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表里不一》
1. 第1章
“小姐,那宋郎君不过提了一嘴新栗糕好吃,您未免也太认真了些。”
冬青树上覆盖玉屑白霜,云容冱雪,檐下晶莹凝成了冰柱,洇洇热气顺着窗柩缝隙飘了出来,又很快便被一阵寒风吹散。
穿窄口半臂衫、梳双垂髻的婢女正懒懒抱着托盘倚在灶台边,“小姐,奴婢说话您到底有没有在听?”
“昨日奴婢又去驿舍取了信,夫人催您回京已经催了三四回了。”婢女将瓷盘放在灶台上,指腹轻点灶台边缘。
“停,春桃,说别的我还能忍忍,今日我心情好,你不许再提阿娘催我回京一事。”
商月楹答了话,露出皓白手腕,试探着用浸湿的布裹住手,去掀开在冒滚滚热气的蒸屉盖子。
屉内糕点蓬松鲜香,商月楹笑吟吟抚掌,“春桃,将窗户推开,这新栗糕凉一些了我才好裹糖霜。”
春桃神情恹恹‘哦’了一声,拖步走去厨屋的窗边,慢腾腾将紧闭的窗户往外推了三指宽。
用一根削得圆润光滑的粗枝抵住窗户后,春桃再度开口:“小姐,奴婢知道说这些话您不爱听,那宋郎君再好,长得再俊,也是个眼睛看不见的。”
“他又在扬州,小姐是汴京人,老爷与夫人怎么可能会同意?”
商月楹掀帘去了屋外。
蒸屉上飘散的雾气洇湿了她的额发,正一绺绺贴着她的鬓角。
寒风呜咽,商月楹仰眸看向檐下那冰柱尖端,朦胧眸色变得清晰。
她抬手擦拭鬓角,声音清丽,“浮生一梦,过得一日是一日,我可不是京里那些恪守成规的迂腐人,不试试,又怎知阿娘与爹爹不会同意?”
春桃被她这话一噎,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心道自家小姐的心思还真是与众不同。
“行了,好春桃,别整日忧心忡忡的,”商月楹掐着婢女脸颊的软肉,道:“这新栗糕难做,今日总算叫我成功一次,你该多夸夸我,若再提什么汴京,我可就要罚你了。”
如今天冷,来回说话不过几十息,商月楹再行至灶台前,新栗糕已凉了许多。
她将指尖伸出去探了探,觉得不会再烫手后便摸着糖霜往上面洒。
提着食盒出来时,商月楹脸上的笑意更甚,“我回房换身衣裳,你去折几支红梅,那青梅酒酿也备上,都准备妥当后,去门口等我。”
春桃绷着下颌抿唇,明显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商月楹不过单单去见那宋郎君一面都要重新打扮,那些劝阻的话在舌尖绕了几圈,还是重新咽下去了。
转角廊下探出个洒扫小婢女的脑袋,见春桃提着食盒站在原地发愣,不由匆匆迈着碎步跑了过来。
“春桃姐姐,小姐又要出门了?”小婢女露出洁白的牙齿,双眸亮晶晶地看向春桃,“小姐方才嘴里还哼着小曲呢,能让小姐这样高兴的,除了隔壁的宋......”
“胡说什么!”春桃蓦然回神,眸色凌厉。
“小姐的事,岂是你能妄议的?小姐不认识什么姓宋的郎君,你是秦家从牙行买来临时伺候着的,若再胡乱攀言当心再回牙行去!”
她将最后一句话咬得极重,显然要以此震慑住这小婢女。
见小婢女被她三言两语唬住,春桃定了定神,又催促一声:“听明白了么?”
小婢女结结巴巴应下,缩着脑袋不再说话。
春桃提着食盒从她身侧走,“记住我今日说的话,便是秦家的人来问,也不许说,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直到消失在小婢女的视野里,春桃才松了口气,一张还算俏丽的脸上登时挤满忧色。
一边是她服侍了十几年的主子,一边是主子双亲的叮嘱,她如今愁得夜里都睡不踏实了。
早知商月楹来了扬州后会将芳心暗许给隔壁那姓宋的瞎子,刚入夏那会儿,她就不该在商月楹面前提起扬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商月楹是家中独女,商父与商母都出身商贾,祖籍在离扬州不过百里的嵊州。
商家祖上最盛时做过皇商,专供绸缎织物进宫给那些贵人享用。
到了商太爷那一代,商家开始渐渐往入仕之路靠拢。
轮到商父时,商太爷用金银堆砌,几番厚脸皮请了早已避世的大儒亲自教导商父,商父果然一举得中进士,便带着刚娶进门的新婚妻子秦意搬去了汴京。
商月楹年岁尚小时,商父还是个末流小官,商月楹及笄后,商父便坐到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位置上。
虽不是什么权臣,但商家在汴京城也占得一席之地。
商家没有泼天富贵,可祖上的产业摆在那儿,商月楹自幼吃喝不愁,商父从未缺过她什么。
尤其商月楹的母亲秦意,对商月楹百般宠爱,听闻商月楹要来扬州小住,临行前特书信一封给娘家,叫秦家人腾出几座在扬州置办的宅子来。
只是商月楹初到扬州那日,觉得大宅空旷,故而才选了这座二进小院。
可谁知这小院隔壁竟住着个俊俏郎君。
商月楹喜爱一切长得不错的东西,是以,她头一回见到隔壁宋郎君那张脸时,只一眼便陷进去了。
哪里还管他那双眼睛看不看得见。
春桃撇着嘴去剪红梅,心中不停思衬着要如何劝商月楹将心收回来。
毕竟,商月楹的条件在汴京也称得上一句不错了,合该配个世宦子弟才算妥当,与这空有一副好皮相的宋郎君到底不是良配。
最后一支红梅落进怀里,身后有人踏雪而来。
春桃闭着眼睛都能猜中商月楹换了件什么式样的衣裳,她捧着红梅回眸,饶是已猜中商月楹会打扮,见到那张过分明媚的脸时,还是不免晃神。
时下女子爱在眉心沾彩墨缀花,桃花也好,红梅也罢,都是在秀丽面庞上多增几分艳色。
可商月楹宁可避开这些。
她肤色本就白皙,气血又足,唇不点而红,换了这身绣着兰花纹样的亮色短褙子后,搭着混色八破裙,愈发衬得面容娇丽,如朝霞映雪。
愣怔间,商月楹已自顾将食盒从她手中提过来,“好啦,阿娘的信我会看的,但不是现在,我这会要去隔壁送新栗糕,你不是说这天愈发冷了么?去房里歇着,我很快就回来。”
春桃抬手将商月楹围在脖间的毛领紧了紧,“小姐,宋郎君又看不见,你何必花这些心思......”
“这你就不懂了,”商月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春桃的唇,笑道:“女为悦己者容,他看不见又如何?我自己心里痛快就行,再说了,他身边不是还有对双生小厮么?他二人看得见,自然会与他说的。”
商月楹拂去春桃面上那点寒霜,没再说甚么,唇畔含笑,转身开了门往右拐去。
.
站在宋宅前,商月楹凝神听了会儿,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静寂。
她屈指轻敲门,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后,她又飞快垂眼打量了身上的装束,再三确认好看后,这才又重新扬起唇。
门被拉开,露出一张冷脸来,商月楹唇边完美的弧度倏地僵住。
“元、元青,你好啊,我来找阿时。”她僵着嘴角与这冷脸小厮打招呼。
被唤作元青的小厮目光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瞬,瞥了眼她手中提着的食盒后,微微侧身让开了条缝隙。
待商月楹进门后,他这才反手将门掩紧,越过商月楹在前面带路。
商月楹落后他几步,不停抬眸去打量他宽厚的肩背。
她险些又给忘了,这元青是双生小厮里的兄长,平日瞧着就凶巴巴的,不如他弟弟元澄招人喜欢。
饶是她已来过多回,每每见到这元青都还是怵得厉害。
天晓得她头一回在宋宅见到元青杀鸡,见他冷着那张脸拧断了那只鸡的脖子,鸡血溅了他一身也不拿帕子擦干净,她裙摆之下的双腿颤得有多厉害。
幸而阿时对她是温柔的。
即便双眸被玉带遮住,也抵不住她稀罕他那股温柔劲。
正出神想着,元青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商月楹陡然回神,匆匆停住了脚步,暗呼一声好险。
她可不敢撞上这冷脸小厮的背,瞧着就会将她鼻子撞得生疼。
元青侧了身子,垂首盯着她手中的食盒,面上毫无波澜,“秦小姐,请。”
商月楹垂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蹙秀眉,她觉得这人的目光实在是太过防备了,好说歹说她与阿时认识已半年有余,若要害他,何至于还等到这种时候?
她面上不显,再抬头时又噙着无害的笑,“元青,我做了新栗糕送来,你要先验验么?”
商月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元青垂在身侧的手,见他手指蜷缩了几下,她心中愈发不满,又逼近一步,“要不要验?不说话我可进去了。”
元青到底是没伸出手,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商月楹内心嗤了一声,暗笑他这拧巴样,转而清了清嗓子,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推开了身前的这道房门。
方一进门,商月楹就轻耸鼻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药味。
是宋清时身上独有的味道。
她笑盈盈将门掩上,放轻步子往屏风那处走去。
绣着山水迢迢的屏风架子将后面那道身影映得模糊,只能瞧见人是坐着的。
愈靠近,商月楹的脚步愈浅,正当她想出声吓唬他一下,靠坐在案前的身影蓦然动了。
男人轻侧脑袋,双眸被月白色云纹玉带遮住,挺翘鼻尖下生了一张恰到好处的唇,似听清了商月楹的脚步声,唇角缓缓勾起,指尖有规律地在案上敲了几下。
宋清时极有耐性,商月楹不动,他也不出声唤她。
直到商月楹忍不住笑意,溢出来几声,宋清时这才朝她伸手,“檀娘,你又调皮了。”
他启声,嗓音低沉却无冷冽之意,反而低醇又温柔。
檀娘是商月楹的小名,她那间宅子外面被春桃挂了木牌,用娟秀小字写了个‘秦’字。
刚与宋清时相识那日,被问及姓名,他身边那个叫元澄的小厮眼尖窥到了那个‘秦’字,便自顾猜测她是否姓秦。
她本想否认,春桃却一口应下,言明她叫秦檀。
与宋清时的关系好到能耳鬓厮磨后,宋清时便爱‘檀娘’‘檀娘’地唤她,声音柔得好似江南春水。
商月楹有时会恍惚,竟觉得自己的大名也没那么好听了。
她眸中漾起笑意,三两步走到宋清时身边,将食盒打开,夹出一道新栗糕抵在他唇边,“阿时,你快尝尝,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宋清时不能视物,嗅觉变得极为敏感,糖霜的甜腻钻进鼻腔后,他张唇咬了一口,面色闪过一瞬古怪,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知商月楹就站在身前,摸索到她一片衣角后就顺势轻揽她的腰,笑意明显:“檀娘自己可曾尝过?”
宋清时这张脸实在生得好,商月楹即便看了多回也忍不住再伸手去抚摸,她指尖在他下颌处流连,一时又忘了答他的话。
男人猜中了商月楹心里那点小心思,手下用力将她往身前一带,“嗯?”
商月楹‘呀’了一声,抵着他的胸前站稳,“我没吃,想着第一口给阿时,我是照着珍馐铺的方子做的,味道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宋清时低声轻笑,胸腔震得她指尖微麻。
他起身,身高带来的差距立时让商月楹觉得有股压迫感从头顶袭来,宋清时双手撑在她两侧,以半包围的姿势将人圈进了怀里。
“那檀娘便尝尝。”
话落,他指尖顺着商月楹的肩颈往上抚,精准攥住她小巧光滑的下巴,轻柔缓慢地在她唇上贴了贴。
他动作虽偏强势,吻却如清风扫过,唇齿厮磨不过一瞬,商月楹伸出舌尖卷走那丝苦涩。
她抬臂揽住宋清时的脖子,语气茫然:“发苦?我放了不少糖霜呢!”
