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娘子她红袖覆山河》
1. 祸起
夜色如墨,乌云蔽月。梁军府灯火颤颤,仿若随时都会熄灭。微弱月光透过浓云,悄笼庭中照常习剑的梁颂瑄。
她素手执剑,在庭院中辗转腾挪,剑招凌厉。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如惊雷般陡然炸响,好似要将梁府大门生生震碎。护院们匆忙开门,便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站在门前。凛冽寒风汹涌而入,他们气势汹汹地踏入院中。
彼时,梁府下人正于偏房盘算采买、整理杂物。那巨响声传来,众人惊得手中活计纷纷落地。探出房门,见一群官兵汹汹而入,个个面色瞬间惨白,仿若木雕泥塑般呆立。
有胆小的小厮,吓得几欲瘫倒。他强撑着扶住门问:“这……这是出了何事?”
管家强压心中惊惶,对一丫鬟道:“快去找夫人!”
那丫鬟满脸惊恐,慌不择路地朝着主母楚知微居所奔去,一路上好几次险些摔倒。待至门前,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夫人,大事不好!不知哪来的官兵,已经闯进府中!”
楚知微本在静室夜读,听得丫鬟这一声哭喊,惊得书卷坠落在地。她霍然起身,声音发颤:“你说什么?官兵闯府?两位小姐如今在何处?”
“大小姐早已睡下了,二小姐……”丫鬟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匆匆闯入。是梁颂瑄,她提着剑,额前碎发被汗濡湿。
“母亲!”梁颂瑄急切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有人夜闯梁府?”她本在庭院习剑,听到那砸门巨响,又闻院内嘈杂声,心中顿感不安,便径直来找母亲。
楚知微还未回答,就听见外边一人厉声喝道:“圣上有旨,罪臣梁骁贪墨军饷,于金城一役贻误战机,致使朔宁三郡沦陷!今褫夺定远将军封号,革去节度使一职,赐鸩酒以正国法!即刻抄没府邸,家眷奴仆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官兵们本该依令行事,但有几个士兵急不可耐地扑向前去。他们粗暴地翻箱倒柜,一时间瓷器摔碎的脆响、家具倒地的闷声此起彼伏。
丫鬟小厮们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噤若寒蝉。
梁颂瑄又惊又疑:“爹此刻不是在金城抗敌么?他怎会贪墨军饷?”
楚知微颤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神色仓皇地攥住她胳膊,把她拉进书房。
“娘,”梁颂瑄颤声问,“……那人说的是真的?”
楚知微充耳不闻,慌乱地在书房暗格摸索。咔哒一声暗格开启,她从中捧出一本军账来。
梁颂瑄心中一惊,她虽不解母亲此举用意,但立刻知晓这军账必定干系重大。她麻利地将账本藏入衣襟暗袋处。
楚知微则匆忙把屋内陈设弄乱,又将首饰、手帕随意丢在地上,以混淆视听。
“阿娘为何……”梁颂瑄刚要开口再问,楚知微却急声道:“瑄儿,快和你姐姐逃出去!带着账本去找你外祖父!他定会为梁家翻案!”
梁颂瑄还没来得及回应,哐当一声巨响,几个大汉如凶煞般猛地撞开门。
领头人喝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快逃!”楚知微猛地将梁颂瑄朝门口推去。旋即,她捡起女儿适才掉落的长剑,一脸决然地朝着那几个大汉扑去。
“娘!”梁颂瑄惊呼一声,想要折返。楚知微却厉声喝道:“快走,莫回头!”言罢,她挥剑而上,与官兵战作一团。
有一人没有与楚知微缠斗,而是盯上了梁颂瑄。他跨至书房门前,如小山般堵死出口,长刀一横。
那刀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他脸上横肉也随着怒喝抖动:“小丫头哪儿跑!”
梁颂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那人步步紧逼,她心中一惊,手脚并用拼命往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她才惊觉自己无路可退。慌乱中,她瞥见书架上父亲的佩剑。
“滚开!”她厉喝一声,猛地将书架上一瓷瓶朝着大汉面门掷去。
大汉下意识举刀抵挡,瓷器被刀刃击碎,瓷片四溅。趁这间隙,梁颂瑄手腕翻转拔剑出鞘。那大汉回过神来,嗤笑着举刀便砍。
梁颂瑄侧身一闪,随即挺剑直刺,剑刃精准没入他的肩胛骨。大汉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下一刻,梁颂瑄便想去救母亲。不料身后风声骤起,那人挣扎着起来趁机偷袭。
眼看她就要命丧刀下,楚知微竟飞身扑向女儿,被利刃直直捅入腹部。她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却仍死死撑着不肯倒下,鲜血汩汩涌出,洇红了衣衫。
梁颂瑄瞳孔骤缩,踉跄着脚步扑向母亲。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她却顾不得疼,手脚并用拼命爬向母亲,声声泣唤:“阿娘,阿娘……”
彼时,周遭官兵的呼喝、器物的破碎声,如潮水般隐退。
梁颂瑄泪如雨下,颤抖着抱紧母亲渐冷的身躯,泣声哀求:“阿娘你不要睡……不要睡啊……”
楚知微气息渐弱,抬手想要抚上女儿的脸,却在半途无力垂落。
“阿娘!”梁颂瑄悲声嘶喊,可回应她的,只有粗暴叫骂声、器皿的接连破碎声,唯独没有母亲的声响。她颤着手探向母亲鼻息,那儿只有一片冰冷。
刹那间,梁颂瑄被绝望所淹没。悲恸转瞬化作滔天恨意,熊熊燃烧于心间。她拿起剑缓缓起身,周身杀意凛冽。旋即,她飞身朝着官兵们冲去,长剑舞若疾风骤雨,招招裹挟恨意,全没了平日章法。
“还命来!”梁颂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字一顿地吼道。此刻,她全然不顾力量悬殊,只想着为母亲报仇雪恨。
那大汉被她不要命的架势吓住,心中一阵胆寒,长刀也乱颤起来。梁颂瑄瞅准时机,长剑狠狠刺入那人肋下。他闷哼一声,手中大刀“哐当”落地,踉跄数步后轰然倒下。
“我要杀了你们!”她嘶声怒喝,目中怒火似要将眼前几人焚为齑粉。
其他大汉见状,立刻围拢上来。梁颂瑄心一横,再次提剑迎敌。她在官兵之间穿梭,剑刃带起斑斑血迹。身上伤口渐多,鲜血洇红衣衫,她却浑然不顾。
奈何寡不敌众,一番苦战后她终是力竭,终是瘫倒在母亲身旁。
梁颂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着胸腔。她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人影也变得影影绰绰,可意识却挣扎着不肯沉沦。
“阿娘……”她气若游丝,颤着手无力地伸向楚知微。
为首大汉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哼,不自量力!不过嘛,”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长得还挺标致,不如让哥哥们好好疼爱你,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梁颂瑄闻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他啐了一口:“……做梦!”说罢,她身体晃了晃,晕了过去。
大汉们见她晕倒,顿时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其中一人伸手就要去拉扯梁颂瑄的衣衫。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慵懒的声音悠悠响起:“哎哎哎,作甚呢这是?这么热闹。”
众人闻声望去,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少年晃晃悠悠跨进书房。他身姿挺拔,剑眉斜飞入鬓,双眸仿若寒星,嘴角却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他步子也迈得随意,还顺手拿起貔貅镇纸抛着玩,透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
那大汉心里咯噔一下,忙俯身作揖道:“秦小将军,没、没干什么……您怎么来了……”
秦允泽把玩着镇纸,连眼皮都没抬。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是嘛?我倒是好奇,你们打算怎么‘疼爱’人家小姑娘啊?”
他轻轻挑眉,扫了眼昏迷的梁颂瑄,抱着胳膊道:“瞧瞧这姑娘,浑身是血,你们竟下得去手?啧,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北衙禁军都是些什么腌臜货色呢。”
说罢,他将镇纸一丢,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那大汉心中一惊,却仍嘴硬道:“秦小将军,这不过是个罪女……”
秦允泽笑意骤敛,目光冷若寒潭:“罪女?罪女又如何?你们还记得军纪吗?!圣上命你们抄家,可不是让你们借机行这等腌臜之事!若传扬出去,军威何在?”
众人默不作声,却面露不服。秦允泽剑眉拧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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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字,喝道:“我奉凌将军之令前来督察抄家,却不想竟撞见你们如此‘英雄’之态。若是凌将军知晓,”他声音弱了下来,“你们自个儿掂量后果。”
那大汉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嗫嚅道:“秦小将军,我们……我们也是一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
秦允泽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向外走,冷声道:“把地上伤者抬出去,等候发落。若有不轨,军法处置!”
大汉们心有不甘却不敢发作,待他走后才私语道:“这秦允泽,仗着他义兄是凌云翰就处处摆谱!他又不是神策军的人,有什么资格管咱们?!”
“就是就是,我们不过是想捞点好处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别看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不定捞的更多!”
“嘘,小点声。凌云翰弄走了突厥人,风头正盛呢。这话要是被秦允泽听到,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墨色天穹渐渐褪为苍青色,数点残星隐入远山。东方裂出一线鱼肚白,晨光破云迸射山河。
梁颂瑄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发觉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中。
她做了噩梦,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梦中母亲惨死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如恶鬼缠身。马车昏暗逼仄,借着车外透进的微光,她看见车上坐着许多衣衫褴褛的女子。
梁颂瑄心中那丝侥幸瞬间破灭,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瑄儿醒啦?”梁颂琬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梁颂瑄眼眶泛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阿姐,父亲母亲……”
梁颂琬别过头,半晌才艰难开口道:“爹死在了金城,娘……”她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
心中像被利刃狠狠刺中,痛意蔓延至全身。“原来……不是梦……”梁颂瑄喃喃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此时一女子痛哭道:“还能去哪?醉花楼!我们沦为罪奴了……”
车厢内一片死寂,唯有那女子哭声回荡。梁颂瑄瞬间脸色惨白,难以置信望向她。
梁颂琬握紧她的手,低声道:“梁家男丁流放、女眷充伎……她们,她们虽不姓梁,但父兄受及牵连,如今也一并被抄没……”
梁颂瑄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又晕过去。她流着泪问:“为何一夜之间,就成了这般境地?”
先前那女子哽咽道:“都怪那梁骁贪墨军饷!金城一役突厥差点把朔宁三郡屠戮殆尽!咱们如今落到这田地,也是拜他所赐!”
梁颂瑄杏目圆睁,眼中尽是震骇。她急声道:“绝无可能!我爹……”话至喉头,却被一阵惊惶哽住。须臾,她抬手紧紧捂住胸口,指尖微颤。
军账本!这三字在梁颂瑄脑海翻涌,搅得她心乱如麻。未及理清思绪,马车猛地一震,戛然而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来不及细细思考,便被一声暴喝打断思绪。
“都给老子下车!”
紧接着,车门便被悍然拉开,寒风裹挟雪花灌进车厢。几个官兵手持长戟,将众人驱赶下车。
女眷们被推搡着赶成一排,在雪地中瑟瑟发抖。梁颂琬面色惨白,身体抖如筛糠。梁颂瑄也冻得直哆嗦,却暗暗握住姐姐的手。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缓步走来。他身披暗纹紫氅,头戴斗笠,双眸隐于薄纱之后。
“哟,瞧瞧这些金枝玉叶,真是可怜呐。”他声音又尖又细,使怜悯之语都听得让人毛骨悚然。众人皆屏气敛息,不敢出声。
“谁是梁骁之女?”他斜睨众人,拖长了音调道,“圣上念稚子无辜,特赦梁家姐妹不入贱籍。快跪谢吧,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梁颂瑄心猛地一沉,没来由地泛起惊惶。她暗自思忖:父亲刚被赐死,又怎会特赦她们?这“恩典”,倒像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究竟是有人设下迷障,想引她们入局;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以“恩典”之名,钓出潜藏暗处的变数?
她越想越怕,指甲不自觉深掐掌心,思索应对之策。
2. 暗潮
朔风怒号,大雪纷扬,似要将一切都掩埋于此。众人单衣敝履,在皑皑雪地间瑟瑟发抖。
梁颂琬听闻赦免,眸中黯淡之色倏然一散,还以为绝境逢生呢。她喜不自胜,攥紧衣角便要下跪谢恩。
梁颂瑄心中一惊,猛地攥住姐姐手腕。她倾身靠近,低声道:“阿姐,我心慌。这赦令古怪,万不可贸然应下。”
梁颂琬身体一僵,旋即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收回动作。
见众人反应迟缓,那人微微有些不耐:“圣上特赦乃莫大恩泽,梁氏还不快快跪谢,莫要错失良机。”
一时间,四周死寂,唯有寒风呼啸。
见无人应答,他脸色愈发阴沉,语气却悠然轻松:“怎么,梁氏姐妹不在么?还是,”
他缓步向前,踏得积雪咯吱作响,“不肯要这恩典,要去烟花柳巷去做任人践踏的玩物?”
言罢,他顿住脚步,薄纱后那双阴鸷的眼眸扫视众人。
梁颂瑄被这目光扫过,心底陡然生寒,愈发觉得此事蹊跷。
这男人看似悠然,可言行举止却透着一股焦急。若是寻常宣旨,他又何必威逼利诱?这定是包藏祸心,若贸然应允,怕是即刻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人群中,曾在马车上痛哭的女子低头不语。她眼角余光在众人与宦官脸上来回游移,似是在权衡着什么。一小姑娘满眼恐惧,死死拽住她衣袖。
她见无人应答宦官催问,心中忽生一计。她攥紧小姑娘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人群。
“公公,梁家姐妹在此!”她声音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梁颂瑄被这一声惊得杏目圆睁,下意识想出声制止。可转瞬她便改了念头,决定静观其变。
她心道:“这女子……怕是以为冒名顶替便能博得一线生机。只是……罢了,静观其变吧。”
梁颂琬也满心狐疑,可知晓事情古怪后便不敢轻举妄动。她与妹妹迅速交换眼神,随后不着痕迹地隐入人群。
那人闻言,脸上一抹古怪的笑稍纵即逝。“如此甚好,”他陡然喝道,“将这两人就地正法!”
众人皆是一惊。那女子身形一晃,如遭雷击;小姑娘瘫倒在地,放声悲号。她们挣扎着求饶,可那人却头也不回,袍角裹挟着风雪阔步离去。
风声呼啸,似呜咽,又似嘲讽。这苍茫大雪,竟成了那对姐妹的裹尸布。
梁颂瑄与姐姐相视而立,皆是惊魂未定。她紧握姐姐的手,掌心渗出冷汗。二人望着那对姐妹倒下的方向,默然不语。
若非方才察觉异样,此刻倒在雪地中的,便是她们了。
众人跌跌撞撞回到马车,个个面色煞白。车内死寂一片,唯有寒风拍打着车帘,声声凄厉。
梁颂瑄瘫坐角落,身体仍止不住地轻颤。雪地里那一抹殷红,如鬼魅般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望着车外漫天飞雪,只觉前路漫漫,不知何去何从。如今她们姐妹二人不过是阶下囚,竟也有人处心积虑欲除之而后快。
怀中账本此刻重似千斤,压得梁颂瑄喘不过气来。
马车猛地一顿,众人毫无防备,在车厢内东倒西歪。梁颂瑄险些摔倒,下意识护住怀中账本。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梁颂琬颤声问。
马夫掀开帘子,道:“醉花楼到了,各位姑娘下车吧。”
醉花楼名满雍州城,“醉”是有佳酿十千,酒香四溢;“花”是美人环伺,顾盼生辉。丝竹靡音不绝于耳,华灯红烛光影绰绰。舞姬款摆腰肢,酒客肆意调笑,昼夜不休,好一片纸醉金迷温柔乡。
可在梁颂瑄眼里,这里却与十八层地狱无异。想她堂堂武将之女,如今却要与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为伍,满心不甘。
她们下了车,见朱门前风尘女聚作一团,或交头接耳,或掩口轻笑。忽地,她们让出一条路来,一个身着妃色罗裙的女子款步而出。
那女子步态婀娜,若弱柳扶风。双眸似秋水含波,顾盼间勾人心魄。可细瞧之下,眼底却冷意暗藏,看得人寒意自生。
“我乃杜七娘,醉花楼鸨母。尔等唤我杜妈妈或是杜小姐皆可。”她字字似裹着蜜糖,“往后都安生些,莫要折腾,大家都好过。”
话落,杜熙微笑意未减,可语气却冷了几分,“但若不遵,惹出是非来,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梁颂琬闻言身形一颤,下意识握紧了妹妹的手。可梁颂瑄却毫无惧色,暗暗打量杜熙微。
这杜七娘是个厉害角儿,她和姐姐如何才能逃出这龙潭虎穴?
杜熙微无意间对上梁颂瑄的打量,微微一怔。旋即她转身离去,只余环佩声响悠悠。
几个神色威严的嬷嬷即刻高声道:“十六往右站,不满十六站左边,动作麻利些!”
一嬷嬷执名册立于阶前,念到:“梁颂瑄——”
庭中寂然,风雪呼啸。
“梁颂瑄——”
梁颂瑄轻抚袖口暗纹,神色淡然。梁颂琬紧握妹妹手腕,掌心微湿。她们此刻已经“死了”,是不能应答的——冒名顶替,谁不会呢?
嬷嬷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众女子面面相觑,一人颤声道:“嬷嬷,梁家姐妹已死……”
“是么?我怎么瞧见梁家姐妹活得好好的?”话音刚落,妃色罗裙翩然闪现,杜熙微再度现身。她似笑非笑地望向梁颂瑄,“是不是啊,小丫头?”
这一声如冰锥坠地,惊得满庭落雪簌簌。众人倏然回首,数十道目光似银针般扎向梁颂瑄。一人踉跄半步,颤声道:“分明……分明瞧见她们被……”
寒风卷起梁颂瑄鬓边碎发,她忽地想起大盛一道诏令——凡罪籍入勾栏者,皆削名改牒。
"禀杜小姐,"她踏前半步,“罪籍入勾栏者,皆削名改牒。圣旨一下,世间哪有什么梁家姐妹张家兄弟?此刻名册上的——”她话音稍顿,俯身行礼道,“自然是小姐赐的花名。”
杜熙微轻叩着手炉:“好个机敏丫头。”她语带笑,目含霜:“望你伺候贵客时,也要如此……”
随后,梁颂瑄与姐姐分开去了清倌。她刚把账本藏进床板里,就被嬷嬷推着去沐浴更衣。
梁颂瑄心中不解:“嬷嬷,这是作甚?”
嬷嬷皱着眉,满脸嫌弃:“少废话!今晚有贵客点名要你陪酒。你瞧瞧你这副模样,灰头土脸、浑身带血!要是冲撞了贵客,仔细你的皮!还不快沐浴更衣把自己拾掇干净!”
梁颂瑄闻言,脚步一顿。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往日雍州城谁人不是对她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如今却被这般颐指气使,还去陪酒卖笑。
她心中愤懑难平,可也知自己处境,只得强忍屈辱低声应是。
随即,她问:“不知是哪位贵客指名要我作陪?”
“去了你便知晓!”说罢,那嬷嬷又使了把劲,推搡着她往前走。
梁颂瑄沐浴更衣完毕,被推进一厢房。她抬眼,竟发现汪逸澜斜躺在主位,左右美人在怀肆意调笑。他见梁颂瑄来,扯出一抹浪荡笑意,肆意打量她:“哟,这不是梁府二小姐嘛,怎么沦落到这里讨生活啦?”
梁颂瑄眸中寒光一闪,却又瞬息敛去。
汪逸澜那厮仗着权势横行霸道,十六七岁便混迹于秦楼楚馆,还未娶妻家中便妾室成群。他们本无瓜葛,谁知这厮竟想求娶她姐姐,借此攀附梁骁。梁颂瑄搅黄了这门亲事,自此与他结下了梁子。
仇人相见,总是分外眼红。梁颂瑄知他存心羞辱,即使恨意滔天却也不得不隐忍。若此时发作,无异于以卵击石。这般想着,她抿紧嘴唇不言不语,打定主意不去理他。
汪逸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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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如此,眼中笑意更浓。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左右美人退下。随即,他斜睨着梁颂瑄,悠悠道:“哎呀梁小姐,若当初你不从中作梗,今日我便是你姐夫了,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你看看你,”他把玩着酒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梁颂瑄闻言,几欲发笑。她本想继续沉默,可见汪逸澜举杯自饮的得意模样,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你倒是惯会惺惺作态。”她声音冷得像掺了冰渣,“你当初求娶我姐姐,恨不能将攀附梁家四字写在脸上。”她啐了一口,"落井下石,也配称''帮''字?"
案上酒盏已被她广袖带翻。酒液顺着案沿蜿蜒而下,宛如一道血色泪痕。
汪逸澜仰天大笑。
笑罢,他正色道:“你好聪明呀,梁颂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眯起眼睛,“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若是识相,便乖乖听话。爷满意了,兴许还能赏你些好处。”
说罢,他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来,给爷斟酒!”
梁颂瑄僵立原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恨不能将这人千刀万剐!
“呆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梁颂瑄深吸一口气,掩去眼底怨愤,颤手为他斟酒。
酒还未斟满,汪逸澜却趁机抚上她的肩头,调笑道:“啧,那梁骁不过是个粗鄙莽夫,楚氏也是姿色平平,毫无韵味。可你们姐妹俩怎么一个比一个勾人?早知如此,”
他陡然捏住梁颂瑄下巴,色眯眯地盯着她,“我就让你们俩一同伺候好了!”
恶寒骤起。梁颂瑄双眸怒焰灼灼,每一处暴起的青筋都叫嚣着让她反抗,可理智却声声催她隐忍。转瞬,汪逸澜便把她推倒,镶玉腰带磕在案角,佩剑哐当坠地。
她又惊又恐,奋起挣扎,汪逸澜却狰狞一笑:“负隅顽抗!”
梁颂瑄瞥见地上佩剑,计上心来。她似有些怕了,颤声道:“不、不要!汪、汪公子,你放过我吧……”说罢她别过头,双肩耸动,抽抽噎噎地哭了。
汪逸澜心中得意更甚,笑道:“哼,现在求饶,晚了!”说罢,伸手便要解她衣带。电光火石间,梁颂瑄抓住酒壶,狠狠砸向汪逸澜面门!
砰的一声闷响,酒壶碎裂。汪逸澜未曾设防,被砸得踉跄后退,额角鲜血直流。他捂住伤口怒目圆睁,厉喝道:“贱人!你竟敢——”
局势扭转,梁颂瑄收起假意,神色再无半分怯懦。拔剑出鞘,却见剑锋并未开刃。她不言不语,剑锋曳斜贴地而行。精钢刮过地板,发出阵阵钝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汪公子平日里横行霸道,却配了个摆设剑。”绣鞋碾过满地碎瓷,“不过——”剑身忽地斜挑,映出她半张凝霜脸,"对付你,也够用了。"
汪逸澜见寒芒寸寸逼近,脸色骤变,慌忙喊叫道:“梁、梁颂瑄!你敢动我?你、你若伤我一根汗毛,汪家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梁颂瑄不以为然,以剑尖直指其喉,森然道:“死无葬身之地?若能斩除你这祸根,黄泉路上自有万家灯火相照。”
剑锋轻掠汪逸澜喉结,沁出一线血珠来。她陡然翻转剑柄,剑身重重拍在男人颈间。烛火被夜风肆意拨弄,光影交错。
梁颂瑄手腕轻抖,剑尖顺着他下颌缓缓游走,最终停在了太阳穴。
“不过,要留你一条狗命也不是不可以……”她阴冷一笑,“有兴趣做笔交易吗,汪公子?”
汪逸澜浑身发抖:“你、你想做什么……”
“送我和我姐去兵部尚书楚大人家中,我饶你一命。”
汪逸澜瞳孔骤缩:“你想为梁骁翻案?绝无可能!”
梁颂瑄轻笑道:“这未开刃的剑尚能饮血,你这柄锈透了的的富贵刀,能抵挡几时?”
“住手!”一声厉喝陡然炸响,杜熙微推门而入。
3. 诡局
烛火摇曳,映得满地酒液蜿蜒似血。案几东倒西歪,锦帐摇摇欲坠,一片狼藉。剑锋颤着寒光,六目交错游移,一室寂若寒潭。
杜熙微白日的从容此刻荡然无存,玉簪斜坠青丝散,寝衣外草草裹着狐氅。身后的嬷嬷们神色惶惶,烛影里数张惨白面孔随火舌颤动。
“把剑放下,”她死死掐住氅衣滚边,声线发颤,却仍强自镇定道:“刀剑无眼,莫要冲动。”
梁颂瑄心中暗叫不妙。她本想恐吓汪逸澜就范,好送自己与姐姐脱离醉花楼,再谋为父翻案之事。可杜熙微骤然闯入,全然打乱了她的计划。
此刻,她深深地看了杜熙微一眼,握剑之手微微一滞,似有动摇之意。烛火跳动,映着她眉梢眼角的不甘。
可再不甘,她也知道局势于己不利。嬷嬷们已隐隐将她包围,无路可退。她闭上眼,强压住心中愤懑。再度睁眼时,眼里只剩落寞。
梁颂瑄缓缓垂剑,准备就范。
缩在角落的汪逸澜觉得大势已定,抚掌大笑道:“哈哈哈,梁颂瑄你也不过如此嘛!还敢在本公子面前耍剑?”
他从暗处踉跄而出,衣襟还沾着酒渍,“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还能像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贱奴,一条落魄的丧家之犬!”
“你知道你老爹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正是被你外祖父一杯毒酒送上了西天!你还指望他为梁家翻案?可笑至极!”
说罢,他抹了抹额角的血,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意。
梁颂瑄只觉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她本坚信父亲冤屈,将翻案希望寄托于外祖父。可此刻汪逸澜这番话,却将她最后的希望敲得粉碎。
仇恨与愤怒瞬间吞噬她最后的理智。
剑光倏地暴起!梁颂瑄双目赤红:“胡说八道!拿命来!”剑锋急转眼看就要直取汪逸澜咽喉,惊得他扑倒在地。
杜熙微心道不好,不及细想便挡在汪逸澜身前。剑尖堪堪抵住她咽喉,寒芒映出两人面容。
杜熙微声音发颤,却昂头道:“不可!杀了他便是与汪家为敌!你若是一心赴死我不拦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姐姐?”
她趁机擒住梁颂瑄手腕,蔻丹掐进她皮肉:“你死了,梁颂琬怎么办?”她瞥了一眼抱头滚至案底的汪逸澜,“他死了,汪家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们都得陪葬!这是你想要的?”
