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鸷暴君他人很好呀!》
3. 第 3 章
第3章穆清公主
第二日是宫娥们出宫见家人的日子,入了东门名单的一个个面上欢喜仿佛过节。
阿柠把名额让给瑞香了,说好了下个月瑞香的名额给阿柠用,瑞香自然满口答应。
阿柠又把自己写好的信并三两银子塞到包袱中。
瑞香看阿柠一阵忙乎,又看到那三两白花花的银子,不免惊叹:“你都攒这么多了!都要给你爹吗?”
阿柠将包袱角拢紧了,打了一个结,才道:“是,反正我们在宫中吃穿都不用自己花钱,我都攒着给我爹。”
她娘身子一直不太好,弟妹如今都在学堂念书,她爹年纪大了干活辛苦,她想着能帮衬便尽量帮衬家里。
说着,她将包袱递给瑞香。
瑞香满脑子都是主意,接过来包袱时,动作有些不自然。
阿柠将包袱塞到瑞香怀中,叮嘱道:“瑞香,一定要把包袱给我阿爹,不要出什么差错。”
瑞香听此话,心里一惊,自己想什么呢!
她赶紧道:“好,知道了!”
瑞香走了,阿柠和众医女收拾收拾也准备前往太医院,一路上遇到几个行色匆匆的,面带喜色,满是期待,显然是要去东门见亲人的。
阿柠想想自己阿爹将收到自己的三两银子,倒是也满足,想着果然进宫是对的,若是在宫外,这三两银子怕是要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干许久才能挣到。
到了太医院,大家很快又忙起来了,今日御药房又来了一批新药材,是河南府送来的土贡,有桔梗、半夏、甜参和旋覆子等,这些倒都是晒晾过的,不必像酸枣仁那么麻烦,不过也需要清点,于是大半日功夫,众医女忙得团团转,因为人手不够,还从别处借来一些杂役帮忙。
一直到晌午后,总算清点过了,其他众人暂且散去,唯留了今日轮值的在这里看管酸枣仁,并随时翻晒等。
玉卿临走前,低声嘀咕说:“太医院的好药材多了去了,一个酸枣仁,何至于如此?”
阿柠半跪在箩筐前,仔细翻捡着,轻声细语解释道:“不是说御用吗?”
旁边凤娟好奇:“御用?这酸枣仁治什么病的?”
阿柠:“酸枣仁可以养肝宁心,安神敛汗,治虚烦不眠,惊悸怔忡,不过我觉得,咱们皇上必是夜不能寐,所以才服用酸枣仁。”
玉卿:“为什么?”
阿柠:“因为和酸枣仁收在一起的还有柏子仁,珍珠母和夜交藤,除此外,这酸枣仁是要炒制的,这么一推,皇帝必是有不寐之症,且并不见好转。”
玉卿没听懂,茫然,反倒是凤娟多少懂了:“所以咱们才对着这几味药大做文章!”
阿柠点头:“只是猜猜罢了。”
凤娟看着阿柠,叹了一声,心想其实阿柠挺聪明的,一谈起医书以及药材就头头是道。
可一对上日常的那些琐事,便变成傻子了。
也不能说傻,而是被人欺负了也不当回事,就是软,软得要命!
说话间,玉卿和凤娟也和众医女一起离开了,阿柠便在那里看守着酸枣仁。
正看着间,突然听到外面匆忙忙的脚步声,便有人催促着:“快快快!”
阿柠好奇地看过去,便见胡公公急匆匆地赶来,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小太监并孙姑姑。
阿柠猜着估计是哪位贵人病了。
御药房不但掌管药饵,还负责引领御医赴各宫请脉及煎制药饵。
胡公公正走着,冷不丁看到阿柠,便指着阿柠道:“你,过来,跟着!”
孙姑姑顿时忐忑了:“她,她还不行吧?”
胡公公:“就她了!”
阿柠道:“大人,奴婢在这里看管酸枣仁呢。”
胡公公听这话,一瞪眼,这太医院还有和他叫板的?
他打量着阿柠,不敢置信:“你吃了豹子胆了,你还挺有主心骨的?”
孙姑姑赶紧给阿柠使眼色,她知道阿柠有时候软,有时候倔,这会儿可不是犯倔的时候。
阿柠没奈何,很是不舍地看了一眼酸枣仁:“奴婢遵命。”
她随着胡公公一行人匆匆奔走在路上,听孙姑姑和胡公公的言语,这才知道出大事了。
竟是穆清公主突然发了高热!
阿柠入宫六个月,宫内规矩森严,许多事不能妄议,她还不太懂宫中诸事,不过却也听说过穆清公主。
据说皇帝只得一对儿女,便是太子和穆清公主,皇帝对这位穆清公主宠爱至极,可以说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据说今春太子和公主十二岁诞辰时,皇帝为太子举行冠礼,同时特赐穆清公主珠翠九翟博鬓冠等,内府供办比照大内千秋节仪制。
换言之,这位十二岁公主的寿诞,教坊司乐舞,光禄寺宴馔等全都比照大内最高礼仪,若不是年纪太小,不能受百官之贺,这位皇帝会直接让文武百官为他的公主贺诞!
这么一个受尽宠爱的公主竟然病了,整个太医院都得震三震了。
一路上,孙姑姑用很低的声音快速地叮嘱阿柠一番,最后问:“记住了吗?”
阿柠:“记住了,低头,不言,听令。”
孙姑姑:……
她边走看了一眼阿柠:“对,万万谨记!”
一行人行经一处水池时,就见前面女医模样的正在那里张望,见到他们,急得直跳脚:“快快快!殿下如今正烧得厉害,云姑姑急坏了,若是再不好,只怕是要出人命!”
她这一嚷嚷,大家的心更紧了,几乎连跑带奔地往前!
御药房会和御医分班侍值于贵人寝宫,这侍值又分宫值和外值,这女医显然是公主寝宫的宫值,能在穆清公主寝宫值守的,也都是医术精湛的,如今竟成这样,可见公主病情棘手了。
待到抵达神秀宫,匆忙被迎进去,值班御医先快速说了情况,几位老太医赶紧盥洗净手,匆忙前去诊脉,阿柠则跟随孙姑姑在一旁医房候着。
此时轮值大夫和女医自然早就守在公主寝殿外了,唯有几个年轻的小医女蹲在那里,熬着汤药,还有一个高挑一些的,约莫二十多岁,紧皱着眉,望着窗外。
门槛那里站着一位太监,神情焦急,来回踱步,从他的衣着看,应是神秀宫的,负责监看的太监。
孙姑姑很低声地和那高挑医女说了几句什么,之后两个人便不再言语。
医房内格外沉闷,显然大家都在等着里面的消息,并随时听候调遣。
阿柠也尽量屏着呼吸,降低存在感。
这时候汤药熬好了,便有姑姑和太监各两名进来,在他们的共同监看下,医女开始将熬好的汤药倒入汤碗中,仔细筛过,滤去药渣,并拿来两只白釉瓷煲,将药汤分别装在两个瓷煲中,
两个瓷煲很快上了封,一份是给公主用的,另一份是给太医品尝确认的。
大家伙在忙着,阿柠插不上手,只能略低着头侍立在一旁。
汤药浓郁的药香混合着秋日凉意扑入阿柠鼻中,她的鼻子有些发痒。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一幕让她有些熟悉,她总觉得自己曾经感觉到过这样的场景,也闻到过这样的药香。
这种记忆似乎不是这辈子,不是如今的太医院,而是更久远之前。
她便再次在残存的记忆中寻觅着,眼前却浮现出一幕。
朦胧的光影中,一个俊美的男人背对着光,半跪在榻旁,弯下腰来捧着自己的脸。
因为逆光,她看不清男子真切面容,只隐约感觉他面容苍白,眸色晦暗,嘴唇似乎在微微颤抖。
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低声祈求自己,声音卑微。
他求她活下去,求她喝下汤药。
一阵凉意自窗棂袭来,在阵阵药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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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清楚地听到了隔世传来的声音,嘶哑颤抖,透着无助的绝望。
“阿柠要乖乖的,把汤药喝了好不好,里面有我特意给你弄来的老参,上百年的老参,喝了后就好了,阿柠便可以陪着无隅了。”
无隅?
阿柠陡然睁开眼,心神恍惚,手不自觉攥紧。
她偶尔会想起上辈子的些许片段,记得自己和夫君相处的种种,知道夫妻恩爱,可是那些记忆太模糊,像是隔了一层雾,她根本不记得他的相貌,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如今却终于知道,他叫无隅。
很奇怪,她听到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地知道,是无隅这两个字。
无隅,不像是名,估计是这个男人的小字,夫妻之间才会称呼的小字吧。
她在心里默念“无隅”这两个字,竟觉心里暖暖的,软软的,甚至觉得有无边的幸福在心口回荡。
只是在那甜美的幸福之外,更多的是惆怅和遗憾。
他一定是温柔和善的好人,他们一定缠绵恩爱,所以他会那样卑微地祈求自己吃药,祈求自己不要死,而自己必是一直牵挂着他,以至于投胎转世后依然念念不忘。
只是可惜她却不记得更多了。
她的视线颤巍巍地落在窗棂外,窗外是两棵有些年月的海棠树,此时海棠果黄中透红,挨挨挤挤的,让人隐隐感到果子的甜香。
阿柠抿了抿唇,心绪飘散,竟开始痴痴地想,不知道他是否转世为人,又是何人?
正想着,却听到外面脚步声,药房内的姑姑太监并医女瞬间看过去。
很快帘子被挑起来,两个宫娥前来,却是问起汤药的,说皇上如今正在朝堂上,已经特意派了身边的公公前来,等会下朝必会来探望公主,几位太医正为公主针灸推拿退热,待到公主略醒来后,便要用这汤药的,让大家赶紧送过去。
这话一听,大家全都紧绷起来,准备送药。
因送汤药时医女得成双成对的,如今年纪相仿的医女只有三名,便临时要阿柠补上。
阿柠随着那三位医女一起前往公主寝殿,到了寝殿,却发现这殿是分内殿外殿的,如今众太医和女官正焦急地侯在外殿。
阿柠认出为首的那位老太医姓洛,洛大夫是有些年纪的老大夫了,精通儿科,此时他先检查过瓷煲中的封条,确认无误后,才和另外两位大夫一起撕开其中一份的封条,然后三位大夫一起取了些来品尝,都确认过后,才命医女将另一份未曾开封的奉进去。
阿柠和三位医女都戴上了绛纱口罩护住口鼻,之后跨过一处火盆,那火盆中燃了艾草等药材。
所有外来的人等,都要先过这道熏药盆才能进去,免得有寒气或者病气过给小公主。
等熏过,几个人进去内殿,一踏入其中便觉阵阵果香扑鼻而来,似乎柑橘类的,很好闻。
不过即使如此,阿柠依然觉得压抑,分明寝殿中侍奉着的宫娥侍女众多,但却没有半点声响,到了这样的地,再是粗鲁的人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待踏着柔软的地衣往前走,来到近前,才见一处绢丝屏风,屏风遮住了内室,不过阿柠可以听到,有一个年轻女子正轻声细语地哄着,被哄着的是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只偶尔发出轻轻的“嗯”声,很是细弱,听得出是在病中,明显中气不足。
阿柠不敢抬头细看,只低头恭敬地候着,旁边有一处仙鹤铜炉,正细细地喷出一缕清香来。
这时候,就听里面突然传来咳嗽声,声音细弱,于是瞬间闹作一团,有许多人走动,急得跟什么时候,又是捶背,又是喂水。
有一个姑姑大声道:“让御医回来!”
很快御医来了,孙姑姑也来了,都侯在屏风后,小心翼翼的。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位姑姑,她沉下脸,不悦地道:“殿下怎么突然咳嗽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
4.第 4 章
第4章劝药
这位姑姑着身上衣裙簇新,银红比甲鲜亮,头发乌油油的,斜插了一根金簪子。
她生得秀美,不过此时却蹙着眉,急道:“咳了好一番,如今才止住!”
太医见此忙道:“聂姑姑不必担心,适才以针灸推拿暂时压下咳嗽,并适当退热,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次针灸并不能根治,还是要劝说殿下服用汤药,再佐以针灸。”
聂姑姑听说这个,神情才勉强好一些:“等会皇上过来,必是要问起,若是有个不好,到时候大家都遭罪!”
说着,她扫了一眼旁边几位医女,道:“汤药好了?”
太医道:“是,还是得请殿下趁热服下。”
聂姑姑点了点头,这才吩咐医女:“随我过来。”
孙姑姑见此,连忙给奉药医女使眼色,然而谁知道,三个医女都不动弹,全都看向阿柠。
阿柠有些诧异,她疑惑而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为首的医女颔首,示意她奉进去。
孙姑姑脸色就有些不好,她知道这不是好差。
那位聂姑姑可是穆清公主身边第一得用的,为了穆清公主呕心沥血的,且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若是有个不好,聂姑姑在皇帝跟前一讲,说不得小命不保。
去岁时因为这个,太医院还折损了一位太医并两位女官呢,帝王一怒,那真是毫不留情,轻则发落,重则斩首。
可此时此刻,寝殿内是无声的,默契的,显然那三位女医都不会上前,只有阿柠了。
她拼命给阿柠使眼色。
然而阿柠并没觉得什么,她还冲孙姑姑笑了笑,笑得温软随和,仿佛没多大点事。
孙姑姑简直气绝,感觉自己两脚都无力了。
阿柠却丝毫无感,她小心翼翼捧着汤药,绕过屏风,屏风后是黄花梨床榻,四周围垂下来粉色绸纱幔帐,此时那幔帐微揭起来,下面两个宫娥捧着捧盒侯着,旁边还有两个宫娥端着铜盆侯在那里。
聂姑姑俯首下去,低声哄着道:“殿下,该用药了。”
里面却传来颇为稚气的声音:“我不想喝了,聂姑姑,你去帮我唤父皇来,我不想喝药……”
聂姑姑便道:“便是陛下来了,该喝的还是要喝的,陛下一直操心殿下的身子骨,请了这么多御医,就是要殿下养好身子,不吃药怎么能好呢?殿下也听到了,刚才御医说了,不喝药是不能好的。”
穆清公主显然委屈得很,不高兴地推开:“就不想喝!”
阿柠从旁看着,这位公主虽然也不小了,可其实神态间依然存着稚气和娇憨,还是个孩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不想吃药。
其实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不想吃药,她小时候也不想吃啊。
她能理解穆清公主。
正想着,突然听到上方公主的生意响起:“你是医女?”
阿柠惊讶抬起眼,却见穆清公主正睁着忽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她心中疑惑,不过还是忙道:“是。”
穆清公主愣了下,之后才道:“你的声音真好听,让我想起我娘的声音呢。”
一旁聂姑姑脸色便不好看了:“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阿柠也忙道:“奴婢只是小医女,不敢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然而穆清公主却来了兴致:“你仰起脸来。”
阿柠略犹豫了下,仰起脸。
穆清公主好奇地打量着。
聂姑姑也审视着眼前的阿柠,阿柠有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仿佛含了一汪清泉般,看得人眼前一亮。
她虽佩戴了绛纱口罩,遮掩了口鼻,不过依然能看出,肌肤欺霜赛雪,是个美人坯子。
聂姑姑略蹙眉,不悦。
穆清公主:“你摘下口遮来。”
聂姑姑忙阻止:“殿下,万万不可如今殿下病着,这些医女时常走动各处,难免接触病者,若是过了病气给殿下,那她便罪该万死了。”
她声音严厉,穆清公主年少,况且如今正遭受病痛折磨,倒是有些被吓住了。
不过她还是好奇地看着阿柠:“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阿柠此时心里已是惊叹不已。
这位公主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上下年纪,虽尚存稚气,不过生得实在是美,肌肤娇嫩得如同透玉一般,只是明显有不足之症,弱骨纤形,少了几分精气神。
这让她心痛,心里发闷,甚至有种无法言说的怜惜,想抱住她,安慰她。
不过她也知道,金娇玉贵的公主不是她能随意碰触的。
她只能压抑下来,垂下眼:“殿下请问便是。”
穆清公主轻轻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又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阿柠感觉到了,她温柔地望着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在这种目光下,终于开口:“你觉得……药苦吗?”
她挠了挠头,有些沮丧地道:“我如今实在不想喝药,以至于看到这深色汤汁,心里便觉难受……”
千娇百宠的公主,让所有人都低头跪拜的公主,现在蔫头耷拉脑的,很没办法的样子。
阿柠的心里泛起从未有过的温柔,恨不得抱住她,哄哄她。
她望着穆清公主道:“药当然是苦的,所有药都是苦的。”
穆清公主一听,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差点蹦起来:“药就是苦的,就是苦的!”
聂姑姑脸色微变,从旁不悦地瞪了阿柠一眼。
可惜阿柠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心思全都在穆清公主身上。
她望着穆清公主,耐心而温柔:“公主殿下,药虽然是苦的,可也还是要吃,若是殿下嫌苦,可以吃糖啊!”
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吃糖也苦,我又不傻!苦就是苦!”
阿柠:“奴婢小时候也不爱吃药,奴婢的阿娘会给奴婢一块桂花糖,吃了药便可以吃那桂花糖了。”
穆清公主惊讶,她好奇地看着阿柠:“桂花糖?很甜吗?”
阿柠歪头轻笑:“不是特别甜,但有一种淡淡的桂花香,吃了后,口中的桂花香便驱散了药味,很好吃。”
穆清公主看着阿柠笑起来的样子,温软清甜,让人心里没来由安宁下来。
于是原本的不耐和苦闷消散一些,她好奇问道:“桂花糖是桂花做的吗?”
阿柠轻轻点头,柔声道:“对呀,到了秋天,外面都是桂花,一簇簇的,金黄的,我们不捡地上的,只摘了树上的好桂花,洗干净了和白糖一起熬出来的,不过我娘做的是会加一点点家里自己酿的蜂蜜,比外面卖的好吃!”
她这么说着,屏风外的御医,孙姑姑并众医女简直是听傻了。
桂花糖,桂花糖,你怎么可以在公主面前提你家那点桂花糖?
公主是尊贵之体,是帝王的心头宠,是金汤玉液养着的,她何曾缺了那口桂花糖,她要吃糖,会有比你家桂花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蜜糖啊!
屏风内,聂姑姑也是好笑好气,不过她还是按捺下来,哄着穆清公主道:“殿下,奴婢已经为你准备了糖果,殿下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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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穆清公主却并不理会聂姑姑,她满脑子都是桂花糖。
在阿柠温软的笑容中,她仿佛看到了满树桂花,一串串的金黄,香得动人,之后这些桂花便和白糖一起熬成桂花糖。
她竟然馋得要流口水了!
她当即对聂姑姑道:“我要吃桂花糖。”
穆清公主性子是骄纵的,她又是病人,她说要吃,那就是命令,是蛮横骄纵的命令。
聂姑姑神情微窒,无可奈何:“殿下,奴婢这就命人去寻桂花糖。”
不过什么桂花糖,太寻常不过的吃食,宫里头未必恰好备着。
她小心地道:“殿下先用了这汤药,等回头桂花糖来了便能吃了。”
然而穆清公主哪是那么好惹的,她看了看身边,看到一个引枕,一把抱起来,之后吃着吃奶的劲儿扔在地衣上。
织锦的引枕软趴趴地落在阿柠脚边,她听到公主霸气地宣布:“没有桂花糖,我就不吃药!”
阿柠诧异,突然意识到,自己惹祸了??
此时外面的御医额头都是冷汗,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
这是哪儿找来的蠢货,惹出这种事来?回头耽误了殿下用药,皇上追究起来,那不是要大家跟着一起遭殃??
几个医女更是脸色也都难看起来,她们当然有自己的算盘,希望这个苦差事给这个傻子做了,可这个傻子也太能惹祸了吧,回头事情闹大了,她们也要跟着受牵连啊!
一时众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屏风内,聂姑姑以恨极了的目光瞪了一眼阿柠,之后才笑着,耐着性子对穆清公主道:“殿下,已经让人去寻了,先吃了药,桂花糖马上就到了。”
然而穆清公主却呶着唇,仰着脸:“不吃不吃,就不吃!”
聂姑姑:“殿下,若是不吃,只怕又要病了,回头皇上来了看到,必会担心殿下。”
然而穆清公主一听皇上,顿时气性更上来了:“父皇说今日来看我,却也不来,他都不管我了,父皇不是好父皇,他才不会担心我!”
她越想越恼恨,干脆用脚踢着锦被:“我不吃,就不吃,去告诉他,干脆让我死了好了!”
阿柠看着这样撒泼的小公主,也是目瞪口呆。
其实小公主也十二三岁了吧,但是她体弱,看着就小,一撒娇起来,更是孩子气十足。
可这么小的小孩子,身边竟没阿爹阿娘……只有忙作一团的姑姑和宫娥,那聂姑姑吓得不轻,赶紧捡起引枕,又从旁好声好气哄着。
阿柠想着这些,鬼使神差一般,她走上前,按在了那踢腾的脚丫上。
公主的脚丫踢腾得欢,踢在了阿柠手腕上。
公主似乎愣了下,她停下动作,诧异地看向阿柠。
阿柠捕捉到了她眼底的愧疚,不过这愧疚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骄纵的嚣张。
穆清公主哼哼着,趾高气扬地命道:“放开我!”
阿柠温柔地望着她:“殿下如今一定很难受,心里烦躁憋闷,这都是因为病了,良药苦口,却可以治病,殿下且忍耐忍耐,吃下药,等好了后,想吃什么蜜糖都会有,区区桂花糖更是不在话下。”
但凡这位小公主想要,天下的桂花糖可以全都送到她面前。
穆清公主其实原本还想闹,她心里憋着一股怨气,自小备受宠爱的她,容不得半分不顺心。
不过不知为什么,在这双清和澄澈的眼睛注视下,那些浮躁仿佛被抚平了。
甚至会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的样子实在傻傻的。
5.第 5 章
第5章那是皇帝
穆清公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于是她语气越发不好,故意气鼓鼓地道:“骗人,你们都是一丘之貉!那么苦非要我吃,我吃不下,吃不下!”
她越说越来气,最后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一脸的委屈巴巴。
一旁聂姑姑赶紧上前,对阿柠呵斥道:“竟惹得公主不快,还不下去!”
阿柠犹豫了下,看看公主,待要离开,谁知穆清公主却道:“不许走,你必须给本宫说清楚,你凭什么说良药苦口,这么难吃,本宫怎么吃,你是要苦死本宫吗?”
阿柠只觉得眼前的小公主既刁蛮不讲理,又有些好玩,像一只炸毛的小猫,需要人哄哄。
她便温柔地笑着道:“殿下,吃药也未必一定很苦,殿下闷头喝下,不要去尝,不就没事了?”