男人笑叹一声,抱起明媚的牡丹花放在桌案上,又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啄吻。
“苦是苦了些,但与那些汤药相比,还是甜的。”宋清时扯下商月楹颈间的毛领,将脸贴在她的颈窝里,过于炽热的呼吸喷在肌肤上,商月楹没忍住轻微颤了颤。
她抬手轻拍宋清时的背,调侃道:“我方才进门就闻到了那汤药味,这新栗糕对阿时来说,是不是称得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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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及时雨?”
宋清时‘嗯’了一声,收紧了拥抱,“很及时,难怪檀娘前几日都没过来,原来是去学着如何做这道新栗糕了。”
带来的几支红梅被商月楹插进了案边的玉瓶里,她的后腰被宋清时的手禁锢,只好腾出手去给自己倒了杯青梅酒酿。
杯盏刚放下,宋清时的吻又缠了上来。
窗外明昼,男人衔住她的唇珠反复厮磨,直到她耳后温度升高,才肯就此放过她。
平复好呼吸后,商月楹将脸埋上他的肩,“郎中可有说,还要喝多久的汤药,你的眼睛才能好?”
她知道宋清时并非生来就不能视物,也只知他是生了变故才遭此一劫,不过元青与元澄兄弟二人闭口不谈,宋清时也偶尔回避,商月楹只当这是宋清时心中的坎,不愿被提及罢了。
她便也很少去问。
可她今日不知是不是听了春桃那些话的缘故,此刻被宋清时抱在怀里,心中竟隐隐生出些烦闷。
那句‘你何时娶我’也几度冲破唇缝冒出来。
她想,只要宋清时肯说出何时娶她,眼睛再重新能视物,她爹爹与阿娘定然会同意的。
她不是傻子,元青元澄的穿着打扮瞧着就不像普通小厮,宋清时身上的衣裳用料也极好,并非是那等家贫如洗之人。
商月楹自以为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岂料宋清时握紧她的手,直言:“檀娘,再等等,等我好全。”
“等我不用再靠这双手去感受你,我就......”
“郎君,元澄回来了。”元青忽然叩响窗户,打断了宋清时的话。
宋清时动作一顿,将话咽回了喉间,调整好呼吸后重新抚上商月楹的脸,柔声哄道:“檀娘,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如何?”
商月楹知道他有些秘密,但她对那些秘密没甚么兴趣,便揽着他的腰站定,扬唇靠近他的脸颊‘啵’地亲了一口。
她将宋清时重新按在椅上,“既然阿时觉得这新栗糕好吃,可记得都要吃完,我明日来检查。”
宋清时轻笑:“知道了,我尽力。”
“不要尽力,要一定吃完。”
“好,我一定吃完。”
商月楹又直勾勾盯着宋清时的侧脸看了好半晌,这才捉裙往屏风外走。
外头不知何时又飘飘洒洒飞过雪花,她转眸看去,元青正站在拐角的廊下,他身侧还站着个同样小厮打扮的圆脸少年。
这便是双生子里好说话的那位元澄了。
他二人生得一模一样,商月楹就靠他们面上的神情去区分,倒也没出过差错。
元澄‘哎’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转身跑进雪地里,在角落里翻出一把崭新的油纸伞,又踏着沙沙脚步声走向商月楹。
“秦小姐,又下雪了,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还是不要被雪打湿头发才好。”元澄笑眯眯将伞递了过去。
商月楹与他熟悉许多,她投了记赞赏的眼神过去,“就你机灵,盯着阿时吃完那些新栗糕,我明日再来。”
元澄忙应下,目送着商月楹往门口走去。
她向来是离开宋宅时顺手将门给带上,元青元澄便没有去关门,转而都进了宋清时的屋子里。
这厢,商月楹站在檐下,拨弄了几次油纸伞都没能将伞撑开,她咕哝几声,觉得这伞也用不上了。
每回元澄进去,元青都会在外面守着,想着元青在,她便转身重新进了宋宅,打算将油纸伞给还了。
以及她方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她的名字,她也想告诉宋清时。
那句被宋清时咽回去的话是什么,她能猜到,他既想娶她,她也不该瞒着他。
她还想叫宋清时下回与她一起去做这道新栗糕呢。
可她原路折返并未窥见元青的身影,她只好将伞放回角落里,转而准备去远处等着。
“暂时还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背后之人藏得太好,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人的确是死士。”
屋内传来的说话声引得商月楹脚步微停,‘死士’二字听得她心跳加快。
她知道这是宋清时的隐秘之事,她不该在此处偷听,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她窥探更多属于宋清时的一切,那种感觉仿佛丝线缠绕,将她牢牢缚在原地不能动弹。
方才是元澄的声音。
良久,才听元青接话,“那些人想要您的命。”
商月楹听见宋清时冷笑一声,这声音听在耳里格外陌生。
还有些令人畏惧。
宋清时语气听不出喜怒:“我的命,不是那么好拿的。”
“郎中说兴许再针灸几次就好了,幸好没伤及根本,郎君重见光明那日,正是我们回去的好时机。”元青接过话来。
他的话隔着厚实的窗柩,传出来其实有些模糊,可不知怎的,商月楹听清了。
元青有些迟疑:“届时我们回去,隔壁那位秦小姐......”
元澄也搭腔:“郎君,您是怎么想的?现在用的到底不是您的真名与身份,秦小姐若是知道您骗她......”
......骗她?
商月楹有些恍惚了,寒风肆虐,在她身上见缝就钻,原有些混沌的脑袋硬生生被冷得清醒无比。
她没想过自己折返回来会听见他们谈论自己。
元澄的言下之意便是宋清时的名讳是假,而宋清时方才那令她陌生到极点的语气足以证明他在她面前的温柔小意也是假,所以,他从头至尾都在她面前演戏。
宋清时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被骗了。
商月楹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用力到指尖泛白,若元澄元青二人此刻出来,定能瞧见她沉得发黑的脸色。
宋清时,你最好说出句什么话来让我消消气。
屋子里许久都没传出什么声音,久到商月楹以为宋清时不会回答了,她愤然转身,打算直接推开那扇门,面对面与他质问一番。
刚迈开一步,宋清时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道:“骗她一事,她不必知道,我自有打算。”
商月楹一瞬间如坠冰窟。
2. 第2章
商月楹在廊下停了许久,她竟盼着宋清时再谨慎些,或再敏锐一些,如此便能发现与她不过一门之隔。
许是风声呼啸,遮盖住了她格外沉重的呼吸。
她的确爱慕宋清时的脸,也起了要嫁给他的心思。如今骤然得知自己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几乎用力平复呼吸失败后,终是没忍住无声冷笑。
她忽然想推开那扇门,想看看宋清时得知她没走还听见一切后是什么神情。
“秦小姐可不是那些柔弱好说话的女娘,郎君,真的不打算在离开之前告诉她么?”元澄的声音又响起,多了几分迟疑。
宋清时的声音愈发冷,“她知道太多并非是件好事,元澄,管好你这张嘴。”
商月楹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胸腔里那股感觉。
元澄的话砸进耳朵里时,胸腔似是被塞了团打湿的棉花,堵得难受至极。而宋清时的话,宛如一双大掌在她胸腔胡乱搅弄,用力将那团湿棉花给拔了出来。
她没来由凭空点点头。
宋清时说得对,她不需要知道关于他的太多事了。
借着风声,商月楹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宋宅。
冬日里天暗得早,商月楹回了秦宅后就一言不发,坐在妆台前与铜镜里的人儿对视。
春桃跟了她十几年,最清楚她这是有了心事的模样,索性抬手替她倒了盏热茶,“小姐,发生了何事?”
杯身温热,缓和了商月楹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她垂首看向茶面上的淡淡涟漪,觉得自己与宋清时之间就如这波纹一般,不过昙花一现。
抿了口热茶,商月楹颓然将杯盏推开,俯身趴在妆台上,用双臂将自己的脸圈了起来,“我没事,就是有些想家了。”
春桃心中一惊,忙去细看商月楹的神情。
此番来扬州已过去大半年,春桃可从未听她说过想家。
知道她是从宋宅回来后便成了这般模样,春桃心中对宋清时的偏见又深了几分,“是宋郎君惹您不快了?”
“不许再提他!”商月楹倏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大了些,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又垂下脸,“春桃,你过来,我与你细说。”
春桃忙凑了过去,听到宋清时连名字都是假的后,饶是她也握紧了拳头,起身就作势要去宋宅替商月楹讨个公道。
商月楹哪里会让她就这样贸然冲过去,那元青冷着脸可不是好惹的,元澄虽好说话,可到底是宋清时的人。
还有宋清时......
怒意如泄洪似的往脑门上涌,她及时拉住春桃的衣袖,“不必去了,春桃,将阿娘寄来的信拿来。”
春桃只好压下替主子不平的忿然,转身去桌案底下的屉中拿出几个信封递给商月楹。
信里多是写了些阿爹阿娘挂念檀娘的思念之语。
商月楹继续往下读,写信之人的话锋一转,调侃商月楹已离家许久,家里又多了一只小黄狗,还等着她回去亲自喂养呢。
垂眸看着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商月楹到底是没忍住鼻头一酸,字迹登时被洇得模糊。
“春桃,我从前看过一些话本,”商月楹忍住即将升起的哭腔,“上面说有些男子为了得到女子,会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装成女子喜爱的模样,我大抵也是这样才被骗了罢?”
春桃在商月楹身边懒散惯了,连商月楹念书时她也躲懒,这会儿也找不到甚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刚在心里串了几句话想说出来,又见商月楹将信重新收好,自顾掏出帕子擦干眼泪。
商月楹起身拉开八宝柜,挑了几件常穿的衣裳。
她发泄般地将衣裳往包袱里塞,道:“这次的事只当是吃了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这扬州我是一刻都不愿意再留。”
“春桃,过来帮忙收拾,明日就回京。”
“待会将秦家从牙行买来伺候的那几个婢女都叫来,使了银子就叫她们拿着身契走,我会书信一封去嵊州,外祖那边我就不去了。”
春桃心中一喜,连连应下后就开始帮衬着商月楹忙碌起来。
商月楹原本就只想带几件沿途方便更换的衣裳走,妆匣里除了那些绒花是她自己的,大半数珠钗都是宋清时差元澄送来的。
在妆匣里挑挑拣拣好半晌,商月楹索性连绒花都没拿,全都打算扔在这宅子里。
小婢女们得了身契喜不自胜,拿着身契左看右看,最后还是春桃催促,她们才忙着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打发她们走后,院子里就只剩商月楹与春桃二人。
商月楹撑着油纸伞站在冬青树下,伞檐虽遮去她半张脸,春桃仍能看出商月楹在往宋宅的方向看。
“小姐,都收拾好了,明日何时动身?”春桃接过商月楹手中的伞替她撑着。
商月楹收回目光,早前插进发间的蝴蝶流苏步摇晃出细碎又清脆的声响,商月楹抬臂将步摇取下,垂眸盯着看了许久,扯了扯唇,将步摇扔在了冬青树下的雪堆里。
“明日卯时一到就出发,去城门候着,文牒找出来了么?”
春桃点点头,“奴婢晚些时候去趟车行,小姐前不久才打发咱们的车夫回汴京,早知就将他留下了。”
商月楹没再答话,只是再次看向宋宅的方向。
罢了,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今后她与宋清时没有任何关系,也断不会叫他再找上门来,是她不要他了。
心底的酸涩感犹如海面突然席卷来的浪,很快又退散得干干净净。
入了夜,商月楹吹了灯平躺着,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出奇。想明白后,商月楹用力甩了甩头,翻身抱着软枕将眼睛闭上。
卯时还未到,春桃已收拾妥当,她轻声去唤商月楹,“小姐,醒醒,快到卯时了,咱们该走了。”
商月楹睡得不踏实,梦见自己在凶巴巴质问宋清时为何要骗她。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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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宋清时一会温柔似水,一会冷面骇然,被春桃唤醒时,商月楹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昨夜已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是以,商月楹只需简单洗漱便可直接出门。
车行的车夫驭马熟练,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就驶到了城门口,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守城的将士换值,那扇厚重沉闷的城门被拉开,春桃掀开车幔将文牒递了过去。
将士照例盘问了几句,春桃都一一答了。
直到彻底出了城,商月楹才回眸去看。
春桃抿唇,安抚道:“小姐,莫要再想了,闭上眼睛歇会吧,路上要些时间呢。”
商月楹想挑开车幔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归于平静,“知道了。”
.