梁颂瑄腕骨剧颤,剑锋忽地低垂三寸。
烛火噼啪爆开数点金屑,她恍惚忆起昨夜噩梦中,姐姐抚着她额发:“阿瑄莫怕,咱们只要活着就好,活着一切就有转机……”
汪逸澜躲在杜熙微身后,双腿发软,却尖声叫嚷:“杜七,快拿下这疯女人!她竟敢伤我,我要她死!”
杜熙微置若罔闻,只是紧紧盯着梁颂瑄:“放下剑,我保你周全。莫要冲动,毁了你们姐妹生路!你若杀他,一切都完了!”
青锋当啷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悲鸣。
梁颂瑄跌坐在地,十指深深抠进桐木地缝,泪水在衣襟上洇出暗色水痕。她眼角猩红,死死地盯着汪逸澜,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杜熙微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松开了梁颂瑄手腕。她拢了拢狐裘,语气淡漠:“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孙嬷嬷,送汪公子回府。”
汪逸澜面色骤变,指着杜熙微厉声道:“杜熙微!你答应过……”
杜熙微却看也不看他:“汪公子,为你我已多次破过醉花楼规矩。如今弄成这样,还好意思和我谈约定?”
她俯身拾起汪逸澜佩剑递给孙嬷嬷,“公子下次可莫要佩剑了,刀剑无眼。否则,就莫要再来醉花楼。”
汪逸澜暴喝道:“杜熙微!你怎么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我还记着呢!你就不怕我……”
杜熙微眸色一沉,给了孙嬷嬷一个眼色。她心领神会,立刻出声打断道:“汪公子,您真是醉糊涂了!杜小姐坐上如今的位置,旁人不晓得个中缘由,”
她瞧了一眼众人,高声道,“老身还不晓得么?柳妈妈重病,她最信任杜小姐这个女儿,临终前把醉花楼托付给她。大伙说是不是?”
几个嬷嬷率先应和:“可不是嘛,柳妈妈最疼杜小姐了!”丫鬟小厮们也跟着嚷嚷:“杜妈妈一来,咱日子都安稳多了。”“汪公子真是酒喝多了,怎么说出这等糊涂话……”
杜熙微朝汪逸澜微微一笑,可眼底却毫无笑意。汪逸澜面色铁青,他晓得杜熙微的意思——陈年旧事想翻案,拿得出人证么?
“汪公子,有些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杜熙微笑意盈盈,“再者,妾身可算是救了公子一命呢,”她瞥了眼梁颂瑄,“恩情不记得也就算了,但怎能恩将仇报?”
汪逸澜脸涨得通红,猛地甩开想要搀扶的小厮,"你、你,你别得意!"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待我寻到当年......”
当啷一声巨响,孙嬷嬷讪笑道:“瞧我这人,真是老了,连把剑都拿不稳……”
汪逸澜先睨杜熙微,又盯梁颂瑄,眼神阴鸷。他咬牙切齿道:“杜熙微,梁颂瑄……咱们走着瞧!”言罢,他夺过剑,跌跌撞撞地出门,隐没在了夜色里。
见他已走,杜熙微冷声道:“都散了。”
众人如鸟兽散,屋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摇曳,将杜熙微的身影拉得斜长。
沉默已久的梁颂瑄阒然出声:“杜小姐,今夜之事,您可真是算得天衣无缝。起初我还浑然不知,此刻才惊觉自己竟被当了靶子。”
闻言,杜熙微正斟酒的手蓦地凝住。青瓷酒杯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让人无端想到淬了毒的匕首,寒意自生。
梁颂瑄紧紧盯着她,她却倏然一笑,道:“你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她自顾自地饮下那杯酒,“我若是要把你当靶子,又为何要救你?”
梁颂瑄冷嗤道:“救我?不过是怕我真杀了那厮,引得汪家报复,累及你这醉花楼罢了。”言罢,她直直盯着杜熙微,试图在她脸上寻出破绽来。
杜熙微眉梢微挑,唇角含笑却不言不语,纤指摩挲青瓷杯沿。
梁颂瑄继续道:“汪逸澜与我有旧怨,雍州城谁人不知?他今日来醉花楼,必定是知晓我沦落,想借势踩一脚。”
她为杜熙微斟酒,“而杜小姐呢,怕是有什么把柄握在汪逸澜手里,才一次次为他破了醉花楼的规矩。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故小姐假意应允汪逸澜要我陪酒之请,实则借我之手惩戒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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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微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酒,道:“小丫头,你说得可真离奇,比说书先生还会编故事。”
她放下酒杯,扶过散乱鬓发,“你看看我这幅模样,蓬头垢面的,哪里像是运筹帷幄的执棋人?”
“是么?”梁颂瑄柳眉一挑,“就算未设局,那您也是趁机利用——不然为何要那般警告汪逸澜?我看,”
她盯着杜熙微眼睛道,“是想借机告诉他,您在醉花楼位置固若金汤,他就算想拿陈年旧事做文章,也翻不起一丝水花。对不对?”
梁颂瑄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杜熙微。
杜熙微沉默不言,神色凝重地盯着梁颂瑄。烛影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她也未曾想过事情会便成这样——梁颂瑄说对了一半,她本欲小小惩戒汪逸澜一番,让他勿要一直拿着柳妈妈之事相胁。岂料那蠢物明知梁颂瑄习剑,仍要逞强佩剑赴局,使事态失控。
事到如今,她也就只能见机行事,略作警告。
杜熙微凝望着梁颂瑄,心道:“这丫头有几分聪明,可性子太烈。若不能为己所用,必成祸患。”思及,她开口道:“你说这些,想做什么?”
梁颂瑄轻叹一声,道:“自然是给自己寻条出路。醉花楼上上下下以您为尊,不攀附您攀附谁?我若不递上投名状,杜小姐又怎会注意到我呢?”
杜熙微莞尔,道:“既然如此,你便来我身边做个婢女吧。”这丫头心眼子太多,要用,必定要放在眼皮子底下她才放心。
梁颂瑄心中一凛。她知杜熙微此举意在掌控自己。
她紧攥衣角,面上虽竭力维持平静,眼神却闪过一丝挣扎。
“定远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却死得那般不明不白,真叫人唏嘘。”杜熙微漫不经心地把玩酒杯,可眼角余光却紧紧盯着梁颂瑄。
果然,梁颂瑄脸色一沉:“你知道些什么?!”
这丫头,还是沉不住气。杜熙微唇角微勾,放下酒杯。
她不紧不慢道:“这人呐,遇上一位贵人便能平步青云,梁将军却遇上了两位;可惜,两位贵人彼此倾轧,他夹在中间,死得不明不白。不信?梁将军前脚兵败如山倒,后脚就抄家赐死,连大理寺会审都直接略过。若没有人推波助澜,怎会如此草率?”
刘李党争!定远将军梁骁出生微末,得到了刘党党魁刘玄儒的赏识而在军中高升;但他却娶了李党骨干楚冠清之女,成为讨伐突厥的主战派!
杜熙微笑意愈发得意:“你想护你姐姐周全,想为梁家翻案。可若没我的庇护,你连自保都做不到,又能做些什么?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梁颂瑄指节攥得发白,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却被恨意哽住,吐不出一个字。良久,她缓缓屈膝行礼道:“承蒙杜小姐垂青,婢子定当尽心侍奉。”
“这才对嘛。”杜熙微满意颔首。
更鼓沉沉,声声催人心弦。梁颂瑄凝着酒液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忆起幼时与阿姐对弈。那时她爱耍小聪明偷藏棋子,可如今才知,这漫漫尘世才为最险棋局。而自己,竟已沦为那入局之棋。
前路茫茫,父亲之死愈发扑朔迷离。她此刻能做的,唯有蛰伏暗夜,以待破晓。
4. 警幻
晨光将梁颂瑄影子拉得斜长。姐姐不久前偶感风寒,缠绵病榻许久。今早晨起更是高烧不退,梁颂瑄心急如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梁颂琬眉头微蹙,微不可闻地呢喃:“爹……娘……”
梁颂瑄换帕子的手一滞,侧耳细听那梦呓。刹那,她鼻头猛地一酸,强抑泪水为姐姐擦拭额头。
“吱呀”一声,侍女绿篱推门而入,神色黯然。
梁颂瑄心底陡然一寒,但她还是不死心:“绿篱,大夫……”
绿篱摇头:“那些大夫们听到要去醉花楼,皆不情愿。不是推辞无暇顾及,便是狮子大开口。”
梁颂瑄骤然捏紧湿帕,骨节泛白。粉唇微启复阖数次,始终一言未发。忽地,她睫羽一颤,眸中灵光乍现。可转瞬,那光又暗下去,化作一声无奈长叹。她指尖缓缓抚过梁颂琬滚烫眉心,喃喃自语:“阿姐,瑄儿对不住你……”
“备笔墨。”梁颂瑄阒然开口。
绿篱捧来文房四宝。梁颂瑄神色阴郁,执笔之手悬在信纸上久久未落。墨汁“啪嗒”滴在“沈”字起笔处,顷刻洇成墨团。窗外朔风卷着残雪扑进茜纱窗,她鬓边碎发随泪痕凝在腮上,似白宣上斜逸的枯笔。
“绿篱,”梁颂瑄从脖子上取下麒玉佩,“有劳你再跑一趟,把信和玉佩交给雍州沈家沈愿。”
绿篱不解:“我先前去过沈家了呀……”
梁颂瑄却仍旧坚持道:“他一定会来。”
这玉佩是梁府旧物,一麒一麟,寓意姐妹情深岁岁相依。幼时,她与姐姐便各自佩戴,即使后来梁府变故,她也始终将这玉佩贴身藏好。此刻,她只盼这玉佩换来姐姐一线生机。
绿篱见她神色坚决,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晨光在窗棂游移,梁颂瑄侧脸忽明忽暗。她握着梁颂琬滚烫的手腕,恍惚间忆起往昔——那年春分,沈愿执玉箫立在杏花疏影里,许下“悬壶济世亦要济一人”的诺言。姐姐躲在屏风后轻笑,那时她以为这段良缘定会天遂人愿。
可惜,造化弄人。梁颂瑄搅黄汪府求亲,以为沈愿与姐姐能结为秦晋之好。岂料纳吉将近,沈愿母亲去世了。三年孝期未尽,梁府却被贴上封条,两人就此错过。
“阿姐若知道,定要恨我……”梁颂瑄胸腔愧怍翻涌,她望着烛台凝结的烛泪,觉得自己可恶至极。当初亲手拆了汪家红绸的是她,如今将沾泥的玉捧到故人前的亦是她。
泪珠砸在她手背上,将过往光阴晕成一片模糊。
半个时辰后,绿篱带着沈愿匆匆赶来。他立茜纱帘外,袍角还沾着未化的霜雪。
绿篱进屋服侍梁颂琬穿衣候诊,独留沈愿与梁颂瑄相对无言。
“……二姑娘,你的玉佩。”他将麒玉佩还给梁颂瑄。接着,低头摩挲药箱铜扣,“你们……可还安好?”
香炉的烟霭模糊了梁颂瑄的侧脸。她心中苦涩,不知如何作答。最终,她叹息一声,道:“安好二字,遥不可及。”
沈愿身形一僵,喉结滚动两番,局促地将目光投向地上的窗花影子上。
沉默在香灰里愈积愈厚。
绿篱挑帘而出,却道梁颂琬昏迷不醒,无法面诊。三人面面相觑——这该如何是好?
沈愿默然片刻,垂首道:“不见……不见也是可以的。不如,”他抬头,“悬丝诊脉吧。”他打开药箱,三根金丝泛着暖光:“烦请二姑娘将此线系于令姐寸关尺。”
金丝忽地绷紧。沈愿闭目凝神,细细感受那微弱的脉象。梁颂瑄立于一旁,目光在姐姐与沈愿之间来回游移。她指节捏得发白,湿帕子绞出水顺着腕骨往下淌。金丝每颤一次,指甲便深陷掌心半分。
纱帐内,梁颂琬不知何时醒了。她像是知晓何人为她诊脉一般,偏头咬住锦被一角,不肯泄出半声呜咽。泪珠顺着鬓角没入枕中,洇出一片湿痕。
沈愿收了丝线,仔细询问病情。他道:“我开几副药方,按时服用再静心调养,或可痊愈。”
末了,他又叮嘱道:“药材我会派人送来。平日里,也需多给琬……梁姑娘喂些清淡粥汤,以养元气。”
说罢,他又望了一眼门扉,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更漏滴答里,梁颂瑄终于想起沈愿药箱里,那褪色的丝绦是何物了——正是那年姐姐打的平安结。
这真真是,情深缘却浅,意笃路终艰。
梁颂瑄万万没想到,沈愿派来的人竟是沈愈。他是沈愿的胞弟,也是她的旧爱。
沈愈笑意盈盈,与往昔并无二致。见了梁颂瑄,更是语气亲昵:“小瑄儿,别来无恙。”
梁颂瑄望着他,心中似有惊涛骇浪翻涌。从前,沈愈总是送她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带她去市井街巷吃遍美食,还无时无刻地逗她开心。那时,她还想过与姐姐一同嫁入沈府,双珏配双璧。
如今……造化弄人啊。
梁颂瑄暗自苦笑,她望着沈愈,只觉熟悉面容似隔重雾,遥不可及。曾经殷勤,不过是年少幻梦罢了。身份悬殊、命运捉弄,鸿沟已划。自己落魄至此,哪还能奢望他情盟如初?
念此,梁颂瑄微微欠身,低声道:“沈公子,劳你跑这一趟。”
沈愈将药包搁在桌上,抬眸看她,眼中关切尽显:“小瑄儿还是叫我康甫哥哥好了。”
梁颂瑄垂眸,轻声道:“康甫哥哥……从前承蒙你诸多关照。如今我这等处境,你还能如此相待,我……”话未说完,已是哽咽。
沈愈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往昔情谊,我不会忘。”
梁颂瑄只觉无以为报,捧起酥酪卷递给沈愈。她道:“康甫哥哥,我记得以前你可喜欢酪酥卷了,还望莫要嫌弃。”
沈愈眸子一冷,嘴角却笑意温柔:“我还有要事,这酥便不吃了。”接着,他拿出一名帖来:“兄长托我给杜娘子下帖,三月初六沈府宴请宾客,望届时杜娘子能出席献艺。”
梁颂瑄满腹狐疑,沈伯父素来节俭低调,宴席从来都是从简操办。怎会突然之间大摆宴席,还请伶人献艺?
沈愈见她面露惊讶,眉间浮起几分得意:“此番设宴,是要款待长安来的贵客。贵客奉旨赴金城,途经雍州。”他指尖轻叩案几,摇头叹息,“说是要领略些雍州风味,倒把府衙里的红袍绿绔都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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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副使,不对,孙节度使都递上名帖了。”
梁颂瑄指尖蓦地收紧。
若说是“孙副使”,她倒是认识。此人名叫孙荣昌,曾是梁骁部下。父亲之死牵连无数人,为何他却能全身而退,还步步高升?事有蹊跷。
梁颂瑄笑意盈盈道:“原来如此。我必将此帖亲手呈与杜娘子。届时,她定会赴宴。”她不动声色地将帖子纳入袖中,心中已有一番打算。
是夜,杜熙微房中烛火摇曳,将满室映照得昏黄。她慵懒地跪坐妆台前,侍女玉蔻端来热水。她对着铜镜道:“你退下吧,唤玉萱进来。”
玉萱是杜熙微给梁颂瑄取的花名,取自“蕙心纨质,心若芷萱”。杜熙微原话是:“男人不都这样么?即使在外面沾花惹草,可家中却一定要摆个蕙质兰心的妻。取这个名儿,”她嗤嗤笑道,“指不定哪天就有大人物要为你赎身呢。”
梁颂瑄嗤之以鼻,却也只能将冷笑咽作温顺答应。
此刻,她垂首入内,将帖子递上:“杜小姐,沈府邀您三月初六赴宴献艺。”
杜熙微执黛描眉,眼尾斜挑:“沈氏不过一介末医,去了岂不掉价?”她将青黛放入妆奁,“宴无好宴,推了罢。”
“小姐,新任朔宁节度使孙荣昌您可知否?”梁颂瑄将帖子又往前送了几分,“他也赴宴。”
杜熙微并未在意:“哦?那又如何?”
梁颂瑄续道:“前日汪逸澜刚在醉花楼折了面子,若能与节度使攀些交情,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言罢,厢房里便没了声响。杜熙微端坐不动,烛影摇曳,映得她的神色愈发难辨。
杜熙微没动,梁颂瑄便知她没松口,只得继续抛饵:“算算日子,碧梧节也快到了。今年的‘醉花去’,不如就排《高信斩佞记》剑舞好了。推陈出新,定能成碧梧节佳话。”
碧梧节是陇原一带民俗。每逢此日,人们采摘鲜嫩梧桐叶,用丝线串联并悬于檐下,以祈求家族繁茂、生活顺遂。城中也会取消宵禁,百姓们涌上街头嬉戏游乐。
也是此日,醉花楼会举办“醉花去”。清倌们或歌或舞,乃是一大盛事。其目的是引荐新人,抬高其身价。八年前,杜熙微便是在“醉花去”上,凭借一曲琵琶名动雍州城。
良久,杜熙微终于出声道:“剑舞?倒是有趣。”
松口了!梁颂瑄心中一喜,可下一秒便如坠冰窖。
“不过,”杜熙微撑着下巴,懒懒地扫了她一眼,“你莫不是旧情难忘,想与沈二再续前缘?奉劝一句,那沈二绝非良人,莫要心存妄想。”
梁颂瑄迎上她审视目光:“绝无此意,昔日旧情已成过往。奴婢决不会沉溺虚妄。”
若是将军府的梁二小姐,也许还会怀着“双珏配双璧”的美梦。可如今她是醉花楼里的玉萱姑娘,尚有家仇未报,哪有闲心顾儿女情长?
烛芯爆开火星。杜熙微松开手,把玩起案上金钗:“如此便好。世间真心,往往会被无情践踏。多少女子因一时情动而落得凄惨下场?莫要被虚妄情爱迷了心智。”
梁颂瑄垂首不语,唯有落寞侧影被烛火拓在窗棂上。
5. 惊逢
晨雾未散,沈府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轻轻拨弄,叮当作响。前堂人影匆匆,小厮们搬挪礼品,往来穿梭不停。
沈府后院一派繁忙。婢女们往来奔走,一刻也不得闲。此时,怕是只有庭中几株杏花树,能悠闲自在地赏着春日里的苔痕映绿、莺啼燕语。
有的婢女动作稍慢,嬷嬷便立刻喝道:“手脚麻利些!今日宴席若有一丝差错,仔细你的皮!”众婢动作愈发慌乱,裙裾扫过石阶,窸窣声如春蚕争食嫩桑。
梁颂瑄隐在婢女中,鹅黄色襦裙与旁人无异。
自入春起杜熙微就小病不断,咳得撕心裂肺。她便趁热打铁,以沈家专攻医术为由,力劝杜熙微赴宴。
今早,杜熙微便去了沈愿处诊脉。
不过,杜熙微这一病,倒替她腾了手脚。梁颂瑄已和沈愿通过气,让他把自己安排到偏厅服侍茶水。她再三考虑,决定从孙昌荣的幕僚入手。
毕竟,孙昌荣曾见过她几面,保不准还认得自己。
偏厅内炭盆烧得正旺,投壶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正宴还早,送完礼的幕僚们便聚在一起投壶取乐。
罗瑞替孙昌荣送完礼品,满脸倦色。旁的幕僚笑着邀他投壶,他却摆了摆手,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独坐角落太师椅。
梁颂瑄捧漆盘近前,盏中参茶氤氲着热气:“大人可是乏了?不如喝口参茶,暖暖身子。”她早就打听清楚了,孙昌荣今日派来的幕僚,就是这位罗瑞。今日,定要从他口中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罗瑞睁眼,扫了梁颂瑄一眼,思量片刻后微微颔首。他捧着茶杯小口啜饮,梁颂瑄在一旁叹道,“今儿个为着这场宴,我们这些婢女从鸡鸣忙到现在,一刻都不得闲。竟没想到送贺礼的诸位幕僚大人,也要早早动身来这候着。”
罗瑞轻轻放下茶杯,喟然长叹一声:“谁叫这凌将军位高权重,叫人不得不去攀附。”但随即,他借势发泄满腹牢骚:“一路奔波送这贺礼,真是比平日巡视金城还累人!”
说罢,又端起茶杯,仰头将参茶一饮而尽。
梁颂瑄垂眸添茶,袖口滑落露出纤细腕骨。她轻声道:“奴婢兄长也曾随军,总说幕僚劳心更劳力。”停顿片刻,又接着道,“朔宁三郡收复后,孙大人日夜操劳重建,底下人也跟着辛劳……”
罗瑞苦笑着摇头,摩挲青瓷杯沿。梁颂瑄见时机已到,晃了晃茶壶,故作惊讶道:“呀,茶没了。海棠,过来添茶——”
她微微侧身,暗中将手边漆盘轻搁在桌角,盘沿微微探出桌边,恰巧横在海棠行径路上。
海棠端着茶壶匆匆走来,未及细看被漆盘绊住。她脚下一滑,手中茶壶“哗啦”一声泼向罗瑞衣襟!茶水顺着他的袍子淌下,湿了一片。
“蠢材!”梁颂瑄厉声呵斥,赶忙掏帕子为罗瑞擦拭,“大人恕罪!这丫头刚来,毛手毛脚的。您放心,奴婢定禀明嬷嬷严惩!”
小姑娘吓了一跳,随即哭哭啼啼地求饶。碎瓷片在她掌心划出几道血痕,泪珠扑簌滚落,看得教人心疼极了。
罗瑞见她哭的梨花带雨,心生几分同情。他摆摆手道:“罢了,别叨扰嬷嬷了,带我更衣便是。”
梁颂瑄这才转身对海棠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收拾碎瓷!若再出半点差池,仔细你的皮!”她虽是这般态度,却侧身挡住罗瑞视线,暗将几颗碎银塞入海棠掌心,低声道:“去买药膏抹手,莫声张。”
海棠愣了一瞬,随即抽噎着退下。
梁颂瑄这才转身,满脸堆笑地对罗瑞福了福身子,“大人真是慈悲心肠。后院内室应备有干净衣物,请大人随我过去吧。”
梁颂瑄引罗瑞穿过月洞门,路过杏花园。暮春之际,又是杏花灼灼时。花枝一摇曳,便有香雪飘坠,似天雨繁花。
梁颂瑄推开厢房雕门,捧出一套鸦青常服:“大人且将就。”
罗瑞更衣毕,梁颂瑄便领他去前厅。一路上,梁颂瑄与他话家常,那罗瑞也就慢慢放下警惕。
路过杏花园,她叹道:“不知怎的,看见大人奴婢便想到了兄长。他昔年随梁将军戍守金城,不日将要成婚……可惜战死金城,连尸骨都……”
梁颂瑄语声哽咽,袖角拭泪。
罗瑞心生惋惜,脱口道:“唉,可惜了朔宁三郡好男儿,”他摇头晃脑,“若那梁骁能听劝,将士们何至于白白送命,都怪他不肯……”
正说到关键处,却被一道声音打断:“罗先生好雅兴,竟与美人叹古论今?”
杏枝骤晃,一时花瓣纷落如雨。一道玄影从天而降,少年身姿矫健,落地也若飞燕掠水。“扑通”一声,秦允泽便稳稳站定,拈着半截杏枝轻笑。
梁颂瑄只觉眼前一花,便见这少年凭空出现。她心中一惊,不由得抬眼细细端详。这人生得丰神俊朗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似醒非醒,看得梁颂瑄微微愣神。
只是,他虽笑得慵懒散漫,然眸子却似寒潭般深沉,叫人难测城府。
梁颂瑄心中警铃乍响,面上却不露声色,微微垂首掩去眼底的探究。此人看似轻佻,却能一语点破罗瑞失言,绝非寻常纨绔子弟。
罗瑞面色煞白,俯身作揖道:“秦小将军,您怎么在这?”
秦允泽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倚着杏花树望着两人。他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漫不经心道:“这沈府杏花烂漫,叫人沉醉其中。我赏着景,瞧得都醉倒了。没成想罗先生也‘醉’了,连话都多了起来。”
他说到“醉”字时,尾音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扫过罗瑞,眼底隐隐透着冷意。罗瑞脸色一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忙拱手道:“秦小将军说笑了,下官方才不过是与这婢女闲话几句家常,并无他意。”
秦允泽轻笑一声,指尖捻着杏枝,漫不经心道:“闲话?罗先生倒是好兴致。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忽地转冷,“有些话,说多了容易惹祸上身。”
罗瑞脸色愈发苍白,连连点头:“是,是,下官明白。”
梁颂瑄见局势不妙,急跪道:“奴婢该死!这就引大人回席……”
她心中飞快盘算:他此言分明是在警告罗瑞莫要多嘴。此人身份成谜,却能在沈府来去自如;连罗瑞也对他毕恭毕敬,绝非等闲之辈。
但今日之事,怕是已落入他眼中,得赶快脱身才是。
她正思忖脱身之计,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秦允泽俯身拾起她遗落的帕子,挑眉道:“你是沈府的婢女?我这几日在府上,倒未曾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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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颂瑄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低眉顺眼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是杜娘子的婢女,随娘子前来献艺。今日沈府人手不足,临时调我来帮忙。”
秦允泽闻言,似笑非笑道:“哦?既是醉花楼的人,怎的对沈府这般熟悉?我见你方才引路时,连东厢回廊的岔道都未曾走错。”
梁颂瑄心中一凛,但随即稳住心神,答道:“奴婢前几日随杜妈妈来过沈府,略略记了些路。”
秦允泽指尖摩挲着帕子,不徐不疾道:“是么?我见沈小姐也有一方缠枝莲帕子,无论是用料还是莲纹,都与你这帕子十分相似呢。”
梁颂瑄心中暗叫不好。这帕子是不久前沈慧娘送给她的生辰礼,她只当是寻常闺阁小物,却不想在此露出破绽。
这位秦小将军,倒是嗅觉敏锐。
梁颂瑄强作镇定,强挤出一抹笑道:“沈小姐心善,见奴婢连个像样的帕子都没有,便赏了条多余的帕子。今日不知怎的就遗落了,多谢将军为我拾起。”
她微微欠身,“奴婢往后定当小心,不会扰了贵人兴致。”
秦允泽低笑一声,将帕子掷给她:“原来如此。”他不再追问,只淡声道:“既是醉花楼的人,便不要做些逾越身份的事。不然,这雍州城虽大,恐怕也容不了你。”
言罢,他转身对罗瑞挑眉,“罗先生,正宴快开席了,我们一同前往?”罗瑞仓皇点头称是:“如此甚好,有劳、有劳……”
秦允泽转身离去,玄色衣袂掠过青石小径,似鸦羽掠过雪地。
梁颂瑄攥紧帕子,杏花簌簌落在她肩头。秦允泽忽回眸瞥来,噙着懒散笑意望着她。那一瞬杏花纷落,他站在那儿眉目含笑、玄衣翩然,倒真似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看着是雍州风流客,能引得满楼红袖招,可性子,却叫人捉摸不透。
“玉萱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宴席将开,可别‘走错路’了。这沈府虽大,却也不是处处都是你能去的。”
梁颂瑄只微微福身,低眉顺眼道:“奴婢谨记。”
秦允泽勾唇一笑,转身踏花而去。玄色衣袂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梁颂瑄站在原地,指尖发凉。她心中暗忖:此人话里有话,怕是已对自己起了疑心。今日行事须得更加谨慎,方能全身而退。
不过,罗瑞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若孙昌荣曾劝过父亲,那劝的又是什么?父亲一生忠勇,怎会因不听劝谏而致战败?这与与父亲被扣上的贪污罪名又有什么联系?