穆清公主只觉,眼前的小医女声音软绵绵的,如夏日清凉的丝,让她隐隐有种熟悉感,又觉亲切。
她咬唇,压下心里的感觉,故意虚张声势地踢了踢腿:“骗人,你刚才还说良药苦口,药都是苦的,哪可能不苦!”
阿柠:“有办法啊,殿下若实在觉得苦,那便闭住气息一口闷,让自己避免品尝汤药的味道,等闷下后,再赶紧用清茶漱口,或者吃一个金橙,金橙的味道可以驱逐汤药的苦。”
穆清公主狐疑,瞪圆眼睛:“真的吗?”
阿柠歪头,笑看着穆清公主:“殿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旁聂姑姑待要说什么,不过看着穆清公主将信将疑的样子,也有些心动。
如果穆清公主肯试试,这药喝下去,至少她不用愁了。
当然心里多少有些不甘,是以她只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穆清公主想了想,犹豫不定。
阿柠趁机劝道:“殿下,这药得趁热,若是凉了,药效便差一些,喝起来也会肚肚痛。”
说着,她还示意地摸了摸自己肚子。
穆清公主听她说“肚肚痛”,顿时有些受辱:“你怎么说话呢,本宫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猫小狗,要你这么哄吗?”
好傻啊!
阿柠笑道:“对,殿下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不敢吃药,奴婢刚才说的办法,殿下可以试试?”
穆清公主咬唇,鼓起勇气瞄了一眼那汤药。
她有些沮丧:“可是那个汤汁的颜色,我看着也难受。”
阿柠:“这个更好办了,殿下你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就行了?殿下就当这是蜜水?”
穆清公主:“可这根本不是蜜水!”
阿柠:“蜜水不能治病,药可以治病,殿下就当蜜水喝好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聂姑姑从旁一言不发,就而在屏风外,众御医,女医,孙姑姑并医女们,一个个都支棱着耳朵,心都提到嗓子眼。
他们自然是觉得阿柠多此一举了,这分明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心里又存着一线希望,希望阿柠能劝得公主吃药,这样大家日子都好过。
就在众人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却听得穆清公主道:“……好吧。”
不甘不愿,不过确实是答应了。
这于众人来说,简直是峰回路转,大家小心地对视一眼,眼底泛起希望。
聂姑姑神情复杂,不过还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好,殿下先试试吧。”
于是众宫娥赶紧伺候穆清公主用药,足足七八个,这个忙着找金橙,那个忙着断盥盆,还有准备巾帕的,准备拂尘的,好一番忙。
被众宫娥团团包围的穆清公主,探着身子,自宫娥的缝隙中看阿柠,不高兴地道:“你还没说怎么憋气呢!”
穆清公主这么一问,众人纷纷让开。
阿柠:“捏住鼻子好了。”
啊?
聂姑姑斥道:“胡说!”
外面的御医也脸色微变,这是胡说什么,万一呛到公主怎么办?
出事怎么办?!
阿柠看聂姑姑脸色,也有些忐忑,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
她声气便有些弱,低声道:“那就闭着气,不要让舌尖触碰药液就好了……”
聂姑姑:“那也不行——”
然而穆清公主却强硬地道:“本宫就要捏着鼻子!”
这时候众多宫娥也都在呢,聂姑姑面上无光,但还是勉强道:“殿下,小心些,不可大意。”
穆清公主坚持:“把药拿来,本宫要试试。”
聂姑姑深吸口气,瞪了一眼阿柠,亲手将汤药奉给穆清公主。
阿柠见此,其实也有些担心,她突然意识到,如寻常人家小孩不吃药,哭,捏着鼻子一灌就进去了,一般没那么娇气,也没那么多讲究,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可是于公主来说却不行,身边伺候的宁愿喂不进去药,也不敢自作主张。
无论是御医还是身边伺候的,都是先保全自己,再考虑如何照顾公主,凡事都是小心翼翼,没人敢做主,没人敢劝。
她轻抿了下唇,压下胸口的酸涩。
分明眼前的小公主是刁蛮骄横的,可是她就是看着喜欢。
这时候穆清公主已经开始喝药了,屏风外众人自然也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出半点差池。
须知元熙帝如今二十有九,但是元后早逝,只留太子和穆清公主一对血脉,如今元熙帝再不纳妃嫔,也无继后,等于后宫彻底无妃嫔女眷。
是以元后留下的这双儿女,便是元熙帝仅有的血脉。
元熙帝对这双儿女自然疼宠有加,但凡公主皱一丝眉头,那些伺候的都难免遭殃。
如今听着这位万千尊贵的小公主要喝药,还要闭着气喝,只怕她秉性柔弱万一呛咳到,那自然是提着一万分的心。
大家小心翼翼的,屏着呼吸,心随着里面的动作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最后终于,听到里面似乎喝了?
众人小心地对视一眼,既忐忑,又期盼。
这时,突然间,听到里面发出一声呕,大家顿时一慌,吓得要命。
里面忙乱了一番,似乎在捶背在喂水,之后终于,似乎平静下来了?
众人支棱着耳朵,小心捕捉着里面动静,这时便听到穆清公主拖着哭腔,委屈巴巴地控诉:“骗人,还是苦……”
那聂姑姑连忙道:“金橙,殿下快尝尝,酸酸甜甜的,吃了这个便不苦了!”
接下来窸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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窣窣的,显然是聂姑姑在亲自喂穆清公主吃金橙,一时便有柑橘的清香传入鼻翼。
孙姑姑终于松了口气,几位御医提着的心也都放下了。
那服汤药喝下去了,烧退了,还能吃金橙了,不拘吃多少,能吃下去压一压,不会再吐了,那便能好了。
聂姑姑照料着穆清公主时,便有嬷嬷命众医者先行退下,阿柠自然也要退下。
临走前,她特意看过去,锦帐中,穆清公主红着眼圈,鼓着腮帮子,正吃着宫娥喂的橙子。
寝殿中很安静,只有小动物细细咀嚼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橙子汁液饱满的清香溢开来。
阿柠放心了,略低下头,随同大家一起离开。
踏出这寝殿的时候,她心里泛起一丝不舍,可还未曾细细品味那感觉,就见一小宫娥提着裙子,匆忙跑过来,却是小声嚷道:“皇上来了,快快快!”
她这一说,便见周围宫娥嬷嬷姑姑什么的全都走动起来,整理鬓发衣裙,打帘子的,收拾物件的,也有赶紧挪杌子拿椅子的,总之乱糟糟的全都忙起来。
太医院众人见此,自然更不敢近前,都知道皇帝性情暴戾阴郁,喜怒不定,如今穆清公主病着,若不小心触了霉头,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柠自然也不敢吭声,匆忙随着众人躲进一旁偏殿,免得冲撞了御道。
不过因她身份最低资历最浅,是跟在后面的,是以躲进偏殿时,那边帝王已经步入宫院中。
偏殿朝外的是一行槛墙装了细纱梅花支摘窗,此时自半支起来的窗子恰好可以看到外面的御驾,阿柠下意识扫了一眼,入眼的是绣纹华丽繁复的九龙而曲柄黄扇。
她匆忙收回目光,正要低头进殿,谁知却不经意间扫过一个影子。
她顿时愣住。
仿佛呼啦一下子,所有的画栋飞甍衣香鬓影全都变得模糊,她只看到那个侧影,那个熟悉到让她心颤的男人!
她的心疯狂地跳,手脚也几乎发颤,她睁大眼睛,拼命想看清楚。
可是耳边仿佛有熙熙的喧嚣声,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她看不清。
就连那道清隽的侧影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心动神摇,鬼使神差地要走过去,想走近,看看。
猝然间,她的手腕被攥住,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是孙姑姑焦急和不敢置信的声音。
阿柠怔怔地看着外面,外面许多人影,都是衣袍华丽的,她试图寻找那道熟悉的影子,可是却再也看不到了。
孙姑姑气急败坏地攥着她的手腕,压着怒火在和她说什么。
可她依然扭脸看向外面的方向。
但看不到了。
侧殿的门被徐徐关上,眼前是三交六椀菱花窗棂,明透富丽。
那道身影触手可及,但又遥远到她永远碰触不到。
孙姑姑嘶哑的声音低而尖锐:“你疯了吗!”
阿柠一个激灵,回过神,心中的迷障消散,她瞬间清醒了。
她望着孙姑姑那张急得扭曲的脸,明白了此刻的情景。
她是阿柠,一个小医女。
而她看到的那个男人——
是……皇帝。
6.第 6 章
第6章有赏
阿柠压下心中思绪,低下头,跟随御医女官等都暂退至一旁御药房轮值房。
此时在场都是御药房自家人,此时太医院诸位老御医都在,资历最老的是何太医,七十多岁了,胡子花白,儿科圣手,据说元熙帝年幼时得了重病,就是这位何太医妙手回春的。
如今何太医绷着脸,视线扫过众人,大家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太医院众人也都不好说什么了,谁都知道这位何太医最会倚老卖老的。
何太医的视线先落在几位医女身上:“为什么要她去送汤药?”
几个医女支支吾吾,互相推脱,最后退出一个资历浅的,含糊地道:“当时她正好趁手吧……”
何太医冷笑一声:“真要捅出篓子来,大家伙脑袋一起搬家,往日怎么教你们的,竟在这节骨眼上耍这种小心机,蠢婢!”
旁边众御医和孙姑姑也有些后怕,是以何太医训斥医房医女,他们都不吭声。
送药本是这几个医女的本分,却要阿柠去送,一旦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阿柠心里原本乱糟糟的,其实都没太意识到眼下这是怎么了,冷不丁见何太医训斥医女,还是因自己而起,便替几个医女说项:“大人,只是送一碗药而已,奴婢送了便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望大人不要怪责这几位姐姐。”
只是送一碗药?不要怪责这几位姐姐?
所有人全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阿柠。
孙姑姑恨铁不成钢:“阿柠,这不只是一碗药,若是殿下有个万一,你我性命不保。”
何太医简直气笑了!
这小姑娘一脸的心不在焉,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还敢替别人说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他嗤笑一声:“你区区一介宫婢,不知宫中规矩,竟如此胆大妄为?公主殿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你以为你劝了公主喝下汤药便立下大功吗?不过侥幸罢了!真真愚蠢至极!”
阿柠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她也有些怕了。
她动了动唇,想辩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何太医依然不解恨,不屑地扫过孙姑姑等人,嘲讽道:“太医院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丧门星,哪个瞎了眼的龟孙引你进这御药局的门?脉案都看不懂的蠢婢,倒敢往殿下跟前递药!毛毛躁躁,早晚送去乱葬岗喂狗!”
一旁胡公公和孙姑姑听得这话,脸上一块红一块青的,面面相觑,既恼气,又憋屈,又无奈。
其实论若官职,胡公公自然比那何太医更高,可何太医年纪大,医学世家,倚老卖老,性子又差,谁也不想和他计较。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是太医院儿科大手,穆清公主身边最得力的老御医,救过穆清公主的命。
况且今天这事,胡公公也觉得阿柠做得确实不合适,他自知理亏。
不过……他骂得可真难听!
阿柠也是目瞪口呆,她往日入太医院,遇到的御医都还算和善的,不知道这老大夫脾性竟如此暴躁,说话又如此难听!
她不敢置信,也有些生气。
就算她做错了事,自己挨骂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连累胡公公和孙姑姑一起挨骂?
这何太医一把年纪,倚老卖老,嘴太脏了!
她当即道:“何大人,你德高望重,医术精湛,奴婢身为小小医女,自然钦佩,在你面前不敢辩解什么,但你今日骂了奴婢又要骂孙姑姑,骂胡公公,这未免太不讲理了?”
胡公公和孙姑姑听这话,眼都瞪直了,阿柠竟然去呛何太医?
阿柠这番话说出后,竟觉自己越说越顺,于是她再接再厉,继续道:“本来就要为公主送药,是奴婢送药,还是其他几位姐姐送药,又有什么区别?既是奴婢送药,那奴婢自然要说明白,且要劝说公主殿下服下。”
她最后道:“况且,难道不是奴婢哄着公主吃了药,公主现在不是好了吗?若不是奴婢,大家伙只怕还在那里发愁呢!当然了,奴婢也不敢自夸,更不敢表功,毕竟医者父母心,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
众人一听,越发傻眼。
孙姑姑也有些急了,其实这个何太医一向如此,随他骂,他骂过也就没事了,忍忍就过去,毕竟这是穆清公主宫苑,是何太医的地盘。
胡公公从旁,只沉着脸看着,不说话。
何太医气得山羊胡子直翘,肚子更是一鼓一鼓的。
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你说什么?你算哪门子医者?只是送一碗药的奴婢罢了,你真把自己当根葱?”
他瞪着医正和孙姑姑:“这是你们太医院新进的医女?才进来几天?好大的胆子,她当这里是哪里?你们怎么教的?现在的医女都这样了?成何体统!”
孙姑姑赶紧斥责阿柠:“还不跪下,还不给何太医请罪?你疯了吗,没大没小的!”
阿柠也感觉自己惹了祸,可……
她说得不是实话吗?身为医者,难道公主不喝药也不劝吗?她若不劝,公主不吃药,怎么会好?
旁边医女们见此,也趁机道:“大人,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是递一碗药,她既来了,帮着做做,谁想到她竟这么多嘴!”
另一个也道:“我们刚来那会儿,还巴不得有这样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可我们本本分分的,哪至于如此?”
七嘴八舌的,全都是责怪,一口气把所有罪责推到她身上。
何太医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指着阿柠的鼻子道:“不过区区一医婢罢了,连药碾子都攥不稳的东西,也敢腆着脸自称医者?井底□□见着三指宽天,你当你是谁?”
阿柠本来心里就闷闷的,如今听得这话,又委屈又不甘,她忍不住攥拳,咬牙道:“何太医,话不能这么说,奴婢若是错了,太医尽管罚便是,却大可不必如此羞辱奴婢!”
何太医冷笑:“怎么,还冤了你不成?”
阿柠愤愤地道:“奴婢入了太医院,日日经手都是药材,也曾为帝王炮制药饵,凭什么不能称为医者?况且奴婢虽不才,但也读过医书!”
孙姑姑听此,赶紧给阿柠使眼色,这种牛可不能随便吹,新来的这批医女还没开始读医书呢!
何太医嗤之以鼻:“你?”
旁边胡公公听这话,突然开口:“你说你读过书?读过什么医书?”
阿柠:“好几本呢!”
她读书时的夫子是好人,待她若亲女,因夫子曾经修习医书,她也好奇借来看,看了不少医书。好几本?
孙姑姑惊讶,何大夫不屑:“仔细风闪了舌头!”
然而胡公公却追问:“你读过什么医书?”
阿柠:“《黄帝内经》,《难经》,《脉诀》和《神农本草经》,不过《神农本草经》我只看了一遍,没背下来。”
何太医拧眉:“没……背下来?”
阿柠有些底气不足,心虚地道:“《神农本草经》我背不下来。”
一旁孙姑姑听懵了。
她往日没问过这些,阿柠也没提过,如今怎么张口就是“背不下来”,这什么意思?难道其它几本她都能背下来?
她忙道:“阿柠,话不能乱说,若是胡乱吹嘘,可是要受罚的。”
《脉诀》字并不多,学医的自然都背得滚瓜烂熟,《难经》也还好,无非是八十一难经,学医的也能烂熟于心,但是《黄帝内经》包括《素问》和《灵枢》,分十八卷八十一篇,这哪里是随便背下来的!
然而阿柠一听这话,便特别认真地辩解道:“我没有胡乱吹嘘,我说了,《神农本草经》没有背下来,可是《黄帝内经》能背下来。”
何太医捏着胡子嘲讽:“你?背下来《黄帝内经》?”
他凉飕飕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坟头长大树!”
几位医女对视一眼,撇嘴,自然好笑。
胡公公看着眼前这一脸圆润雪白的小姑娘,她睁大眼睛,显然很认真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委屈。
他沉吟了下:“我且问你,《黄帝内经》中上古天真论篇提到,帝曰夫道者年皆百岁,能有子乎,后面怎么说?”
阿柠道:“岐伯曰:夫道者能却老而全形,身年虽寿,能生子也。”
她毫不犹豫,随口到来,显然是滚瓜烂熟。
旁边孙姑姑惊叹不已,她自己都背不下来啊!
她只能在看到相关病症后,记得在哪一卷,然后去查找。
何太医见此,皱眉,他没想到阿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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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能背下来。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这是《黄帝内经》第一卷,背下来也不稀奇。
当下他直接道:“小姑娘,我来考你,你且说说,腹中论篇可曾提到血枯病?”
阿柠点头。
何太医:“行,那你给我说说。”
阿柠:“岐伯曰,病名血枯,此得之年少时,有所大脱血。若醉入房,中气竭,肝伤,故月事衰少不来也。帝曰:治之奈何……大小如豆,以五丸为后饭,饮以鲍鱼汁,利肠中,及伤肝也。”
她一口气背了一大段。
何太医倒吸一口气,眯起打量着她。
之前因她戴着绛纱口罩遮住口鼻,不曾留意,如今看她神情坦然,眼神明亮,显然胸中有沟壑,底气十足。
她如今不假思索,流畅娴熟,显然确实背下来了。
何太医不甘心,又考问了几处,并考问了《脉经》和《难经》,果然,阿柠全都倒背如流。
一时众人全都震撼不已,几个医女也都诧异地看着阿柠,不敢吭声了。
何太医狐疑地看着阿柠,脸色怪异,一言不发。
须知太医院集结了天下医学之大成,其中不乏聪敏好学之辈,能够整篇背诵医书者不在少数,何太医他自己在十三岁便已经背下各样大部头医书,以博闻强记闻名于世。
可眼前只是一个小医女!
他素来鄙薄女流之辈,但如今不得不承认,这小医女确实记性过人。
他捻了捻他那撮胡子,黑着脸思忖着。
如今穆清公主身边还需补一名医女,必须性情温顺平和,还要通晓医理,要耐心细致……
眼下这小姑娘倒是一个好苗子,只是刚才气急败坏之中,痛骂一场,如果突然往回收,也太没面子了。
他捻着胡子举棋不定。
正想着,突然间就听到外面有太监急匆匆地过来。
那太监道:“适才奉药的医女是哪位?”
太监一问,众人微惊,全都望向阿柠。
显然这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身边的人问起阿柠,估计皇帝已经听说刚才的事了。
也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阿柠听到,上前:“回公公话,是奴婢。”
太监看了一眼阿柠,有些惊讶。
这小医女生得实在是圆润啊……
须知大昭素以瘦弱纤弱为美,这位却面若满月,欺霜赛雪,其实仔细看,还挺好看的,让人看了心里就舒坦。
他暗叹之余,才道:“陛下有赏。”
有赏?
太监:“适才公主殿下对奉药医女颇为赞赏,皇帝便下令有赏。”
众人一听,自然意外,敢情阿柠那一番话,不但没惹祸,反而获了赏??
孙姑姑更是大喜,她原本还担心阿柠受罚,这下子有帝王的赏赐背书,再也不用担心了!
那太监当即宣了赏,有宫花,脂粉,有绛纱和哆罗呢各一匹,另外还赏赐了各样吃食。
阿柠听着,惊喜,别的也就罢了,她知道那哆罗呢可不是寻常能得的,听说那是海上藩国进贡来的,得来不易,也只有宫里才用,外面根本买不到。
没想到皇上竟赏了她整整一匹!
皇上真好!
而除了赏赐阿柠,因太医院众人看护穆清公主有功,也都各有赏赐。
几位大人也就罢了,经历的事多,倒是没什么大惊喜,不过底下几个小医女笑得合不拢嘴。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突然就这么得了赏!
孙姑姑更是喜上眉梢,脸上有光。
胡公公背着手,笑眯眯地看向何太医:“何太医,这小医女,傻是傻了点,不过倒也能做事,以后记性好,写得一手好字,人也机灵,以后遇到什么事,还得请你老人家多担待着。”
何太医正觉憋屈,瞥了一眼胡公公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太医院的人,还用得着我来担待?”
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孙姑姑和胡公公对视一眼,都觉心里舒坦。
胡公公哼了声:“这老棺材瓤子,这会儿怕是憋屈得不轻!”
谁愿意挨他骂呢,看他那吃瘪的样子,痛快!
7.第 7 章
第7章心疼
帝王的赏赐都是要前往内务府支领的,胡公公看大家高兴,当即派了几个小太监并杂役前去支领,去了时内务府已经得到旨意,当即按份例给了,太医院的赏直接送到太医院,药房的则送到药房。
药房的几个医女自然喜出望外,这会儿她们看阿柠等人也都顺眼多了。
原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医女傻,如今看着竟格外顺眼了,瞧人家这张脸,形若满月,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越看越喜欢呢!
孙姑姑自然看出那几个医女眼神中的热切,不免好笑,可真是会变脸。
这时候众御医也要回去太医院,孙姑姑和阿柠也随大家一起回,路上难免说起阿柠,胡公公对阿柠赞不绝口,那何太医提起阿柠,也开始变了口风,开始夸起来,完全没了之前吹毛求疵的样子。
他咳了几声,道:“适才老夫也是教诲你,这次算是让你撞了大运,以后切记,万万不可投机取巧。”
大家听这话,都不免暗暗想笑,这人可真是……话风转得倒是快,如今竟这么说了!
不过他年纪大,老人了,懒得和他计较,随他说罢了。
何太医“咳”了声,隐下尴尬,一脸严肃地道:“其实老夫看你这小医女倒是有老夫年轻时的样子,只可惜乃一介女流。”
阿柠却不太乐意了,道:“何大人何出此言?宫里头也是要女医官的,奴婢听说,旧年有一位女官可是曾经在太医院著书立说,名扬天下呢。”
何太医听这话,一呛,瞪了瞪眼,待要说什么,不过终究憋回去了。
阿柠顿时觉得,这人似乎有点不对?欲言又止?
一直到回了太医院,孙姑姑趁人不注意,挑了个功夫把阿柠拉到一旁角落,压低声音道:“那位女医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了。”
阿柠:“为什么?”
孙姑姑咬牙切齿:“那位女医,便是何太医的姑母!”
阿柠:“啊?”
她诧异:“他的姑母,他不是更应该引以为荣吗?”