薛瞻今日醒得早,那些新栗糕被堆积在腹中撑得有些难受,平躺时更甚。
他索性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
摸索着拉响床边系着的一串铃铛,脚步声响起,元澄很快出现在窗户外面,“大人。”
即便薛瞻交代过多次,在扬州时唤他郎君即可,元澄总会在第二日睡醒后忘记这项嘱咐,‘大人’二字又轻车熟路地从嘴里冒了出来。
“什么时辰了?”薛瞻抵着额问。
“刚过辰时,昨夜雪停了,有要化的迹象,大人今日要在院子里转转么?”
薛瞻敛起神色,“元澄,我说过多少次了?大人这个称呼不该在扬州出现,你若再记不住,回京后自己去骁骑营领罚。”
“知道了。”元澄悻悻摸鼻子改口,“郎君,秦小姐昨日送来的食盒洗干净了,要送过去么?”
薛瞻压了压腹中的不适感,将玉带重新系在眼眸前,这才答元澄的话:“先放着吧,还早,她惯爱贪睡,应当还没醒,过了午时再去。”
元澄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推门走了进来,见薛瞻已自己穿好衣裳,元澄暗暗咋舌他都看不见了动作还这般熟稔。
只是那遮眼睛的玉带系得有些歪,元澄抬手替薛瞻重新绑好,这才咬着后槽牙骂道:“那帮杂碎下手是真狠,幸好我与兄长赶来及时!”
“这后脑被磕了几下积起淤血导致失明的症状我也听过,可这扬州的郎中总让您绑着这根带子在眼睛前面,说是不能见光,我还是没想明白。”
杏花三月时,景佑帝下令,命薛瞻前去城郊勘测地形,欲打算在城郊建一座极为宽阔的练武场。
好叫骁骑营的兵换地训练,也好叫各武司的佩刀侍卫前去骁骑营讨教。
彼时薛瞻刚领了左军都督的职,登上山顶俯瞰地形时忽然遇上一波死士,对方招招狠辣,直取他性命而来。
山顶逼仄,对方占尽地利人和,即便薛瞻身手再好,也被死士钻了空子逼得险些掉落悬崖。
幸得元青元澄俩兄弟及时赶来,那些死士自知无路,三两下就抹了脖子,一丁点线索也没留给他们。
而当夜,薛瞻就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3. 第3章
避免消息泄露出去,由元青代笔,薛瞻连夜递了折子给景佑帝。
只说自己染了风寒,又将旧疾带了出来,需静养半载,景佑帝不疑有他,挥挥手应下了。
薛瞻出身侯爵府,住的院子僻静,隔得远,平日里也没甚么人去打扰,便派了几个亲近的近卫守在院子外面,有人来也只说在养病。
隔日,薛瞻就带着元青与元澄出发来了扬州。
双目失明与旧疾复发,这二者相比较,显然前者更能搅弄朝局动势。
一个双目失明的武将,于景佑帝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好不容易爬到左军都督的位置上,薛瞻不会任其被夺走。
“郎中说遮住眼睛有利于恢复,咱们照做就是了,你何必问这么多。”元青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答着元澄的话。
元澄暗暗瞪了兄长一眼,帮衬着薛瞻洗漱后就去拨弄玉瓶里的红梅,“是是是,我话多,兄长今日话也多,昨日见到秦小姐怎的一声不吭?”
“刚来扬州时我便看出来了,秦小姐只喜爱举手投足温柔斯文的男子。”
“为了叫她喜欢,一来二去,郎君这才装成那幅模样,我在秦小姐面前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就怕吓着她,”元澄抱臂上下打量元青一眼,“可兄长没发现秦小姐每回来咱们这都恨不能离你三丈远么?”
元青一噎:“我又没做什么。”
元澄掰着手指细数起来,“第一回,秦小姐想与郎君独处,你守在郎君身边盯着她,那眼神就跟盯砧板上的肉没两样。”
“第二回,秦小姐找到机会与郎君独处了,郎君留秦小姐用饭,你当着秦小姐的面拧断了那只鸡的脖子,我瞧得清楚,秦小姐被你吓得像个鹌鹑一般缩在郎君身边。”
“第三回,秦小姐送吃食来,你当着她的面就掏了银针出来,秦小姐那回看你的眼神像在看怪物。”
“第四回......”
元澄给元青添了数项罪行,而后微叹一声,拍拍元青的肩,“不吭声也好,省得秦小姐见了你避如蛇蝎,多挽回些形象也是好的。”
元青被调侃成这样仍是个冷脸,不由去看薛瞻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终是没忍住又说了一遍。
“郎中今日会登门施针,离郎君复明之日也不远了,我们始终是要回汴京的,秦小姐是扬州人,郎君还是要与秦小姐说清楚为好。”
“身份暂时不挑明也无妨,但至少让秦小姐吃记定心丸,不至于届时还生起什么误会。”
“秦小姐看起来是认真的,郎君喜欢她,自然是要谈婚论嫁,我觉得不应瞒着她。”
薛瞻坐在桌案前,指腹摩挲着书籍锋利的页脚,良久才点了头,“我会找机会与她说。”
“只是......”元澄搭腔道:“咱们到底不是那种俊秀飘逸的书生,我每回在秦小姐面前脸都快笑烂了,扮演另一个人的这种把戏到底还要装多久?”
圆脸少年不知想到了甚么,没来由打了个激灵,“若秦小姐真嫁给郎君,郎君,你该不会要装一辈子吧?”
薛瞻偏头,分明被玉带遮着眼眸,元澄却觉得他是在看向自己。
默了一瞬,薛瞻勾唇:“她喜欢那样的,我就装着便是。”
男人神色太过坦然,元澄与元青对视一眼,只好各自将劝诫的话囫囵吞回肚子里。
替薛瞻诊脉看眼睛的郎中上午登了门,照例检查了他脑后的淤血,见已散得差不多,郎中将插在穴位上的银针抽出,又开了记药方,“恢复得不错。”
“将这几帖药喝了,再针灸个三四回,应当就能重新视物了。”
这郎中是元青在扬州城里打探了许久才探到的一位杏林圣手,此人脾气犟,又不在医馆坐馆,元青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得他来替薛瞻治眼睛。
起先他还嚷嚷着元青用性命逼迫他看诊。
好在他爱研究那些疑难杂症,听闻薛瞻是因受伤才双目失明,当即就换了副神色将此事应下。
元澄客客气气送走郎中,轻舒一口气,“得了准话,我这心中就舒坦极了。”
“秦小姐这会应该起身了,正好,昨日她做了新栗糕送来,咱们今日也请她吃顿好的!”元澄蹬蹬几下跑去拿起食盒,见薛瞻没阻拦他,便一边往外走,一边盘算着该使唤元青做些什么菜。
元澄亦生得高挑,他抱着食盒站在秦宅门口,轻戳那块木牌几下后,这才轻轻叩响门。
如昨日那般寒凛的风声已尽数散去,除了些摊贩叫嚷声从巷口飘进来,秦宅里是甚么声响也没有。
元澄又耐着性子敲了一遍,“春桃?”
秦小姐与郎君一样都是主子,他在门口不好直接去唤,便退而其次去唤秦小姐身边那个婢女的名字。
倚在门外又等了几十息,院子里还是没有脚步声响起,元澄五感敏锐,登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果断用力抵着门撑开一条缝隙,窥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后便立刻快步回了宋宅。
元青见他去而复返,手中还提着食盒,有些疑惑:“秦小姐还没起?”
元澄肃起神色,“不应该,我敲了两次门,没有人应声也没人来开门。”
薛瞻蓦地起身,腰间悬挂的玉佩撞上桌缘被击得粉碎,他扣紧桌角,嗓音发沉:“怎么回事?”
元青忙不赞同地看元澄一眼,又对着薛瞻道:“郎君别急,元澄留在这看着,我去探探。”
换成元青,这回动作就快了许多,不过片刻就去而复返,一支流苏步摇被搁置在桌案上晃出细碎声响,元青的声音沉了下来。
“方才我敲门见无人应答,绕路翻墙进了秦小姐的院子,寝屋的门是开着的,整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秦小姐的房中有被翻动过的迹象,我在那棵冬青树下寻到了郎君送给秦小姐的这支步摇。”
“这步摇,秦小姐昨日戴过。”
他抬眼看向薛瞻明显陡变的脸色,“郎君,秦小姐不见了。”
“不光是秦小姐不见了,隔壁院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薛瞻摸索着将步摇尖端攥紧在手里,指骨用力到突出,昨日还刻意收敛戾气的男人此刻如乌云席卷。
元青带来的话却更甚,直直重击他的心脏,叫他呼吸一窒。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后,薛瞻的思绪变得清晰。
“你在隔壁都探到了些什么,一一说来,一个细节也不准放过。”话听起来虽冷静,却仍掩不住慌了神的情绪。
屋内的炭火盆噼啪响着,薛瞻听得生起躁意,知道身前就是窗户,他重重一掌将其推开,漂浮盘旋在半空的冷气蓦地涌了进来,连带着他的神情都变得阴鸷。
元青沉声答道:“是,我特意查探过,秦小姐的寝屋里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被褥叠得整齐,一些金银还收在妆匣里,包括郎君送给她的所有首饰都还在,秦小姐原本的首饰也未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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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住的屋子我也去看了,除了一些日常用到的梳洗之物,与几件换洗衣裳,就没有别的了。”
“若非今日出了太阳,雪化了些,我被这支步摇晃了几眼,险些还发现不了。”
元青冷静分析:“院子里的生活痕迹还在,昨日我还听见了婢女起夜的声音,如此短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消失不见,此事有古怪。”
元澄登时将手悬在腰间的佩剑上,“哥,你的意思是,汴京的人跟过来了?”
“他们知道我们藏在扬州,暗中盯了许久,掳走秦小姐是打算逼迫郎君出去现身?”元澄咬牙,“太卑鄙了!用女子做要挟算什么男人!”
屏风‘砰’地一下应声而倒,连带着砸碎了摆放在高几上的玉瓶。
薛瞻已经许久没动过怒了。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自从他坐上左军都督的位置后,朝中那几个老家伙就如毒蛇般缠上了他,逼迫他参与皇子争储之事。
及时抽身到扬州来,一则是掩人耳目,二则是避开那几个老东西。
是枢密院?还是皇城司?
倘若没遇见秦檀,他大可按兵不动,即便是知道暗处之人跟来了扬州,他亦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拿秦檀来要挟他,算是将他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探得一清二楚。
薛瞻咬紧牙关,“行,跟我玩阴的是吧。”
“元青,秦檀失踪的消息暂且当作不知,暗中去寻,他们既掳走她,就不会离开扬州,掘地三尺也要将这帮杂碎给我挖出来!”
元青应下后就匆匆往外走。
屋子里很快又静下来,薛瞻听见元澄在收拾地上那些被砸碎的东西,心里没来由升出一股无力感。
他如今看不见,方才震怒之下撞倒了屏风,这会连简单的收拾都做不到。
“元澄。”他忽然开口。
元澄手脚麻利地将碎片都捡起,嘴里也跟着应了一声,正打算劝慰薛瞻不要急,就见薛瞻自顾摸索着在椅上坐了下来。
“写信给薛知安,将户部有假账的消息递出去。”
“我这双眼睛到底是谁弄瞎的,又是谁几次三番与我作对,甚至不惜拿秦檀来当筹码。”
“谁上钩,谁就是幕后主谋。”
景佑帝已过暮年,自太子病逝后就一直不曾再立储,如今朝势紧张,许多官员开始被皇子们暗中拉拢。
三皇子一党,是以枢密院院使傅从章为首的掌实权者;二皇子与四皇子借了皇后的肚子托生,却互不对付,各自占了一部分势力;剩下那位五皇子母族不显,倒是没甚么动静。
有不少人想拉拢薛瞻,是因他手中掌管着骁骑营。
元澄明白过来,“您是说,借小薛大人的身份,将假账的事透露出去,谁最想拉您下水,谁就最有可能是那个背后之人?”
