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
1. 采花贼
景瑞十五年冬,细雪飘了一天,落在晚园的枝桠上积起厚厚一层。
夜间起了风,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直往屋里钻,像是也知道外头冷想要汲取屋内那缕温暖,可惜刚触及屋内的暖热便化作水浸湿在宣忆谙的话本上。
水渍浸染了墨迹,晕作一团。
宣忆谙瞥了眼晃晃悠悠的芙蓉纹路窗棂,继续看手中的话本子。
这是京城聚语楼最新出的话本,今日刚送来,宣忆谙坐在案前已翻看了整整一日。
房门“咯吱”轻响,来人裹挟着一身的风雪走近那扇未关严的窗前把它关好,呼啸的寒风戛然而止,这才算阻了屋外寒气。
眼瞅着都快子时了,宣忆谙还未就寝,乔娘催促道:“姑娘,早些休息吧,后日就要回相府了,您可不能再这么晚睡了。”
宣忆谙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翻开另一页,慢悠悠地说道:“把我关在晚园七年不闻不问,偏生今年想着要接我回去了,可真是着急啊。”就连等这场雪停都不行。
乔娘听她语气不快,解释道:“后日是上元节,夫人特意嘱咐要接您回去一家人团聚。”
团聚?
宣忆谙嗤笑一声没有言语,眼见乔娘还要催促,她无奈道:“好了好了,乔娘,我看完最后几页就去睡,你先去休息吧。”
乔娘叹了口气不再继续催促,她知道,就算自己现在把宣忆谙推到榻上,她也会趁自己不在躲在被窝里偷偷看,还不如就让她坐在书案前踏踏实实的看完老实睡觉。
屋里的温度被寒风带走,多了几分凉意,乔娘走到炭盆前拨弄盆里烧得通红的炭块,好让它烧得更旺,免得宣忆谙着凉。做完这些她才关上门放心离开。
一时间,屋内只剩炭火“辟啵”燃烧和书页翻动发出的声音。
这样寂静的夜里,院中“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就显得尤为清晰。
脚步声越来越近,宣忆谙以为是乔娘不放心,又折返回来嘱咐几句,正要抬头询问,眼前忽地一黑——
烧得正亮堂的烛火不知为何骤然熄灭,屋里登时陷入昏暗,只余几缕柔和的月光透过纸窗洒进来。
宣忆谙掀起眼皮,沉沉凝望着房门——
月色倒映在窗上显得高大的身影明显不是乔娘!
晚园只有宣忆谙主仆三人,不是乔娘文心,那便只能是不速之客了。
她放下话本,放轻步子走到门后,手中藏着方才从书案上摸到的小药瓶。
药瓶里是她研制的缓筋散,可以让人浑身乏力,动弹不得。
她用晚园的一匹马试验过,足足把那匹健硕的马放倒了三个时辰。不过还没有在人的身上试验过,不知道在人的身上药效如何。
宣忆谙苦于没有药人许久,正打算用自己试药,老天就给她送来这么个药人,倒省了她的事。
只要贼人迈入房门一步,宣忆谙的药粉就会撒他个满头。
宣忆谙屏息凝神仔细盯着窗外的人,可门外的身影却没了动静,下一瞬那身影便终身一跃,去到院中。
宣忆谙眉头紧蹙着下压——
一门之隔的院落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脚步也凌乱错落。
她这才惊觉,外面的来人不止一个!
宣忆谙原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采花贼淫心遮目,亦或是盗贼为了钱财胆大包天敢擅闯晚园。
如今听外面叮铃哐啷颇有阵仗的动静顿时直觉没那么简单。
她多年幽居晚园从不出去,这些人大概率是冲着方才那个人影来的,恐怕是为了躲避追杀逃至此地才招来这些祸患!
宣忆谙攥紧了药瓶,心里“啧”了一声:她手里的缓筋散就这一小瓶,外面那些人怕是不能全部药翻,这就有些棘手了。
没有药……用毒么。
不多时,院子里喧闹就以一声接一声兵器落地砸到雪上发出沉闷的轻响而结束,很快就恢复深夜的寂静,可脚步未止,那身影依旧朝着漆黑的屋子走去。
宣忆谙心头一凛,解决完了不走还赖在这作甚,难不成还真是冲自己来的?
总之此人绝非善类,宣忆谙这么想着,与此同时指腹轻轻推开瓶塞,在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朝来人挥去——
银刃的寒光划过宣忆谙的眼睛,下一瞬脖颈一凉:一把沾着血的短刀深深抵在宣忆谙雪白的皮肤上。
房门“咔”一声合上,外头浓郁的血腥被木门阻隔。
那人紧挨着宣忆谙,身上凌冽的霜雪气息混杂着难闻的血腥气一齐钻进宣忆谙的鼻腔,呛的她止不住想要咳出声。
可这一动锋利的短刀当即划破了她的皮肤,血珠顺着脖颈的曲线流淌。
男人冷声威胁:“不想死就别乱动。”
宣忆谙眼神一暗顿时不动了。
她一点都不想死,只是当下除了死她还好奇另一件事:难不成她的缓筋散只对畜生有用?对人没用?
不应该啊。
牲畜都能药翻的药怎么会对人没有用?
她可是将整整一瓶药粉撒了出去,这人怎么半点反应没有?宣忆谙手指微动,摩挲着已经空了的药瓶。
屋内炭火轻跃,宣忆谙只着一件碧青云纹广袖襦裙,因着两具身躯贴的极紧,宣忆谙感觉到后腰处逐渐染上一块黏腻湿意。
宣忆谙嗅觉灵敏,本以为鼻尖萦绕不去的血腥是这个人从屋外带进来的,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
原来是受了伤么。
宣忆谙眼神微动,目光一转瞥见脚边乔娘放置在炭盆上的火钳。
当机立断用力踩上火钳一端,另一端因受力挑起盆中烧得正旺的一块碳朝着男人的脸飞去!
男人一惊,下意识收回短刀反手一推将怀中的人质推开。自己躲闪不及,正正好让炭块砸中了拿着短刀的手。
“咣当——”
男人吃痛连带着甩开了短刀,短刀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
“你!”越沛看了眼掉在地上砸出一阵火星的碳怒视宣忆谙,不等再说话猝然惊觉自己浑身没了知觉,随即膝盖重重点地,半跪在地上。
“我还以为是我的药出了问题,没想到你竟可以撑到现在。”宣忆谙俯身打量着支撑不住身体重量而瘫倒在地,眼神逐渐涣散的男人奇声道。
若不是察觉抵在自己颈间的短刀有些松动,只是堪堪虚抵着,宣忆谙倒真让此人骗了过去。
她捡起被越沛甩开的短刀,打量着上面一团一团的血迹面带嫌弃地皱了皱眉,半蹲下身拉着越沛的衣角仔细的把上面的血污擦干净。
随后用那把刀挑起越沛苍白的下巴,缓缓开口:“深夜擅闯女子闺房,采花贼,知道这是哪吗?”
没有烛火的照亮屋内一片昏暗,仅靠着炭盆散发出的光亮照在越沛棱角分明的下颚,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一派高贵。即使现在浑身无力的瘫在地上竟还是一派气势凛然的样子。
这样的相貌当采花贼有些可惜了,宣忆谙如是想,也如是说:“你这幅皮囊合该去聚语楼当个小倌,定是风头无两,当个采花贼倒是委屈你了。”真是好没志气。
宣忆谙“啧”地一下,眼神上下扫过越沛满脸遗憾。
“你!”越沛气结,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想开口说话却感觉不到嘴唇的存在,就连调整内息都做不到,瘫在冰冷的地上只剩下眼珠子能转。
这疯女人究竟给自己下了什么药,以他的内息功夫也只是撑住片刻,此刻竟是半点反抗不得,只能听着她将自己比作那些腌臜小倌。
这时屋外又是一个慌忙焦急的脚步声匆匆奔来,文心踏进宣忆谙的房内便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瘫倒在地,正面色通红地瞪着自家姑娘。
宣忆谙无视越沛憋的通红的脸,慢悠悠地把屋里的烛火重新点亮。
文心上前先把宣忆谙仔细检查一遍,确定她没受伤后冰冷地视线转而投向越沛,问道:“姑娘,要杀了他吗。”
“不用。”宣忆谙丢了个眼神给越沛,缓缓开口:“文心,把外面那些人处理干净。”
“是。”
文心知道这个倒霉的家伙一定是中了宣忆谙的药,此刻对宣忆谙造不成威胁,遂放心去处理院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
宣忆谙从书案后的紫檀网背书架上拿出一个匣子,在匣子里挑挑拣拣出一个通体漆黑的小瓶。
越沛用唯一能动的眼珠紧紧盯着宣忆谙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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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瞧见她拿着那个小瓶在自己跟前半蹲下身。
宣忆谙用越沛的短刀挑开他腰腹部位用同色针线绣有繁杂花纹的衣料,把瓶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死我一院子的人也就算了,若是死在我屋里可真是够晦气的。”
另一边听到动静赶来的乔娘看见文心麻利的在雪中收拾干净地上的尸体,一进屋又看见宣忆谙拿着刀正给一个男人处理伤口,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晕了过去。
“姑娘,这……”
宣忆谙手起刀落利索的割下越沛伤口处的腐肉,也不知这人是拖了多久才将一点皮肉伤弄成这样差点要命的伤。
她看向一旁回来复命的文心吩咐道:“给他弄到榻上去。”
宣忆谙静静看着越沛那张脸良久,才接过乔娘递来的帕子仔细的擦干净每一根手指上的血污。
她径直走向檐下,目光扫向宽阔的院落,大雪纷飞掩盖了所有,地上丝毫不见方才打斗的痕迹,一切恢复如初。
宣忆谙静静站立在檐下,沉沉看着被落雪映得发亮的院落走神,连身上是什么时候披上的氅衣都不曾意识到。
她立于回廊下伸出手接住纷扬的雪花:“下雪了,要回京了。”
一如她来时那样,也是下着这般纷扬的大雪。
文心匆匆走过来,低声说道:“姑娘,京城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您回京。”
宣忆谙抬手接住落在她掌心未来得及化开的雪,这场雪,她在晚园迎来送往了整整七载。
她等了整整七载,是时候该回去了。
越沛此人武功高强内力深厚,那一整瓶缓筋散对他来说药效只持续到第二日下午,因着内力的催动,他渐渐开始恢复行动。
他捂着腰腹的伤口缓慢起身,手一触及伤口怔愣一瞬——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被包扎好了。
越沛被外面传来一阵搬运的轻响唤回神,随即视线一动,发现自己的短刀就放在枕边。
此间主人此举正是向越沛说明自己并无恶意,更何况昨夜她还给自己疗伤,如此一算自己擅闯私宅弄出这么些动静甚至还想威胁她,委实不该。
可当时情况紧急他也没办法。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宣忆谙推门而入,看见越沛这个时候就醒了一点意外之情都没有,像是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雪霁天晴,错落有致的房屋青瓦上雪迹斑驳,午后暖阳穿过宣忆谙身后倾洒了满屋,洒在她身上一片暖意。
越沛此时才看清她的真面目,站在门口的女子皮肤白皙,是个美人坯子,她的美并非是一种凌厉的美,更多的是一种温润柔和,但她应是不爱笑,反倒映衬出自己一股清冷气质,给人一种距离感。
宣忆谙望着发愣的越沛说道:“醒了就别愣着,快过来帮忙收拾东西,我们明日一早回京。”
越沛正欲应声,忽地神色一凛:她是如何得知自己要回京的?
可那女子根本没打算给自己说话的机会,并示意越沛跟上。
越沛只好压下满腹疑虑,走到院中就看见摆了满地的话本子,他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宣忆谙。
宣忆谙手指一圈:“这些都是孤本,小心把他们收好。若是弄坏了,我就只能把你送去聚语楼当小倌卖身还债。”
越沛:“……”
嘶——
怎么三句不离两句让他当小倌呢。
最毒美人心,老话诚不欺他。
虽是这么想却也老老实实捂着伤口蹲下身帮忙收拾。
乔娘看着越沛蹲在地上收拾宣忆谙那堆话本子,不免忧心说道:“姑娘,晚园只有咱们主仆三人,明日回京的马车来接,这位公子该怎么说?”
好好一个相府千金的园子,竟莫名出现一个男人?这传出去岂不是要坏了姑娘的名声?
宣忆谙倒是满不在乎:“无妨,他自己有办法。”
若是被发现了,要么乱棍打死,要么送到聚语楼。
多好办。
宣忆谙对上越沛晦暗的眼神,轻轻扬起唇角,对着他淡淡一笑。
一个王爷若是被送到聚语楼当小倌,聚语楼的戏台子怕能唱个十天十夜。宣忆谙想。
2. 回京
那堆话本子越沛足足收拾到太阳下山才算收拾明白。
他坐在樟木箱子上叹了口气,这堆书收拾得他够呛。要按卷数按风格排放整齐,尤受喜爱的要单独放在一个箱子里,不能弄混。
越沛也是难得能遇见家里的话本子多得能和他有的一比。
他随手翻看几个要单独放置的“孤本”,意外发现里面都是他在京中聚语楼出的话本子,赤手可热一经售出顷刻间就能售尽,连他都抢不到的话本不想竟在这全看见了。
越沛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摞好收进一旁的樟木箱,这样的箱子地上摆了好几个。
他草草翻看一下,手里的地上的,箱子里的全是聚语楼出的话本。
聚语楼是京城极富盛名的一座集茶楼,戏楼,评书于一体的楼,甚至养着绝美歌姬舞姬用以陪乐。聚语楼的话本一次只出二十本,先到先得,来晚了,哪怕你是权势滔天的贵人都买不到,是以这些话本深受追捧,这个女子是何人,竟能把这些书一本不少的收入囊中。
而且……
越沛看着手里前日刚出的话本眉头微凝,他记得京中买到书的人都有登记在册公示出来,不曾记得有过这号人。
晚园?
这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
昨夜越沛奔着京城的方向而去,希望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可惜还是误了时辰,无奈之下只得躲进这个园子。
当时他心里便疑虑四起,此地离京城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并非皇家院落,那还有谁能把私园设在皇城脚下。
夜色漆黑,越沛虽没有见到这个园子的全貌,仅凭他所看见的错落有致地布置,料想必定是京城颇具身份地位的人才能拥有。
可哪个身份尊贵的人可以在天子脚下修个园子?
越沛略微沉吟,眸光微转,从记忆中模模糊糊翻寻到什么。视线再次转到宣忆谙那张容颜时,心下已是一片了然。
只是一个疑惑方解另一个疑惑又起。
翌日一早,鹅毛大的雪花飘飘悠悠又落了满园,天地一片银装素裹也遮不住京城传来上元佳节的热闹气氛。
京城来的马车一早便候在园外,小厮丫鬟们忙着将行李一件一件搬到马车上。
马车内早已点好炭火,暖烘烘一片,宣忆谙掀帘而入带起的风雪灌入其中瞬间在厢内温度的包裹中化作水汽。
越沛的衣衫染上点点水迹。
马车轱辘轱辘行驶在雪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宣忆谙抬眸凝视越沛恢复血色的脸,轻笑道:“你倒是聪明。”
趁着所有人忙着搬运行李时悄无声息地藏身于马车中,跟着宣忆谙进城,既不暴露身份,也不给她添麻烦。
闻言,越沛亦是勾起唇角:“若是不聪明点,恐怕宣娘子真要把我当作小倌卖到聚语楼。”
宣忆谙眉梢微微扬起,看起来丝毫不意外,脸上挂出一副得体的笑,对着越沛拜礼:“安王殿下说笑了。”
二人脸上都挂着一张犹如面具般恰到好处的笑意,一时间相视不语。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只听见文心挥鞭赶马的声音。
“宣娘子多年不曾回京想必相爷和夫人甚是想念。”越沛率先打破僵局,自顾自端起一盏茶品了一口道。
宣忆谙:“想必殿下亦是着急回京过上元佳节,才会在雪日赶路,连朋友也顾不得等上一时片刻。”
此话一出,车马内再次陷入寂静,再次听见帘外隐隐约约传来文心一声驾马的轻响。
冰天雪地里一行人冒着风雪赶路,飒飒风雪声混杂着车轮辘辘声,轻易便将车马后紧紧跟着的一些人给隐藏起来。
这些人从越沛进入晚园后便一直躲在暗处,文心处理院中尸体时发现晚园附近藏匿着不少人。
屏息敛气,个个都是会武的高手。
对方躲在暗处人多势众,晚园内越沛受伤昏迷,宣忆谙与乔娘不会武,仅凭文心一人难以护住他们。
这些人藏身于暗处明显是冲着越沛而来,知晓越沛受伤却也没有轻举妄动。既如此宣忆谙索性随他们去,回京在即,不宜多生是非。
越沛指腹轻转盏身,定睛凝视着宣忆谙,蓦地启唇轻笑出声:“此事算本王欠姑娘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可来安王府找我。”
宣忆谙没应声,只是给见底的茶盏斟满递至越沛面前纠正道:“王爷说错了,是两个人情。”
一个是帮他躲避追杀进城,另一个则是宣忆谙用自己顶好的伤药给他治伤。
否则就凭他腰腹那处拳头大的伤口,就算不死在敌人之手,能活下来也是够呛。
如此恩情自是要偿还。
越沛挑眉看着她,唇边的弧度一直没有放下,只是深幽如墨的眼底缓缓敛起笑意,他用这双漫出森然寒意的眼睛直直盯着对面女子毫不畏惧与他直视的眼睛。
半晌,越沛神色舒展,眼神幽暗的晦色散开,倏地笑出声,爽朗答应她:“好,那就是两个人情,本王欠下了。”
他从袖间取出一块并没有打上络子的白玉蝉坠,只在蝉玉顶上简单的挽了个结。
越沛把玉蝉推向宣忆谙:“日后可凭此玉来王府找我,无人可拦。”
宣忆谙粗略扫过玉蝉,白玉细腻无瑕晶莹亮润,这样的润度,世间难寻。玉蝉光泽纯净通透,定是持玉者常常把玩才会如此温润细腻。
宣忆谙知晓此物定是越沛贴身之物,她要的两个人情,安王已是应允。
“姑娘,快到京城了。”帘外,文心适时出声提醒。
宣忆谙仔细收好玉蝉,抬起素白晧腕掀起布帘一角朝外看去:
越来越近的墨色高耸森严的城墙沉寂在天地素白中,无声无言,只是一心等候归人。
相府繁贵富丽的马车踏雪而至,厢车四角悬挂着写了“相府”二字缠绕着金丝随风摇晃的灯笼,无不彰显马车内主人身份的高贵。
守城的侍卫远远便看见这辆马车,彼此使了个眼色,忙不迭上前牵马,将贵人迎进城。
“多谢姑娘相送。”
马车后的进城关卡重新重重合上,把跟在后面的那些人阻隔在城外。
宣忆谙隔着帘子唤了声“文心”,文心了然,当即喝停马车,支开随行的相府侍从,给越沛离开创造机会。
“王爷,请。”宣忆谙上身微微一欠,朝越沛行了一礼。
越沛掀帘而去,转瞬便消失在人头攒动的人海之中。
丝绸所织的暖帘复被掀开,乔娘看见宣忆谙不紧不慢的正给自己斟茶,忧心忡忡:“姑娘,您将这等来路不明的人带回京城,可会……”
宣忆谙拿出那块白玉蝉凑近了细细打量,缓慢敛起唇边噙着的笑:“乔娘,他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
安王越沛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深受圣上喜爱,逢年过节赏赐的各种奇珍异宝不可胜数。更是力排众议让他身居重职,可惜安王本人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终日只喜欢去那聚语楼听书赏曲。
纵是这样,圣上也不愿放弃安王,不甘心让他做个闲散王爷,坚持让安王上朝听政。有时还会给安王些政事,好让安王做出些成绩,不至于落了话柄。
好在安王殿下的随和、好脾气,轻易不与人交恶得到朝野上下一致认同,久而久之朝野便都习惯这么个不论什么事都可以掺和一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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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散王爷”。
随和?恐怕不见得。
宣忆谙拨弄着手中打摆的玉坠但笑不语。
不论此人是何等身份,孤男寡女共处一厢内总归对自家姑娘不好,如今走了倒是让乔娘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足足占据半条街的富丽马车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马车上高高悬起的“相府”灯笼昭示着车上的主人是谁。
“相府的马车,这是谁啊?”有人看见灯笼上的字问道。
“约莫是相爷的嫡女——宣忆谙。”
“哪个哪个?关在晚园的那位?”