孙姑姑:“这位姑母因为触怒帝王,暴病而亡了。”
阿柠:“……”
她只听说过那位女医的传奇事迹,还不知道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孙姑姑:“这都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别人家事,咱们哪里能说清楚是非曲直,反正不提就是了。”
阿柠:“好吧。”
孙姑姑:“还有穆清公主的事……
提起这个,她也有些叹息:“其实穆清公主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公主年幼,又太受宠了,许多事,太医院也做不得主。”
阿柠顿时懂了:“我知道了,因为公主受宠,大家都不敢做什么主张,更不敢违逆公主的意思,只一味顺从,于是反而无人约束公主。”
在这宫里头,唯一能管束穆清公主的只有皇帝,但是皇帝日理万机,诸事繁忙,不可能时时顾及。
孙姑姑颔首,感慨道:“是……这可不是一般人,天潢贵胄,凤子龙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我听说,便是太子在她面前都要让她几分呢。”
皇帝后宫没什么妃嫔,后位也是空悬的,可以说穆清公主便是后宫唯一的女眷,其受宠程度可见一般。
不过阿柠听着这话,却想起穆清公主说话的样子。
她才十二三岁吧,小小粉粉的一个,其实还是个小孩儿呢。
可是她身边没有阿爹,也没有阿娘,陪着她的只有姑姑、嬷嬷和宫女太监,都是畏惧她的人。
这算是好事吗?
阿柠不太懂,她蹙眉,忍不住道:“可是公主的亲生阿娘呢,为什么不陪着她?”
孙姑姑立即瞪阿柠。
阿柠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喃喃地道:“其实公主这日子过得也不舒心,挺可怜的——”
孙姑姑脸色微变:“住口!”
她太过严厉,阿柠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孙姑姑板着脸:“这种话是你该说的吗,贵人的事,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吗?”
阿柠忙道:“我随口说说,周围也没别人。”
她看向窗棂外,这会儿大家都忙着,没人注意到这边。
孙姑姑教训道:“公主千尊万贵,受万民敬仰,哪里是你能随便评判的,你若说这话,可真是不知所谓!”
阿柠知道孙姑姑说的是实话,她低着头:“嗯嗯,阿柠知道了。”
孙姑姑恨铁不成钢:“不要以为你这次得了赏,就能为所欲为了,其实何太医骂你,骂得也有几分道理,你这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恰好赶上了,一个运气不好,你人头怎么落地的都不知道!”
阿柠缩着脖子:“嗯嗯嗯!”
她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孙姑姑看她还算乖巧,也就不说了,回想起她之前问起的,道:“宫里头的事,你早晚会知道,罢了,少不得我掰碎了和你说说,免得你回头冒失起来,还不知道惹出什么祸事呢。”
阿柠一听,眼睛都亮了:“姑姑真好!”
孙姑姑这才道:“穆清公主的生母为皇帝的结发之妻,宸元皇后,早已不在人世多年了。”
阿柠:“啊……竟是这样。”
她有些意外,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所以为什么穆清公主身边没阿娘照顾,只有一群姑姑嬷嬷,是因为她的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回想着穆清公主的样子,看上去是一个骄纵富贵的小公主,但是病中的她又有些可怜。
身边那么多人都在哄着她,畏惧她,她是公主之尊,可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孩子啊!一个才过十二岁的小孩子。
她的身边也许围了很多人,可那些人都不是她的亲爹亲娘,所以不能真正为她考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和盘算。
阿柠想到这些,鼻子竟然酸酸的。
她知道公主锦衣玉食,是自己没法比的,可她还是替公主难受,甚至胸口那里竟闷闷地疼,她难受。
孙姑姑叹了声:“以后你可万万记得,不要提起这位皇后娘娘。”
阿柠:“为什么?”
孙姑姑瞪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阿柠:“……”
她耷拉下脑袋:“好吧,知道了。”
孙姑姑看她沮丧的样子,倒是有些不忍心,于是继续道:“其实这些事我也不知道,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早些年皇上身处边远封地,那位皇后娘娘陪着他前去,吃尽了苦头,由此病倒,才仙逝而去。”
这些话点到为止,是不好再继续说了,其实就孙姑姑所知道的,皇帝据说是先帝临幸一小宫娥才有的,自小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并不得先帝喜爱,待到成亲佩冠后,便早早打发到边远封地了。
本来这样一位不受宠不起眼的皇子是绝无可能登上帝位的,可谁知道他运气好,先帝晚年几位皇子为了储君之位你争我斗,彼此打得跟什么一样,最后谁也没落到好,有死的,有被贬黜的,也有声名不佳的,最后先帝突然驾崩,竟无一皇子可继位,这时文武百官才想起这位被打发到边远之地的皇子,把他请回来,扶他登上帝位。
元熙帝生得过于俊美,甚至看着有几分脆弱的苍白,朝中权臣自然觉得这是一位好拿捏的皇帝。
之后呢……
前朝的那些事后宫女官知道的不多,所以有些事孙姑姑也不知道确切,只隐约听说这位元熙帝登基第一年还不声不响,第二年突然几个动作,狠厉冷绝,杀鸡儆猴,以雷霆之势把控了朝政,将几个权臣彻底驱逐出朝堂权利巅峰。
这其中的种种,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血流成河。
只孙姑姑亲眼目睹的便有那么三五桩,她想起来至今后背发冷。
她连忙看了看四周围,并没人注意到她们。
她越发压低了声音:“反正你要记住,这些事万万不能提,咱们既进了宫,命便不是自己的,是皇帝的,若是一个不慎,自己没了性命,还可能株连九族!”
阿柠听得倒吸一口气,孙姑姑说话的语气太瘆人了,让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想着今日惊鸿一瞥的那个身影,那就是皇帝,那么贵气俊美,是她从未见过的风华。
那样的人,会动不动就杀人吗,有一日会杀了她吗?
孙姑姑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还待要说什么,这时却听到外面喧嚷声,以及欢笑声,她探头看过去,前去内务府领赏的太监和杂役回来了。
阿柠:“咱们的赏?”
孙姑姑:“去看看吧。”
当下两个人连忙出去,有些是赏给太医院的,各人有份,也有些是只赏给阿柠的。
阿柠对着单子一一查收了,竟堆了满地,比之前听到的还多呢!
她突然得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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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多好东西,喜不自胜,想着她得搬回去,可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吭哧吭哧的,差点一脚跌那里。
这时,便听到一声笑,很淡的一声,就那么一下。
阿柠抬头看过去,便看到了孟凤春。
或许因为她半蹲着的缘故,从下往上看,便觉孟凤春身量格外颀长。
他今日着一身竹青暗纹锦袍,挺拔犹如翠竹,一身气度清雅至极。
此时的他在挑眉看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眉眼间残留着一些笑意,说不上是嘲弄还是好笑。
阿柠咬唇,脸上微红。
她虽然只是一个小医女,可她也不愿意在这样一个清雅的年轻男子面前如此狼狈啊,人都是要脸面的。
她便站起来,略福了一福:“孟大人。”
太医院的御医大多都是出自医学世家,是世代传承的,随便一个都是有些来历的,那位何太医祖上还出过天下闻名的女御医就不提了,只这位孟凤春孟太医,也不是等闲之辈。
阿柠多少也听说过他的声名,知道他自小博闻强记,苦读医书十年,读得满腹书香,无所不通,却在十六岁那年走遍天下,学神农尝百草,尝遍天下药草,如今二十几岁继承家业,进入太医院编纂医书。
而此时的孟凤春打量着眼前的小医女。
小小的一个,粉粉白白的,但看起来性子很大,他不过是笑了一下,她却给自己摆起脸色来,说是给自己见礼,其实别扭得很,腮帮子都是鼓鼓着的,倒仿佛和人怄气。
他便扫过一旁那些物件,绛纱,哆呢绒,还有几个明显是出自御膳房的食盒,以及其它物件。
显然这是皇帝赏的。
太医院就这么大,消息传得快,小医女在神秀宫得了赏的事早传遍了。
他望着那些赏赐的物件,淡淡地道:“好大的脾性。”
阿柠在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依然恭顺的:“大人说笑了,奴婢不敢。”
孟凤春略抿了下唇,待要说什么,不过见她越发疏远的样子,便不再说话,径自前面天济殿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前时,旁边几个小医女凑过来,好奇地问:“阿柠,孟大人刚才和你说什么?”
阿柠:“他嘲笑我,还说我性子大!”
几个小医女却一脸欣羡:“孟大人平时高冷得很,从来不和我们说话,他对你真是另眼相待。”
另一个小医女向往地道:“他刚才一直盯着你看,可能是觉得你好看!”
阿柠惊讶地看着她们,她不知道原来这位孟凤春这么招人喜欢。
她想了想,道:“不会,他是嘲笑我,他才不是觉得我好看呢。”
几个小医女叽叽喳喳的:“他嘲笑你也是因为觉得你好看,至少你能让他多看一眼。”
阿柠不敢置信:“你们——”
竟迷恋这孟凤春到这种地步吗?这孟凤春好看是好看,但脾气不太好,看着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那几个小医女还要追着阿柠问,阿柠见状不妙,赶紧把自己才分得的一个食盒塞给她们,请她们吃,这才逃过一劫,又喊了一个小太监帮着自己拎那些物件。
那小太监叫元宝,才十三岁,是个机灵鬼,平时和阿柠关系也不错,他帮阿柠抱着拎着,要送她回去住处。
谁知道刚要走,胡公公来了,问起来:“我听说,今日你本来要去见你家里人,结果赶上轮值没去?”
提起这个,阿柠有些沮丧:“对,不过我下个月就可以见家里人了。”
胡公公略颔首,之后递给阿柠一张纸,阿妩接过来却见上面是盖了医正印章的出入批文。
阿柠惊讶:“胡公公?”
胡公公道:“你家里人难得来一趟,若是见不到,白白等一个月,你拿着这个去东门见你家里人吧。”
阿柠眼睛瞬间被点亮了:“真的吗?我可以去?”
胡公公点头:“是,你快去,可别赶不上。”
元宝听到,忙道:“公公,我陪阿柠姐姐去可以吗?”
胡公公自然应了,阿柠越发高兴了!
她如今得了这么多赏,当然想带一些给家里,让爹娘弟妹也跟着喜欢,可自己根本拿不动这么多,元宝跟着,正好请他帮忙拿了。
当下阿柠抱着那匹哆呢绒,又让元宝拎着两个大食盒,两个人赶紧往东门方向冲。
8.第 8 章
第8章团圆
不过冲出太医院后也不敢太匆忙了,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万一被拦下来一番盘问,虽说有医正大人的手批,可免不了一番周折麻烦得很。
所以两个人尽量走快一些,但也尽量庄重。
不过他们还是太惹眼了,要知道内务府分发的物件分两种,寻常支领虽然也走内务府,但只是寻常物件,可这赏赐的为了彰显皇恩浩荡,是用了黄锦绳缠住的,好让人一看便知道这物件来历不凡。
所以他们两个一路往外走,倒是惹得太监宫娥全都看过来,也有宫廷校尉略微侧首看。
宫中得赏的事也不算罕见,不是没见过,可这么一个小医女和小太监,一看就是寻常人,怎么突然得了这样的打赏?
元宝自然感觉到了,他与有荣焉,抱着那卷哆呢绒,笑着对阿柠道:“这次你可是出了大风头!”
阿柠笑得甜丝丝的:“其实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劝公主吃药,没想到皇上便赏了我这么多东西,皇上可真是好人!”
好大方的皇帝!
元宝听得这话,一惊。
他虽然才十三岁,但他是太监,日常四处走动,所以也知道一些,皇帝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
哪个惹他不悦,他一个眼神便能要人命,听年长的太监说,皇帝曾经一口气诛杀了多少人,就皇宫南门那边的回廊,据说血流成河,第二年那边的海棠开出的花都是红色的啊!
结果阿柠竟这么说!
他小心地看了下四周围:“阿柠姐姐,话不是这么说的。”
阿柠却坚持:“皇帝赏我这么多,他就是好人!”
她想起在神秀宫看到的那个侧影,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惦记的那个,那他一定是好人了!
元宝听她一口一个“好人”,惊讶不已。
似乎有些道理,可他又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两个人边说话边往东门赶,却见东门外已经围起来了,女官和宫娥就是在这里和家里人相会,有的欢喜地说着什么,也有的正对着抹眼泪。
阿柠出示了自己手中的批文后便被放行,她赶紧去找自己阿爹。
可这么多人,她去哪儿找呢!
她便有些急,万一自己阿爹已经离开那就麻烦了,这么找着,她一眼看到瑞香。
瑞香身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两个人正低头说着什么。
阿柠忙问瑞香:“瑞香,你看到我阿爹了吗?”
瑞香惊讶:“你,你怎么也来了?”
阿柠却顾不上别的,她抓着瑞香的手:“我突然有了假,便过来了,看到我家阿爹了吗?”
瑞香:“我刚刚把信给他,和他交待了声,他,他已经走了吧。”
阿柠一听走了,连忙往入口处看,结果根本不见人影!
她顿时难过起来,若是以为根本见不到也就罢了,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医正大人的允准,又得了皇帝的赏赐,她想给阿爹看看,想把这些捎给阿爹,让阿娘和弟妹也高兴,结果却还是见不到。
她便懊恼起来,想着自己如果走快一些,如果自己不耽误时间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谁知这时元宝道:“那边有一个落单的,背着包袱,是你阿爹吗?”
阿柠看过去,可不就是自己阿爹吗?
阿爹低垂着头,正要往外走。
她赶紧跑过去,喊道:“阿爹,阿爹!”
阿柠爹本来已经要走了,听到这声音不抱希望地看过去,果然看到了自己女儿,当下惊喜不已,不敢置信!
他忙跑过来,一把握住阿柠的肩膀:“阿柠,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忙着吗?”
阿柠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她笑着道:“阿爹,你一定想不到,我竟交了好运,我今天竟然见到公主殿下,而且还得了很多赏,这可是皇帝赏给我的,赏了好多,所以我赶紧拿过来,阿爹你带回家去吧”
阿柠爹顿时眉开眼笑:“得赏了?那你可得好好给人家皇帝干,别让人家皇帝说你不好!”
一旁元宝听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
阿柠姐这脑子不太正常,她爹果然也傻乎乎的!
然而阿柠却使劲地点头:“嗯嗯我知道,阿爹你放心吧!”
她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看公主想说桂花糖,阿爹你回头把咱们家往日做的桂花糖拿来,我要拿给公主吃!”
元宝:???
阿柠爹道:“哎呀,我带了,就在包袱里,我给你那个同屋了——”
他四处张望,一眼看到了瑞香,那瑞香正震惊地看着自己。
他也管别的,上前道:“我的包袱,谢谢你嘞,我闺女来了,我自己给她,不用你帮忙了!”
说完他不由分说,从瑞香手中拿过包袱,瑞香惊讶得没反应过来。
阿柠爹拿过来后,先摸了摸里面的一两银子,又摸了摸各样物件,确认都还在,这才放心。
他将那包袱递给阿柠:“阿柠,三两银子太多了,也怕你在宫里头万一缺钱花,所以阿爹拿了二两,剩下一两你留在手边,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或者什么急需,想买件新衣裳,你好歹得有钱。”
阿柠忙道:“阿爹,不用,宫里头什么都不缺,人家都给发,我们每天吃香喝辣呢。”
阿柠爹却一股脑塞给阿柠:“这里面还有一些吃的,有你阿娘晒的肉干,腊肠,还有干豆子,桂花糖,都是耐放的,你拿回去留着,万一晚上饿了或者馋了的时候,就吃点。”
阿柠赶紧接过来:“好!不过阿爹,你不用担心我,你看这些东西,这都是皇帝赏我的,你拿回去用,我还自己留了不少呢,我什么都不缺。”
这时元宝赶紧凑过来,将那些物件给阿柠爹:“阿叔,这都是阿柠姐姐得的赏。”
阿柠爹看看元宝,觉得这小孩子人不错,打了声招呼,又看这些赏,自然惊叹不已,乡下人哪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他不敢置信:“这都是皇帝送你的?”
阿柠猛点头:“对!皇帝赏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瑞香正震惊地看着她,什么意思?这是怎么了?皇帝给阿柠东西??
阿柠哪里留意瑞香,她正一门心思和自己阿爹说话:“阿爹,这些都是好物件,叫哆呢绒,听说是海外的船运来的,宫里头可以用来做绒毯的,不过我也看到一些贵人用来做衣裳,你拿回去找裁缝做几件好衣裳吧!”
阿柠爹一脸稀罕地摸着那料子,惊讶:“这么厚实的料子,这得多暖和!你刚才说什么,宫里头当绒毯?这种好料子当绒毯?糟蹋东西啊!”
阿柠:“爹,宫里头的事和咱家里不一样,人家什么都不缺……反正你拿着这匹,自己留着用,你可千万别给我姑母,也别给我三叔,反正就留着咱们自己用,阿檬也不小了,十岁了,不要让她穿我的旧衣裳,给她做一身好的,这样穿出去体面。”
阿柠爹一叠声地道好,又道:“你放心就是了,你娘身子骨比之前强了,阿檬和阿梓越来越懂事,都帮着家里干活,上次你娘晒的肉干,他们一口也不吃,说都留着带来给你。”
阿柠听着眼圈都红了:“我在宫里头很好,怎么着吃得都比家里好,你让他们吃就行,别给我留着”
阿柠爹:“行行,我现在放心了,回去和他们说,给他们做新衣裳,让他们吃肉干!”
父女两个这么说着话,一个说起家里的情景,一个也说起自己在宫中的情景,反正都是挺好的,挺好的,特别好,越说越高兴。
这边父女二人说得热火朝天,那边瑞香看着他们,都没工夫搭理她家竹马了。
她茫然,困惑,她无法理解,她不懂到底怎么了!
她旁边的竹马好奇地望着阿柠:“这是谁?她怎么得了那么多赏?”
瑞香也是纳闷得要命,不过她看竹马一径地打量阿柠,便不高兴。
自从昨日阿柠说她气色不好,说她脸上有褐斑,她便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又偷偷端详了一番阿柠,她发现阿柠生得像白面团,而自己像是放坏了的窝窝头。
她不想让信哥看阿柠,生怕信哥觉得自己不好看。
她拉着竹马到一旁:“信哥哥,不要搭理她,她是个傻子,你看她说话,着三不着四的,我们说我们的!”
那位信哥哥又着实瞅了阿柠好几眼,这才勉强收回目光。
这边阿柠当然没心思搭理瑞香,她正和自己爹热火朝天地说,不过见面的时间很快结束了,那边已经有官差摇着铃铛呵斥,准备赶人了。
大家难免抹眼泪不舍得,阿柠爹眼角也有些发红。
阿柠却歪头笑着道:“阿爹不要难过,宫里头的日子舒坦得很,虽说不能常见面,但是等下次咱们再见,我又能给你很多好东西呢!”
她笑着道:“这次我能赶来见你,还是我们御药房提督太监给我特批的,我们提督太监对我可好了,什么都帮衬着我,还有我们的女官也对我好,宫里头人都特别好,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一旁元宝听着,连忙插嘴表功:“对,我对阿柠姐姐也好!”
阿柠爹一心惦记着自己闺女,哪顾得上看元宝,只连连点头:“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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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已经有校尉过来催促,宫娥们都要尽快回去,阿柠只好和阿爹告别。
一番依依惜别后,阿柠和元宝往回走,元宝帮阿柠拎着包袱,陪着她。
正走着,瑞香却追了上来,她好奇地道:“阿柠,你那些东西哪儿来的?”
阿柠:“是皇帝赏赐的,赏赐了好多呢,还有一些绛纱,我觉得我都用不完,可以送你一块做件小衣。”
小衣用不了多少布料,阿柠觉得自己可以适当大方大方。
瑞香完全不明白,她费解地看着阿柠:“皇帝赏你?好好的,皇帝为什么赏你?”
阿柠道:“因为我劝公主吃药。”
瑞香眉头都拧成了绳:“你劝公主吃药,你怎么会见得到公主殿下?”
阿柠:“因为我跟着去了神秀宫的医房,我给公主送药,自然就见到公主殿下了。”
瑞香却更加困惑了:“你怎么能跟着去药房?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医女,怎么可能去神秀宫的医房?再说医房是没人了吗,竟要你去送药?到了公主殿下跟前,能轮得到你说话?”
阿柠笑眯眯地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等我回去慢慢和你讲,反正我得了好多赏呢,回头给你看!”
阿柠开怀得很,快活得仿佛一只小蝴蝶,然而瑞香却焦躁得很,她不理解啊,不明白,她觉得阿柠就是傻,话都说不清楚!
她拽住阿柠的袖子问:“阿柠,你不是应该帮我轮值吗?好好的,你怎么去了神秀宫?”
一时又问:“那你到底得了多少赏赐?这些都是皇帝赏给你的吗?是所有人都有还是只赏给你一个人?”
元宝听得这话,抱着包袱在那里闷笑。
瑞香听到了,不高兴:“你笑什么?”
元宝故意道:“瑞香姐姐,你干嘛这么恼,阿柠姐姐得了赏赐,你不是应该替她高兴吗?”
瑞香一听,使劲瞪了一眼元宝:“要你多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
等回到房中后,阿柠的那些赏赐却已经被太医院的杂役送回来了,就放在门口,他们正等着阿柠查收呢。
阿柠收了后,看着这么多物件,自然心花怒放,她想着元宝帮自己拿东西,便拿了一些要给元宝。
元宝却死活不要的:“好姐姐,你留着就是了,你便是给我了,我也不会做,白白浪费。”
阿柠想想也是,她笑道:“既如此,那我回头捡了不要的药材,用绛纱做成香囊,你可以佩戴着!”
元宝一听,喜出望外。
在宫里头当差不容易,他们做太监的更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那些大太监还好,自然有小太监伺候,凡事也可以更方便,他们这种最下等的小太监,随时待命听人吩咐的,自然处处不得便利,有时候身上味也不好,若是能有香药做成的香囊,自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他笑着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姐姐也忙得很,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
阿柠:“我知道,等我做好了拿给你!”
她想着,可以趁机多做几个,也送给双喜几个,他们肯定也喜欢。
这边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旁边瑞香盯着地上堆着的那些物件,看着上面的明黄锦丝带,知道这都是御赐的,眼红得几乎要滴血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阿柠,这么一个阿柠,傻得脑袋直愣愣的,她竟然能得皇帝赏赐?她是怎么见到皇帝的啊!
总算元宝走了,她赶紧拉着阿柠好一番问。
阿柠困惑地看她:“瑞香,你怎么这么着急?”
瑞香一听,赶紧略收敛了下,解释道:“我也是怕你惹出祸来才问你。”
阿柠点头:“你不用太担心,皇帝可是一个好人,公主也特别好。”
瑞香:“……”
她可是早打听过了,皇帝阴鸷暴戾,性情怪异,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身边伺候的一不小心就掉脑袋。
结果她说皇帝是好人,她以为她有一百个脑袋吗?
阿柠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给瑞香说了,最后道:“总之,这次真是交了好运,得了好多赏呢!”