她眉头微蹙,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眼下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孙昌荣与父亲之死脱不了关系!
忽地,身后一声厉喝陡然响起:“你这丫头在这儿偷什么懒?都开席了,还不快去正厅帮忙!”
梁颂瑄猛然回神,忙低头应道:“嬷嬷恕罪,奴婢方才迷了路。”
嬷嬷冷哼一声:“还不快些去!”
梁颂瑄不敢多言,匆匆应了一声,便跟着嬷嬷往正厅赶去。
正厅内宾客云集,众人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梁颂瑄低眉顺眼地捧着酒壶,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婢女。但,她却暗中窥视着席间众人,猜测他们在父亲之死里,各自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6. 权弈
正厅内日影穿棂,佳肴满案,金樽盛着琼浆玉液。
梁颂瑄立于厅中角落,身形仿若隐入暗影。青瓷盏映出低垂的睫羽,她敛息细听着每一句交谈。她似一心凝睇着酒壶,可眼角余光却暗扫众人,心中暗自筹谋。
觥筹交错间,那虚浮笑意下暗藏的刀光剑影,在声声祝酒里愈发分明。
沈济民颤巍巍地起身,他今日换上了松鹤纹直裰,腰间佩玉。梁颂瑄瞧在眼里,心中暗自思忖。平日里沈伯父衣着朴素低调,今日却如此郑重,可见所宴之人在他心里非同一般。
沈济民望向西席一青年。那人身着赭红无纹圆领袍,腰间佩着金质九銙带。他眸光锐利而不失温和,静时温文尔雅,动时干脆果决。
不用多说,梁颂瑄便知他就是今日主角——凌云翰。只不过,此人与她所见过的武将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倒尽显文人风骨。
沈济民迟缓地斟酒、举杯,眼底浮起真切忧色:“知非,你此番前途未卜,我一介医者,无力为你分忧。”他长叹道,“只愿你平安归来,那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梁颂瑄不自觉地轻叩漆盘。她这几日几番打听,才弄清沈伯父与凌云翰的渊源——八年前幽州叛乱,正游学的沈济民无意间救下重伤的凌云翰,自此结为忘年交。
“德霈兄放心!”凌云翰起身抱拳道:“突厥屡屡犯境,知非定竭尽所能保一方安宁。待归来,定与兄长畅饮。”
本是忘年好友依依惜别之时,却忽地响起一道声音:“凌将军名震羽林,可朔宁沦陷时,您还在长安与刘太傅赏花论茶吧?”
沈济民执杯之手顿在半空,眉间川字骤深。
梁颂瑄抬眼,见是雍州刺史冯贤齐,心中便了然了。雍州在朔宁最西,与其唇亡齿寒。前不久朔宁三郡沦陷,雍州人人自危,怕突厥袭扰。因此,雍州官员多主战,而这位冯刺史更是个中激进者。
冯贤齐举杯作势要祝酒,可脸上却明晃晃地写着不喜二字:“凌将军,你此番未能击退突厥,又当如何?莫不是和长安那些尸位素餐的饭桶一样,想着退缩求和吧?”
他冷笑道:“你若退了,边地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满堂寂然。梁颂瑄杏眼紧紧锁住凌云翰,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神情。这冯贤齐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把遮羞布扯下,她倒好奇这凌云翰会如何应对。
孙昌荣却在此时起身来打圆场。他满脸堆笑,举杯道:“良辰美景,大家难得相聚,何必说这些扫兴话?凌将军勇冠三军,咱们应当满怀信心才是。来来来,先饮了这杯,预祝凯旋!”
这新任节度使赔着笑脸举杯,冯贤齐却浑然不给面子,一拂袖泼了他满襟酒水。旁边的官员们见状,嘴角一抽,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夹菜饮酒。
梁颂瑄心中奇怪,这孙昌荣好歹也是个正三品的节度使,怎会被手下人如此轻慢?瞧着他僵在原地满脸涨红的样子,哪有什么官威可言。
席间众人默契地避开孙昌荣的目光。他自知讨了没趣,连身上红袍绣的鹘衔瑞草纹都暗淡了几分,只得悻悻地回席落座。
凌云翰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酒,随即将酒盏压在檀木案几上,金木相击声惊得满座噤声。
他终是开口了,不徐不疾道:“冯大人,我虽主和,但绝非贪生怕死、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之人。如今朝廷派我驻金城,我定当审时度势。若突厥能真心求和,我愿为百姓争取休养生息之机;若其仍要进犯,我亦会冲锋在前,绝不退缩半步!”
一时间,厅内仿若寒冬压境,全然没了方才的热络。日光明明暗暗地跳跃,映着众人凝重神色。梁颂瑄下意识放缓呼吸,目光牢牢黏在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连漆盘倾斜都未察觉。
冯贤齐闻言却冷哼一声,面上浮起一抹嘲讽。
“说得倒是漂亮!可凌将军,”他衣袖一甩,言辞愈发犀利,“我大盛要拿出多少金银布帛、土地城池,才能喂饱突厥的狼子野心?!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过暂得安寝,晨起又见突厥兵至!”
说罢他将酒杯一掷,酒水四溅,似他满腔愤懑。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贸然出声,怕一丝火星便能点燃正厅。
秦允泽不知何时倚在朱漆柱旁,指尖转着空酒盏嗤笑道:“冯大人甩袖子的气势,倒比突厥骑兵还威风凛凛。只可惜了沈府的美酒,”他望向冯贤齐的衣袖,桃花眼里盛满促狭,“只能化作满室残香了。”
满堂紧绷的弦忽地松了,几个年轻郎君噗嗤笑出声。秦允泽却像是没过瘾,弯腰拾起滚落席间的青梅,“我看,不如拿这个塞进突厥议和礼单。就说是我大盛特产的夜明珠。”
席间霎时爆出笑声,众人都知他在拿冯贤齐开涮:他不久前误把鱼目当珍珠,闹得满城笑话。
冯贤齐涨红了脸,想要发作却又碍于场合,额角青筋直跳。
凌云翰屈指叩了叩案几,沉声道:“阿钧,莫要胡言乱语,快给冯大人敬酒赔罪。”
“是,兄长。”秦允泽旋即端起酒盏,大步走到冯贤齐面前。冯贤齐却冷哼一声,不曾看秦允泽一眼。
“冯大人,”秦允泽正经作揖,腰弯得比案几插瓶红梅还低,“小生给大人赔个不是,翊钧口无遮拦,望您莫要放在心上。”
他语调轻佻,又惹得满堂哄笑。
梁颂瑄望着秦允泽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模样,忽然想起杏花园里的玄衣少年——分明是同一张脸,此刻却仿佛换了个人。他三言两语将剑拔弩张化作戏谑调笑,冯贤齐便只能黑脸骂了句“黄口小儿”,怏怏不快地回席。
凌云翰起身,“冯大人心怀天下,知非心中佩服。只不过当下局势复杂,”他向冯贤齐作揖道,“知非自会以家国百姓为重,但战和之事,还需依时势而行。”
这兄弟俩一唱一和,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不失礼节,让冯贤齐一时也难以再发难。
“今为私宴,勿谈国事!”沈济民重重搁下酒盏。老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凌云翰身上,“老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盼着故友平安。”他举起新斟的青梅酒,眼底泛起水光:“还望诸位给沈某这个面子。”
梁颂瑄低头盯着裙摆。沈济民这番话听着是劝和,实则把凌云翰归作“私交”,与朝堂党争撇得干干净净。这也是循了沈家家训——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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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沾权术,便不会被权术所噬。可这不是太平盛世,哪能独善其身?沈家人将“大医避世”奉为圭臬,可他们又能避到几时?
生逢乱世,人皆为局中困子,于兴亡波澜、乾坤倒转间浮沉辗转。
风波过后,宴席再续。
梁颂瑄捧着酒壶,同其他婢女一同穿梭于席间,如蝶翩跹。她刻意绕开孙昌荣,停在了冯贤齐幕僚黄延与郭峰案前。这两人正凑在一处嚼舌根,酒气熏得脸膛通红。
“听闻孙昌荣是得了阉竖提拔,才坐上了节度使的位子,黄延斜着眼,靠近郭峰问,“这可是真的?”
郭峰嗤笑一声,将花生米抛进嘴里,“这我可不知。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两边不讨喜。”
“你瞧瞧,他刚才打圆场,冯大人和凌将军可理他了?”
他话音未落,忽觉酒盏一沉。抬头见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正在斟酒,便又无所谓地和黄延东扯西唠:“他那个节度使,名存亡实罢了。冯大人任的什么官?刺史。这官自宪宗靖宁年间就不再设了,如今重设,为的就是分孙昌荣的权!”
怪不得。众人那般轻慢孙昌荣,原来是被架空了。可刺史分的是民政之权,兵权应该还握在孙昌荣手里才对。
像是在给梁颂瑄解惑,那黄延顺着话头道:“不止如此。我听说圣上要划雍州为军镇,派将领来执掌军务。到时候这雍州,又得是一番新变化啦。”
梁颂瑄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削藩!民政之权乃节度使立身之基,失之则根基动摇,犹如大厦倾颓于蝼蚁蛀穴。而兵权,则是生死命脉。掌此权则拥雷霆之威,可一旦旁落,便如猛虎拔爪、蛟龙失水,任人拿捏。
如今此举,颇有先分民政,再夺兵权之意。思及此处,梁颂瑄指尖一颤,酒液险些泼出盏沿。
父亲当年任定远将军时,民政兵权皆握于一人之手。若圣上早有削藩之意,父亲岂不早就成了眼中钉?忽地,她想起那“贪墨军饷”的罪名——这又是怎么回事?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她手腕微抖,酒液如银线入盏:“两位大人尝尝这新酿的杏花酿,是醉花楼的珍品呢。”她佯装无意道,“方才听大人们所说,雍州真是要变天了。圣上要划雍州为军镇,人选可有眉目了?”
“你这丫头倒是耳聪目明。”黄延眯起眼,攥住她皓腕道,“陪爷喝一杯,爷就告诉你——”
梁颂瑄不假思索地答应,却被一声叫唤打断思路。
“秦小将军唤你过去。”一婢女怯生生地插话,硬生生隔开两人。梁颂瑄抬眼,便看到那秦允泽正把玩着青瓷酒盏,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郭峰见两人关系暧昧,便催促道:愣着作甚?莫要让秦小将军等急了。”
梁颂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堆起假笑:“奴婢这就去。”转身刹那,却听见黄延嘟囔着:“羽林军的手伸得真长......”
“少说两句,秦允泽那厮怎是我们惹的起的?一个婢女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们还是莫要多嘴,免得惹祸上身。”
梁颂瑄一步一步地移向秦允泽。这回,他又要作甚?这人已经两次坏她好事了!
7. 情茧
日影穿棂,化作正厅桐木板上的细碎金箔。茜纱帘被穿堂风掀起,插瓶红梅花瓣打着旋儿坠入白瓷碟,似无意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
梁颂瑄跪坐案几旁,为秦允泽执壶斟酒。她面上浅笑恭顺,心底却愤懑难平。还未来得及多探听些消息,便又被这人横插一脚,叫她怎能不气?!
琥珀色酒液映出秦允泽慵懒神色。他斜倚凭几,指尖叩着案沿道:“玉萱姑娘可听过‘隔墙有燕’?”
梁颂瑄将酒盏斟至七分满,道:“哦?奴婢只听过隔墙有耳,倒从未听过隔墙有燕。将军可否为奴婢解惑?”
“好说。”秦允泽屈指轻弹酒盏,惊得窗外杏树上的栖燕振翅高飞,“檐下雀儿学人探听,还没听到什么呢,就被猎户一箭要了命。”说罢,他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盯着梁颂瑄。
又一朵落梅坠落案头,梁颂瑄垂眸盯着那浮动的梅瓣,默而不语。这人话里话外都是在敲打她,莫要打探那些不该知晓之事。
“将军说笑了。”她将酒壶放回漆盘,道:“旁处的燕雀如何奴婢不知,但醉花楼的雀儿,”她迎上秦允泽探究的目光,浅浅一笑,“只谙风月,不惹是非,将军大可放心。”
秦允泽低笑一声,道:“最好如此。”
梁颂瑄暗自松了口气,谁料他忽地倾过身来,酒气扑面而来:“玉萱这名字,配你倒是可惜了。”
梁颂瑄后撤半步,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她低声道:“将军真是吃醉酒了。杜小姐赐的名,自然是最好的。乐伎伶人,没有什么配不配的名字。”
“是么?我听闻梁骁膝下无子,却有两个女儿,”秦允泽又往前挪了半步,顺势捏住她的下巴,迫使梁颂瑄仰起头来。四目相对间,他眼眸寒芒微闪:“一个叫梁颂琬,另一个叫梁颂瑄,玉萱姑娘可曾听过?”
他尾音拖得绵长,听得人骨头都酥了:“我看,‘梁颂瑄’这名字,倒是很配你呢。”
酒壶微微一晃。梁颂瑄不自觉地攥紧壶柄,手背浮起淡青脉络。她正要开口,忽听得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伴着三两声“杜娘子这边”、“杜娘子慢些”。
梁颂瑄心生一计,趁着秦允泽分神分辨声源时,猛地推开他。接着,她盈盈一拜道:“将军恕罪!奴婢要为杜娘子搬椅奉茶,还望将军容奴婢前去伺候!”言罢,不等秦允泽回应,便如惊弓之鸟匆匆逃走。
秦允泽望着她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无意识地摩挲起指尖。这女子推拒时看似慌乱,实则力有分寸、巧到好处;退避间身姿敏捷,不像乐伎,倒像是练家子。
看来这醉花楼的“玉萱姑娘”,藏着不少秘密呐。
“有趣。”秦允泽这般想着,将青梅酒一饮而尽。无意中一瞥,唇角便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拾起又被梁颂瑄落下的手帕,喃喃自语:“‘玉萱姑娘’,来日再会……”
帷幔轻启,杜熙微怀抱紫檀琵琶缓步入场。日影明晦间,她绯色罗裙上绣着的缠枝牡丹似风中摇曳。她半垂螓首,横抱琵琶掩去半张芙蓉面,唯余含情双眸潋滟生波。
沈济民轻捋髭须,笑道:“知非,杜娘子乃雍州第一琵琶手,”他摇头晃脑叹息道,“你可算有耳福啦,杜娘子的琵琶曲可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他击掌三声,雕花窗棂震落簌簌尘灰。“杜娘子,快快为我等奏上一曲,让贵客也领略些雍州风味。”
凌云翰笑而不语,垂眸把玩着酒盏。酒液在盏中荡出圈圈涟漪,他暗叹老友盛情难却。这人听闻他要来沈府做客,执意要尽地主之谊,还邀来伶人献艺。可他本人却对笙歌燕舞兴致缺缺,但又不好驳了老友面子,只得客随主便。
檐角铜铃被风惊动,叮当声里,他无端思念起长安的白雪红梅。
杜熙微落座时眼波微动,瞥见西席锦衣人漫不经心之态,黛眉微蹙。但随即玉指轻抬,素手拨弦。
她弹的是《征将行》,起势如银瓶迸裂,惊得满堂宾客倏然静默。
琵琶声裂空而来,弦音如战鼓催征,又似军靴疾踏,壮志激昂。凌云翰正独自宴饮,忽闻此音不由得为之一震。他抬眸望向堂中抱琵琶的伶人,手中酒盏险些坠地。
而那伶人正低眉信手续续弹,仿若天地间唯有她与怀中琵琶。
凌云翰如遭雷击般直起身,目光死死锁住那道身影。那低眉的弧度,恰似他记忆里的梅间倩影。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他喃喃自语道,“小玉儿……是你吗?”
苦寻十年之人,竟在此处重逢。
往昔相思化作凌云翰眼底泪光,千言万语梗在他喉间,满心怔忡。
梅边旧约,常记雪中娇影,无邪态、情难却。惊觉音落,今日相逢如幻,尘世改、心潮起。
焦急地等到一曲终罢,凌云翰不顾众人眼光,神色惶惶地走向琵琶女。十载金戈铁马磨砺出的冷硬面容,此刻竟带着少年般的急慌。
他带着几分试探,问:“……小玉儿?”
而那杜熙微听闻“小玉儿”三字,双眼骤睁。她抱着琵琶踉跄退了一步,簪上流苏乱颤。随即慌乱转身,脊背仍是微微颤抖:“……我不是小玉儿,你、你认错人了……”
凌云翰神色复杂难辨,眸中狂喜转瞬成了怅惘。这漫漫十年里,他可算得上是众里寻她千百度。如今他一声“小玉儿”,满心盼着她能回首相认。岂料她慌乱否认,一盆冷水浇得凌云翰透心凉。
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却是咫尺天涯,相逢不识。是命运弄人,还是缘分已尽?
凌云翰见杜熙微那轻颤的双肩、攥得泛白的指节,便知她定是小玉儿。
良久,她缓缓转身,却始终垂首,不敢直视他。
她道:“凌将军,您认错人了……”她强扯出一抹笑,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妾身不过一介乐师,怎敢与将军旧识相提并论?”说罢,她微微欠身作势要退下,似是一刻也不愿在此多留。
凌云翰想要上前拉住她。可脚步刚迈出,却又猛地顿住。十年前杜家倾倒,他便与小玉儿音书断绝,也不知这十年她身上发生了何事。但他却了解小玉儿的秉性——柔里藏刚傲雪凌霜,她又怎会以落魄之态示人?
这般想着,他前伸的手凝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落。
周遭宾客交头接耳,议论之声似蚊蝇嗡嗡。沈济民面露尴尬,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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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斡旋:“知非,兴许真的是你认错啦。杜娘子在雍州呆了十年,又怎可能是你旧识?”
凌云翰置若罔闻,只死死凝视杜熙微。最终,他长叹一声,俯身作揖道:“……在下莽撞,认错了人,还望杜娘子莫要放在心上,以免徒增不快。”
闻言,杜熙微身形一僵。无人知晓处,一行清泪悄然滚落。
妃色裙裾扫过桐木板,杜熙微黯然退场,恰逢舞姬榴裙旋舞登台。一方眉眼落寞,满心怅惘;一方笑靥明媚,眉目含春。而凌云翰枯坐满堂喧沸中,旧忆愁绪翻涌,难得心宁。
杜熙微带着梁颂瑄回楼。马车里,两人默契地缄默不语。一个垂首敛目,想的是悬案疑情;而一个凭窗静倚,思的却是前尘旧梦。
想当初,她是高门贵女,父亲杜明允曾官至门下省侍中,人称“杜左相”。那时,凌云翰却只是杜家家仆之子,若无杜明允提拔,怕是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杜家不矜门第,公子小姐与侍婢家仆一同读书识字、嬉戏玩闹。她便在一日复一日中的朝夕相伴中,喜欢上凌云翰。
谁料世事无常,杜家倾覆,她也沦落风尘沾满尘灰;凌云翰却青云直上,成了威名远扬的天子重臣。
“老天爷,为何叫我在这时重逢他?”杜熙微忆起沈愿的诊断,暗自苦笑,“本以为早已忘却前尘旧梦,却不承想一眼便勾起往昔。可我大限将至,纵有深情遗憾,又能如何?”
回楼后,她支开所有人,独自踽踽步入内室。连用膳之时,都不曾踏出房门。
玉蔻不知发生了何事,还端来食盒劝杜熙微用饭。
她轻叩门扉,柔声道:“杜妈妈,饭菜备好了。您多少用些,莫饿坏了。”
屋内寂然无声。玉蔻又唤了几次,仍无回应。她不禁秀眉紧蹙,满脸焦急。
梁颂瑄温声道:“莫唤了,让杜娘子静一静吧。”她这些日子,也大略摸清了杜熙微的性子。这人矜傲自持,最忌旁人窥探心绪。再者,今日怕是牵扯到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碰到了她的伤心处,还是暂且回避为妙。
“若杜妈妈一直这般,那该如何是好?”她眉头微蹙,叹息道,“她这几日咳疾愈发严重,前不久我还瞧见了带血的帕子。若还不按时用膳,怕是……”
梁颂瑄望向那紧闭的房门,道:“若她心中的千千结解不开,纵是神医妙手,怕也难愈沉疴。”
玉蔻听了,只得作罢。她虽满心担忧,却也只能将食盒放于门边,一步三顾地随梁颂瑄离开。
夜色沉沉,梁颂瑄照常送来热水。还未及门口,她便隐隐听见屋内传来诵读佛经之声。梵音悠悠,却又不时被阵阵咳嗽打断。
“‘一切有为法,咳咳,如……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梁颂瑄听着她诵读佛经,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来。她心道:“这人劝他人莫要沉溺虚妄,可自己却在情之一字上深陷泥潭。佛法无边,又能否涤尽红尘劫灰?”
末了,她思及自己的情路,苦笑摇头:“罢了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笑她呢?”
情之一字,如镜花水月,真是教人触之不得,求而难全啊。
8. 剑缘
更漏声声,一盏孤灯晕开满室昏黄。梁颂瑄独坐案前,轻轻捻动着军账本。
她凝神细看,眸中忧思恰似寒江凝雾。
这账本她早已翻看过无数遍,却仍旧找不出什么线索来。账面上记录了昭文七年的军费收支明细,笔笔清晰、毫无差错。
阿娘拼死让她把它带出来,定是知道这是翻案关键。可单凭这账本,翻案遥遥无期。若能得到大理寺案宗便好了……
可她势单力薄,又如何寻得更多线索?若依汪逸澜所言,外祖父便是幕后黑手之一,不可信任。
思及此处,梁颂瑄只觉心乱如麻。至亲之人或为罪魁祸首,她不知该信谁,又该从何下手。
烛泪簌簌滚落,凝成梁颂瑄的满心怅惘。她藏好账本,转而就着烛火擦拭剑锋。明日碧梧节,她便要持剑登台。
借此机会,她若能扬名立万,也能让查案轻松些。
忽地,门扉被轻叩三声。她推门一看,竟是姐姐。她抱着朱红织锦,裙裾还留着夜露洇湿的水痕。
“这是明日碧梧节你要穿的衣裳。”梁颂琬将戏服搁置案头,但并未离去,而是落座于梁颂瑄对面。
她满面愁容,几次欲言又止,眼中像笼着层化不开的雾。
梁颂瑄见她有话要说,便将剑搁置一旁。她望着梁颂琬,直接了当地问:“阿姐,你有话要说?”
梁颂琬轻叹一声,抚上案上戏服。那金丝绣的鸾鸟栩栩如生,振翅高飞恍若要破帛而出。
她低声道:“阿瑄,你当真要去?”
梁颂瑄微微一怔。她垂眸不语,算是默认了。
梁颂琬长叹一声,握住妹妹的手。她柔声道:“阿瑄,我们不去了好不好?姐姐为你攒了些银子,为你赎身。到时,”
她眼眶微微泛红,“你再寻个好人家,安稳度日。”
女子一旦踏入秦楼楚馆,便再难抽身。梁颂琬深陷风月泥潭,便不愿妹妹也走上这条路。
她听闻妹妹要在碧梧节献艺,心里一百一千个不愿意。
若是梁颂瑄碧梧节未能扬名,不过是在樊笼中多些磋磨;可一旦出了名,往后怕是要被盛名所累,再无脱身可能。
梁颂琬紧紧凝望着妹妹,期冀着她能回心转意。
梁颂瑄却抽回手继续拭剑,三尺青锋映出她眉间霜色。
“阿姐,恕我难能从命。”
“为何?”
“为何?”梁颂瑄喃喃自语,眼中恨意毕露,“阿姐,父亲蒙冤而死,我怎能不为他沉冤昭雪?若我籍籍无名,如何能周旋于朝廷官员中,探得更多线索?”
她轻抚剑身,似在安抚这一同赴险的战友,“这醉花楼是囚笼,但嫁人便不是囚笼了?不过换个地方困着罢了。”
“可是,”梁颂琬猛地抬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烛火,“混迹朱门就能为父亲昭雪?你当真以为,达官显贵会与罪奴推心置腹?”
她掀开妹妹的衣袖,显露出一片青紫指痕,“那些人只会仗势欺人。你凑上去,只不过白白受辱罢了。”
梁颂瑄猛地抽回手臂,将伤痕藏于袖间。她瞥过头,一字一顿道:“即便如此,我也绝不退缩。”
梁颂琬眼中泪意氤氲,似一汪秋水泛起涟漪。她哽咽道:“阿瑄,你……你听听劝好不好?我们不过一介弱女子,如何能改变局势?不如安稳度日好了。再者,”
她声音低了下去,“你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父亲母亲也不愿见到你涉险犯难……”
“阿姐,”梁颂瑄按住她颤抖的手,“若不能为父亲洗冤,我苟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她将剑锋缓缓插回剑鞘,“就算我们想安稳度日,也难逃他人算计。”
梁颂瑄猛然拔剑出鞘,道:“就如同这剑,入鞘亦难避他人窥探。”
她凝望着梁颂琬,问:“阿姐可还记得那雪地紫衣人?”
梁颂琬怔住,良久才颤声问道:“怎么了?”