“相爷嫡女不就那一个么。”有人道:“我听相府丫鬟说,是相爷夫人给她求情才让她能从那个荒园子里出来。不然,怕不是要关一辈子!”
“怎么说?”有人好奇。
那人“嗨”了一声,唾沫横飞的说道:“宣娘子十三岁那年本该有个弟弟或是妹妹,可惜因为她,宣夫人腹中堪堪成型的胎儿就这么没了。”
“后得仙人指路,这才知晓竟是宣娘子与夫人腹中胎儿相克,这才致此。”
“宣夫人不是宣娘子的亲姨母么?”
那人一笑,摆手摇头:再是亲外甥女哪能比得过自己的亲骨肉?宣夫人也是有口说不出。相爷心疼夫人,遂将宣娘子关到城外晚园,这一关就是七年。
这些议论传进文心耳朵,文心细眉飞扬,扬起手中软鞭就要抽烂那人的嘴!
“文心!”宣忆谙及时出声呵斥。软鞭堪堪划过那人脸庞生生改了走势,那人幸得免遭鞭刑之苦。
“时辰不早了,快些赶路,父亲和姨母想必已在家中久候。”
“是。”毒气未出的文心闷闷地应声。
宣忆谙八岁丧母,乔娘是她母亲的贴身侍女,主人死后她自请服侍年仅八岁的宣忆谙,更是跟随宣忆谙去了晚园。
这么多年过去,她心里早把宣忆谙当作自己的孩子,如今听见有人这么诋毁于她,乔娘心里酸楚一片。
那些话一帘之隔的宣忆谙自是也听得清明,看出乔娘心绪的宣忆谙却是神色无常:“无妨,说的人越多越好。”
乔娘见状敛声,也不愿在姑娘面前再谈论这些。
许是方才文心那一鞭让嚼舌根的众人后知后觉的想起这是谁家的马车,此刻纷纷噤声不敢言语。喧闹的集市像是被下了哑药,众人低头摆弄手中事物,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片刻后便听见厢内传出一道清冷的嗓音,侍从得令,车马这才辘辘远去。
风雪刮过那人被冷汗打湿的脖颈,他不住打了个寒颤,视线追随相府一行人落到那个不住摇晃的灯笼时,这才反应到一阵姗姗来迟的后怕。
“雪打灯,好年景。”沈槐站在相府门前望着纷扬的雪花低声道:“今年的上元节真热闹。”
琴娘搀扶着沈槐附和道:“是啊,这么大的雪,是个丰收的好兆头。”
沈槐的视线不知第几次飘向热闹的人群探寻,可惜仍是没能看见自己等待的人。
一个中年浑厚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夫人莫要心急,今日总是能到的。”
沈槐回身朝来人福身一礼,轻声唤道:“相爷。”
宣彧扶起沈槐正在行礼的身子,语气颇为无奈:“你我二人总是如此生疏。”
沈槐:“这么大的雪,晚园离京城又有些路程,妾身恐怕谙儿在路上耽搁了。”
宣彧眼底带着叹息,继而爽朗一笑:“方才有人通传,谙儿已入城,一会便到。”
沈槐正要接话,就看见仆从远远跑来禀告:“相爷,夫人,姑娘回来了!”
3. 听香
仆从话音未落,宣忆谙的马车便已行至相府门前。
沈槐的视线紧紧盯着还未停稳的马车。一双被宽大袍衫遮盖住的手正微微颤抖,她看着姐姐的侍女乔娘搀着一个身着青色裘衣与姐姐像了个七八分的年轻女子出来。
即使七年未见,沈槐凭着这份相貌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的亲外甥女。
那样相似的容颜,沈槐的目光一直跟在宣忆谙身上,眼圈越来越红,氤氲雾气爬上眼眶。
可下一瞬,雾气下一丝仇恨不合时宜地挤进沈槐的双眼,水汽被仇恨蒸发,她的喉头哽咽地生疼。
宣忆谙同样一眼就看见那张容貌清丽端庄的沈槐,她眼中情绪宣忆谙自是一个没有错过。
她走上前对着这对看起来珠联璧合的夫妇道:“忆谙见过父亲、姨母。”
“好,好,好。”宣彧弯着眼角,有几分意外的看宣忆谙给自己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他原以为宣忆谙在晚园无人教导,会长成一个不懂礼数的女子,如今一看,礼数周全,半点不输京城里受过悉心教导的千金。
“走,进府吧。”父女二人多年未见,宣彧为父之情泛滥于胸,不免催促女儿快些进府。
宣忆谙偏头看着沈槐,沈槐站在一旁并不做声,神色显出些许僵硬。
相府门前围了不少好奇的百姓,此刻见相爷亲自迎接女儿的回府像是忘了自己另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是因何胎死腹中。
再看看相府夫人难看的脸色,猜测夫人应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不免替她唏嘘。
议论逐渐四起,宣彧凌厉的眼神不悦地看着她,琴娘见状慌忙提醒沈槐,沈槐这才回过神,忙收拾好心绪拉着宣忆谙进府。
离相府不远处的一个茶楼上,越沛坐于窗前一脸玩味的把相府门前发生的一切收入眼中。
立于身侧的赵寻时不时瞥向越沛,不明白自家王爷回了城不立刻回王府,而是带着伤在这小茶楼里喝茶。
赵寻越看越沛越奇怪,喝茶也不好好喝,反而盯着相府看个没完,嘴角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赵寻费心一寻思,难不成是想着什么好招气相爷了?
“走了。”越沛望着那道青色身形进了府再看不见身影,茶盏一搁转身离去。
宣忆谙方才进入府内,就看见一个灰蓝色衣服的侍从匆匆走来,附在宣彧的耳朵上低语。
宣彧脸色凝重了几分,随即很好了掩饰过去,他转过身对着宣忆谙和蔼一笑:“谙儿,让你姨母带着你去梳洗一番,爹晚些时候回来陪你用膳。”
“是,父亲。”
宣彧看着宣忆谙的目光多了些赞许,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自己这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女儿倒是出落的不错,礼仪谈吐十分符合他心中“相府千金”的规范。
这或许是这几日唯一一件勉强令他开心的事。
沈槐见宣彧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曲折的长廊,她回眸瞥了一眼候在身侧的琴娘。
琴娘立时会意,走上前寻了个由头将附近的丫鬟仆从全部支走,整个院落只剩下沈槐和宣忆谙二人。
沈槐带着宣忆谙去她早就为其准备好的院子,沉默着替她换上自己为她精心准备的服饰。
她熟练的为宣忆谙挽出一个发髻,又在她发间簪上一支通体白玉雕成的木梨花样式的玉簪。
宣忆谙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怔神,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摸上发间的那支玉簪。
她记得分明,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玉簪。
一滴水珠砸在宣忆谙停留在发间的手上,滚烫的热气与她冰冷的指间碰撞,激得她猛的回过神。
她抬眸望着铜镜中眼角挂着泪珠的沈槐,哑着嗓子轻声说道:“谙儿回来了,姨母哭什么?”
“谙儿……”沈槐一时泣不成声:“姨母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姨母放心,谙儿此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宣忆谙拍了拍沈槐放在她右肩上的手背,轻声安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是,你不该回来的……
沈槐依旧哽咽着,她把宣忆谙拢在怀里一遍又一遍轻柔抚摸着她的头,一如宣忆谙的母亲那样。
当今相爷历经三朝,辅佐圣上稳坐江山,深得当今圣上喜爱。既得天子宠爱,宣彧手中权势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府中一切用度富贵非常,今日是上元佳节更是相府嫡女回府的重要日子,往日家宴的规格用度今日更是高了几个层次。
数十个丫鬟候在席间等着家宴主座上的人回来宣布开席。
可今日已是过了晚膳的时辰,宣彧迟迟未归,厅内一干人等亦不敢多言。这样规矩森严的高门府邸,没人敢多问,生怕多了口舌,大难临头。
更香燃至戌时,沈槐让厨司重新做一桌饭菜送来,遣散了厅内候着的丫鬟,让她们回去吃饭。
宣彧有个规矩,戌时前定会回府用膳,若是过了时辰还未回府,那么大概率不会回府,即便回府也不会再用膳。
所以今晚他是不会陪宣忆谙用膳了。
沈槐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心想不回来也好。
厨司按沈槐的吩咐上了几道色香诱人的饭菜,沈槐提箸为宣忆谙夹了一道菜:“这道鹌子水晶脍姨母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不知道这些年过去口味有没有变?”
“姨母忘了,谙儿若是喜欢一件事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宣忆谙吃进那口菜,打消沈槐的忧虑。
沈槐这才放下心来,桌上的菜肴每样都给宣忆谙添了点。一天下来,多年未见的姨甥二人在用膳的温馨时刻才逐渐寻回那抹熟络。
沈槐温和说道:“一会用完膳,你和乔娘文心去街上同那些姑娘们一道去听香,也好热闹热闹。”
听香是一种只在上元节才会有的为女子占卜婚姻命运的习俗。康宁城的女子在这一天都会走上街头,随机听取路人交谈的第一句话,以此来为自己占卜姻缘。
宣忆谙看了一眼沈槐,她本不想去,可对上她无奈的眼神后还是答应了。
果然啊,还是姻缘。
宣忆谙听说过这个习俗,可对此占卜姻缘之类的丝毫不感兴趣,但也不想让姨母为难,只得匆匆用饭后便带着文心出门。
自古女子都想求个好姻缘找个好郎婿,所以每逢上元节,康宁城里适嫁的姑娘就会结伴而行,走到街巷中听听自己的姻缘会是什么样的。
宣忆谙久不在京城中,京城里的姑娘一个都不认识自是没有玩伴同行。
好在有文心陪同,她才不至于在三两结伴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街上人多,文心即便好奇这些事物但也谨记以保护姑娘安全为主,寸步不离的跟着宣忆谙。
可过了好一会,按捺不住好奇的她凑到宣忆谙跟前低语:“姑娘,你听到你的姻缘了吗?”走了这么久,人群熙熙攘攘,她反正是没有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宣忆谙偏过头,眼珠微微一转,不着痕迹的扫视周围的人——实话说,她也没听到那些人在说什么。
可能这个习俗更多的只是女子对姻缘的一种希冀罢。人的命数,哪能由一句话定了因果。
宣忆谙知道文心对这些事物好奇心痒,道:“你去玩吧,晚些时候到相府门前等我。”
文心一听当即不愿意,初来京城,她怎么可能任由姑娘独身一人在喧嚣的街巷,定要她陪着才行。
“这里是京城,不会有事的。这些热闹你不也没见过吗,自己去玩吧,不用管我。”
宣忆谙再三催促,文心才肯自己去游玩。不过她没告诉姑娘自己仍跟在她附近,若有意外也好及时保护她。
文心的小心思宣忆谙是不知道的,只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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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真的去玩了。
沈槐终是多年不曾见过宣忆谙,不知道宣忆谙不似寻常姑娘,喜欢节日的热闹。相比这些,她更愿意一个人待在屋里看话本子。
既然出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混在人群中漫无目的的游走。
她常年处在安静清冷的晚园,偌大的园子也就她和乔娘文心三人,衣食所需相府每隔一段时间会给晚园送去,从来接触不到外界。
康宁城的许多事情都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可书上写的终究不是亲自看到的。
书上一笔一墨描绘的风情人俗此刻全真实可触的出现在宣忆谙的眼前,甚至比书中描绘的更加繁华热闹。
饶是宣忆谙在晚园早已养成沉静的性子,书中所述早已熟记于心。可当她真正站在这番繁华喧闹中却由心底泛出一阵迷茫与无所适从。
宣忆谙抬眼望去,千盏明灯犹如星辰围绕着那座高耸入云的高楼。离出老远亦能看见高楼上烛火摇曳下歌女婀娜的身姿。
那是今夜最热闹的地方——聚语楼。
宣忆谙惯常爱看的话本子就出自那里,宣忆谙想,是时候去那座闻名大晏的聚语楼看看了。
咿咿呀呀的曼妙歌声隐隐约约从楼上透出,但很快就被一阵高昂的喝彩声压下。
聚语楼是个极其鱼龙混杂的地方。
达官贵人、商贾小贩、平民百姓……不论是谁,聚语楼全都来者不拒。
但这座楼又是个阶级权势极为分明的地方。
一般的平民百姓只能在一楼看个戏听个话本子,二楼以上是绝对登不上去的。每层楼对应的使用者大不相同,他们共处一室却又泾渭分明。
聚语楼初建时曾有权贵不满自己竟与那些卑贱之人处在同一片屋檐下,要求聚语楼的东家把那些身份低微的人赶出去,否则这座楼便要改姓易主。
这一闹,聚语楼在全京城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都想看看聚语楼的东家在权势威压之下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东家对此只留下一句话:聚语楼容八方客。
言外之意:你愿意来我们欢迎,不愿意来请便。
权贵被拂了面儿,扬言三日内一定要拆了这座楼。这样一来,京城的好事者又等着看三日后这座楼是怎么被拆的。
谁知三日复三日,聚语楼始终巍然屹立于康宁城最繁华的地段,半点不见要倒的颓势。反倒是那权贵,不知怎的竟再也没了消息。
这一下,坊间流出传言:聚语楼的东家说不定才是最大的权势。否则怎么得罪了权贵还可全身而退呢?
总之这件事被坊间津津乐道了好一阵,传得神乎其神,给聚语楼增了不少名气,整个大晏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来。
宣忆谙方才算坐定,还不清楚楼下戏台在说些什么,就听见一阵一阵震耳的掌声此起彼伏。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一个玩世不恭的嗓音响起,宣忆谙侧首看向声音的来向——宽大的屏风的另一侧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应是个男人。
戏台的落幕似引起他的诸多感慨,方叹出这一句。
宣忆谙问:“这扮的是什么?”
那男子却道:“戏文嘛,无非是才子佳人那些,无趣极了。”
宣忆谙在黄花梨木椅上坐定,眼神却往男人那边瞥:无趣也能引出诸多感慨么?倒是个多情的风流子。
她朝楼下看去,一方戏罢一方起。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戏台上的伶人随着戏文的徐徐道出缓缓开演。
这就是聚语楼一大特色:说书先生一边说,伶人一边演。戏台上的伶人将说书的话本子给演出来。
坊间其他的戏文都做不到这样令人耳闻目睹的视觉盛宴。即便是仿着来也是照猫画虎不成反类犬,任谁的戏文都搭不出聚语楼的味儿。
4. 探春宴
“你来的巧,这出戏是聚语楼第一次唱,这楼里不少人都是冲着这出戏来的。”屏风另一侧,男人支起下颚,视线漫不经心的看着楼下戏台新起的戏。
闻言,宣忆谙抬眸打量一周,原本各寻其欢的宾客此时都聚在雕栏旁,兴致颇浓地等待一出好戏开场。
宣忆谙从男人慵懒的嗓音里听不出他对这场戏的兴趣,既无兴趣,便该去找新的乐子,又何苦在这浪费时间。
她问:“你不好奇这戏写的是什么?”
男人道:“只有未知的才是最有意思的,否则就只能是木偶戏罢了。”
伶人咿呀作唱,甫一开口宣忆谙便带着了然的神情勾起唇角:当真是出无趣的木偶戏。
不过她一个人待久了,总归学会了点在无趣中琢磨出新乐子。一场戏她看的倒是津津有味。
宣忆谙赏戏的位置是聚语楼内最好的地方,低头可观戏,抬眸可赏月。
一轮玉盘高悬于空,夜空浩渺无际,这样一轮孤洒清辉的圆月无端涌现出孤寂,映衬台上伶人以剑自刎作终章的凄惨。
宣忆谙收回视线,眸光微动,屏风一旁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她放下茶盏,对此人离去的过早没有看见这场戏最精彩的部分感到略微的遗憾。
“姑娘,该回去了。”
文心久等不见宣忆谙出来,看看时辰不早,只好进聚语楼找她,却发现她没有看戏而是盯着一旁的屏风怔神,不免好奇问道:“姑娘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像遇到一个熟人。”宣忆谙淡声回答,转身提裙下楼。
这个时辰若在晚园还不到她休息的时候,可如今回了府,行事总归要有规矩些。
熟人?
姑娘今日方才回京,这京城哪来的熟人?文心不明所以。
待二人远去,一间厢房房门蓦地打开,一个侍从出来看了看,确定自家主子常坐之地没有了人,当即回身禀告:“王爷,那姑娘已经走了。是属下疏忽,扰了王爷清净。”
“与你无关。”
越沛单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正拨弄盖碗漫不经心的看着盖碗在桌上打转。
康宁城就这么大,城里的人绕来绕去总归能遇见,他原以为至少得有些时日遇不到她,想不到这才几个时辰就在这聚语楼遇上了。
还真是够巧的。
赵寻:“王爷,那出戏今日会再演一次,您要不要再观一回?”这出戏他家王爷盼不少时日,就等着来此观之。可就因为旁边多了个姑娘就不看了,以前也没见这样啊。
“本王看过的戏不看第二遍。”越沛在袖中摸索的手摸了个空,顿了一下,道:“回府。”
对上越沛莫名阴沉的脸,赵寻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好闭上嘴老老实实跟着他走,一边心里琢磨王爷今天怎么有些反常。
宣忆谙回到相府的第一日只匆匆见了相爷一面后就一连几日没见到自己这位父亲的影子。
问起来就是相爷有朝事要忙,脱不开身。
直到第五日,宣彧才踏着夜色出现在席间。
宣彧提箸为宣忆谙添了道菜,眼角褶皱深深夹起,他今日才得以细细打量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眼中闪过难得一见的温情。
“在府中住得可习惯,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跟你姨母说。”宣彧说道。
沈槐接过话尾:“相爷放心,谙儿的一应所需妾身早已准备妥当。”
宣彧“嗯”了一声,点点头,他向来是对相府的当家主母极为满意和放心的。
他又问:“上元节的听香谙儿可曾去了?”
宣忆谙:“姨母提起过,女儿觉得有趣便也去了。”
宣彧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听香这个热闹京城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只要家里有女儿的都会让其去。
宣忆谙久不在京,正好让她出去在其他娘子跟前露露面。
宣忆谙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即便自己是个男人比不上女人心细,也不好什么都不过问,算算日子,下个月谙儿便满双十之龄。
宣彧作为宣忆谙的父亲,早就想好了如何为自己的千金办一场及笄礼。
提起及笄礼,沈槐想起前日大长公主遣人给全京城的官宦女眷送来请柬,说是要举办一个探春宴热闹热闹。
按大晏习俗,女子及笄后便可挑选夫婿。沈槐想,大长公主的宴会世家官宦子弟女眷必会全部到齐。不如先让宣忆谙参加此次宴会,一来好让她在众人面前露个面;二来,也好为宣忆谙及笄后商量亲事做准备。
宣彧深以为然,沈槐此举正合他意。
沈槐欲问问宣忆谙的想法,抬眼就看见宣忆谙端着琉璃碗垂眸拨弄着里面的甜汤,似乎没听见他们在商量她的及笄礼。
“谙儿?”沈槐试探性的喊了声宣忆谙。
红木月牙桌与琉璃碗的碰撞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宣忆谙心里一阵冷笑,她早就猜到宣彧让她回来正是因为她下个月便要及笄。届时相府自是要为她挑选夫婿,只是宣忆谙到底没想到她才回来不过几日,及笄礼尚未办,此事便被提了出来。
想必她未来的夫婿都已经替她选好了吧。
宣忆谙挑起嘴角,沉默片刻后才道:“谙儿听父亲和姨母的。”
宣彧不悦地看着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宣忆谙心中不服?闺门女子婚姻之事自是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任意妄为。
他撂下竹箸摆上严父的架子,训斥道:“你姨母为你的婚嫁之事操碎了心,甚至不计前嫌百般央求我将你从晚园接回来,你就是这般感念于她!”