瑞香嫉妒得胸口都是火,不过她努力按捺下来:“那你怎么去东门了?”
提起这个,阿柠感激又感动:“是胡公公特别批的,他还催我快一些,免得耽误了呢!”
瑞香听着这话,心都要碎了。
阿柠得了皇帝和公主的赏,胡公公还对她这么好?
这大傻子是交了什么好运呢!
9.第 9 章
第9章桂花糖
傍晚时候众医女也都回来了,大家知道阿柠得了这样的赏,自然替阿柠高兴,便连隔壁屋的也都凑过来,大家七嘴八舌问起公主长什么样?公主都说了什么?
阿柠便一五一十和大家提起,最后阿柠笑着道:“公主性子真是好,长得也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惹人喜欢的小姑娘!”
她想起那些赏赐,以及远远窥见的帝王威仪:“我还看到皇上了。”
大家顿时眼睛放光,连忙问起来,阿柠便道:“皇帝英明圣武,如天神下凡,仁爱贤明,一看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帝!”
众医女也都是没见识的,此时听阿柠这么说,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听阿柠说的天花乱坠,也都一个个羡慕不已。
阿柠可是见过皇帝的人呢!
阿柠便把自己阿爹带来的各样吃食拿出来,分给大家一些。
大家倒是不好意思要,毕竟是阿柠家里捎送的,家里人能送进一点东西不容易,于是大家只略尝了尝。
不过桂花糖有不少,大家就都拿了几粒桂花糖吃。
那桂花糖确实好吃,说不上特别甜,但放在口中慢慢融化,会有淡淡的桂花香,这于深宫中匮乏的日子来说,也算是一点小小的甜头。
分过后,阿柠将剩下几包放好,一包是要送给穆清公主的,一包送给孙姑姑,一包送给胡公公,还有一包自己留着慢慢吃。
阿柠这么收拾着时,旁边瑞香一直斜眼看着她。
她感觉到了,疑惑:“瑞香,你的眼睛怎么一直斜着,眼睛不舒服吗?”
瑞香一愣。
旁边玉卿和凤娟听到,便都噗嗤笑起来:“瑞香,桂花糖甜不甜?”
瑞香气得脸红,她咬了咬唇,到底是问:“阿柠是因为在太医院轮值,才跟着去了神秀宫,才交了这样的好运势,若是换一个在那里轮值,这好事便是别人头上的了。”
她这一说,玉卿明白了,故意道:“哦,明白了,本来应该是你轮值,结果你把这个好机会让给阿柠了,阿柠便得了皇帝的赏,如果你不让,你就能赶上这好机缘了,是不是?”
瑞香面上微红,不过还是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说,如果不是她替我轮值,她就该早早去东门候着,必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阿柠点头:“你说得有理,多亏了你呢,把这好机会给我,我一下子得了那么多赏,给我阿爹,我阿爹都高兴死了!”
她想起来便喜欢:“既得赏,又不曾耽误见阿爹,一举两得呢!”
她自是心里美满,两全其美,可瑞香心里却苦涩不已。
自己为了能见竹马,费了大心思,结果如今见了后也没觉得多喜欢,反而看着阿柠得了恩赐,也见了家里人。
她懊恼死了,甚至觉得是自己把好运气拱手让给阿柠的。
谁知玉卿却笑着道:“可是瑞香,你不要忘了,是你求着要阿柠帮你轮值,是你抢占了阿柠去见家里人的机会,你什么都掐尖要强,好事你跑得快,坏事你把人家阿柠往前推!”
凤娟也从旁抿唇笑,搭腔道:“玉卿这话倒是没说错,昨个儿,我记得瑞香还眼巴巴求着阿柠,要阿柠帮她轮值呢……”
瑞香不太服气,道:“就算是我求她又如何,可她不是因为轮值得了好处吗?”
玉卿嗤笑一声道:“得了好处那也是人家有本事,就阿柠说的那些,你懂吗,你敢吗,换了你我顶上去,谁都没这个好运,所以也别嫉妒别人,别觉得别人抢了你的好处!”
瑞香一想倒也是,如果换了自己,自己跑过去和公主说那些话,这是找死吗?
她嫉妒,酸涩,但又不得不承认,这阿柠是歪打歪着了。
她勉强压下心里的难受,瞥了一眼阿柠:“你也是运气好,赶上了,这样的傻话,若是别个说,只怕命早没了!”
阿柠却惊讶,不太信地道:“怎么会没命呢?”
瑞香没好气地道:“你说怎么会没命?你当这是哪里,这是宫里,可不是你家村口,一个不慎,皇帝会要你脑袋!”
阿柠便不说话了。
她知道自己若说出来,别人又要惊诧。
可想起自己远远看到的那个侧影,她并不能信,那个皇帝会随意杀人。
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说话间,到了做晚膳时候了,今天轮到玉卿做晚膳,阿柠拿了肉干给她,让玉卿炖到锅中。
之后阿柠又拿了黄纸裁剪成小块,每个里面包了七八粒,包好后,御膳房的小太监也都回来了,她将这些小包的桂花糖分给小太监们。
小太监是御膳房帮着的,未必就缺口吃的,不过他们确实没有桂花糖,况且这是阿柠给的,大家自然都喜欢得要命,一个个围着阿柠姐姐长姐姐短地喊,这个要给阿柠塞一个鸡蛋,那个要给阿柠一小包肉干,还有说要帮着她购置豆豉和甜酱,一个个都恨不得挤到阿柠身边来和她说话。
阿柠想着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做,和他们说了几句就赶紧回来了。
回来后,又把赏赐的那些整理了,因马上便是重阳节了,宫中各样面饼点心花样繁多,如今赏赐到阿柠手中的,有裁松饼,鲍螺糕,枣豆糕,柿饼,也有丝窝糖,这些对于阿柠来说都是不容易吃到的。
她便想起昨日自己离开太医院时,偶尔间闻到的那一股甜香。
她没吃过鲍螺糕,但一闻到就很熟悉,如今见到鲍螺糕便明白这就是自己昨日闻到的甜香。
——也许上辈子吃过吧。
她满足地叹息,心想自己真是有福之人,昨日才泛馋,今日便吃上了。
就在这种甜津津的心思中,她又摸了摸桂花糖袋,心里却想着,一定要找机会把桂花糖给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也是有福气的,今日才馋桂花糖,如今桂花糖便到了。
***********
阿柠把桂花糖分给太医院相熟的,大家自然都喜欢,阿柠给孙姑姑那包糖后,也和孙姑姑提起,想将一包桂花糖送给穆清公主。
然而她才一提这个,孙姑姑便挑眉:“白和你说了?敢情我给你说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阿柠:“……”
她有些心虚,小声说:“可是,那一日殿下也说想尝尝啊。”
孙姑姑叹息了一声,其实面对阿柠,有时候她很欣赏,但有时候又有些心累。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小姑娘到底是怎么进宫的,宫娥入宫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她竟然没被筛下去??
当下她也就和她明说了:“若是公主殿下有什么不适,当然是第一时间招呼太医院,但若殿下身体康健,那殿下身边的姑姑、嬷嬷、宫娥,还有神秀宫特设的医房,这些人自然围一个水泄不通,什么活都让她们包干了。”
她摇头,啧啧叹息:“你这桂花糖自然是好吃,我吃着也挺香,可这是我们私底下尝尝也就罢了,公主殿下那是什么人,金尊玉贵的,你还记得那位聂姑姑吗?在聂姑姑眼里,这桂花糖就是来历不明,万一殿下吃了有个什么不好,我们脑袋都要搬家。”
更不要说把来历不明的桂花糖塞给公主殿下。
阿柠听了,心里多多少少明白,公主殿下是万金之体,而自己只是小小的医女,自己若要见公主,不知有多难。
她只好不去想了,这几日安心在太医院做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是想起穆清公主,想起她纤弱的眉眼,想起她好奇的神情,她甚至想到夜不能寐,便是睡着了,在梦里,总是能梦到公主殿下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说她也想尝尝桂花糖,她还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
其实大部分时候阿柠很少为了什么事烦恼,从她六岁从那懵懂混沌中醒来,她一直是一个知足常乐的小孩子,她觉得能活着就极好,能吃饱穿暖更好,有爹娘疼爱就太好了。
至于又有懂事的弟妹对自己好,那更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可是如今,平生第一次她开始烦恼起来,他好想好想见到公主殿下,好想让她尝一尝自己爱吃的桂花糖。
这桂花糖是要亲手挑选最好的桂花,要慢慢地熬,熬好后再做成桂花糖,包起来,还要阿爹从乡下背着来到城里,万千之幸,不曾错过,才能送到自己手中。
当阿柠将一块桂花糖放在口中的时候,桂花的香气会久久地在口中萦绕,可为什么那么持久浓郁,因为那都是阿爹阿娘的心血,是他们努力要让她吃到的心思!
也许并不是什么好的,也许外面也有卖的,可是阿柠固执地认为,她的桂花糖是天底下最香的。
只是接下来她到底没有机会见到公主殿下,她想自己接下来一直都没机会了,除非公主病了。
可是,她又怎么忍心盼着公主殿下生病呢?
偏生这几日太医院又忙了起来,新到了一批药材,之前的那批酸枣仁已经收拾好了,炮制过,是要等着给帝王入药的。
阿柠也看到酸枣仁被特意郑重其事收起来,她更加确认,皇帝只怕有难眠之疾,所以他才要这些有助睡眠的药材。
她在忙碌之余,在整理药草时,也将挑拣剩下的药草细碎收起来,其实说是细碎,但也是好的。
她将几样药草搭配起来,挨个配好了,再用锦缎做成香囊,香囊留了活口,这样子等味道淡了后还能再换。
做好后,她闻了闻味道倒是极好,给几个同屋好友一人一个。
玉卿和凤娟自然是喜欢,都觉得这味道清雅:“那些药草我可从来不喜欢闻,不过经你这一搭,确实怪好闻的。”
说完,凤娟还深深吸了口:“好闻。”
瑞香拿起来,用手捏了捏:“好是好,就是味有点淡了,得鼻子凑近了才能闻到。”
阿柠笑道:“你若是觉得淡,这个先给我,等回头我再给你做别的。”
然而瑞香当然不舍得撒手,她拿起凤娟和玉卿的来,都挨个闻了闻,看看哪个更香。
阿柠:“不必挑了,都一样淡。”
她解释道:“我们医女也就罢了,身上有些药香不打紧的,可是元宝双喜他们不一样,所以我想着低调一些,不让人闻到,只他们自己借一点点药香,这样他们才能配在身上。”
凤娟恍然:“难为你想得倒是周到。”
阿柠自己也很开心:“对啊……我也觉得我想得细致!”
瑞香无精打采地瞥了阿柠一眼,收下那香囊了,反正不要白不要。
第二日,阿柠又拿去给几个小太监分了分,大家一个个喜滋滋的,闻了又闻,都珍惜得很,小心翼翼地挂在身上。
这时胡公公又提起,自先帝时太医院便开始编撰医书,要将浩瀚的医学典籍汇编为医学集册,还要将历代医学和各门各派的精粹全都搜罗其中,因阿柠熟读医书,又写得一手好字,想着干脆把阿柠派过去帮衬着。
阿柠听着,自然遵命。
孙姑姑知道这消息,倒是觉得不错,负责打个下手对阿柠来说是好事,可以有所长益。
旁边瑞香几乎不敢置信:“你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孙姑姑看瑞香这样:“你要是能对黄帝内经倒背如流,你也可以去。”
瑞香:“……”
罢了,没法比!
阿柠当即便领了文书,前去太医院藏书房,这藏书房就在御药库前面,济天殿东侧,一进去便是一处片瓦卷棚式两排群房,前廊后厦,抄手游廊,前面还设有藤萝架和山石,倒是一处清雅所在。
藏书房并不是什么惹眼的所在,不过也有规章,有一老太监掌管门禁锁钥,不是随便可以进出的。
阿柠拜见了老太监,交了文书,说明来意,老太监便从文书上撕下左边一半,之后沾了沾口水,粘在他手头一个发黄的册子上,如此阿柠以后便能随便进出这藏书房了。
这让阿柠新鲜,又觉满是期盼。
她知道这藏书房不是随便进的,这里珍藏了历代以来的医学典籍,是任何一位学医之人的神圣之处,只有那些大人才有资格进来翻阅典籍,她能进来,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总归是了不得的。
不过进去藏书房后,她才发现这里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富丽堂皇,更不是什么书香四溢的清雅所在,反而乱糟糟的,有些书架已经坍塌,还有些角落的书籍都胡乱堆彻着,布满灰尘。
她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便想到了,其实大部分人要读什么书,也只读那些常用的,许多陈年的故纸根本无人问津。
她既来到此间,难免好奇,各处都转转,谁知突然感觉角落里有一人影!
她吓了一跳,忙看过去,却见那是一道颀长的侧影,对方正略靠在窗帘前,手中拿着一本书翻看着。
虽有些逆着光,阿柠还是认出这就是孟凤春。
阿柠有些惊讶地看着孟凤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孟凤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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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似乎就在负责医书编写,自己前来医书房打下手,其实是来协理孟凤春的?
此时的孟凤春慢条斯理地将手中医书合拢,重新放回书架上,之后才看向阿柠。
他神情淡淡的:“至于吓成这样吗?你是做贼的吗?”
阿柠一听便不高兴了,心想这个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啊!
她当即道:“孟大人,奴婢奉胡公公之命前来,以后要负责整理御药书房,如今想着先看看书房中的情景,做到了然于心,这是奴婢做事尽忠职守,如今奴婢自大门光明正大而来,大人却藏于暗处,吓了奴婢一跳,如今又这么说,大人是何用意?”
孟凤春看了阿柠一眼,小姑娘明显不高兴得很,脸都气得红扑扑的,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他挑眉:“只是说一句罢了,你倒是伶牙俐齿的。”
阿柠:“只是说一句?大人在戏耍奴婢,凭什么奴婢不能说?”
孟凤春:“好,是我的错。”
阿柠也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她都已经打算挽起袖子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了。
此时他突然鸣金收兵,她只好挠挠头:“好吧,那咱们谁都不要说了。”
孟凤春:“你去,把那边堆彻的书籍收拾下。”
阿柠:“好!”
孟凤春:“记得分门别类。”
阿柠:“遵命。”
说着,她迈腿便要干活。
就在她一转身间,外面似乎有一阵风吹来,孟凤春只觉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他心有所动,问道:“慢着。”
阿柠停下脚步,转头疑惑地看他。
孟凤春:“我似乎闻到了一种味道,是桂花的香味吗?”
阿柠有些惊讶,她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早间她确实吃了桂花糖,可吃过后便漱齿了,如今还会有味道吗,她怎么没闻到?
孟凤春:“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吃桂花糖。”
阿柠懵懵地看他:“倒也不至于所有人吧……”
她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昨日奴婢前去东门见了阿爹,阿爹给了一些桂花糖,自家做的,奴婢便给大家伙都分了分。”
说起这个,她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这位孟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管着不许吃桂花糖吗?
这时她却听到孟凤春道:“给大家伙都分了分?那也有我的?”
阿柠惊讶,不敢置信地看向孟凤春。
他就站在支起来的窗棂前,神情平淡,面无波澜,让阿柠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不过她应该没听错,他就是要桂花糖
她略犹豫了一下:“只是寻常桂花糖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我看外面也有卖的。”
孟凤春微微扬眉:“哦,没我的?”
他竟然非逼着要……
阿柠没法,只好道:“奴婢倒是随身带了一些,不过只有几颗了。”
说着她慢吞吞地自袖中掏出一个绛纱小袋子,拉开抽绳,抬眼看过去:“大人要吃?”
孟凤春垂眸望着她的眼睛,伸出手来。
之后他便看到,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白嫩软糯的小手有些紧张地攥着绛纱袋子,小心地将一粒桂花糖倒在他手心里。
这桂花糖是用裁剪过的黄纸包起来的,包得细致干净,小小的一粒。
这一刻,孟凤春也有些疑惑。
只是一个小医女而已,他并不想为难她,可是却一再出言挑衅,甚至是故意为难。
一个软糯天真的小医女,困惑的时候睁着黑而亮的大眼睛,生气的时候鼓着粉粉的腮帮,她周身散发着甜美的气息,让人有种想吃的冲动。
孟凤春不着痕迹地咽了一口,之后抬起手,拨开黄纸,将桂花糖放在口中,于是桂花的甜香便在舌尖慢慢溢开来。
他掏出巾帕,擦了擦手,吩咐道:“你先忙吧,过两日我来检查。”
说完便径自出去了。
阿柠看着孟凤春的背影,只觉这个人性情实在古怪。
又不是小孩子了,非逼着她要桂花糖吃,馋得要命,结果吃了桂花糖,也不知道说声谢,转头就走,而且是沉着脸走的。
阿柠在心里轻轻地给孟凤春打了一个叉。
长得人模人样,倒是好看得很,性情实在不好。
*********
连着两三日,阿柠一大早都前来医书房,每日整理归纳,如此几日功夫,她对医书房的各样书籍也都大致有了了解,大昭朝廷已经历经百年,医书房自然积累了丰富的藏书,都是历代御医奉旨征集的宫廷藏书和民间秘方,也有前代医籍,藏书丰富,包括万象。
不过这些书籍因为年代久远,无人修订,或者有错漏,或者有谬误,各种情况不一。
她在整理中也发现,部分知名藏书已经被修订过了,比如《金匮要略》和《医宗金鉴》,这些很明显有着修订整理的痕迹,甚至有人用小字对医书进行删补注释,并补缺纠误。
她隐隐猜到,这应该是孟凤春所为,她见过孟凤春的字迹,约莫认得出。
这让她对孟凤春倒是添了几分好感,想着此人恃才傲物,但其实也不是坏人,至少是个做踏实事的。
况且这几日她在医书房整理书籍,倒是也没见孟凤春为难,偶尔他来了,会吩咐那么一两句,之后便走了,看起来倒也不是坏人。
这一日,她正翻看着一本修订过的医书,便听到外面门开了。
她下意识回头,笑着道:“孟大人,正好我有个问题——”
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踏入医书房的并不是孟凤春,而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一身锦衣,身姿挺秀,明明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不过却有一股不可催折的威仪。
阿柠愣了下,之后忙见礼:“奴婢见过大人。”
她虽没什么见识,但知道宫中一般没什么男子,若有,那必是有些身份的,况且这少年看上去并不大,这样的年纪能随意出入太医院的医书房,那必是有些来历。
少年略侧首,打量了阿柠。
阿柠微窒了下。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少年,对方也没开口说话,不过阿柠却凭空感到一种压迫感,这就仿佛她第一次进宫时,看到那巍峨的殿宇以及成排的宫娥时,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咬了咬唇,低首,挪蹭着后退两步。
小少年却突然开口:“你是何人?”
10.第 10 章
第10章太子
阿柠其实也想问,你谁啊,但她不敢。
她低头,恭顺地道:“奴婢为太医院医女,因些许识字,便被胡公公派来收拾御书房,协理孟大人修订医书。”
小少年轻轻“哦”了声,便不再理会,径自迈入医房中。
他似乎要寻找什么书,阿柠见此,便侯在旁边,谁知道少年却道:“下去吧。”
阿柠一听,赶紧溜到旁边的藏书阁去了。
她巴不得赶紧跑呢!
在阿柠逃也似的跑了时,少年捏着手中的书卷,若有所思。
少年便是当朝太子李君劢。
就在刚才,他推门而入,恰迎上她笑着望向自己,那一刻,他心里竟有异样之感。
倒仿佛……曾经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对着自己笑。
李君劢略蹙眉,回想起昔日他见过的母后画像。
母后是在他两岁时去的,他记事早,隐约还残留着一些印象,只记得母后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待到大一些,昔日记忆模糊,却不太记得母后的样子了。
母后的画像都被父皇精心地放在一处阁楼中,寻常不许人进,只每年他和穆清生辰时,可以进去看看他们的母后。
李君劢若有所思地抬起眼,透过油绿隔扇窗,视线落在隔壁,那道温软的身影上。
她……倒是有些母后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唇边泛起一个凉淡的笑。
在他三岁时父皇便已经登基为帝,他也位列储君之尊,这些年朝堂中也经历了许多血腥事,他的父皇从来都不会避着他,甚至会把他抱在膝上,教他看奏章。
他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孩童,他少年老成,从不轻信他人。
除了父皇和穆清,其他任何人都可能居心叵测。
自己偶尔会来太医院翻书看,这是宫内许多人都知情的,而太医院就恰好派了这么一个小女子收拾整理医书,对方又如此天真懵懂,仿佛不知世事。
李君劢一个手势,早有贴身校尉李置上前。
李置是乱坟岗的孤儿,为元熙帝所救后,便被赐姓李,陪侍在李君劢身边,他已经十六岁,生得肌肤黝黑,彪悍结实。
李君劢只一个字:“查。”
李置心领神会:“是。”
之后敏捷而无声地退下。
阿柠在一旁整理着医书,时不时偷偷觑一眼那少年。
偶尔间瞄一眼,她心里也有些疑惑。
少年生得实在俊美,气质间既有拔高后少年人的颀长清隽,也有些孩童的珠玉质感。
只是可惜小小年纪,颇为高傲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也不知道是何方贵人。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晌午后,孟凤春来了。
她原本觉得孟凤春高不可攀的,可如今见到那少年,便觉比起那少年,孟凤春竟亲切可人了。
她问起孟凤春,谁知孟凤春神情微变,立即看向阿柠:“你可说过什么?”
阿柠摇头:“他让我下去,我就躲一边去了。”
她好奇:“这人很有些来头?”
孟凤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道:“这是当今太子殿下。”
啊?
阿柠微惊:“这是太子?那,那——”
她拼命回想着,她说了什么,可曾不得体,可曾得罪了太子?
孟凤春道:“也无妨,不知者不怪,太子殿下喜读书,偶尔会来医书房看书,不过他喜静,你若见到,依礼拜见,不必多话,切勿惊扰了他。”
阿柠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嗯嗯嗯,我知道。”
孟凤春看她仿佛被吓到了,语气稍微缓和,道:“你也不必太过畏惧,太子殿下素来仁和宽厚,不会和你一般计较。”
阿柠咬唇:“我知道了。”
孟凤春干脆转移话题:“这几日都整理了哪些医书?”