窗外忽起疾风,扑得烛火倏地矮了半截。
梁颂瑄低声道:“那人若知道我们还活着,定不会善罢甘休。查不清真相,我们往后永无宁日。”
她那时想不清楚,为何那人要对两个罪奴痛下杀手。如今看这局势,必是父亲之死另有隐情,有人坐不住急着要斩草除根。
梁颂琬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只是默默抚平那衣裳的褶皱。
她总这般,仿佛多抚平一道折痕,便能替妹妹挡去一寸风尘。
梁颂瑄则凝望着窗外明月,缄默不语。
明日碧梧节,便是她入局之始。她的确拿不到大理寺案宗,可有人却能。
她心道:“棋局之上,弈者岂止黑白?纵我无执子之能,亦可借弈者之手,破此困局。”
碧梧佳节,城内华灯映霄,朱门垂彩。千枝烛影摇红,游人摩肩接踵,争看龙灯蜿蜒游。箫鼓沸天,火树银花不夜天。直教蟾宫姮娥,也贪恋人间春昼。
人群中,沈愈望着满街花灯,道:“翊钧兄,这碧梧佳节可是长安没有的盛事。你既来了,不如好好踏遍坊巷,莫负这良辰美景啊。”
秦允泽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他漫不经心地应道:“那就有劳沈兄了。”
沈愈见状,心底暗自叹气。凌云翰早已前去金城,却把秦允泽留任雍州守备军,美曰其名“筹备物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凌云翰这是不让他去前线——刀剑无眼,多少儿郎埋沙场,这是想保他周全。
秦允泽当时应承得爽快,可眉梢眼角难掩落寞。他郁郁不乐多日,沈济民便让沈愈带他散心,赏赏碧梧佳节盛景。
秦允泽望着熙攘人群,想的却是大漠戈壁、金城战场。他感叹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困于后方,满心不甘。
沈愈见他多看了几眼面具摊,便掏出几枚铜钱买下一面具。
秦允泽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调侃道:“沈兄,你未免也太积极了些。不会是想收买我,好掩盖你和那梁姑娘的事?其实你不必如此,我口风紧得很。”
他前几日查醉花楼的“玉萱姑娘”时,无意得知她与沈愈的陈年旧事,便时不时拿此事打趣。
沈愈面不改色地将面具递给他,道:“我与那梁姑娘并无瓜葛,秦兄你莫要胡乱揣测。这面具不过是看你喜欢,顺手买下罢了。”
秦允泽放声大笑,道:“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两人并肩没入人潮,沿途赏玩街边奇巧,不知不觉中走近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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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楼。
醉花楼外,早已搭好一座巍峨戏台。飞檐斗拱,气势不凡。两侧朱漆立柱顶天立地,描金绣彩的幡幔随风轻扬。
时辰已到,梁颂瑄与玉蔻阔步拾级而上,踏上戏台。
《高信斩佞记》讲的是义侠高信路过雍州,见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便凭借绝世武功和过人智谋扳倒贪官,还雍州百姓太平的故事。
而她们今日演的,不过是其中片段。杜熙微倒是十分重视,带着几个琵琶好手伴乐。
二人上台后对视一眼,随即各自摆好起势。长剑于灯火下寒光凛冽,一场精彩剑舞开场。
玉蔻率先起势,她身形如燕,剑花随之翻飞。梁颂瑄亦不示弱,其剑法大开大合,挥起剑来虎虎生风。
两人你来我往,剑刃划破空气的“嘶嘶”锐响不绝于耳。
杜熙微拨弦,清越之声若裂帛穿云。其他琵琶手配合默契,弦音如急雨、似金戈。琴舞相融相契,刹那气氛便被推至巅峰。观者皆沉醉其中,仿若置身侠义江湖,不知今夕何夕。
人群中,秦允泽望着正舞剑的梁颂瑄,轻笑道:“果然。”
这女子果不出他所料,是个练家子。往后,他在雍州城的日子,怕是不会无聊了。
盛景之中,变故陡生。玉蔻香汗湿透鬓角,她强撑着朝梁颂瑄挥剑,却不想软剑竟脱了手,直直朝着台下人群飞去。
刹那间,人群爆出一阵惊呼。
杜熙微等人骤然停下演奏,抱着琵琶不知所措。
梁颂瑄心下大骇,飞身扑去。她指尖堪堪触到剑穗,却终究未能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没入人群。
千钧一发之际,秦允泽身形一闪,踩着靠近戏台的小摊借力高高跃起。
他在空中猛地探出右臂,五指如钩般稳稳地将剑抄在手中。下落之时,双腿如游鱼般勾住护栏,紧接着腰腹发力,如蛟龙翻身般翻上戏台。
梁颂瑄眼睛一亮,心中暗暗惊叹:“好身手!勇气可嘉!这是何方神圣?”
他稳稳落地,手中长剑寒光闪烁,与梁颂瑄对峙着。
只一瞬,杜熙微眸光流转再度拨弦,琵琶声如裂岸惊涛,轰然响起。其身后姑娘们心领神会,也跟着起音。
秦允泽与梁颂瑄微微一怔,转瞬便懂了杜熙微的深意。
两人你来我往舞起剑来,或相互交错,或并肩而立。时而双剑齐出,剑影重重,让人目不暇接;时而一攻一守,进退有度,尽显灵动。
秦允泽一个旋身,长剑如蛟龙出海,直刺苍穹;梁颂瑄则顺势俯身,恰似游蛇蜿蜒,剑走偏锋,巧妙化解。
台下观众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阵阵惊叹。
琴音渐急,二人剑舞也步入尾声。
秦允泽长剑一挥,“唰”的一声,却没成想斩断了梁颂瑄的剑穗,穗花悠悠飘落。
也是那一瞬,梁颂瑄侧身回剑,剑刃顺势划断秦允泽面具绑带。
面具脱落,露出秦允泽那张脸来。梁颂瑄看清他后,手中长剑差点滑落,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竟然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秦允泽俯身作揖,轻轻一笑道:“梁姑娘,别来无恙。”
雷鸣掌声中,梁颂瑄黑了脸。
9. 佛局
碧梧节后,雍州无人不知醉花楼玉萱之名。
一时间,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竞相邀她赴宴。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姑娘竟闭门谢客,不赴一场。
如此做派,非但未使众人兴致稍减,反倒引得人愈发好奇。
坊间传闻道,这玉萱姑娘曾私下里见过客,但非王侯将相、高门显贵者不得而入。外出赴宴时,她总以斗笠覆面,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但这传言真假,也只有醉花楼中人才清楚了。
熏炉底积着寸许香灰,烟柱袅袅攀上朱漆横梁,在美人图前散作游丝。
杜熙微斜倚贵妃榻,玉指叩着扶手。她朱唇微启,似笑非笑地瞧着梁颂瑄。
“你倒是出息了,外面传你非权贵不见,都快将这雍州城掀翻了。”
她朝案几扬了扬下巴,那儿躺着一张名帖,“如今孙府设宴相邀,你去是不去?”
梁颂瑄目光掠过帖上“孙府寿宴”四字,唇角微扬。
她微微欠身,道:“回小姐的话,奴婢自然是去。不过,”她抬眸,与杜熙微目光直直相撞,“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小姐应允。”
杜熙微指尖一顿,丹蔻悬在扶手沿:“哦?”
“奴婢斗胆,想荐几位楼中姐妹同去。”
杜熙微来了兴致,她眼尾一挑,直直望向梁颂瑄,“这倒是稀奇。你且说说,这是为何?”
“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梁颂瑄低眉顺眼地答话道,“孙府寿宴宾客云集,独舞易惹注目。”
她顿了顿,又道,“若多几人献艺,楼中姐妹能博些赏钱,醉花楼亦能打响名号,往后贵客自然接踵而至。”
窗外竹影婆娑,漏入几缕碎光,衬得这方天地愈发寂静。
杜熙微凝她良久,忽地轻笑。
这雀儿确实有几分能耐,竟啄破了金丝笼要往外飞。她垂睫掩住眸中暗波,指尖顺着扶手纹理轻轻抚过。
也罢,且由她扑棱翅膀,左右飞不出这醉花楼。这孙府寿宴倒是个好戏台,正好瞧瞧这笼中燕雀,能唱出几折别样戏文来。
“你倒是会盘算。”
杜熙微懒懒开口:既如此,我便多挑几人随你同去。”
梁颂瑄恭顺应下,“多谢小姐成全。”
她转身退出房门,碎光掠过她低垂的眉眼,也割开了她伪饰的温顺。
独木易摧,群芳可蔽。若她独去孙府,宾客目光皆聚于她一人之身,动作不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多荐几人同去,不仅她暗中查案更自如,又能在危急时多些援手,不致孤立无援。
她指尖抚过腰间暗袋,那里躺着对香烛。
那香烛外观与普通香烛无异,但实则填有易燃粉末。待燃至特定时分,周遭物件便会轰然起火。
众人仓皇救火时,孙昌荣的书房便成无主之地。那时,她便能趁虚而入。
竹影扫阶,她眼底冷意暗涌。这局棋,终是到了落子之时。
暮春薄雾漫过青石径,九曲回廊隐于假山之后。醉花楼的姑娘们皆戴着斗笠,款步随小厮穿庭。
梁颂瑄面上装作赏花模样,实则暗中记下曲径通幽处。
竹影渐密处竟有座飞檐斗拱,檀香暗渡。木鱼声自雕花槅扇内飘出,梵音袅袅。
玉蔻一脸讶色,她叹道:“此处竟有佛堂?贵府可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小厮笑道:“孙老太太信佛,平日里喜好诵经祈福。孙大人是孝子,便在府中辟出一隅修了这佛堂。这佛堂,可修了好一阵子呢。”
梁颂瑄心下一动,问道:“何时修的?这佛堂庄重肃穆,怕是要废不少心力呢。”
小厮胸脯一挺,满脸得意。他眉飞色舞道:“打从去年冬初便开工了!孙大人特意请了京城来的营造师傅,为的就是能修出个老太太满意的佛堂!”
那小厮嫌说得不尽兴,抬手比划勾勒起佛堂轮廓:“您别看这佛堂小,可用料可不凡呐!大梁用的是百年金丝楠木,砖瓦都由官窑烧制。那佛像更是不得了,用的是一整块上等汉白玉!我偷偷瞧过一眼,嘿,那叫一个法相庄严!”
玉蔻等人为之惊叹。
梁颂瑄听完却轻轻一笑,不予置评。
她忆起账本上曾记着,去年冬初军饷拖欠没发下来,孙昌荣哪来的钱修佛堂?再者,他当时一个节度副使,怎担负起如此豪奢的营建?光是金丝楠木与汉白玉便是天价。
就连梁府,都不敢如此大兴土木。
她眸光一冷,这其中必有猫腻。今日,她必要把这儿翻个底朝天!
一行人随小厮继续走,绕过几丛修竹、一湾碧池,行至庭院深处。
小厮带着梁颂瑄等人停在一扇朱漆木门前,他侧身作揖道:“几位姑娘,此处便是孙府为各位安置之所,请入内稍作休憩。酉时寿宴开席,各位切莫误了时辰。”
梁颂瑄笑道:“多谢。我等定尽心尽力,不负孙府此番盛情相邀。”说罢,便与玉蔻进了厢房。
众人或斜倚榻上,或靠于椅中,准备稍作休憩。梁颂瑄手往袖间一探,神色微变,惊道:“糟了,我帕子像是遗落在后廊那儿!”
玉蔻闻言,忙起身道:“姐姐,我陪你去寻。”梁颂瑄笑着摆手,道:“不过是一方帕子,哪用如此兴师动众?你们旅途劳顿,好好歇着。我去后廊找找,片刻便回。”
素纨闻言,递上斗笠:“今日孙府人多眼杂,往来皆是送礼的幕僚小厮。姐姐莫要忘戴斗笠,以免歹人心图不轨。”
她定定地望着梁颂瑄,几番欲言又止,却最终只道了句:“姑娘多加小心。”
梁颂瑄颔首,款步出了厢房。她数着廊下地砖,又转回了佛堂。佛堂灯烛明灭,檀香缭绕。此处干竹丛生,风过叶响,实乃放火的好地方。
忽地,一小沙弥推门而出。他脑袋如拨浪鼓般左顾右盼,双目滴溜溜乱转,鬼鬼祟祟。
梁颂瑄紧贴着廊柱,唇角微勾。这小沙弥定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是天助她也。
竹叶簌簌作响。一蓝衣家仆自竹林中闪出,他猫着腰神色警惕,还时不时回头张望。那小沙弥见他来了,忙快步迎上。两人在佛堂西角门处附耳低语。
梁颂瑄屏息凝神,将两人私语听得分明。
那小沙弥压着嗓子道:“这是《楞严经》第三卷……”
“下次要誊《地藏十轮经》,”压低的男声透着谨慎,“三日后还在此地取货。”蓝衣人从怀中摸出油纸包,顿时有荤腥气混入竹林。
小沙弥喉结滚动,忙用僧袍掩住。
廊柱后响起窸悉窣窣的脚步声,只余竹影在地上乱晃。
梁颂瑄待脚步声彻底消融在梵唱中,方从藏身处转出。
月洞门内飘来酱油香,引着她走至竹林深处。腐叶堆里泛着几点油光,隐约露出半截白骨。
梁颂瑄折了根细竹枝拨开落叶,四五块啃噬过的鸡骨赫然在目。
她从袖中抽出素帕裹了鸡骨,唇角笑意愈发深沉。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有这破戒铁证在手,不怕那小沙弥不言听计从。
佛堂门轴忽然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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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响。梁颂瑄避到太湖石后,见方才那小沙弥提着木桶、抱着笤帚出来,边走边用袖口抹嘴。
梁颂瑄尾随小沙弥至放生池畔。待他洒扫完毕,梁颂瑄自竹影里款步而出:“小师父留步。”
那小沙弥一惊,手中笤帚险些落地。
梁颂瑄眼眶泛红,颤声低语:“妾身近来噩梦缠身,想必是早逝家人亡魂难安。”
她垂首抹了抹泪,“听闻佛门慈悲,可超度亡魂。小师父可否行一场祈福仪典,助我家中亡人其超脱苦海?”
小沙弥慌忙合十:“施主节哀,只是佛堂……”
“不过是供奉一对灯烛,”她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塞到他手中,“绝不惊动旁人,还望小师父成全。”
小沙弥倒退两步:“使不得!”
梁颂瑄将袖中素帕轻轻一抛。沾着油光的鸡骨滚落青石,正正停在他僧鞋前头。
“孙老夫人若知晓荤腥污了佛地,”梁颂瑄轻轻一笑,道:“三日后,小师父的《地藏十轮经》怕是找不到下家了吧?”
小沙弥面如金纸,顿时膝盖发软跌坐在地。
“施主慈悲……”他喉头滚动着吞咽数下,梁颂瑄趁机递上香烛,烛身雕莲纹,与寻常供烛无异:“只需酉时点燃此烛,余事皆由妾身打点。”
小沙弥指尖发颤,终是接过香烛塞入僧袍。
梁颂瑄暗自舒一口气,扶正斗笠转身离去。可她刚折回游廊,便见月洞门外立着一道玄影。
秦允泽抱臂倚墙,唇角噙笑:“我竟瞧不出玉萱姑娘竟是个信女。只是这拜佛,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梁颂瑄脊背一僵,面上却莞尔笑道:“秦小将军说笑了,不过替已逝家人尽些心意罢了。”
她慢慢踱步至秦允泽身前,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倒是将军,怎来这后院闲逛?莫不是听闻孙府千金貌若天仙,来相看姻缘?”
不等他接话,梁颂瑄自顾自地接上:“定是如此。只是秦将军,”
她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此举太过轻浮,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万一被家仆当成登徒子乱棍打出去,就不太好看了。”
话落,她便绕开秦允泽,要朝游廊另一端走去。秦允泽斜着半个身子,拦住去路。
他笑意未减,像是一点也不恼:“玉萱姑娘这是恼了?不过是句玩笑话,何必当真?”
梁颂瑄后退避开:“秦将军,你此举意在何为?”
秦允泽逼近半步,腰间佩玉擦过她广袖流苏。他在梁颂瑄耳旁道:“梁姑娘啊,你还欠我个人情呢。”
梁颂瑄眸光一沉,扯出一抹笑:“……秦将军的‘人情’,玉萱不敢忘。”
“如此便好,”秦允泽欣慰道,“我听闻醉花楼有美酒十千,不如梁姑娘请我尝尝。若有佳酿,”他斜睨着梁颂瑄,满眼调笑,“又有佳人,倒也值了。”
梁颂瑄脸黑了又黑,终是再也演不下去了。她冷声道:“将军慎言。佛门净地,容不得戏谑。”
言罢她疾步离去,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梁颂瑄走后,秦允泽却眸光一冷。他思忖:这梁颂瑄,怕是要作妖。
“秦将军怎往佛堂来了?”孙昌荣疾步而来,他堆着笑作揖,“您这是要走了?我这便让人引路。”
“孙大人,令堂大寿,我还是留下来比较妥当。”秦允泽随手拨弄腰间佩玉,“您意下如何?可否再添副碗筷?”
孙昌荣眼底精光微闪:“将军能留,实乃寒舍之幸……”
他话未说完,秦允泽已大步流星往前厅去。
10. 烽戏
晚霞散作绮,孙府朱门高悬的灯笼渐次亮起。庭内华烛高照,锦衣宾客如云似织。
酉时一刻,被茜纱帐幔裹着的四角戏台倏然亮起。十数盏琉璃灯将美人剪影拓上素屏,叫人忆起灯会上的皮影戏。
梁颂瑄赤足踏上漆盘鼓,脚踝间的金铃骤响,泠泠清音破开满堂喧哗。她反手折腰如引弓,腰肢软若无骨;素帛飘拂,如流云舒卷。鼓声渐密,素屏里的美人或舞或旋,在鼓面上腾挪跳跃,恰似灵雀踏枝。
这戏台上的茜纱帐,乃梁颂瑄精心谋设。她知孙昌荣是东道主,若是舞剑,恐怕自己身份会暴露。这茜纱朦胧,既可隐去她面容,又能映其绰约舞姿娱宾一笑,不落人话柄。
秦允泽斜倚在雕花椅上,懒散懈惰地睨着席间众人。他支着下颌,随意地叩击酒盏。他本欲送了寿礼便走,谁料竟在孙府后院见到梁颂瑄。凭他对此人的了解,她今晚怕是不会老老实实献艺,必定要搅得孙府不得安宁才是。
席间觥筹交错声忽远忽近,西席的锦衣公子仰颈饮尽盏中残酒。似是被心事所扰,他将酒盏重重叩在案上,惊得小厮慌忙俯身添酒。他瞟见这素来游戏人间的秦指挥使,正神色肃然地凝着戏台。
西北角纱幔被风掀起半幅,那舞姬恰好旋身仰起脖颈,与他遥遥相望。烛火在她眉骨投下浅金色阴影,寒星般的双眸凝着秦允泽。
刹那间喧嚣尽散,仿若天地间只剩金铃颤音,与他喉间的灼灼酒气。
秦允泽指节叩盏的节奏,竟不知不觉中乱了三拍。他眯眼望着那素屏后的人儿,不知在想着什么。
纱幔垂落,却再遮不住惊鸿一瞥里暗藏的锋芒。
待最后一记鼓声消散,满庭只闻得烛火爆开的噼啪声。梁颂瑄伏在鼓面喘息,暗中估算时间。三息过后,一丫鬟凄厉的嘶喊划破了宁静:
“老爷!大事不好!佛堂走水了!”
“什么?!”孙昌荣脸色煞白如纸,手中茶盏“哐当”坠地,摔了个粉碎。而那孙老太太听闻佛堂被烧,竟昏了过去。
孙昌荣厉声喝道:“怎么回事?烧倒哪里了?”
那丫鬟哭哭啼啼道:“佛堂已经烧了大半,就快烧到这儿来了!”
佛堂筑于孙府东南角,今夜又西北风劲疾,火势便趁风而起,一发不可收拾。正厅毗邻佛堂,仅咫尺之遥,极易受其牵连。加之今日下人们忙于他务,无暇顾及后院。待察觉火情时,为时已晚扑救不及。
庭中霎时乱作一团,贵妇人的玉钗斜坠委地,沾满尘泥;老翁被推搡着撞上廊柱,幞头歪斜。酒盏早已被带翻倒地,酒液在织金毯上泼出蜿蜒溪流。
孙昌荣脚步虚浮,踉跄着奔向东角门;可怜那老太太一把年纪,只能被几个护卫架起来朝生门逃。
梁颂瑄裹紧披帛混入人潮,却在月洞门前闪身折进假山石隙。
不远处的西厢房梁柱爆出毕剥声,佛堂火舌眼看就要缠上正厅。夜风卷着灰烬盘旋而上,远处佛堂梁柱轰然倒塌。
秦允泽在浓烟中眯起眼睛。他抬眼望向攒动的人头,方才那抹松绿早如游鱼入海,不见踪影。他正要追去,却被一声哭喊叫住。
“指挥使!”孙府管事满脸烟灰扑跪在地,一个大汉竟在此刻呜咽起来:“我老母、孩子还困在这……您救救他们吧!”不仅他一人如此,孙府还有不少家仆困在此处。
秦允泽喉间发紧,指节攥得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火光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可后院传来的孩童啼哭催促着他不可再犹豫。
几个粗使婆子正奋力地扬着沙土,然与汹涌火势相比,杯水车薪。他们是家仆,身份低微,是蝼蚁、是蜉蝣。主人不会在意蝼蚁蜉蝣的死活,他们是可以被轻易抛弃的存在。
可蝼蚁可溃千里之堤,蜉蝣亦敢撼万仞之树。就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以微薄之力扭转乾坤!
秦允泽曾为千牛卫,侍奉御前。他每日周旋权贵之间,见惯了为权不惜牺牲一切之人。可眼前这些家仆,却能为救亲眷不惜生死,教人动容。
秦允泽闭了闭眼,高声喝道:“随我救人!”
他望了一眼月洞门,随即扯断腰间玉带,将锦袍下摆‘刺啦’撕成两半。他半幅掷与管事:“浸水蒙面!”另一半往荷塘中一荡,捂住口鼻便冲进火海。众人欣喜对视一眼,赶忙紧跟其后。
梁颂瑄在游廊中疾行。她算好了,今夜盛行西北风,烧不到西北角的书房来。再者宾客聚于正厅,无人注意到她会潜往书房。
东南方火光冲天,焰舌舔夜。浓烟翻涌,隐隐传来梁柱倒塌的闷响。梁颂瑄心道:必须要抓紧时间了,今夜秦允泽本不在席单之上,见了她一面后却突然留宴。这般反常,想必是冲着她而来,断不能叫他坏了大事。
梁颂瑄七拐八绕摸至书房。她从暗袋里摸出一把钥匙串儿,这是她趁乱从管家那儿偷来的。不知怎的,那黄铜匙串竟在在她掌心乱颤。她颤着手,把钥匙往锁眼里送。
不是这把。也不是这把。
梁颂瑄不死心,可第五枚钥匙送进锁眼半寸便卡住。她咬唇猛力一拧,虎口震得发麻。“怎么还不对?”她暗自思忖着,眉间不自觉拧成了个“川”字。
远处爆裂声催得她掌心沁汗。她沉住气,又将第九枚钥匙送入锁眼。
“喀嗒”。门闩弹开的机括声轻如叹息。梁颂瑄紧绷的心弦霎时松弛,她闪身入内,反手合上门扇。
书房内漆黑如墨,她点燃案几烛台,借着火光细细探寻。孙府修佛堂的钱,十有八九来路不明。若能找到记录银钱出入的账本,便能顺藤摸瓜查清孙昌荣背后势力。也许她就能看清,谁人参与了围猎父亲的暗局。
窗棂透进的赤光忽明忽暗,映得她在书架前的侧脸也半明半晦。梁颂瑄在泛黄的书卷间穿梭,鬓边碎发颤了又颤,却始终不见账册踪影。
梁颂瑄攥着烛台的指节骤然发白,昏黄烛光映出她眉心蹙起的沟壑。
奇了怪了,难道账本不在书房?还是孙昌荣已经将账本转移到别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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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油将尽,焰心爆出两三点青星。梁颂瑄后退半步,却无意间碰倒案头笔架。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便俯身去拾。
一只狼毫笔滚落至案角,梁颂瑄费力去够,却徒劳无功。可随意一瞥,却发现一枚铜币也静静地躺在案角旁。她心中生疑,顺手捡起那枚铜钱。
梁颂瑄推开窗,就着月光细看。钱面“昭文通宝”四字笔画虚浮,钱缘无半分锉边痕迹。她抛了抛铜钱,月色里划过一道闪着冷光的弧线。
不对。梁颂瑄柳眉微蹙,愈发觉得不对劲——太轻了,比通常铜钱轻上许多。
这是伪钱!
梁颂瑄将钱币攥入掌心,寒意顺着掌纹爬上脊背。孙府书房怎会有伪钱?她折回书案仔细翻找,在香炉旁找到半片焦黄信笺。残存的字迹被烟灰洇得一片模糊,仍可辨出“押送”、“通关文书”、“燕勒山”等词。
梁颂瑄瞳孔骤缩。这残信虽只剩只言片语,然亦足以供她抽丝剥茧,推测出些消息来。有人找孙昌荣要通关文书,把什么东西押送至燕勒山。
燕勒山,为何要去燕勒山?此地乃突厥与大盛东北接壤处,是大盛防范外敌的一道防线。她来回踱步,暗自思忖道:此事定与边疆局势相关。那押送至燕勒山的,又究竟是何等要紧物什?竟要找孙昌荣办通关事务。而那孙昌荣,莫不是在做勾结外敌的勾当?