此话一出,沈槐蓦地变了脸色,不断逼迫自己忘却的往事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明晃晃摊在明面上,反复刺穿着她的心,痛意爬上她那张清丽的容颜,竟出现一丝裂缝。
宣忆谙看见沈槐僵在原地,面色苍白,当即起身向她赔罪:“是谙儿不懂事,姨母勿怪。”
“大长公主后日举办探春宴,姨母想着你刚回来在京中也没个朋友,可以去结交几个同龄的朋友。”沈槐缓了口气,把宣忆谙拉倒身前轻声开口。
宣忆谙低声称是,另一旁的宣彧见她总算顺从自己,拧成疙瘩的眉头在沈槐一遍遍打圆场中逐渐舒展。
不只是宣彧,大长公主特地宴请全城的姑娘前去也是怀着为那几个王爷挑选王妃的心思。
此刻怕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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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相爷家的千金不愿意,余下的高门贵女包括他们的父母无不是心如撞鹿般的期待后日的宴会。
是官宦之家还是皇亲国戚就看自家女儿争不争气了。
一连多日的艳阳天直照得冰雪消融连带着驱散了残冬最后的萧瑟寒意。
柔和清风拂过檐下铜铃,随风轻摆泠泠作响。
宣忆谙静坐镜台前任由沈槐为她梳妆,文心立于一侧,眸光微转,看着自家姑娘那张不用打扮便清丽脱俗的脸一点一点施上粉黛,更是娇靥白如凝脂,只是那双似敛了一汪清水的明亮眸子却带着淡淡的冰冷,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侍女捧着一面折枝花纹镜好让宣忆谙看清自己:镜中少女着一袭水绿束腰长裙,三千青丝绾成发髻,一缕青丝垂于胸前。
那只白玉木梨花簪正盛放在那三千青丝间,白玉花瓣上的莹莹光泽在乌黑发间显得更加冰润清透,与今日这一身装扮甚是相配。
沈槐本想陪着宣忆谙一道前去,免得因她不认识那些娘子而感到无趣。可请柬只邀请这些未出嫁的姑娘,是以她也不能前去,只得多多嘱咐文心和乔娘照顾好宣忆谙。
沈槐站在相府门前目送远去的马车久久不愿移步。
琴娘以为她是放心不下宣忆谙独自去参加宴会,开解道:“夫人放心,娘子是个聪慧的,不会出什么差池,您快进屋吧,起风了。”
咯吱咯吱碾过石板的马车驶过青砖灰瓦的墙角没了踪影,沈槐盯着那处人来人往的拐角,兀自叹气:“也不知让她回来是对是错。”
马车晃晃行驶了一炷香的时间,乔娘抬手掀起摇晃的帷幔向前方望去,大长公主的府门前早已停了不少贵女们的马车。
盛装打扮的娘子们挽着好姐妹的手说笑,一向安静的公主府难得热闹一回。
眼尖的娘子瞧见相府的马车停在公主府前,倒是有些纳闷,怎么相府也来人了?相府又没未出阁的娘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公主府?
“怎么没人来。”有人窃窃低语:“相爷的独女从城外的园子里接回来了,大长公主自是也给相府递了请柬。”
康宁城谁人不知相爷唯一的女儿幼时便被送到城外休养,多年来从不曾回京,就连圣上都问过几次,但都被相爷搪塞过去,也没提要将女儿接回来,这回怎么回来了。
对了!
众人恍然大悟,宣娘子今年也得双十了吧?
这些娘子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回过头继续与自己的玩伴热络的说起闲话。像是谁也不曾看见宣忆谙似的。
相府离长公主府有些距离,宣忆谙来时门外已不剩几人,大长公主的宴,谁也不敢怠慢了去。
文心自幼习武,耳力绝佳,隔出老远就听见这些娘子的低语,此刻又看见她们有说有笑地聚在一起进府,目光却在将要扫过她们时避开,明摆着要与自家姑娘隔开距离。
她抬头看了看宣忆谙,希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可惜一日往常,什么也看不出来。
“走吧。”
宣忆谙最擅观察他人情绪与行为,又怎会看不出来这些人是要孤立自己的意思?
僧多粥少,先扫除一个对手是一个。
5. 乍遇
大长公主越柔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姑姑,圣上小的时候时常跟在大长公主身后让越柔带着他玩,直至圣上登位,姑侄二人的感情依旧深厚。
是以大长公主府的一砖一瓦用度配置都与宫内一样,圣上的宠爱足可窥见。公主府重新修缮的花园也是秀丽非常,正适合用作设宴的好地方。
“你瞧瞧这些孩子,多好啊,一转眼也都这么大了。”越柔在廊下远远看着花园里活泼玩闹的娘子不禁感叹时光亦逝,她已不再年轻。
立在身侧服侍的昭嬷嬷笑着回应:“殿下年轻时也是这般朝气活泼,那时宫里头只要有殿下在就一定热闹。”
回想起幼时的顽劣与在宫里的生活,越柔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仿佛多年前的光景就在眼前。
她改了主意,吩咐昭嬷嬷:“去告诉那些娘子,本宫身子不适就不来了,让她们自行玩乐,不用顾虑。”
免得她去了又是一阵古板呆刻的规矩,坏了她们的兴致。
走之前,越柔又道:“让安王过来寻本宫。”
“是。”
没有大长公主在,这些年轻的娘子的确放松许多,不需时刻保持礼仪谈吐,绷着自己。
一时间,花园里更是热闹了。宣忆谙倚坐在廊下长椅,瞧着花树下闹作一团的娘子出神。
乔娘看自家姑娘在这长椅上坐了好一会也不去玩便劝道:“姑娘,你怎么不去同那些娘子们一起玩?”
宣忆谙挑挑眉,随意指向其中一群人说道:“你信不信我一去她们立刻便鸟作兽散,见着我就跟见着瘟疫似的,我可不去凑那个热闹。”
乔娘知道这是因为宣忆谙在城里连个朋友都没有,初来乍到自然融不进这些交际。
宣忆谙不愿自讨没趣,她们只好陪着她在这晒太阳。
那些娘子全都刻意与宣忆谙保持距离,自觉地以她为中心隔出一个圆,哪个也不愿与她说话。这会许是廊下有颗树遮住了宣忆谙的身影,竟有两个娘子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姐姐,那处杏花开的不错,我们过去瞧瞧。”
杏花绽放在枝头开满一树,花瓣零星飘落落在地上铺满一层。
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娘子伸手拂过枝头花瓣,眼中流露出对杏花的喜爱:“不知公主府的杏树是怎么养的,开得这样盛。国公府的杏花就开不成这样。”
蓝裙娘子不以为意:“一颗花树而已,姐姐大可直接问问大长公主,荣国公府的娘子来请教,大长公主肯定会告诉你的。”
白绾闻言当即轻叱于她:“怎可对大长公主不敬,不要命了?”
许冉宁被训斥一顿瘪瘪嘴,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老实了一会。但没安静一会又听她道:“姐姐,你知道今日相府也派人来参加宴会了吗?”
白绾:“相爷家的嫡女自是在受邀之列,有何稀奇。”
许冉宁见白绾知道宣忆谙,顿时来了精神,她侧首打量四周,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那你知道她是为什么被赶出京城的吗?”
“赶出京城?”
白绾倒是不曾听闻相爷家的嫡女为何多年来要独居城外,只是以为许是她身体弱出城休养身子并不曾多作打听,不曾想竟是被相爷赶出京城的。
“相爷夫人多年前曾有身孕这你可知道?”
文心乔娘闻言脸色一变对视一眼,垂眸打量宣忆谙的神色后,乔娘正欲出声打断她们的谈论却被宣忆谙一个眼神制止。
这些陈年旧事在康宁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宣忆谙想听听,这些人是怎么议论这件事的,又或是说,是怎么议论她的。
“那你可知道相爷夫人的孩子为何没了,她又为何至今无所出?”
白绾是荣国公府娇养在深闺的娘子,终日只学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大家闺秀。这些市井传闻更是从不曾传进她的耳朵。
许冉宁见她不知道,凑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将这些年相爷为何只有一女的坊间传闻全部告诉白绾。
当年宣夫人怀有身孕,大夫诊断夫人怀的是个男胎。那段时间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相爷整个人满面春风,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正当全府满心欢喜迎接新生命时,宣夫人怀胎六月却毫无征兆的突然滑了胎。相爷为此震怒,下令一定要查明原因,宣彧历经三朝,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更是圣上幼时的老师,深得圣上宠爱。圣上也为相爷心痛遂下令严查,但查来查去始终一无所获。
时间久了,坊间都在传是不是宣夫人冲撞了哪路神仙,致使胎儿不保。相爷也觉得此事可疑,加上最终什么名堂都没查出,最后只得求到圣上面前,请求圣上准许钦天监为相府测上一卦。
许冉宁:“钦天监测出相爷府中有一女与相爷血脉相克,留得此女在,相府是不会再添子嗣的。”
白绾:“那人就是宣娘子?”
许冉宁点点头,又道:“相爷大怒想要杀了她,被圣上和宣夫人拦了下来。”
圣上怜惜宣娘子甚是无辜且年幼,不好对一个无辜稚儿下手。就令钦天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城外盖了个园子,把宣娘子关在里面,不到成年不得离开半步方能化解煞气。也许以后宣夫人会再有身孕。
自此一关就是七年。
宣夫人却再也没有过身孕。
宣忆谙唇缝抿成一条直线,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浸满嘲弄之意。
少女清脆的嗓音清晰的响起,纵使宣忆谙早已知晓这些,可当这些话真的传进自己的耳朵时依旧如同密密麻麻的钢针一般刺耳扎心。
“康宁城的娘子就是如你这般在背后嚼人耳根?白娘子,你可千万不要跟这种娘子学啊,以免辱没了荣国公府的名声。”
一道嘲讽的女声蓦地在许冉宁身后响起,议论他人长短正心虚的许冉宁被吓得脸色刷的一白。
许冉宁哪被人这么骂过面子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不服道:“我又没诓人,偌大的康宁城谁人不知?姜娘子替人打抱不平怎么不去堵了全京城的嘴!”
姜韵一袭烈焰如火的红衣劲装在一众颜色淡雅的衣裙中尤为显眼。
姜韵抱着手慢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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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走到许冉宁跟前弯下腰与她平视:“堵全城百姓的嘴我没那能耐,堵你的嘴我倒是有几分本事。”
姜韵几岁时便被父兄带至沙场,兵戈铁刃中长至成人,养成了一副嫉恶如仇,心直口快的脾气秉性。
“你!”
许冉宁气结,她跟姜韵不知是八字不合还是怎的,二人碰到一起省不了一顿口舌,分个高下,偏生这次在背后语人是非确是她理亏,她只有咽下这口气。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别伤了和气。这次是我二人不对,多谢姜娘子提醒。”白绾知道这俩人一见面就掐,在二人把事情闹大之前忙打了圆场止住此事。
“谁跟她是姐妹!”许冉宁怒气冲冲瞪了一眼姜韵,拉着白绾去别处赏花。
宣忆谙看完这场戏以为姜韵也会跟着离开,不想一抬眼正对上她透过杏树枝桠望着自己的眼睛。
姜韵站在她的角度早看见宣忆谙在这坐着,她本不想掺和许冉宁的事,谁能想到她竟蠢到在正主面前论人是非!更让她生气的是,人都骂到眼皮子底下了,宣忆谙居然还能坐的住!
“想不到竟是个软性子的人。”她冷哼一声,言语中无端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转念一想,怎么不是呢?
若非是个软性子的人又怎会被人赶到城外荒园?
“多谢姜娘子仗义执言。”宣忆谙听见她的低语,唇角微扬。
“我只是看不惯许冉宁那些人罢了。”说仗义执言也不至于,姜韵在行伍中待的久了,不习惯也不喜欢那些拧捏的做派。
火红的衣袍如风一般来又如风一般去。
杏花纷扬随风飘扬落地,转瞬间这里只剩下宣忆谙三人,好像刚才的娘子们不曾来过。
这里位置偏僻不用见人,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宣忆谙支着额角,继续晒着太阳,心里后悔没带个话本子来。
春日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宣忆谙身上,她倚靠着栏杆昏昏欲睡。
眼皮愈来愈沉,好不容易将要合上时,越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软性子的宣娘子怎么一个人躲在这睡觉?”
“……”
宣忆谙先是一惊,随即在心中感叹:这地方尤为偏僻,是她精心挑选来晒太阳睡觉的,怎么一个两个都往这凑。
饶是内心一阵无言以对,她也只得站起身对来人恭恭敬敬屈身行礼:“见过安王殿下。”
越沛掀起廊下悬挂的帷帘,自后走近,看样子是在那待了许久。
文心倒吸一口凉气,认出此人正是当日擅闯晚园被自家姑娘药晕的那个男人。
二人垂着头余光对视一瞬,文心听见自家姑娘喊他“安王”,可她不懂这是何等贵人,照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另一边的乔娘手心发凉直冒冷汗,她虽陪着宣忆谙在晚园待了几年,但京城中这些手握权势的人她可是知道的。
京中权贵,势力盘根错节,轻易得罪不起,稍有不慎或是大难临头。而有些手中无甚权势却比拥有滔天权势的人还得罪不起。
就比如安王。
6. 偷听
安王越沛是京城中一众权贵里最特殊的一个。
他与圣上的皇子们同封为一字王,却不是圣上的儿子,而是圣上的表弟。圣上封他为王,却不给他封地,也不给他任何职位。
所以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子王爷。
照理说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有何可惧?
可在康宁城若说最能呼风唤雨、权势滔天的,除了安王也没有别人了。
无他,只是因为当今圣上的皇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安王让给他的。
二十年前康宁城陷入一场宫闱叛乱,当时还是太子的安王父亲也死在那场叛乱中,太子妃临死前将年仅五岁的安王托付给前来平息叛乱的景王。
景王登基仅五年便因病暴毙,临终前令太子越青朔一定要好好善待安王。太子登基后遵循先皇遗诏,想要任命安王一些职位。
奈何安王对这些权势无一上心,反而辞去所有职务终日泡在聚语楼听伶人唱话本子。
圣上对这个表弟的不求上进终日扶额长叹,不敢想他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叔叔和父皇。
圣上为了自己死后可以面对列祖列宗,索性强压着安王,命他上朝听政,时不时给他找一些事做,好让他也能有些政绩,不至于只知走马斗鸡,做个煞星。
圣上对安王的宠爱朝野上下皆有目可睹,谁也不会傻到拿命去冒犯安王殿下。
再加上安王脾性随和,不与人交恶,朝野上下也都愿意与他为善,时间久了,安王就是京中一众权贵中最特殊的那个。
就是这样一个王爷前些时日竟被宣忆谙一瓶药迷晕了,还让他给自己收拾行李!
乔娘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索着是不是安王来找宣忆谙麻烦了,丝毫没注意自家姑娘直接称他“安王殿下”,二人一副早就相熟的模样。
宣忆谙朝着帷帘后望去,想必越沛一直在后面躲着,她语气有些微妙:“安王就躲在后面偷听娘子说话?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越沛“呵”地笑出声:“宣娘子这可是错怪本王了,本王一直坐在帘后赏鱼,是娘子先来扰了本王兴致,本王还没怪娘子吓跑了我的鱼,娘子怎么恶人先告状呢?这看着……也没那么好性子啊。”
宣忆谙掀帘一瞧,果真有一池清泉坐于假山之中,石桌上还放着鱼食。
看来越沛没有骗她,反倒是自己错怪于他。宣忆谙回眸正对上越沛似笑非笑的眼睛,正定定的看着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宣忆谙又是一礼:“是我错怪了王爷,王爷莫怪。”
越沛今日一身玉白长衫,手中的白玉扇倏地一展,含着笑意的眼睛就没从宣忆谙身上移开。
完了,完了!
乔娘手心的冷汗就没止过,看这架势,安王怕不是要报那一药之仇了。
“你……”
“王爷,你怎么在这呢,我说怎么找不见你!”
越沛话音一顿,不悦地皱了皱眉,视线朝声音来处一瞥,徐达搁出老远正冲着越沛招手。
“王爷不和我们一同玩耍,一个人躲在这干什么?”徐达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凑到越沛跟前问道。
不等越沛作声,又看见一旁的宣忆谙,心下一怔,视线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个遍,奇道:
“这位娘子是谁家的?怎么我没见过呢?”说着就要伸手上前。
越沛不动声色的绕到宣忆谙身前:“你来后园做什么。”
被越沛一挡,徐达收回视线:“还能干什么,找你喝酒啊。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躲后园做什么,走走走,喝酒去!”
说罢,推推搡搡的拉着越沛走了。
“姑娘,你看什么呢?人都走了。”文心见宣忆谙望着他们走的方向出神,用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
“徐达……”宣忆谙望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长廊,喃喃道。
文心看见宣忆谙嘴唇动了动,可声音太低她没听清:“姑娘你说什么?”
“没什么。”宣忆谙道:“算了,你和乔娘去府外逛逛吧,别陪我闷在这了。”
乔娘:“这怎么行,您身边怎么能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宣忆谙却不在多言,只是挥挥手便径直离去。
乔娘和文心犹豫片刻不敢违抗宣忆谙的命令还是出了府。
不过她们只是在相府的马车前等着,若是姑娘需要,也能及时赶过来。
徐达偷偷瞄了一眼越沛,欲言又止,不住地给他酒杯里斟酒。
越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热意自喉管而下代入腹中。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抬的问道:“支支吾吾的要说什么?”
徐达讪讪一笑:“那娘子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王爷这是从哪弄来的美人?”
越沛半垂下眼眸睨了一眼徐达,那眼神直看的徐达头皮发麻。他缩缩脖子,打了个哈哈:“我看那娘子有点眼熟,这不是问问么。”
“哦?眼熟?”越沛指节轻敲桌面,“你们见过?”
徐达:“王爷不觉得她长得很像是相爷家的娘子吗?”
越沛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徐达被他盯得心里直犯嘀咕,心说哪得罪这祖宗了。
这祖宗看着脾气好跟谁都能玩得来,但时间久了徐达或多或少也能看出这祖宗内里实则是个阎王。
看祖宗大有不说出个二三来不罢休的架势,徐达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是看她长得像相爷……”
当着祖宗的面说祖宗的死对头,安王不会一怒之下剁了自己吧!徐达心里一阵惴惴不安的腹诽。
果不其然,越沛冷笑一声:“长得像相爷?”
宣彧那老东西他天天上朝天天见,容貌不说丑可也算不上俊美。宣忆谙那张脸分明半分都不像宣彧。
越沛扫视徐达那张写满了纨绔二字的脸,心里不禁冷笑——这蠢货能看出个什么!
深知说错话的徐达此刻安静的像个鹌鹑,巴不得赶紧找个借口离这煞星远点。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徐达正想用什么借口溜,就看见常王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不像是来找安王叙话,更像是在躲着谁。
越明归大步走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坐在石凳上喘着气,一点平日里稳重端方的样子都没有。
越沛侧身朝他身后看去,笑道:“常王殿下这是逃命呢?”
“……”越明归当作没听见越沛的取笑,只是兀自叹了口气。
徐达眼珠子一转,双手一拱,道:“那下官就不打扰二位殿下,下官先行告退。”
越沛眉心一皱正要出声却见越明归随意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宣忆谙打发走乔娘文心二人后就在这园子里随意漫步,不过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往人堆里凑。这里地方大,有的是安静之地。
可太安静了也不太好,就比如现在——
她就在这座假山里迷了路。
连个指路人都没有,宣忆谙抱着胳膊抬头仰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看见那块像猴子的巨石了。
嗯……宣忆谙思忖着,难道真的要爬上去?站的高了就能看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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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忆谙看了看这四下无人的环境,深吸一口气,这是不爬也得爬了。
“娘子这是作甚?”徐达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宣忆谙身后,看见她的动作了然一笑:“这是迷路了?”
宣忆谙被这乍响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的徐达。
宣忆谙:“这园子太大,一时不慎迷了路。公子可知道出去的路怎么走?”
徐达轻笑:“当然,娘子这边请。”
……
“这样好的娘子不好好珍惜就算了,怎么还如避蛇蝎,也太伤人家的心了。越沛看越明归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不明白倒底他在躲什么。
越明归斜他一眼:“少说风凉话,姑姑叫你过去不也是说这件事的。”
大长公主举办这场宴会之心昭然若揭,就是为这三个还未婚配的王爷挑选合适的娘子作为王妃人选。
不过她这几个侄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任她说破了嘴也没能劝动这几个侄子从这些娘子中挑一个喜欢的。
“是吗?我看着不像。”越明归瞧着越沛手中拨弄个不停的玉扇,眼神带着意味不明的探询:“你好像有点坐立不安啊。”
越沛闻言眉头一挑:“什么?”
越明归笑道:“没什么,忙你的去吧。”
越沛:“我是要忙了,你也闲不着啊。”
越明归:“?”