薛知安是薛氏旁支的子弟,与薛瞻是堂兄弟的关系,如今在户部谋了差事,素日与薛瞻的关系也算得不错。
若抓住薛知安的把柄,则能顺势将薛瞻拽入泥潭,手中有了筹码,拉薛瞻站队一事就变得容易起来。
男人将桌案夹缝里的锋利短刃抽出来,胸腔里的怒意挣脱了束缚,他抓着短刃,用尽全力插进桌案中。
桌案霎时裂开几条缝隙。
虎口被震得发麻,短刃弹了几下发出嗡鸣声,薛瞻声音里透着阴冷:“我看,这帮人是嫌活得太久了。”
4. 第4章
商月楹在冬至那日抵达汴京。
汴京靠北,如今虽也是满地寒霜,好景比之扬州却更胜一筹。
集市小贩穿亮色夹袄,陆陆续续支起各式摊子,酒楼茶肆连绵相接,雕檐下悬挂的灯笼映得城内亮如白昼。
宽窄适中的平静河流变得晶莹剔透,偶有调皮小童将磨得圆润的石子扬起,却叮呤咣啷滚去河面,轻轻撞击后迸出一朵雪花来。
引得高坐亭台赏景的文人雅客频频勾起笑意。
商月楹熟门熟路回到磨盘巷时,秦意正端了碗饺子坐在前厅吃。
几日前收到了商月楹的回信时,秦意原以为她还要在途中磋磨几日。而丈夫商恒之这几日都忙得深夜才归家,是以,她便是知道是冬至也没做甚么新鲜菜式吃。
懒得瞎讲究。
忽见商月楹出现在家中,惊喜过后,秦意忙招呼着厨房的婆子做起锦食佳肴来。
秦意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感叹总算是把人给催回来了,今年除夕她与商恒之也不用孤零零在家中守岁了。
商恒之当夜得知商月楹归家,也是喜不自胜,之后好几日都早早就出了门,又赶在酉时左右回了家,陪着秦意与商月楹一道用晚膳。
这日又是如此。
“檀娘,想什么呢?”秦意正吩咐婢女布菜,见商月楹靠着屏风发呆,没忍住过去掐了把脸。
商恒之跟在婢女身后张罗着,将手中那碗熬得鲜香四溢的鱼汤搁在桌上后,笑吟吟看向母女二人,“常言道儿大不由母,檀娘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主见,夫人别逮着她问,快来净手吃饭。”
春桃侯在商月楹身后,忙用手扯了几下商月楹的衣裳,“小姐,扬州一事小心露馅。”
商月楹将脸撇去一边,“什么露馅不露馅的,我只是小憩那会没休息好,还有些犯困罢了。”
她二人交谈的声音很低,恰好被婢女摆弄碗筷的声音掩盖过去。
净手后商月楹就依着秦意身边坐下,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被递过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你这忧着脸的模样不是一日两日了,用过晚膳后再与阿娘说说?”秦意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长相,尤其是生了商月楹后,含笑时那双眼眸简直柔得不像话。
商月楹埋头饮汤,鱼汤被炖得鲜嫩滑口,尝不出一丝鱼腥,她不由抿唇,“阿娘,我只是在扬州待久了,回来有些不适应,再过两日就好了。”
为免秦意起疑,商月楹垂首闭眼调整了情绪,再抬头时又冲秦意露出明媚的笑。
秦意哪会不了解商月楹,倘若真是无事,喝到这鱼汤时就该抱着她摇头晃脑夸赞阿娘如何手巧,而不是这副瞧着跟蔫了的花儿似的神情。
不过商月楹不挑到明面上来说,她也不会去追问。
如此想着,秦意岔开话题,夹了道素三丝给商恒之,“这几日你回得早,手上的要事可都处理完了?你若走不开,也不必日日都提前回来。”
商恒之替自己斟酒,答道:“放心吧,翰林院再忙也不能真用麻绳将我捆了,使唤狗刨地都得丢根肉骨头呢,左右不过是些文章上的讲究,皇城司那帮舞刀弄枪的才真是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他叹道:“谁能想到薛都督的旧疾复发,这一养伤就是大半年,骁骑营的事务暂时由皇城司的人接手,我方才回来时路过皇城司,还听见里面传出打骂声呢。”
秦意‘哎’了几声,柳眉紧蹙,“谈谈你的公事就行了,说什么骁骑营皇城司,那些常年刀尖舔血的角色与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休要再提。”
不过说完,她亦有些好奇,又问:“当真养了大半年的伤?就不怕骁骑营沦为皇城司的掌中之物么?”
商恒之摇头笑笑:“若换作是别人,这骁骑营还真有可能拱手让人,可夫人莫不是忘了,这薛都督的性子是何其狠辣无情?”
“皇城司敢打骁骑营的主意,只怕是消息还没递上去,皇城司就得先折损不少人。”
秦意咬了口肉丸,嘀咕道:“说来这人也是手段了得,去年我带人外出采办,在街上远远瞧见过他一回,长什么模样没看清,高是挺高的,穿着中郎将的袍子,瞧着是在追什么人,手里那把剑还淌着血呢。”
“若非我身旁有人说他出身侯爵府,我都不大敢相信。”
“他从边关回京也不过短短三载,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爬到中郎将,再到如今的左军都督......”
秦意及时噤声。
商恒之从不舞刀弄枪,浑身上下就那腹中才华还能顶事,从嵊州带来的家底颇为丰厚,她与商月楹舒坦日子过惯了,还是莫要关起门来议论这等凶神恶煞之人为好。
商恒之喝下鱼汤,随意摆摆手,“不说他,与咱们家没关系,倒是近日有件事闹出了些风言风语。”
他神秘兮兮掩唇靠近秦意与商月楹,“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三皇子有母族戚氏帮衬,已暗中拉拢了不少势力,翰林院的院使都有些动摇了。”
“四皇子私底下也结交了不少官员,估计要不了多久,朝中这派系就分明了。”
“如今这二位皇子都向薛都督抛了橄榄枝,只是那边没什么动静,我猜,薛都督应是不想参与其中。”
前面说那位薛都督多么有手段时,商月楹连头都没抬一下,她向来不喜这种只知用刀剑解决问题的男子。
可这会儿听见三皇子与四皇子争储一事,便是她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阁女儿也有些诧异。
景佑帝可还没......薨呢。
他俩胆子也忒大了些。
她在话本上看过,自古皇子争储都没什么好下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胆行事、剑走偏锋之人,愈是得意,下场愈是惨。
商月楹忙看向商恒之,“爹爹,你可有参与其中?”
商恒之讶然:“檀娘,你也太瞧不起爹爹了,这么多年过去,你何曾见过爹爹去淌哪家的浑水?”
他起身将秦意与商月楹都揽住,“咱们商家啊,也没什么大志向,官也做了,银子咱们也有,往榻上一躺,舒舒坦坦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
商月楹从扬州回来,商恒之就高兴,胡乱又说了几通没头没尾的话后就拉着秦意回了房。
伺候的婢女们立时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残局,秦意身边的施妈妈见商月楹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便温言劝她早些回房歇息。
商月楹也不推辞,点点头就带着春桃回了自己的院子。
秦意在信中提及的小黄狗被商月楹抱来了院子里养,因着初见商月楹就笨拙地滚落台阶磕掉了一颗牙,商月楹索性给它取名叫‘牙牙’。
进院子时,牙牙正用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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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刨雪坑,嘴里还叼着春桃特意为它缝制的盖被。
“牙牙,过来。”商月楹解下外氅,站在檐下跺跺脚,将裙摆沾上的残雪震下,这才蹲下身子冲牙牙招招手。
小犬被喂得肚皮鼓鼓,听见商月楹的声音后忙抛下盖被,颠着四肢往商月楹的方向跑来。
在商月楹裙摆嗅了几下后,牙牙顺势躺下,露出柔软的肚皮来给商月楹揉搓,模样瞧着可爱极了。
抱着牙牙在怀里逗弄好一会儿,商月楹才将它放下,任它自己去院子里肆意玩耍。
除了春桃,商月楹原先也是有三个二等婢女贴身伺候的。可担心与春桃闲谈时说漏嘴,便打发她们做些端水倒茶的琐碎活计。
那几个婢女也识趣,商月楹不唤她们进屋伺候,她们便也不争着往寝屋里挤。
有牙牙在,婢女们一时间寻到了乐趣,也不去计较为何只有春桃频频被唤进去了。
春桃一面用冒着热气的湿帕子替她擦拭双手,一面细细观着她的神情,“小姐,这屋子里只剩奴婢在,关起门来她们谁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小姐还挂念着扬州那人么?”
见商月楹不吭声,春桃轻叹一口气,将她的脸掰过去,正对着铜镜。
她与镜中的商月楹对视,“奴婢见不得您日日颓靡,您是想他也好,念他也罢,奴婢还是要说一句,扬州的事已经与您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再好,也不会出现在汴京。”
“小姐,莫要将自己挂在一棵树上,天下男子那么多,总有另一棵树会向您抛出枝芽,奴婢懒散,念的书不多,却也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春桃替商月楹拨散头发,劝道:“这比喻也许不恰当,奴婢是想说,小姐您很好,往后的日子也不是不过了,这汴京的男子也不是都死光了,还是莫要再想那人了。”
铜镜中那张秀脸绷着唇没吭声。
她自认也没对他如实相告。
所以令她生气的理由不是宋清时假扮身份来骗她,而是元澄俩兄弟问他要不要告诉自己真相,他很快便拒绝了。
他根本没有心。
若她不知,他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瞒下去?
将她当成什么了?
可回了汴京,真真切切感受到与扬州已经相隔甚远后,她的满腔怒意又化成了缠不清念不明的情绪。
她一面暗自期待宋清时真能出现在汴京,一面又想再回扬州瞧瞧。
她不见了,宋清时会着急么?
她是故意没带走首饰,甚至留了些细软在秦宅,想制造出她忽然失踪的假象。
元青是个谨慎的性子,定会猜测她是否遭遇不测。
如今听得春桃说了一席话,商月楹倒觉得是自己想得天真。
也是,天子脚下,汴京的世宦子弟多得数不过来。
她商月楹不该吊在宋清时身上,比宋清时更温柔体贴的男子,她不信寻不到。
商月楹掀眸看向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轻抬指尖去触那张秀丽脸庞。
合眸调整情绪后,她巧笑嫣兮,“春桃,你说得对极了,小姐我呀,就该去挑别人,一个男人算什么,不打紧。”
多日的阴霾被吹散,商月楹起身往美人榻上一躺,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明日就出去透气,替我研墨,我要写信给玉屏,明日邀她上鹤春楼赏雪。”
5. 第5章
玉树琼枝,堆银砌玉,商月楹早一步出门,踩着银絮进了鹤春楼。
鹤春楼里烧着炭火,门口又遮了层厚厚的帘子,不过片刻,商月楹的四肢百骸都舒坦极了。
柜台处有视线落来,商月楹解下脖颈间的毛领,递了银钱过去,“陆掌柜,我要靠窗的位置,劳烦。”
姓陆的掌柜瞧着不过三十左右,见到商月楹有些讶异,“今日吹了什么风?商小姐有一阵没来我这鹤春楼消遣了!”
“说说,商小姐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吟诗作乐?”他将银钱随手搁在托盘里,账本被胡乱拂开,转而拿了套茶具上来。
片刻,漂浮在茶面的雪芽被推向商月楹。
商月楹维持微笑将茶盏接过来抿了一口,称赞道:“陆掌柜冲茶的手艺还是这般好,没去哪,回祖宅探亲罢了,我约了人,还请陆掌柜替我安排一番。”
陆掌柜往商月楹身后探眼,朝一个穿灰色鼠袄的少年招招手,“楼上西边靠窗还有几桌,领着商小姐过去,商小姐爱喝云雾,可记住了?”