念及此处,梁颂瑄顿住了脚步。她摩挲起手中那枚伪钱,还是觉得奇怪。这枚铜钱从哪儿得来的?又与这押送有什么关联?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梁颂瑄心中警铃大作,忙将铜钱与残信塞入袖袋,闪身躲进书架阴影。
那阵脚步倏忽停住,像是停在了书房前。梁颂瑄汗毛倒竖,她悄然拔下发间金簪,蓄势待发。
更鼓声穿透烟幕传来,戌时一刻,万物朦胧。那阵脚步声又再次响起,却没有破门而入,反倒渐渐没入游廊中。
梁颂瑄绷直的肩胛终得松懈,她贴着书架慢慢滑坐,后背松绿缎子洇出深色水痕。
檐角铁马叮当一声,惊得她猛然抬头,却只见一轮圆月好端端地悬在窗棂格子里。
梁颂瑄终于放下心来,屏气凝神推开后窗,夜风卷着火灰扑上面颊。她轻巧地越过窗棂,无声无息地落在后园荒径。趁着夜色,侧身闪入游廊。
游廊竹影森森,梁颂瑄疾步转过月洞门。她心想着:得赶快回去与玉蔻她们汇合。不然行踪败露,秦允泽那厮定揪着她不放。
“梁姑娘,你这是从那儿回来啊?”一声戏谑骤然响起,秦允泽斜倚廊柱,笑意不达眼底。
他屈指弹落肩头黑灰,那是救火留下的痕迹。他望着梁颂瑄,悠悠道:“孙府佛堂供着位半瘫的老禅师,梁姑娘今晚送来的火树银花,倒送他去了极乐净土,提前见了佛祖。”
梁颂瑄惊骇得后退半步,脊背抵上冰凉廊柱。秦允泽缓步逼近,皂靴碾过之处留下灰烬,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
他眸色骤沉,一字一顿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11. 绢灯
佛堂残烟未散,裹着檀香在廊柱间游荡。风声乍起,吹得游廊边的翠竹簌簌作响。廊下灯笼也被吹得东摇西晃,昏黄光晕泼在青砖地上,映出两道交错的瘦长人影。
梁颂瑄喉间一紧,似是梗了块烧红的炭。那句“提前见了佛祖”,如魇魔般在她耳畔回荡,听得她满心愧怍。而袖中那枚伪钱正硌着她的掌心,提醒着今夜这场灾祸的因果。
梁颂瑄无端想着:佛堂竟有半瘫禅师?早知如此,该更谨慎些……
这念头方一浮现,便被她生生掐断。若此时漏了破绽,今夜筹谋皆会付诸东流。
她裹紧披帛,慢条斯理地道:“秦将军这是什么话?妾身可不知道什么火树银花,”随即轻轻一笑,坦然对上他的眼眸,“佛堂走水时,妾身在正厅献舞,您也是见着的。”
秦允泽眉峰拧出沟壑,眸色深沉。这梁颂瑄笑意太过从容,倒像是早就准备好千百句托词。忽地,他忆起自己曾在佛堂撞见过梁颂瑄。
念及此处他唇角一勾,不徐不疾地道:“梁姑娘申时末刻方从佛堂出来,不久后佛堂便走了水,”他逼近半步,皂靴碾过青石砖,“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秦允泽声音低了些许,听起来却愈发危险:“这佛堂早不烧晚不烧,偏在姑娘去过之后走了水。这火趁风而起的时机,倒是比戏台上的鼓点还准。”
梁颂瑄指节骤然收紧,掌心渗出薄汗来。她暗自感叹这秦允泽当真是敏锐,竟从细微之处瞧出端倪。可那又如何?若他有确凿证据,岂会在此质问,早该调兵遣将将她缉拿归案了。
梁颂瑄唇角噙着几分讥诮道:“断案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将军却拿时辰巧合作筏子,”她摇头叹息,“倒像是茶楼说书先生的路数了。”
佛堂已烧了大半,纵是大罗金仙亲临,也寻不出半分证据。梁颂瑄便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夜风掠过梁颂瑄鬓边。她想着秦允泽再无发难的由头,便垂眸理起袖口,道:“将军若再无事相询,便请自便吧。妾身可还要寻醉花楼的姊妹们呢。”
秦允泽心下一动。他蓦地俯身,玄色衣襟几近贴上她锁骨。梁颂瑄退无可退,后背紧贴着廊柱。
她惊道:“秦允泽你这是作甚?!”
“火势汹汹,姑娘为何不随众人出府?”他攥紧梁颂瑄的手腕,像是怕她跑了,“莫不是又去……”
“找帕子了吧?”
最后五字裹着戏谑掷来,梁颂瑄心底暗自道了句糟糕。先前的千重机锋都被她轻巧避开,却没成想竟在这里被他拿住了七寸。
“将军,慎言慎行。”梁颂瑄眼波流转间已换了神色,不慌不忙。她腕骨发力,想挣脱束缚。却不成想他手臂竟像是铁铸的一般,纹丝未动。
梁颂瑄见挣脱不得,便破罐子破摔,竟仰颈欺身向前半步。绣鞋尖轻抵皂靴边缘,檀息幽幽,堪堪拂过他喉结。
秦允泽一惊,下意识皂靴疾退半步。
“孙府可是有七进二十八道门呐,”梁颂瑄垂首揉着腕间红痕,松绿披帛随动作滑落半幅。她带着几分埋怨道:“方才起火时乱哄哄的,妾身急着寻醉花楼的姐妹们,不料竟困在这九曲回廊里了。”
她抬手虚指东南角,“将军今日不也是走错了路么?本是要离府,却拐进了佛堂。”
秦允泽眼中一片阴翳。他默不作声,眸子却紧紧锁住梁颂瑄。一时周遭静谧,唯余冷月凝住这无声对峙。
“玉萱姐姐!”
素纨提着绢灯自月洞门疾步而来,裙摆沾满泥灰也顾不得掸。她手中那灯被熏得不成样子,只隐约看出个“孙”字。
素纨见二人僵立廊下,忙疾步上前,拉住梁颂瑄手腕:“终是可以松口气了!咱们快去找其他姊妹……”话说到半截,她才瞧见秦允泽,慌忙松手福身行礼道:“秦大人。”
秦允泽目光掠过素纨,问:“你是何人?怎到这里来了?”
素纨低眉顺眼道:“回大人的话,妾身是醉花楼乐伎,今日同玉萱姐姐一同献艺。”她小心翼翼抬眸,瞧了眼秦允泽道,“方才起火时,妾身与醉花楼众姐妹走散了,所以才、才到这里来了……”
她声音愈发低沉,像是怕极了这位指挥使大人。
梁颂瑄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讶色,她将松绿披帛往素纨臂弯一搭:“你与其他姐妹走散了?素纨莫怕,我这便与你一同去找余下的姐妹。”
梁颂瑄扶着素纨小臂款步前行,却被秦允泽挡住去路。她有些不满:“秦将军还有何指教?”
秦允泽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忽地轻笑道:“更深露重的,两位姑娘可要小心些,本将就不送了。”说罢,他侧身让出通路来,“请。”
素纨提灯在前引路,火光映出梁颂瑄绷紧的肩线。秦允泽立在原地,盯着梁颂瑄裙间的墨迹若有所思——那是她在书房无意间蹭上的,连她自己未曾察觉到。
就要转过月洞门时,梁颂瑄借着整理披帛回首望去。秦允泽仍立在原处,玄衣融进夜色里,与她遥遥相望。
这人还是没有放下戒心。往后要是碰上他,怕是免不了一番缠斗。
东南角的佛堂仍冒着轻烟,焦木味裹着檀香在夜色里飘浮。梁颂瑄挽着素纨穿过月洞门,绣鞋踏过青石板上斑驳月影。她问道:“素纨,咱们如今去何处找其他姐妹?也不知其他人可走散了,这孙府路径错综复杂……”
素纨忽地停步,眼底幽光一转而过。梁颂瑄见状心觉有异,也顿住脚步。她试探着问:“……怎么了?”
“醉花楼的姐妹们……”素纨喉头滚动,声音轻得像春日飞絮。她微微侧身,避开梁颂瑄探寻的目光,“并未走散。她们早已跟着孙府丫鬟,从东角门出去了。”
泠泠月光映出梁颂瑄微蹙的蛾眉:“那你方才……”
“我方才所言,皆是虚言。”素纨垂眸,长睫在月色下投下一片阴影。
“你为何要帮我?”梁颂瑄见素纨神色似有难言之隐,便轻叹道:“罢了。今日多谢你了。日后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但凡开口,我必不会推脱。”
“梁姑娘若真要谢我,那便好好查案吧。”素纨抬眸凝望着梁颂瑄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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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将者亡魂,背着莫须有的罪名。”
梁颂瑄惊得后退半步,绣鞋跟撞在青石缝间。檐下灯笼被疾风掀得乱晃,映得素纨眉间的朱砂痣恰似凝血。
梁颂瑄忽地想起,这素纨是与她一同入的醉花楼。这人,也是沦落风尘的罪臣之女。连“素纨”一名,怕也不是真名,而是入楼后赐的花名。
素纨背过身去,仰首望着天心冷月。夜风掠过她鬓角碎发,捎来她低若游丝的絮语:“梁姑娘有所不知,家父曾任梁将军录事参军。金城一役后梁将军被赐了鸩酒,家父则被押往北疆充作苦役。”
“他死在了流放路上。”
梁颂瑄喉间蓦地哽住,心中暗自感叹:“你我真是同一条藤上结出的苦瓜。”
本该是春日里簪花打马球的恣意少年,如今却一同沦落风尘卖笑为生。这怎能不叫人心生感慨:“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
素纨忽地开口出声,惊起檐下栖鸦:“‘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她转身斜望着梁颂瑄,道:“将者死于沙场,是死得其所;却不能亡于诡计,做了他人的替罪羊。我今日帮梁姑娘,是望你能还忠良清白,慰藉九泉之下含冤之灵。”
“所以,”梁颂瑄轻叹着,迎上了她的视线,“这便是你帮我的原因?可我自己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查清真相,你可不要把赌注全压在我身上。”
残云掠过月轮,满地竹影碎如残棋。素纨低低叹道:“纵是希望渺茫,我也愿孤注一掷,也好过在冤屈中沉沦至死。”
她垂首拨弄着绢灯上的穗子,道:“我没有梁姑娘那般厉害的功夫,也没有机敏聪慧的头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姑娘留意些消息,略尽绵薄之力。”
梁颂瑄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暗潮翻涌。她原以为,这袖中残信与铜钱只载着梁氏沉冤,却不料还坠着千百条无辜亡魂。
梁颂瑄闭目,再度睁眼时眸中寒芒如刀。她向前一步握着素纨的手,郑重道:“我答应你,纵千难万险,亦竭尽全力还忠良以公正,报卿相托之情。”
残云散尽时,两人已转过两道回廊,行至东角门。素纨扣了门扉,门后立时传来细碎脚步声。
“你们可算回来了!”玉蔻攥着帕子扑上前,她将梁颂瑄上下打量几番,这才抚着心口长舒一气。
梁颂瑄瞧见其他女子都垂首立在墙根,形容狼狈。
素纨将绢灯递给守门婆子,那婆子笑道:“今日可真是奇了,佛堂都被烧没了,却无人受伤呢。”
无人受伤?可秦允泽不是说死了个半瘫的老禅师吗?!
梁颂瑄朝那婆子塞了只金簪:“醉花楼的姑娘都安然无恙,真是多谢嬷嬷照顾了。”她顿了顿,又问:“敢问孙府可是供着位半瘫的老禅师?”
那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呦这可使不得!”她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却把簪子塞进袖中。
“孙府的老禅师三年前便往五台山闭关去了,眼下佛堂只留了慧明师父带着个小沙弥修行呢。”
梁颂瑄面色一沉。秦允泽这厮竟敢骗她!
12. 夜探
醉花楼华灯高照,丝竹管弦袅袅绕梁。舞姬莲步轻移,旋开袖中云霓;歌女朱唇轻启,唱尽人间旖旎。宾客们推杯换盏,好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朱楼烛泪垂红,梁颂瑄对镜卸簪。三千青丝如瀑,眸底寒芒未收,恰似利剑初离鞘。
“吱呀”一声,素纨推门而入,将一黑袍搁置案头。她一边抚着衣裳,一边道:“梁姑娘,你要的雍州驿地形图已备好了,就放在这衣裳里。”
梁颂瑄从馆驿巡官那儿得了消息,今夜孙昌荣经手的那支押送队伍会经过雍州驿。她便委托素纨弄来了雍州驿地形图,准备今夜一探究竟。
梁颂瑄用素帕拭去腮上脂粉,胭脂尽褪,英气毕显。她对着铜镜道:“多谢。今晚杜熙微那儿,还要劳烦你应付过去。”她如今已在醉花楼挂了牌,是名角儿,可名义上还是杜熙微的婢女,得常伴其侧。
素纨正欲开口,却被一丫鬟生生打断。
“玉萱姑娘,钱大人来了,吵着闹着要见您!”那丫鬟又道,“说是不见到您就不走呢!”
梁颂瑄听闻此言动作一滞,面上浮上一抹厌色。这钱大人任馆驿巡官一职,便是他将押送队伍的行踪透露给自己。梁颂瑄从他那儿套了消息,便不欲再与之周旋。没成想他竟如此难缠,以为陪过几杯酒便自以为与她关系亲昵,纠缠不休。
那丫鬟刚进醉花楼没多少时日,见梁颂瑄面色阴沉,吓得头都不敢抬:“玉、玉萱姑娘,钱大人已在正厅候着……”
素纨朝那丫鬟使了个眼色,温声道:“你先退下吧。转告那钱大人,说玉萱姑娘即刻便至。”
丫鬟怯生生地抬了下头,嗫嚅道:“是。”随即便匆匆退下,一刻也不敢多留。
梁颂瑄虽怒意未消,却又不得不捻起玉簪插回乌发。素纨为她敷粉,却怎么也掩不住她眉眼间的厌烦。
素纨低声道:“此人如此黏腻,姑娘得赶快脱身才是。莫要误了今夜正事。”
梁颂瑄颔首道:“我心中有数。”她银牙紧咬,心中恨意滔天。可思量片刻后,只得长叹一声道,“只望能从他嘴中再套些有用消息罢。”
梁颂瑄掀帘入厅时,那钱慕希已然半醺,双颊泛红眼神迷离。他倚着青玉案执银箸击盏,扯着嗓子与同僚唱和些艳词俚曲。琉璃灯映得他满面油光,腰间鱼袋叮当乱响。
见梁颂瑄款款而至,钱慕希慌忙拿袖子揩了揩襟前酒渍,喉结上下滚动挤出笑声:“玉萱姑娘,你怎来得如此迟?可让我好等!”
旁人起哄道:“钱大人可真是一门心思都扑在玉萱姑娘身上了!”“正是正是!可谓是‘片刻不见,便如隔三秋’呐!”“美人来迟,该罚该罚!”
梁颂瑄面上梨涡浅浅,笑意却不达眼底。她朱唇轻启,浅笑道:“玉萱来迟,自罚三杯。”说罢,便捧起青瓷酒盏正欲饮酒。
谁料,那钱慕希竟趁势捉住她皓腕,一双醉眼直勾勾地盯着梁颂瑄,涎笑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即便是等上一夜,我也甘愿呐!”
说罢,他举着酒盏踉跄起身,舌头打着卷吟道:
“月里嫦娥不如妍,玉萱姑娘赛天仙。酥手斟得琼浆满,醉倒……醉倒……”
他打了个酒嗝,酒气扑面而来,令梁颂瑄不由得蹙眉。
“醉倒石榴裙……呃……裙前!”
此诗一出,满堂击节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钱慕希的同僚嚷嚷着要誊录下来,好裱作中堂。梁颂瑄袖中指节已捏得青白,只得借着帕子遮掩冷笑。
“若教李太白闻此佳句,怕是要投江寻屈子。”她指尖轻抹酒盏,望着满堂喝彩如观猴戏。这般粗词烂调竟引得众人抚掌喝彩,倒似泼皮唱荤曲儿得了翰林青眼。
“钱大人好才情。”她赞叹一声,旋即伸出葱白似的手为众人斟酒。众人醉眼朦胧,无人注意到她做了什么。
“诸位大人,请。”
钱慕希仰脖一饮而尽。梁颂瑄脸上带笑,心底却暗忖:待蒙汗药发作时,倒要教他醉死在桐木地板上,方不枉这番“绝妙好辞”。
那钱慕希饮完酒,便从袖中拿出一串琉璃珠。血髓似的珠子缠在他短粗指节上,珠光流转间,倒像是突厥样式。
他献宝似的将珠串捧到梁颂瑄面前,殷勤道:“此乃粟特商贾带到雍州的小玩意儿,说是突厥王帐流出的宝贝。”说着,肥厚手掌便覆上梁颂瑄的纤指,又道:“我入了手,只觉这珠子流光溢彩,想着也只有姑娘才配得上了。”
梁颂瑄本欲抽手,却在听到突厥二字时顿住了指尖。她面上仍噙着笑,指尖顺着珠串缓缓摩挲:“这般稀罕物,可真是让玉萱大开眼界呢。”说罢,抬眸凝着钱慕希,秋波盈盈:“大人可知商队几时入的城?妾身也好去凑个热闹。”
那钱慕希精神一振,抚着梁颂瑄的手道:“那粟特商队来雍州可有段时间了,大约……大约从孙府失火后不久就来了!他们载着三十车突厥奇珍,孙大人还接见过呢!”
梁颂瑄指尖蓦地收紧,残信上“押送燕勒山”五字蓦地浮在她眼前。孙府佛堂被毁损失惨重,孙昌荣竟还有心思搜集突厥奇珍,叫人心中生疑。而且,粟特商队三十车奇珍,偏生在孙府佛堂焚毁后入城,时间未免也太巧了。
钱慕希口中酒气熏得人发昏,她面上仍端着笑,心底却似冰鉴照物。若今夜押送之物与粟特商队有关,孙昌荣私通外敌之罪便再难抵赖。
“玉……玉萱……姑娘……”钱慕希话音渐弱,额头重重磕在案几上。同僚们哄笑着要扶,却接二连三瘫软如泥。梁颂瑄望着满地横陈醉客,唇角笑意渐冷。她拈起珠子对着烛火端详,暗自揣测这粟特商队与突厥狼骑究竟有何关系。
梁颂瑄褪下华服锦裳,换上玄色劲装。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醉花楼,解下拴在暗处的骏马缰绳,飞身上马。
三更梆子荡过街巷,铜壶滴漏声渐隐于檐角。马蹄声裹在夜风里,惊起三两只栖鸦。梁颂瑄朝着雍州驿疾驰而去,夜色在身旁呼啸而过。
马蹄翻飞,扬起滚滚尘烟,忽有黑影窜过驿道。梁颂瑄急勒缰绳,引得骏马伸颈长嘶,声震四野。定睛一看,原是野猫叼着鼠儿钻入荆棘。她轻吁口气,攥着缰绳的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冷汗。
见驿楼灯火在百步外摇晃,梁颂瑄一夹马腹续行。黑袍被夜风卷得猎猎作响,她柳眉微蹙,望向那灯火处。
雍州驿楼在夜色里浮出轮廓,梁颂瑄翻身下马,将马儿勒于老槐树下。她屏息贴壁而行,趁守卫换岗间隙,翻身掠上楼顶。
庭内寂静,唯有几处营帐透出微光。庭外三十辆辎车首尾相连,苫布下箱笼轮廓隐约,不知藏了何物。
梁颂瑄伏在鸱吻后,见十二名粟特商人围坐中庭,篝火映得鹰鼻深目愈显阴鸷。
驼铃摇曳中,异域口音随风飘来。一虬髯汉子借着火光擦拭银质匕首,抱怨道:“阿尔斯兰大人,我们还要等多久?汉人不会背弃承诺了吧?”
梁颂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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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惊,她年少时曾学过突厥语,听得出这群商人说了什么。只是,粟特商人怎用突厥语交谈?粟特人来自西域以西,虽与突厥互通商贸,但却有自己的语言和部落。若真是粟特商人,说的该是粟特语才对。
梁颂瑄眸光一冷:这“粟特商人”,十有八九是突厥人假扮的。只是,那汉子口中的“汉人”是谁?他们又达成了何等交易?
一老者气定神闲地擦拭着镶金酒壶,慢悠悠道:“今夜验货,那人不敢诓骗我们。”
“商队已在雍州滞留半月,也没见到那人的影子。”那汉子用银刀割开炙羊肉,鹰目扫过苫布覆盖的辎车,“咱们何时才能回家?”
那老者叹气道:“过了燕勒山,咱们就能回家。届时,特勤大人定会赐予我们无数牛羊、骏马与草场。”说罢,他极目远眺那连绵的远山,似是望到山后那广袤无垠的草原。
夜风呼啸,吹得众人毡帽上的缨穗猎猎作响。那老者喉头滚动,低声哼起故乡的歌谣。
火堆爆出噼啪声,映得梁颂瑄瞳孔忽明忽暗。她知晓“特勒”是突厥官职,这押送队伍果真与突厥脱不了关系。
冷月高悬于驿楼之上,檐角铁马在风中轻颤。梁颂瑄蜷在飞檐暗影里,看二十辆辎车静伏如兽。苫布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垛垛木箱。
梆子声从三更跌进四更。
柴扉吱呀轻响,小厮端着酒坛晃出院门。梁颂瑄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指节一弹,铜钱贴着青砖滚到小厮翘头履旁。那小厮果然俯身去拾,梁颂瑄如夜枭掠地,手刀精准劈在他后颈。
那小厮应声倒地,酒坛眼看就要坠地。梁颂瑄长臂一伸,左手瑄稳稳托住坛底,右手则扶住软倒的身躯。她曲膝微蹲,左肩抵着人身缓缓卸力,将小厮平放于地。而后起身,只余夜色沉沉。
确认四下无人后,她并指探着小厮颈脉。见其只是昏厥,才麻利剥下小厮外衫换上。随即,她探入腰间摸出油纸包,蒙汗药粉簌簌落入酒水,须臾化于无形。
“各位老爷,新烫的屠苏酒。”梁颂瑄压低声音,垂头将酒坛捧至中庭。虬髯汉子接过酒坛嗅了嗅,仰头便灌。火堆噼啪声里,十二只陶碗次第见底。
梁颂瑄退至廊柱后数着更漏。一盏茶后,“商贾们”接连瘫倒在地。她踩过满地狼藉,在领头老者怀中摸出份羊皮卷。那是份账单,上面分明写着:三十车丝绸茶叶分作两批,二十车押往燕勒山,十车待运长安。
“原来如此。”她攥紧羊皮卷,冷笑一声。他们拿到通关文书,却未径直前往燕勒山,原是要与长安内应分赃。
燕勒山通关文书在此,长安货物却要另寻车马。方才那些突厥人等的“汉人”,怕就是来取这十车赃物的。
只是,这接应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归属何方势力?梁颂瑄将羊皮卷凑近红烛,正欲细观之际,忽地听见沓沓马蹄声。
破空声骤起。
梁颂瑄察觉情况有变,立即旋身后撤。但为时已晚,门板轰然碎裂。木屑纷飞,玄衣少年按剑而行。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却遮不住眼中寒芒。
梁颂瑄认得这双眼睛。这人,总是在关键时刻横插一脚,坏她好事、搅她布局!
“秦允泽。”她气得磨了磨后槽牙,袖中匕首滑入掌心。
难道他便是前来接应之人?看这人架势,是敌非友。
少年将军皂靴碾过满地陶片,目光略略扫过昏迷的突厥人,随即钉在梁颂瑄身上。
13. 坦诚
“李党余孽,交出你手中东西来!”
冷冷月色泼在秦允泽半面脸上,另半面则浸在浓墨般的阴影里。平日里总是微微扬起的唇此刻抿成一条直线,他终是撕下纨绔假面,露出利刃的锋芒来。
“想让我把东西交出来,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梁颂瑄冷冷一笑,袖底寒光一闪,匕首直逼秦允泽面门。
秦允泽侧身避过锋芒,左掌斜劈梁颂瑄手腕。他冷哼道:“困兽犹斗。”话音未落,他右膝作势要顶向梁颂瑄腰腹。
梁颂瑄见势不妙,陡然折腰避开这一击。她翻转手腕,匕首如银蛇出穴般刺向秦允泽右膝。
秦允泽脚步急撤,险些没避开这一刺。他趁梁颂瑄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飞起一脚踢向她下巴。
梁颂瑄却不慌不忙,偏头避开这一脚。旋即,她在空中身形一转,稳稳落在秦允泽七尺之外。
“秦将军身手不凡,却上了条贼船。”梁颂瑄一边揉着淤青的手腕,一边略带惋惜道,“我劝秦将军回头是岸,莫要一错再错。”
梁颂瑄表面是劝降,脚步却暗中挪向了出口。
她心道:“这人功夫了得,再缠斗下去于我不利。东西既已拿到,便没有再耗在此处的必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秦允泽指节擦掉下巴血迹,那是匕首划破他脸颊的印记。
他眸子紧紧锁住梁颂瑄,冷笑道:“想走?你以为今日还能从这脱身?”说罢,身形便朝着梁颂瑄那儿一闪。
“你这余孽,活下来却不肯安分,”秦允泽五指成爪扣向梁颂瑄咽喉,“既如此,我便送你去见你老爹!”
他挥爪带起阵风,堪堪扫过梁颂瑄耳畔碎发。
梁颂瑄匕首横削逼退他手掌,冷笑道:“我若是李党余孽,你便是刘党走狗!刘氏当政不到一年,勾结外敌倒做得滴水不漏!”
秦允泽一怔。刘党勾结外敌?
他来不及细细思索,却见梁颂瑄夺门而出作势要逃。秦允泽眸子一暗:这人定是信口雌黄,想借机逃之夭夭罢了!
夜雾深锁寒林,栖乌鸣声凄唳。靴声踏地,碾碎地上枯枝乱叶。梁颂瑄心跳如鼓,寻着自己拴在老槐树下的马儿。
就在她解绳驱马之际,一道男声响起:
“站住。”
一柄利剑不知何时贴上她脖颈,寒意森然。
梁颂瑄柳眉紧蹙,心中暗叫不好。这人怎么同狗皮膏药般难缠!
她旋身避开剑芒,匕首斜挑对方腰封:“秦将军,刘相许了你几品官阶,竟叫你如此卖命!”
寒刃割裂锦缎,露出里头雪白中衣。秦允泽却不惧匕首锋芒,手腕一抖,剑势陡转直刺梁颂瑄左肩:“梁骁贪墨证据确凿,你竟倒打一耙、污蔑忠良!”
梁颂瑄匕首横架住劈来的剑刃,她啐了一口道:“忠良?真是可笑至极!你今日来不就是接应突厥的么?还恬不知耻说自己是‘忠良’!”
剑匕相抵处迸出刺耳锐响。秦允泽瞳孔微缩,剑势却未减分毫:“接应突厥?谁接应突厥?”
梁颂瑄却未放下攻势。她翻腕让过剑锋,匕首顺势刺向对方咽喉:“你装聋作哑什么?真是贼喊捉贼!”
秦允泽阒然收剑后撤三步,剑尖垂地溅起几点泥星:“我不知你所言何意。”
梁颂瑄一怔。
她心念电转,飞快思索着:秦允泽这般模样不像是演的,难道真是误解他了?还是假意示弱让我松懈防备,待稍有疏忽便骤然发难,将我一举擒获?
可他剑势凝滞,不像是有如此盘算。
梁颂瑄后背泛起阵阵寒意——若此人当真不知突厥之事,那突厥人所言的“汉人”接应,莫非另有其人?
梁颂瑄刚要启唇,却见寒芒破空而来。她柳眉倒竖,疾呼道:“当心!”