阿柠忙将自己整理的清单交给孟凤春,孟凤春接过来,她倒是细致的,把各样书籍都按照次序规制,且详细写明了,这是一个需要耗费很多心力的活,可见她用心了。
他颇为赞赏,道:“倒是辛苦你了。”
阿柠忙道:“我只是整理整理,反倒是孟大人,我看到孟大人修订的医书,应是下了许多功夫,实在是让人敬佩。”
孟凤春对医书的修订,已经不局限于寻常医学所知了,里面有许多实地勘测所得的记录,并以此对医书进行校正勘误,几乎每一个纠误都是踏破铁鞋的心血,背后不知道多少辛苦。
孟凤春听她这么说,低头看着医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轻叹:“你看这医书,汗牛充栋,可是那又如何,我很小便发现,这些上古本草书籍历经千年传承下来,存着诸多错误混淆,或将几种药草混为一谈,或者图不对文。”
阿柠看着上面图文并茂的一页,上面不但画了栩栩如生的药草图,还详述了药饵、手法和器具使用,翔实细腻。
她问孟凤春:“这都是孟大人修订的吧。”
孟凤春颔首:“这只是刚开始,太医院中世家林立,各成派系,彼此之间又有门户之见,若要兼收并蓄,采诸家精粹,将各家学说融会贯通,收录整理,可谓长路漫漫。”
阿柠听着,倒是有些震撼。
她一直不太喜欢孟凤春,觉得孟凤春有些过于高傲,而且还嘲笑她,又仿佛故意作弄她的样子。
可是现在听他说起这些,才感觉,这个人实在是心存高志。
对于这样的人,又何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一直到了傍晚时,她回去太医院,心里依然残留着些许悸动,以及对这种伟大志向的钦佩。
谁知她刚迈入太医院大门,就见孙姑姑急匆匆地唤住她。
孙姑姑劈头问道:“你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事?”
阿柠:“啊?”
孙姑姑一把扯住她袖子:“适才胡公公说,以后不许你去藏书房了!”
阿柠听这话,也是没想到:“为什么?”
孙姑姑没好气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惹祸了?得罪孟大人了?”
阿柠茫然地想着今日的种种,她觉得不至于吧,孟凤春今日还和她说起他的远大抱负,一个男的,前脚还能和你谈谈胸怀抱负,后脚就告状说让你滚?
他不至于是这种人吧!
那就是……太子?
所以她怎么得罪太子了,就那么一面之缘,话都没说,太子就要把她赶出藏书房?
这都什么太子啊!
孙姑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盯着阿柠:“你到底做了什么?”
阿柠心虚得要命,嗫嚅着,少不得将自己遇到太子的事说了。
孙姑姑眼睛都瞪大了:“太子?你和太子说过话?”
阿柠:“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太子啊!”
说完,她也有些委屈,辩解道:“该见礼的我也见礼了,他命我退下,我就赶紧跑了,一点没敢耽误,他脑门上也没刻着太子两个字,我哪知道他是太子。”
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失礼的。
孙姑姑一把拽住阿柠到了角落,好一番逼问,阿柠少不得把事情经过都详细地说了。
最后孙姑姑也是疑惑:“按说不至于……可突然就这样了。”
阿柠想说这太子性情古怪,不过她当然没敢说。
孙姑姑低头沉默了一会,才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你凡事谨慎一些。”
阿柠忙点头:“嗯嗯嗯,我知道!”
因为这件事,阿柠自然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一日突然几个校尉跑来,对着她说拉出去斩了,是以连着数日她都是小心翼翼的,缩着脖子跟鹌鹑一样。
不过三五日后,她见一切照旧,似乎也没人为难她,她就慢慢地放松了。
心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应该没事吧,堂堂太子,一国储君,何至于和她这么一个小医女一般计较。
孙姑姑也多方打听了,不过并没打听出什么,看起来太子确实没有为难阿柠的意思,也就不记挂着了。
谁知这一日,神秀宫的何太医却提起,说是神秀宫的轮值少了一位医女,要从御药房调一个过去帮衬几日,点名要了阿柠。
胡公公顿时皱眉,孙姑姑也有些忧心忡忡,两个人各怀心事。
唯独阿柠一听,眼睛放光,期盼得很。
她留了一包桂花糖想送给穆清公主,可是以她的身份,哪有机会见到穆清公主呢,如果能调去神秀宫的医房,那她总归能遇到公主的吧!
胡公公显然不太想放,倒要和何太医那里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谁知何太医却坚持得很。
他是倔性子,原本最看不上女医,可那一日考问了阿柠后,倒是有些欣赏,就想把阿柠调过去留在身边使唤。
胡公公也没办法,只好应了,不过却叮嘱了阿柠好一番,要阿柠学会看个眉高眼低的,千万别惹祸,阿柠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神秀宫,自然一叠声答应。
阿柠要被调往神秀宫,倒是惹得众人好生羡慕,瑞香更是眼睛都红了:“在神秀宫担任宫值的便不是普通医女了,那叫御药房特简供奉,听说很有些油水,会赐御膳,还会给素蜡木炭,比咱们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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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好多少!”
在宫里头,越是贵人身边的,越是能得好处,做些边角料活,一年到头挨不到贵人跟前的,走到哪里都被人低看。
瑞香想想这等好事,怎么能不嫉妒得嗓子冒烟。
阿柠倒是没想那么多,她一心只惦记着穆清公主。
她的心已经飞往神秀宫!
*********
胡公公派了两位小太监送了阿柠前往神秀宫的宫值房,在那里她拜见了何太医。
何太医板着面孔吓唬了她几句,无非是说这里不比太医院,这可是贵人之畔,说皇帝三不五时过来神秀宫,会问起来身边伺候的人,若是一个不好,那就是性命不保。
听得阿柠顿时觉得后颈那里发凉,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听过无数次,但知道是一回事,害怕是一回事。
何太医又名宫值房的医女带着阿柠先安顿下,因之前几个医女也得了赏,她们对阿柠倒是颇有好感,还算热情地告诉这里各样规矩,又教她怎么申领新的宫装以及木炭素蜡等。
阿柠安顿下来后,便开始熟悉宫值房的规矩,这里诸般规矩又和太医院不同,太医院会派老大夫每隔三天为公主请脉,请脉后要合药、取药,将将药贴连名封记,并详细记录该方药性及治疗之法,最后还要记录并落款签名,以备查考。
这些都是需要知晓医理的医女从旁协理,至于后续煎药的种种,更是要有医女来承担。
其实穆清公主身体已经恢复了,听说并无大恙,不过皇帝特意问起,因太医提及公主大病之后还是体虚,皇帝便吩咐下来要公主继续调养,于是医女们便日日忙碌煎熬。
神秀宫的煎药讲究颇多,几位小医女看阿柠新来的,自然把许多活都推给阿柠,于是阿柠埋头苦干,整日和切药刀、石碾和铜杵打交道,有时候甚至从早碾到晚,累得抬不起头。
有时候忙累了,她便也在那缕缕药香中往外看,这神秀宫的景致真是好。
不同于皇阙中各处的富丽雄伟,神秀宫建造得清隽秀美,铜瓦泥鳅脊,窗槅细雕花样,院墙都是刷了粉的,鲜嫩清润,庭院前有一方池水,池水估计是引得活水,清泉细流,涓涓而动。
山石旁是两棵有些年月的海棠树,此时海棠果黄中透红,挨挨挤挤的,让人隐隐感到果子的甜香。
这样的一处寝宫在皇宫中也算是不落俗套,闹中取静了。
且看得出,不同于别处的古朴,这里必是最近七八年新修的,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是皇帝特意为小公主修葺的,可见皇帝对这位小公主的疼爱。
阿柠想起穆清公主,心里便酸酸软软的,有着异样的柔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小公主如此惦记。
其实如今来了神秀宫,她越发知道,什么是被帝王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
公主身边侍奉的人很多,内外服役者,诸如司衣尚食,洒扫浆洗的,纫针裁剪,还有厨馔等,里外不知道多少人。
而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医女,根本挨不着公主的边儿,每日埋首于药材中,如今却替万千尊贵的公主难受。
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想想那一日公主问起桂花糖的样子,不知为何,她就是想满足她那一刻的要求。
哪怕锦衣玉食的公主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也许已经忘记了,可她还是想把自己最爱吃的桂花糖奉到她面前,让她尝尝,让她弥补那一刻的遗憾,满足那一刻的渴望。
只可惜,她见不到公主。
之前以为既然来神秀宫,偶尔间总能碰到吧,可来了后她才知道,公主的宫苑不是咱家村口,出来走走打二两油能碰到隔壁三大娘,这里宫规森严,不可能随便乱蹿,而公主若外出,必是前簇后拥,奴仆成群,她就没机会近前。
一直到这日,又是太医例行为公主请脉的时候,让阿柠没想到的是,何太医竟然直接点了阿柠要她从旁协理,阿柠听了自然喜出望外。
她更换了干净宫装,戴了绛纱口蒙,并佩戴宣纸白衣领,同时小心清理了指甲以及各处。
最后她将一小包桂花糖偷偷藏在怀中,这才跟随何太医前去。
不过让阿柠无奈的是,这次诊脉是何太医和另外两位太医一起诊脉,而阿柠这种医女只能在屏风外小心地守候着,并递送医贴药贴等物,之后她便被打发出来了。
她想偷偷地往里面望,指望着也许能看到公主,公主对她还有些印象,可一眼望去,层层帷幕,更有衣着富贵的嬷嬷宫娥,她哪里能看到公主呢。
正张望着,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很低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11.第 11 章
第11章回忆
阿柠吓了一跳,回头看,便看到聂姑姑。
聂姑姑一身簇新的衣裙,头发也梳得锃亮,面上略带着一些笑。
阿柠有些意外,当即忙恭敬见礼,她知道聂姑姑是穆清公主身边的,是能说上话的,便说明来意。
她这么说的时候,聂姑姑含着淡淡的笑,仿佛在安静听着。
不过不知道为何,对于这样的聂姑姑,阿柠有些不舒服。
她总觉得聂姑姑眼睛是凉的,很轻微的凉
这让她想起夏日在农田的时候,她去抓蝉蛹,会在地上找蝉蛹藏着的小洞,很小的一点小洞,轻轻一抠,抠大了就摸到蝉蛹了。
可是偶尔间会发现那洞是不一样的,里面是直溜溜的洞,手指头探进去,会猛地一惊,阴凉阴凉的,竟是藏在洞里的蛇!
她知道玉卿和凤娟都觉得瑞香对自己不好,甚至认为瑞香欺负自己,但是她并没有不喜欢瑞香,她觉得瑞香只是一心想上进罢了,她想过好日子,所以和自己有了比较之心,可是哪又有什么错呢?
她不曾私吞自己的银子,不曾像戏文一样构陷自己,甚至不会背后一套当面一套。
她只是不甘心而已啊。
所以面对瑞香,阿柠并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甚至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尽可能让瑞香高兴,让她得到满足。
可聂姑姑不一样。
她看到聂姑姑,便怎么都不舒服。
而此时,聂姑姑看着眼前的阿柠,也是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觉得眼前小医女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很特别,澄澈清亮,像蕴着一汪水。
关键……明明很单纯的样子,但好像能直视人心,把自己看透了。
她在心里轻轻蹙眉。
阿柠说完自己的心思后,恭敬地拿出桂花糖:“奴婢知道区区桂花糖,不是什么好物,公主殿下自然不会看上,但这是奴婢家中自己做的,比外面卖的要好,所以,盼着公主殿下尝尝。”
聂姑姑略垂下眼,看向她手中的糖,用黄纸包着,一看便是农家自己做的。
很粗糙的桂花糖。
她笑看着阿柠,慢条斯理地道:“你是医女,难道不知道公主殿下万金之体,是不可能随便吃来历不明的东西?若公主用了后有个什么不妥,谁能担得起?”
阿柠当然知道聂姑姑说的有道理,她便道:“姑姑,这些糖都是我们自家亲手做的,是我阿娘一个个挑的,如果姑姑觉得不合适,奴婢可以先尝一口,奴婢吃了没问题,再让公主尝一尝,只要尝一尝就可以了。”
她看着聂姑姑,试图说服她:“真的很好吃,姑姑尝一个吧?”
聂姑姑望着眼前的小医女,她生得颇为圆润,甚至有些娃娃脸,当她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底都是认真和诚挚。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寻常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所以她淡笑着道:“既如此,那便给我吧,等有机会我会请公主殿下尝尝。”
阿柠听了惊喜不已。
也许自己的感觉是错的,聂姑姑人很好,愿意给她行这个方便。
她绽开一个璀璨的笑:“谢谢聂姑姑,劳烦你拿给公主殿下尝尝。”
聂姑姑略点头。
阿柠再次恭敬地一拜,这才低头转身离去。
聂姑姑看着阿柠的背影,一个丰润却窈窕的影子,平日早看腻了的宫服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韵味,如同水中滟滟菡萏,含苞待放,饱满雨滴。
她微拧了拧眉,淡淡地问一旁的苏嬷嬷:“她不是太医院的吗,怎么来神秀宫医房了?”
聂姑姑原名聂芸惠,是穆清公主身边第一要紧的大姑姑,得穆清公主信赖倚重,穆清公主又是最受宠的,是以聂姑姑可以说在后宫横着走的。
便是明太妃娘娘并太子身边的,都得让她几分。
至于神秀宫诸人,自然也都唯她马首是瞻。
如今苏嬷嬷见聂姑姑提起这小医女,且言语中颇有些不喜,便明白了,当即把何太医一事说了。
聂姑姑听完,捏着手中那包桂花糖,好笑地扯了扯唇:“苏嬷嬷,这桂花糖是那小医女要送给殿下的,你说该如何处置?”
苏嬷嬷一听,看了眼那桂花糖,笑道:“原也是不上台面的,姑姑交给老奴,老奴随手扔了便是。”
聂姑姑颔首:“你说得也有理,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当下便扔给了苏嬷嬷,谁知道这时,穆清公主却恰好盥洗过,自寝殿出来。
聂姑姑见此,连忙过去,帮她整理了鬓发,细致疼爱。
穆清公主恰好看到一旁那包桂花糖,好奇问道:“咦,这是什么?”
聂姑姑便看苏嬷嬷。
苏嬷嬷忙道:“刚才收拾东西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奴婢看着有些日子了,正想扔了呢。”
穆清公主却走过来,颇为好奇地接过:“这香包倒是做得有趣呢。”
她仔细打量香包上绣样,绣得一塌糊涂,不过勉强可以认出是一只猫,翘着小尾巴,支棱着两只小耳朵,斜着眼!好傻的一只猫!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只猫!姑姑,你看,你会不会觉得眼熟?”
聂姑姑便看过去,一看之下也是意外:“殿下有一块玉佩,倒是和这只猫神韵有些相似。”
穆清公主:“我也觉得呢!”
说着,她好奇地拉开香包的抽绳:“这里面是什么?”
聂姑姑不着痕迹地伸手,便要将那香包接过来:“殿下,陈年旧物,仔细污了殿下的手。”
然而穆清公主已经打开了,她打开后,便觉隐隐有一股香气袭来。
她惊讶:“这是桂花香啊!”
聂姑姑的笑便有些挂不住:“是吗,桂花香吗?”
穆清公主拿出那黄纸包,打开来,便见里面是一粒粒的糖。
她笑起来:“这是桂花糖吗?我正说要问问那小医女,不曾想如今竟然得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睛都亮了,望向聂姑姑:“姑姑,是你特意给我买的吗?你是不是故意要给我一个惊喜?”
聂姑姑勉强维持着笑:“殿下倒是眼巴巴一直记着桂花糖呢。”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穆清公主显然以为她默认了。
她感动地道:“姑姑真好!”
说着,她捡出来一粒,放在口中,一时只觉清淡的桂花香在自己舌尖溢开来,其间隐隐有些甜,但不会太浓。
其实如果太甜腻了,她会觉得冲嗓子,会不舒服,现在这样竟是恰恰好。
她惊喜不已,笑着道:“很好吃呀,姑姑你也尝一块!”
聂姑姑依然笑着:“殿下,你肠胃不济,克化不良,还是少吃这些。”
穆清公主心里喜欢,道:“知道啦!”
聂姑姑伸手便要接过她手中的糖袋子:“殿下,奴婢给你收着吧。”
然而穆清公主不许,她宝贝得很,抱着那包糖,笑道:“就放我床头的那个屉子里,我不会乱吃,每日只吃一块!”
聂姑姑见此,便只笑笑。
不过待到无人时,她唤来苏嬷嬷,低声嘱咐说:“盯着那个小医女一些,以后不许她到公主近前。”
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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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眯起眼睛,望着窗外,缓缓地道:“今日傍晚时,皇上若是御临神秀宫,你也经心些,不要让这不三不四的露面。”
苏嬷嬷心知肚明,连忙道:“好,奴婢知道了。”
************
阿柠本来想继续留在穆清公主寝殿外,谁知道却被苏嬷嬷打发出去。
她不想走,待要说什么,苏嬷嬷却不屑地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当神秀宫是什么东西,攀高枝攀到我们神秀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倒教人笑掉大牙!”
阿柠莫名,觉得这个老嬷嬷不讲道理。
不过人在屋檐下,她也没法,只好先出去了,但总归心里闷闷的,如今只盼着穆清公主能喜欢自己那桂花糖,也不白白折腾这一遭了。
她自前院正殿耳房的小门出来后,先去宫值房看了看,这会儿几个宫女都在打盹,之前的丸药都做好了,也没什么事,她不太想睡,便干脆随意出来走走解闷。
这小池四周围垒了太湖石,池中有翠藻,山石参差,荷藻青翠,里面游动着几尾红鱼,看着颇为喜人。
阿柠往年家里养过一只猫,她还特意为了那只猫去河里抓鱼,如今看到宫中养着红鱼,想起往事来,便干脆蹲下看,又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去逗弄那红鱼。
红鱼灵动地摇摇尾巴,游走了,涟漪四起,水波荡漾,池中的荷藻也随之摆动,丝丝缕缕的。
阿柠看着这一幕,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画面中,她似乎就在低头看鱼,似乎也是红鱼,那红鱼游得灵动。
她神思恍惚,意识迷离,一忽儿在看眼前的红鱼,一忽儿又仿佛是记忆中的画面,突然间,她若有所感,只觉腹中似乎也有动静,如同一只小鱼儿在游。
她便哎呦一声,抬起手,抚在腹部。
这时,身边就有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声音很好听,清沉温柔。
她猛地意识到,这人便是她的夫君,上辈子的夫君!
她连忙侧首看,可不曾看到,突然间一阵风袭来,风带着凉意,吹起一池水,水面涟漪波动。
她一个激灵,骤然醒来。
她恍惚地看向四周围,黄琉璃瓦在日头下流光溢彩,五彩斗拱华丽精美,龙凤和玺彩画更是彰显着天家的威严贵气。
是了,她活着,她不是上一世的那个她,如今的自己身在神秀宫,这里是公主的宫苑。
她深吸口气,扶着小池的石台蹲下来,让自己冷静。
可心里的疑惑是压不住的。
她拥有上辈子的记忆,偶尔安静下来时会想起一些细节,想起和夫君相处的点点滴滴,可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突然走神,甚至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身临其境!
她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那一刻的心境,腹中突然的动静让她惊诧,身边男人的陪伴让她安心,她对一切充满爱意,她也享受着那个男人对自己的怜惜。
此时此刻,秋风吹过脚边的萱草,她怔怔地看着池水,只觉自己仿佛一边沙滩,上一世的情愫如海,突然的涨潮她控制不住,于是猝不及防的,她被淹没了。
潮水褪去,徒留一个湿漉漉却又不知所措的她。
就在这时,突听得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许多人的脚步声,之后便听太监开路,又有嬷嬷急匆匆地跑在前面,通风报信:“快快快,皇上来了!”
这么一声后,原本四散在院落的宫娥仆从,纷纷整理衣冠,噗通噗通跪在地上,转眼间各处全都是跪着的。
阿柠听得“皇上”,心便漏跳一拍,是元熙帝!
12.第 12 章
第12章往事
自从上次惊鸿一瞥,阿柠再不曾见过元熙帝,不曾想如今他竟要来神秀宫。
以她的身份,原该躲回宫值房,可鬼使神差的,她并不曾躲,反而悄悄地将隐在太湖石后,那太湖石旁恰有野藤细竹,遮掩住自己身形。
此时宫苑中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阿柠知道自己此时的行径是大逆不道,已经是胆大包天,弄不好就是没了性命,可她忍不住。
在经过上一世记忆的剧烈冲刷后,她心痛,她急切地想确认什么。
如果元熙帝不是那个人,那就让她彻底死心好了!
此时整个神秀宫已经鸦雀无声,阿柠咬着唇,屏着呼吸。
她听到了风声,听到了泉水叮当声,也听到了几不可察的脚步声。
之后便见到,在一众宫人中,似乎有人影出现了。
或许是因为来探看女儿的缘故,并没有什么盛大仪仗,不过前行的太监,两旁侍立的宫人,以及肃静紧绷的气氛,这都让阿柠感觉到帝王的威仪。
这是宫中不可轻易提及的人,但凡提及都要用代称的。
现在他御驾亲临神秀宫,是来探看自己女儿,于是整个神秀宫都瞬间肃穆冷凝起来。
这让阿柠觉得遥远而陌生,心里也生了些许怯意。
她想,或许苏嬷嬷说得没错,她异想天开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间,她看到一道身影。
不需要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细细对比,当那道身影跃入眼中时,隔着万千人群,隔着一池秋水,她就是能轻易地捕捉到他的轮廓。
熟悉到让她的心颤,让她口干舌燥,让她睁大眼睛,茫然徒劳地望着他的方向。
那道身影颀长挺秀,风姿卓绝,华贵无双,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熟悉的,哪怕只是一个轮廓,她都觉得熟悉到让她心跳加速,让她情不自禁。
她拼命地压下澎湃的情愫,让自己冷静,她甚至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心。
之后她紧紧扒着太湖石支棱起的凸起,垫着脚尖翘头细看。
距离太远了,况且左右又有侍从、内使、宫人和太监,各样服色的,前面开路的,旁边张着曲柄黄伞的,阿柠想看都看不到,只觉入眼都是人影。
她心里着急,紧紧扒着的那块石头一松,她趔趄了下,险些被脚底下的藤蔓绊倒。
幸亏没人发现!