越沛下巴轻点,视线顿在越明归的身后,摇着扇子踱着步子往徐达离去的方向离开。
越明归身子一僵,忍不住一声长叹。
下一瞬,一个红色的身影窜到他面前坐定,姜韵拍拍他的衣袖:“明归,我找到你了。”
越明归:“……”
假山里,宣忆谙跟着徐达一路瞎转,她观察着周遭一山接一山的景象,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出去的路。
徐达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怎么了?”宣忆谙问。
宣忆谙不明所以的探头一看,眼前是一块巨大的山石挡住在二人面前——徐达带着她走进了一条死路。
徐达一拍脑门,无辜开口:“哎呀我忘了……”
“什么?”
“我忘了我也不知道出去的路在哪。”
宣忆谙盯着他逐渐恶劣扭曲的表情,面色一僵:“你骗我?!”
“怎么能叫骗呢?”徐达狞笑着纠正她:“相逢即是有缘,我瞧娘子甚是眼熟,好像在哪见过,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与娘子好好聊聊……没想到娘子竟与我心有灵犀,自己倒先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等着我。”
徐达越看宣忆谙那张脸越发确定她就是相爷宣彧的女儿。
这张脸他可是惦记了好久,没想到一别多年竟还有再遇的时候。既然自己送上门的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宣忆谙转身欲逃却被一股蛮力狠狠甩在石墙上,冰冷粗糙的石头划破她的衣衫,雪白的肌肤也留下几道渗血的口子。
宣忆谙吃痛的捂住裸露在外的肩头怒声质问:“你可知我是谁?!胆敢如此放肆!”
“知道,宣家娘子嘛,相爷的女儿。”徐达满不在乎的说:“若非知道你是谁我还真不一定会下手呢。”
假山石群堆积在一起只留下一个狭小的只余一人通过的口子,徐达堵在其间彻底封住了宣忆谙唯一可以逃跑的路线。
此地位于后园深处,偏僻难寻,今日宴会所有侍女又都去服侍客人更是不会有人经过此地。
宣忆谙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看着徐达一步步朝着自己逼近。
7. 徐达
“娘子身上的味道好香啊……”
徐达眯起眼睛凑近宣忆谙的衣领,鼻子微耸,深深吸了一口气喟叹说道:“用的什么香料?”
徐达此人是个十足的风流浪荡子,最喜欢泡在醉红楼这样的美人窝里。
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尤其钟爱闻美人颈窝的香味。美人颈窝的香味能让他一整天醉生梦死,茶饭不思。
这股香味十分奇特,徐达常年浪迹风月场却从来没闻过,一时间有些着了迷,忍不住趴在宣忆谙身上更深的嗅闻起来。
一丝略带苦涩的味道混入其中扰乱了原本的香味。
徐达不满的“啧”了声,想知道是什么坏了他的趣味。
下一瞬,他突然感到喉间一窒,一野蛮的力道把他整个人腾空提起,紧接着徐达被踹到山石上重重摔倒在地。
徐达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哪经得起这一摔,当即咳出一口血,眼睛发花,瘫在地上跟条死鱼似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一道与那个莫名出现的苦涩味道搭配的相得益彰的冰冷声音,如平地惊雷般在这个寂静的地方乍响:“徐督尉好雅兴,幕天席地的在这抱起了美人?”
这一句话直接让脑子混沌的徐达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眼睛也不花了。
他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陪着笑:“王爷怎好开下官的玩笑。”
越沛背着身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宣忆谙身上,不带任何情绪轻声开口:“转过去,别看。”
宣忆谙不明白他要看什么,但还是乖乖听话转过身背对着这个人。
宣忆谙盯着空无一物的石头,耳边却传来一声嚎到一半被打断的凄厉惨叫。
随后再怎么听都只是堵在喉间的闷哼声。
再然后,她听见越沛温和的声音:“徐督尉怕是酒吃多了,路都走不稳当,还是快些回府休息吧。”
“是……王爷……”
过了好半晌宣忆谙都没再听到任何声音,别说是徐达,好像连越沛也走了。
她试探性的转过身,除了她不见越沛和徐达的踪迹。
宣忆谙拢了拢身上的外衫松了口气,她四处张望着左右两条假山裹挟着的小路,犹豫不知该走哪条路才好。
自己身上披着男人的衣裳要做到不引人注目的离开公主府委实不太容易。
可也不能就这么躲在这,被人发现了就更是说不清。
宣忆谙不由得心里叹息一口气,这次实在是她失策了,眼下进退两难,难道要在这等乔娘她们找过来?
“傻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走。”越沛借假山做掩体,看见宣忆谙站在原地动都不动,以为她是被吓着了。
宣忆谙的确被吓了一跳,不过是被越沛吓得。
她看到假山后露出的衣角,不解地说道:“王爷躲在石头后面做什么?”她以为他跟着徐达一块走了。
越沛:“……”
几日不见,这姑娘怎么看着傻了些许?
不躲在这难道还要站在你跟前吗?生怕其他人不知道你身上披着的是我的衣服。
“跟我来。”说罢,越沛转身朝一个更为偏僻的地方走去。
宣忆谙见人走了没有丝毫犹豫提步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这个假山园子到底有多大,她跟着越沛在这座假山园子里绕来绕去半天也没找到出路。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越沛带着宣忆谙绕到了公主府的偏门,相府的马车已经在那等候多时。
看到有人出来,乔娘慌忙上前迎着宣忆谙,看见她身上明显宽大许多的外衫神色一凝:“姑娘怎么从这出来了?”
“是安……”宣忆谙正要回头向越沛道谢,却发现越沛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这里是偏门,偏僻寂静,寻常几乎不会有人走这里。对此时的宣忆谙来说是个可以避开他人耳目的地方。
只是……
“你们为何会在这等我?”宣忆谙问。她不是让她们自己去玩了么,玩到这?
宣忆谙接过文心递过来的衣服后眸光一顿,这件衣服与她今日所穿的这件样式相差无几,不细看看不出差别。
一看便知是有心人提前准备好的。
可好端端的,乔娘她们又怎么会多准备一件衣服?
乔娘:“是安王殿下吩咐我们的,这里也是安王带我们来的。”
越沛常与京中贵公子厮混一处,一眼便看出徐达心思不正。
他故意拖住徐达,就是想阻止他把心思放在宣忆谙身上,可惜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越沛拦住一个侍女,都说看见宣忆谙朝着假山那边去了,他慌忙赶过去,就看到宣忆谙被徐达堵在那。
他当时只觉心口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徐达已被他一拳打趴在地,捂着高高肿起的脸一脸震惊且恐惧的看着越沛。
越沛也很是纳闷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往日他也常见徐达调戏那些娘子,若是不过分他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曾像今日一般大动干戈。
文心陪着宣忆谙在马车内换好衣服后还是吩咐他们在门口等候,等宴会结束了宣忆谙再去找她们。
文心不解:“姑娘都出来了怎么还要回去,姑娘不是觉得这宴会无趣吗?”
乔娘:“姑娘是相府之女,多的是人盯着,只见来不见回,这该让人如何揣测。”
文心哦了一声,这里面的弯弯绕她总是不明白,她就知道按着宣忆谙的喜好来就行,其他的她才不在乎。
等到看见宣忆谙又进了那扇窄小的木门,马车方才急匆匆摇摇晃晃的顺着青石小路驶去。
宣忆谙原路折返,越沛的声音再次冷不丁在背后响起:“宣娘子不怕绕不出去?”
“你没走?”宣忆谙很是意外,似是没想到越沛会在这等她。
听到这话越沛扬起一边眉,他自认为自己可以算作是个正人君子,没有偷看娘子换衣裳的癖好。
况且越沛觉得自己若是不给她带出去,她恐怕要在这假山里转到天黑都出不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青色衣衫随着动作一下一下钻进越沛的余光,他想起晚园内见到的宣忆谙,心思机敏,委实没想到她会是个路痴。
宣忆谙安静的跟在后面,片刻后道:“多谢王爷相救。”
越沛负手而行,听到宣忆谙道谢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用戏谑的语气说道:“我这可算还了娘子一个人情?”
“……自然。”宣忆谙静默片刻,回道。
宣忆谙心里一阵懊悔,她委实不想承认自己将来之不易的人情浪费在了这件事上。更是没有想到越沛会记得这样清楚,一笔一账分毫不让。
走在前头的越沛好似笑了一声,细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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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宣忆谙听错了。
越沛踱着步子带着宣忆谙走出假山,耽搁这些时辰,宴会已然接近尾声。
出了假山二人默契的各走一方,好似不曾见过。
宣忆谙跟着众人一道离开公主府,临行前那个与一众马车迥然不同的牵着高马的姜韵走到宣忆谙跟前。
“你藏哪了,我找半天都找不见你。”
宣忆谙不解:“姜娘子找我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一声,过几日我会去拜访相府,到时候找你玩。”
姜韵红袖一甩,利落的翻身上马,策马前还不忘在嘱咐一遍:“别忘了。”
说完也不管宣忆谙是何反应,就这么风风火火的驾马离去,只留下宣忆谙在原地疑惑。
不止是宣忆谙,姜韵一嗓子喊得在场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她,无不好奇这俩人怎么玩到一起去了。
将军之女和相爷之女。
乔娘心下大喜:“姑娘这是结识到朋友了?”
嗯……
她们好像就说过两句话。
宣忆谙也不知道这位姜娘子要做什么。既然人家说来,那就在府里候着便是。
“姑娘不应该支开我们。”马车颠簸中,乔娘给宣忆谙涂好伤药,低声说。
“有你们跟着他怎么好下手。”宣忆谙语气平静,一双眼睛幽深如潭。
乔娘:“下次姑娘至少带着文心,切不可再一人孤身犯险。这次若不是安王……”
宣忆谙接过文心递来的帕巾,细细擦拭脖颈上涂的香膏,动作间思绪飘忽。
虽然不知道越沛是如何这么凑巧碰到自己,不过他来得正好,给自己省了不少事。
只不过,宣忆谙想起越沛缜密的心思眼皮一跳,她突然觉得,越沛到底是给自己省事还是找事似乎变得犹未可知。
公主府的另一边停靠着一辆马车,等人都走光了也不见离去的意思。
“王爷,人在里面。”赵寻冲越沛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他要的人在马车里。
越沛掀开帘子,露出里面被堵了嘴五花大绑着的徐达。
徐达看见越沛来了,慌忙咕蛹到他跟前,鼓着腮帮子呜呜发声。
越沛瞥了他一眼,半晌才伸手扯掉他口里的布团。
徐达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喘了好一会,敏锐的察觉到越沛盯在他身上透着寒意的目光,他整个人一哆嗦:
“王爷,我错了,我不该起色心的。我、我去给那个娘子赔不是……”
越沛一言不发,车厢内安静的只能听见徐达慌乱的呼吸,徐达吞了吞口水,心想到底是怎么得罪这煞星了。
片刻后,越沛冰冷的声音在车厢内冷不丁响起:“你认识她。”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徐达结结巴巴道:“宣、宣娘子嘛,相爷家的女儿。”
京城权贵的娘子没有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今日宴会上多了个他没见过的娘子。
再者说,相府的娘子回京也是京城中一件有意思的事,徐达自是不会错过。
“是吗?”
“是,是啊。”徐达在那道审视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弱。
“那你真是色胆包天啊。”越沛蓦地笑出声:“知晓宣娘子是谁还敢对她动手动脚——”
“你是真不怕相爷扒了你的皮?”
8. 惊马
从大长公主的探春宴开始,京城里今日这家办个水席,明日那家办个裙幄宴。
沈槐有心让宣忆谙多结识些同龄人,这些宴会哪个都想让她去上一去。
宣忆谙去过一次探春宴便觉得无聊至极,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事:赏花、听曲、喝茶……
更为重要的是,虽然每家请柬都送至相府,但宣忆谙心里清楚,没人真的想让她去,没人会想跟一个一定会跟她们抢夫婿的娘子一起玩。
纵使她是相爷的女儿。
纵使宣忆谙没那个念头。
总之任凭沈槐说破了嘴皮子,宣忆谙就是在她的院里看话本子,哪都不去。
最后沈槐只得撂下一句“跟你娘一样的倔脾气”拂袖而去。
昨日一早,将军府便送来了拜帖,姜韵要来登门拜访。
宣忆谙还以为当日姜韵只是那么一说,不曾想竟真的来了。
“来的正好。”宣忆谙把手里的话本子轻轻合上。
姜娘子许是偏爱红色,从头上配饰到脚上穿的鞋,清一色的红。那身红就这么热闹的穿过回廊绕进宣忆谙安静的小院。
“你这也太安静了,我都不好高声语了。”人未至,声先到,虽然姜韵说这里太安静了,可一点也不耽误她大大咧咧的撕开这种安静。
姜韵眼神好使,一下就看见书案上的书是话本子。她三步并两步凑到跟前,眼里满是稀奇,不过不是对话本子,而是对宣忆谙。
“我以为相爷嫡女会跟那些娘子一样,终日只知琴棋书画。”
宣忆谙不留痕迹的把她新得的话本子往角落里推了推,道:“我自小养在城外,那些琴棋书画倒真是一窍不通。”
当初宣彧盛怒,只派了乔娘一人跟随宣忆谙一道去晚园服侍她。而文心则是年幼重病被人遗弃晕倒在晚园门口,宣忆谙给她用药治好后,她便留在晚园,直到现在。
至于身为贵女的规矩除了乔娘没人过问。
姜韵长于沙场,舞刀弄枪她很擅长,吟诗作赋她一窍不通,为此没少被京中娘子私下里取笑。
乍一听有人跟她一样不懂这些,顿时如同找到了知己一般拉着宣忆谙大吐苦水。
宣忆谙被她这种自来熟吓了一跳,她没想过会有人的性格可以跳脱成这样,跟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只说过几句话的人能异常熟络的背后数落其他娘子。
似乎忘了前几日她还怒斥许家娘子在背后嚼人舌根。
全京城的娘子被她挨个数落一遍过后,姜韵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该说人长短。
可又能怎么办呢,她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啥话都往外说。父亲母亲为此训斥过她很多次,可姜韵就是记不住。
“姜娘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宣忆谙可不信她来找自己就是为了跟她在背后议论别家娘子。
姜韵大大咧咧一坐,反倒是一脸疑惑:“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来找你玩啊。”
宣忆谙:“……”
她以为姜韵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当真。
乔娘在一旁附和道:“姜娘子来得正是时候,我家娘子跟我们念过您好几回,就等着您来呢。”
宣忆谙:“……”
她什么时候说过?
“是吗!”姜韵大喜,在心里感慨自己挑朋友的眼光,不挑则已一挑就找到一个意趣相投的朋友,她说:“那早知道我再早几日来寻你了。”
“走,老闷在屋里多没意思,我带你出去玩。”既然想玩那就玩个痛快,姜韵是个想到什么当即就要去做的性子。
她就来了这么一会,便忍不了相府沉闷压抑的氛围,让她如坐针毡,也不知道宣忆谙是怎么受得了的。
姜韵拉着宣忆谙便往外跑,她来的路上就想好要带她去玩什么了。
姜韵带着宣忆谙翻身上马,一路驾马去到一处少人的远郊。
草坡上拴着一匹黑马,马毛顺滑光亮,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眨着,看着一副温顺的好脾气。
宣忆谙看见它的时候,黑马正低头吃草,马尾悠闲的左右轻甩。
宣忆谙问:“这马是你弄来的?”
姜韵拍拍马背:“我特意给你挑了一匹温顺的。”
姜韵今日找宣忆谙就是要教她骑马,她想着宣忆谙养在深闺肯定不会骑术,而这是她最擅长的。
不出姜韵所料,宣忆谙弯起嘴角一下一下抚摸着光亮的马毛,一向清冷的眉眼多了丝笑意。
姜韵原以为宣忆谙学起来会有些吃力,她也做好了今日一整日教她骑术,可宣忆谙只用了半日就学会了,端坐在马背上牵着缰绳的宣忆谙也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仿若找到知交好友的姜韵眼神发亮,她就喜欢这般英姿飒爽的娘子。
骑术亦可见人心,她与宣忆谙定能成为最最好的朋友!
宣忆谙似乎也是许久不曾像今日这样玩的畅快淋漓,夕阳西斜,天色渐晚,她却仍不想回去。
她不急,姜韵可要急了。
她是个皮的,晚些回家爹娘也不担心,可相府必定规矩多,若是回得晚了,相爷和宣夫人生气不让她找宣忆谙玩就不妙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京中娘子的父母都觉得她会带坏了自己的女儿,甚是不愿她去找那些娘子玩乐。
这好容易有了一个朋友,可不能弄丢了。
在姜韵的再三催促再三保证明日还来找她后,宣忆谙这才愿意扬鞭回城。
城中人多,骑着马总归不太好走,二人正欲下马时,不知谁家小孩怎么了宣忆谙骑着的黑马,竟使它受了惊!
马儿一声长嘶,下一瞬便带着宣忆谙如离弦之箭冲进人群。
一时间,惊马、躲避的人群闹成一团。
“忆谙!”
姜韵皱着眉焦急地唤了声宣忆谙,她刚学会骑马还不熟练,马惊了在街上乱跑,伤着百姓伤着宣忆谙自己就不好了。
她下意识扬起马鞭就要追过去,可拥挤逃窜的人群把她层层围起。她骑着马根本无路可走!
惊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宣忆谙颠在马背上尽量控制马往人少的地方去。
黑马本就受了惊,再被她这么东扯西拉更是吓得肝胆欲裂,最后不出所料的把宣忆谙甩下去。
宣忆谙轱辘轱辘滚几转一头撞到墙上,摔得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她摇摇头想要看清眼前事物。
下一瞬风尘掀起,那马不知怎的竟掉了头,朝着宣忆谙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
“吁——”
马鸣嘶吼划破天际,黑马停在距离宣忆谙一步之远的位置堪堪停下脚步。
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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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扬,一个身影高坐马上,轻松扯着缰绳一带,上一刻还暴走的马这会儿顺从的立在原地。
一股力抓住宣忆谙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宣娘子这是跟谁学的马术?学艺不精还敢在街上策马?”
宣忆谙视线移向知道自己做错事而耷拉着脑袋躲在一旁的黑马,温顺如初,不见方才暴怒的样子。
另一边,越沛抱着胳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倚靠在墙边,挑着一双剑眉上下打量着灰头灰脸的宣忆谙嘴角噙着笑。
宣忆谙心想怎么又遇着这位王爷了,康宁城这样小吗?
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对着越沛俯身行礼:“多谢王爷相救。”
“无妨,本王好善乐施,从不协恩。”
宣忆谙眼皮一抬,这是在跟她算晚园的账?算的有点晚吧?
不晚。
越沛早想把这话还给宣忆谙,上次情况特殊,断不可随意说笑,这事便揭了过去。
谁知这么快就让他抓到了新的机会。
“王爷天潢贵胄,肚量岂是小女能及。”宣忆谙施施然说道。毕竟人家刚刚又救了自己,让人家出口气怎么了?
看着低眉顺眼的宣忆谙,越沛从鼻腔哼笑一声,视线流转在这个娘子身上:
他自诩记忆力异于常人的好,绝不会记错是谁一瓶药药翻了自己,是谁差点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又是谁把自己比作采花贼那种腌臜之物。
晚园发生的一切越沛记忆犹新,包括宣忆谙。
所以……他很好奇,这两次见到与之前气量胆色截然相反的宣忆谙是被夺舍了吗?
宣忆谙低着头也能清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
她一抬头,越沛似笑非笑的眼睛骤然撞进宣忆谙的眼底。
晚间的冷风在二人俯视仰望间穿梭,顺带着的还有躲在一旁的马儿喷出的鼻息。
高墙的另一边,娇媚的淫词艳曲顺墙而上,精准的钻进宣忆谙的耳朵里。
宣忆谙一愣,视线转向高墙:“这是……”
越沛:“墙那边是醉红楼。京中男子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宣娘子一个姑娘家来这风月场若被人撞见怕是不太好。走吧,本王好事做到底,送你回相府。”
越沛牵过黑马示意宣忆谙上马。
宣忆谙:“王爷也在此地,如此镇定就不怕辱没皇家威严?”
越沛满不在乎的笑出声:“本王在京中可没有什么好名声,辱没皇家威严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那……”
“啊——”
一声惨叫从高墙的另一头乍起,划破天际。
情绪刚刚安定下来的黑马又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就要撂蹄子,好在被越沛一把拽住缰绳,才没将宣忆谙甩出去。
“死人了!死人了!”