秦允泽面露诧异,可未及思索便觉左肩一痛。一支羽箭透肩而入,左肩绽出一朵血花来。血珠顺着箭杆滴落,在枯叶上洇开点点红梅。他踉跄了一步屈膝半跪,剑尖深插于地。
驿楼高处黑影幢幢,十数张弯弓张如弦月。枯枝间惊起夜鸦,鸣声凄厉,张翅低旋着掠过寒林。弦鸣裂空,箭雨泼天而下。
数支羽箭裹着凌厉风声,正以雷霆之势迎面袭来。“铿”的几声,梁颂瑄旋身挥着匕首,火星迸射间击退接踵而至的箭矢。
可那箭雨密如骤雨,丝毫不见停歇之势。渐渐地,梁颂瑄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青丝散乱,足尖点地时也不似起初那般游刃有余。喘息声也愈发急促明显,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她右腕一颤,匕首险些脱手。
“叮——”一支羽箭接踵而至,梁颂瑄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射中咽喉。
忽地,她眼前闪过一道弧线,“当”的一声将那支羽箭挑飞。
那支羽箭深深钉入槐树干,树叶簌簌而落。暗处马蹄声骤起,檐上有人影擎出森森陌刀。
梁颂瑄飞身扑倒在地,见秦允泽正捂着伤口,面色煞白。剑上的劲道震得他伤口迸裂,鲜血汩汩涌出洇红了衣衫。
即是如此,他还强撑着拉扯梁颂瑄手腕,把人往槐树后带。
这人虽受伤了,力道却重得惊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年习武而淬炼出的坚实筋骨。
又一支羽箭钉入树身,震得枯叶簌簌而落。草腥混着血腥直冲梁颂瑄鼻腔,她望着秦允泽肩头洇开的血渍,喉间忽地泛起涩意。
“为何?”她声音低哑,这人分明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却舍身入局拔刀相助。
“不为何。”秦允泽声音微弱,虚弱无力地道:“救你……便是救我自己。”
方才还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倒成了福祸相依的同命人。
不知怎的,听到这番话梁颂瑄却有些安心。她游走权贵之间,早就习惯互利相易。何况,这人与她道不同,更不能轻易放下戒备。
短暂怔忡后,梁颂瑄面上浮起客套的假笑,眼底却警惕犹存:“多谢。这人情我定会还你。”
驿楼上的弓箭手见地下没了声息,便收弓敛箭。箭雨便徐徐收势,唯见满地残矢。
梁颂瑄瞥见驿楼顶闪过几道黑影,暗自思忖:“看样子,驿楼之上的弓箭手才是前来接应突厥的人。”
她如今愈发好奇,这驿楼之上的人究竟是谁?那“粟特商人”押运的,可真的是“丝绸茶叶”?
“你方才说的接应……”秦允泽话音被破空而来的箭矢截断。三支羽箭扎进马腹,受伤的骏马长嘶着撞进密林。
枯枝上夜鸦惊飞,驿楼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乱响。马蹄声自东南方渐起,混着突厥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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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喝声刺破长夜。
这些人倒是警惕,竟连半刻喘息也不肯给他们。泼天箭雨之后却仍不放心,纵使未见活人踪迹,仍要断马绝路。这就是明晃晃地把赶尽杀绝四字摆在台面上。
不好,他们要趁乱遁走了!
梁颂瑄心下一沉。她瞧了眼秦允泽那鲜血淋漓的左肩,又瞥了眼驿楼马厩,举棋不定。
驿楼里或许还有马儿,若能夺得一匹加鞭疾驰,说不定可在他们销声匿迹前追上。若就此放过,恐怕再难探寻其踪迹,更无从查清背后秘密。可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换作平时,她必定毫不犹豫地纵马扬鞭,直追到底。可此刻秦允泽受伤难行,他才舍身救自己,怎能转身就将他弃于险地不管不顾?倘若做了,她自己也觉良心难安。
正踌躇间,却听秦允泽闷哼一声。她随声望去,见秦允泽正握着肩上的羽箭,用力一拔。肩头猛地一颤,箭镞离肉带出一串黑紫血珠。
梁颂瑄眼睛微眯:那箭镞上涂了毒!
“别管我……”秦允泽额间冷汗蜿蜒而下,衣襟被血珠洇出一片暗红斑驳。他声若游丝,仍勉力仰首望向梁颂瑄,“回城……搬救兵,去找冯……贤齐……”
梁颂瑄柳眉紧蹙,心下却有了决断。
“再晚……就、”他喉间滚出半声闷哼,话音却被风吹散。“就来不及了……”说罢,他呕出半口腥甜。
梁颂瑄慌乱地用指腹压住血脉,她厉喝道:“你乱动什么?!净给我添乱!”
夜风卷着铜铃碎响掠过耳际,马厩里传来木槽晃动的吱呀声。她借着冷月清辉扫视四周,见墙根处地榆叶丛生,斜坡上几丛连翘依着石缝花影摇曳。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梁颂瑄略略懂些药理,知道这两样草药一个止血、一个解毒,正解了燃眉之急。
她道:“你莫要乱动。乖乖躺着,待我寻来草药,为你解毒。”
这毒霸道,每一动气血便流转,毒性随之肆虐。若秦允泽再折腾,纵有华佗在世,怕也难其救性命。
秦允泽知她所言非虚,便倚着土墙瞧着她采药。不知怎的,他心底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秦将军真是……天真。”梁颂瑄采回草药,捣碎着草药还不忘挖苦道,“去找冯贤齐?痴人说梦。抛下政异党分,你要是跟人家关系好点,兴许还会救你。谁知秦将军的一张好嘴,惹得人家巴望着你死呢。”
秦允泽倚着土墙,脖颈的青筋随着捣药声一跳一跳。他哑声道:“冯贤齐虽与我有龃龉,可在正事上却不徇私情。”
随即,他抬眸望着梁颂瑄,又变成了那个轻佻少年郎:“瞧你这口气,好像你不巴望我死一样。你不也是李党人么?”
土墙簌簌落下细沙。梁颂瑄唇线抿得紧紧的,她冷着脸把地榆叶捣成一团青泥。
“我和李党没有关系,你莫要无端揣测。”梁颂瑄垂眸低声道:“我做的一切,只为自己。”
秦允泽肩胛绷成弓弦状,喉间溢出半声闷喘。冷汗顺着他抽搐的颌骨滴落,在衣襟上晕出团团水痕。
“那你留在这儿不去搬救兵,又有何盘算?”
梁颂瑄此时却道:“你快把衣服脱了。”
秦允泽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睛睁得浑圆:“你……你这是何意?”
14. 缘劫
银月孤悬,清辉映人间。疏影摇曳处,竟陷入一场僵局。
秦允泽右手死死攥紧衣襟,像是怕极了梁颂瑄会对他不轨。他后背抵着土墙退无可退,耳尖烧得通红:“梁、梁颂瑄!你、你休得放肆!”
将军府虽没有世家望族那么多的规训,可秦允泽早年周旋于显贵之间,耳濡目染的都是那套纲常礼教。
他虽外表放浪形骸,可那不过逢场作戏罢了。谨记在心的,仍是端方自持四字。
再者,他何曾见过如今这般阵仗?要他在女子面前解衣宽带,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可偏偏这梁颂瑄身为女子,却浑然不知避嫌,步步紧逼。
梁颂瑄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哼道:“秦将军不是整日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么?你和美人共度良宵时不宽衣解带?不过是脱衣敷药罢了,忸怩作态什么?”
“还是说……”她眼眸流转,顽劣地拉长声音打趣道,“秦将军是个烈男子?”
“放肆!”秦允泽像是被逼急了,竟将剑鞘横在两人之间。他喉结急促滑动着:“恬、恬不知耻!你速速退开三步……不,五步!”
梁颂瑄见他这幅模样,倒觉得十分有意思,不禁慢慢眯起眼睛。这人惯会捉弄人,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却也入了窘局。
瞧他这方寸大乱的样子,往日她被戏弄的郁气终得一吐为快。梁颂瑄向前挪了半步,横在面前的剑鞘便随之一颤。
秦允泽额角沁出薄汗来,又羞又窘道:“你莫要再往前了!我、我自己上药!”
梁颂瑄强抿住笑意,想起这“浪荡子”曾大言不惭要她陪酒,此刻便是回击之时。此时不逗弄,更待何时?她倒要看看,这人又会如何自处。
梁颂瑄故意抚过剑鞘,果然听到秦允泽呼吸又乱了几分。
她非笑似笑道:“哎呀呀,秦将军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上药这事可由不得你!”
说罢,梁颂瑄忽地欺身向前。随着“撕拉”一声,秦允泽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衫便被彻底撕碎,露出白玉似的锁骨和血肉模糊的箭伤。
秦允泽慌忙抬臂要挡,却被梁颂瑄一把按住:“秦将军你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娇娥,露个胳膊无碍你议亲!”
“成何体统!你唔唔唔……”秦允泽话音未落,便被梁颂瑄捂住了嘴。她道:“秦将军还是省得力气,等会儿追突厥接应吧!”
冰凉药汁阒然渗入伤口,激得秦允泽倒抽冷气。他被迫仰头盯着槐树梢,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梁颂瑄低垂的睫羽上。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清污、上药。她鬓边碎发时不时扫过他紧绷的胸膛,惹得他心尖无端泛起涟漪,乱了分寸。
梁颂瑄凑近箭伤清污上药,忽觉掌下的肌理猛地一颤。她以为自己下手太重,于是道:“我不精医术,你忍着点。”
说罢,她撇了眼秦允泽,却不承想撞进他仓皇躲闪的眸光里。
这下,梁颂瑄才惊觉两人距离不过半尺。刹那间,她竟也红了耳根心跳如鼓,平日里的洒脱果敢不知去了何处。
良久,梁颂瑄才故作镇定地收回手。她目光闪躲,声音微微发颤:“药、药上好了,你、你自己注意些……”
说罢,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理着鬓边的碎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只是,望向他处的慌乱眼神,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意乱。
秦允泽盯着槐树梢,装作漫不经心道:“梁姑娘还说我是登徒子,如今看来,姑娘倒比我更熟悉登徒子的做派。拉扯男子衣裳,梁府是没教过‘男女授受不亲’这几字怎么写么?”
梁颂瑄指尖一顿。她本以为上药之事就此揭过,却不想这人竟还出言相讥。
她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嗤笑道:“秦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雍州可不兴长安那些繁文缛节。说来也真是奇怪,竟有人满脑子都是礼义廉耻,连性命都不要了。”
“你!”秦允泽面如金纸,被呛得无言以对。短短几日不见,这梁颂瑄嘴皮子功夫倒是愈发有长进了。
梁颂瑄心中痛快极了。往日为时势所迫,她不得不低声下气。今夜,倒是让她扬眉吐气、一雪前耻了。
她将秦允泽被撕下的衣衫浸透药汁,当作布条三两下缠紧他肩头箭伤。
“不瞒你说,我曾去武当山游学,见多了武夫袒胸练武。”
她歪着头仔细端详着秦允泽,嘴角噙着一抹促狭笑意,“秦将军这体魄,在我看来倒也不算稀奇。我看呐,倒是该勤勉练功了。”
梁颂瑄猛地收紧布条,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疼得唇色发白。
秦允泽不知是气得说不出话,还是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瞪着梁颂瑄浑身发抖。
忽地,他瞥见自己左肩歪歪扭扭的布结,低笑道:“你这般粗陋的包扎手法,是和屠户学的吧?”
“对啊,”梁颂瑄皮笑肉不笑,“我一般用这招捆猪蹄,捆完就可以送进蒸笼了。话说秦将军这番境地,倒也与待宰猪蹄也无甚差别呢。”
她用帕子拭去手上药泥污渍,望着天心渐沉的冷月道:“药上好了,该起来给我干活了。再耽搁半刻,突厥人怕便能跨过燕勒山了。”
暮色四合,寒鸦啼声划破寂寥,久久回荡于无垠苍野。梁颂瑄策马疾驰,马蹄踏碎满地清辉,猎猎黑袍若战旗飘扬。
行至一处小丘前,她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
借着黯淡天光,她瞧见地上凌乱的车辙马迹。车轮印宽而深,马蹄印更是杂乱无章,一看便知是大队人马匆忙经过留下的。
梁颂瑄眯起眼睛望向东南角。她暗自思忖:看来,那长安接应应是途经了此处。只是那突厥人呢?他们用的是骆驼,此处却只有马蹄印。不会早已与接应分道扬镳了吧?那可不妙。
他们得抓紧些了。
秦允泽缓辔隔三丈相随,鞍鞯铜銙叮当作响。他望着三丈外那道背影,握缰的手紧了又松。
他今夜本是追查粟特商队,一路追至此处。本以为这梁颂瑄暗通外敌,却没想到阴结外寇的另有其人。
可是,他也看不懂这个女子。
这人是敌人么?应该是。她与他分系异途,各守圭臬,该是天生的宿敌;可今日却不约而同地救了对方的命,似成命定的莫逆。
但这人是契友么?也不是。往昔的针锋相对仍历历在目,“道”不同是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沟壑。
马鞍革带咯吱作响,他垂眼瞥见左肩胡乱缠上的布条,一时竟不知是缘是劫。
也罢,他看不清未来,诸事如何且交给老天爷定夺吧。
梁颂瑄转身回望着秦允泽,夜风捎来她的话音:“秦将军,此处……”她瞧着秦允泽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顿住话音。
秦允泽也知自己走了神,便靴跟轻夹马腹,马儿嘶鸣着往前蹿了三丈。
他紧紧攥着缰绳,用冷肃掩饰自己的失神:“你说什么?方才风大我未听清。”
梁颂瑄睨着对方绷紧的下颌线,嗤笑出声道:“我记得秦将军伤的是肩膀,不是耳朵吧?难不成是被吓成这副耳背模样?”
秦允泽脸黑了又黑,喉结滚动两下却什么也没说。这人不再佯装温顺驯良,可暴露出的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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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让他一时吃不消。
驿马不安地踏着碎步,将两人影子搅作一团。
梁颂瑄唇角笑意更甚,却也不再纠缠下去。她扬鞭指向前:“前方有两条岔道,一条叫沙碛道,另一条则叫鹰嘴峡……”
秦允泽眸光沉沉望向她指处,不解道:“所以……?突厥人走了约有一刻钟,怕是亥时便能离开雍州。”
梁颂瑄从驿站牵了两匹马儿,却未置一词解释,只是让他随自己策马疾驰、行至此处。
秦允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事已至此,他除了信她也别无选择了。不知怎的,他心底还是隐隐有些期待。
梁颂瑄眼波流转,笑得神秘莫测:“沙碛道多流沙,鹰嘴峡多深潭,皆不便押运货物、传递公文。可是,”
她收敛起笑意,正色道:“此二处,乃通往惠州之捷径也。从二处走,不足半刻钟便能行至惠州。”
秦允泽闻此心下一沉,转瞬即明白梁颂瑄的弦外之音。这惠州位置特殊,欲往长安,或是燕勒山,皆必经此途。
突厥人与长安接应俱绕不开这里,若能在惠州拦住他们,今夜也不算一无所获。
这梁颂瑄倒有些本事。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出声问道:“这沙碛道与鹰嘴峡皆通往惠州,走哪一条?”
“不,我不与你同走一条路。”梁颂瑄被夜风吹得眯起眼睛,她道:“沙碛道与鹰嘴峡皆通往惠州,可终途各异。一径直达惠州驿之南,另一径则抵惠州驿之北。”
她偏过身子,直直盯着秦允泽:“惠州驿东西皆是高山,你我各走一边,在惠州驿两面夹击,来一个出其不意。”
梁颂瑄尾音被夜风卷着抛向天际。秦允泽垂眸深思,良久才出声道:“……好。”
梁颂瑄抚过马鬃的手顿了顿。她侧目看去,秦允泽肩头布条被夜风掀起一角,隐约透出敷着草药的箭伤。月光将他轮廓镀得模糊,倒显出几分难得的郑重。
她心跳漏了一拍,声音不自觉低了些许:“……你伤口未愈,莫要碰水……我走鹰嘴峡好了。”
马儿嘶鸣了一声,秦允泽松了缰绳,任坐骑往前踱了半步。两匹马首尾相接时,他才低声道:“多谢。你也多加保重。”
“好……”梁颂瑄话音未落,秦允泽已策马冲出丈余,箭袖猎猎翻卷如旌旗。
她望着那道没入夜色的背影,也抖开缰绳,黑袍如夜枭展翼般扑向荒漠。
马蹄扬起滚滚尘烟,梁颂瑄攥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月色泼在苍野上,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
秦允泽早已没入西北风沙,马蹄声却还缠在她耳畔。
这人倒像把玄铁折扇,她想。扇骨玄铁淬寒星,金箔裱面绘春莺。开合时追云逐月,收拢处霜刃藏锋。看似纨绔把玩物,实有断水削金声。
当初在杏花雨中初遇,他一语便碍了自己查案,她便知这人绝非等闲。后来每每交锋,也不曾在他手下讨到好处。
可今夜,他倒不想自己所认识的秦允泽——忸怩腼腆、惊慌失措。
马儿伸颈打了个响鼻,梁颂瑄不知何时勾起唇角。却转瞬,她便觉舌尖便泛起阵阵苦意。
若他不是刘党将,她也不姓梁,或许能在某个春夜共饮新醅酒,折了柳枝论兵法。可泾渭终究难合流,就像这沙碛与鹰嘴峡,看似并辔而行,终要隔着惠州驿遥遥相望。
风卷着流沙扑在脸上,梁颂瑄勒马抬手去抹。可无意间,却瞥见指甲缝里残留的药泥。她凝着药泥淡淡一笑,旋即纵马疾驰。
也罢,乱世里能遇这般人物,总好过与庸人为伍。
15. 伏袭
梁颂瑄伏在古树枝桠间,耳畔是夜风掠过叶隙的沙响。她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终是赶在这班人离开惠州驿前隐于此处。
她如猎人窥伺猎物一般,潜伏着静候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机。
远处驼铃混着马蹄声渐近,一队人马沿着蜿蜒小路徐徐而来。十数名弓箭手执弓在前,警觉地留意着四周。他们皆穿着皮甲,皮革映着冷月寒光,看得教人凉意自生。
其后,则跟着一支骆驼商队。铃声悠悠,骆驼们迈着方步缓缓前行。它们不知驮了何等重物,竟压得沙地陷下道道深痕。
树上的梁颂瑄望着这行人离自己愈发近了,不自觉地握紧匕首。她心中暗自焦急:这秦允泽怎还未赶来?若缺了他,便成不了合围之势,又怎将他们囊括无遗?
见那领头人策马将要行至树下,梁颂瑄咬牙心道:不管秦允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靴跟一蹬枝干,身形如鹞子般轻盈翻落。此举犹如巨石投入静湖,刹那间惊起涟漪千层。
许衡本按辔徐行,仰头却见寒芒直劈面门。他瞳孔骤缩,暗自惊叹竟有人敢单骑劫商队。惊叹归惊叹,这人反应倒也极快,旋即折腰避过锋芒。
梁颂瑄见此招未能一击毙命,便在落地时借势仰倒。匕首贴地划出一道寒光,直削马腹。
而许衡看穿了她的心思,立即弃马下地。他反手抽刀横架匕首,金铁相撞声惊起夜鸦乱飞。
不知谁人大喊一声:“有埋伏!”
众人骤遭袭击,队伍霎时大乱!骆驼嘶鸣,兵器相撞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弓箭手们仓促拉弦,却碍于人马交错不敢放箭。
梁颂瑄匕首被领头人挑开,眼看就要被大刀砍中左肩!她却似早有预料一般,借势滚地避开杀招。
“何方宵小,还不束手就擒!”许衡暴喝一声,再次提刀作势要擒住梁颂瑄。
梁颂瑄滚落在许衡一丈开外,立即腾身而起!她抬手抹去脸上尘灰,随即拾起匕首冷笑道:“好个鹰犬,倒是小瞧你了。”
说罢,她身形便朝许衡那儿一闪,两人又缠斗起来。
数回合后,两人仍打得难舍难分。
“好身手。”许衡刀柄倒转,刀锋贴着梁颂瑄耳廓削过,“可惜偏要找死!”话音刚落,刀锋便削下她半缕青丝。
梁颂瑄佯装力竭后退,却忽地弯腰扬起一把沙土。黄沙漫漫,径直扑向许衡双目。
许衡仓促地举臂遮挡,却被梁颂瑄乘虚而入!她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许衡面前,手中匕首如银蛇游走,自下而上地贯入其咽喉!
匕首过处,血线骤迸。许衡踉跄两步,掌中大刀当啷坠地,发出一声悲鸣。他右掌死死扣住咽喉,指缝间却渗出点点血珠。
“你……”
话方出口,许衡便如山般轰然倒塌。他瞪着眼睛久久不肯瞑目,至死不信自己竟输给了一把沙土。
“许都尉死了!”弓箭手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围住梁颂瑄。而骆驼们受了惊四处流窜,粟特商人们急忙跳上骆驼,扯缰吆喝着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梁颂瑄拾起大刀,刀身映出她染血的脸庞。“刀是好刀,”她瞥了眼刀,又望着渐渐朝她围笼的弓箭手,“可惜,今日要饮的不是我的血。”
“而是你们的。”
梁颂瑄抹去颊侧血渍,朝弓箭手扬起了大刀。
弓箭手们身形一震,竟生出一丝怯意来。这小娘子招式凶悍,连许护军都在她手下吃了亏,万不可小觑。
有人欲退,却听见一人道:“怕什么?咱们人多势众,还怕拿不下一介女流?这差事若办砸了,咱们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言罢,率先张弓搭箭,箭镞直逼梁颂瑄面门!
梁颂瑄侧身一闪,那利箭擦着她的衣衫飞过,扑了个空。还未得喘息,又有两箭要直取双膝。
梁颂瑄只得将刀背反磕树干,借力腾身倒翻。箭镞“噗噗”几声钉入树皮。旋即,她顺势劈叉落地。刀锋横扫斩断箭杆,数支断矢无力地扎进沙地。
六名弓箭手弃弓抽刀,再成合围之势逼近。梁颂瑄刀尖垂地斜撩起黄沙,刹那间遮天蔽日。弓箭手们仓促闭眼、抬手遮挡,皆身形大乱。
梁颂瑄故技重施,欺身向前挽出几个刀花来。一人躲避不及,被刀花扫中手臂。他惨叫着丢下弓箭,捂住伤口连连后退,却不慎绊倒了同僚。
左侧壮汉挥刀劈开沙雾,却不料梁颂瑄已贴至身侧。她左手擒其腕骨反拧,右手刀柄重击后颈,壮汉应声跪地。
她察觉背后刀风骤起,便旋身用俘虏作盾。一声惨叫随着刀刃入肉响起,伏击者顿时瞪大眼睛,不自觉地放下了刀。也是在此时,梁颂瑄的刃穿透了他的咽喉。
驼铃急促,沙地震颤。梁颂瑄无意瞥见商队头驼拐进要山坳,顿生慌意。
不好!突厥人要跑了!得速战速决!
就在她分神刹那,右侧刀光已削断她半幅衣袖!梁颂瑄立刻回神,折腰后仰避开刀锋。随即起腰,大刀顺势劈向那人。
剩余几人目露惧色,却仍嘶吼着扑来。梁颂瑄弃刀换匕,贴地滚入敌阵。寒光过处,一人脚筋俱断轰然倒地;一人挥刀下劈,却先被她用匕首穿腹。
忽地,梁颂瑄耳尖微动,俯身避过背后冷箭。七步外有弓手重新搭箭,箭镞迎面袭来。电光火石间,她抓起地上皮盾掷出。盾挡下箭矢的瞬间,人也扑身而上,匕首贯入对方心口。
驼队最后一匹白驼即将隐入夜色,梁颂瑄抄起角弓连发三箭!第一箭射断货物绑绳,木箱轰然坠地;第二箭钉死一匹骆驼,惊得驼群原地打转;第三箭将商人皮帽射飞,吓得他抱头滚落沙丘。
残余两名弓手趁机左右夹攻,梁颂瑄躲避不及血染半臂。她目光死死锁住挣扎起身的粟特商人,满心不甘。
可恶,就差一点点!
忽地,山道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月下一骑飞驰而来,玄色衣袍猎猎如鹰翼。
“秦允泽!”梁颂瑄心中大喜过望,“拦下他们!”说罢,她闷哼一声忍痛拔下箭矢,又起身与那两名弓手斗作一团。
马上人并不答话,只是用力掷出长枪。长枪以破竹之势飞向那领头人,不偏不倚地钉死了他。那领头身旁的人惊得驱驼连连后退,但随即被赶来的秦允泽甩下骆驼。
这支商队像是早有预谋一般,一半人拿起弯刀默契地围住秦允泽,另一半则护着货物慌不择路地要逃。
秦允泽足尖勾起长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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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杆入手之时,数把弯刀已劈向他面门!可他倒不慌不忙地侧身让过刀锋,枪尾顺势砸向左侧汉子腹部。
那人闷哼一声,岂料那长枪借力抡圆,逼得汉子们不得不后撤半步。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列阵要围杀秦允泽。
那群汉子也像是练过一般,两刀专攻秦允泽下盘,三刀齐刷刷逼向他喉咙。余下二人,竟甩出套马索要套取枪杆!
秦允泽见势不对忽然撤力松枪。他在长枪将坠未坠之际,足尖猛踢枪尾,那枪头便借势穿透最近两人胸膛。
他身姿这般矫健,真叫人难以相信他之前受了伤。
而那汉子们只觉眼前一花,便见秦允泽旋身接住坠落的枪杆。
一人吹响骨哨,骆驼们便突然发狂,直直冲向秦允泽。他瞳孔骤缩,但旋即转念纵身跃上驼峰,用枪尖戳碎骆驼眼珠。
骆驼嘶鸣间,秦允泽朝汉子们纵身一跳,长枪直取一人心口。那人横刀格挡,却敌不过这凶猛枪势生生被钉入沙地。
余人大骇,雪亮亮的弯刀一齐向他砍来。秦允泽单枪横扫,一记回马枪横扫几人腰腹。
弯刀坠地声中,长枪已挑破多人咽喉。秦允泽解决完围猎他的汉子,便朝那骆驼队奔去。
铃声乱响,驼队阵型已乱。余下商贾全没了那群汉子的气势,只想着如何逃命。秦允泽轻易地解决主力,只剩几个粟特人丢了货物要往沙丘后逃去。
他刚想去追,却瞥见梁颂瑄陷入一场鏖战。
梁颂瑄左臂又添一出新伤,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与那弓箭手厮杀。只是她伤口止不住地涌出鲜血,脚步虚浮在沙地上拖出深浅不一的印痕。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鬓发飞过!梁颂瑄侧身要避,却不慎牵动了伤口。她痛得狠狠皱起眉头,却仍不肯屈服于敌。
秦允泽握枪的指节泛白,眸子在粟特商人与梁颂瑄之间来回游移。
梁颂瑄体力不支半跪于地,而那弓箭手已经搭好了弓。
秦允泽心中大骇,旋即咬牙上马朝梁颂瑄疾驰而去。
他纵马疾驰,同时不忘掷出那长枪。破空声惊得两个弓手仓惶后撤,梁颂瑄也借机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低头!”秦允泽嘶吼道。
长枪破空而来,掠过梁颂瑄头顶射中她左侧弓箭手。梁颂瑄滚至那人身旁,夺过他的箭囊。她咬唇压住喘息,手心渗出细密冷汗来。
好险。若秦允泽再迟一刻,她怕是要命丧于此了。想到此处她瞪了秦允泽一眼,心中愤懑不平:这人怎来得这般迟?!