她心里微惊,赶紧将身形隐在石头后,这会儿却是心跳如鼓。
若被发现,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呢。
谁知道这时,突而间,便见廊檐下,勾阑前,一个男人指尖挑袍,正踏上青石台阶。
因他站在高处,便一下子跃入阿柠的视野。
阿柠攥紧拳,怔怔地看着那男人。
玉冠乌发,一身挺括而讲究的紫袍,很是颀长的身形,优雅矜贵,俊秀挺拔。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屏着呼吸,拼命睁大眼睛,不敢错过一点,但这时候寝殿帘子被挑起来,皇帝踏入其中,她再也看不到了。
很快,众宫娥太监都重新开始忙起来,只是忙得谨慎小心,毕竟皇帝就在神秀宫,谁也不敢有任何怠慢,每一个动作都恨不得是最讲究最规范的。
然而阿柠心里却乱糟糟的。
她扶着细竹,快速地回想着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他有着很是深邃的轮廓,肌肤很白,又冷又白,让阿柠想起有一年她跟随阿爹坐着牛车去赶集,那是一个春日,当牛车经过一处山坡后,突然间看到一片梨花。
梨花开满枝,成团的一片,雪白雪白的。
阿柠看着喜欢,忍不住跳下车扑过去,她自地上捡起梨花来,每一瓣都很美,晶莹剔透,犹如春雪。
他真好看……
阿柠的心狂跳,她无助地捂住脸,觉得自己喜欢极了。
这种心悸的感觉很熟悉,她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这么喜欢自己夫君的。
他上辈子一定就是她的夫君。
阿柠怔怔地蹲在那里,回想着自己那零散破碎的记忆。
夫君和元熙帝是不一样的,夫君衣着简朴,一身乌袍并不华丽,自己和夫君似乎住在一处荒僻之处,至少在她离世时是这样的。
她清楚地知道,她病了,但是缺一样药引,夫君穷尽一切法子,终于寻到了,慌忙给她熬了药,要她吃,可她吃不下去了。
他含在口中试图哺她,嘶哑地求她,她无声地看着他,用唇语告诉他,真的吃不下去了。
于是有湿湿凉凉的水滴落在她脸上,那是他的泪。
这么想着时,阿柠觉得自己脸上也凉凉的。
她抬起颤抖的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没有摸到湿润。
是这一世的风,不是上辈子的泪。
***********
就在元熙帝踏上青石台阶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帝王的一个停歇,让原本如履薄冰的众人顿时提起心,大家全都屏住呼吸,小心地候着。
一阵风贴着窗棂吹来,帝王的发带大幅度翻飞,衣袍也随之鼓起。
他微侧着脸,眼尾轻挑,他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可是没有什么声响,只有风吹起曲柄黄伞的扑簌声。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帝王会停在那里,所有人大气不敢喘。
这时,寝殿的帘子被挑起,为首的聂姑姑匆忙迎过来。
她见了元熙帝,连忙恭敬地拜见了。
不过在她跪下后,元熙帝却没半分反应,以至于聂姑姑觉得,皇帝是不是没听到,自己声音太小了?
她疑惑地看向一旁,以眼神征询,然而所有的人都如临大敌,低垂着头。
她不免提起心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皇帝突然站在台阶上,临门而不入?
正想着,陡然间,元熙帝的视线扫过来。
那视线如刀如冰,沉沉的帝王威严让她瞬间腿软。
她几乎跪不住了,险些瘫软在那里,同时脑中浮现许多念头,她做错了什么,她触犯了龙颜?到底怎么了?
一直以来,她侍奉在穆清公主身边,因把穆清公主照顾得还算妥帖,元熙帝对她一直优待的啊!
元熙帝心中满是不悦。
就在刚刚,他踏上台阶的那一瞬,好像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感觉到了亡妻的气息。
他当然知道是幻觉,可他还是忍不住臆想,也许是她的亡魂随风而来。
所以他停下脚步,凝神,专注地聆听着感受着。
哪怕是幻觉,哪怕是欺骗自己,至少这一刻,风中传来的熟悉气息足以让他感到片刻宽慰。
他专注地沉浸在那阵风中,享受着昔日熟悉的柔软和甜美。
可是,却突然有一个人惊扰了他。
于是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了,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下面跪着的人:“你是谁?”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气。
要知道聂姑姑从穆清公主三岁时便侍奉在她身边啊!
元熙帝驾临神秀宫,都是聂姑姑向元熙帝禀报关于穆清公主的种种,结果如今,元熙帝竟然对着聂姑姑问你是谁?
他不认识聂姑姑?
聂姑姑心里也是一凛。
之后无法言喻的羞愧攀爬上来,让她脸红耳赤,让她手脚颤抖。
当年帝王龙潜于封地时,她还小,不过十四五岁,身份卑微,只是针线上最不起眼的小丫鬟。
偶尔间有人看到她,叹了一声,说可惜了。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好奇追问一番,结果那人说她神韵间有几分王妃的样子。
于是大家都好奇打量她,也都觉得她多少有一点像。
“比起王妃当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只是些许有些像罢了。”
晚间时候她躺在榻上,仔细回味着这一句话,却觉酸楚无比。
她没见过王妃娘娘,只听说她貌美,还听说她温柔和善,更听说当时还为肃王殿下的皇帝是如何宠爱他的王妃,听说那是捧在手心里宠着,眼里心里只有她。
她万没想到,她竟然长得像王妃。
那一夜她根本无法入睡,反复来回地想,想着人生来的命局,想着相貌于她到底有什么用,想着自己和那位王妃到底有什么差别。
不甘,酸楚,以及隐隐的期盼,这些都在她心里回荡。
结果后来发生的一切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王妃病故了。
她至今记得,那一日她找了个由头和轮值的婢女说话,借机远远地窥见了肃王。
如冰如雪的肃王殿下年轻俊美,简直是天人下凡一般的存在,可就是那样的男人,犹如玉山倾倒,白瓷破裂,那么美的一个男人竟清瘦到仿佛一抹烟,好像风一吹他就会消散了。
她被震撼到了,为肃王殿下的俊美,也为了他此时的破碎萧冷。
她忍不住想,那是怎么样的缠绵情深才能让一个尊贵俊美的男人悲伤至此!
事后,她不断地想,她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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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全都是肃王,他破碎的神情,他眼底的哀恸,他犹如冰玉般的容颜,这一切在她一个小婢女的心中太过瑰丽,她的心魂全都萦绕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再也无法走出。
她时刻竖起耳朵聆听着婢女婆子们的叹息,听她们说肃王殿下如何深情,听她们说若不是还有一双儿女,肃王殿下必追随他的王妃而去了。
她无法自制地想象着肃王是如此疼爱他的王妃,又不能抑制地将自己当做那位王妃,这种漫天的想象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现实。
她也想做王妃,想成为肃王恋慕的人。
于是在那一刻她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她要接近肃王。
而接近肃王的方式便是接近穆清公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
人都说她长得像王妃,又说王妃温柔和善,爱笑,笑起来温煦如风,于是她便也开始笑,对着镜子练习怎么笑得温婉动人。
之后她找准机会,出现在当时还是小郡主的穆清公主身边,对着她笑,冲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王妃是如何对待小公主的,但她觉得天底下的母亲应该大差不差,她观察过王府其他当了娘的女人。
果然,才失去母亲的小郡主看到她后,愣了下,之后竟然对她伸出小胖手来。
她得到了穆清公主的喜欢。
因为她能哄住穆清公主,这件事自然传入肃王耳中,肃王把她召来,对着她仔细端详了好一番。
她永远记得肃王垂眸望着自己的神情,那一刻,她卑微地颤抖着,她觉得死了都甘愿,因为终于,那个男人将视线投射向自己。
至少曾经有一刻,她的面容存留在男人的眼底。
死了也甘愿啊!
她记得,当时的肃王审视着自己许久,终于,应允了,允许自己留在小郡主身边照顾她。
这让她窃喜,她不断地揣测着,肃王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他的王妃,长夜漫漫,他在丧妻之痛中是不是需要一些慰藉,他会不会错把她当成他的王妃?
当然她也明白,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只要她哄住那个哭着要娘的小郡主,她便可以留在小郡主身边,从此她的地位便是独一无二的。
来日方长,她总有一日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不能主动,她要柔顺地陪着小郡主,等着那个男人主动看向自己。
她跟随在小郡主身边,看着那个男人突然入了皇都,进了宫阙,登基为帝,看他杀伐果断手染鲜血,看他暴戾阴冷喜怒无常,也看他广召天下奇人,异想天开!
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软禁了得道高僧和真人,要他们为他作法,为他祈福,为他念经,他要积功德,要得善缘,要求得夫妻再次相会!
其实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多么可笑,但只有他不知道,他固执地以他的方式来谋算着,抱着比青烟还要渺茫细弱的一丝希望,以为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他们还可以再相会!
也有人寻了相貌酷似亡后的女子送到元熙帝面前,可元熙帝看都不看一眼。
他好像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哪怕长相再相似,他也能辨认出。
当然也可能,他看似疯癫,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王妃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复生的,所以他宁愿相信神佛往世,却不相信一个表相上的赝品。
聂姑姑从旁看着,她存着无比的耐心。
她知道自己一时半刻无法走入他的心,不过没关系,任何女人都无法走入他的心!
她可以慢慢等,总有一日,蓦然回首时,他会抬头看她一眼。
可是现在,她听到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你是谁。
她隐约知道,他对于寻常人的相貌总是记不住,能入他心的不过两把手数得过来的那么几个。
可她不曾想到,他竟然不记得自己。
聂姑姑深吸口气,咬唇,之后才道:“陛下,奴婢是芸惠,奴婢一直侍奉在公主殿下身边。”
元熙帝听到这话,沉浸于幻想的视线才逐渐聚焦,于是也终于看到了聂姑姑。
他当然认识聂姑姑,只是刚才那一瞬,他的思绪并不在这个人身上。
他的视线在聂姑姑脸上停驻了片刻,眸底有瞬间的杀意闪过。
聂姑姑感觉到了,她屏住呼吸,哆哆嗦嗦。
片刻后,元熙帝轻攥了攥拳,压下心底几乎迸发而出的戾气,淡漠地道:“下不为例。”
聂姑姑倏然一惊,却见高高在上的帝王肤白如雪,神情凛冽,眉眼却越发冷艳。
她连忙低头,恭顺地道:“是。”
13.第 13 章
第13章父女
元熙帝略一低首,迈入门中,聂姑姑连忙跟在后面,在她之后,诸太监宫人才各就各位,依惯例跟随。
待元熙帝进入寝殿时,并不见穆清公主。
聂姑姑赶紧解释道:“皇上,殿下才刚小憩过,如今正在盥洗,嬷嬷已经请了,很快便会过来拜见陛下。”
她不知道元熙帝是否听到他的话,他并无任何反应,只是负手走到书架前,看着那里摆放着的书籍。
这里的藏书都是他命人特意为穆清公主挑选的,其中不乏一些孤本古册。
他随意拿起一本来翻看。
聂姑姑欲言又止,她想说话,又怕惹他不悦。
可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命道:“说。”
聂姑姑微惊,不过还是连忙道:“殿下往日倒是喜欢这本的,昨日还翻看来着。”
元熙帝对此依然不予理会,事实上他性情素来古怪,别人说话他极少回话。
若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必是极其无礼,无礼到怪异,可他是帝王,所有人只能看他脸色行事,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
没有人会认为他无礼,只会觉得他神威莫测。
那些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便是再不喜,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高呼万岁。
而此时的元熙帝,慢吞吞地翻看着那本书,看着书上的注释,密密麻麻的注释,都是蝇头小楷,倒是轻灵娟秀。
他注视着那些字迹看了一番,将书合上,放回书架,淡淡地道:“这些书都要好生保管,不可有半分毁损脏污。”
聂姑姑连忙道:“是。”
元熙帝又道:“最近公主还看了哪些书?女官何在?”
聂姑姑连忙使了一个眼色,于是早有嬷嬷宣了女官上前。
自元熙帝登基后,便精心挑选了一批女官,每一个姿容、仪态和学识都是上等的,要她们陪伴穆清公主读书,日常陪伴等等。
如今女官们上前拜见元熙帝,并禀报了公主的近况,将公主读过的书都一一呈给元熙帝,又取了最近穆清公主所作文章,双手奉给元熙帝。
元熙帝一一翻看着,看得倒是仔细,偶尔间问几个问题,女官们都一一回答了。
聂姑姑从旁看着,也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元熙帝性情孤僻,乖戾冷漠,言语寡淡,嗜杀成性,甚至行事偏执疯癫。
也只有在女儿面前,元熙帝勉强像一个正常人,至少像是一个在检查女儿课业的好父亲。
所以……她不必害怕,他只是有些犯病。
只要自己死死守住穆清公主,那她便永远可以守着元熙帝。
她略抬了抬眼,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男人挺拔的身形因为清瘦而显得过于颀长,一身紫袍越发衬得那肌肤如冰玉雕琢一般。
她苦涩地想,眼前的男人是登御临极的帝王,拥有天底下最显赫的权势,可是现在,他安静地站在这里,耐心地等着房内刁蛮任性的小公主。
这个世上,能让眼前这个男人等待的几乎没有,除了穆清公主。
任性骄纵的穆清公主。
而元熙帝对那些藏书如此珍爱留恋,也是因为那些书上的注释是元宸皇后所注,他要把这些书拿给女儿看,要让女儿时刻感受亡妻的才华和爱意。
甚至,听说元熙帝定年号和封号时,就是特意要给自己皇后用这个“元”字。
那位皇后虽然死了,可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一直活在后宫,无处不在。
这么想着间,就见元熙帝手中拈着一物件。
聂姑姑见到那物件,瞳孔骤然收缩。
是香囊,那个小医女送来的,装着桂花糖的香包!
她慌忙看了看,顿时意识到,是元熙帝翻看着藏书时,无意中翻到的,想来是穆清公主贪恋这桂花糖,特意拿来偷偷藏在书后面了。
谁曾想竟然落在元熙帝手中。
聂姑姑当然不喜欢,她下意识反感着那个小医女,恨不得那个小医女滚得远远的。
可……小医女的香包竟然被元熙帝拿在手中。
她的心提了起来。
此时的元熙帝,低头端详着那香包,当看到上面的绣样时,神情有些异样。
他问道:“这是什么,从何而来?”
聂姑姑硬着头皮道:“自从那一日病后,殿下不知怎么着,一心想吃桂花糖,所以奴婢寻了来,让她尝尝,好歹解馋。”
元熙帝修长优雅的手指轻擦过那香包上的针脚,略有些拙劣的针脚,却绣出让他格外熟悉的纹样。
他挑起眼,望向聂姑姑:“这香包呢,何人所绣?”
聂姑姑略犹豫下,到底是道:“这香包……其实是一个小医女绣的,太医院送来的轮值医女,也不知怎么便绣出这个纹样,殿下看到后,说这纹样有些像她一块玉佩上的,但……为何这么像,奴婢并不知晓。”
元熙帝的神情淡漠:“你一直照顾在公主身边,你说你不知道?”
聂姑姑噗通一声跪下,低头含泪道:“奴婢确实不知,兴许是巧合了。”
元熙帝凉凉地看她一眼,,正待要说什么,谁知就听到旁边一个声音,雀跃地笑着道:“父皇!”
说着,穆清公主欢快地扑过来,仿佛一只雀儿般。
元熙帝面上凉意消散了几分。
穆清公主才不管那么多,她搂着元熙帝的胳膊:“父皇,你可算得闲,有功夫来看儿臣了,不然儿臣都以为父皇要得道升天了!”
她这么一说,周围女官全都面色微变。
公主和元熙帝说话素来没大没小的,百无禁忌……
元熙帝却丝毫并不在意,他捏着那香包,问穆清公主:“这是什么?”
穆清公主一见,顿时哎呦一声,伸手就抢。
元熙帝也不和争,随她抢就是了。
穆清公主抢到香包,这才松了口气:“父皇,这是儿臣的桂花糖!
元熙帝不动声色地看着女儿:“哦,哪里来的?”
穆清公主:“这桂花糖可是聂姑姑知道儿臣喜欢,特意寻了来的。”
一旁聂姑姑听得穆清公主对自己的夸赞,有些期待地看向元熙帝。
元熙帝:“竟这么喜欢桂花糖?”
穆清公主笑眯眯地打开那香包,从中取出一块桂花糖放在口中:“这桂花糖可好吃了!父皇要不要尝尝?”
元熙帝:“不必。”
他素来不喜甜。
穆清公主美滋滋地道:“吃一粒桂花糖,我仿佛闻到了满树的桂花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糖。”
元熙帝不置可否。
穆清公主仰着脸,歪头笑着道:“父皇尝尝嘛,就尝一块…”
元熙帝垂眸看着女儿。
在她离去时,对这个女儿自然是万般不放心的,而她走后,女儿哭啼不休,他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只能勉强撑着哄她。
好在这么多年,他们终于走过来了,往日哇哇啼哭的小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娇憨单纯,相貌间越发有了她的神韵。
他总是过于凉淡的眸底泛起些许温暖:“好,尝尝。”
穆清公主便奉给元熙帝,元熙帝取了一粒来尝,那桂花糖才入口,便隐隐有桂花香在舌尖散开。
确实是好吃的。
他垂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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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眸底蕴着温柔的光晕:“念念喜欢吃的话,可以命甜品局专为你做,不过吃完要记得漱口洁齿,不然会坏牙。”
念念是穆清公主的乳名,是先皇后为她取的。
当元熙帝唤出这个乳名时,清冷的声音都添了几分暖意。
穆清公主突然听到父皇这么唤自己,也是意外。
自从她十岁后,似乎父皇便不唤自己念念了。
她抿唇笑,笑得璀璨:“父皇说得,儿臣一定谨记!”
元熙帝望着自己女儿,她鼻头圆润,额头饱满,脸颊鼓鼓的,或许是自小娇生惯养的缘故,也或许是病弱,总之她比起和她同龄的女孩儿要更添几分稚气。
偶尔间,元熙帝会注视着女儿,在她脸上捕捉着亡妻少时的模样。
这种思念会让他平添哀伤,以至于他反而多了几分逃避,不敢长久地看着女儿的面容。
他收回目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和女儿说起接下来的节庆,又问起日常所需。
元熙帝日理万机,往日自然不会关注,一旁聂姑姑连忙提及,如今天凉了,已经开始为穆清公主添置新衣,诸如彩缎绫罗,猞猁狲皮,这些自然应有尽有。
穆清公主却特意提起来:“父皇,儿臣听说今冬的贡品有一些矮种马,父皇赐给儿臣几匹吧。”
元熙帝:“你先天体弱,秉性不足,仔细养着,那些马匹性情暴躁,容易伤人。”
穆清公主顿时不高兴,立即鼓起腮帮子,扁着唇埋怨:“可儿臣就想玩玩!”
元熙帝略沉吟了下,道:“既如此,那便安排几位会武的女侍卫陪着你,免得有什么闪失。”
穆清公主立即绽开笑颜:“我要叶宣怀陪我!”
元熙帝颔首:“可以。”
这么说了好一会,元熙帝才离开,待走出寝殿后,他便吩咐一旁太监:“前些日子番邦进宫的白鹤,剑羚,孔雀,还有其它鸟兽,挑合适的送到辉安宫,供公主赏玩。”
辉安宫距离神秀宫不远,这样穆清公主便能随时观赏。
一旁太监自然遵命。
元熙帝略沉吟了下,又道:“和御贡局提一声,自今年秋始,御贡中添些新鲜的桂花。”
他的女儿既喜欢,那宫中自然可以做许多,做最好的。
他在众位太监仆从的簇拥下上了辇车,不过就在登上辇车的那一瞬,仿佛福至心灵,他侧首,抬眼,视线缓慢地扫过宫苑的每一处角落。
此时日头正好,阳光自稀疏的枝叶间洒下来,秋风吹起时,细竹随风而动,被太湖石环绕的池水中有涟漪乍起,有清凉的水汽拂面而来。
众太监仆从却是小心翼翼的,帝王脚步间片刻的迟疑于他们来说自然都是天大的事。
至于帝王扫过宫苑的那一眼,更让人心中惊疑忐忑。
景熙帝的视线停驻在远处虚无一处,很久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耳边似乎永远有一种安静细微的声响,那是光阴在指缝流淌过的声音,不分昼夜,永不停歇,提醒着他还活着,他的心在跳,他的痛还在绵延。
一日复一日,今日和往常的每一日并无不同,可不知为何,在行经这一处时,他的心里却涌起奇异的期待来,甚至隐隐有一股澎湃的情愫在胸口酝酿。
他当然知道这是荒谬的。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昔日的缱绻情深早已化为烟云,他便是一万次祈求在青灯古佛前,也换不来再续前缘。
她早就死了。
死了,在过去的三千个日夜,这两个字在他心里反复辗转,如刀一般迟钝而清晰地凌迟着他的心。
他早该接受了。
14.第 14 章
第14章迷茫
阿柠屏着气息,使劲攥着一根伸展过来的细竹,紧绷的身形尽可能地靠在太湖石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茫然地呆在这里,动也不想动。
帝王的御驾来了,又走了,她甚至隐隐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她怔怔地望着池中的泉水,池水清澈,那几尾红鱼依然灵动地摆着尾巴,可是阿柠的心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仿佛灵光乍现,许多零碎的记忆涌入。
她记起自己落水了,还是个小孩子的自己害怕极了,一个纤细瘦弱的小少年紧紧抱住自己,将自己拖上了岸。
她冷,冷得浑身颤抖,小少年抱住她,甚至用唇亲吻她的脸颊。
有仆妇丫鬟匆忙赶来,她被奶娘匆忙抱起,自奶娘的臂弯里往回看,她看到小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湿漉漉的鬓发搭在他墨黑的眉间,他的目光固执,倔强却专注。
画面一晃,她看到长大的自己委屈地捂着脸哭泣,突然他来了。
他锐长的双眸墨黑幽深,紧紧地锁住她,问她,可愿许嫁?
她自然也记起,到了最后,她孱弱地躺在榻上,伸出纤弱的手,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他颤抖而紧绷地攥着她的手,眼底是几乎崩溃的绝望。
记起这些的阿柠蹲在太湖石后,一点点地缓解着胸口的痛意。
根据爹娘的说法,她是生来的痴儿,虽活着,却一直懵懂痴傻,仿佛一尊木偶般,不知饥寒,不懂温饱,别人说这样的痴儿养不下去,但爹娘一直悉心地照顾着她。
一直到她六岁时,她自懵懂中走出,或者说开了智,她开始像正常人一样,但是她脑子中一直记着上辈子的事。
刚开始她会和爹娘提起,说自己夫君如何,说上辈子的一些小事,或者说想吃某某膳食,爹娘吓得要命,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了,还把她带到庙里找大和尚,让大和尚对着她念经。
后来她大一些,渐渐地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般,知道这是耸人听闻的,她便不再说了。
爹娘以为她已经忘记,欣慰,也不再为她担心,她的一切都仿佛正常人一般。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会记起她的夫君,偶尔间去镇子上看到一些吃食,她会想起她上辈子吃过的佳肴。
哪怕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的,她却天然地知道那些美味的味道,甚至还会想起一些自己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
她不知道上辈子自己和夫君是什么人,但却隐约记得他们似乎身处荒僻之地,周围很是苍凉,日子并不好过,可夫君疼爱她,对她好,她一直过着还算锦衣玉食的日子。
日子就这么过去,她终于长大了,十五岁那年,有人来说亲,人都说她生得富态,镇子上的算命先生见到她也一脸惊叹,说她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因为这个,她家门槛都快被提亲的踏碎了。
她知道按照村子里许多姑娘家的想法,她应该挑一个合适的嫁了,那些提亲的一个个都是家境富裕的,她嫁过去日子肯定过得不差。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
她总觉得那里的一方天地很小,她似乎应该走出去,走得更远。
甚至心里隐隐有个声音,你来这人世一遭,不是这样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她到底该走往哪里,她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
问爹娘,爹娘更是一脸茫然,之后便说,你想怎么样都行,都听你的。
爹娘说听她的,可她听谁的呢?
