瞥一眼便笑了:“粉碧玺,杨家产的。”
薛副将:“你是负责开采碧玺的皇商?”
“皇商谈不上,我是正当竞争上岗的。
五年前,也就是诸位大人都知道的那个晚上,杨家贿赂了当时的京城南城兵马司指挥姚飞雪,将李姐送了出去。此后,姚飞雪的同僚将此事捅了上去,姚飞雪因此获罪下了狱,杨家一家从此人间蒸发。
但生意不能没人做啊,找谁接手,是个问题。”
她一副感怀模样:“当年,我可是写了足足手掌厚的‘标书’,一路呈到陛下跟前,打败了几百个同行,才拿到的这桩生意。”
薛副将:“标书?”
“你就当是销售方案吧。”
薛副将听不懂。
邹以汀显然明白了。
陛下看中王文的经商手段,亲自把这块空缺交给了她。
“不过,”她话锋一转,捻起一枚粉碧玺打量一番,“啪”的一声又扔进盒子,“我可没有卖给宋知府,被陛下知道,一颗脑袋不够砍的。”
言下之意,宋知府犯了大罪。
落雁案后,当朝圣上认为粉碧玺不详,象征着皇权的坠落,只用在每年皇家祭祀的器皿上。
渤国民间也不能贩卖粉碧玺,物依稀为贵,渤国粉碧玺的价格就炒到了天价。
别看盒子里的小小一块,不足鸡蛋大小,却能买下京城中心一栋五进府邸。
“回京后,若我无罪,倒是可以提供证词。”
意思是她已经知道邹以汀要参宋知府一本,所以愿意帮忙。
前提是:她无罪。
所以将军要不要考虑别这样看押她,也别送她去皇城司?
邹以汀再次看向她。
乾玟只是温温笑着与他对视。
邹以汀轻笑了一声。
“若王小姐无罪,皇城司不会误判。”
还真是……公正。
他这话也是乾玟意料之内。
邹以汀示意所有人都离开。
乾玟慢悠悠转过轮椅准备出门,临走前,又回首道:“将军若喜欢我送的香,我便再送来些。”
邹以汀忽然后知后觉,这几日,飞鹰点的都是她送的香,他浑身都是这香的气味。
一想到这儿,他便浑身发僵,所有的神经都被钉住了似的。
乾玟调侃得逞,高高兴兴哼着小曲儿走了。
离开屋子,她的唇角渐渐落下来。
看来河东军要离开明城了。
她不能空着手走,得带点土特产离开啊,比如:司马和知府的命。
如今她和邹以汀也不在一个院子了,方便行动,当晚,趁薛副将出去找宋知府贪污受贿的证据,乾玟与黄鹂趁机离开了宅子。
她交代完黄鹂如何处置司马,只身推着轮椅进入明城的西街。
这里是明城有名的烟花柳巷,还没进巷子,就能闻到浓重的脂粉气。
大洲人认为,男人越温柔,越风流蕴藉,越纤细骨感越美,对女人的美丑反倒没有定义。
女人无论什么样都有自己的个性,且只要有钱、有权,美不美的根本不重要。
西街两边,站着一排排身着轻衫的男子,各个戴花敷粉,端得一副病弱风流气质,行走之间,劣质的香气缭绕,让人头晕。
她寻到一家三层酒馆,扣了两下台桌。
掌柜的烦躁地冒出头,一见来人,瞬间眉开眼笑,殷勤地直哈腰:“王小姐,您真的来明城了!前几日见到黄鹂,我还以为眼花了。”
“时间紧就不寒暄了,我要的人呢。”
“小的已经帮您物色好了,只是您人不来,那不开眼的老龟公根本不放人啊。”
“带路。”
“好嘞,我推您!”
二人离开酒馆,七拐八绕,钻入狭窄的小巷。
轮椅的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咯噔作响,巷子右手边是一座五层高的阁楼,那楼的外围没有窗户,一圈全开放的雕花走廊,廊上站着不少男子,还有好几个女人勾着男子的裤腰,嬉笑着往厢房里去。
更有甚者还没进屋就迫不及待亲热起来,衣衫缭乱,前襟大敞。
名副其实的青楼。
乾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白斩鸡,有什么好看的。
二人悄悄从侧门进去。
乾玟坐着轮椅,一副废人的模样,但脸蛋是实打实的貌美。
乍一出现在青楼里,恍若平地落惊雷,闪了不少人的眼。
好几个兔儿爷瞧见了,面红耳赤,纷纷害羞起来: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客!
乾玟一路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反正她上辈子也不是没去过青楼楚馆,这辈子也不是正人君子的人设。
二人进入一间厢房,很快龟公就乐呵呵来了:“哎哟,王小姐,久仰大名!”
乾玟也不跟他废话:“人呢。”
“这就来!”
不一会儿,十几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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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燕燕,飘飘渺渺地走了进来。
乾玟按照渤国的审美,以及她调查的宋知府的审美,一个个仔细扫过他们的脸,抬手指道:“一,二,三,四,不要,其他的都带走。”
“哎哟,王小姐大手笔!”龟公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兔儿爷都是得了好几年花柳病,没接过几次客,不能出去接客,也治不好,从小到大就是赔钱货,眼下有人一次性都收了,是天大的好事儿。
“早闻王小姐是京城首富,果真不同凡响,这价钱嘛,我也不诓王小姐……”
乾玟打断他的话,直接抛出一沉甸甸的布袋。
咚的一声,听上去分量就很足。
龟公打开来一看,霍,好大方!多到他都不敢收了:“这……”
轮椅上,乾玟唇角轻勾:“管好你的嘴。”
龟公知道了,这是封口费:“好好好,行业规矩我懂的!”
不一会儿,乾玟便收了这些人的卖身契。
她示意掌柜的把门合上,并叮嘱:“日后若是他和他们,嘴巴不紧……”
掌柜的忙笑:“我懂的。”不留活口。
短短几句话,房间内的男子们从心怀期冀,变成了毛骨悚然。
那女子坐在轮椅上,看上去面若牡丹,实际周身的气质冷得刺骨,好似你只要不听话,下一秒就会死得很惨。
掌柜的提点道:“王小姐为你们赎身,是让你们去伺候一位大人,只要伺候好了,后半生不愁吃穿,而且还会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们治病。”
众人一惊,纷纷面露喜悦。
掌柜的:“但若伺候不好……你们便都回这里来等死。”
谁愿意等死?
兔儿爷们纷纷以头抢地:“我们愿意!”
“定用尽这辈子的技能,讨得那位大人欢心!”