少年透着憨态,见商月楹看向自己,蓦然红了耳根,磕磕巴巴道:“商、商小姐,请随我来。”
领着商月楹在窗边坐下后,少年就不停用余光去瞄她,他问:“商小姐,除了云雾,还、还要用些什么?”
商月楹托着腮看向他,“新来的?”
少年将头垂下,答道:“是,东家好心收留我,我刚来半月。”
“知道了,茶不必再上另一种,再来一碟豆糕,一屉鸡油卷儿,一壶梅子果酿。”商月楹支着脑袋,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击桌面。
少年临退下时又忍不住看了商月楹一眼,待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春桃这才‘扑哧’笑了出来。
商月楹今日穿一件团花织锦褙子,八破裙上流光溢彩,腰间那条赤色腰带又灵动轻盈,贴身的窄袖圆领袍更是衬得她手臂线条流畅。
她今日心情大好,虽面不敷粉,却梳了精致发髻,耳后垂髫绑上赤色细绳。
活脱脱一个明艳而不俗的美人。
也难怪那少年瞧了又瞧。
“春桃,待会玉屏来了,你就与她身边的流萤去趟城东,我年前在织物阁订了绣帕,开春就将这事给忘了,你去替我取来。”
春桃点点头,“除了取帕子,小姐可要奴婢顺路买份热卤吃食来?天太冷了,这鹤春楼的点心到底是冷食,吃多了奴婢担心您难受。”
“行,就听你的。”商月楹抬着盈盈水波的眼眸看向春桃,春桃饶是同为女子都忍不住暗叹自家小姐实在美貌。
“许久不见,檀娘可有想我?”
春桃正愣神时,一把清冷飒爽的嗓音从身侧传了过来。
商月楹目露惊喜,“玉屏!”
柳玉屏解开外氅丢给身后的婢女,与她极其亲昵地贴了片刻,又借着婢女的身形遮掩探向商月楹腰间丈量,这才在商月楹的对面坐了下来。
柳玉屏蹙眉,“怎的瘦了?”
“哪有!”商月楹小声嘀咕:“我又没刻意减食,是今日衣裳挑得不错,衬得我的腰细了不少而已。”
春桃见柳玉屏来了,便笑吟吟拉着她身后的婢女流萤与柳玉屏道,“柳小姐,奴婢能借流萤一用么?”
“你借走便是。”柳玉屏毫不在意地挥手。
春桃乐呵几声就拉着流萤出了鹤春楼。
商月楹伸手将明窗往外推了条细缝,“还是汴京的雪景好看。”
“我以为你要待在扬州舍不得回来呢!”柳玉屏今日打扮得淡雅脱俗,发间只得一根素簪,她抬纤纤素手,露出雪白皓腕,在商月楹的额前轻弹一下。
柳玉屏单手撑脑袋,掀眸看了眼四周,将那把嗓音压低,“与阿姐说说,你在扬州时给我写的那几封信里提及的宋郎君。”
“你回了汴京,他怎么办?你二人可有定下什么约定?他何时来汴京?伯父伯母可知晓他的存在?”
她一连串的发问让商月楹额角泛疼,只好借喝茶的动作去遮住神情,“莫要再提此人,我都回汴京了,自然是与他没关系,还有,你就比我大几天,又自称什么阿姐?”
柳玉屏讶然:“没关系?你在信中提起他来是千般万般好,我怎么劝你来着,叫你多瞧瞧,莫轻易就被忽悠住,别遮掩了,我还不知道你么?”
“从前丢了只狗,你也是这样的表情。”
商月楹索性将杯盏搁置在桌上,撞出一声不浅的声响。
见四周没人注意到自己,商月楹俯身靠近柳玉屏,将宋清时骗她一事都尽数告知。
柳玉屏眉毛挑得更高了,“所以,你就这样跑回来了?”
“傻,我若是你,我就要装作不知此事,他爱演戏我就陪他演,”柳玉屏轻张檀口,“最差也要叫他被狠狠玩弄一回,你竟受得住这样的窝囊气。”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早知就多写几封信给你,你若早告诉我此事,我还能替你出些主意。”
商月楹忙抵住她的唇,惊道:“你不妨声音再大些!”
柳玉屏握着商月楹的手从嘴边挪开,没忍住轻拍一下细嫩白皙的手背。
她佯装斥道:“这会知道怕了?早与你说过出门在外要防着别人,尤其是男子,你这粗枝大叶的毛病到底何时才能改?”
“我这不是吃了记教训么?”商月楹转眸看向外面的莹莹白雪,片刻又将脸转了回来,“不说我了,你倒说说我不在汴京的这些日子里,又多了哪些趣事?”
柳玉屏立时来了精神,她朝商月楹招手,示意她再靠拢些。
这幅模样就是要悄声说了,商月楹干脆起身坐到了她身边。
柳玉屏将嘴里的豆糕咽下,贴近商月楹的耳侧,“今年的赏荷宴轮到了薛家,在永宁侯爵府办的......”
汴京的官眷喜爱赏荷,府邸里都养了满池荷花,可总去一家赏荷,也有乏味生腻的时候,那些官眷便列了张单子,将荷花长势正好的官宦之家圈出来。
可太有权势的不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权无势的又瞧不上,这赏荷的任务,就落到那些世代袭爵、又没什么实权的伯爵、侯爵府上。
今年恰好就轮到永宁侯爵府。
商月楹眉头微蹙,“薛家?”
昨日她爹娘在家中提了薛家,今日在柳玉屏这里又听了一耳朵,这也未免太巧。
柳玉屏不以为意,“对啊,就是那个薛家,薛玉你可认得?她父亲是永宁侯,膝下就她一个嫡女,还有个庶子,侯夫人瞧着也挺好说话的。”
“停,我与她们不熟,平日出门也只与你有来往,去那些什么赏荷宴、赏菊宴我连头都不抬,怎么会认识薛玉?你挑重点的说。”商月楹倏然打断了她的话。
柳玉屏也不恼,接着道:“那日轮到薛家,薛家倒也真的拿了些派头出来,连宴席上摆看的点心都请了醉仙楼的厨子来做,薛家的荷花也的确开得极好,连我阿娘都忍不住往池边靠。”
“你也知道,有些夫人自持矜贵,若非有人下帖子去请,是绝对不会出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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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礼部尚书曹大人的夫人便是如此,她养了只浑身黝黑的狗,我瞧着是只有巴掌大。”柳玉屏抬起手来比划了几下。
商月楹听得认真,“这狗与你说的薛玉有何关系?”
柳玉屏声音愈发低了些:“薛玉怕狗,曹夫人却将狗带去了永宁侯府,期间曹夫人将狗放在席上,自己去寻方便了,薛玉作为主家之女,招待客人时无意间被那小黑狗咬了衣袖。”
“她身上不知抹了什么香粉,小狗儿的鼻子灵敏极了,当即咬着她的衣袖不肯松口,薛玉怕极了,甩了好几下都没甩开。”
柳玉屏舔了舔干燥的唇,举起杯盏喝了几口热茶,这才接着往下说。
“薛玉被吓得大喘气,侯府里那些伺候的婢女更是慌了神,又想将薛玉从狗嘴里救下,又不愿伤了那狗,一时间又僵持住了。”
“曹夫人去而复返,见自己当个宝贝捧着的小黑狗挂在薛玉衣袖上一顿乱晃,脸色黑得要吃人一般,那场面已不是乱成一锅粥能形容的了。”
“最后不知是谁搡了谁一把,有个婢女跌在地上,将薛玉连带着扑倒了,薛玉气急,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挥手就将那狗给摔断了气。”
商月楹匪夷所思:“狗死了?”
柳玉屏点点头,“这还没算完,曹夫人痛失爱犬,连仪态都顾不上了,指着薛玉的鼻子就开始骂,薛玉与你我年岁相当,又出身侯爵府,何时被这般对待过?”
“但好在她还知晓些礼数,没与长辈争口舌之快,只是摔在地上弄脏了衣裙,爬起来后就被婢女搀着往外走,打算去换身衣裳。”
“曹夫人可不讲究那些,竟与薛玉动起手来,薛玉本就有些跋扈,不过是碍于礼数才一直忍着,被曹夫人一扯衣裳,她腰间的玉坠都砸得稀碎,幸好这赏荷宴没有外男。”
柳玉屏掩着唇,“那场面着实令我大吃一惊,看热闹的,劝架的,通通都凑过去了,许是有哪位夫人与曹夫人有仇,我瞧得真切,有只手趁乱伸出去推了曹夫人一把。”
商月楹惊呼:“莫不是掉进池里了?”
柳玉屏没有答话,但脸上的神情却在告诉商月楹,曹夫人就是如此倒霉地痛失爱犬后又被人推进了荷花池里。
商月楹忍不住追问:“这岂不是闹得人人皆知?薛家是如何平息此事的?”
柳玉屏再度开口:“薛家那位侯爷身上没有官职,官职都落在另一房,便是面子功夫也得做全了,侯夫人当即差人去买了只模样相近的小黑狗,又忍痛拿了套镶金的头面,带着薛玉连夜登了曹家的门。”
“这样的事还真是只在汴京才能瞧见,”商月楹叹为观止,“我不怕狗,若是当时我也在场,兴许能避免后来的祸事了。”
柳玉屏耸耸肩,“谁说不是,我也是怕狗的,但我瞧得清楚,席上还有好些不怕狗的呢,无非就是不愿淌浑水罢了,薛玉是跋扈了些,但这次的确是有些......”
她话语一顿,转眸看向楼梯口。
商月楹撞了撞她的肩,催促道:“怎么不说了?”
柳玉屏轻咳一声:“不说了,被正主听见不好。”
商月楹循着她的眼神转头,就见一披着狐氅的俏丽女子眉眼讥诮地看向堂前空座,身后还跟着位神情畏缩的同龄女子。
待那新来的打杂少年引她入座后,她将狐氅扔给随行的婢女,看也没看那少年一眼,“鹤春楼如今是缺银子了还是怎的?连个像样的伙计都请不起了么?叫你这样的玩意来伺候。”
这便是薛玉本人了。
6. 第6章
“别杵在这不说话,没有眼色,总还长了耳朵罢?单子拿来!”
薛玉伸出手,打杂少年登时回过神来,颤巍巍将茶水单子递了过去。
“行了,你也别站着,我叫你出来是有话与你说。”薛玉垂眸翻着茶水单,有些尖利的嗓音引得站在她身后的女子哆嗦几下,到底迟疑着挪动步子在薛玉对面坐了下来。
随意在茶水单上点了几下,薛玉将其扔回少年怀里,眼眸闪过嫌恶,“这般不会察言观色,就别待在这里惹人嫌,下去吧。”
商月楹原是不信这叫薛玉的贵女能有多跋扈,方才听柳玉屏说赏荷宴一事还觉得薛玉颇有些无妄之灾。
这会陡然见到真人,就只觉薛玉与打杂少年说话的刻薄模样实在令她有些不喜。
方收回目光,柳玉屏的话就飘进了商月楹的耳朵里,“与她同行的那位姓窦,与薛玉也勉强算表亲关系。”
商月楹:“勉强算?”
她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问:“柳玉屏,你怎么谁都认识?”