那厮行至她身旁,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拾起长枪,旋即将矛头指向最后一人。那人见大势已去,慌慌张张要逃。
秦允泽却不给这个机会,长啸一声枪出如龙。挑、刺、扫一气呵成,不及片刻那人便栽下沙丘。
见他对付着弓箭手,梁颂瑄便拉弓瞄准了逃跑的粟特商人。“蹭蹭蹭”几声,几个粟特商人应声倒地。驼铃声越发急促,只剩几个残兵败将急急消失在沙丘尽头。
残月西沉,沙丘上一片寂寥,只是浓重的血腥味儿闻得教人直皱眉头。
梁颂瑄费力地起身,苍白面色上浮起一抹嘲讽:“秦将军再迟半刻,就该替我收尸了。”
16. 香帕
残月隐入流云,秦允泽在沙丘间燃起一簇篝火。他将酒囊抛给倚在槐树旁的梁颂瑄,自己则退到五步外背风处。
“褡裢里有金疮药,你自己取药酒净伤敷药吧。”他背身仰望着天心冷月,不知在想何事。
梁颂瑄嗤笑一声半解衣裳,露出白玉似的左肩臂。她臂上的伤口已起了白边,夜风卷着沙粒扑在伤口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气。
她拾起酒囊,心中生疑:“秦允泽是从哪里弄来的酒?他来得那般迟,是不是与这有关?”她想起秦允泽方才使的长枪,疑云更密。
罢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处理伤口,其他的待会儿再问吧。
这般想着,梁颂瑄颤着手拨下木塞,用手帕蘸酒轻轻拭过伤口。
紫血混着酒水蜿蜒而下,灼烧感痛得梁颂瑄黛眉深皱。她长睫止不住地颤,额间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篝火噼啪作响,一粒火星落在秦允泽脚边。他盯着那点转瞬即逝的红光,耳旁却只听见梁颂瑄强抑的闷哼声。
不知怎的,他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波澜。这感觉,好似心底有根弦被人拨动了一般,那响起的泛音搅得他心绪难平。
手臂上的伤好处理,可脊背上的刀伤却让梁颂瑄犯了难。饶是如此,她仍试着反手去够。指尖刚触到裂开的皮肉她便疼得抽气,肩胛绷成一条直线,喉间溢出半声呜咽。
篝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沙地上,能看见抬起的手臂在微微发颤。
不行,太痛了。梁颂瑄停下来打算歇息片刻,可冷风吹得她直哆嗦。
“劳烦……”
“梁姑娘可是要纱布?也是在褡裢里,你自己找找。”秦允泽仍背对着她,望着远处沙丘一动不动。
“劳烦秦将军搭把手,帮我清伤敷药。”梁颂瑄笑出声,扯动伤口又倒抽冷气,“我这伤在后背,总不好把胳膊拧断吧?”
此言一出,那玄色身影蓦地僵住。夜鸦掠过槐树枝桠,带落几片黄叶。
秦允泽仍僵立着,声音却掩不住慌张:“男女有别……”
这人……真是满脑子繁文缛节,但却有几分君子之风。不知怎的,梁颂瑄心尖竟微微一颤。这木头方才杀敌之时何等果决,此刻却动都不敢动,倒像是……怕唐突了她。
但梁颂瑄此刻疼痛难忍,急需的却不是君子之风。她心下无奈,却仍温声道:“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赖上你的。”
“此举不合礼……”
“这荒沙野岭的,你能凭空给我变个婆子来?”梁颂瑄耐心耗尽,气得把脏帕子往地上一扔,“我后背要烂出窟窿了,秦大将军还在跟我讲礼数?!”
那人还是不动。
梁颂瑄心中大骂此人迂腐,她嗤笑道:“你若当真为我好,便知这伤耽误不得半刻。再者就算此事传出去了,名声受损的又不是你。”
秦允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沉声道:“世间清誉失之易,复之难。你便这么轻视姑娘家的名节么?”
这人是在责怪自己不重名节?梁颂瑄顿时恼了,她冷笑道:“什么狗屁名节,我要它有什么用?”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向秦允泽。篝火在她眼底跳动,恰如她此刻的愤怒。
“你们奉为圭臬的礼字,底下不知埋着多少白骨!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女子为这虚名所累?”
她顿住脚步,似惋惜又似嘲讽道:“你可知‘河伯娶妇’?早些年雍州人信那河神,每年都以妙龄女子为祭,美其名曰‘顺应天意、保境安民’。那些女子何其无辜,她们命该如此么?”
夜风卷起黄沙掠过她鬓角,吹得她眸子愈发森然:“我再问你:如今我重伤,这名节可曾来救我半分?”
秦允泽不搭话,梁颂瑄便自顾自地道:“不能。这东西非但不能医我伤痛,也不能保我周全,不过是世人强加给我的桎梏而已。”
秦允泽盯着篝火不敢抬眼,他读了十余年的圣贤书,竟在此刻寻不出半点辩驳来。
梁颂瑄竟走到他对面,居高临下睨着他。
“若我今日弃了所谓名节,旁人只会觉得我不该活着,唾沫星子都能将我淹死;可若换了男儿,倒要赞句孤胆英豪、不矜名节,”她顿了顿,直直望着他,“秦允泽,你敢不敢抬头回答我:这般饮血啖肉的规矩,是天地不仁,还是世道不公?”
秦允泽终是抬起了头,他定定地望向梁颂瑄一言不发。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只听见篝火“噼啪”爆出几点火星。
女子鬓发虽散乱,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似要把这世间不公全都焚灭殆尽。
秦允泽从未见过如此叛经离道之人。他自幼熟稔的纲常礼教,竟在她这番质问下摇摇欲坠。
“梁姑娘……”他喉头滚了滚,叹道,“你所言……惊世骇俗,却叫我无可辩驳。不过,”他凝望梁颂瑄的眸子,“这扎根人心千载的规训,非你一言一行便能改变了的。”
梁颂瑄默了半晌,指节捏得发白。她知他这话说的不假,可仍是心有不甘。她刚要开口,却被秦允泽截住话头:
“既然梁姑娘不拘小节,我再推脱便是鼠肚鸡肠了。”他起身拾起躺在地上的酒囊,“你……莫再动气了。眼下最紧要的,是清伤上药。”
梁颂瑄闻言,指节紧了又松。而秦允泽捧着酒囊,指尖颤了又颤。他忆起这人为自己敷药模样,心中叹道:“罢了,就当……还人情了。”
摇曳的火花模糊了双方剑拔弩张的眉眼。
秦允泽将蘸了酒的的帕子,垂目捧至她跟前。他半跪在地,盯着那发紫的伤口看半天不知从何下手,踟蹰许久才道:“……得罪。”
梁颂瑄盘坐在地,只觉他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在伤处颤。她想起正事来,问:“你方才怎来得那般迟?还有,”她瞥了眼秦允泽丢在一边的长枪,“你那枪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遇见雍州守备军巡逻,想着打斗免不了受伤,便讨要了些药酒、纱布。”秦允泽答道,“那长枪也是从那儿得来的。”
一边说着,他颤巍巍地将药泥抹上肩,动作甚是笨拙。月华落在他紧蹙的眉峰,倒比平日那副假面鲜活三分。
秦允泽没控好指尖压上伤口的力度,痛得梁颂瑄蝴蝶骨骤然凸起。她十指深深抠进槐树皮里,喉间却只溢出一丝气音。
“原……原来如此。嘶——劳您快些,”梁颂瑄吃痛道,“再磨蹭真要给我收尸了。”
“你、你什么意思?”秦允泽声音发紧。他从未给女子清伤上药过,慌里慌张的。
“没听过‘长痛不如短痛’?您再这么磨蹭,我便要活生生地痛死了。”
秦允泽默不作声了,只暗中加快速度。他慢吞吞地便用纱布缠好梁颂瑄背上刀伤,只剩下她臂伤还未包扎。
他道:“纱布已用尽,只能用帕子将就了。”
梁颂瑄觉得奇怪:两人总共就两方帕子,且都已弄脏了,他哪里来多余的帕子?
这般想着,却瞥见他抛来一物什。
“用这个。”
梁颂瑄接住那方帕子,当场愣住——这是她丢在沈家的缠枝莲帕子!她原以为丢了,却没想到是秦允泽这厮藏起来了!
她戏谑道:“秦将军竟私藏女儿家的香帕子?”
“再胡说就自己绑。”秦允泽别过头,耳根微微发红。他盯着远处沙丘,迟疑不定地道:“我并非存心私藏你帕子,只是无意间拾到。一直……未找到机会还罢了,你不要多想。”
梁颂瑄见他这幅模样,嗤笑一声便不再拿他寻消遣。她将帕子折成细条,覆上手臂上的伤。
“劳驾,再帮我系个结。”梁颂瑄歪头从臂弯间看他,眸子亮若寒星。
他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手指虚虚环过她臂间,颤颤巍巍地打了个死结。只是撤手时指尖擦过她肌肤,烧得他耳根一片红。
梁颂瑄拢衣起身,道:“……多谢。”
沙丘忽地刮起旋风,篝火明灭间,秦允泽沉默着起身。他扫了眼远处的尸体:“粟特人与接应,你我各查一边?”
“好。”
梁颂瑄踢了踢两脚那弓箭手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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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查接应人。秦将军方才长枪舞的那般精彩,想必伤势不重。翻箱倒柜的力气活,可就劳烦您了。”
秦允泽闻言脚步一顿。火星子噼啪爆开,他斜起身凝着她,哂道:“梁姑娘倒是会使唤人。”
“我这伤口再裂开,可就不好遮人耳目了。”梁颂瑄抱臂倚着槐树,下颌朝远处骆驼残骸一扬,“那木箱看着就死沉,我可搬不动。秦将军不会忍心让一弱女子去做重活吧?”
秦允泽目光在她左臂停留片刻,随即拎起长枪大步流星走向驼尸。他用长枪挑开箱盖,却发现里面躺着数匹靛青绸缎,在月下泛着幽蓝光泽。
秦允泽不由得剑眉紧锁。他细细翻检那箱货物,只见层层绸缎交叠,再无他物隐匿其间。他退了一步,思忖片刻又去翻检其他木箱。
可其他木箱里也无什么稀罕物,只是些丝绸茶砖。他捏碎半块茶砖凑近鼻尖,眉间沟壑又深几分。
真是奇了怪,难道弄错了?不对,他得来的消息条条都指向了这粟特商队。再者今夜出现的弓箭手也印证了这商队暗藏玄机,绝非寻常行商。
思及此处,秦允泽猛然望向了梁颂瑄。她今夜怎会出现在此?
待秦允泽背影没入夜色,梁颂瑄这才蹲下来翻检尸体。这些人都穿着夜行衣,翻遍衣襟却不见鱼符、腰牌等物。
她正要起身时,却忆起第一个与自己交手之人。这些人称呼他为“许都尉”,看来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儿。从他下手,或许能得出些线索来。
这般想着,她便找到那具尸体。可这人腰间也是空空荡荡,竟无半分标识之物。梁颂瑄不肯死心,指尖探入他里衣暗袋探查。
这一摸,便发现个硬物。梁颂瑄心中一喜,掏出来一看发现是枚青玉佩,雕着松枝仙鹤。
不及她细细查看,耳旁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梁颂瑄赶忙将玉佩塞进袖子,抬头正见秦允泽拎着长枪回来。他肩头沾满沙尘,枪尖还粘着半片茶叶。
“秦将军有何发现?”梁颂瑄又踢了脚尸体,“这些人身上既无鱼符也无腰牌,怕是临时雇的。”
秦允泽盘坐篝火前,将长枪往扔在一旁。“商队运的都是茶叶丝绸,”他盯着梁颂瑄攥起的右手,“梁姑娘寻到何等特别之物?”
真是逃不过这人眼睛。梁颂瑄暗自感叹,举起玉佩晃了晃:“秦将军可认得此物?”玉色在火光中流转,“我瞧着,不像是民间能有的东西。”
秦允泽盯着那玉看了半晌,语气肯定:“我不认得此物。”
梁颂瑄心中失望,但随即敛了神色盘坐在地,与秦允泽隔火对视。
“你今夜为何出现在此处?”“你在追查何物?”
两人同时开口,俱是一怔。
梁颂瑄先笑出声:“好没意思。不如这样,”她伸手烤火,“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追查何物,我便告诉你为何在此。”
秦允泽垂眸盯地,他声音有些发闷:“朝廷机密,无可奉告。”
“巧了。”梁颂瑄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我这也是机密。”
火苗忽地窜高,映得两人面上明暗不定。梁颂瑄起身道:“罢了。既都不肯说,不如各走各路。”
说罢她解下缰绳上马,秦允泽却忽然开口:“玉佩给我。”
梁颂瑄勒马挑眉:“凭什么?”
“民间流通不得的东西,你也查不清来龙去脉。”秦允泽掌心向上,“你查不清的事,我却可以。”
梁颂瑄攥紧缰绳的指节发白,她明白秦允泽的意思。可她又不傻:这人查清了玉佩,线索又怎会告诉给自己?若她握着这玉佩,虽一时查不清,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寻得蛛丝马迹。
夜风卷着沙粒扑在梁颂瑄脸上,她阒然扬鞭策马:“有本事自己来取!”马儿嘶鸣着冲进夜幕,将秦允泽远远甩在身后。
秦允泽望着那道渐远的影子,面露无奈。他拎起长枪上马,追向梁颂瑄。
沙丘在月光下起伏如凝固的浪,两道马蹄印蜿蜒着伸向雍州城里的万家灯火。
17. 同盟
夏夜燥热,廊下灯笼被夜风吹得轻晃。冯贤齐攥着袍角坐在庭中太师椅中,他手背青筋凸起,满面愁容。其后几个婆子也个个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西厢房窗纸上映着三两个人影,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门轴“吱呀”一响。冯贤齐猛地弹起来,险些撞翻身侧的矮几。
“冯大人,”梁颂瑄反手带上门,摘下面巾朝冯贤齐欠身行礼,“令郎脉象已稳,高热渐退。痘疹也开始结痂,已无性命之忧。”
她着一袭沈家医女青衣,仅用一支木簪束起乌发,低眉顺眼的样子倒与寻常医女并无二致。
冯贤齐幼子突染天花,着急忙慌地请沈家人诊治。而梁颂瑄听闻此事,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接近冯贤齐。
她费尽周折从醉花楼脱身,又听闻冯府请了沈愈,便请他助自己以医女身份混入冯府。
冯贤齐闻言长揖:“沈大夫大恩——”话音未落,他又望向紧闭房门面露惑色,“沈大夫怎的还在内室?老夫备了……”
“沈大夫正为令郎施针,再过一刻钟便能出来了,那时大人再拜谢也不迟。不过,”
梁颂瑄抬眸直直盯着冯贤齐,“倒是民女有一事欲与大人相商。”
冯贤齐眉头一皱,以为又是个借机邀功攀附的,只使了个眼色给婆子。
那婆子心领神会,上前塞了袋银钱给梁颂瑄:“姑娘辛苦了,这点心意还望收下。待沈大夫施完针,定有厚酬相谢……”
眼瞧着那冯贤齐要走,梁颂瑄不免有些急了。她推开那婆子,高声道:“冯大人请留步!”
那冯贤齐袍角凝滞在半空,他转身换了副冷硬神色:“姑娘这是意欲何为?本官还有满案公文要批阅,就不与姑……”
“粟特商队。”梁颂瑄冷冷吐出这四字,那冯贤齐闻此身形一滞,面色也愈发阴晦不明。
梁颂瑄趁热打铁:“前不久秦小将军查获一批粟特私贩货,刺史大人一直查不清眉目是不是?”
她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这有些东西,与这案子倒有些渊源。刺史大人可想一看?”
秦允泽拦下粟特货物,他虽未查到什么违禁品,却寻到了逃税的错漏。他遂以此为由头,要与冯贤齐一同彻查此事。
可此事不知何种缘故连接受阻,冯、秦两人皆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而梁颂瑄得知此事,便有了新筹谋。她如今虽是醉花楼的角儿,也能查探醉花楼里的消息,可一举一动皆受掣肘。连出个门她都要费尽心思,更遑论查案。
可若能得到冯贤齐的扶持,日后行事自当顺遂许多,诸多谋划亦可徐徐图之。这就可以是为何她甘愿冒染天花之险,也要赴冯府之故也。
廊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明明又灭灭,梁颂瑄泰然自若地凝着冯贤齐。而那冯贤齐竟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后背险些撞上廊柱。
他犹豫不定地瞧着梁颂瑄,暗自思忖这女子其言真假。
“姑娘请随我来。”冯贤齐终是下定决心,右手横于身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梁颂瑄唇角微勾,随冯贤齐穿过九曲回廊,行至书房处。他遣散了屋里的丫鬟,又用火折子点上蜡烛,霎时满室昏黄。
冯贤齐抬手虚引,道:“姑娘,请入座一叙。”
梁颂瑄没有动,从袖中取出一香囊来。她道:“想必秦小将军已和大人透过气了,知晓有弓箭手协助粟特商队押运货物。两位查案查了一个多月,却还未查出那弓箭手是何人所派,意欲何为。”
她将香囊奉与冯贤齐:“大人且看看囊中之物,便知道为何查案处处受阻了。”
闻言,冯贤齐打开香囊,从中取出一页纸片来。他捏着纸角凑近烛台,凝目细观。
焰舌忽地一跳,冯贤齐目光在字里行间游移,脸色愈发凝重。梁颂瑄瞧见他这幅模样,淡然一笑。
未几,冯贤齐“扑通”一声跌坐在椅,额上冷汗泠泠。那纸片飘然坠案,正覆在檀木案几上。他目光投向梁颂瑄:“这东西你从那儿来的?!”
梁颂瑄递与他看的,正是那封残信。只不过她以双钩填墨之法又摹写一份,留存身畔,以备查考。
梁颂瑄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才缓缓放下。她抬眸望向冯贤齐,悠悠开口:“这东西,是从孙节度使府中流出来的。”
闻言冯贤齐身形一滞。他心念电转,飞快思索着:“这丫头莫不是在诓我?此事事关重大,这人来路不明不可轻信。”
梁颂瑄却像是看出他的顾虑,道:“我还有一物要给大人过目。”说罢,她将一份通关文书递与他。
“大人仔细瞧瞧,这通关文书可是盖了孙节度的私章。这信小女子可以伪造,这文书却是万万不敢仿冒的。再者节度使私章,形制、刻纹皆有秘法,大人久在公门一看便知真伪。”
梁颂瑄用茶盏轻轻撇去茶水浮沫。她自若地瞧着冯贤齐,那人捏着文书对光细看,神色阴郁。
“确实是孙节度使私章。”他喉咙发紧,茶案上烛火将通关文书映得半透,“你透露这些给本官,意在何为?”
这倒是个警觉的人。梁颂瑄将茶盏轻轻一搁,并未径直作答。
她道:“定远将军梁骁戍守雍州十二载,立下赫赫战功,朝野共睹。却不想一朝战败,落了个身首异处的潦草结局。”
“如今众人皆言其贪墨军饷死有余辜,冯大人与他同朝为官最了解其为人,可也信这个说法?”
冯贤齐手指微抖。他定定地望着梁颂瑄:“你是梁骁的女儿?”虽是发问,可语气却十分笃定。
梁颂瑄这回倒是十分直接了当:“是。如今大人可相信民女了么?”
廊外竹影扫过窗棂,沙沙声里伴着更漏滴答。
冯贤齐将文书放于案上:“我听梁姑娘所言,像是要为令尊翻案?可贪墨军饷一事已成定论,你有何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梁颂瑄无奈低笑道,“可民女势单力薄,翻案一事怕是有心无力啊。”
她将茶盏推至案几一角,“但若有大人相助,翻案便可期有望。”
说罢,她正襟危坐等候冯贤齐的答复。
而冯贤齐闻言,既未直言相拒,亦未应允,只是默然地握着青瓷茶杯。
梁颂瑄见此便知他决心未定,只得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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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加码:“那孙昌荣既无军功傍身,也无突出政绩,可一夕便成了这朔方节度使,教人怎能不生疑?若是他恪守为官本分也就罢了,却与突厥商人有往来,有通敌卖国之嫌。”
“冯大人,您是雍州人人称赞的父母官,便愿意看着孙贼继续盘踞高位、败坏朝纲么?”
冯贤齐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他这人虽性格耿直,却一心以社稷民生为念。梁颂瑄这话,算是说到了他心坎上。
可他身处宦海多年,深知朝堂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贸然入局。
梁颂瑄起身行至冯贤齐身前,盈盈一拜:“民女今日至此,不仅是为了洗清父亲冤屈,更是为了大盛的黎民百姓着想。”
她抬眸对上冯贤齐,眼光一冷:“如今突厥在北方对朔方、朔宁虎视眈眈,若朝堂之内再有通敌叛国之辈,那边疆危矣、社稷危矣!大盛百姓更恐将深陷水火!”
“冯大人,您要袖手傍观么?容我一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上残信。冯贤齐望着飘落的信纸,叹道:“梁姑娘快快起身,你想要老夫如何?”
梁颂瑄思忖片刻,一字一句很是慎重:“请大人为我查一个人,看看朝中是否有位姓许的都尉。”
梆子声遥遥传来,梁颂瑄望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色:“卯时三刻了,沈大夫想必已为令郎施完针。民女也该告辞了。”
冯贤齐将案上残信收入袖中:“查到此人后,姑娘又当如何?”
"自然是请大人留意孙昌荣与这人可曾有往来,细查此人属何方势力。”
梁颂瑄走到门边又驻足,“这人是押送私贩货的头儿,像是个不小的官。他经手押送之事,少不了与孙昌荣接触。”
“若大人查到些什么,劳烦您遣人通传于我。待彼时,民女再与大人商议,我父亲被诬贪墨一事。”
竹影扫过窗纸,冯贤齐望着女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对着虚空长叹:“梁兄,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檐角青瓦凝露,廊下晨雾迷蒙。梁颂瑄自月洞门转出,便瞧见立在垂花门下背着药箱的沈愈。
见她来了,沈愈走两步迎上前来:“小瑄儿,你的事可办妥了?”
梁颂瑄将面巾递还,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办妥了,今日多亏康甫哥哥替我周旋。”
长街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车轮轱辘滚过的声响。梁颂瑄随声望去,雾里隐约出现一辆青篷马车,想必是冯贤齐安排的车驾。
沈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浅笑道:“小瑄儿可要与我一同……”
梁颂瑄摇头:“不必了。这几日杜娘子外出献艺不在楼中,晚些回去也无大碍。”
“那你自己小心些。”沈愈朝梁颂瑄略一颔首,踏上马车。
梁颂瑄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马车渐渐没入晨雾中。沈愈方才那声“小瑄儿“,听着亲昵,却比往昔疏远了许多。
这样也好,各走各路,免生烦扰。
瓦檐滴下露水,正砸在梁颂瑄后颈。她这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朝反方向走去,绣鞋踏碎水洼里马车最后的倒影。
18. 风雨
晨雾散尽时,梁颂瑄已回了醉花楼。她提着裙角跨过小门门槛,只觉今日醉花楼有些古怪。
太安静了。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却听不见平日里早该响起的丝竹声。
梁颂瑄穿过回廊,欲往前厅瞧个究竟。她刚推开虚掩着的朱漆门,便见小丫鬟春杏跌跌撞撞向她扑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玉萱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春杏眼圈通红,抽抽噎噎地道,“大、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梁颂瑄握着她的手道,“别着急,你且慢慢道来。”
春杏抹了抹眼泪,道:“前厅闹翻天了!米庄齐爷和宝泉斋俞掌柜打起来了!”
梁颂瑄心中一惊,不自觉地皱眉:“玉蔻不是在楼中么?她……”
“玉蔻姑娘拉过架了,可这两位爷脾气上来了根本劝不住!”那春杏又哭了起来,“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杜妈妈明日才回……”
话音未落,前边传来“哗啦”一声巨响。梁颂瑄当机立断,甩开春杏疾步穿过垂花门。她远远瞧见前门洞开,廊柱上缠着的红绸被扯下半截,软塌塌垂在地上。
再往里走,便是满地碎瓷和翻倒在地的桌椅。两拨小厮正扭作一团,纠缠间撞翻了紫檀屏风。为首的穿朱红绸衫的齐璋揪着俞子穆衣领,后者紫色锦袍已破破烂烂。
梁颂瑄疾步上前,一把扯住离得最近的一个小丫鬟:“快去后院唤几个人来!要胆子大、会使蛮力的!”
那丫鬟应声钻出人群,衣摆带起一阵风。
满地碎瓷间躺着撕成两半的契书,墨迹被茶汤洇得模糊不清。又一声脆响,珠帘被扯断了。珠子哗啦啦地落下来,惊得几个小歌伎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俞子穆奋力挣脱束缚,踉跄着扶住置物架喘息。却不想齐璋抡起酒壶,眼看就要砸向他。
“你这下三滥的东西竟敢骗我!”
“都杵着作甚?”梁颂瑄喝住两个躲在廊柱后的小厮,“拦住他们!”说罢,她自己则抄起案上酒盘,对准两人中间的空地掷去。
酒盘撞在地上发出巨响,震得梁上灰扑簌簌落下。
满厅霎时死寂。齐璋举着酒壶僵在半空,俞子穆半边身子还压在置物架上。十几个姑娘挤在二楼栏杆后,帕子掩着嘴不敢出声。
梁颂瑄提起裙裾跨过倒下的屏风,伸手扣住齐璋手腕。她好声好气道:“齐爷息怒,这越窑的缠枝莲纹壶可值十两银子呢。”
说罢她眼波流转,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两位爷,好好喝酒做生意成不成?醉花楼店小,可禁不起您们这么折腾。”
“松手!”齐璋仍赤红着眼,“且不说是十两银子,就算是百两银子又如何?齐爷我赔得起!我今日定要杀了这背信弃义的无赖!”
“姓齐的,你也好意思说我是‘无赖’?”俞子穆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对齐璋怒目而视:“明明是你不守规矩,竟敢反咬一口?不要脸皮的东西!”
齐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甩开梁颂瑄的手。酒壶脱手飞出,眼看就要砸中俞子穆。
“当心!”二楼传来几声短促惊叫。好在,俞子穆早就往地上一滚,那酒壶便撞在廊柱上裂成万千碎瓷。
梁颂瑄顺势松了手,绣裙裾却悄然卷起细浪。众人只见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却没想到她鞋尖又快又狠地踹向齐璋右膝弯。
“咚”的一声闷响,那莽汉登时如被抽了筋般,跪倒在满地酒渍里。
“齐爷!”齐璋带来的小厮惊呼一声,顿时不再与俞子穆的小厮扭打。
二楼有个粉衫丫头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被旁边姐妹捂住了嘴。
梁颂瑄退开两步,鬓角碎发被穿堂风撩起。她眸子冷冷扫过众人,高声道:“二位爷一定要见血,便去衙门牢房里打去!不要在我醉花楼为非作歹!”