不错不错,很有觉悟。
乾玟笑道:“全都改改风格,化些与平日不同的妆容再送过去。”
“是。”
不久,掌柜的推着乾玟,带着一众身披黑色斗篷的兔儿爷们离开了青楼。
为防跟踪,她们从另一侧的小门出来,绕了一段路。
进入米坊,乾玟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
明日,掌柜的会安排这些兔儿爷进入另一家青楼,宋知府是那里的常客。
她花点小钱,把所有人都重新包装一下,再用些易容的手段,别人很难认出他们。
这么多人,不怕宋知府不上钩。
花柳病在这个时代很难根治,等邹以汀回到京城参宋知府一本,就算宋知府背后的靠山大,被免了罪,也少不了一顿贬。
失了钱和权,就更难治病了。
一辈子的痛苦也能看到头。
思及此,乾玟心底畅快了许多。
掌柜的推着她拐了个弯。
拐角处,有一家还开着门的干粮店。
店外,两豆灯笼罩下温黄的光,笼着一身着青袍的人。
乾玟:……
那人买了许多干粮,他冷冽的目光先是坠在乾玟闪过一瞬间惊愕的脸上,又落在掌柜的脸上,最后像一阵北方吹来的冷冽寒风,刮过所有男子。
每一个,都长得极好,而且风格雷同。
似乎从这一排男子中,能窥见一个女子的喜好。
白肤,瘦弱,脂粉气,年纪小,楚楚可怜。
真是极其世俗的审美。
邹以汀薄唇紧抿。
冷寂的空气里,传来他一声轻蔑的笑。
“王小姐好雅致。”
14.第 14 章
且说当日白天。
薛副将虽然脑子锈了点,但是行动迅速,运气好,经常能莫名其妙查到一些隐秘的事。
这不,上午邹以汀刚叫薛副将带人找找宋知府受贿、欺压良民的证据,下午薛副将就搜罗来一箩筐。
当然,宋知府这些年坚持不懈地欺压百姓,百姓心里叫苦不迭,薛副将只要端个小板凳往那些个八卦中心一坐,再一一核实,就收获满满。
花了一个时辰写完折子,把证据全都整理好,邹以汀下令,明日启程。
他又想到城外那群流民。
今年冬日,干旱频发,且比往年更冷,许多地区冻死了不少人。城外,张二兰带来的人陆陆续续散了,却又聚集了新的流民。
邹以汀:“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飞鹰一噎:“每年的俸禄本就不多,您要养京城的暗桩,还经常施粥,河东那边,您也出钱帮助了不少人……薛副将家里困难,她亲弟弟身子不好,总是生病,您还贴补了一些,傅家又从来没给我们寄过钱……我们存不下多少钱,若考虑日常开支,其他所剩不太多了。”
“还能买多少干粮。”
飞鹰叹了口气:“像上次那般多的是不行了,只能买五分之一。”
他又想了想,道:“前几日王小姐送来的药材您差我送回去了,还剩一些香,若是把那些上等的松香当出去,够资助好几轮。”
邹以汀:……
此刻,屋里点的依旧是她送的香,气味醇厚,安神舒心。
这几日是邹以汀这么多年月事期间睡得最好的,可见香的品质极佳。
品质……其实是次要的。
她送他香,也许只是好心,也许暗含讽刺,但无论初心是真心实意,或是虚假,亦或是人情世故,这都是邹家出事后,他收到的第一份,独属于他的关怀。
哪怕是军营里的人,也不曾在特殊时期关怀过他。
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
过了好久,邹以汀才说:“将别人送的东西当出去,总归不好。
剩下的钱都拿给我吧,我亲自去看看。”
他换了一身青袍出门。
市集里有大门面的粮油米面店铺都贵些,且他这样的人,容易吸引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易说价。
他拐进一条人烟相对稀少的巷子。
独自走在狭窄的青石板巷中,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进入米坊,在转角处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靠谱、平价的干粮铺子。
“店家,有多少干粮。”
店家殷切给她包了好几麻袋干粮,还问他住哪要不要帮忙送过去。
邹以汀刚想同意,转角忽然传来细细密密的脚步声。
一转头,看见了本应老老实实被“看押”的王文。
气氛登时凝固了。
所有人都觉得周边的空气像是固化了,变成了沉重的豆腐,能把人砸晕。
却只有乾玟一个人,悠哉地好像只是饭后出来散步消食一般。
“王小姐好雅兴。”
乾玟眉梢轻挑,笑道:“闷久了,出门透透气,赏赏‘花’。
毕竟窈窕美人,君子好球。”
她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
在渤国,女子十五岁就能娶夫,十四岁就流连烟花场所的更是不计其数。
邹以汀轻笑一声,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对店家说:“多谢,麻烦帮我送货。”
然后转身就走。
乾玟咂摸了一下他方才的反应,不确定是单纯不在乎,还是有点生气。
她叫掌柜的自行带人回去安顿,自己则推轮椅跟了上去。
邹以汀和卖干粮的店家步伐很快,她好不容易才赶上。
“我同邹将军一起回去~”
青年走在顶前面,背影直挺挺的,人却缄默,步伐稳健但极快。
周身的气压低到不能再低。
“我擅自出门,邹将军不罚我吗?”
邹以汀冷冷瞥了她一眼:“邹某只是代皇城司先‘看押’王小姐。
看来王小姐身体恢复了,明日起,便随步兵一同行路吧。”
乾玟:……
她骤然咳了几声,邹以汀全当没听见,脚步愈发快了,径直要回宅院。
乾玟坐着轮椅,跨不过门槛,一时进退两难。
她能自己回去,但她不想,就又猛然咳了好几声,像是被冷风吹得病情加重了。
咳得整座偏院都能听见。
好一会儿,飞鹰匆匆跑过来:“将军要我抬你进院。”
乾玟唇角不自觉上扬:“哦,替我谢谢邹将军。”
翌日一早,邹以汀派人将干粮带去郊外,便领军出发。
他将“看押”乾玟的工作全交给薛副将。
离开之前,被杀手捅破了的屋子里还有一些他的东西。
众人先于城门口集合,邹以汀径直来到屋子前,把没来得及搬离的行李收拾妥当。
临走前,他路过乾玟的屋子,余光瞥见窗户边,干净的桌面上,静静躺着一根梅花枝。
枝丫上的梅花早已谢了,但被撇断的另一头,却尖锐无比。
他突然想起死亡的张二兰,眉心紧锁,拿起梅花枝细细端详。
乾玟彼时已经跟着大部队来到城门口,黄鹂已经归位,附耳道:“小姐,都处理好了。”
乾玟笑容灿烂,心情极好。
辰时,河东军继续向京城出发。
因为路上拖延了不少时日,如今更是加急赶路,尽量少休、少在县城内停留。
乾玟不能上马车了,只能由黄鹂推着跟着大部队。
薛副将奇了怪了:这黄鹂看着瘦弱,怎么力气还挺大,推那家伙一路都没喊累,真稀奇。
一路上乾玟就采采花,摘摘果子,掐点找周姐换个药。
离开明城的第二日,正值上元节。
河东军已行进到中河区域。
整个大洲有两条河:中河,天河。
天河在夏国境内,中河在渤国境内,河东军早前就驻扎在中河上游的东侧,故称之为河东军。
中河的支流是明城的护城河,河东军要顺着支流进入中河中段,于码头与中河水军汇合,再走水路北上,回到京城。
军队停留在渡口,要花费一日的时间准备船只。
当夜,大家都聚在火头营帐做元宵。
乾玟还挺喜欢河东军的氛围,这么多女人嘻嘻哈哈聚在一块儿,聊着家人,聊着退军后想过的生活。
她坐在周姐和薛副将身边同她们唠嗑。
周姐也是个自洽达人,她自从发现乾玟可以用树枝杀人后,好几天都不敢来找乾玟,后来又自己和解了:人家杀人,关她什么事儿。
于是又能和乾玟好好说八卦了。
什么明城城北有个老女人娶了个十六岁的年轻俏夫郎咯,什么城南一家有个男的生了五胞胎咯,还说西市有个大夫,她夫人是自己的亲哥哥的儿子。
乾玟:?
黄鹂:?
薛副将:?
薛副将:?!
以及,经过剪窗花、做元宵的情义,乾玟得知,周姐叫周坚,薛副将全名薛敬婉。
不过乾玟不在意,觉得喊周姐、薛副将更顺口。
周姐:“你们知道那宋知府,光是小郎就有八个吗?”
薛副将:“怎会如此,我还一个都没有呢。”
乾玟唇角维持着笑意,自顾自将手中的豆沙捻到极细。
这里的人一般都吃芝麻馅的元宵,但她知道,有个人喜欢吃豆沙馅的。
邹以汀刚外出回来,身上还有寒气,他今日一身绀青长袍,衬得皮肤都白了好几度。
河东军私下里气氛还算和睦,邹以汀甫一进帐,众人只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就又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不一会儿,他净了手,拆掉护腕,卷起袖子,和几个强壮的副将一起揉糯米面团。
他背对着乾玟,她只能遥遥看到他直挺的背,腰带束起的窄腰,还有散下来的高束的长发,玄色的发带和青丝纠缠,又分开。
乾玟看得手痒心更痒,决定再加两勺糖。
全场只有乾玟固执地捣鼓豆沙馅。
薛副将还在感叹自己没夫人,转头忽然问起乾玟:“王妹,你可定亲了?”
话音刚落,黄鹂条件反射挪开了。
天可怜见,从前在夏国,但凡是试图给小姐说亲的,都没有好下场。
乾玟:“未曾。”
周姐惊讶问:“怎么会,你长得如此好,又有钱,怎的还没定亲?”