她和学堂的夫子说话,和夫子家娘子说话,深谈了一番后,他们也有些不懂了。
他们隐隐感觉,小姑娘看着闷不吭声,可是心却很大,至于有多大,她自己也懵懂着。
于是夫子家的娘子给她指了一条路,说如今宫中正征召宫娥,听说还要一批医女,阿柠懂医书,记性好,说阿柠可以试试。
阿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宫了。
其实为什么要进宫,她想走到哪一步,她要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懵懵懂懂地进宫,稀里糊涂地做事,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出来了,她是幸运的,遇到什么总能逢凶化吉,总是有贵人相助,胡公公,孙姑姑,还有其他御医其实都是好人,孟凤春也是好人,玉卿和凤娟对她极好,瑞香总和她计较,可她其实也是喜欢的。
宫里头的日子很滋润,她过得满足。
可现在,她突然窥见了自己人生的真相。
她开始意识到,从六岁那年她的魂魄在这个世间安身,她其实就在等待,她无法和村里其他姑娘一般安心地等着一门亲安分地成亲生子,是因为她在渴盼。
尽管她不记得那个人的身份姓名,甚至连容貌都是模糊的,可她记得那些甜蜜的恩爱。
茫茫人海,她在无意识地寻觅,寻觅她的无隅。
她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处。
从未有一刻,她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撒手而去,不甘心往日一切烟消云散,她要寻到他,再续前缘。
为什么她至今残留着上辈子的记忆,一定是她过奈何桥时,誓死不肯咽下孟婆汤。
阿柠闭着眼睛,耳边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她颓然地想,如果她的无隅今生竟贵为帝王,她该如何?
她可以扑过去告诉他,我是你上辈子的妻吗?
她该怎么暗暗地试探,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他而来?
阿柠又想起死去的元后,听孙姑姑的意思,皇帝对元后一往情深。
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再甜的桂花糖都无法驱散。
她恍恍惚惚站起来,提着裙摆,缓慢地走过那碎石铺就的小路,当凤头鞋踩过落叶时,她心想,若他真是她的无隅,他一定是忘记了上辈子。
所以他并不曾等她,竟喜欢了别人。
***********
接下来一两日,阿柠依然埋头炮制生药,不过心里却苦苦的,也觉得无精打采。
这一日何太医给她一堆医贴,让她送回太医院,她领命往外走,想着正好看看孙姑姑她们,来到神秀宫一段日子了,还没功夫回去呢。
谁知经过神秀宫门前时,恰好看到一行人,为首的赫然正是——太子?
阿柠有些诧异,连忙避让,低首站在一旁。
陪着太子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着蟒服,贵气华丽,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两个人边走边说话,阿柠隐约听到“皇叔”等言语。
她低着头,胡乱想着,看来那是王爷了。
皇帝的兄弟一般都是王爷,这个她是知道的。
她没见过王爷,有些好奇,但又觉得自己不该乱看,便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免得招惹麻烦。
可谁知道,就在阿柠恭敬立着等他们经过时,那位王爷竟然停下脚步,驻足在她面前。
她的心咯噔一声,使劲抿唇看着前方,那华丽的锦袍底部,上面的四爪团云龙花纹繁琐瑰丽。
阿柠可以清楚感觉到上方男人的视线,存在感很强的视线,甚至有些烫人。
男人正低头看她。
她咬唇,越发低头。
这时旁边的太子开口:“皇伯?”
男人问道:“这小医女是神秀宫的?”
他这么一说,阿柠便清楚地感觉到,太子看过来。
阿柠想起之前孙姑姑说的,是太子把自己从藏书房打发了,显然太子对她不满。
她赶紧屈膝,越发恭敬地道:“回大人话,奴婢为太医院御药房医女,如今被何太医借调过来,临时帮衬着炮制生药,并在神秀宫轮值。”
男人略颔首,轻轻“哦 ”了下,便对一旁太子道:“君劢,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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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却并不言语,也不动。
阿柠屏着气息,使劲低头。
太子的目光就那么轻轻刮过她的脸,像是冬日尖锐的冰,冷且疼。
她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有些不安。
她隐隐也听说过太子的名声,似乎很是仁德宽厚,可她不喜欢。
这么小的年纪,却有着如此迫人的视线,有些吓人。
好在太子没说什么,和那位皇叔迈步离开了。
待到他们走远了,阿柠才敢抬起头,这时候她颈子都酸了。
她小心地望向不远处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毛。
她总觉得这位皇叔和太子都不太对,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冰冷提防。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赶紧迈着小碎步回去太医院。
**********
因穆清公主生病,这几日都不能前去官学读书,李君劢会将自己所学都抄录下来,整理为手记,并命人送来给穆清公主。
今日恰好无事,他便亲自前来探望,顺便送手记,路上恰遇二皇伯睿王,睿王对这小侄女素来疼爱的,便说一起过来探望。
谁曾想,竟又遇到那小医女。
其实那一日太医院藏书房巧遇后,李君劢便命人查过了,看上去只是寻常医女,但自从进宫以来,一切都太过顺利了,种种安排,似是人有心为之。
对此,他并不像戳破,但也不像纵容,只随口吩咐了一声。
谁知道如今这小医女竟又来了神秀宫?
先对着自己下心思,不成,还不死心,又把算盘打到穆清头上?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身边的皇伯父睿王,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神情间的怅然若失,或者若有所思?
显然,他也发现了,这小医女像自己母后。
李君劢依然不动声色,不过心底却泛起一个冷笑。
他当然知道,在先帝赐婚自己的父皇和母后之前,母后曾经是这位皇伯父的未婚妻。
自己母后都已经没了这么多年,难道他还惦记着吗?
其实他一直不明白,父皇喜怒无常,铁血手腕,动辄抄家灭族,这些年血雨腥风之下,多少门庭倾覆,便是骨肉同胞又如何,前两年祥王行僭越之事,父皇可是没有半分犹豫,祥王阖家上下都成刀下亡魂。
而自己这位皇伯父了,就李君劢所揣测的,无论于公于私,父皇都该不能容他才是。
可时至今日,这位皇伯父依然屹立不倒,竟成漏网之鱼,李君劢想不明白。
当下他陪着睿王一起去探望了妹妹,待到睿王离开,他寻个由头耽搁了一会,扫了一眼聂姑姑。
聂姑姑疑惑,不过还是找借口,亲自送李君劢。
在经过一处回廊时,李君劢驻足,淡淡地看着聂姑姑。
聂姑姑心里微沉,太子和公主虽然是龙凤胎,可性格却大不相同,对她也截然不同。
她从公主很小时便陪在公主身边,公主体弱,她处处呵护,公主对她倚重信任,可是这位太子却不同。
太子自小持重,性情深沉,轻易让人摸不透,她曾试着讨好,可却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太子把自己单独叫来,似乎有话说,这让聂姑姑心里打鼓。
李君劢对于聂姑姑的心思自然一目了然,他想,也许父皇也清楚,不过父皇并不在意。
他们一家子原本远在封地无人问津,就连母后的葬礼都因种种原因而办得潦草,可是自从父皇被迎回朝堂,御临天下,于是便有无数的人无数的心思涌来,他们费尽心思,用尽各种花样。
他们要讨好父皇,要讨好自己,要讨好穆清。
穆清生来体弱,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伺候在身边,那聂姑姑便是有用的。
此时的他,看着眼前明显有些忐忑的聂姑姑,淡淡地道:“孤前来神秀宫时,看到一个小医女,似乎是太医院才送来的?”
15.第 15 章
第15章前途
聂姑姑微惊,她万没想到太子竟然已经见过小医女了。
她多少有些心虚,不过还是故作无事地道:“殿下说的是哪个医女?最近神秀宫的医女有所更替,太医院确实送了两个医女前来宫值房。”
李君劢:“似乎姓顾?”
聂姑姑这才恍然:“原来殿下说的是叫顾柠的那个医女,她确实是才来神秀宫的。”
说着,她恭顺地笑着,问道:“殿下怎么好好的提起她来?”
李君劢:“这医女素日行径如何?”
聂姑姑脑子中迅速地转着,分析着,口中试探着道:“这个小医女似乎有些不安分,但仿佛颇通医理,何大人对她很是看重,所以奴婢也不好妄下定论,想着且观察着吧。”
李君劢:“不安分?怎么不安分?”
聂姑姑便将那一日喂药一事说了,又提起她挑拨着穆清公主吃桂花糖,还特意送了一袋桂花糖给穆清公主。
李君劢眼神泛凉:“是吗?公主吃了?”
聂姑姑只觉年少的太子陡然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让人心生惧意。
这是元熙帝一手栽培的储君,帝王之家蕴养出的气势让人敬之畏之。
她很轻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道:“吃了,殿下很喜欢。”
李君劢挑眉:“聂姑姑,纵容公主食用来历不明之物,你就是这么照顾公主的?”
聂姑姑一听,吓到了,连忙提着裙子跪下:“殿下,实在是公主殿下一心惦记着,不好违逆,奴婢便想着公主好歹尝尝,断了这个念头便是,而且,而且——”
她想起元熙帝,忙道:“公主殿下也奉给皇上尝过,皇上并不曾反对。”
然而这话落在李君劢耳中,却是越发不喜。
这小小医女看似单纯,倒是神通广大,竟已经把文章做到了父皇面前。
他垂着眼,淡漠地道:“把公主和这小医女的相处,全都一五一十地说来。”
聂姑姑这下子不敢有半点隐瞒,甚至连处置桂花糖一事都说了,当然也含蓄地提起,自己没有和公主说起桂花糖的来历。
说到这个,她快速觑了李君劢一眼,轻声解释道:“也是怕公主一时不察,为奸人所惑。”
李君劢何等人也,他虽年少,但已经多次和朝堂重臣打交道,如今对这聂姑姑的心思自然一眼看透。
不过他并没点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如此甚好,至于那小医女——”
他顿了顿。
聂姑姑心提起,屏着气息等着。
李君劢漠然地道:“打发回去太医院吧。”
***********
阿柠也没想到自己突然被打发回去太医院了。
她听了后也是莫名,何太医一听便跳脚,问起来为什么,但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他也没法,毕竟这是穆清公主的意思。
在大昭的宫阙中,所有尚宫太监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穆清公主。
几个医女知道这个后,也很是无奈。
原本她们自然是不喜阿柠的,可上次阿柠让她们也得了赏,她们觉得阿柠吉利,是个有福气的,如今阿柠在神秀宫的宫值房可是干了不少活,倒是节省了她们的气力,谁不爱看勤快的在一块啊,能偷懒不少呢。
可现在阿柠又要被送回去了,以后什么活就得她们自己干了。
阿柠心里也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原本她是很盼着来神秀宫的,想见到穆清公主,想给穆清公主送桂花糖,后来终于送了,她又想问问和穆清公主说话,想问问她喜欢桂花糖吗。
及至后来,惊鸿一瞥,看到元熙帝的侧影,她觉得眼熟,便生了亲近之心,希望元熙帝再次来神秀宫,想寻机会再看看皇帝,甚至痴心妄想,想和皇帝说说话,试探试探。
现在,突然要被打发走了。
她和苏嬷嬷打个商量,想设法和聂姑姑说个话。
她觉得聂姑姑能说上话,兴许自己能见穆清公主一面。
苏嬷嬷一听,嗤笑起来:“这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也不认清自个儿身份,殿下是你想见就见的吗?你不看看这可是神秀宫,皇上来了咱这里,还得站那里等着咱们殿下呢!我打量着,你这模样也说不上好,怎么,还想着什么歪心思不成?”
阿柠莫名,她慢吞吞瞥了一眼苏嬷嬷,心想着皇上来了,这人怕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如今在自己面前,倒是拿皇上说事。
苏嬷嬷被她那么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老大不痛快。
她觉得这小医女虽然看着小小软软的,仿佛是个好拿捏的,但不知为什么那眼神就有一股子傲劲儿。
她好笑,嘲讽地道:“我可把话撂这里,可不是我这老婆子和你过不去,也不是聂姑姑和你过不去,是上面贵人吩咐的,专门提了,让你回去你们太医院,别在这里钻营!”
钻营……
阿柠咬唇望着苏嬷嬷。
苏嬷嬷心里一窒,之后呸了声:“你做什么这么看我?我又和你没仇,可不是我说的!”
阿柠缓缓收回目光,她隐约感觉到了,苏嬷嬷说的是真的。
是上面贵人要她走。
所以,是穆清公主?
她不喜欢自己的桂花糖,觉得自己是一个夸大其词的骗子,所以要把自己赶走?
阿柠低头,闷闷地给自己包袱打了一个结。
孙姑姑是对的,区区一块桂花糖,是再普通不过的,宫里头是缺了桂花,还是缺了一个做桂花糖的厨子。
事实上宫里头什么都不缺。
公主还是个小孩子,生病了,被自己哄几句,嚷着要吃桂花糖,只是一时有些兴致,过后也就忘了,再看到自己硬塞过去的桂花糖,估计只觉无趣。
至于元熙帝……那更是距离她很遥远的,高不可攀的。
她不该总记挂着虚无缥缈的上辈子,总是试图寻回一些什么。
当想明白这个后,她也就踏实了,懒得再理会苏嬷嬷,径自收拾了自己的日用衣裙等物,和何太医并几个医女告别,安分地回去太医院。
离开神秀宫的时候,她剥开一粒桂花糖放在口中。
此时秋意渐浓,石子路旁的草丛中七零八落都是黄叶,她停下脚步,回首看,神秀宫的阁楼上,似乎开着窗子,有华丽的帐幔被风吹起来。
她隐约感觉,穆清公主便在那里,也许是读书,也许是玩耍,她总是被数名女官围绕着。
桂花糖的气息缓慢地在唇齿间释开,她盯着那扇窗,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而就在此时,穆清公主练过一行字,一个利索的手势后,满意地看着自己临的字帖。
旁边聂姑姑笑着道:“殿下这字写得越发好了,回头给皇上看了,皇上必会夸赞。”
穆清公主自己也有些得意的,不过她歪头想了想:“父皇说,我的字很像母后的字呢,”
聂姑姑笑笑:“是,皇后娘娘诗书礼乐,无所不精,才情卓绝,工于翰墨,殿下正是承继了皇后娘娘之才,才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说着这话,她望着穆清公主,道:“那时候皇后娘娘抱着殿下,还曾笑着说,以后等殿下长大了,会亲自教殿下识字写字呢。”
穆清公主听着,自然喜欢,只是在这喜欢中,她又有几分惆怅。
她没见过自己母亲,也许见过,但那时候很小,只有一些模糊的残存影像了。
她喜欢听聂姑姑讲起自己母亲,母亲当时怎么抱着自己,怎么疼爱自己,那些故事让她满足。
她将胳膊拄在案上,两手捧着脸,满怀憧憬地望着窗外:“如果母后还活着就好了,我一定要让她看看我的字!她一定会夸我的!”
说着这话,她突有所感,仿佛有一道温柔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她讶然,下意识探头往外面看。
此时窗外晴空万里,有宫中的驯鸽随着带着悠长的哨鸣声低低掠过。
她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
阿柠竟然重新回到太医院,这自然引起不小的猜测和狐疑。
之前阿柠去医书房,大家羡慕,结果没两天她回来了,之后阿柠去神秀宫,大家羡慕,结果没两天她又回来了。
此时的胡公公看着阿柠的目光,像是看着带字闺中找不到婆家的女儿,孙姑姑则是忐忑不安地把她拉到一边,自然又是好一番盘问,阿柠一五一十说了。
这次她确实把桂花糖给了聂姑姑,可也只是给了而已,她也没见到穆清公主,谈不上得罪穆清公主。
她耷拉着肩膀:“也许公主殿下觉得桂花糖不好吃,生气了。”
孙姑姑:“……”
她长叹了一声:“不必多想。”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凭着在宫中多年的直觉,她认为那位聂姑姑怕是别有心思,她似乎并不想让阿柠接近穆清公主。
这里面存着什么私心自然很好猜,不过孙姑姑却不能说破,便知道了又如何,那是公主身边第一得用的女官,是看着公主长大的。
对于一个自小失去母亲的公主来说,身边一直陪伴着的女官几乎如同她的亲人一般。
所以孙姑姑心知肚明,但不想戳破,反过来安慰阿柠:“不必多想了,既回来了,那就安心干,以后也不必去这里去那里,你好好读些医书,熬几年,纵然不能成器,但至少太医院有你一席之地。”
阿柠忙点头:“嗯,姑姑说的是,我知道。”
胡公公也把阿柠叫过去盘问一番,之后也就不了之了。
被赶出神秀宫,阿柠自然有些失落,不过面对熟悉的医女太监,她这种沮丧很快便一扫而空了,大家也都尽量安慰她,这让她很是感动。
瑞香比起别人了显得尤其兴高采烈,她特意安慰阿柠:“你还是回来好,咱们都是才进宫没多久的,哪可能一步登天,你去神秀宫哪能待得住,回来和我们一道,好歹作伴不是?我们也都是才进入没多久的,哪可能就飞上枝头做凤凰还是本本分分的,在太医院干好了。”
对此玉卿笑着说:“阿柠没能攀上高枝飞黄腾达,可把你高兴坏了!”
瑞香便哼了声:“我也是为了她好!”
她拉着阿柠的手,亲昵得很:“阿柠你说是不是?”
阿柠倒是赞同:“和姐妹们一起在太医院也极好,瑞香说得有道理。”
瑞香便哈哈笑,喜欢得很,玉卿哼了声,抬起手直接捏阿柠的脸颊:“你看你傻乎乎的,确实回来好,在人家神秀宫,被那群人卖了你还给人家数钱呢!”
阿柠自己也笑。
回来太医院的日子其实也是快活的,姐妹们极好,小太监们也好,转眼便是八月,中秋节了。
宫里头的中秋节自然和家里不同,有许多讲究,诸如要赏秋海棠,要看玉簪花,还分发了各样果饼,且宫人们都刻意分到西瓜和脆藕,不过这时若恰好赶上轮值,那就只能干瞪眼不敢吃了。
吃了闹肚子,回头擎等着被骂。
中秋这一晚,御药房放了一日的假,大家伙又得了赏,阿柠几个自然欢天喜地的,于是便唤了双喜元宝他们,大家一起凑份子,你出兔肉我出黄酒,你出酱油我出麻椒,最后还真做了一锅,是把兔肉切成丝,又拿御膳房剩下的鸡汤来煨,加了黄酒,姜汁和碎花椒,最后用豆粉来收汤,做出来后,那味道自是绝了,又配着菊花酒,倒是吃得不亦乐乎。
宫女太监们往日虽然忙碌,也要看上面的脸色,不过年节时倒也能稍微松懈松懈,大太监和姑姑们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眼,大家伙围坐一处,说话,吃酒,再分享各样小吃,倒也自在。
说话间又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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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下个月的重阳节,据说是要大办的,因元熙帝的皇后早没了,他也没什么妃嫔,唯一的家眷穆清公主年纪小,是以后宫诸事都是由明太妃主办。
阿柠听大家提起元熙帝,又听什么皇后,心里不免黯淡。
她再一次想,就算他是自己上辈子夫君又如何,他这么喜爱他的皇后,那他就变了。
她从六岁就一直记着他,可他却忘了,就算现在他记起来,她也不稀罕了!
往日她是不喝酒的,如今见大家都喝,她干脆也喝几口,谁知道一杯菊花酒下肚,她便晕乎乎的了。
旁边双喜看她这样:“阿柠姐姐怕是容易醉酒,不要喝了。”
玉卿几个却劝说:“好不容易不必值守,喝就是了,咱们也乐呵乐呵,来一个不醉不归。”
阿柠只觉脑子懵懵的,她有些无辜地捧着脑袋:“不行,不行,不能喝了。”
说着,她歪歪扭扭地起身,就要回去。
双喜见此赶紧扶着:“我送姐姐回去。”
阿柠跌跌撞撞地走出院落,外面冷风一吹,她倒是醒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心里却难受极了。
白日里她劝自己不要去想,可晚间夜深人静,那些回忆拼命地涌出,越是清晰越是甜蜜,她心里越痛。
那双墨黑的眼睛曾经那么绝望祈求地望着自己,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她记得,他却不记得了。
怎么可以这样?
她扶着窗棂,喃喃地对双喜道:“我想问问,可不能,没法问。”
双喜诧异,他看过去,稀薄的灯光下,阿柠鼓着腮帮子,鼻尖泛红,眼尾染着水汽,清澈的眸子雾濛濛的,仿佛要哭了。
双喜心疼死了,忙道:“姐姐,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阿柠难受地摇头:“没,没人欺负我……”
说着,她歪歪扭扭就要回房中,双喜不放心,从旁护着扶着,送她回了房,又帮她盖好被子,这才道:“阿柠姐,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倒一盏热水来。”
双喜倒了一杯热水后,便先出去了。
阿柠便昏沉沉睡去,不知怎么,睡梦中,她只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飘在一片迷雾中,而就在那片迷雾的远处,隐隐有一盏灯,灯豆大一点,时明时暗。
她顺着光亮往前,距离那盏灯越来越近,于是她便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乌发雪肤的男子,着一身墨色长袍,孤寂地立在那里,脆弱而苍白,仿佛下一刻便要碎掉了。
她看着那男子,只觉心里涌现出无尽的酸楚,心痛极了,想伸出手抱住他,想安抚他。
可是她的身形飘荡,犹如一团雾,她就是过不去,好像有什么阻拦着她。
突然间,那男子转过身来,望向她。
迷雾重重,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却清楚地感觉到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很是颀长的眼线,瞳仁幽黑,深邃到仿佛一口古井。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眼底浓郁的渴望几乎要溢出了。
他神情间很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向自己伸出手,但又不敢的样子。
阿柠拼命地想说话,可是她怎么都无法发出声音,她也想伸出手触碰他,靠近他,可却根本不能近前。
就好像,他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怔怔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心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她听到他开口了:“阿柠,阿柠……”
他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悲恸,恳求,在颤抖!