“徐督尉……”
又是一阵惊呼传出,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宣忆谙看了一眼越沛,道:“是徐达?”
越沛眸色一凝,下一瞬,只有二人一马的巷子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衣人。
越沛肃声道:“好生送宣娘子回去。”
赵寻:“是。”
越沛足尖轻点,衣袍翻飞间人就已经翻进高墙入了醉红楼。
9. 马上风
姜韵寻遍了几条街都没见到宣忆谙的踪迹,眼见天色渐渐昏沉下来,姜韵悬着的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宣忆谙不似她会拳脚功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是遇到什么事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姜韵第一次有了害怕与后悔的情绪。她是不是不该这么莽撞,万一连累了自己朋友该如何是好。越是这么想,姜韵的心绪就越是慌乱。
赵寻护送宣忆谙回府,没走多久就迎面撞上着急忙慌找了宣忆谙几条街的姜韵。
“姜娘子,你这是……”
宣忆谙看着一身狼狈的姜韵不明所以。
“你过来。”姜韵看着遍寻不着的宣忆谙,又看着她身旁的男子,以为是他劫持了宣忆谙,当即把人拽到自己身后:“是不是他绑了你?”
宣忆谙拦住眼瞅着要收拾赵寻的姜韵:“姜娘子你误会了,是这位公子送我回来的。”
姜韵:“……”
还好宣忆谙拦得快,不然她就要动手了。
宣忆谙按住四肢乱抓的姜韵,对赵寻说道:“多谢公子相送,接下来的路程我朋友会送我的,不劳烦你了。”
赵寻看了一眼姜韵,低声应道:“是。”
赵寻走后,张牙舞爪的姜韵立即拽着宣忆谙转了一圈,确定人没磕着碰着后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对不起啊忆谙,我不该冒然带你出来骑马的。”姜韵满怀歉意的说道。
“不会,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姜韵。”宣忆谙俯身探首去看姜韵因愧疚而低垂的头。
姜韵有时是个小孩心性,宣忆谙一安慰她就立刻从低沉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那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你家里人肯定担心你了。”
姜韵接过缰绳,陪着宣忆谙漫步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宣忆谙多次向姜韵投去疑惑的目光——
她在带着自己兜圈子。
“你……”
宣忆谙刚发出一个字音就被姜韵的眼神制止,她宛若闲聊般压低声音说道:“方才那个黑衣男子没有走,还在跟着我们。一会儿我们绕路甩开他……”
宣忆谙闻言下意识就要回头看,姜韵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回头,以免打草惊蛇。
宣忆谙:“……”
许是越沛令赵寻护送自己回去,赵寻为完成任务才会在她们二人身后偷偷跟着的吧。
“也许他只是与我们同路呢?”
姜韵摇摇头,眼神充满了对宣忆谙这种不懂人心险恶的娘子的忧心:“你不能太善良,知人知面不知心,总归要有一份戒心才是。”
宣忆谙眼神微动,不置可否。
“那人怎么不见了?”姜韵转身找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哎了一声。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人家真是正好与她们顺路?
“肯定是。”宣忆谙稍稍偏头,眼角余光看见墙角停留一瞬的黑色衣角,面不改色道。
相府门前,乔娘正催促文心套马,这个时辰宣忆谙还没回来,她有些不放心。
相府正要出动人手出去找人,马蹄声由远及近缓缓响起,姜韵和宣忆谙共乘一骑回来了。
宣忆谙让人把姜韵送回将军府,却被她摆摆手拒绝,她自己一个人骑着马还自在些,看宣忆谙进府后她才回府。
回去的路上姜韵撞见巡卫队全敛容屏气正往西去,而那边正敲锣打鼓一阵鸡飞狗跳。
以姜韵的性子这时定要去凑凑热闹,可她今日确实回家太晚,抓紧时间回家说不定还能免一顿骂。
西边是醉红楼。
估计又是谁家公子争哪个头牌了,这个热闹她还是没那么喜欢凑的。
亲眼看见宣忆谙回府后赵寻当即回去复命。
醉红楼里,越沛半蹲在地看着身前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
赵寻上前一看,躺在担架上的人他认得,正是徐达。他青白着一张脸,胸前搭着死人用的白布,已然没了生息。
“王爷,这是……”
“人送回去了?”
“是。”赵寻道:“途中遇到姜娘子,她要送宣娘子回府,属下只好一路暗中相送。”
“谁啊?王爷让赵寻护送谁啊?”一道戏谑的嗓音响起。
“文少卿是要当着本王的面玩忽职守吗?”越沛睨了他一眼,不悦道。
文观言扫了一眼死得透透的徐达,身旁待命的一众随从立刻掩上白布,将徐达抬了下去。
两个羽卫的人押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走到他们面前,官兵一声呵斥,那女子本就苍白的脸霎时又白了几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就是伺候徐督尉的花魁?”文观言挑起花魁的脸凝视着,问:“徐督尉死的时候只有你二人在?”
“是……”花魁抖着嗓音回答。
文观言的亲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文观言的脸色愈加无奈,他站起身,示意手下人把花魁带回去。
“查出什么了?”越沛自是也看见文观言无奈的脸色,如是问道。
文观言没有回答,只是先让人把醉红楼一干人等全部关进大理寺,等待问审。
乌泱泱的一群来又乌泱泱的一群走,大理寺薄薄的一纸封条虚虚贴在醉红楼的大门上。路过的人如避蛇蝎般躲着走,谁也不想沾染半分晦气。
一夕之间因着醉红楼而热闹非凡的西街空空荡荡,只有飞扬的尘土光顾。
文观言非要到安王府才肯说他的亲卫查出什么来。
越沛屏退了众人:“可以说了?”
“徐达这小子真是丢人!竟死于马上风。”文观言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才说。
越沛看他一眼:“没了?”
“还有什么?徐达死在那花魁榻上你又不是没看见,当时仵作就验了尸,醉红楼的一干人等也全都拷问个遍。”
醉红楼的老鸨以及所有的花娘都知道徐达是常客,一来就在楼里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今天这个青娘明天那个海棠的厮混。
长此以往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更不用说徐达那副本就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
“我是怕消息传了出去丢了他城阳伯府的人,这才私下与你说。”文观言道:“过几日找个由头,将罪责扔在那花魁身上,也算有个交代。”
再说,徐达本也是死在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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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只让一个花魁抵命那是她醉红楼的幸事。
越沛:“你要找什么由头?”
文观言“啧”了一声,分外头疼,怎么说也是羽卫的督尉,又是城阳伯独子,总不好说他死在一个花娘的榻上。
死的时候没人知道便也罢了,还能说他勤于政务,劳累而死,也算是有个好名声。
但这会儿消息估计传遍京城了,明早圣上定会得知此事,只能找个不那么牵强的理由搪塞过去。
得保全城阳伯府的脸面啊,文观言想。
文观言背着手在堂厅里踱着步子来来回回的绕,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发揪掉。
越沛斜倚着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发愁,手里的盖碗拨弄着茶沫,一盏茶吃完文观言还是没想到合适的由头。
文观言转头看见还在悠哉品着茶的越沛,胸腔一口血梗在喉间不上不下。
文观言心想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朋友,他咬着牙根说:“你要是有办法你就说,别在这卖关子了,他伯府的脸面要,我大理寺的脸面更得要!”
“徐督尉死于食毒,这个理由可体面。”越沛拿起桌上的糕点置于眼前。
“食毒?”
“徐督尉在醉红楼误食了两样相克的食物导致急症,不治身亡。如此既保全了伯府的脸面,也留住大理寺的体面。”
文观言将信将疑:“这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越沛把糕点高高抛起又轻轻接住,冷然一笑:“众口堵不堵得住重要么。”
文观言闻罢眉梢微扬,他费这心又不是为了让人信服,信不信的与他何干?
他拱手道:“多谢王爷,改日设宴请王爷吃酒。”他还得连夜回府写奏折明早呈于圣上。
岂料越沛也紧跟其后,文观言狐疑地斜他一眼,这煞星又要干什么?
越沛知道他是要回去写折子,拍拍他的肩:“我去看看我那死于食毒的徐兄弟。”
文观言抬眼望着天上舒朗的星星,不明白这个煞星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去看一个死人干什么。
他突然想起,京城里的纨绔总喜欢围着这位王爷转,徐达更是尤甚,现在人死了他总是要去看一眼的。
文观言望着越沛远去的背影心想,大抵是闲的。
不过他一个王爷走哪都有人护着也出不了事,还是先担心自己明日上朝吧,刚出孝期就遇上这事,他这安生日子才刚开始就结束了。
徐达刚死不久,身上还留存着与花娘厮混后的淫靡之气。越沛眯起眼睛,眼神中的嫌弃是半分掩饰不住。他接过赵寻递过的帕子掩住口鼻,径直走到徐达面前,掀开了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
白布下的徐达衣衫不整,只是堪堪遮挡住下身,身上还沾染着不少不明液体。
徐达青白着一张脸,嘴角上扬的弧度僵在脸上,两只眼睛直直瞪着上方天花板,失去神采的眼睛依然可以窥探出当时的茫然。
死亡只是一瞬间,在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赵寻把徐达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后看着越沛轻轻摇头。
没从他身上发现任何下毒的迹象,更没有任何伤口,重重迹象表明徐达的确是死于马上风。
10. 香气
“大理寺竟是如此无能草率,草菅人命吗!”
城阳伯怒极挥袖,茶案上一个杯子甩到匆匆赶来安抚的文观言脚下登时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碎片在文观言脚边轱辘轱辘打着旋。
“城阳伯保重身体。”文观言踢开挡在脚下的瓷片,轻声开口。
“文少卿,这就是大理寺给出的交待?!”城阳伯拿起手边纪录着徐达死因的文册狠狠砸在文观言的脸上,翻飞的纸页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个口子:
“我儿乃是羽卫督尉,掌管京中城防事宜,多年来为圣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他被贼人所杀,你身为大理寺少卿,不去查清奸恶还我儿一个清白,反倒在这劳什子文册上写我儿死于马上风!!”
城阳伯老来得子,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平日里宝贝的跟个眼珠子似的,生怕出半点差池。
徐达也是个孝顺的儿子,对城阳伯从没有半点忤逆,父子俩的感情一向很好。
年过古稀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出去却是盖着白布回来。
城阳伯如今古稀之年,正是享天伦之乐时,好好的一个儿子说没就没,还是死在醉红楼那种腌臜之地,死于那种不入流的死法。
城阳伯断是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徐达官职虽不高,却是守卫京城城防安危的重要之职。多少人对此眼红心热,想将这块肥肉据为己有,城阳伯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大的出息,可做父母的总想给孩子某条出路,于是他腆着一张老脸,用陪先帝平息叛乱扶持先帝坐稳江山的功劳跟圣上讨来这个职位。
徐达如今死了,督尉之职空缺,定是有人为了这个位置加害于他只为取而代之。
大理寺不去彻查真凶反而草草了事,真当他城阳伯府是那些任人欺凌的布衣吗!
“文少卿,大理寺若只能查出这些个东西,那老夫只能进宫面圣,请圣上还我儿一个清白!”
城阳伯怒气冲冲甩袖离开大理寺,文观言捡起地上的文册,里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记载了昨日从发现徐达死亡到仵作验尸,证实徐达的死因正是马上风的一系列证词。
字字有据可依。
文观言抹了把脸上被划出的血痕,啐道:“老不死的,你还真以为你儿子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爹认为他是个好东西那他可不就是个好东西。”
越沛从外面走进来听到文观言的低语,一进来就听见他的低骂。
“我来看看你要呈给圣上的折子写的怎么样了。”
文观言把手里的文册递给越沛,“写好了,人家不满意,砸我脸上了。”
越沛挑眉,这说的是城阳伯还是……
“当然是城阳伯,圣上那边我已经将折子递上去了。”
“圣上怎么说?”
文观言恹恹道:“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让大理寺彻查此事。你编的那个理由忒不靠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醉红楼的乱子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大理寺写的徐督尉死于食毒在此时此刻不仅显得欲盖弥彰,更显得不打自招,平白更惹人讥笑。
也难怪城阳伯气成这样,一早就过来找大理寺的麻烦。
越沛随意翻看几页草草扫了一眼文册,漫不经心道:“若是我能帮你解决此事,你该怎么谢我?”
文观言闻之精神一震:“此话怎讲?”
这事本不难解决,一个督尉而已,没了就没了,大晏有的是比徐达更为出色的人,也有的是想取而代之的人。
城阳伯虽有从龙之功但年事已高,徐家后人也没有能力延续这份荣耀,一个没落且不被看重的家族根本不足为惧。
哪怕随意敷衍了事,徐家也翻不了天。
真正让文观言头疼的其实是他的老师——大理寺卿。
一个古板,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人。
大晏的百姓不明不白的死了,大理寺作为大晏朝的刑狱官署,定要彻查每一桩案,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
这是大理寺卿对大理寺少卿耳提面命的一句话。
今日一早,老师就差人给他带了一句话,让他务必彻查此事,给城阳伯一个交代。
文观言当时便忍不住嗤笑出声,怎么,徐达的死因就这么不可信么?
所以他想知道越沛所说的能解决此事是怎么个解决法。
越沛把文册还给他,说道:“牢房里的那个花魁,说不定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花魁?
文观言略微沉思后眼睛一亮,冲一旁的人喝道:“把那个花魁提出来,本官要亲审!”
——
“听说了吗,徐督尉那事大理寺只用了两日就查出来了。”
“没想到竟是那花魁干的,城阳伯一怒之下就病倒了,这会人还没醒呢,城里的郎中都被请到伯府去了,到这会都没出来。”
“也不知道那花魁跟徐督尉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嗑着瓜子喝着小酒的食客在人堆里唾沫星子横飞地说着近日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徐督尉之死的案件。
街头巷尾的百姓随意聚成一堆,就开始学着大理寺的模样有理有据的推测徐督尉是怎么死的。
一时间茶肆的客官来来往往,要上一壶茶、几碟吃食一呆就是一天。要说谁最不希望这个案子太快勘破,那就只有忙得热火朝天的茶肆老板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等命案大理寺没个一年半载是决计查不出的。怎么这回只用了两天就查出来了?不是那些官爷的作风啊。
“那个花魁为何如此胆大包天谋害朝廷官员,大理寺要如何处置她?”有人问。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几秒后却又哄笑一堂,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嘲讽笑道:“说起来也怪咱们徐督尉是个多情的风流浪荡子啊!”
不仅风流,还出手阔绰。
是醉红楼一位行走的财神爷。
楼里的花娘为了抢客纷纷使用浑身解数,花魁也不例外,为了使徐达对她念念不忘,她给自己身上佩戴了不易察觉的催情香膏。
香膏淡雅药性却烈,花魁一时失了手,料下多了,使得徐达外强中干的身子瞬间崩溃。
花魁本是要送往刑场斩首示众,后来应是知道事情闹大了,自己在狱中自尽身亡,好歹还给自己留了个全尸。
二楼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带着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不动声色的把人群中的议论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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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二楚。
“天下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才两日的功夫,这事就传的人尽皆知。”女子叹息一声,似乎在惋惜着什么。
“是啊,哪怕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女子寻声而望,木梯后施施然走出一个男子,他招呼也不打径直坐在角落这一桌。
店小二眼尖地注意这张桌子的一举一动,老板特意吩咐要好好招待这位娘子,她的位置不能有其他人来同坐。
无他,银钱到位即可。
店小二疾步走上前对那位公子好言劝道:“这里被这位娘子包下来了,公子,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入座,如何?”
男子不解:“我可是这位娘子请来的客人,不坐这坐哪?”
店小二顺着男子的动作向宣忆谙投向询问的目光,得到贵人回应后方才退下。
“王——”
“本公子姓越。”越沛赶在她说出那两个字之前一展墨扇,慢条斯理的介绍自己。
“……”
这人为何一天天如此游手好闲,当日在晚园不还有人追杀他么,这些事不需要处理么?成日跟着她作甚?
不是宣忆谙孤芳自赏,而是她不相信自己仅有的几次出府都会碰上越沛能是巧合。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又怎么会那么巧合都让她给碰上。大多数所谓的巧合其实更多的是蓄意为之。
宣忆谙直觉不能与这人有过多接触,她此时不由生出一瞬后悔的意思。
或许当日在晚园她不该因为看破越沛的身份而放过这个人。
她不该赌的。至少在这一瞬间,宣忆谙如是想。
宣忆谙:“越公子也来品茶?”
越沛看着暗沉无光的茶汤,飘在茶面粗糙轻飘的叶条不自觉轻抿嘴角——难喝。
犹豫一瞬,他把宣忆谙递过来的茶牛饮下腹,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道:“本……公子府里多的是好茶,明日差人都给你送去。”
“我不爱喝茶。”宣忆谙看着他一饮而尽后露出满是嫌弃的表情也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间茶馆的茶大多是比较廉价的陈茶,用以供寻常百姓解渴用,若是真要喝茶没人来这。
况且,她给越沛递茶只是一种礼仪,总不好一个王爷坐在跟前什么表示也没有吧,谁能想到他真喝了。
“咳咳咳……你不喝茶来这茶肆干什么?”茶汤茶点摆的挺像那么回事。
宣忆谙:“我久不在京中对京城中的事物都有些好奇,今日天好,我出来闲逛。”
越沛:“……”
“王爷这是……也来闲逛?”
“本公子——”越沛在这三个字加重语气:“是京城出了名的游手好闲,哪有热闹往哪去,你猜方才我从哪来?”
宣忆谙不语,只是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城阳伯府。”
“徐督尉出了这样的事公子去探望城阳伯也是无可厚非,只是……用热闹二字来形容……怕是不妥。”宣忆谙看着越沛的眼睛认真说道。
“方才那些人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有一点没说对,你想不想知道?”越沛眼含笑意凝视着宣忆谙的眼睛慢慢问。
“什么?”
11. 相克
“城阳伯患上了中风症。”
“圣上不日就会下旨,褫夺城阳伯的爵位,命徐家离开京城回到汴州老家。”
两个放在朝堂之上如同炸雷般的消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从越沛口中说出。
两个惊雷砸在宣忆谙耳朵里有些蒙蒙作响。
城阳伯年事已高,受不了打击身体难免会出问题,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圣上为何要这么做,此事的受害者分明是徐家,圣上非但不安抚,反倒下令褫夺徐家爵位,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徐家可是有从龙之功的。
“是不是没想到?其实我也没想到。”越沛不动声色的将宣忆谙的神色收入眼中,末了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
“你可知道圣上为何要重罚徐家?”
宣忆谙垂下眼眸,复又勾起唇角抬眼:“圣上的心意岂是我能揣度的。”
越沛闷笑出声,像是听到某种可笑的事,他放低了的嗓音犹如鬼魅般响起:“我敢啊。”
越沛朝着宣忆谙微微俯身,唇角高高挂起,深邃的眼眸闪烁着几分不羁与狂妄。
宣忆谙将保持的恰到好处地微笑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一变不变。
她心中腹诽:你敢,你是王爷,你当然敢。难不成你要我当着你这个王爷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议论的你的皇兄?
“看来越公子与兄长的关系很好。”宣忆谙道。
越公子闻罢眉眼敛平几分轻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只是说:“圣上仁义,最看不得仗势欺人之辈,徐家罔顾国法草菅人命,看在昔日与先帝一起平叛有功的面子上勉强留徐家上下一条命,只是将他们赶出京城。”
“罔顾国法草菅人命?”宣忆谙对这八个字充满疑惑,“何出此言?”
“逼良为娼难道不算?”越沛一字一句说道。
宣忆谙略一思忖:“那个花魁?”
越沛点头,顺手端起一盏茶浅酌几口。等了半晌没等到宣忆谙的下文,只好自己回答:“你可知晓大理寺是如何查出徐达逼良为娼的?”