乾玟:“一心赚钱,无心成家。况且,可能是我长得太好了,那些男子见了我都自惭形秽吧。”
众人:……
无人在意的角落,邹以汀揉面的动作顿了一瞬,又继续。
薛副将张大嘴巴,忽然脑子一转:“王妹,不瞒你说,我家有个弟弟,年方十五,长得那叫一个闭月羞花,白净可爱,就是身体不太好,至今还尚未婚配。我爹娘这些年谁都看不上,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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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了他,但我瞧你很不错。若你回到京城,全须全尾从皇城司出来,我让你们见上一面?”
周姐:“你谁?你还是那个讨厌王小妹的薛副将吗?”
薛副将隔空给了她一掌。她觉得她这脑子转地妙啊,王文那么有钱,又是陛下钦点的皇商,涉案可能性不大,长得又好看,除了弱一点,不那么讨喜,没有别的缺点。
关键是有钱,能好好照顾她弟弟。
乾玟只道:“我无心成家。”
薛副将不依不饶:“话别说太死,你看看我弟弟,保准你态度大转变!”
乾玟摇摇头:“等到了京城再说吧。”
只要一回到京城,薛副将打听打听她在京城的人设,说不定恨不得立马装成陌生人,与她再不联系。
周姐还在帮衬:“我是曾见过那孩子的,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若与小王站在一处,那真是金童玉女。”
所有人都开始起哄。
乾玟笑而不语,甚至开始认真回忆,自己在京城为了立人设,养了多少个小倌来着?
二十几个?三十几个?
那头邹以汀揉完了面,将另外早已醒好的面团切好端了过来,偏头冷不丁对她说了句:“恭喜。”
倒是没什么情绪。
乾玟眉梢轻轻一挑:“谢将军。”
他甚至都没看见她手里的豆沙馅。
乾玟不由“啧”了一声。
好像自从那天晚上起,邹以汀就对她很冷淡。
难道是她演太过了?
乾玟的元宵很快就下水了,她独占了一个灶台,亲自抄起大勺子煮起来。
这灶台过于简约老旧,甚至不如韩县令偏院里的小灶台,叫她呛了好几口灰。
她捞元宵时,脸上被扑了好些灰。
薛副将彼时已经把乾玟当成自己的“准弟媳”,再看乾玟这样子,直接开怀大笑:“王小妹,你怎么回事哈哈哈哈,怪可爱的。”
乾玟抹了一把鼻子,手背蹭了一手的黑灰:……
一旁的黄鹂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
邹以汀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来,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乾玟的身体才十七岁,平日里柔柔弱弱的,整天给自己化个病弱妆,气色一般。如今这水汽与灰融了她的妆,炉火的暖光照在她脸上,倒显得姿容韶秀,那份俏丽还增加了几分少年感。
那张几乎艳绝两国的脸,衬得那灶台都跟玉砌成的似的,这片明亮也不是火光,而是金光。
邹以汀收回视线,不一会儿,又看过去,像是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他一般。
他看她撸起袖子,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用那双清秀白皙的手打开锅盖。
袅袅白气将她的面容遮了去。
邹以汀手上揉面的速度不自觉放慢了。
滚烫的白气缭绕,一团密实,一团稀疏。
他的视线只能穿过嬉笑的众人,再穿过稀疏的水气,窥见她的发间的翠玉簪子。
顺着往下,到她温柔的鬓角,雪白的耳廓,再到耳垂上的耳饰。
那耳饰并非坠子,只是小小的一枚金镶玉,闪烁间,与她低垂的眼眸交相辉映。
他发现,她垂眸的样子天然带了上位者的攻击性。
温柔,又凌厉。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耳边只剩下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乾玟终于从这团雾气中出来了:“来,大家尝尝我的元宵,这馅儿可不便宜。”
周姐:“能让你觉得不便宜的馅儿得多贵啊。”
喧闹中,邹以汀急急收回视线,只觉得手里的面团十分粘手。
像把他的手一整个紧紧包裹、吸住似的,他的手指全都陷了进去。
他霍然抽出手,只身离开了帐篷。
乍一出帐篷,寒风扑面,叫他的心绪平静了些。
在角落里找到水缸,邹以汀舀起一瓢水洗手。
脑子里却大战一样嘈杂纷乱。
他一直洗,洗到手冻得通红,快要烂掉方罢休。
邹以汀回到自己的帐篷时,手背已经没了知觉,这点痛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行军打仗,冻得满手冻疮、溃烂也是常事。
只是他一掀开帐帘,一股甜香气扑面而来。
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散发着甜甜的糖水味,还洒了一些干桂花,显然不是大锅煮的,更像是单独煮的一碗,碗边压了一张字条。
邹以汀眼睫一颤,拿起来,上面只有一行字:
趁热吃,多加了一块冰糖。
15.第 15 章
“咳咳,我什么时候能死……”
邹以汀冷道:“别死在我背上。”
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背着少女一路往前。
她浑身滚烫,发着高烧,再耽搁下去会没命的。
这河水不知是中河的哪条支流,鱼不多,流速平缓,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味逐渐难忍。
他只能沿途摘些掉下来的果子,下雨时用水囊收集一些雨水。
果子烂了但还能吃,他每日只吃几个,剩下的统统留给了少女,水也是。
实在饿的时候他就吃些草皮、树叶。
“你丢下我吧……”这一切少女都看在眼里,她感觉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几,眼神逐渐涣散,干涩的唇也开裂,渗出血丝。
邹以汀沉默不语,兀自回忆附近的地形,他必须尽快带她走出峡谷,找到村庄,先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病。
“咳咳……”他不由也咳了几声,只觉每嗑一次,胸腔便放射性地刺痛。
他背着少女,找到一条相对不算陡的上山的路,抄起斩马剑往山壁上插,竭力向上爬。
“我八岁的时候,也想过寻死,那时候我娘被诬陷下狱,在狱中自杀,我与我爹寄人篱下,后来我爹也病逝了。我像下人一样受人指使,当那些小姐公子的陪练,每天都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给我药,也没人会来看我。过节的时候,我也只能隔着墙,偷听街对面的小孩玩闹。
我更不敢出门,她们说我是吃民脂民膏长大的。我若露面,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也不敢爬墙,她们把我安排在偏院,临街,几乎每天,都有人扔烂的、臭的东西进院子,边扔边骂,说我是邪种。”
他一下又一下,把斩马剑插进坚石中,用尽力气带着两个人的体重向上爬,爬得满头大汗,爬得浑身颤抖。
这几日休息差,没吃的,水也匮乏,还要照顾少女,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他坚定地,一步一步,向上,向上,再向上。
“很多次,我都想寻死。
但若我死了,谁来为我娘平反,谁来还她们清白……
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
少女忽然“噗嗤”笑了一下:“你是在……说鸡汤吗……我身在皇室,字典里没有清白二字……我当她们是姐妹……她们当我是猎物,一个个,恨不得将我吞之入腹……你说你没有亲人,我有,却还不如没有……”
邹以汀听不懂什么叫鸡汤。
他冷冷打断她:“你闭嘴,听我说。”
少女:……
他继续道:“我娘说过,人的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人不能认命……”
哐!
斩马剑斩在石头上,一个触底反弹,震出骇人的麻意,从手心电到肩膀。
邹以汀一个后仰,差点带着少女一起栽下去,但他咬紧牙关一拉,稳住了身形,反手又下一刀,稳稳卡住。
只这一下,仿佛要了他全部的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我和爹是娘的负担,她认命了,但我还年轻……”
“我知道人要有本事,我的武艺不能废,我便日日练武,想搏一个出路……那年我有幸参加秋猎,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给了我机会,我牢牢抓住才有了今日。”
“我还没洗脱罪身,还没给娘亲平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认命……”
一直沉默的少女忽然动了。
她突然收紧胳膊,探身向前,用尽力气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滚烫的手握住他的,也握住了斩马剑。
然后用力一拽。
将他们两个都往上送了送。
她滚烫的声音附在他耳边:“那你可别再想着寻死了,好好活下去。”
邹以汀转过头,少女因为高烧发红的脸近在咫尺。
“邹将军,若我们都能活着,希望能再在战场上见到你。
到时候,可别对我客气。”
*
下雨了。
帐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晚上乾玟做完元宵,乖乖回到军医帐篷休息,睡到半夜,帐外开始飘雨。
冷冷的细雨打在帐篷上,滴滴答答,恼地人睡不着,还莫名其妙老有狗在叫,烦人得很。
乾玟本来睡眠就浅,需要的睡眠时间也少,便干脆坐起来。
不一会儿,黄鹂从外头回来了,手边还跟着一只泥巴狗。
乾玟只觉好笑:“元帅,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离家出走,没被流民抓去烤了吃?”