阿柠的心被狠狠揪起来,就在这种无法形容的剧痛中,她拼命也要发出声音。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突然消散,她骤然睁开眼。
睁开眼后,她便听到了隔壁传来的笑闹声。
阿柠怔怔地反应了一会,才逐渐醒过来。
是了,她喝了一盏酒,醉了,躺下便睡,就此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个男人。
她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她上辈子的夫君。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前方的虚空。
虽只是一场梦,但这场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她清楚记得那个男人眼底悲恸的情绪,他难过到几乎活不下去了,脆弱到一碰就碎。
她好想好想抱住他,安慰他,告诉他不要怕,她不会走。
可那只是一场梦,她和他仿佛隔了无法超越的距离,哪怕在梦里,她都没办法碰触和安抚他!
她无法克制地抬起手,捂住胸口。
梦中残留的揪疼还在,她在黑暗中清醒而平静地感受着过于清晰的痛意。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缓解他的痛苦,她怎么忍心将那双怀着强烈渴盼的眼睛留在黑暗的梦中。
就在这时,突然间,她听到外面声响,是过于仓促的脚步声。
她诧异,想起玉卿她们还在吃酒玩耍,若是被人知道了,终归不妥,当下连忙爬起来。
她因之前喝了一杯酒,现在脚下还有些软,不过好在脑子是清醒的。
她刚要出远门,迎面却看到孙姑姑并两个太监,正急匆匆赶过来。
阿柠心中暗道不好,孙姑姑是住在前面胡同的宫苑,距离这里不远,但平日也不会轻易跑来,如今突然来了,必是有事。
孙姑姑一听那边嬉笑的声音,沉着脸:“往日不知道叮嘱了多少次,如今倒是好,在这里偷偷吃酒?”
阿柠赶紧道:“也、也只是偶尔吃吃。”
孙姑姑:“你吃了吗?”
阿柠摇头,使劲摇头:“没,没——”
她难得说谎,有些心虚,说话都不利索。
好在孙姑姑并没细究,反而道:“你赶紧收拾下,跟我过来,去函德宫,有要紧差事。”
阿柠听得函德宫这两个字,顿时一紧。
函德宫,是元熙帝的寝宫?
16.第 16 章
第16章深宫
阿柠顿时明白,孙姑姑不是来查房的,是来唤来的,人手不足,得办差啊。
她不敢耽误,赶紧跑回房中,摸黑找到了自己医女的衣裙,匆忙换上,又拿来自己的小匣子,从里面取了白色宣纸做护领,并拿了绛纱手套和护罩塞到袋子中,拎着袋子便匆忙出去了。
她出去时,外面黑灯瞎火的,一个太监正焦急地等着,孙姑姑找了其他医女,一个个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间见到孙姑姑,舌头都大了。
孙姑姑气急败坏:“没出息的玩意儿!”
她匆忙跑出来,看了一眼阿柠:“你,跟着,快走。”
说完,拎着一个小木匣,就往外走。
阿柠哪里还敢问什么,连忙跟着,当下一行人匆忙走出院子,太监挑着灯笼走得急,边走边大致说了情况。
原来这一批新的酸枣仁配好后,今天是给皇帝煎服的第一天,结果夜间时候,皇帝突发梦魇,据说情景不妙,让医官们赶紧过去。
太医院医正想到这批酸枣仁的炮制只怕也会被问起来,所以相关人等也都得去,匆忙之中才特意唤说那个孙姑姑,如今阿柠既跟着,阿柠也是经手人,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说到这里,孙姑姑脸色惨白:“若是一个大意,我们都别活了!”
这批酸枣仁炮制都是按部就班,并不什么不妥,怎么皇帝吃了竟不好?
若是真出个意外,只怕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
阿柠也吓傻了,她拼命回忆,但凡她经手的,她都是处处小心,不敢有半分差错,她实在想不出一个酸枣仁会招惹这么大的麻烦。
待行至函德殿,却见殿门紧闭,里面竟是静谧无声,只有巡逻的校尉偶尔间行经一处,他们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阿柠一行人等。
阿柠正疑惑,就见一旁侧门开了小缝,里面有小太监打扮的在那里道:“可是太医院的医官?”
孙姑姑连忙恭敬地道是,那小太监这才开了殿门,放一行人进去。
进去后,阿柠越发没想到,这偌大的宫苑竟是黑灯瞎火的,不见几盏灯,只侧殿处透出零星昏暗的光来。
阿柠虽进宫才半年,但也约莫知道,各大要紧宫苑晚间时候都会有明灯高悬,要照夜路,也是图一个吉利,但凡不亮灯的宫苑,必然是无人居住的。
谁曾想,这样黯淡的一处所在竟是帝王的函德殿呢!
大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走,这么走着,那小太监压低了声量嘱咐道:“皇上患有不寐之症,晚间时听不得任何声响,也见不得任何光亮,你们且进,进来后不经允许,不许发出任何动静。”
孙姑姑颔首。
阿柠也赶紧小鸡啄米点头,不过心里却是疑惑的。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围,说来也怪,这函德殿院落竟不见任何树木山石,比起神秀宫的风景秀致,这里简直可以说简洁到仿若无人居住。
她当然不知道,因元熙帝不喜鸟雀之声,函德殿四周围的树木都已经挪移或者砍伐了。
阿柠越看越心慌,这里竟如此暗沉寂静,甚至隐隐透着几分阴凉,让人有些害怕。
她曾经两次惊鸿一瞥,远远看到过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她以为他应该居于明珠之处,满室生辉,万没想到竟是这样。
她这么想着,连忙跟紧了小太监的脚步,生怕落单,甚至害怕一不小心身后便有什么鬼怪咬自己一口。
好在此时终于抵达正殿前,殿前挂着两盏并不大的灯笼,昏暗的宫灯下,林立着大小太监并女官,一个个神情焦急的样子。
那灯笼光稀薄地洒下来,落在这些男女的宫服上,熟悉的宫服仿佛变了色,让阿柠感到陌生。
昔日听过的那些吓唬小孩的鬼怪故事都涌入脑中,她有些发怵,挪动了下脚步,尽可能靠着孙姑姑。
小太监上前压低了声音和她们嘀咕,并做手势,最后便有人命孙姑姑和阿柠进去,两人赶紧随了她们进去殿中。
一进去便觉一股压抑气息扑面而来,殿宇高阔宏伟,可偌大的殿宇中只有角落里一盏镀铜宫灯黯淡地亮着,把殿中众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阿柠后脊梁骨发冷,她只能用指甲掐着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批药出事了,若是一个不慎,那便是太医院多少人的性命。
她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跟随在孙姑姑身畔,小心地迈步向前。
因为周围太过昏暗,她只能凭着感觉,隐隐感觉脚下并不是宫廷中常见的柔软地衣,而是坚硬的玉石铺就的,是以必须格外小心免得发出什么声响。
这么走着,她看到孙姑姑的脚步略显僵硬,显然孙姑姑也有些怕了。
看到孙姑姑竟然这么紧张,阿柠反而放松下来了,原来并不是只有自己害怕,大家一起害怕!
两个人走到近前,便见太监宫娥全都拱手而立,神情紧绷,御医和女官们凝重地站在帝王床榻前。
龙榻上帷幕低垂,一盏鎏金铜灯亮着,在昏暗的光线中,两位御医正为锦帐内的人施展针灸之术。
阿柠屏着气息,恭顺地低着头,看着御医的袍服以及地衣上的花纹。
其实地衣也没什么花纹,乌黑乌黑的,让人越发沉闷压抑。
阿柠咬着唇,偷偷地抬起眼,在那层层帷幕以及黯淡的光线中,却看到一段手臂和手腕。
那双手骨节分明,线条修韧,却洁白犹如冷玉,此时这双手紧紧攥起,因为过于紧绷,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太医快速按摩着那双手,让他放松,之后利索地落下三枚银针,分别在神门穴、内关穴、劳宫穴。
随着银针的研磨转动以及太医的按摩手法,那双手逐渐放松下来,原本紧握住的拳头也松开了。
不过锦帐内却传来模糊的呢喃声,犹如困兽一般在挣扎,仿佛那个人陷入极大的痛苦中。
阿柠听着那声音,隐隐觉得耳熟。
她想起梦中男人渴望的呢喃声,不知为何,竟觉得像极了。
她小心地觑向寝殿中,高阔的殿宇只那么一盏宫灯,于是原本应该富丽堂皇的宫殿便被黑暗吞没,这种场景倒像极了刚才那场梦,甚至让她疑心自己未曾自那场梦中走出。
她惊疑不定,又觉匪夷所思,难道自己的梦和如今的情景有什么关联?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细想。
这时旁边一位有些年纪的太监起身,他一身锦袍,略显瘦小,不过神态间却格外沉稳,一看便是管事的。
他用很低的声音道:“先安抚陛下。”
御医此时也是慌了,连忙称是。
那位太监似乎又吩咐了一声,有太监小声回禀,仿佛太子殿下已经要赶来了,还惊动了太妃娘娘。
阿柠还听到外面似乎有脚步声,是很齐整而轻盈的脚步声,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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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是太监宫娥,倒像是行军声?
她的视线小心地扫过御医,御医弯着腰,额头上已经都是细汗,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一旁所有的人都是屏着呼吸,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帝王那犹如困兽一般的声音,痛苦嘶哑,断断续续。
阿柠心口隐隐发痛,她茫然,困惑,匪夷所思,又实在不敢相信。
谁能想到白日里那位清隽俊美的帝王,那么矜贵寡淡的模样,结果如今他竟遭受着这样的折磨,甚至陷入梦魇之中无法醒来。
她盯着脚底下那墨色的地衣,看着上面朦胧的暗影,恍恍惚惚明白了,为什么太医院要炮制那么多治疗不寐的良方,原来根源在此。
这位帝王一直有不寐之症,一直在用药。
这时榻边的银针盒中的银针已经所剩无几,孙姑姑忙上前,不着痕迹地更换,阿柠也从旁帮忙打下手,收拾好换下的银针,并用太医院自制的高浓药酒来擦拭新的银针,随时待用。
这么忙碌着时,阿柠将擦拭好的银针放在银针盒中,谁知道她这么伸手间,突然间,她的手臂被什么握住了!
阿柠顿时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声。
她陡然望过去,那是元熙帝的手!
惨白惨白的灯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冰冷冰冷的,几乎没有正常人的体温,。
阿柠吓傻了,下意识想抽回,但那双手却犹如钳子一般,生硬而有力地禁锢住自己的胳膊,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攥碎了。
她惊惶地往锦帐内看,里面太过昏暗,她依然看不清,只隐约看到墨黑的乌发以及触目惊心的苍白。
她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求助地看向一旁,那位老太监正半跪在榻前,为帝王擦拭着,根本不理会她,而一旁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御医,给她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
阿柠简直要哭了,但也只能点头,咬牙忍住胳膊上的痛意。
御医再次为皇帝下银针,随着针灸的效力,那双握住阿柠的手慢慢放松一些了,不过他依然是紧握着的,根本不松开。
一旁老太监也已经留意到了,他半跪在榻边,抬起眼来审视着阿柠。
虽然老太监处于较低的位置,但阿柠依然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那是拿捏权势多年的精明锐利,又仿佛一个阴险的狐狸在审视着陌生者。
她若敢对帝王有半分不利,对方会随时扑过来将她撕碎,凌厉狠毒。
阿柠颈子一阵阵发凉,她怕,特别怕,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噩梦。
她只好躲开老太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下方。
此时握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松懈了一些,阿柠看到那指骨剔透整洁,指尖微微颤抖,蜷缩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抓不到。
阿柠怔怔地看着那手指,她从来不曾知道,原来只用一双手,就能让人清楚地看到暗黑的痛苦和绝望。
无助地祈求着,期盼神佛的怜悯,盼着能再多一些机会,可是没有,抓不住。
缘分如沙,自指尖无声地滑走,穷尽一切的人,什么都抓不住。
她这么看着,看得心神恍惚。
就在这时,颤抖的指腹轻擦过她的指尖。
于是一瞬间,仿佛福至心灵般,阿柠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
握住的那一刻,那双手仿佛顿了下,之后几乎是瞬间,贪婪而急切地反握住她的,紧紧地缠住,仿佛不死不休。
17.第 17 章
第17章陪伴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惹眼了,旁边太监御医以及姑姑们顿时留意到了,一瞬间,阿柠感觉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都在审视着她,研判着她,仿佛她是多么大逆不道。
些许的满足和愉悦瞬间凝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她有些窘迫,也有些羞惭,这个动作太过逾越,也实在不符合她身为一个小医女的身份。
她下意识想抽回,可那双手却固执而用力地缠住她的手指,紧紧握着。
太用力,她想挣脱都没法了。
她咬唇,求助地看向四周围。
所有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人给她任何指示或者眼神。
她蠕动了下唇,想发出声音,又不敢,只能装傻。
御医要为元熙帝下针,阿柠似乎有些挡路,不过她现在也没法躲开了,似乎也没有人告诉她怎么躲开。
她只能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一根柱子,被周围的人无声地绕开。
她拼命咬着唇,让夹子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屏着气息往下看,黯淡的灯光下,那双手苍白到没有任何血丝,她甚至看到上面隐隐的浅蓝色脉络。
他的指尖末端在轻微地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针灸的疼痛。
阿柠略犹豫了下,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指尖,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一旁的老太监扫过来,阿柠动作顿住。
老太监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阿柠感觉压力陡减,她小心翼翼地,不着痕迹地轻揉着他冰冷的指,安抚着略显颤抖的指尖。
仿佛瑟缩的鸟雀寻到了归处,又好像飘零的落叶归于沉寂,修长冰冷的手指偎依在她的手心中。
这一刻,阿柠心内泛起一缕异样的情愫,仿佛冬日的甜米酒,沁凉却带着甜意。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脑中却在浮现出梦中的一幕幕。
她上一世的夫君,那个对她温柔备至的男人,那个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渴望地看着她的男人,是不是这一个?
如果不是,为什么只是握住他的手,她心里已经有了冬雪一般的温柔?
就在这时,随着御医的针灸,那双手的脉搏虽然在轻轻颤动。
帷帐中的男人似乎在艰难挣扎着,他摇着头,口中再次发出呓语,声音嘶哑,听不清楚,原本已经放松的臂膀突然间拉直,绷紧。
老太监脸色微变,目光瞬间刮向阿柠。
那么凌厉的目光,阿柠一个激灵。
然而老太监却低声命道:“不要动,就像刚才那样。”
阿柠有些茫然,就像刚才那样,怎么样?
在老太监不悦的视线中,她突然明白了,赶紧反握着皇帝的手,轻拍,安抚。
这种动作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从来不曾这样哄过别人,不过不知为何,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又格外娴熟,自然而然,她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曾经这样拍哄过一个人。
只是如今周围气氛太过紧绷,她脑子里也是乱的,根本来不及抓住一闪而过的记忆。
她拼命地握着皇帝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来熨帖,安抚,就像是梳理着一只猫儿的毛发一般,哄他,顺他。
不知道是太医的针灸起了作用,还是阿柠的安抚起了作用,梦魇中的帝王似乎松弛下来,嘶哑的呓语停止了。
他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一切都静谧下来,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阿柠低头凝视着和自己交握的那双手,依然有力地握着她,不曾放开。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似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她,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正茫然着,突然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有人低声传话,是太子来了。
太子显然走得很急,他快步来到榻前,半跪下来,先探身进去,查看了元熙帝的情景,之后视线便落在元熙帝的手上。
顺着元熙帝的手,他看到了阿妩。
阿妩顿时感觉,少年的目光如刀,凌厉地刮过自己的脸。
她咬唇,恭顺地冲着太子示意。
她被皇帝握着手,没办法向太子下跪。
太子没什么表情地望向一旁的老太监,老太监低声解释了。
这时一旁的女官和太监上前,那名太监显然是元熙帝近身侍奉的,他跪在床边,恭敬地自床帐中捧出一玉牌样的物件,之后放在元熙帝手边,轻轻触碰。
睡梦中的元熙帝似乎感觉到什么,一个激灵,放开阿柠的手,陡然握住那玉牌。
被松开手的阿柠终于舒了口气,不过她一时也不敢起身,不敢动作,生怕惊动了大家。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后退,恰这时御医们开始为帝王擦拭残余的医酒,阿柠趁机让路,借此往后溜。
她感觉到了,太子不喜欢她,她最好不要太惹眼。
她安分地站在御医以及太监身后,不着痕迹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形。
不过这样一来,从她的角度却恰好可以看到帷幔内的一些情景。
此时那盏宫灯已经熄灭了,只隔着锦帐亮起夜明珠,夜明珠的光温润柔和,映照在锦帐中帝王的面庞上,阿柠隐约看到他面容精致苍白,如雕如琢。
有些熟悉,但因为隔着太远,她还是看不太真切。
一切都仿佛在那场梦中般,隔着一层雾气,这让她有些沮丧。
她的视线又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手上,那双苍白而有力的手正紧紧攥着那块玉牌。
她看着这玉牌,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玉佩是黑色的,仿佛是是墨玉雕刻成的,修长的形状,上面雕刻有字迹。
她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牌位?
亡者的牌位?
她颤了颤,看了看在场众人,似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没有多看那玉牌一眼。
就连太子,也正半跪在皇帝榻前,亲自照料着,丝毫不惊讶的样子。
阿柠实在疑惑,她想看看牌位上的字,然而根本看不到,帝王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攥住那牌位。
有个太监似乎注意到她的探头探脑,给她一个手势。
阿柠顿时懂了,赶紧低下头,小心地后退。
等她终于退出后,孙姑姑瞬间握住她的手腕,她担忧地看着她,又望了望里面。
阿柠咬唇,安抚地冲她摇头,让她不要担心。
然而孙姑姑却神情复杂。
阿柠很快便明白了,今日自己在御前如此惹眼,孙姑姑估计怕她由此引来祸事。
不过……她却并不太害怕。
她当然知道御前无小事,稍有差池便是全家性命,可自己的夫君是那么温柔的人,而元熙帝很像自己上辈子的夫君。
她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扫过帷幄,她下意识不相信元熙帝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波及自己,甚至要自己性命,甚至她心里有种毫无理由的底气,就是相信他。
就在这时,帷幄放下,御医们可以撤出,不过显然诸位御医还要向太子细细禀报,是以阿柠等人先去一旁侧殿等候。
走在廊檐下时,阿柠感觉到宫苑内的异样,她不敢乱看,只用眼角余光扫过,这才发现龙禁卫已经陈列在外,昏暗的灯光中,似乎有白亮的什么在反光。
她隐隐意识到,那是刀剑,帝王龙体欠安,这是天大的事,估计为了防止有什么变动,早就有了安排。
她又想起太子,看上去还是小少年的太子已经沉稳冷静,眼睛看人时像刀子一样锋利。
她其实有些害怕太子,觉得太子很凶。
这个太子比起皇帝,性情真是差远了。
************
回到侧殿后,大家总算松懈了,孙姑姑轻吐出一口气,无力地扶着一旁的案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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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的思绪却依然围绕着锦帐中的那位帝王打转。
过于苍白的手腕,修韧有力地握住自己,以至于如今的手腕依然有着隐隐的疼。
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那里,必是有些淤青了,不过养两日就好了,也没什么大碍。
她又想着那牌位,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的牌位,为什么他要抱着。
很明显,元熙帝陷入梦魇是因为他自己的心病,太监用那牌位来吸引他的注意力,也是知道那块玉牌对他十万分要紧。
此时她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孙姑姑对帝王的不寐之症讳莫如深,因为函德殿的寝宫内藏了太多的秘密,谁能想到那位九五至尊的帝王夜晚睡时,怀中竟抱着一尊牌位呢!
太子进了寝殿后,没多久便有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无关人等可以先行回去了。
孙姑姑便带着几个医官和阿柠一起离开,走出函德殿大门时,东方已经有启明星亮起了,天都要亮了。
众人迈着僵硬的步子往回走,此时大家都有些疲惫,也有些劫后余生的松懈。
开始是很多人,后来大家陆续散去,等快走到住处时,只剩下孙姑姑和阿柠了。
在迈过一处台阶时,阿柠见孙姑姑脚步阑珊,便上前扶她。
孙姑姑神情顿了顿,之后看阿柠,叹道:“我等今日逃过一劫啊。”
阿柠看着孙姑姑:“姑姑?”
孙姑姑道:“帝王遭遇梦魇,若是一个不好,于我们来说,便是杀身大祸。”
阿柠点头道:“我明白。”
她其实想趁机多问问,只是她也知道,事关重大,真不能再问了……
孙姑姑却仿佛感觉到什么,她看了一眼阿柠:“这是函德殿公开的秘密。”
其实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只是不敢提起罢了。
阿柠越发疑惑。
孙姑姑:“那牌位是元宸皇后的,据说皇帝在龙潜之时便是这样了,他必须抱着先皇后的牌位才能入睡。”
阿柠诧异:“……竟是这样。”
孙姑姑:“皇上对先皇后一往情深,所以自先皇后走后,不续弦,不纳妃,后宫空悬,只专心国事,并抚养先皇后留下的一对儿女。”
她叹了一声:“不过据说皇后走后,皇上深受打击,性情大变,甚至一度——”
她看了看四周围,此时周围一片寂静,并无人烟。
她才继续道:“甚至暴戾阴鸷,嗜血杀戮。”
阿柠听得后背发冷:“啊?”
她一直以为他是挺好一皇帝。
孙姑姑苦笑:“这些话,你也就是在我这里听听,我信你,才和你说。”
阿柠忙点头:“我自是绝不会和人提起。”
她就是纳闷,纳闷他竟是这样的皇帝。
孙姑姑:“我们先回去睡吧,好歹今日这一关过了。”
终于回去房中,之前喝酒玩牌的自然已经消停了,房中散发着酒味,瑞香几个歪歪扭扭地倒在那里。
阿柠回来时,瑞香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过来:“你干嘛去了?是出什么事了?孙姑姑来过?”
阿柠便把情况大致讲了。
瑞香顿时瞪大眼:“你见到皇帝了?你去函德殿了?孙姑姑这么抬举你?怎么什么好事都轮到你?”
阿柠经历了这光怪陆离的一晚,心里正乱糟糟的,不太想说话,便道:“你们吃酒玩牌,都不在。”
瑞香差点蹦起来:“你叫我们啊,你怎么不叫?你自己不也吃酒了?”
阿柠:“我那不是才一杯吗?
瑞香:“孙姑姑就是偏心眼,若是喊我,我一定——”
旁边玉卿头疼欲裂,突然坐起来,没好气地嚷嚷:“还让不让人睡了,消停一会吧!”
说完,一个枕头砸过来。
瑞香被砸了一个正着,她气得瞪眼,最后不搭理,闷闷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