柳玉屏揽过她的肩,眉梢灵动一挑,“这要亏得那场赏荷宴。”
于是商月楹又得知,薛玉底下还有个小她半岁的庶弟。
而这庶弟的姨娘正是姓窦,窦姨娘的娘家是小门户,十年前窦姨娘病逝,窦家就借此由头将这位窦小姐时不时送进侯府小住,只说是心疼薛玉那位庶弟没了生母,送个表妹来与其作伴罢了。
那日赏荷宴,恰好这位窦小姐也在。
薛玉是长姐,又是嫡出,若是非要沾亲带故,窦小姐也能称呼她一声表姐。
商月楹正捋着里头的关系,薛玉那头就有了动静。
“你摆出这幅模样给谁看呢?是要叫全汴京的人都知道我在欺负你么?”薛玉抬起杯盏呷了一口,语气听着有些愠怒。
窦小姐始终垂着头,见薛玉在与她说话,一双眼眸如受惊小鹿般湿漉漉地抬了起来,“表姐,我当真对他无意。”
声若蚊蝇。
可薛玉方才耻笑打杂少年的动静太大,有不少茶客瞧着像是在品茶吃点心,实则早已竖起了耳朵听她二人那边的动静。
这声音再小也被二楼的茶客们都听清了。
“无意?若是无意你三天两头往大房那边跑什么?打量我不知你是想借探病为由去接近堂兄?”薛玉的怒意更甚。
商月楹转眸用眼神询问柳玉屏,柳玉屏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她倒是想继续听,这又是表兄堂兄,又是大房的,这二人到底是在谈论谁?
没等她捋清关系,薛玉就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如施舍乞丐般递了过去,“你与我那不成器的庶弟一起长大,我不说什么,他本来也是滩烂泥扶不上墙。”
顿了顿,她语气变得冷冽:“可你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妾室娘家的侄女罢了,能得我薛家庇佑已是万幸,从前堂兄不在家,你倒还老实,如今见堂兄升了官,你便想与你那做妾室的姨母一般使同样的招数么?”
商月楹听得连连蹙眉,她虽还不知薛玉口中的堂兄是谁,但她明显是在谈论女子私事。
此处是茶肆,如何能谈论这些?
薛玉仍在说:“我没在府里与你说,是不想叫我那庶弟听见了伤心,我家这些年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这钱你收着,日后不要再往我家来了。”
窦小姐也生得还算貌美,见薛玉拿银票羞辱她,一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攥着,那双剪水秋眸是说红就红了。
茶肆里看客也多,有些男子就爱替这样如花似水的美人出头。
当即便有一人站了出来,“薛小姐,是在下叨扰,方才你与她交谈时声音太大,在下被迫听了几句,闺阁之事,在此处说,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薛玉头也没抬,“与你何干?起开!”
那男子自持端正,却没想薛玉不领情,气恼拂袖后就往自己那桌走。
“怎么说,这银票你是收还是不收,”薛玉蹙紧眉催促窦小姐,“你是不能再待在我家的,我若是你就识趣些,不至于人财两空。”
商月楹暗道这薛玉真是不把窦小姐的名节放在眼里,汴京如今虽说无那些男女大防,可这番举动实在叫窦小姐进退两难,她如今拿不拿这银票都没两样了。
总归是会被人议论几句。
要说何处传消息最快,除了赌坊就是茶肆。
倘若薛玉只是不想叫她那位庶弟知晓这件事,大可将窦小姐带去别的地方,不论酒楼雅间,便是窦小姐的闺房亦可。
偏生她将人带来了这鹤春楼。
商月楹再抬眸去看薛玉时就觉得她勾在唇边的笑怪异极了,还颇有些胜券在握之意。
此事若传出去,窦小姐名声全无,而她薛玉再不济也能收获一个替薛家除去包藏祸心之人的美名。
那些世宦大族可最忌讳什么表小姐、稍有姿色的婢女去暗中勾搭族中年轻子弟。
此举于窦小姐是百害而无一利。
她兴许日后再想嫁人都有些困难。
思量间,腰间被轻戳一下,柳玉屏告诫的话在耳边响起,“你可别去出头。”
商月楹拧眉,“难不成就看着她那样羞辱人?”
柳玉屏不赞同地反驳她:“你又怎知那窦小姐是何种心思?若薛玉恰好中了她的计呢?她若就是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好逼迫薛玉堂兄娶她进门呢?”
商月楹一噎,将喉中那些准备拿来反驳柳玉屏的话给咽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商月楹的视线频频落过去,那位窦小姐三番两次偏头往这边看,引得薛玉也往商月楹身上看了几次。
商月楹暂且放下要替窦小姐出头的想法,将脑袋转了回来,不再往薛玉那处看。
岂料静了半晌,有道脚步声响起,踩得木制地板吱呀作响,立时就到了商月楹身侧。
“柳小姐,好久不见。”这话虽说是在对柳玉屏说,薛玉的眼神却一直落在商月楹身上,“不知这位小姐是?”
商月楹再不愿搭理她,碍着礼数也只得起身,朝薛玉露出她最擅长应付人的微笑,“久闻薛小姐美名,我姓商,薛小姐唤我月楹就行。”
薛玉恍然:“你就是月楹?我在家中听母亲提过多次你的名字,都说你端庄贤淑,将你夸得花儿一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月楹方才也都听见了,”她俯身看向商月楹的脸,神情瞧着乖顺,眼神却还是有些讥诮,“不知月楹觉得,我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商月楹的脸蓦地沉了下来。
她收回先前心疼薛玉的话。
她这岂止是跋扈?分明就是条疯狗!随意逮住一个人就狠狠下嘴咬住!
就连柳玉屏亦有些生气,但她仍不想与薛玉在此事上争口舌之快,只起身牵着商月楹的手往外走,“对不住,薛小姐,我与月楹还有事,先走一步。”
薛玉的动作却更快,她一把攥住商月楹的手腕,笑意更甚,“不急这一时,月楹答不上来,柳小姐不如也说出一番高见来?”
陆陆续续有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柳玉屏挥开薛玉的手,没忍住呛声:“你与这窦小姐的事是家事,我与月楹不是你薛家人,如何能提什么意见?”
“若薛小姐是觉得我与月楹不该将此事听进耳朵里,那薛小姐未免有些多虑了,薛小姐不妨回头看看,今日听见此事的可不止我二人。”
“我与薛小姐也算相识一场,玉屏再提醒薛小姐一句,同为女子,薛小姐还是莫要得理不饶人,你关起自家门去打去骂,不会有人去打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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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小姐不想再叫侯夫人替你兜第二回底了吧?”
最后这句话,柳玉屏说得隐晦,她相信薛玉听得懂。
赏荷宴一事是侯夫人出面替薛玉摆平的,若今日之事风向不对,薛玉极有可能又在汴京沦为新的谈资。
薛玉笑得勉强,“你敢威胁我?”
商月楹揉搓几下被薛玉攥得发红的腕间,“薛小姐,你我今日不过初识,恕月楹失礼,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小姐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
角落里有把温和嗓音响起,商月楹抬眸看去,那自始至终坐在角落里的男子转身,微微露出侧脸,手中还握着杯盏,通身气度非凡。
“好巧不巧,我也听了几句,薛小姐不妨来问问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见薛玉不吭声,他将杯盏里的茶水尽数喝下,起身走了过来,“还是说,薛小姐觉得有左军都督做堂兄,这鹤春楼里的茶客就能任凭薛小姐随意摆弄?”
左军都督?薛瞻?
怎的又是此人?
商月楹低着头,这会儿是真有些恼怒了。
柳玉屏认出他来,忙拉着商月楹退后两步。
薛玉瞥他一眼,“是你啊,宁绪之,怎么,觉得那些书读得没趣了?我竟还有能见到宁大公子来茶肆喝茶的一日。”
宁绪之轻笑一声,举手投足彰显清贵之态,“我劝薛小姐还是见好就收,薛家这等隐秘之事还是留着回去再说吧,我想,薛都督应当不希望自己成为全汴京的饭后谈资。”
“至于那位窦小姐,薛小姐也还是带走为好,常言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她虽不姓薛,与你薛家却仍有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小姐是闺阁女儿,岂会不懂这其中道理?”
薛玉沉了脸,瞪着宁绪之好半晌没说话。
许久,她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讨人厌。”
侯在一旁的婢女都不敢吭声,见薛玉往楼梯口走,忙抱着狐氅跟了下去。
而那位窦小姐则是目露感激地看了眼宁绪之,见四周还有些视线落在身上,也忙跟着下去了。
商月楹只觉今日这事简直就是场闹剧。
昨日她就听自家爹娘谈论那位叫薛瞻的左军都督手段有多了得,这薛玉是他的堂妹,如此跋扈又蛮横不讲理,还当真是同宗同源。
商月楹平缓着呼吸,打定主意要离这薛玉远一些。
日后若是在汴京见到其他姓薛之人,更要避如蛇蝎才好。
察觉到衣袖被轻扯几下,商月楹转眸看向对面那人的衣摆,“多谢宁郎君解围,我先走一步,告辞。”
什么薛瞻,什么宁绪之,听着都不是甚么好应付的。
她只想赶紧远离此地,那些茶客这会恨不能将视线都落在她身上打量才好!
拉着柳玉屏出了鹤春楼,商月楹抬手将毛领重新裹在脖颈处,“外面冷,我家马车停在那边巷口,春桃与流萤定是坐了你家马车去城东,玉屏,先去马车上暖和暖和吧。”
柳玉屏被冷风一吹,立时清醒不少,与商月楹寻到马车后,她便跟着钻了进去。
捧着商月楹递来的手炉,柳玉屏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宁绪之好像单单是替你一人解围,他如今刚及弱冠,比你大了两岁,这大半年可都关在家中准备春闱一事。”
商月楹狐疑:“你想说什么?我可不认得他。”
柳玉屏倚在车壁上幽幽开口:“你不认得,你母亲可认得。”
“忘与你说了,刚入冬那几日,你母亲频频与宁夫人出入茶肆,你向来聪明,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商月楹心中悚然,连那把清丽嗓音都变了调,“什么意思?我不在汴京的这些日子,阿娘是要替我议亲不成?”
7. 第7章
商月楹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条件反射般起身,头蓦地撞上坚硬车顶,疼得她倒‘嘶’一声。
柳玉屏忙将她重新拽了回去,“动静小些,只是猜测罢了,你回去问问你阿娘不就清楚了么?”
“对,对......”商月楹缓过神来,“我那会人都还在扬州呢,也许阿娘只是与宁夫人交好。”
“慌什么?”柳玉屏见她僵着脸,不由起了逗弄的心思,“你方才没抬头真是可惜了,宁绪之生得可谓是芝兰玉树,他是家中独子,你也是家中独女,我瞧着倒是相配的。”
“你这嘴上的功夫用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怎的还打趣起我来了?”商月楹微蹙秀眉,脸上的神情显然没方才好了。
“宁家,他家父亲可是通政司左参议?”
柳玉屏扬眉,“你知道?”
商月楹没好气将脸撇去一边,“我在汴京是不怎么爱出门,可我不是死了,这城里有哪些人做官,这官又做到什么位置上了,我多少也了解些!”
她与母亲这些年参加的宴会也不少,她母亲是不喜与官眷交流太甚的。
酒酣耳热时,至多在席面上装作亲昵熟稔的模样,席散了,自然也不会私底下与那些官眷还有往来。
可倘若真如柳玉屏所说,母亲与宁夫人携手频频进了茶肆......
商月楹叹了口气,“难办。”
柳玉屏:“嗯?”
商月楹:“我说,你没看错的话,我阿娘应是迫不及待要当岳母了罢。”
娇艳明媚的牡丹如落入冰天雪地里般,被寒霜重重包裹着,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了。
柳玉屏顿觉好笑:“你不妨回去问问,问清楚了就叫春桃送个口信给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我看花了眼,还是伯母在瞒着你挑良婿......”