元帅哼唧哼唧叫了两声,直冲乾玟摇尾巴。
黄鹂是在附近的浅滩上发现它的,没办法,叫声太独特太响亮,它很可能是一路追着邹以汀的松香气找过来的。
黄鹂:“真是只神狗。”
乾玟:神金狗。
“你带它找个地方用温水洗个澡。”
黄鹂:“是。”
这是养了个活爹吗?
没办法,乾玟只好现场磨墨,给韩县令去一封信,告诉她元帅在自己这里。
信写到一半,黄鹂又回来了:“我……我拉不住它,它又跑了。”
乾玟:?
活爹实锤。
乾玟只好顺着狗脚印找,最后找到最大的帐篷里,莫名和早早起来的邹以汀二人,对着元帅大眼瞪小眼。
乾玟很淡定,她的目光第一反应落在了邹以汀穿戴整齐的衣袍上:看来邹将军昨夜又没睡好。
第二便是落在桌上。
空碗,说明元宵吃完了。
她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邹将军起的真早。”
邹以汀:……
他不想说他在梦里爬石壁爬到四肢酸疼,被累醒了。
乾玟追问:“将军吃了我做的元宵,如何?”
邹以汀默了默:“嗯。”
“嗯”?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肯定是好吃。
她特意买了极贵的豆子,早两天就私底下偷偷找人磨得极细,还按照他的口味多加了糖,甜度控制的刚刚好,甜且不腻。
邹以汀的那碗元宵甚至是她后来单独开小灶煮的,淡淡的糖水包裹豆沙元宵,个数也不多,只有九个,讨了个长长久久的好寓意,肯定是极好吃的。
邹以汀不说话,乾玟只对着他温温笑,把元帅偷跑出来的事儿同邹以汀说明了一下。
横竖睡不着,邹以汀看这狗子精力旺盛跑了这么远的路一点不累,甚至还想跑:“我带它走走。”
“好啊。”
乾玟像个变戏法的,从轮椅地下歘歘掏出油纸伞,“我正好备了伞,两把。”
邹以汀:……
邹以汀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袍,像烟雨下的天青。他打着伞,另一只手攥着临时找来的绳索给元帅系好,绕临时军营遛一圈。
走着走着,元帅直甩头哼唧着要往河边去,邹以汀无奈,只好多走一段路。
乾玟也举着伞,任由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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鹂推着,与邹以汀隔了半丈远,二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他的安全距离。
冰冷的雨幕中,他的侧颜线条流畅,笔挺精致的鼻梁,原本有些凌厉,如今却蒙上细雨朦胧。
在他察觉前,她又收回视线,好像方才只是往那处看了一眼罢了。
一时之间,耳边只有雨落在伞面上的哒哒声、河水冲刷岸边的水浪声、脚步声、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
奥,还有吵人的狗叫。
Werwerwer。
从前乾玟买到这只比格的时候,眼前一黑,只觉这是魔鬼,如今再看,也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元帅最烦人的年纪,是在韩县令家长大的,如今已经是一只相对沉稳的“中年狗”了。
她注意到邹以汀的手冻伤了:“将军,把绳子给我吧。”
邹以汀:“它力气很大。”
“无碍,我牵得动。”
邹以汀将绳子给她,她趁机把手里的汤婆子硬塞了过去。
完全没准备的邹以汀只觉手腕一沉,手心手指都瞬间暖了起来,暖到冻伤的皮肤都有些刺疼。
汤婆子是她一路来贴身抱着的,裹了一层绣着缠枝石榴棉纹的棉绢,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
乾玟甚至又往他怀里推了一下:“别淋雨了,我这棉绢可是著名的绣娘绣的,很贵哦。”
邹以汀单手抱着汤婆子,只觉这暖意从手心流经了四肢百骸,一时……竟舍不得脱手。
“……多谢。”
二人便这样静静地走着。
接近渡口边时,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
彼时天边已经隐隐亮起一些天光,元帅突然闻到什么一般,大力往河滩上狂奔,乾玟差点没拉住它。
几艘早上出河捕鱼的渔船停泊在渡口,好几个渔夫围在一处,元帅撒着欢钻进人群。
邹以汀大步流星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气度不凡,忙纷纷让开。
黄鹂推着乾玟,压低声音:“好像是……”
乾玟点头。
河滩上有一些死去的、被水浪冲刷上来的河鱼,散发着咸腥,乾玟就停在距人群一丈远的地方。
邹以汀排开众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河滩上让人作呕的场景。
一具尸体因为泡了一段时间,已经呈现巨人观,发出恶臭。
但依稀能辨认出那人的面目有些眼熟。
是明城的司马。
不像是淹死的,尸体上有许多伤痕、肿胀,看上去像是先被揍死,然后抛尸,其中几道致命伤像是匕首刺伤,看伤口的深浅、角度,像是同一个人,双手穿刺。
再加上这几日下雨,水流更加湍急,尸体便被顺流冲到了这里。
码头上驻守的士兵脸都白了:“将军……这……”
邹以汀:“你去明城,给宋知府报个信。”
说罢,他转过头。
邹以汀目光凌冽地扫过乾玟、她身后的黄鹂,下移,最后定格在黄鹂的双手。
黄鹂僵住,她垂着头,好似没有接收到他的目光,表现得就像个普通的丫鬟似的。
乾玟唇角噙着笑意,端出惊讶的表情:“哎呀,好端端的,怎么又死人了啊。司马莫不是常在河边走,脚滑了吧~”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想到买干粮的那夜,确实没有看见黄鹂,只看见乾玟一人。
他只觉浑身骤冷,连手上的汤婆子,都凉了下来。
“到底是不是脚滑,王小姐不知道么。”
16.第 16 章
乾玟一脸“真晦气啊怎么一路上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是不是要拜个神仙啊”“哎呀这人死的真难看啊”的表情。
“我还真不知道呢。”
邹以汀无意与她拌嘴,一把将元帅扯到乾玟跟前,把汤婆子递给她。
乾玟没接汤婆子,直接转轮椅走了。
“这河湾实在太冷,将军比我更需要它。”
邹以汀不由垂眸,这几日冻得厉害,再加上昨晚用冰水清洗了许久,手背上、手指间都生出冻疮来,有些地方红地发紫。
相比之下,乾玟的手细白,指节分明,十分好看……
他手不由一紧,朝身后藏了藏。
等他回过神时,她已经离开了他的视野。
明城的司马坠河死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军营,并由八卦周姐的嘴又传回了乾玟的耳朵里,不过大多没什么可惜的情绪。
离开明城的那天晚上,黄鹂奉乾玟之命,打扮成流民混入其中。司马此人,一看作风就有问题,不需要乾玟找她的茬,她自己就撞上枪口。
黄鹂只需要等一个机会。
当天夜里,司马嘴里骂骂咧咧地安排流民,烦躁无处发泄。
恰巧流民中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跟着父母排着队,也许是月事来了,散发出一阵阵男香——恰巧是司马喜欢的味道。
她便动了心思,直接拽住男孩的胳膊:“长得还可以,大人这里有份适合你的工作,来!”
男孩的爹娘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扑上来拽人:“大人,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家孩子,行行好吧!”
“爹的,老娘看上他是他的福气!滚开!”
一巴掌甩下来,把那娘亲打得起不来身,周围的流民们吓呆了,都瑟瑟发抖。
几个巡检一把扯住流民,二话不说就甩下鞭子:“排好队!”