见她摇头,越沛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还未打开就隐隐嗅到一阵淡雅的清香,一看便知是女子用物。
瓷瓶里面装着的是花魁用的香膏。
此事一出,大理寺必定要彻查当日在场所有人的身份,其他人等皆无异常,唯有那个从一开始就被怀疑的花魁。
众人皆以为此人会如他们心中猜想那般,是某个刺客,蛰伏多日只为刺杀徐达。
可都不是。
大理寺在户吏司可以清清楚楚查到花魁的祖辈三人皆是良民,甚至包括花魁也是良民是自由身,是大宴的百姓而非什么刺客。
醉红楼这种只有是奴籍身份的女人才会在此讨个生活的地方竟存在一个良民,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良民的日子哪怕过的再艰苦轻易也不会让自己沦为下九流,入了奴籍。
若是进了醉红楼那在户吏司的身份就要随着更改烙上奴籍的印记,但不知为什么花魁的身份一直没变。
这样的纰漏户吏司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
一番审问过后花魁才招,她本是个贫苦人家的孩子,父亲早亡家中只剩她和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只得在集市上卖鱼挣点银两。
五年前她一如往常出去卖鱼不曾想无意间冲撞了徐达,徐达贪图其貌美,欲纳她为妾。
做妾需要入奴籍,没人愿意失去自由身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哪怕一贫如洗,穷困潦倒。
是以花魁宁死不从,但这就惹得徐达不快,一个下贱的刁民能看上她就是她脸面,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才能换来今世祖坟冒青烟,居然不知好歹敢拂他的面子!
不巧那天徐达的狐朋狗友刚好都在,花魁此举无异于在众人面前打他的脸。
一个卖鱼女竟看不上城阳伯府的公子,传出去他徐达也不用在京城混了。
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徐达想了个好点子,卖鱼女宝贝她自由身的身份不愿入奴籍,他也不好强逼人家。
“长成这般模样不想为妾,那就是想做娼喽?”徐达不急不徐的语气满是恶意。
似乎在说今日是个不错地艳阳天似的,一个女娘的生死就被下了定论,不容拒绝,更反抗不了半分。
在一众讥讽嘲笑声中这个年轻的女娘被关进了京城最大的花楼。
徐达捏起她的下巴亲昵的语气满是不怀好意的惋惜:“小爷最会怜香惜玉了,小娘子不愿为妾我自然不会强迫你,放心,你会是醉红楼里唯一一个不是奴籍的人。”
“说不准她就是这般欲拒还迎,想让徐督尉在一众花娘中一眼就看见冰清玉洁的美娇娘呢?哈哈哈哈哈哈……”有人恶劣地放声大笑。
卖鱼女被吓坏了,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们放过自己,家里还有一个病重的母亲等着她挣钱买药治病。
女娘的哀求没有唤起他们一点怜悯,反而惹得他们更开怀。
他们拖着女娘病重的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入花楼接花客,从一个清白的女娘沦为风尘客。
一个拥有自由身的人却被困在醉红楼那样的烟花之地五年之久。
旁的花娘可以攒银两为自己赎身,花魁却因徐督尉的特意嘱咐无论何时都不可能脱离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炼狱。
户吏司的官员早在清理户籍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异常,待知晓是谁给这个娘子弄进醉红楼后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缄口不言。
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得罪贵人。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止一桩,却被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压下,直到徐达死后此事才敢翻出来。
“所以,花魁委身徐达隐忍五年,只为等待今日?”宣忆谙拿起香膏凑到鼻尖处细闻,“倒也是个刚强坚韧的女娘,手刃仇人。”
“手刃仇人?仅凭这香膏还杀不了徐达。”
“哦?”
越沛合上墨扇,扇柄轻叩掌心,他挖了一点香膏涂在自己手上,膏体融于体温,香气顿时溢散开。
“宣娘子当日对我用的药粉是自己制成的吧。”越沛专心涂抹着香膏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虽然是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那日的缓筋散撒了他满身,宣忆谙虽帮他料理了伤口,那满身的药粉却是半点都没给他清理。
许是药效残留的缘故,那之后一连几日他都浑身酸软乏力,整个人也是迷迷糊糊。
府中大夫将药粉残渣拿走研究了许久,迷药常见,但药性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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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比这个烈,烈到一定程度迷药就成了毒药。
多亏越沛内力深厚勉强抵挡住,否则一瓶药下去他怕是活不了。
“……”
宣忆谙:“闲来无事瞎琢磨罢了。”
越沛凝视着宣忆谙眸如秋水的眼睛,扯了扯嘴角,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宣娘子自谦了,娘子于医术上的造诣不可小觑,我府上的大夫可想见见你呢。所以——”
越沛顿了顿,嘴角依旧勾起一抹弧度,但那双眼睛眸若寒星不见半分笑。
“你知道另一个导致徐达死亡的原因是什么吗?”
宣忆谙清澈的目光在香膏和越沛的脸上来回扫视,半晌无辜的望着他道:“忆谙不知,请公子解惑。”
“兰花香膏闻之会让人精神振奋。”越沛将自己涂了香膏的手左右轻摇,让香味挥散:“曼陀罗的气味会致幻,二者同时闻之,用不了多久闻到味道的人就会死。”
仵作二次验尸后在花魁的后颈处发现涂有兰花香膏。文观言带人搜查花魁的房间,空了几日,屋里那股石楠花味彻底散去,被掩盖的另一股味道终于露出马脚。
细细轻嗅,屋里其实早被那个味道腌入味了,只是因为这是醉红楼,到处都是脂粉味,因此一直没有引起注意。
文观言打开那个白玉骨瓷双兽香炉,里面是没来得及清理的香灰,香炉长久以来点着这个香,乍一打开,香气浓郁到刺鼻。
仵作一闻便知,此香是曼陀罗。
曼陀罗是生长在西域的花,会致幻。制成香后可用于大夫救治病人,若是少许点上一点,也可用作怡情,因此深受京中娘子喜欢。
只是此屋所点的分量委实过多,再配上兰花香膏闻多了则会让人气血翻涌,血脉逆行。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倒真的相信是花魁为了给自己和母亲报仇而设计杀了徐达。”
宣忆谙疑惑不解:“难道不是?”
越沛:“宣娘子,你说屋里已有曼陀罗了,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在这兰花香膏里藏有曼陀罗呢?”
“以娘子的嗅觉我不信你闻不出这香膏里掺有少量的曼陀罗。”越沛此人极擅洞察人心,于细微之处抽丝剥茧,晚园那夜他就发现宣忆谙的嗅觉不比常人。
宣忆谙无奈叹气:“那日回的晚了,夜间风大一时不慎受了寒,此刻的嗅觉自是不能同往日相比。况且在香膏里掺有曼陀罗应是花魁怕药效不够,杀不了徐达?”
越沛没有回应她的疑问,只是拿出一个空茶盏,挖出部分膏体置于其中。
宣忆谙瞧着他的动作,只见他用火折子点燃杯盏里的香膏。膏体顿时燃起,青烟飘飘摇摇于空中交缠缭绕,最后轻轻消散。
独特的香气霎时溢满这间茶肆,引得楼下茶客纷纷顺着味道寻找气味来源。
越沛不理会楼下的暄扰,平静的目光透过青烟望着宣忆谙那张波澜不惊的清冷容颜:“我刚刚说了,城阳伯中风了。”
“城阳伯年事已高,猝然听闻独子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接受不了悲伤过度引得气血逆行导致中风。”
“不是吗?”宣忆谙语气平缓,像在说一件花开花落般的小事。
“宣娘子以为呢?”越沛反问。
12. 兴趣
宣忆谙对越沛所言感到莫名其妙:“公子今日为何总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这些事我一个女娘怎会知道,公子若想知道应当去问大理寺。”
越沛无辜且无奈:“大理寺忙着结案哪有空搭理我,是以本公子只好找一个跟我一样闲的人来探讨案情了。”
宣忆谙:“……”
越沛当作没听见宣忆谙的奚落继续追问:“那娘子猜猜看,花魁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她不止想要徐达死,她还想要徐伯爷死啊。”越沛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好像这么简单的问题宣忆谙应该看出来才对。
杯盏里那一小块膏体燃烧殆尽,露出底部被火灼烧后的一圈焦黄。
越沛随手拿起茶壶往杯里兑了点水,正好没过杯底。杯底被灼烧地滚烫,甫一接触凉透了的茶水冷热相撞,激起一阵浓白的烟雾滚滚向上翻涌,遮了二人的眼。
烟雾散去四目相视,深幽如墨的眸子倒映出彼此的身影。
宣忆谙:“也许她不止想为自己报仇,更想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子债父偿也并无不可。
越沛盯着宣忆谙,唇边笑容依旧玩味,神色在未散尽的白雾中晦暗不明。
宣忆谙敏锐地捕捉到他眸中闪过的一丝情绪,却在低头抿茶间消散无踪。
“公子,茶凉了,忆谙该回家了。”宣忆谙站起身向越沛拜别。
燃烧后的香膏残余下的油脂浮于茶面,一圈一圈的油脂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慢慢漂浮,两个小的油圈在不经意间碰撞后汇聚成一个更大的油圈。
越沛眼睛不眨地盯着油圈的动静,等所有的油圈费劲一番波折终于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他拎起茶壶,茶水倾斜而下撞碎了无数小油圈所有的努力。
茶水没过杯沿,带着油脂溢出杯身,越沛静静看着逐渐清澈的茶水,一双锐利漆黑的眼睛浮现出一抹浓厚的趣味。
宣忆谙,是个有趣的人。他如是想。
……
宣忆谙一回府就撞见宣彧从外面回来,他见宣忆谙一个人回来身旁也没个人跟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近日京中不太平,你一个女娘还是少出门为好,就算要出去也应找人跟着。”
“是,女儿知道了。”
宣彧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久不在京城如今回来了,京城繁华定是想出去逛逛的。
况且,他宣彧的女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得了的。
“对了,你姨母近日正在操心你的及笄礼,你若闲来无事也可去看看,毕竟是自己的及笄礼总归还是要自己满意才行。”
“女儿全凭父亲姨母做主。”
从私心来讲,宣彧很满意自己这个女儿,懂事知礼识大体,和她的母亲真像啊。
宣彧难得感怀起那个去世多年的发妻,若非……他还真想把宣忆谙在身边多留几日,他也好享受享受有孩子尽孝是什么感觉。
应是难得的为父之心冒了芽,宣彧放慢了步子与宣忆谙一同走在府中铺满了鹅卵石的石子路上。
宣彧有心维系一下父女之情,可惜想半天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说的,思来想去想到前几日下朝后姜大将军过来替自己的女儿赔不是,他这才知道姜韵带宣忆谙纵马,结果马受惊的事。
“听闻你与将军府的姜娘子相交甚好?”
宣忆谙:“姜娘子活泼大方,与忆谙确是聊得来的朋友。”
宣彧“嗯”了一声,语气颇为赞许:“回家后多结识一些朋友是应该的,既然你二人是朋友,那你改日可以邀请她来府中与你姨母一同商量你的及笄礼该怎么办。”
大宴朝男女及笄、加冠都可邀请自己的好友来家中一同商量探讨,给这样重要的日子多添几分鲜活的热闹。
宣忆谙抬眼望着宣彧些许沧桑的脸上挂着一副令人动容的慈父表情,她应道:“多谢父亲提醒,待女儿问过姨母再确定哪日邀请姜娘子来府最为妥当。”
宣彧闻言哈哈一笑,手里不住捋着文臣特意留着的髯须,眉眼是止不住的满意,这样的女娘定能为世家贵勋满意。
他笑着说道:“到底是女娘心细,那这些事为父就不过问了,一切就依着你和你姨母的想法来吧。”
宣彧走后,宣忆谙抬起眸子,她静静站在树下望着宣彧离去的方向,眼中温顺安静荡然无存,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看着走出老远的人又似什么也没看见。
文心看见宣忆谙回来后匆忙出去迎接,她看见宣忆谙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由有些担心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宣忆谙语气平静:“没事,就是被恶心到了。”
文心没听懂宣忆谙说的是什么,她看了一眼乔娘,在看到对方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后又问道:“姑娘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怎么耽搁了许久?”
“遇到个麻烦的家伙。”宣忆谙回过神,想起她在茶肆遇见的越沛有些头疼:“此事是我心急大意了。”
乔娘文心二人闻言顿时面色一变,乔娘问:“姑娘这是遇见谁了?”
“老熟人,安王殿下。”
乔娘倒吸一口凉气:“姑娘怎会遇见他了。”
“可不是我遇见他了,人家是专程来找我的。”宣忆谙打开塌下暗格,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她从中挑出一瓶扁圆形状的乳白色小瓷瓶。
“姑娘你拿这个做什么?”文心问。
宣忆谙坐在书案前,她打开瓷瓶,熟悉的香味伴着微风绕满了整个屋子,这味道与茶肆里越沛给她闻的香味一模一样,是掺了曼陀罗的兰花香膏。
宣忆谙嗅着这股让人沉迷的味道,缓缓开口:“安王殿下查出来了。”低沉的语气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兴奋。
她挑选的人顺着她给的蛛丝马迹查出来了。
越沛说的不错,兰花香膏里确实放了点曼陀罗,但他不知道的是,除了香膏里除了曼陀罗还有一味与兰花气味异常相似的丁兰草。
这才是徐达的真正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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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兰草是一种罕见的毒性较强症状却出现地较慢的毒草,味甘,闻之有瘾,会使人对其念念不忘。
若是误食了它,人就会出现短暂的精神振奋,气血翻行。若是食之超过三克,则会气血倒行,经脉寸断。
徐达风流成性,那日在公主府闻到了宣忆谙身上的香味便对其念念不忘,那种感觉对徐达来说犹如千万只触角轻柔划过他的骨头,令他酥麻一片为之沉迷,可翻遍了京城都找不到同样的香味。
这种令人上瘾的气味闻过一次之后便再也闻不到了,他也没那个胆子再去找宣忆谙,只得跑去醉红楼找那些花娘解闷。这一去便在他最喜欢的花魁身上闻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香气。
他将花魁抱在怀中,忘情地舔舐着那涂于美人滑嫩脖颈上的香膏,贪婪的将其全部吞吃入腹。
至此,徐达陷入世间最美好的温香软玉中,一刻也不愿与其分开。
兰花和丁兰草都会使人出现精神振奋的情况,而曼陀罗是为了让徐达在气血逆行,经脉寸断时感觉不到痛苦。所以在吃了毒草后显现在身体上的症状全被屋内一刻不歇的曼陀罗香薰遮掩了去。
等到症状再也压不住,中毒者终于感受到毒发的痛苦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至于城阳伯,不过是受了儿子的连累罢了,徐达身上沾染的香气被他的父亲闻到,纵使他没有吃到毒草,但那些香气也够年过古稀的人遭了大罪。
不过这父子二人各个死有余辜!
贪赃枉法,逼良为娼,强抢民女,私收贿赂……这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可谓是罄竹难书。
圣上早就想收拾这些朝堂上的蛀虫,只是苦于城阳伯身上的从龙之功,若是稍有不慎恐被天下人诟病。此番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是谁送的圣上并不在意,好使就行。
“安王既然知道了,姑娘打算如何?”文心看着宣忆谙冷冷开口,只要姑娘一开口,她现在就去杀了他!
“我费劲一番心思让他知道自然是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不用担心。”宣忆谙看出文心的想法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吩咐你办的事办好了吗?”宣忆谙收起瓷瓶问道。
“已经办妥了。”文心道。
顿了顿,文心迟疑开口:“姑娘,五日后就是那些人的离京之日,您……”
瓷瓶与梨木书案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宣忆谙眺望窗外飘落的花瓣眼底寒星闪烁:“我当然要送送他们。”
……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康宁城的一草一木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而发生变化,这里勤劳的百姓永远鸡鸣戒旦从不会有一丝懈怠。
人的精力有限,一桩热闹总会被另一桩热闹替代、遗忘。
就比如——聚语楼又出了新戏。
一楼戏台挤满了前来听戏的人,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说书人手上的惊堂木。
啪——
惊堂木响伶人登台,一场好戏开演了。
“诸位看官,今日咱们的戏讲的是前朝一个举人……”
13. 论功行赏
金銮殿上,身着黑金冕服头戴冕冠的帝王一目十行地扫过文观言呈上的写着一桩又一桩揭发徐家的奏疏。
殿堂之下群臣屏息凝神,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宽大的宫殿内只听见威严的帝王压抑着怒火的喘息。
“真是荒唐!”
越青朔合上奏折一把摔在书案上高声怒斥,冕冠垂悬的珠子随着帝王的动作摇晃的噼啪作响。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底下吓得犹如鹌鹑似的臣子怒极反笑:“朕的臣子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对大晏的百姓欺凌压榨,甚至出现滥用职权强占民女逼良为娼的情况!隐而不报,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见圣上动怒,慌不迭下跪,齐声高呼:“陛下息怒。”
越青朔最是见不得这群酒囊饭袋在他面前这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他冷嗤一声:
“诸位爱卿欺上瞒下的事都做了,胆子有这么小?这些事竟是民间戏台唱出来的!你们这些拿着朝廷俸禄对此却一无所知,这是要置天家颜面于何地!”
“陛下息怒,虽然今日才得知徐家所做桩桩件件,但陛下早在徐达玩忽职守置京中防卫于不顾时便已下令处罚徐家,如今徐家已然受罚,陛下无需自责。”
此言一出脑中紧绷着一根弦的群臣顿时松了口气,有的胆子大的偷偷抬眼朝金銮宝座上的天子瞄去,果不其然,上一刻还在盛怒恨不得拉几个废物出去斩了的越青朔脸色已经缓和许多。
不少人心里庆幸,还好今日安王殿下上朝了,不然他们这些人可要遭老罪了。
“徐家自先帝崩逝后屡屡仗着早年间跟随先帝的功劳不将陛下放在眼中。陛下仁厚不与其计较,甚至把羽卫督尉这一重担托付给徐家。可总有些不长脑子的混账认为陛下不念旧臣,甚至暗地里颇有微词,得幸安王殿下心挂大晏,修沐也不忘查找罪证替陛下分忧。”
从上朝到现在一直装哑巴的宣彧终于站出来顺着越沛安抚陛下。
那些个私下议论陛下对徐家罚得太重的人,此刻不论是嘴上还是心里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一个字不敢往外蹦。
若是可以,恨不能拿帕子把额头上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的冷汗擦擦。
越青朔“嗯”了一声,赞许地点头:“宣相说的是,此事还要多亏安王,需赏——”
“陛下。”越沛赶在越青朔开口前截住他的话:“若要论功行赏此事功劳全在文少卿。若非他查明真相秉公执法,恐怕这些事也不会有人敢揭发。”
越青朔方才是像想起还跪在大殿中央的文观言,说道:“文爱卿快快平身。”
“我大宴果然才杰辈出,朕记得大理寺卿是你的老师?”越青朔一脸欣慰的看着底下的青年才俊问道。
文观言:“回陛下,大理寺卿正是臣的老师。”
“好,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越青朔夸赞道:“此事大理寺有功,你身为大理寺少卿想要什么赏赐说吧,这是你应得的。”
陛下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洋溢着赞许,不见半点方才的怒气。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最喜欢青年才俊,用陛下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大晏未来的肱骨之臣。
“多谢陛下,此臣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自傲。”文观言一本正经回道。
越青朔笑着说:“文少卿,现在谦虚,一会朕真的改主意了后悔就晚了。”
大殿里众人低着头纷纷陪笑,脸上挂着笑一点也不耽误他们的眼珠子轱辘直转。
大理寺卿祝昭年岁已高,几次三番上书请辞都被越青朔以大理寺后继无人挡了回去。甚至给了他无非必要可不上朝的特权,是以今日朝会他并未参加。
他没来,但他的徒弟兼女婿可立了功。陛下要赏该怎么赏呢?
当今陛下年将四十膝下无子,太子之位空悬已久,他身边还有三个弟弟正当年岁,储君之位落于谁家这些吃皇粮的早就开始暗戳戳地替圣上分忧。
大晏的三位王爷算不上多么文韬武略,可也堪为守国之君。储君之位落往谁家其背后的势力都可分一杯羹,是以王爷们不好上心,就需要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出力了。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若是能拉拢过来,不论对谁都会是储君之路的一大助力。
这些心眼多如筛子的人精从陛下的一言一行中窥探出此事将会是新任大理寺卿出现的机会。
文观言一向与安王交好,现在安王又要把功劳让给他,如此,安王在朝中可就算有了势力。
人精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兵部侍郎上前启奏:“陛下,文少卿心系百姓秉公办案,又得祝老亲传,乃是下一任大理寺卿不二之选。”
“臣附议,祝老年岁已高是时候该告老还乡,如此可了却陛下一桩心事。”
“臣以为不妥,文少卿孝期刚过,久不闻京中刑事,还需再历练历练。”
刚才寂静的跟死了人一样的朝堂此刻就犹如街市菜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若不是龙椅上还坐着一位,好好一个朝堂恐怕就真如泼妇骂街了。
越青朔被吵的眼角直抽抽,他按揉着眉心,沉声打断底下的菜场:“朕问的是文少卿,你们是他吗?!”