“住嘴,不许说!”商月楹羞着脸将她的红唇捂住。
马车里登时只剩些嬉笑声。
车身裹得严实,只要不掀开车幔,冷霜气息就飘不进来。
商月楹乏了,倚在柳玉屏肩上昏昏欲睡,双眸要彻底阖上时,春桃与流萤去而复返。
两个婢女踩雪的脚步声簌簌,柳玉屏素指挑开车幔一角,转眸看向春桃,“上来吧。”
春桃忙弓着身子钻进了马车,见商月楹神情倦怠,她敛着眉眼道:“多谢柳小姐,流萤在外面候着呢。”
轻抚商月楹发顶,柳玉屏嘱咐道:“方才你撞了下头,沐浴时用药酒先揉揉,我先走了。”
商月楹神情恹恹挥手,“改日再约。”
待马车里只剩主仆二人,春桃探向商月楹的额,“小姐,柳小姐说您撞到头了是怎么回事?奴婢不在的时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快别说了,那些都没什么。”商月楹将半张脸缩进毛领里,一字一顿咬道:“回去,我有事问阿娘。”
磨盘巷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马车哒哒几声拐去后门时,有几丝暖光从巷口往里面延伸,在青石板路上与商月楹的影子融为一体。
商月楹抬眸盯着眼前熟悉的青砖黛瓦,竟还有些不敢进去了。
“小姐?”春桃面露疑惑。
商月楹甩甩头,想着不就是个议亲,阿娘还能逼她不成。
与守门的小厮福宝问清近日家中有无贵客登门后,商月楹定了定神,换了副神色往后院走。
福宝说,并未有什么贵客登门过。
倘若阿娘已经悄然与宁夫人在此事上达成共识,那宁夫人怎么也得来上几回,既一次都没有,这就变相说明了此事还未生根发芽。
商月楹的脚步很快,思绪不过片刻,就已到了秦意的院子。
她进门时,秦意正卧躺在榻上合目小憩,身边的施妈妈不知去了何处,几个贴身婢女亦不见踪影。
商月楹靠近秦意将她揽住,“阿娘小气,与檀娘有秘密了,亏檀娘还惦记着年前订的帕子,想送给阿娘呢。”
秦意没真睡过去,她懒散掀眸看了眼商月楹,失笑:“我如何小气了?”
春桃忙将取来的绣帕递给商月楹,商月楹作势打量帕子上绣的雀儿,嘴里却嘀咕道:“阿娘还想瞒我,今日玉屏可都与我说了!”
“阿娘,宁家是怎么回事?”
秦意讶然:“玉屏怎么会知道?”
商月楹有些急了,她霎时起身,“阿娘为何不问问我的意见?”
秦意‘哎呀’一声,嗔了商月楹一眼,打发春桃去了外面后,这才慢腾腾起身往书案那处走。
“没谈成呢,我三番两次写信与你,催你从扬州回,便是要同你商量这件事,是你死活赖在扬州不肯回,如今回来了,从玉屏口中得知了,就不管不顾来我跟前使性子了?”
秦意说话软哝,便是再重的话从她口中说出都只觉轻飘飘的,商月楹忆起自己在扬州的确疏忽了她的来信,便有些惭愧起来。
“我......”她心虚道:“我没有。”
说话间,秦意已经将一幅卷好的画拿了出来。
“喏,自己打开看看。”
商月楹飞快抬眸看秦意一眼,见她没有恼,这才将目光掠去她手中的画卷上。
她没猜错的话,这画,就是宁绪之的画像了。
秦意又催促了一声。
商月楹只得将画卷接过来,站在书案前将其打开。
画中男子瞧着似在书房,手持书卷靠在案前,另一只手提笔在书上勾画着什么,身形欣长,穿一件夏裳,是天青色鹤纹窄袖圆领袍,腰间蹀躞带规规整整,神清骨秀,俊秀逸朗。
瞧着就是个斯文模样。
商月楹垂眸看着,有一瞬地晃神。
秦意伸出手指点了点画中男子的脸庞,“鼻梁笔挺,下颌流畅,这可比你爹爹年轻时俊多了,宁夫人与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便先向她要了卷画像来。”
秦意的话商月楹只听了一半,这宁绪之的模样的确生得好,今日她虽未看清其样貌,却也知道他应当是意气自如的。
就是这画中的宁绪之......
有些太像那人了,并非是脸生得像,而是那股感觉。
“如何?”秦意忽然开口。
商月楹掐着画卷的手紧了紧,手心里汨出的汗液叫她有些抓不住。
又来了,那股扯得她心脏难受的酸涩感。
商月楹垂下羽睫,借势掩去眸中神色,将脸撇去一边,“阿娘,你想让我嫁人了么?”
秦意轻笑一声:“你年岁已到,是该议亲了,宁家还不错,宁绪之是家中独子,宁夫人性情和顺,我与她私下接触了好几回,她断不是那等磋磨儿媳的恶婆母。”
“你爹爹说他才华斐然,宁家那边我没给准信,你若觉得他不错,不如先找个由头见上一面?”
“这马上就过年了,你二人若相处得合适,待过了春闱再议亲也行。”
见商月楹还盯着画像,秦意便以为她应是喜爱宁绪之的长相,“檀娘觉得呢?”
商月楹退后一步,站在了屏风阴影处,神情瞧着有些犹豫。
心里有两道声音在争论不休,一个对商月楹肆意嘲弄,嗤笑她是不是招人欺负,被骗了竟还犹豫不决。
另一个言语则充满了蛊惑的意味,鹦鹉学舌般复述着她自己说过的话。
商月楹,全天下的男子不是死绝了,宁郎千般万般好,去罢,循序渐进。
莫要好死不死赖在原地。
反正只是相看,试着接触而已。
踌躇着抿了抿唇,商月楹到底还是轻轻点头将秦意的话应下。
.
扬州。
元青领着郎中进门,“郎君今早醒来后能看清一些模糊的影子了,郎中,这可是马上要复明的迹象?”
郎中听他这话也颇有些激动:“说明药性起来了,只是还差些火候,今日正好,只剩最后一次针灸,当真可喜可贺,快,带老夫过去!”
元青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忙快步领着郎中往里走,恨不能脚下生风。
薛瞻今日没待在内室,而是被元澄引着到了廊下。
扬州连着几日暖阳,元澄抬了把太师椅搁置在廊下日光处,薛瞻就稳当坐了下来。
“郎君感觉如何?”郎中手下刺针,细细观察着薛瞻的神情。
薛瞻仍覆着玉带,听郎中在问话,他言简意赅答道:“尚可。”
语气算不得有多好。
元澄悻悻看了眼郎中,又与兄长对视,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到底是没开口说话。
也怪不得薛瞻,秦檀自始至终没甚么消息,元青那日探背后之人,竟是什么也没探到,这秦檀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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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们又连着在扬州城里暗中搜了几日,就怕秦檀陷入险境。
他们大人的身份特殊,又不可在扬州官员跟前露面,一面要防着对手,一面还要暗中查秦檀的下落。
着实有些心疲力竭。
“郎君静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可将眼睛睁开,若能视物,还请及时与老夫说。”郎中收回手,转身在医箱里捣腾着什么。
元澄与元青二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瞻,连呼吸都不自觉轻了些。
明明半个时辰于他们而言不过打套拳的功夫,凝神等待时,却觉得有些太冗长。
久到元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时,薛瞻蓦地抬手按住了眼睛。
元澄忙喊道:“郎中!”
郎中立时凑去薛瞻身前,将插在他穴位上的银针一一拔出,又用了套元澄兄弟看不懂的手法在穴位上按着,“郎君太久没视物,眼睛没见光,一时觉得不习惯是正常的。”
“老夫这套手法是祖传,郎君觉得阳白穴有发热之状后再慢慢睁眼。”
薛瞻沉吟一声,“知道了。”
郎中就这样替薛瞻揉着各处穴位,约莫又过去半刻钟,覆在玉带之下的眼眸动了动,郎中见他没有不适,登时松了口气,作势就去解他眼前的玉带。
重见光明,薛瞻被光线刺得偏头眯眼。
元澄元青忙站在他身前遮住,元澄不可置信地抬手在薛瞻面前挥了挥,“郎君,看得见么?”
眼眶发酸又胀痛,薛瞻合目缓了许久。
再睁眼时,视线就落在了元澄的手上,而后是元澄噙着惊喜之色的脸,接着是元青,郎中,还有这住了大半年的院落。
薛瞻应道,“看见了。”
郎中哈哈笑了几声,叹道:“老夫就说祖传之术不会差,这回看那些个破落医馆还如何嘲笑老夫是不是有癫状!”
薛瞻久未视物,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会心中对这郎中也是格外感激,听了医嘱后,就叫元澄送上丰厚的报酬。
那郎中却摆摆手,只收了些药钱,还声称他只是治病,并非为了银钱而来。
送走郎中后,元澄高兴得连翻几个跟头,兴冲冲跑到薛瞻跟前,“恭喜大人!”
薛瞻到底不是自幼便双目已眇,再不适应也不过刹那,这会已能行走自如。
“随我去趟扬州知府赵全的府邸,秦檀之事古怪,我也不用再藏着了。”他起身便往外走。
元澄与元青忙跟在他身后,元澄暗中嘀咕几句,那秦小姐这么多日都没消息,他与兄长也怀疑过她是不是已经不在扬州了,那几日还暗自去城门处翻了翻出城的名单记载。
就是没有秦檀的名字。
若扬州官员参与进来,兴许能寻到些踪迹。
元澄跟在薛瞻身后垂首走着,眼神就不由四下胡乱瞟,视线飘向角落里时,他的脚步立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见他停住,元青回眸问道。
元澄心中蓦地冒出荒谬猜想,忍不住去看薛瞻,又咽了咽口水,指着角落开口:“那伞......”
元青顺着他的手指去看,见角落里躺着一把油纸伞,皱紧眉头问:“伞怎么了?”
话刚说出口,他便变了脸色。
三两步走过去将那把油纸伞捡了起来,与元澄的神情几乎一般无二,也看向薛瞻,“大人......”
薛瞻瞥了眼油纸伞,眉宇间的狠戾若隐若现,“何事?”
元澄顶着薛瞻的视线,硬着头皮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那日秦小姐走时,我见外面在下雪,便将这把伞给了她,这伞只有一把,本来就是为了秦小姐准备的。”
“这伞我是亲手给秦小姐的,兄长亦可做证。”
“那日秦小姐再没来过咱们这,第二日就不见了......”
那日过后秦檀就消失不见,元澄与元青轮番早出晚归,何曾注意过这角落里还放着一把油纸伞。
元青尝试去开伞,却发现这伞不知何时坏了。
他有些忐忑地接话:“所以......秦小姐那日极有可能是发现伞坏了,去而复返。”
元澄心中怵得慌,“那、那咱们刻意瞒着秦小姐说的那些话,什么身份名字的,秦小姐岂不是都听见了?”
8. 第8章
薛瞻心跳漏了一拍。
他眼眸微垂,去看那把油纸伞,将其接过来后,指腹不自觉在伞柄上摩挲。
“元青,你照常去寻赵全,就说,借他簿书一看,要查什么你知道。”薛瞻许久才启声,他转身往墙角走,“元澄,跟着过来。”
言罢,他抬眸看了砖瓦一眼,蓦然翻过墙头。
元澄催促还在发愣的元青赶紧出门,忙跟着翻去了秦宅。
小院里空空荡荡,又不大,如元澄这样身形高挑的男子要走完整间宅子,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要。
薛瞻却走得异常慢。
他看向院子里那棵根部积满残叶的冬青树,秦檀的话又响在耳彻,“阿时,等你眼睛好了,我要你为我在冬青树下修一架秋千,我坐在秋千上,你就在身后推我,将我推得高高的。”
他与秦檀的相识,是她蓄谋已久。
那是他刚抵达扬州的第二个月,彼时他还有些接受不了自己双目失明的事实。
他十四岁离家前往军营,隐瞒出身去了边关,在边关摸爬滚打到了十九岁回京,领了五城兵马司的职。
汴京与他同龄之人都常言,他是个异类。
与侯府长辈不和,于公事上冷厉无情,一双手不知沾了多少血。
圣上命他做一把锋利的刀,制衡枢密院与皇城司,还有武将一派,他才得以坐上左军都督的位置。
没有人不贪恋权势的味道,他亦是如此。
是以他瞧不见任何东西时,他只能倚靠元青元澄二人。
秦檀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
她带着一身梨花香爬上了他的墙头。
据元澄所述,她很俏皮,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裙下的腿还幽幽晃着。
她问坐在廊下的他,要不要吃块饴糖。
元青元澄起初防着她,知道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后,就由着她近了他的身。
即便他看不见,他也能通过元澄的描述,以及手下的触感,探索到她如春光般明媚的事实。
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样一朵娇花。
所以他愿意扮作她喜爱的模样。
后来,一日闲聊,秦檀直言当初看上了他的脸,便在心中纠结了许久,最后大着胆子爬上了他的墙头,向他这个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招手。
二人之间,是她带来了曙光。
薛瞻在冬青树下站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虚掩着门的寝屋。
扬州这几日夜里偶尔会起风,门上的细微灰尘被吹得干干净净,叫人恍惚间觉得这寝屋里还住了人。
男人推开门,抬眼细细打量着寝屋里的一切。
妆匣里的那些珠钗被他一一拿起来端详。
元澄悻悻开口:“大人,秦小姐好像偏爱戴些小花在头上。”
薛瞻:“嗯,那是绒花,她与我说过。”
他将手中的钗环搁置在铜镜前,又伸手去探那几朵颜色不一的精致绒花,扫向其中一朵时,他微眯眼眸,将那朵荼蘼花拉近细看。
......他没记错的话,堂妹薛玉也有一朵这样的。
自他回京后,薛玉就常爱没事就往他这边跑,有时便会说些琐碎之事。
薛玉戴荼蘼花那日,曾与他炫耀说,汴京城东珍宝阁的掌柜为了叫生意更好,自创了几个绒花样式,别的首饰铺子卖玉兰海棠,他那只卖荼蘼。
且这荼蘼花不多,薛玉亦抢了许久才抢到一朵。
薛玉说,这荼蘼花只卖汴京女子。
意识到这一点,薛瞻掐紧荼蘼花的花瓣,用力平缓着呼吸,“元澄,你可曾见过有谁来找过她?”