一股愤懑在流民中传开,所有人眼里都恨。
巡检第十个鞭子甩下来时,藏在流民中的黄鹂大喊:“流民就不是人吗?!我们以前可一分税没少你们的,你们这群狗屁当官的强抢民男还是人吗!你们背地里干了多少狗屁倒灶的事儿,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官道上就这样欺负我们,你们会遭天谴的!”
这一声喊进了大家心坎里。
那男孩的父亲发狂般死死抓着巡检。
巡检当头一板子,打在他身上,眼看着人就这样跌倒,甚至没爬起来。
黄鹂:“你们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拼了!
众人怒气宣天,如潮水扑过去。
黄鹂混入其中,暗中掏出两把匕首,双持冲了上去,趁着人多给了司马好几下。
这匕首是特制用来暗杀的,刺下去不会喷血,只会留下淤青。
混乱中,那对夫妻哭着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没过一会儿,有个人突然大喊:“她好像死了!别打了!都别打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流民数量太多,一下子爆发,巡检们拦不住,吓得都呆住了,再加上黄鹂这样的高手隐藏其中,好几个巡检都挨了打,有几个直接吓跑了。
等所有人让开时,司马已经没气了。
黄鹂:“大家不要慌,我们快把她抛到河里!然后就快跑吧!”
事成之后,黄鹂按照乾玟的规划,非常有条理地将流民们疏散了,还给了小男孩一家一笔银钱。
“拿去好好生活,给小弟弟找个好人家。”
可真真是,死无对症,法不责众了。
乾玟上船前,遥遥看见司马的尸体还在河滩上。
看来大家都不想理会她,只想让她曝尸荒野。
邹以汀也未多管闲事,差人报信后便只身上船,只是在码头上时,又远远瞥了一眼黄鹂。
黄鹂:“小姐,邹将军好像怀疑我了。”
“无妨。”乾玟笑意更深了。
河风吹过她的额间的发丝,熹微的晨光下,她这样一笑,恍如昙花一现,晃了人眼。
对面绀青长袍的青年视线不由定了几息,他高束的长发在风中摇曳,亦如风拂青竹。
乾玟不曾收回视线,他却躲开,转过头上了船。
走水路更快,河东军顺流北上约莫大半个月,下河道后再行半个月,即可抵达京城。
但昨日邹以汀未能见到驻扎在中河的护国将军,对方只派了个副将来打发她们,只给了她们两艘军船和四艘商船。
邹以汀和另一个副将各负责一艘军船,薛副将则负责四艘商船。乾玟便和周姐、薛副将一块在商船上。
薛副将:“商船好啊,住着舒服。”
元帅也跟着上了船,薛副将也是个喜欢狗子的,还临时给元帅打了个狗窝,一有空就和元帅聊天。
周姐:“她们竟然能聊起来。”
乾玟:……
没过多久,元帅就因为精力旺盛,成了船上团宠。
乾玟:事实证明,万物都要找到自己对的位置。
船队稳当航行。
乾玟的屋子不大,堪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但有个小窗,能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军船。
她推开窗,冷冽的河风窜了进来。
不远处军船甲板上,邹以汀正和中河军的副将对话。
乾玟就靠在窗棂上,勾唇静静看着他。
风平浪静行驶了几日,但朝堂暗流涌动,天下又怎会太平。
这日夜里,乾玟睡得好好的,屋外突然响起剧烈敲门声,黄鹂倏然闯进来:“小姐,有江洋大盗。”我们要不要出手……
乾玟迅速穿好衣服:“静观其变。”
“是。”
乾玟打开窗户的一条缝。
河中不同寻常地聚集着火光,一簇一簇朝她们靠近。
粗略数来,最起码有十条船,都有战斗力的盗船。
河东军虽然有三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但只有两艘军船可在河上一战。
中河的宽度堪比前世的长江,望不到对岸,那群河匪十分嚣张,竟吹起了号角。
看来,渤国皇帝已经压不住她手下的这群女儿了。
一个个的,养了不少捞金的爪牙,割了一茬茬百姓的韭菜。
而且这群人,被养得狐假虎威,獠牙乱张,也不看看船上都是谁就往前撞。
不如狗聪明。
船舱后方传来异常的响动。
乾玟:“你暗中盯着元帅和薛副将,如有必要帮一把。”
黄鹂:“是。”
乾玟推开门,转动轮椅往后舱去。
黑暗中,只行了不到几米,便听“咚”的一声,仿佛有船撞了上来,紧接着整个船舱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有人强行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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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乾玟没站起来,她神色冷静地推开后舱的门,听到周姐大喊大叫:“救命!救命啊!”
后舱都是一些伤员,掀土匪窝的时候有人不幸重伤,恢复慢,至今仍然躺着。
情急之下,乾玟腕间一转,衣袖如流云般飞扬。
嗖嗖嗖。
几道银光刺破船舱的木门。
周姐只见身旁的盗匪双眼瞪得滚圆,眉心溢出一柱血,直挺挺便倒了下去。
一个接一个,哐哐哐,一瞬间全倒了。
她再看乾玟如看救星,安全感蹭蹭蹭突破天际。
乾玟:“都丢进河里。”
周姐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我懂的,不能让人知道你有武功!
“你放心,我一定麻利地丢!”
乾玟继续往船尾去,铿锵的冷兵器交接,一串串金石之声仿若擦过她的耳畔。如网的刀光剑影劈下来,竖在船尾的火把火盆翻了一地,燃起熊熊火焰。
这些盗匪各个着高档皮毛,看来抢了不少商队。
乾玟和黄鹂当初一路南下时没走水路,况且行商的时候,她王氏的商队从来没人敢劫,倒是不知道,这中河的盗匪已经猖獗得忘了自己是人是鬼了。
乾玟眸光一转:可以利用~
邹以汀彼时已经击沉了四艘船。
他立在船头,有条不紊地指挥作战,两艘军船对盗匪来说很难啃,她们很快决定调转船头,往后面四艘商船去。
需要军船保护的商船一定有好东西!
在中河上,她们有保护伞保驾护航,根本不怕,谁都能抢!
“将军,她们向商船去了。”
邹以汀果断道:“回头,准备抓钩。”
高大的军船嘎拉拉发出震颤,不一会儿便靠近薛副将所在的商船,绳索如雨柱般哗啦啦抛下,邹以汀率先一跃,踩着绳索兔起鹘落般落到商船上。
噌!
长剑出鞘,削出一条血路。
“前面的,别在船头和她们缠斗,大货已经到手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十个盗匪闻言纷纷向船尾退。
邹以汀眉间一拧,手上的剑挥的更快了。
薛副将:“啊?咱们没货啊。”
大货是黑话,可不一定是货。
整个河东军里,要说最值钱,最富有的,就是京城皇商王文。
长剑“歘”地一声,狠狠穿透盗匪的胸膛,邹以汀点地而起,用轻功翻上了船舱。
待邹以汀落至船后的甲板上时,盗匪的船已经离开商船一段距离。
盗匪嚣张地冲他们挥手:“人我们收下了!多谢邹将军千里送金!”
船尾,女子被盗匪箍着咽喉,她双眼通红地望过来:“咳咳……邹将军!”
一道寒光破空而来,直取那盗匪的头。
嘭!
那钳制乾玟的盗匪猛地往后一仰,头颅咕嘟坠地,身子也轰然倒下,护腕勾住了乾玟的发簪。
啪!
簪子碎在地上,如星辰洒落。
掩映的灯火下,她青丝尽散,扫过冻红的耳廓、眼尾,散乱的衣领,落在雪白的金丝长袄上。
邹以汀只觉手心被方才投出去的箭刺了一下。
那箭身仿佛掺了毒,从手腕一路麻到了他的心口。
邹以汀眸光泛冷:“叫中河军来见!”
17.第 17 章
中河军是在中河上巡逻、保卫河道的军队,她们也苦盗贼久矣,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蛇背后的靠山,就连她们将军都惹不起,一日日下来,盗匪越来越猖獗,她们也越发无可奈何。
甲板上,邹以汀听罢,杀意寒凉:“陛下养你们有何用?”