文观言头也不抬,恭恭敬敬回道:“臣不敢居功自傲,但凭陛下定夺。”
越青朔:“……”
这是又把球踢了回来。
众人一看还有机会,压下去的争吵隐隐约约又有抬头之势。
不聋不哑的宣相这时呵呵一笑:“老臣倒不那么认为,若不让他们走上前历练一番,即使行至暮年恐怕也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子。”
“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祝老一生克己复礼,他教出来的徒弟不会差。”
龙椅上的帝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边是一锤定音了。下面的群臣见状也停止争吵,毕竟谁能争得过心中已有定论的帝王呢。
在群臣看不见的地方,越青朔的面前平铺着一份奏折,是祝昭递上的乞身书。
上面是他再三言辞恳切的向越青朔表明自己年事已高无法继续为他效力。
自己的弟子文观言天资聪颖,但缺少历练,若陛下愿与他一个机会,假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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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或可为陛下分忧。
越青朔看着祝昭的奏折上十之七八都是在替自己的弟子说好话,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祝昭其人说好听了刚正不阿,一身傲骨,说难听了就是死心眼,一根筋。有时甚至会在朝堂之上让皇帝下不来台,谁的面子都不给。
对于那些喜欢拉帮结派的人来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小辈的前途去跟他人说好话。
不论还有何种原因,大理寺卿这个位置是该换人了。
随着于公公尖细地一声“退朝”此事算是告一个段落。
即将升为大理寺卿的文观言被其他想要巴结的同僚围个水泄不通。越沛看了眼被挤在中间脱不开身的文观言,觉得自己还是不去凑热闹的好。
他刚准备回府,于公公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他行了一礼,低声说道:“王爷,陛下召您去文华殿。”
看着远去的主仆二人,几个凑在一起的尚书侍郎彼此对视一眼:朝堂的风要变喽。
本欲回府睡个回笼觉的越沛又被于公公拖到了陛下面前。
文华殿里,一群婢女小太监手里抱着不少画卷正忙活着铺展开。
于公公把人带到后就连忙去指挥他们手脚麻利儿,陛下等着用。
在于公公的呵斥下百来幅画卷全部悬挂在画架上,随着画卷的垂落,画上的内容显露出来,赫然是一幅幅美人图。
“见过陛下。”越沛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越青朔发话。
等了半天越青朔也不见他开口,只好改口:“皇兄。”
越青朔斜了他一眼,从鼻腔冷哼一声,“明归青衡私下见了朕都是喊皇兄,就你一天天的要朕几次提醒。”
越沛一笑:“臣弟只是觉得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越青朔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吗?还礼不可废。”
“行了行了。”越青朔懒得听他一套套的说辞,直接指了指越沛身后那一排排画,开门见山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今日必须把你的婚事定了!”
大长公主隔三差五进宫在他耳边念叨越沛的婚事,他耳朵差点没生出茧子。
细数越沛今年二十又五,也到了成亲的年岁,若不给他的婚事提上日程,他这个皇帝估计又要被群臣议论了。
于公公一声令下,婢女举着画鱼贯而入,一个又一个芳姿绰约、姿容绝代的女娘在越沛眼皮子底下走了一遭。
直到所有美人图都在他跟前转完一圈越沛也没挑出一个满意的。
“陛下……”
“选。选不出来你就在文华殿待一辈子。”此刻的陛下异常独裁。
“……”
越沛眼神一闪,余光瞥见一抹红,不等看清随手一指:“这个。”
越青朔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顿时眉梢一扬:“二弟要是没意见,朕也没意见。”
越沛这时才肯好好赏个眼光看过去,嘴张了又合好半晌才道:“陛下是想看看常王殿下是什么弄死臣弟的?”
14. 赐婚
越青朔顿时一乐:“这是你自己选的,与朕有何干系。”
说罢接过于公公呈上的画卷,画中女子红衣翻飞,眉目间神采飞扬,端的一副将门虎女的气派。正是姜韵。
越青朔时常听见姜大将军对这个女儿摇头叹气,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更是不止一次对他明里暗里的提起姜韵总围着常王转,言下之意竟是让陛下管好自己的弟弟。
何其荒谬,堂堂亲王难道还配不上你一个将军之女?
陛下还觉得将军之女不如京中其他女子贤良淑德温婉持家,无法成为宗室王妃。
总之陛下看见这张画像就想起大将军气他的模样,当下就把画放在了一边,转而拿起另一幅。
“国公府的女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是温婉和善,倒是王妃的合适人选。”
越沛扫了一眼,皱眉道:“无趣。”
“……”陛下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道:“这是给你选王妃,不是给你找玩伴。”
安王立于殿中,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画上的女娘,端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越青朔最不能看他这样,怒极反笑,忍不住数落起来:“一个你一个常王,都到这把岁数了还不想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成天游手好闲!看看你那个王府,有点人气吗?”
“臣弟跟常王比起来陛下还是先操心他吧。”越沛慢悠悠开口,毕竟自己还是比常王小个几岁的。
“你!”越青朔被气的脑袋一阵一阵的晕,朝堂那些事都还没有眼下这件事叫他生气,他就不明白了,娶个王妃有什么不好,一个个推三阻四!
“选不出来,你就给朕住在文华殿,哪都不许去!”越青朔生怕自己再多说几句话就被他气死,随手抄起手边的画卷扔了过去。
越沛看见迎面砸来的画卷一躲不躲,画卷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肩膀上,檀木画轴骨碌碌顺着光滑平整的地砖铺展开。
越沛眼神一动,拿起画置于双臂之上呈于陛下:“臣弟觉得这个女娘甚合臣弟心意,王妃人选非她莫属。”
越青朔负手而立,闻言一脸狐疑地打量他,上一刻还宁死不从的样子,怎么下一刻就心有所属了?
一树桃花临窗而立,粉色花瓣顺着春风送至晚棠轩每个角落,一树一树的桃花在院子里下起了粉色的春雨。
在花雨中一连打了三个喷嚏的姜韵正命人将一盘盘首饰端上来,侍女一个接一个不多时就站满了整个院子。
沈槐一脸担忧的看着她:“姜娘子可是受了风寒,春寒料峭,姜娘子还是进屋来吧。”
姜韵谢过沈槐:“可能是春日里的花太多了,无妨。”
姜韵拉着沈槐和宣忆谙看着满院的奇珍异宝,这都是她特意给宣忆谙带的北疆才有的稀罕玩意,太多了屋里头放不下。
“你看这些放在你的及笄礼上够不够?”
自收到宣府递来的请柬请她作为宣忆谙的好友来帮忙置办及笄礼,姜韵差点没把整个将军给翻过来。
看着自家宝贝一个接一个如流水般往宣府跑,姜逊无奈的看着父亲母亲:“阿爹阿娘,咱这将军府是遭贼了吗?”偌大的将军府感觉都快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姜府出了什么事需要变卖家产。
姜夫人温和一笑:“听说宣娘子及笄礼要到了,韵儿作为她的好朋友又得宣府相邀自然是要去帮自己的好朋友准备及笄礼的。”
姜韵及笄的时候跟随家人远在北疆,是以没有按京中规矩来,姜韵觉得新奇也无可厚非。
“就是,又没搬你屋里的东西。”姜肃给了儿子一个巴掌,让他闭嘴。
姜夫人甚至把自己新做的一套头面让姜韵带过去,权当贺礼。
沈槐一眼便看出那套金质累丝嵌宝头面价值连城,尤其是上面镶嵌的宝石更是可遇不可求。
“姜夫人有心了。”沈槐将头面收好,转而吩咐琴娘:“去把我房里那尊白玉菩萨收好送与姜夫人。”
姜韵看见沈槐把头面收起来慌忙拦住,“宣夫人收起来做什么,这本就是送给忆谙的礼物。”说着将那些首饰挨个给宣忆谙带上。
琴娘解释道:“姜娘子有所不知,及笄礼那天是不能佩戴任何首饰的,要等到笄礼上夫人给娘子带上簪钗。这套头面那天用不得。”
姜韵哦了一声,她记得她的及笄礼就是在北疆与相同岁数的女娘一起跑马,畅快恣意,可没这么多繁文缛节。
宣忆谙听见她语气有几分低落,莞尔一笑把这些首饰继续戴在发间,“及笄礼那日不能戴又不是今日不能戴,阿韵的一番好意我肯定是不能辜负的。”
“对啊,刚好离笄礼还有几日,我陪你把这些都试了。”
姜韵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及笄礼不能戴可笄礼过后总要戴吧,那不得每样都试试,日后出去玩好穿的漂漂亮亮的。
若说姜韵这个皮猴一样的女娘还有哪处与这世间大多娘子一样的,那就是帮别人梳妆打扮了。姜夫人就生了姜逊姜韵兄妹二人,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跟着父兄练武,没空更没玩伴去摆弄这些,如今得了机会,自是不能放过。
宣忆谙蓦然睁大了眼睛,脖颈有些僵硬似的将视线转向满院的首饰衣裙,半晌开口:“这倒也不必……”
“姜娘子说的对,左右我也闲来无事,正好与你一同将谙儿打扮打扮。”沈槐点头赞同。
姜韵这话正说在她心坎上了,这些年她看见京中女娘穿着各式时兴的衣裙,心里不止一次再想她的谙儿穿上这些会是什么样。
可宣忆谙偏生生成了一副沉静的性子,对这些女娘家喜欢的东西提不起兴趣,都是给她什么就用什么。
她心里的愧疚一日复一日,找不到半点可以弥补的地方。
这一折腾就是大半日,宣忆谙被她们来来回回的摆弄,乔娘琴娘时不时提出点建议,文心就给递衣递簪,一群人忙得好不乐乎。
宣忆谙试了几十套衣裙钗环,眼下连喝口水的气力也无,眼见着沈槐又抱来一堆衣裳,忙不迭寻了个借口溜出府。
“宣娘子的及笄礼不日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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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届时陛下正好可以下旨赐婚。”越沛望着越青朔正色说道。
安王选好了王妃,这下却轮到陛下犹豫了,“这就是宣相的女儿……”
透白干净的宣纸上用丹青描摹出一个栩栩如生的面色宁静的娘子,越青朔仔细看着画像上的宣忆谙,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你与宣相一向不和,想要求娶他的女儿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越沛剑眉轻佻,眉眼扬起玩世不恭的笑意,淡笑开口:“这不是跟陛下讨赏来了?”
半年前越沛奉命前往江南彻查水患隐而不报之事。江南多雨本就易发水患,以此当地官员习以为常敷衍了事,未能及时治理灾民。
死于水患的百姓被裹上草席随意仍在当地乱葬岗上,任由尸体腐烂。加上天气炎热江南很快就爆发了瘟疫。
当地官员为保头上乌纱帽递给京城的奏折只说水患一事,对瘟疫只字不提。按照那些官员的想法,等这批灾民死完了,瘟疫无处传播自然会不药而愈。谁能想到陛下这次竟派了人来江南视察。
等到越沛到了之后才知道此地爆发了瘟疫,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惨重。越沛当机立断革了不少官员的职,从当地直接挑选一批真正有才的小官替补上,这才阻止瘟疫扩散到临近城镇。
江南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越沛此举断了豪绅财路得罪了不少人,这才引得回京路上遭人追杀负伤躲进宣忆谙的晚园。
“什么!你受伤了?!”越青朔大惊,连忙走到越沛跟前将人扶起:“你受伤了怎么不见有人与朕通传一声,那群奴才是废物吗!”越青朔怒声骂道。
越沛:“一点小伤不必引得陛下忧心,臣没有辜负陛下厚望完成使命已是万幸,如今更是厚着脸皮与陛下讨赏,望陛下恕罪。”说着就要跪下来请罪,被陛下扶着手臂拦住。
越青朔望着越沛清瘦不少的脸庞眼神中满是感慨,他叹息道:“也不知道你在倔强些什么,明明满腹才华却非要当个混世王爷。朝堂之中你没少替朕分忧却不让朕提你分毫……你要朕百年后如何向皇叔交待……”
“陛下谬赞,臣有今日多亏陛下悉心教导,至于朝堂之事,臣只想完成母亲遗愿做个逍遥的闲散王爷。”
越青朔眼底氤氲出一片水雾,那雾气冲散了他身为君王的威严将他的回忆又带回二十年前那个兵刃交加的夜晚。
悲伤与痛苦笼罩在这间小小的偏殿,横亘在两兄弟心中。
越青朔沉沉吐出一口气:“话虽如此,可你身体里毕竟流淌着皇族血脉,朕怎能看你的才华被掩盖。”
眼见二人争执不下,立在旁边当空气的于公公适时插话:“常言道先成家后立业,安王殿下若是娶了王妃,说不定心思就肯放在正事上了。”
越青朔深以为然,他觉得越沛不愿入朝就是玩心太重,说什么皇婶遗愿全是借口!等成了亲定能好好成就一番事业。
“待朕拟旨,不日就赐婚你和宣家娘子。先赐婚你再赐婚常王。”
两个弟弟的婚事,操心的陛下一个也没忘记。
15. 及笄礼
越沛走后,越青朔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昏黄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一半明灭掩去他眼底的阴翳。
越青朔拿起画卷细细审视画上的女子,深邃的目光逐渐露出几分阴寒:“咱们这位安王真是好眼光,选的这位王妃甚得朕心。只是不知道宣相舍不舍得将刚接回来的女儿嫁出去。”
“自然是舍得的,听说相爷已经相看了不少京中儿郎,就等着笄礼过后给女儿择婿呢。”于公公道。
“老狐狸还真是心急。”越青朔从鼻腔闷出一声嗤笑,平静的话语无不嘲弄:“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把人接回来呢。”
越青朔将画随手扔在地上,一双眼睛森寒阴郁,他嘲弄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深宫幽静,当值的婢女和太监低着头井然有序快步走在宫道上,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托盘,生怕一个不慎手里的东西磕了碰了惹恼了贵人。
越沛冷然一张脸,疾步如风地朝着宫门走去,明月渐渐升起,再过半柱香宫门就要落锁,宫门一锁无召任何人不得进出。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打着响鼻的马不耐烦的来回抬着马蹄几欲自行离去但都被车夫及时牵住。
宫门侍卫拿起鼓槌在硕大的鼓面上用力敲击三下,沉闷的鼓声回荡在寂静深宫,鼓声止昭示着宫门落锁,巍峨雄伟的金銮殿即将陷入沉睡。
无召的人需得立即离开,否则一律按谋逆论罪。
越沛在宫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出了宫,紧接着身后高大的宫门沉重而缓慢地闭合,随着一声巨响砰然落锁。
赵寻见自家王爷终于出来后,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快步上前将披风披在被夜间冷风吹得浑身冰凉的越沛身上。
“王爷,那位怎么留您到这个时辰?”从早朝后直至酉时宫门落锁,在宫里待了整整一天。
“回府。”越沛冷然开口,一张脸阴沉可怖。
赵寻不知自家王爷为何脸色难看成这样但还是拦住将要上马车的越沛提醒道:“王爷,您今日不是要去聚语楼么?”
本该早早去到聚语楼的,也不知耽搁到现在有没有误事。
聚语楼的一间雅间,宣忆谙端坐在梨花木椅上眺望远处冲天的火光,冲天灼热的火光足足照亮了半个康宁城,全城的防隅军匆忙从城内各处赶去增援。
只是看那冲天的火势便是有再多的防隅军也扑灭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房屋化作焦木,眼下忙活得再多也不过徒劳罢了。
吱呀一声木门轻响——
越沛进来自顾自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看着那处火光——
他来的路上路过那儿,是城阳伯府。
一场大火将徐家烧了个干净。
“明日朝堂又有的忙了。”越沛给自己倒了杯茶,平静说道。
宣忆谙:“是该忙点了,我看安王殿下就挺闲的。”这个时辰还能在聚语楼碰见他。
意料之中的反击没听见,宣忆谙狐疑地偏头一看:越沛一手拿点心一手端着茶盏,此时顾不上搭理她,正埋着头狼吞虎咽的吃点心。
宣忆谙挑了挑眉梢:“安王府这是没管饭?”
“王府管,皇宫不管。”越沛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喝完杯里的茶水后又恢复往日的模样,慢条斯理道。
“宣娘子不在家忙活你的笄礼跑这聚语楼做什么?”越沛问道。
宣忆谙“呵”地气笑了,分明是这个人暗示她来的,如今她人来了,这个王爷又这番作态:“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越沛斟茶的手一顿,掀起眼皮沉沉的看向宣忆谙,末了嘴角微微上扬:“宣娘子这是不装了?”
宣忆谙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杯子凑了过去,“王爷早就看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装的。”
越沛半倚在椅子上,目光扫过她的脸,轻轻一声低笑从喉间传来,他意味深长问道:“是吗?本王怎么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呢。”
那日茶肆,越沛将那香膏和香薰说了个遍,可唯独没说他早就知道真正让徐达死的,是香膏里的丁兰草。
更没告诉她,是他帮宣忆谙将这件存有漏洞的谋杀遮盖了过去。
那日他掀开盖在徐达身上的白布,甫一打开就闻到了那股特殊的兰花香气。不是他越沛的鼻子有多灵敏能分辨出丁兰草和兰花之间的香气,而是——
花魁根本没有用那瓶兰花香膏,她用的是另一瓶掺有大量丁兰草的香膏,所以徐达才会死得那么快,所以城阳伯在闻到儿子身上残留的香气后回去便中了风。
宣忆谙的计划本该天衣无缝,可惜被急于报仇的花魁给毁了。
——这是越沛能想到最好的解释,只是还不对,或者说还不够。
宣忆谙看起来不像是那种锱铢必较的蛇蝎心肠,或者说她没那么蠢。
就算徐达曾试图轻薄于她,她想要报复也想帮花魁报仇,那杀了徐达一人不就好了,为何还要杀了城阳伯?如今更是一把火烧了整个城阳伯府?
她给出的理由不足以做出这些事。
越沛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锐利冰冷的眼睛晦暗不明。
宣忆谙迎面回视越沛,双眼定定看着他,倏尔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城阳伯府的火可不是我放的,今日我忙着试穿笄礼的衣裳,没空。”
所以——
照亮了半个城的火其实是城阳伯夫人亲手放的。
为了保全夫君和儿子的名声,更是为了保全整个伯府的名声。
越沛偏过头视线放在伯府冲天火势上,风马牛不相及地问:“宣娘子未来的夫婿选好了吗?”
“父亲姨母自会为我考量。”宣忆谙丝毫不意外他的话题为何转得这样快。
“也是,宣相爱女心切,等笄礼结束,满京城来提亲的人怕是会踏破相府的门槛。”越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宣忆谙盯着越沛一半掩在昏暗中的棱角分明的侧脸,似笑非笑:“王爷真是够闲的,就连女娘的婚事也要操心。”
越沛浅抿一口茶,意有所指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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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才可抢占先机。毕竟……宣娘子也不想嫁给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人吧?”
“……”
宣忆谙弯起眼角,扬起一张笑脸,只是眉眼却平静不起一丝波澜:“那便祝王爷得占先机。”
越沛笑而不语。
徐家风波随着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断壁残垣,醉红楼又推出新的花魁,引得无数风流浪荡子一掷千金,只为醉倒温柔乡。
新任羽卫督尉因着换人又起一番风波也无人在意,唯一知道的是,这个新督尉倒不似徐达那种以权谋私仗势欺人的人,反倒正直不已。
茶肆惊堂木下的主角被相府嫡女的及笄礼替代,甚至不少人私下里设注,猜测相府这个及笄礼会不会大办。
如今的相爷夫人会不会允许这场笄礼大办?