梁颂瑄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当啷声,十来个壮实杂役垂手立在她身后。领头人向她俯身作揖,问:“玉萱姑娘有何吩咐?”
梁颂瑄沉声道:“把齐公子与俞掌柜的小厮分开来,莫要让他们再生事。”她抬眼瞥见俞子穆捂着流血的额头痉挛,又道:“请俞掌柜到西厢房歇息。春杏,取金疮药来。”
说罢,她望着满地狼藉,对玉蔻使眼色道:“这两位爷弄坏了哪些东西?莫忘了记账索赔。”
“都记着呢。”玉蔻见拉架不成,早在一旁默默记下损失。
她捏着一张纸念到:“齐爷今日打坏两张八仙桌、七把官帽椅,砸碎越窑茶具两套,拢共赔一百三十五两。俞掌柜推倒紫檀屏风一张、扯坏琉璃珠帘一副、蜀锦十余匹,拢共赔五十两。”
齐璋甩开搀扶的小厮,酒气喷在梁颂瑄面上:“一百三十五两?!你这贱人竟讹到我头上?信不信老子明日就叫人拆了你这窑子!”
“齐爷慎言。”梁颂瑄脸上毫无惧色,她就是故意让玉蔻虚报高价施压的。“醉花楼是可公家所设,您拆了这地方,不就是与朝廷为敌么?”
“你!”齐璋面如土色,气得甩袖跺脚。
梁颂瑄坐在一张幸免于难的美人榻上,抽出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指尖酒渍。
“若您不愿体面,自有衙门来教您体面。”她抬眼瞥了眼齐璋,饶有兴趣道,“正巧冯刺史昨日还问我醉花楼可有异状。”
“晦气!”齐璋抬脚踹开半截桌腿,掏出几张飞钱砸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
“哗啦”一声,数十张飞钱落到梁颂瑄脚边。她俯身拾起飞钱,对着日光细辩真伪。
厅堂渐渐有了人声。小厮们抬走破桌椅,丫鬟们握着苕帚清扫碎瓷。梁颂瑄朝缩在账台后的伙计点头:“总计三张面值五十两的飞钱,记得把余下银两送去齐家米庄。”
收拾好残局,梁颂瑄便想起来身在西厢房的俞子穆。她心中不解:“这俞子穆手握雍州最大的柜坊,哪个在雍州做生意的敢不给他几分薄面?齐璋为何一定要与他撕破脸皮?”
此时,正巧春杏来寻梁颂瑄。她眼睛还肿着,捧着一药匣欠身行礼:“玉萱姑娘,俞掌柜说要见您,还在西厢房候着呢。”
思量片刻后,梁颂瑄心里有了主意。她唇角微勾,对春杏吩咐道:“带着账本随我走,俞掌柜东西还没赔呢。”
西厢房熏着安神香,烟柱袅袅散作游丝。俞子穆额角贴着膏药,正躺在太师椅中正盯着墙上的仕女图出神。
见梁颂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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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了,他慌忙起身长揖:“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俞某造成的损失定双倍奉还……”
“俞掌柜有伤在身,还是坐下说话罢。”梁颂瑄示意春杏添茶,她接过茶,问道:“俞掌柜今日怎和齐爷起了这般冲突?究竟所为何事?”
俞子穆端起茶盏又放下,愤愤不平地道:“那齐璋欺人太甚!”
“哦?此话怎讲?”梁颂瑄将茶盏轻轻搁在茶几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齐家米庄与宝泉斋之前不还是好好的么?怎突然闹到这般田地?”
俞子穆气得指节敲得案几笃笃响,唾沫星子乱飞:“齐家米庄与宝泉斋往来了五六年,向来是银钱两讫。可自打上月起,柜上收来的铜钱十枚倒有三四枚分量不足,分明是伪钱!”
梁颂瑄用茶盖撇浮沫的手一顿,可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所以掌柜的便停了兑钱?”
“正是!”俞子穆拔高声音道,“铜钱收得越多亏得越多,我总不能做赔本买卖!昨日齐璋递帖子说要来醉花楼谈生意,谁承想……”
梁颂瑄朝春杏使了个眼色,她便知趣地捧着账本退到屏风后。
俞子穆喘了口气接着道:“今日见面才知他是要以铜兑银,张口便要兑五万贯。我既停了兑钱,自然是一视同仁,任谁来都是一样回绝。”
梁颂瑄放下茶盏:“那是自然。齐爷可说了兑钱缘由?”
“说什么米庄周转要用银饼,又赌咒发誓铜钱成色足。”俞子穆冷笑一声,“我让他去别处兑,他便说只有宝泉斋才兑得了五万贯钱,兑不成便要断了与宝泉斋的生意往来。”
廊下传来小厮洒扫声,扫帚刮过青砖沙沙作响。梁颂瑄望着案头香炉升起的青烟,暗中思忖:“这齐家米庄怕是收了不少伪钱,故借兑银之机将亏空转嫁于宝泉斋。只是,那伪钱……”
思及此处,梁颂瑄起身行礼道:“俞掌柜可否在此出稍等片刻?妾身有东西想让掌柜的瞧一瞧。”
那俞子穆一愣,随即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梁颂瑄命春杏为他添茶,自己出了厢房回房取她从孙府得来的铜钱。
不消片刻,梁颂瑄便又回来了。她将一方帕子递与俞子穆:“掌柜的瞧瞧,这铜钱可是与宝泉斋收到的一样?”
俞子穆掀开帕子,捏起里面的一枚铜钱对着光细看。旋即他便睁大了眼睛,道:“是一样的!这钱面‘昭文通宝’四字笔画虚浮,钱缘也无半分锉边,是□□!这般成色的铜钱,宝泉斋收一枚便亏一文!”
俞子穆将那枚铜钱放在桌上,端起了茶。“姑娘……也收到了伪钱了?”他端茶的手抖了又抖,碧色茶汤泼湿了袖口。
梁颂瑄轻叹道:“是啊,我也是最近才收到的,一直疑心真假罢了。”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掌柜的可曾报官?”
“无凭无据怎好惊动官府?再说了,有人成心浑水摸鱼,不好查啊!”
梁颂瑄微微颔首以表附和。
俞子穆苦笑着摇头,“唉,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咯。不只是宝泉斋,其他柜坊也是如此。”
梁颂瑄拾起铜钱,指尖不自觉地婆娑起来。窗外天色渐渐暗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要变天了。
19. 情迁
潇潇雨歇,一辆马车碾过积水的石板路,驶入城西杏林巷尾。车轮咯吱作响,惊起路边槐树上栖着的麻雀。
车夫长吁一声,老马便喷着响鼻停在沈氏医馆前。
这医馆墙头爬满枯藤,门楣上“沈氏医馆”的匾额也斜斜歪歪,朱柱的漆皮更是一片斑驳。
这幅光景,已算得上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车帘被掀起半角,露出梁颂瑄素绢襦裙的下摆。她今日打扮素净清丽,惹得车夫接过铜钱时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
他人倒是热络:“姑娘,瞧您这样子是要寻医问诊?城西这家沈氏医馆早已歇业停诊啦!依我看您倒不如去城东,那儿路好走,药店也多!”
梁颂瑄未多作言辞辩解,她只笑道:“多谢。”
她抬头仰望那座灰瓦挑檐的老宅,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今日,沈愈突然托人送了封信来。书中言冯贤齐有要事相商,约她今日于城西沈家医馆相见。
这信来得突然,怕是冯贤齐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巧好梁颂瑄正欲与他商议伪钱一事,便托言身体不适来了这医馆。
医馆门前两盏褪色的灯笼在风里晃了又晃,教人无端生出毛骨悚然之感。青砖缝里钻出几茎野草,门环锈得看不出原本模样。
梁颂瑄抬头望着门楣,心中感慨万千。
她年少时曾来过此处,昔日与玩伴放纸鸢、斗草戏的笑音犹在耳畔。却不想三五年的光景便能让人事皆非,让人感叹繁华盛景不过大梦一场。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梁颂瑄终从回忆里抽身。她伸手推门,门轴吱呀声惊动了梁上蛛网,蜘蛛们簌簌爬进阴影里。
一股草药香扑面而来,混着股淡淡的霉味。前厅木架上堆满麻布药包,几捆晒干的忍冬藤从架子上无力地垂下来。天光被蒙尘的窗纸滤成灰青色,照见地上散落的药碾子。
“馆内有人在否?”梁颂瑄高声道,眸光四下游移,却只见堂内药柜蒙尘、杂物散落。
忽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梁颂瑄立在原地,仔细分辨声源。
“梁二姑娘来了?这边请。”
梁颂瑄猛然转身,瞧见一个穿藕色罗裙的丫鬟缓步从影壁后转出来。
她提着个灯笼,昏黄的光影映得她半边脸发黄。她手中的灯笼也旧了,透出的光晕里浮着几点蠓虫。
梁颂瑄认出这是沈愈身边的巧云,悬着的心稍安几分,这才收起袖中匕首。她浮起一抹笑,问:“巧云,康甫哥哥呢?可是他差你来迎我?”
“公子早候着您了。”巧云往西侧廊道一指,道:“冯大人也来了,刚到半刻钟。他与公子正在后院厢房候着呢,姑娘且随我来吧。”
说罢,巧云便引着梁颂瑄穿过前厅。梁颂瑄一路走,一路瞧见药碾、铜秤散落满地,在灯笼下泛着幽光。
她不禁心中生疑:“沈家怎么不差人打扫?就任凭这医馆破败下去么?”
回廊的木板在脚下咯吱作响,前头带路的丫鬟忽然停住脚步。梁颂瑄也跟着站定,灯笼晃得两人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
巧云向梁颂瑄行礼,道:“大人吩咐只许您独个儿过去,奴婢便不跟着了。”
灯笼穗子随着她动作晃了晃,“穿过这道月洞门,沿着回廊走到底便是后院厢房。姑娘请自便。”
“好,”梁颂瑄微微颔首,却又在巧云转身时叫住她:“这医馆……多久没开张了?现在又是何人司管?”
“大约……有三四年没开张了。”
巧云微微皱眉,稍作思忖后道,“自打大少爷在城东开了新馆,这里就只堆些药材了。如今医馆虽闭,却仍是沈家产业,日常事务皆由二少爷打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姑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你且退下吧。”梁颂瑄虽仍皱着眉,却也没再说些什么。
巧云匆匆折返,耳畔只余风声呼啸。游廊柱漆剥落处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像无数道陈旧伤疤。
梁颂瑄心里仍在嘀咕:“康甫哥哥不像是无所作为之人,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她所认识的沈愈,应是居次位却不坠青云之志之人。若让他主理这医馆,定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至于如此破败。
罢了罢了,不是她该管的事还是莫要插手吧。
梁颂瑄行至后院门前,刚要推门,却阒然听见身后“咔嗒”一声轻响。她回头一望,竟发现廊下前厅小门竟被上了锁。
梁颂瑄心中警铃大作,手指立刻扣住袖中匕首。她呼吸陡然变浅,眸子四下巡视,却只见檐角灯笼左右摇晃。
饶是如此,梁颂瑄仍旧没有放下戒心。匕首出鞘,刃尖正对着回廊方向。
她强自镇定道:“冯大人既约我前来,又为何锁门闭户?”
刀光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一滴冷汗顺着耳后滑入衣领。
话音在空荡回廊里荡开,却无人答应。梁颂瑄立在门槛前思忖片刻,随即小心翼翼地踏进后院。
后院比前庭更显破败。院里青石板上生满墨绿苔藓,井台边木桶翻倒在地,井绳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窗纸破了大半,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
“冯大人?康甫哥哥?”
梁颂瑄握着刀柄的骨节发白,只有檐角铁马叮当应和。
“冯贤齐不会来了。”
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梁颂瑄不由得浑身一震。等她看清来人,更是双目骤缩,连匕首都有放下之势。
沈愈立在门槛外,月白长衫上沾着些泥点。他右手指节残留了些药渣,好似刚刚才抓完药。
沈愈慢条斯理擦拭着指节,往日爽朗的眉眼此刻凝着霜,嘴角却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梁颂瑄不自觉退了两步,绣鞋踩上湿滑的青苔,人险些跌倒。她看着沈愈眼中的寒光,颤声问:“康甫哥哥,冯大人呢?”
“冯贤齐?你当真以为他会赴约?”他抬脚跨过门槛,靴底碾碎地上一片枯叶,“那信上冯贤齐的笔迹与私章,皆是是我仿的。”
梁颂瑄握刀的手微微发抖:“康……你为何要这么做?”
沈愈嘴角扯出个古怪弧度,半张脸眉被浓浓阴影所笼罩。他冷冷道:“为何?你在查你不该查的东西。”
说罢,沈愈左手轻叩门框三下。两侧厢房木门轰然洞开,十余名短打壮汉鱼贯而出,他们手中的钢刀泛着森森冷光。
为首刀疤脸汉子狞笑一声,刀刃划过青石地板,迸出几点火星。
梁颂瑄后背撞上冰凉的廊柱,簪子“哐啷”坠地,发出一声呜咽。
“为何偏偏是你……”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知为何康甫哥哥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她喉头泛起阵阵苦涩,泪如雨下。
梁颂瑄声音发颤,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你……你从前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虚情假意吗……”
她望着眼前这个人,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双手,曾为她在每年的元宵奉上兔儿灯。那灯映得他眉眼清亮,是梁颂瑄情窦初开之始。
这个人,也曾握住她的手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时她便暗暗发誓,要与眼前这个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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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可真教人感叹“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虚情假意?”沈愈眼角斜斜扫过梁颂瑄,唇角扯出个极浅的弧度:“你们梁家人总爱问些蠢问题。”
梁颂瑄将匕首横在胸前,刀刃却微微发颤: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不曾相识。
倏忽,沈愈陡然厉喝道:“各位兄台听好了!贵人下了死令:不留活口!”
木门阒然合上,梁颂瑄只瞧见那月白长衫轻盈地扫过门槛,便消失在视线中。
刀疤脸突然暴起,钢刀直劈梁颂瑄左肩。她闪身避让,刀刃削断一缕青丝。
身后壮汉又补上一刀,梁颂瑄避无可避,只得用匕首架住劈来的大刀。刀刃相撞迸出火星,可她肩上旧伤却在此时突地一抽,整条胳膊酸麻难忍。
梁颂瑄右膝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就势贴地翻滚。后背碾过碎石与枯枝,裙裾蹭上污泥与青苔。
那刀劈入她方才跪坐处,刀尖入石三寸。
“小妮子逃得倒挺快!刀疤脸啐了口唾沫,拔刀而起。他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默契地包抄,要将她围困在方寸之地。
梁颂瑄旋身横劈匕首,匕首划破最先扑来的壮汉喉咙。血珠溅在斑驳墙壁上,腥气混着霉味直冲鼻腔。
她瞥见西墙边有株枯树,可作为借力处跳出墙去,遂足尖点地朝着枯树跃去。
可那刀疤脸也瞧出她的意图,梁颂瑄才跃上井台,便被横刀拦住去路。更要命的是,她借力跃起时肩上旧伤被牵扯,疼得她眼前发黑。
十数柄钢刀追着素色裙裾翻飞。梁颂瑄咬紧牙关掷出空木桶,砸中最先两人的面门,血花溅上青苔。
她剧烈喘息着,眼睛却如寒星般扫视众人,身姿紧绷不敢露一丝破绽。
“嘶——”旧伤复发令她不由得溢出一声闷哼,踉跄退到墙角。
那群汉子见此精神一振。钢刀映出数张狞笑的脸,刀光织成一张密网要围猎梁颂瑄。
旧伤剧痛让梁颂瑄动作迟了半拍,刀锋便趁机划破她左臂衣衫。血珠溅在青石板上,似朵朵红梅。
梁颂瑄闷哼一声,匕首却自下而上捅进对方心窝。鲜血喷了她满脸,腥气冲得她几欲作呕。
手臂彻底抬不起来了。梁颂瑄背靠冰凉的砖墙喘息,肩膀渗出血丝。剩下的汉子呈半圆围拢,刀刃上是阴云密布的天。
“真的要死在这里么……”梁颂瑄喃喃着,不甘地试着抬起手臂,却发现自己已握不住匕首了。
她视线渐渐模糊,耳畔嗡嗡作响。忽地,响起一声刺耳的弦响。
“铮——”
接着,是箭矢穿透皮肉的声音。
秦允泽单膝跪在黛瓦之上,弓弦一颤,箭矢便以破竹之势贯穿一壮汉。不及尸身倒地,第二支箭已钉入另一人喉咙。
“轰隆——”,一声闷雷陡然响起,像是大雨将至了。秦允泽神色冷硬,抽箭搭弦动作一刻不停。不消片刻便有三人倒地,血溅青砖,箭尾白翎随风轻颤。
庭中霎时静若深潭,唯有雨声嘈嘈切切。秦允泽屈指抹去弓梢雨珠,天青袍角轻盈地掠过檐脊,随即稳稳站定在青石板上。
大雨使梁颂瑄的视线愈发模糊了。她听见一阵钢刀坠地声,随□□中便没了声响。
梁颂瑄勉强支着膝盖要起身,想知道眼前人是谁。可她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能瘫在角落里喘息。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梁姑娘,”这声呼唤带着几分戏谑,“几日不见,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20. 情起
墨云翻涌,大雨如注。紫电一闪而过,照得楼宇轮廓森然,转瞬又被暗夜所吞没。
“你……”梁颂瑄费力地抬眸,睫毛颤动如折翅的蝶,“怎么……在这……”
话音未落,她便软软歪倒。
“梁颂瑄!”
秦允泽瞬间慌了,一把捞住梁颂瑄下滑的身子,天青衣袖霎时被染成一片暗红。
远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恍若困兽低咆。
秦允泽单膝跪在青石板上,伸手去探梁颂瑄鼻息,微弱的鼻息让他心中一惊。
又一道紫电在云间亮出爪牙。借着那瞬息的光,秦允泽这才看清她的伤势有多重。
她左臂刀伤长达三寸,深可见骨。肩头旧伤崩裂处正汩汩渗血,沿着秦允泽指缝蜿蜒成溪。素绢襦裙早已被雨水浸透变得冰凉沉重,连带着梁颂瑄的体温也冷了不少。
秦允泽掌心托住她后颈,往日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像蒙了层冰。
“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秦允泽扯下腰间玉带,将下摆撕成布条,“一个女儿家,非要逞强……还敢去趟朝廷这滩浑水,是当自己有九条命吗?”
“今日若我未及时赶到,你、你……便真的要死了。”
秦允泽素来清亮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何会如此慌乱。但此刻,他归结于雨势太大、雨水太凉,冻得他手指僵硬。
惊雷乍响,震得屋檐上黛瓦都簌簌一颤。秦允泽撕衣裳的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却在碰到梁颂瑄手臂时猛地顿住。
可昏迷的人突然抽搐,喉间溢出痛苦的低吟。秦允泽忆起不久前的沙地围困,便颤着手用布条重重缠过伤口。
“此时再讲究男女大防,便是害人性命了。”秦允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道:“不知是不是与你待久了,连……连我都胆大妄为了些……“
可这人连昏迷了都不老实,在秦允泽为她缠绷带时忽然攥住他手腕。秦允泽僵在原地,听她呓语般呢喃:“阿爹……阿娘……”
“醒醒,不要睡!”秦允泽低吼一声,不自觉加快手上动作。他手指微微发颤,布结险些散了。简单包扎好伤口后,他一把扯下外袍裹在梁颂瑄身上。
雨势渐猛,血水顺着砖缝往低处流。秦允泽盯着她紧闭的眼睑,喉结重重滚动。
“罢了,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他解下箭囊扔在一边,双臂穿过她膝弯与后背。怀中人轻得像片随时要消散的云,让他不由得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几分。
厢房窗棂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窗纸摇摇欲坠。秦允泽温热鼻息拂过梁颂瑄耳际:“得罪了。”
他起身时踉跄半步,低头见梁颂瑄发间绢花将坠未坠,竟鬼使神差用下颌去蹭,硬是把半松的绢花又顶回发髻。
秦允泽很是满意,自顾自地道:“果然还是这样好看。”
可话刚出口他就懊悔不已。他何时这般同人说过话?连当年在讲武台挨兄长藤条,他都不曾放低过半分头。
怀中人忽然剧烈咳嗽,血沫溅上他前襟。秦允泽方才射箭时的稳当劲儿全不见了,胳膊僵得发酸却不敢乱动,怕摔了梁颂瑄。
他抬脚用力踹开那上锁的门,在回廊中高呼道:“霍昭!即刻为我寻辆马车来,去最近的医馆!”
正在追踪沈愈的霍昭一愣:“主子,不找沈二了?”
“不找了,今日先放他一马,”秦允泽瞧着梁颂瑄那苍白的脸,沉声道:“救人更要紧。”
霍昭也注意到主子怀里抱了个人,可瞧见他面色阴沉,便不敢吱声。
长街空无一人。霍昭在沈家医馆里寻了顶破旧车轿,套在他们骑来的马儿身上。
马车里,秦允泽仍紧紧抱着梁颂瑄。她额角贴着秦允泽胸口,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弱。
秦允泽心中焦急,催促道:“阿昭,驾得再快些!”
霍昭用臂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缰绳在掌心勒出深痕。他的声音在风雨里有些模糊:“主子,这雨下得太大了!再快马掌要打滑了!”
秦允泽掀开车帘,风雨即刻扑了满面。他望见前方隐约透出一点灯笼光晕,看起来像是间医馆。
他随即厉声道:“往亮处去!”
“是!”
秦允泽放下车帘,发现梁颂瑄在他臂弯里轻轻抽气,指尖蜷起又松开。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声道:“撑住了。我救了你四次,你才救了我一次。这么着也得还人情吧?别以为昏迷了就能赖账,我记在心里呢。”
怀里人自然没有回应。
秦允泽前襟早被血水雨水浸透,贴着心口发凉。他将梁颂瑄紧紧拥入怀中,把“男女授受不亲”全抛之脑后。
抱着她就像抱着块冰似的,但秦允泽却毫无怨言。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能带些暖给她。
济世堂门匾在雨中摇晃,门楣上的金字早已斑驳。霍昭跃下车架猛拍门板,里头传来窸窣响动,却迟迟不见人应。秦允泽抱着人踹开大门,把刚赶来的老郎中吓了个趔趄。
霍昭“扑通”一声跪地,磕头赔罪道:“大夫,得罪了!事态危急,望您海涵!”
那老郎中提着盏油灯,灯影照见梁颂瑄毫无血色的唇。他立刻出声道:“快!快抬进内室来!”
秦允泽将人往上托了托,径直拐进一间内室。
“准备止血散!金疮药!”那郎中对药童喝道,“别忘了拿药酒、纱布!”
热水端进来又变成血水端出去,棉帕换了三盆仍是红的。秦允泽杵在屏风边上,看那截雪白手腕从榻边垂下来,软绵绵的像无骨的柳绦。
那手腕无力地晃着,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紧。秦允泽想进去,却在药童跟前停住脚步。
“这位公子……”那药童捧着药箱欲言又止。
秦允泽突然惊醒似的退开两步,撞得案上烛台摇晃。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就往门外走:“失、失礼了……我、我去煎药。”
秦允泽盯着窜动的火苗出神,灶间药吊子咕嘟作响。他恍惚间又听见梁颂瑄那句“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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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在这?这可真是说来话长。
沈愈被沈济民发现暗中结交官员,又公然出言不逊,气得老爷子当场把他逐出家门。可沈愿见不得弟弟在外受苦,求秦允泽寻回沈愈,好再周旋转圜。
秦允泽一路追出去,见沈愈从孙昌荣府中又到了此处。他劝沈愈回府认错,却不想两人就此发生争执。沈愈假意答应认错,却趁秦允泽稍有松懈把他困在医馆里。
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发现后院有异动。去了才知道梁颂瑄竟也在此处,奄奄一息生命垂危。
药汁沸出来浇灭火苗,青烟呛得秦允泽直咳嗽。他赶忙将药炉子提起来往内室送。水花渐渐平息,可他心里却难以平静。
雨势渐歇,老郎中终于掀帘而出。药童递了些莲蓬给秦允泽,他便倚着门框剥莲子,脚边散落着七八个青碧的莲蓬。
“血止住了,但今夜怕是还要发热。”老郎中拈着胡须打量他,“公子你……”
“债主。”秦允泽以为他要问两人关系,抢答道:“她欠我好几条命呢。”
老郎中呵呵一笑,道:“老朽并非此意,只是瞧见公子衣裳都湿透了,不如去换身衣裳?”
秦允泽指尖一顿,剥好的莲子滚落在地。他无端觉得有些热,仿佛灶膛里未熄的炭火贴着脸皮烧。
老郎中弯腰拾起莲子:“公子……真是关心则乱啊。”接着将莲子往他跟前一递,浑浊眼珠里带着几分了然笑意。
秦允泽几乎是接过莲子就转身就往廊下走:“我……我去换衣裳……”
风声又起,吹散了秦允泽方才剥莲子的从容,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秦允泽换好衣裳,路过梁颂瑄所在的厢房时还是没忍住,悄悄地溜了进去。
他在榻边坐下漫不经心地剥莲子,却瞧见梁颂瑄在梦魇中蹙眉。秦允泽伸手想拂开她额前碎发,半途却又缩了回来,转而替她拢了拢锦衾。
雨幕中传来几声悠长的梆子声,秦允泽凝神细听,才发觉已经入夜了。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影出梁颂瑄的眼与鼻。
秦允泽盯着那影子许久,突然伸手虚虚描摹那道影子。
他鬼使神差地屈起指节,虚虚点在影子眉心。指尖顺着鼻梁轮廓下滑,在鼻尖处悬了悬。那团模糊的墨影随呼吸起伏,也令他心尖颤了颤。
食指再往下,便是悬在墙面的唇形处。可他却忽然蜷起手指,像是被火苗烫着了似的。
“若是她醒了,定要骂我登徒子。”他对着墙壁自说自话,嘴角却不受控地扬起。
烛芯“啪”地一声爆开灯花,秦允泽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竹榻上的人忽然呢喃了句什么,他慌乱地起身退了一步,见人依旧昏睡才长舒口气。
秦允泽退到圆凳上抱臂而坐。烛火将他的影子与墙上的影子叠在一处,乍一看竟像是伸手揽住了昏睡的人。
他盯着交叠的虚影看了片刻,突然吹熄蜡烛。
他这是怎么了?秦允泽思来想去,仍旧没得出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