那副将忙闭嘴,不敢再言,眼底的一点不服都压了下去,生怕这男人一言不合要砍她头,只好卖乖道:“我们知道那群盗匪的老窝在哪,只是……”
邹以汀陡然上前,副将只觉脖子一凉,惊恐地瞪大眼睛——他竟真的将刀抵在了她脖子上!
“派你们的人,同本将军剿匪。”
*
盗船上,盗匪们也不管地上死了个人,竟然随随便便收个尸就继续聊天。
这之后,几个盗匪扛着乾玟,把她拽进了铁笼里。
“果然有大货,听说她可是京城有名的富商。”
“没见识,那叫京、城、第、一、富、商。”
“嚯!那得多有钱?”
“目光短浅,这是大主子看中的人,如果能献上去,待日后大主子登位,好处少不了!”
待人都走了,乾玟扭扭脖子,随手扯了一根布带把头发扎到脖子后,顺便松了松腿。
一直装不能走路也蛮累的。
她起身走了两步,活动了一下筋骨。
“你竟然能站起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突然从另一个铁笼里走出来,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似的。
但从姣好的面容和不错的皮肤能看出,她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乾玟一眼认出她:“您真惨啊,四殿下。”
渤国安王王春希,四皇女本女,抓着牢笼嘿嘿一笑:“王小姐,我们只在御花园见过一面,没成想你还记得我,当年母皇召你进宫时,你才十二岁,那时候我瞧你年纪轻轻,进了宫却步伐稳健,丝毫不乱,就知你是大作为之人……”
“客套话就别说这么多了吧。”
“嘿嘿,”王春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肯定能出去,别忘了把我也带走。”
“四殿下为何在此。”
“呃……”王春希挠挠头,“你知道我的,云游四海,一年也回不了京城一趟,这不,母皇五十大寿,我定要回去啊,半路恰巧碰到传说中的流动黑市,我就……凑了个热闹,然后……就被抓起来了。”
乾玟:……
不愧是你,凑热闹把自己凑进贼窝。
王春希扒拉着铁笼子,把脸嵌在两根铁棍中间,场面很诡异:“你我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从姓上算,咱们还是本家呢!”
乾玟:“不敢不敢。”多晦气啊。
王春希挠挠头,寻思:我看你挺敢啊,这么多年也不乐意改姓,到母皇跟前还是自称“王文”,搞得比我还像皇女。
沉默了几息,王春希又笑:“嘿嘿,你打算怎么出去?”
乾玟:“等人来救我。”
王春希:?
“谁来救你。”
乾玟眉眼弯弯:“当然是邹大将军了。”
“哪个邹大将军?”
“还能是谁,河东军的邹大将军。”
王春希眨巴眨巴眼睛,扯嗓子大叫起来:“你们快放了我,我是四皇女!救命啊!”
乾玟唇角一压:“怎么?”
王春希:“你认真的?你是跟着河东军回来的?你觉得邹以汀真的会来救你?”
乾玟:“嗯哼?”
王春希剧烈地挣扎起来:“救命啊,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被河东军救啊,我不要见邹以汀啊,快放了我!”
乾玟眉尾一抽。
开什么玩笑,邹以汀?王春希才不想见到那个传说中味道很奇怪,长得也不好看的男人,听说他一剑就能砍死六个女人,跟串豆腐似的。
天呐,到底谁会想见这样的男人!
谁知她还没喊两句,就听咔擦一声,乾玟徒手扭断了铁笼的锁,板着脸戴着镣铐一起从笼子里走了出来。
王春希:?
下一秒,乾玟再咔擦一下,扭断了她的锁,反手揪住她的衣领,直接拖着她往外走。
王春希脑壳嘭嘭嘭,连续撞到上升的台阶,感觉自己整颗脑子都飞出去了。
眨眼间,天旋地转,扑通!
她竟然被直接扔进了河里!
乾玟徒手拧断了船边的麻绳,扔下一艘救生木筏:“滚吧,别影响我被救。”
王春希一脸痴呆地扒拉着木筏:???
王春希四肢是冰凉的,衣服是湿透的,脑子也是空白的。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悄无声息离开贼船很远了。
她就这么出来了?
王文这么厉害?
当然,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对外乱说,毕竟她好歹也是个皇女,王文如今已经有钱有权,再有本事,还得了?!
若王文陷入夺嫡,对王春希很不利。
王春希是个随波逐流的,如今的暗流汹涌她不是不知道。
但她不行啊。
可王春希信奉一件事:谁能做皇帝,不是看谁有本事,而是看谁背后的势力大,看谁手底下的人牛!
王春希:我虽然不行,但我的朋友们都很行的花,我也能坐皇位。
打江山的时候,得人心者得天下,坐江山的时候,得人才者得天下。
她可以得人才!
但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人才?很难界定。
现在遇到王文,她忽然豁然开朗。
就是要这样好看、有钱、有武功、有头脑、会藏拙、果断又飒气的人!
木筏上,王春希盘腿而坐,又开始发散思维。
为何王文要等邹以汀来救?
王春希是皇女,如今又是安王,见过太多纨绔子弟的秘辛,人一旦有钱,有闲,那真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儿都做的出来。
这王文,该不会就喜欢邹以汀这款吧!
王春希彻底呆了一会儿。
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互殴。
一个说:你不是喜欢凑热闹,什么事儿都掺一脚,什么人都结交一下嘛,王文不正对你的口味,快去结交!
一个说:她脑子有病,她喜欢邹以汀!你和她结交就少不了要接触邹以汀,你疯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王春希这样飘啊飘,竟然遇上了几艘军船。
她赶紧抄起手划水,一边划一边大喊:“喂!这里有人!快来救我!”
然后等她看清楚甲板上的人,忙拼命朝反方向划。
邹以汀!
快、跑!
船上薛副将“咦”了一声:“底下那啥呀,该不会是水猴子吧。”
邹以汀:……
“是安王。”
薛副将:?
薛副将眼睁睁看着邹以汀用钩子一甩,扯住了安王那可怜的小木筏,轻轻松松把她拽了上来。
整片甲板静默无声。
无它,只因为这个安王太不像个人,大家都不知道要不要行礼了。
邹以汀凉声道:“安王殿下。”
王春希扒拉开早就打结的头发,匆匆兜了邹以汀一眼,退后了至少五步:“好久不见,邹将军。
呃……我是从盗匪的船上逃出来的,你这是去救王小姐吗?”
邹以汀眸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现今如何、”
王春希干笑着说:“嗯……还行?哈哈,你们真认识啊,她行动不便,说等你去救她,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哈哈。”
邹以汀的面色未变,看不出情绪,只“嗯”了一声。
薛副将倒是急得很:“可怜我的准弟媳!”
王春希:?
“不是,你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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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当你弟媳?”
王文不是有名的东柳街常客么?
王春希的神情被邹以汀尽收眼底。
乾玟还在铁笼里。
她回去以后,把锁掰正,假装无事发生。等盗匪的船停了进来运她,才发现旁边的女人没了。
乾玟:我不知道啊,我旁边原来有人吗?
几个盗匪拖了个拖车,把她连人带笼子扛了上去,一路往河中洲上的一个建筑运。
这河中洲占地面积颇广,中心坐落着一大院,大院门口燃着莹莹火光,有不少盗匪把守。
她被一路拖进屋子。
那盗匪头子一见她,猛咳了两声,酒撒了一地。
王氏谁不知道啊。
卖玉的,几乎每个月都有商船经过中河。
但没人敢抢王氏的商船,因为王氏是陛下钦点的皇商,哪怕是几个皇女都不敢动她。所以即便她们在中河再嚣张,也不能直接找王氏的茬。
王氏女特别好认。
一个把京城所有男女都衬成泥巴,穿着十分华丽嚣张的女人,你只要见到她一眼,你就知道她就是王文。
像是盗匪头头的女人猛地起身,当头就甩去两巴掌:“你们吃饱了撑的?!”