寻常女娘的笄礼倒无甚注意,只需请家中女性长辈为其换上发簪即可礼成。
但这些世家勋贵,王公贵族不同,家里女娘的及笄礼是否隆重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她们的婚嫁,影响家族与家族之间的利益。
不少人私下猜测,宣家娘子的笄礼怕不会被重视,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多年前相府夭折的嫡子是因她而亡。
宣相痛失嫡子,宣忆谙是他如今唯一的女儿,可女儿终究不能延续宣家香火。而宣彧若是在意这个女儿便不会将其逐出相府,关在城外园子里一关就是七年。
想来不仅是宣夫人困于丧子之痛至今仍未走出来,宣相尤甚。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不论怎么说,宣忆谙是丞相之女,若是笄礼办砸了,丢的可是宣相的脸,为着这,宣娘子的笄礼阵仗小不了。
更何况,人都已经接回来了,大将军之女也受邀为宣娘子置办笄礼。
双方各执其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出来采买的文心静静喝完面前一壶茶后杯子在桌面上重重一磕——
下一瞬,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闲人嘴上便豁出一条口子,鲜血淋漓。
“你这丫头莫不是贪玩误了时辰,怎么耽搁到现在?”乔娘接过文心带回来的东西嗔怪道。
文心没说话,只是安静听着,宣忆谙见她耷拉个脑袋一句话不说忍俊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还委屈上了。”
乔娘低头一看,小丫头的眼眶红了一大片,稀奇道:“我没说重话啊,怎么还要掉金豆子了?”
这可着实罕见,文心虽然年岁小,可因幼时跟着师父游荡江湖,心性早熟哪会轻易哭鼻子。
宣忆谙和乔娘虽说取笑可也不免忧心别是在外面受了欺负。
文心耸耸鼻子,问道:“姑娘的笄礼是京城最盛大的吧?”
宣忆谙一愣,末了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何意,指着满院子来来往往忙着布置笄礼的侍女轻声说道:“姑娘的笄礼一定是京城最盛大的。”
哄好了文心后,宣忆谙面如沉水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试穿的绣有复杂花纹的笄礼礼服。
她的笄礼若是办不好,岂不是白费了那些人的一番苦心。
16. 祠堂
宣忆谙的及笄礼定在三月的最后一天。
三月草长莺飞春风拂面,坐在树下什么也不想不一会就能让这风吹得昏昏欲睡。
笄礼的请柬早已送至朝中权贵的府上,当朝丞相之女的笄礼谁人敢不来,反倒多的是来溜须拍马之辈。
及笄当天的相府称得上是门庭若市,席面摆满了相府门前的一整条街。
宣忆谙身着一袭青色绣有云纹暗绣的采衣缓步行至正厅,对着正厅中早已摆放好的祖先牌位行跪拜大礼。
宣忆谙微微侧转身子,定定对着那个方向的某个牌位行叩首大礼。
那处放置的牌位是她的母亲——沈清。
宣彧注意到这点变动,视线转动待看清宣忆谙对着上面哪位祖先跪拜后,面色不虞地看着沈槐好一会儿,到底碍着今日是特殊情况没有发作。
好在沈清牌位摆放的位置刁钻,一席宾客倒是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
给女娘加簪大多是有本家族中辈分较高的女性长辈为其加簪。
是以一位穿着得体庄重的夫人将要上前为宣忆谙加簪。
只见宣忆谙面向立于一侧的沈槐一字一句清晰开口:“请姨母为谙儿加簪。”
此话一出场内寂静一片,不少人偷偷打量着宣彧,年轻一辈的人虽不明所以但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当下也是屏息凝神,静静等候长辈发话。
加簪者是宣彧从宣氏一族中费心劳神挑选出来的,宣忆谙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其为自己加簪无疑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宣彧的脸。
女儿打了老子的脸,这在大晏可是前所未闻之事,宣相可是个好面子的人。
宣彧缓和了脸色,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气:“谙儿,今日是你的笄礼,不可胡闹。”语气平淡,但宣忆谙听得出其中暗含的警告之意。
宣忆谙对着宣彧行礼:“父亲,笄礼本该由谙儿的母亲为女儿加簪,奈何母亲早逝。父亲又续娶姨母为妻,既如此按照礼制,姨母就是谙儿的母亲,母亲健在,女儿的簪礼又怎好让他人代劳?”
“是以谙儿请求父亲让姨母为女儿加簪。”
宣忆谙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楚,足以让众人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如梦方醒:是啊,其母尚在宣相怎么让族中长辈代劳?这不是不把宣夫人放在眼里吗。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宣忆谙:“女儿知道父亲与姨母相伴多年感情深厚,忧心女儿会因陈年旧事而对姨母心怀芥蒂。”
“自女儿回来后姨母对女儿处处妥帖周到,叮咛嘱咐从没半分虚假,此次及笄礼也是姨母为女儿操办妥当,女儿身为人子自当心怀感念。”
“是以。”宣忆谙掷地有声:“谙儿恳请父亲让姨母为女儿加簪。”
“是啊,宣夫人还在,怎的让宗族之人替女儿加簪?”有人咕哝说道。
另一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不知道这个宣娘子是因何被赶出京城的了?”
“陈年旧事”适时的出现在每个人的回忆里。宣忆谙回京后,京中纷纷猜测怀有丧子之痛的宣夫人会如何对待宣娘子。
在场众人都是煊赫显贵,心里门清高门大户中磋磨人的法子数不胜数,那时都在心里可怜这个女娘怕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如今一看,宣娘子的及笄礼并无半点差错反而是京城女娘中办的最盛大的,姨甥二人的关系也不似外界传闻般……
沈槐见宣彧迟疑不决,道:“相爷,今日笄礼,若不由我这位母亲加簪,相府恐落人口舌……多年过去妾身早已不怪谙儿。”
宣彧捋着须髯微阖双目似在思考,末了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道:“好吧,权当你是替你姨母着想。”
宣忆谙一双眼睛像是淬上了千年寒冰,眸中暗潮汹涌,面上却沉静似潭水,她俯身低首谢过父亲允许。
沈槐敛起眼中湿润,强压喉间哽咽,凝视着这个与姐姐像了个七八分的孩子,良久,唱喏:“初加笄礼,始加之服,弃幼志,顺尔成德。”
沈槐接过侍女手中的银梳为宣忆谙梳成一个发髻,再取一支黝黑光滑的檀木簪子簪定。
“二加笄礼,再加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木簪换为精致的玉簪,发髻也重新挽了试样。
“三加笄礼,三加服,以成妇德,能奉祭祀。”
宣忆谙换了身带有华丽织锦披帛的盛装,跪在沈槐面前等她为自己簪上一支累丝嵌玉金簪,如此才算礼成。
宣彧一甩广袖行至厅中,正欲宣告笄礼已成,就见门外一阵喧哗。
“宣娘子的笄礼本王来迟了,宣相不会责怪本王吧?”
宣忆谙站起身朝声音来处张望,越沛一身玄色鎏金正服,头戴羊脂白玉冠,整个人衬显得更加修长玉立,正迈着步子朝宣彧走去。
即便越沛“声名在外”遭人唏嘘,但没人否认这斯的皮囊是一等一的好。
宣忆谙尽力维持住与今日这身行头相配的言行举止,努力压制住试图抽抽的嘴角。
她想不明白,素日只听闻安王不务正业,可没听说过他还缺心眼子,跑到主家的场上喧宾夺主,还穿的这般招摇。
宣彧看见他心头划过一瞬诧异,安王是皇族之人,定不会也不可能参加宣府笄礼,是以他也没给王府送去请柬。
今日不请自来还弄出这么大阵仗……
宣彧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宣忆谙,当即迎上前:“王爷能来已是小女荣幸,王爷请。”
“本王是来宣旨的,就不坐了。”
赵寻适时碰着一个锦盒走上前,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卷圣旨。
越沛展开圣旨,看众人还愣在那,颇为不解地看向宣彧:“宣相不打算接旨?”
众人如梦方醒,忙不迭跪倒一地,听他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氏嫡女忆谙,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克娴于礼,兹指婚安王正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
越沛宣读完圣旨静默半晌也不见宣忆谙接旨,赵寻高声提醒道:“恭喜宣娘子,恭喜相爷。”
宣忆谙:“臣女接旨。”
越沛单手虚扶宣忆谙小臂,示意她起身,只听越沛用在场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温声对她说道:“陛下已命礼部定好了日子,不日便可完婚,忆谙且耐心等候。”
乌泱泱一行人来又乌泱泱一阵走,一点也没顾及到今日赴宴的人受了多大刺激,又有多少人在心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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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大腿懊悔自己下手没有安王快。
但更多的是朝阳之中的那些人精在心里盘算圣上此举是何用意?
宣相和安王不和可是满朝皆知,如今赐婚二人,死对头成了岳丈与女婿,也不知安王是怎么肯答应的。
“跪下!”
宣彧一声怒斥,扳起一张黑脸,面上找不着一点素日挂在脸上的和蔼。
“你怎么会和安王结识?!”宣彧不愧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只一眼就看出二人必定早就相识。
宣忆谙跪在地上老实回道:“女儿曾在大长公主的宴会上与安王有过一面之缘,安王替女儿解了围。”她把公主府的事添添改改润色一番说道。
“你……”
宣彧紧紧锁着眉头,胸膛剧烈起伏,他长了张嘴想再问些什么可最终憋在肚子里。
圣旨已下多说无益,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他宣家的女儿要嫁给安王为妃。
嫁给哪个都行,怎么偏生是他!宣彧只是回想白日见到越沛那一面便能怄的肝火旺盛。
沈槐轻柔地拍打宣彧的后背为其顺气,她凉凉地瞥了一眼宣忆谙:“谙儿,如今你我姨甥二人隔阂已消,那便莫怪姨母说你。”
“多年来不曾指望你承欢父亲膝下,可也莫要给家人添麻烦,凭你的身份也能高攀的上安王?那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日后你嫁入王府若稍有不慎是打算将你父亲至于何地?
他与安王可谓是水火不容。”
沈槐不满的看着宣忆谙,言语中无不是责怪。
“这……”宣忆谙惶恐地望着宣彧,不安道:“女儿愚钝,不知会给父亲添乱,父亲……”宣忆谙的眼睛里尽是无措,让人看了不忍苛责。
“好了。”宣彧眼见气氛越来越压抑这才开口打圆场,他宽慰道:“好了,这也不怪谙儿,圣上亲赐的婚事,谁敢异议?想必今夜安王府也不会太平。”想到安王或许和他一般心情,宣彧满腹燃烧的火气才算消了些许。
他广袖一甩,负手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沈槐:“谙儿对府中规矩还多有不知,在她出家前好好教教,莫丢了相府的颜面。”
说罢,不待沈槐回应便迈步离去。
沈槐:“是。”
沈槐转身定定盯着宣忆谙,良久才说:“规矩祖制自是在祠堂才能学的会,大姑娘今夜就在祠堂好好学学规矩吧。”
宣忆谙及笄的这一日夜里就是在宣家祠堂跪着,连身上的礼服都没有来得及换。
祠堂门窗紧闭,从不熄灭的烛火飘忽昏明不定,烛火燃烧的烟气缭绕腾升。
宣忆谙一个人扳直身子跪着在蒲团上,只是她跪的不是宣家列祖列宗而是沈清的牌位。
这是她二十年来第三次看见母亲的牌位——宣彧从不让她祭拜自己的母亲。
宣忆谙抱着母亲的牌位用绢帕一遍一遍细细擦拭牌面,即使上面已经干净的一尘不染。
砰——
石头砸在窗棂上的声音。
宣忆谙打开窗户寻声望去——夜色层层,沉厚的云层将星月遮掩的严严实实,好半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才看见院中轮廓。
视线转至某地,宣忆谙眼神微动,她道:“哪来的毛贼,好大的胆子敢闯相府。”
17. 幽会
寂静无声的夜里,夜色把天地连成了墨。
祠堂更是位于偏僻冷清之地,别说人了,就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那细微的窸窸窣窣在寂静中犹如炸雷。
换做胆子小的在这种地方听见奇怪的动静此刻怕是要吓昏过去。
宣忆谙视线一扫便定在某地,藏身于山景后面的东西知道自己暴露了,几息后不疾不徐地走出来。
越沛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像极了宣忆谙口中说的毛贼。
不幸又沦为“毛贼”的安王殿下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窗前。
他瞧着宣忆谙,眼角眉梢漫着笑意,好整以暇地说道:“辱骂王爷该当何罪?”
宣忆谙不甘示弱:“深夜擅闯相府王爷又是何用意?”
越沛小臂撑在木窗上斜倚着,眉眼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吟吟地说道:“来找我的王妃啊。”
只是……
越沛探身打探祠堂左右,偌大的祠堂只有几支蜡烛燃烧的微弱的光芒。
越沛不自觉皱起眉头:“你的笄礼刚过,待在这做什么?”
他想问的是,宣忆谙今日方得圣上赐婚,虽说嫁的是他这个混世王爷,可不论怎么说也是未来的安王妃。
宣府的人此时不把人捧在手心就算了,怎么还罚跪祠堂?
越沛本是直接去宣忆谙的院子,不想在那听见她身边的侍女提起她被关在祠堂受罚。
他一路摸寻到这,初一见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宣府罚人连盏灯都不留么,就那几支只能照出个拳头大小的蜡烛能顶什么用?
今晚越沛莫名其妙扬起的好心情又没有缘由的低落,甚至隐隐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愠怒。
“不日就要嫁入王府,父亲让我来此学规矩,免得来日丢了相府的人。”宣忆谙如实说道。
“规矩?”越沛诧异道,继而心里冷笑,他想起白日来宣旨时听见那些宾客的议论,怕是今夜受罚与她那位好姨母脱不了干系,“安王府没有规矩,你想怎么着都行。”越沛脱口而出。
宣忆谙狐疑地看着他,刚才来时一脸捡着宝儿的得瑟样,这还没一会就跟看谁不顺眼似的,黑着个脸。
她把人上下扫视一圈,心道:自己与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之前没发现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宣忆谙默默在心里为自己捏把汗。
越沛半个身子探进祠堂扫视一圈,除了正中央那些个灵位前点上几支蜡烛,其他皆是黑黢黢一片。
他撑着窗棂的手顺势揽住宣忆谙的腰,手臂收力终身一跃——
宣忆谙被他突然来这么一遭一时没有防备,身体悬空下意识地反抱住越沛的腰。
直到脚下硬邦邦实打实地踩到实地才敢睁开眼——
他居然带着宣忆谙翻出祠堂落到了房顶。
骤然站在几丈高的屋顶上,宣忆谙只觉自己的腿有些使不上力。
她略带愠怒地瞪着越沛:“王爷这是何意?!”
若是被守夜的侍卫发现了,且先不说他们站在祠堂顶上是为对先祖的大不敬,单论越沛一个外男半夜三更与宣忆谙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待在一起,那时可就不是罚跪祠堂那么简单了。
哪怕这个外男是当朝王爷,是宣忆谙的未婚夫婿。
越沛挑眉:“怕什么。”
他来的路上就看了,这里压根没人看守。
“本王这是解救你。”
“……”
宣忆谙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位安王一直被传是个煞星、混世王爷了。
她曾以为这是越沛的伪装,今夜一看实则不然。
多少是有些本性在的。
宣忆谙四处张望一番,的确没看见这附近有什么人在,这才算放下心来扶着越沛坐在房脊上。
夜里吹着不疾不徐的微风,带走宣忆谙跪在祠堂里的闷热。
越沛也跟着在她的身边坐下,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宣忆谙脸上闷出来的绯红在凉风的降温下渐渐恢复正常脸色。
“王爷夜临相府有何贵干?”宣忆谙问。
越沛怎么说也是个正经王爷,可怎么偏生喜欢干些有失身份的事。而且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不自在,更多的是一种……怡然自得?
宣忆谙突然有一个念头爬上心头:此人不会是隔三差五夜临相府吧?
越沛勾起唇角,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册子:“我来给你送这个。”越沛扬了杨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宣忆谙半是疑惑的接过册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数语:
五月初七乃黄道吉日,宜嫁娶。
越沛:“礼部的人把日子算出来了,本王是来告诉你婚期的。”
宣忆谙:“婚期之事王爷明日差个人过来告知一声即可……”犯得着大半夜的擅闯朝中重臣的府邸么。
“……本王乐意。”越沛腹稿打了半天最终却只吐出四个字。
他收到礼部算出的日子后下意识就往相府跑,越明归在府里等了他一天,还没等开口说话就看见他跟失了魂似的朝相府跑,他在后面的劝说越沛充耳不闻。
入夜相府大门已关,越沛甚至直接翻墙而入,直到找遍相府都没找到宣忆谙这才冷静下来。
他攥着册子定在原地,心里也在盘问自己,婚期又不会变,为何一定要此刻告诉她。
盘问半天也没盘问出个所以然,越沛想,反正来都来了,就当来看望自己的王妃,有何不可?
越沛直勾勾地看着宣忆谙,宣忆谙被他盯得不自在,躲开他的眼神,问出笄礼上的圣旨赐婚:“这就是你说的强占先机?”
直接去跟圣上求了道圣旨,炸了她个猝不及防。
“不错。”越沛想起他在笄礼上的所作所为颇觉自豪。
宣忆谙不知道的是,即便这样他也差点错失先机。
朝中大臣哪个不想借娶宣相之女拉拢宣相,当时在场的宾客十之七八都是准备在笄礼结束后就跟宣彧提亲。
一群人暗暗较劲,眼珠子滴里咕噜地打量着谁是自己的劲敌。
怎料半路杀出个安王,圣旨一出手——谁也抵不过皇帝。
“只是……宣相似乎对本王这个贤婿不甚满意?”越沛挑着眉,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瞧着他的王妃。
“这就要问安王做了什么,依小女拙见,似乎是你二人的私怨波及到了我。”可怜自己才是个无辜的人,大半夜的还要跪在祠堂。
提起这个,越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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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闪烁,这件事是他今日心情好的原因之一。
不过他暂时不打算告诉王妃。
他意味深长说道:“王妃还是别操心这个了,你该回去跪祠堂了。”越沛视线穿过宣忆谙,朝着某个回廊看去。
宣忆谙闻之一愣,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去看,什么也没看见。
她以为是越沛故作玄虚,刚要发作就见越沛食指贴唇“嘘”了一声。
紧接着手臂穿过宣忆谙的腿弯把她拦腰横抱起来——
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越沛足尖轻点抱着宣忆谙轻飘飘跃下将她抱进祠堂。
他附在宣忆谙耳边轻声说道:“王妃后半夜可以不用跪祠堂了。”
不等宣忆谙问他所言何意,他便轻飘飘如鬼魅般翻窗跳墙一气呵成。
宣忆谙:“……”
不多时祠堂外想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随后铜锁晃动,“咔嚓”一声,有人打开了紧锁着的门。
沈槐一进来就看见宣忆谙单薄的身子孤零零的待在这冰冷的祠堂,心里一酸。
她摸着宣忆谙身上冰凉的手,以为是她胆子小,在黑黢黢的屋里害怕。
语气半是心疼半是责怪:“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憨直。”宣彧晚间被同僚请出去吃饭,她特意把祠堂周围的人调开,让此地空无防守就是给她提供溜出去的机会。
她可倒好,跪的真直溜。
沈槐把带来的披风给她披上,将人拉起来就走:“走吧,不用跪了。”她握着宣忆谙的手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孩子手都冻成什么样了。
宣夫人只顾心疼压根忽视了她一进祠堂就感受到的那股由烛火燃烧而带来的热意。
越沛远远坐在墙上曲起一条腿,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的小王妃和未来岳母二人,颇觉有趣。
“这姨甥俩可真有意思。”
晚棠轩内,乔娘和文心似乎早得到自家姑娘今夜会回来的消息,院内烛火通明,没有一点要歇下的意思。
乔娘将沈槐宣忆谙二人迎进屋,看宣忆谙走路有些异样,便猜到是跪了大半个晚上伤着膝盖了。
虽然开了春可夜里到底是有些冷的,祠堂又阴凉,跪久了必定伤身。
沈槐:“快,拿些香叶来给谙儿扫一扫,那个地方晦气大,别脏着谙儿了。”
宣忆谙:“……”
沈槐一声令下,晩棠轩的一众人顿时动作起来,找火盆找香叶一阵热火朝天。
宣忆谙被她们拉过来推过去人都快晕了。
……
晚棠轩忙着祛晦气,安王府忙着找王爷。
王府一行人找人还不敢闹大了动静,悄摸摸地一声接一声喊着,这要是谁半夜起来能被这阵仗吓掉魂,这跟闹鬼有什么区别!
被当作鬼而不自知的安王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被眼尖的王府侍从看见后一拥而上给按着了。
赵寻听见动静后赶来,看着在侍从手下疑惑挣扎的越沛,在冷风中擦了把额头上冒得汗,无奈道:“王爷这是去哪了,常王殿下还在府里等着你呢。”
都等了一天快一夜了,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
越沛:“……”
他怎么还没走?安王府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