小喽啰们战战兢兢:“小的们听说大主子在找这王氏……”
“你们他爹的有病吧!”她一个酒壶扔过去,砸到小盗匪头上,“是在找,但是是要拉拢,不是要抓过来,老娘怎么养了你们这群蠢物!”
乾玟从头到尾一声不发,只看她们互啄。
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大似乎骂累了,事已至此,再放了王文也没什么意义:“索性,将她绑了交上去吧。”
乾玟:……
她进门的时候就发现屋里富丽堂皇,许多金银财宝大喇喇就放在桌面上,可见这群河匪被养得多好。
其中不乏有她们“主子”赐下来的布帛、玉器。
其中几样玉器,正是她供给皇宫的。
而且是专门供给后宫的。
经历过九女夺嫡,当过二十几年皇帝,乾玟一眼就看出这群盗匪属于哪方势力。
当今渤国后宫权柄最大的,也就三殿下的生父吴淑君了。
真有意思,这渤国的皇女们,夺嫡都夺得这么窝囊。
“老大!有四艘军船杀过来了!”
那盗匪眉头一皱:“不是和中河军谈过了吗,晚上的商船都是我们的……”
有个盗匪小声说:“今晚上好像劫的是河东军的军船……”
众人:……
“他爹的,你们劫船都不看看是谁吗!”
“咱们都是想劫就劫了,何时管过是谁啊……”
“那天王老子的船你们也劫吗?!”
还没吵两句,屋外陡然打了起来。
一柄银身斩马剑破空而出,如一道劈进屋内的电光,削开屋门,势如破竹般斩碎了铁笼。
乾玟转头望去。
黑袍的青年手腕一提,两米长的斩马剑划出一道弯月,清出一片血圆。
“艹!”那盗匪头目只能硬着头皮提刀而上。
吭!
青年挑剑迎上,兵刃相接,她偌大的体格竟被震了个踉跄。
那人身法如燕,一把抓住乾玟的肩膀。
霜刃雕琢般的手,指骨分明,紧紧扣住她的小臂。
乾玟不由手心一热,连带着整个小臂上的肌肉,都瞬间紧绷起来。
她被他提起来,但还是假装双腿不支,又跌坐下来。
引他又捞了她一回。
这一回抓着她的胳膊,愈发贴近了,二人几乎只有一拳距离,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邹将军,我腿伤发作了,起不来,”她眼眶微微泛红,恰到好处地抬眼。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就那样水露露地望着他,
“将军背我走么。”
18.第 18 章
邹以汀后知后觉他与她离得过分近了,她身上的气息清风一般扑过来,如一排排酒浪,要他醉晕在里面。
远远超过了他的安全距离。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阗黑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脸,邹以汀登时觉得眼睛被烫到,这股炙热一下子顺着眼眶烧到了面颊,又燎到耳廓和脖子,熊熊燃烧。
他的手心也传来她的温度,紧实的胳膊的触感,如汤婆子一般烫手。
太近了。
她也能嗅到他。
他瞬间清醒,骤然冷了脸,松开手,别过头:“薛副将。”
乾玟:?
薛副将:“弟媳妇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然后乾玟就被薛副将这个“准大姑子”一抡一甩,扛米袋一般扛在了肩上。
乾玟:……
临走前,乾玟还听到那盗匪头子大喊:“邹以汀你岂敢动我们,我们是三皇女的人!”
刷!
斩马剑微微倾斜,宛若游龙。
下一秒,那盗匪便已首身分离。
夺嫡战,是万万不能卷入的,邹老将军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年左丞相无条件支持大皇女,坚持在没有皇君、嫡出的情况下,应立长。
然而官场风云诡谲,局势变换,一只玉雁便叫堂堂左丞相株连九族。
而邹老将军,不过因为与左丞相同窗多年,是至交好友,便也被牵连,扛上贪污罪名。
最好的做法,就是一碗水端平,对邹以汀来说,最好的端平不是互不干扰,而是都得罪一遍。
他先后断了两个盗匪窝背后皇女的财路,又把大皇女派来的王文送进皇城司,这才叫一碗水端平。
乾玟被薛副将扛沙袋一样扛回商船,薛副将担心地招呼周姐:“快来看看,说是腿伤复发了。”
因为邹以汀早前露了杀意,中河军不得不派队伍来,这一战顶在前面的都是中河军,她们的军医比较忙,周姐倒是清闲。
周姐:“怎么回事儿,怎么就复发了……”
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哪有复发啊,好得很,再晚点都能站起来了。
话在嘴里滚了一遭,周姐偷偷抬眼,对上乾玟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她悟了。
“对对对,是复发了,哎呀,得好好修养啊!大家都让开,让她透透气,再晚点这双腿都要废了!”
黄鹂赶忙把轮椅推过来,将乾玟托上去。
谁知二人还没把她送进船舱,那头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跑了过来:“姐妹,你还好吗!”
乾玟:……
王春希殷勤地要帮着一起推乾玟。
黄鹂瞪大眼睛死攥着轮椅的推手不放:你要暗害我家小姐?!
薛副将觉得形势不太对:干嘛啊你们,这是我准弟媳!
她一马当先:“我来!”
众人突然就僵持了。
周姐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这都在干嘛呀。
乾玟听到轮椅的把手被拉扯地滋啦滋啦响,她唇角拉平,眉头俨然已经皱起来,忙拿出帕子假装咳了两声。
更糟糕的是,元帅以为大家在玩游戏,“wer!”一声长啸,也撒丫子跑了过来,狗脑袋啪叽放在了乾玟腿上。
乾玟:……
甲板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清冽的松香混合着血腥气,阴寒入骨,把人逼得不得不退后。
周姐率先退开了,王春希被吓到,一个健步跳开,薛副将忙站直后退两步行礼。
元帅挪都没挪,只睁大眼睛看着来人,尾巴摇了两下。
只有黄鹂死守阵地。
乾玟这才转过轮椅。
那人单手提着修长的斩马剑,袍角浸透了血,随着他的走动,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上。他俊朗的面容也溅上几滴赤色,厉茫般的目光倏忽掠过乾玟,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又错开。
鲜血的腥气如同他玄色的外袍,紧紧包裹着他起伏的呼吸。
她视线向上,落在他不经意滚动的喉结上,唇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薛副将秒懂,将军现在杀气腾腾,都别撞他的晦气。
“还愣着做什么,所有人回岗!”
众人这才散了。
王春希不知何时已经退到角落里,力求隐身。
乾玟咳了好几声,方道:“将军这是第三次救草民了,草民不胜感激。”
邹以汀默不作声,也不看她,只径直走了过去。
离她远远的。
只是经过她身边时,握着斩马剑的手莫名发紧,用力到剑柄发出形变的嘎啦声。
乾玟何等耳力,听得一清二楚。
她若有所思地抬手,啪啪拍了两下元帅的狗头。
翌日一早,河东军全部登上了新的四艘军船,向京城进发。
王春希也收拾得人模人样,经常找乾玟聊天。
乾玟以“腿伤恶化”为由,好好在船舱里修养了十几天,邹以汀也派人拆了她的镣铐。
这些日子里,她虽然和邹以汀在一条船上,但一步也不迈出舱门,偶尔出去透透气,也刻意在邹以汀没出去的时候出门。
偶尔几次,她打开屋子里的小窗户,能看到那人一身深青色的袍子,青竹一般立在甲板上说着什么。
在他回头的前一秒,她就立刻转过头去,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
她得耐心再吊一吊。
草长莺飞二月天,河东军的船终于靠岸了。
王春希一路上同乾玟聊得越多,就越觉得此人值得结交,虽然乾玟从头到尾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王春希却觉得:此人好大的架子,竟然不把我当皇女,好独特好不一样!
她也不端着皇女架子,甚至给了乾玟一块令牌:“姐妹,回到京城,有空有难都可以来找我!”
乾玟收下了,客气问:“四殿下不与我们同行?”
王春希:不了不了,害怕,告辞。
她一甩包袱,转头就利落地溜了。
一个皇女,竟敢独自在外远游,也算个奇人。
众军下船整顿时,周姐就凑过来唠嗑:“王小姐你听说了吗,明城传来消息,说宋知府得了严重的花柳病呢。”
噗嗤。
乾玟摇头:“不知道啊,那可真是太倒霉了。”
周姐:“谁说不是呢,都是报应,世事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乾玟:“周姐,你看我这腿是不是该好了?”
周姐:“该”这个字就很有灵性。
“应该吧。”
乾玟:“你看,薛副将要看押我,我得跟着薛副将,但薛副将和将军一起骑马,我若是步行怕是跟不上,跟不上就没法被看押,所以……是不是该给我一匹马?”
周姐:……
“那王小姐觉得啥时候‘该’好呢。”
军船于卯时靠岸,辰时整顿好,邹以汀发令继续向北,按照现在的速度,约莫三月前能抵达京城。
他利落上马,等待士兵回禀。
那头薛副将俏咪咪挪过来:“将军,我们真要把王文送进皇城司?”
邹以汀冷冷瞥了她一眼,薛副将立刻噤声。
涉及落雁案,没有特例。
所有的线索,哪怕极其渺茫,哪怕,他会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要走下去。
思及此,邹以汀竟觉胸口没来由地烦闷。
一路上,不只薛副将,许多士兵都对王文改观了。
邹以汀隐隐觉得,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特别是当士兵传讯来,说宋知府得了花柳病时,他再联想到杨芳的死,和在明城时米店边偶遇王文的场景,很难不怀疑这些都是她的手笔。
但究竟是为何?
他摸不透她的目的,只能朝夺嫡之争的方向想。
若王文是大皇女的人,做这一切都情有可原。
可隐隐的,邹以汀直觉有地方不对。
这几日,王文似乎在故意回避他。
邹以汀握着缰绳的手一僵。
是因为那日他的血腥气吗……
邹以汀觉得胸口更加烦闷拥堵了。
临近京城,下船后的这趟路程很顺利,期间王文在周姐等人的马车上,也未曾露面。
本就应当如此。
邹以汀也沉默着,只是自己都没察觉到,一路上他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有一回,他差飞鹰将汤婆子送去,对方收了。
只是收了,什么话也没有。
邹以汀听着飞鹰的话,只觉有什么东西扯着他,在胸口慢慢地下沉,下沉。
与他相反,越靠近京城,河东军的士兵们情绪就越高涨。
俗话说得好,三月三冷得把眼翻。气温骤降的日子,河东军终于抵达京城城外。
按规矩,邹以汀应携众副将率先走正午门,穿过中央大街前往皇宫面圣,薛副将则负责从东边的文定门将王文送至皇城司,其余人等,有序进城。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邹以汀环视一周,未看见王文。
他准备询问时,那头薛副将骑马而来:“吁……将军,卑职这便带着王小姐走了。”
邹以汀转过头。
不远处,那女子一身镶金赤袍。
她今日未着披风,也未盘发,只用朱红的丝绦将头发高高束起,仿若在这阴冷的天气里投下一束骄阳,灼得人热辣滚烫。
邹以汀眼睫一颤。
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她真与落雁案无关,他们也没有理由再见面了,这许是他与她最后一面。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捏着缰绳的手愈发紧了,紧到指尖泛白。
女子骑马而来,临到薛副将身边时攥紧缰绳:“吁……”
那马儿抬起前蹄,原地转了一圈。
风大,她赤红的丝绦飘若红霞,那张华贵雍容的面庞仿佛染上了晨曦的金光,褪去病容,只剩年少轻狂,意气风发:“邹将军,我自知我是无罪的,若有缘,我们京城再见。”
邹以汀只冰冷地“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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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
薛副将:“走吧。”
“驾!”
马蹄溅得落花香,她红衣怒马,与天边的晨曦交相辉映,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远去。
那一抹绮罗越来越小,消失在视线中。
正午门大开时,天边的乌云缓缓聚集,仿佛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网,蒙住了唯一的光源。
邹以汀不再看乾玟的方向:“出发。”
自进入正午门,邹以汀便不由唇角紧绷,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两旁的百姓们,投来一道道如炬的目光,窃窃私语的声音如苍蝇嗡嗡作响。尤其是一些女子,一见到他,就退避三舍,还做出明显的嫌恶表情。
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如同海啸,一浪一浪,冰冷的、咸涩的海水汹涌冲刷着他,叫他无法呼吸。
更多的人,她们没有议论,只是在沉默中整理、更新对他的偏见。
京城就像一座庞然怪物,一口将他吞食入腹。
而他每往皇宫走一步,都像是在它的胃里做毫无意义的挣扎。
百姓们都知道,他此次回来,即将脱离罪臣之子的身份,回归白身。
但那千万束的眼神中,没有恭贺,只有忿忿、鄙视、戏谑,更多的,是鲜明的憎恶。
好像他就算是将所有失地收回来,也弥补不了什么。
邹以汀不由自嘲地笑了。
在外头这么多年,尤其是这几日,在那人一视同仁的视线下,他几乎要忘了他在这京城里是如何度日如年的。
抵达皇城脚下时,已黑云压城,随时都会下雨。
金銮殿上,邹以汀的银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众大臣的目光如同长针,从四面八方一根根刺穿他。
讥讽的议论声不停。
“他还真回来了。”
“晦气,一会子下朝,定要好好沐浴一番。”
“真是一点没变,一点也不像个男子。”
这么多年,邹以汀已经学会过滤那些话。
邹以汀低着头,一字一句将河东的情况一一阐述。
上首陛下迫于朝臣压力收了他的兵权。
碍于他的性别与罪臣之子的身份,本是戴罪立功,故而没什么嘉奖,只赐他平宁将军之虚名。
有大臣背地里相视一笑:平宁听着不像个将军,倒像个郡卿。
邹以汀面色不显,只磕头跪拜:“谢陛下。”
“爱卿可有所求。”
“陛下,臣只想求一官职。”
有了官职,他就能光明正大出门,调查母亲的案子。
金銮殿静了三分。
那龙椅上的天子忽而漫不经心道:“朕记得,知微年过二十,尚未娶夫。”
嗡——
邹以汀恍若什么也听不见了。
二皇女,也就是当朝怀王出列道:“是,回陛下,小女知微尚未成婚。”
王知微,当朝怀王的嫡女,也是当今世女。
所有人都知道,王知微虽尚未娶夫,但……那外面养的小情人多得四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摊上邹以汀吧!
众人不由唏嘘,在内心头脑风暴:陛下这步棋,到底是看好二皇女,还是不看好二皇女?
百官心思各异,却无人在乎邹以汀。
邹以汀孤零零立金銮殿的正中央,望着光可鉴人的金銮殿地砖,看着自己这张令人憎恶的脸。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降温、凝固,最终麻木,好像死了一般。
“任邹以汀为京城崇文门东副监督。
另,世女知微为人体贴,邹卿战功彪炳,乃佳偶天成,事不宜迟,夏至便成婚吧。”
他看见自己下跪,听到自己面无表情地附和:
“陛下
英名!”
踏出金銮殿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别的官员家里都派了人来送伞,亦或是好友们并肩而行。
邹以汀却独自淋着雨,走在宏伟的长阶。
第一场春雨总是伴随着惊雷。
那些电光下的雨点,一柱一柱,打碎他的脊梁。
这都是意料之内,有世女这样的归宿,已是他高攀。
邹以汀在心里一句句说服自己。
但他的脑海里,不自觉闪过那抹红色的身影。
一旦想到那人,他的心底里,就有什么东西仿佛破了土,疯狂生长。
他极力压制着压制着,有千万条理由阻止他,质问他怎么能在这时想到她。
他走到宫门,忽然脚步一顿。
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桃夭杏色的车壁,翠缥的车檐,群青的车顶,叫人难以忽视。
那人撩起车帘,她换了身装扮,身上宝石闪闪发亮,艳光十色。穿金戴银,富丽堂皇,红绿加身,紫衫外袄一罩,仿若金灿灿的太阳。
是他从未见过的菁华模样。
她很没大没小地冲他招手:“邹将军,好巧!
这大下雨天的,容易受风寒,快上车吧,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