元澄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好像是没有......”
薛瞻转身往八宝柜的方向看,蓦地走过去将柜门拉开,颜色俏丽的衣裳立时出现在他眼前,恍惚间好像能幻想出她穿这些衣裙的模样有多好看。
然此刻他脸色发沉,探出指尖抽了几件窄袖褂子出来后,没做多想便去翻衣襟处。
果然见衣襟内绣了片牡丹花瓣。
薛瞻握紧褂子,站在原地半晌都没说话。
元澄不懂他这是何意,“大人,这......”
薛瞻冷笑一声:“去将元青叫回来,不必查了。”
汴京的雅事众多,男子尚且爱打扮,何况女子。
他虽说是个武将,平日里与刀剑为伴,却也是在汴京长大的,自然也知汴京女子都爱用丝线在衣襟内绣花,单单为了一个‘雅’字罢了。
荼蘼花,牡丹花瓣,大半年来从未有人来寻过她。
光是这三件事,足以叫他相信秦檀不是扬州人了。
既不是扬州人,那这秦檀二字,兴许也是假的。
薛瞻忽然庆幸自己来这秦宅走了一遭,手中的荼蘼花柔软,他摩挲几下后便默不作声往外走,“你与那些婢女来往得多,可记得她们叫什么?”
元澄茫然:“记是记得,可咱们不是要赵大人帮忙去寻秦小姐么,怎么又扯上婢女了?”
薛瞻脚步不停,“立刻去寻元青,之后去趟扬州的牙行,查查那几个婢女是被何人买走的,若是姓秦,就使点银子,姓秦之家不少,问问牙行的老板,到底是哪一家。”
“牙行老板若不肯说,就逼一逼。”
元澄见他一言不发翻回了隔壁,心道他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的来了趟秦宅就跟吃了弹药似得。
可薛瞻交代的事情他不敢不办,也忙跟着翻墙出去了。
与元青再回来时,宅子里挂起了灯笼,临时请的打杂小厮被低气压震慑住,侯在角落里不敢抬头。
薛瞻站在廊下阴影处,灯烛微光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查到了?”
得知一切后,元澄有些头皮发麻,“是......”
男人把玩着手里的步摇,流苏垂在他的手背上,激起一阵痒意,“说吧。”
悄悄抬眼窥探薛瞻的神色后,元澄这才小声道:“我与兄长去了牙行,真如大人所料,老板不肯说,兄长随便吓唬了她几下她就肯说了,牙行名单上白纸黑字记载,买下那几个婢女的秦家,不是这扬州城里任何一家姓秦的。”
“而是嵊州秦家。”
见薛瞻没甚么反应,他又继续道:“嵊州秦家是做丝织生意的,与扬州的好些商铺有来往,秦家在扬州也置了几处宅子......”
“说重点。”薛瞻冷声打断了他。
元青接话道:“嵊州秦家之所以生意做得大,还有个原因,他家姑爷十九年前高中进士,如今在汴京为官。”
薛瞻:“姓什么?”
元青抿唇,“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商大人。”
他又道:“商秦两家都在嵊州扎根,秦家断不会大老远跑来扬州买婢女,可若是作为外祖一家,买几个婢女留在扬州伺候外孙女,倒是极有可能。”
消息探查到这里,秦檀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元澄补充道:“我与兄长想着那几个婢女的身契都给了秦家,如今人都不见了,想必秦家将身契给了秦......商小姐,兄长提议去城门口再看看出城名单,果然在她不见那日查到了名字。”
元澄不敢再看薛瞻的神情,只能垂头小声将名单上的记载内容说出来。
“商月楹,汴京人士,回扬州探亲,出城时间......辰时正刻。”
院子里静寂得出奇,良久,才听薛瞻启声,“知道了。”
“不早了,早些歇息,明日随我去趟宋家。”
元澄忙问:“大人眼睛才刚好,何不再多休息几日?老太太那边不急于这一时。”
薛瞻不予理会,只兀自将门甩得震响,接连多日的担心害怕终于在这一刻被震得粉碎,咬着后槽牙溢出来的话也被劲风送进元澄元青耳朵里。
“明日从宋家出来就回京。”
“商月楹,够带劲的。”
原以为她遇险,原来不过是他思虑太多。
好心思,好谋划。
为了不告而别,宁可做出戏来误导他。
很好。
他等着回京,亲自问问她。
.
汴京的年初就这样在鼓吹喧阗中过去了,外头华灯满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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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月楹在被褥里睡得昏天暗地。
秦意过来时,商月楹正倚在门框边上抬头盯着月色发呆。
月下寒风,她连件外氅都没披。
“春桃怎么伺候的?”秦意蹙眉拿起外氅替她披上,“春桃人呢?伺候的那几个都去哪了?”
商月楹收回视线,答道:“阿娘,我今早天不亮就起来被爹爹拉着拜了祖宗,精力可没那么好。”
“我叫春桃她们都去补觉了。”
施妈妈‘哎哟’一声笑了,“我的好小姐,满汴京可找不出第二个您这样好的主子了。”
秦意语气嗔怪:“就你知道心疼婢女,明日你可还要早起。”
她看向施妈妈,“去将春桃那懒丫头唤来。”
施妈妈得了令,忙出门右拐往奴婢休息的耳房去了。
“阿娘有什么事还非得同春桃说?”
秦意轻抚她的脸颊,笑吟吟问:“明日元宵,宁夫人要登门拜访,都说商家女端庄娴淑,我是不是得叫春桃好好替你打扮一番,好叫宁夫人也开开眼呢?”
商月楹心一惊,连瞌睡都彻底醒了,“明日就登门?那......”
明日宁绪之也要来。
春桃很快跟着施妈妈身后过来了,明显还睡眼惺忪着,见到秦意后倒是清醒了不少,忙福身行礼,“夫人。”
秦意佯装愠怒,“如今是纵得你越来越懒了,竟敢将小姐一人丢在院子里!”
春桃惊惶抬头,认错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又见秦意一改神色,笑眯眯道:“罢了,你是伺候惯了小姐的,就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明日家中有客登门,你是个心灵手巧的,务必将小姐打扮得花儿一般。”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极重,“听明白了么?”
春桃自然是知道宁家看中商月楹一事的,见商月楹没有反对,她连连点头保证,定会费尽心思替商月楹装扮。
见商月楹还在发愣,秦意微叹一声,索性将商月楹推回房,“行了,困了就去睡,今晚把觉睡够,明日瞧着就格外精神些。”
秦意走后,春桃也揉了揉渐渐往下耷的眼皮,“小姐,那奴婢......”
商月楹往被褥里一钻,随意摆了摆手,“去睡吧,替我将灯吹了。”
整个寝屋陷入黑暗后,床上平躺着的人儿翻了几个身,听衣裳与被褥的摩挲声,是毫无睡意的。
商月楹就着月色去看帐顶,半晌才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来。
“我要与人相看了,骗子。”
隔日一早,春桃一改颓靡,神清气爽地将商月楹从被褥里拖了出来。
伺候着商月楹洗漱完毕后,春桃就压着她坐在了妆台前。
春桃手里握着梳篦替商月楹绾发,“小姐,前几日柳小姐登门时,奴婢跟着流萤学了一手新样式,要试试么?”
商月楹从妆匣里翻出胭脂举在颊边对镜比着,“你如何顺手就如何来吧。”
春桃得了准话立时兴致冲冲替她摆弄起来,待发髻被绾好,又往妆匣里摸了些蝴蝶软簪戴在商月楹发间。
装扮妥当后,春桃就叫商月楹起身转一圈。
商月楹依言伸手转了圈,“美么?不用再坐回去了吧?我屁股都坐麻了。”
春桃嬉笑道:“小姐今日是大家闺秀,言行举止需端着,对粗鲁之语要嗤之以鼻。”
商月楹瞥她一眼,“哦。”
“小姐,咱们能去前厅了罢?”春桃兴冲冲凑近,“夫人应该在前厅等着了!”
商月楹晃着脑袋上的琳琅头饰,道:“走吧,客人登门,是该提前去候着的。”
宁夫人与宁绪之果然来得早。
一进前厅,宁夫人就满脸惊喜地捧着商月楹的手,“好妹妹,我就说月楹生得与你比较像,你看看这小脸俏得,我只恨没有女儿命了!”
她说得痛快,仿佛是没瞧见商月楹微僵的神色,见她垂着头一副恬静乖顺的模样,她愈发心生喜爱,稍稍侧身就将自家儿子露了出来。
“月楹,这是我家不成器的儿子,唤绪之,字容回,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唤他绪之哥哥。”
9. 第9章
商月楹眼睫微抬,去看那站在宁夫人身后的高挑身影。
她想,若她没去扬州,没见过宋清时那般好颜色的一张脸,当真是会在今日被美色冲得头脑发昏。
宁绪之穿一件望月纹圆领袍,内搭交领长衫,刺绣腰封上垂落飘逸丝带。生一双桃花目,见商月楹看向自己,他薄唇轻勾,清隽脸庞笑意更甚。
商月楹福身行礼,“宁......”
话语稍顿,她还是喊道:“绪之哥哥。”
罢了,哥哥妹妹的叫上几声也没什么。
汴京男子爱四处认妹妹,她只是依葫芦画瓢。
宁绪之俯身作揖,“月楹。”
其母宁夫人一双眼眸不停在二人身上流转,暗道一声配极了。
身后跟着的宁府婢女将节礼呈给了施妈妈,秦意便温言请宁夫人与宁绪之入座品茶。
秦意:“我家老爷大清早就被叫去翰林院磨工了,今日家中只有我们母女二人,不如晚膳也留下来一道用?”
“外头热闹极了,我方才一路过来,哎哟,那个个脸上都红光满面,那卖花灯的贩子一个比一个力气大,肩上恨不能再挑一筐子花灯才好。”宁夫人笑吟吟答话。
“这不是巧了么,我家老爷今日也回了通政司,你既诚心相邀,我自然不会拂了你一番心意,今夜可要将你那珍藏多年的酒酿拿出来招待我才是!”
宁夫人与秦意说话时,总偷偷去瞄安静坐在一旁的商月楹,见她只是偶尔端起杯盏轻抿一口,也不随意搭长辈的话,心中那份对未来儿媳的满意更甚。
思衬间就有了主意。
她忙拉着秦意起身,“哎,好妹妹,我上回与你说的那套宝石头面是当真好看,只可惜被人买走,我今日带了图纸来,打算自己找人打一套,你眼光好,不如替我看看......”
秦意暗暗给商月楹递了眼色,就这样被盛情难却的宁夫人拉去了内室。
厅内一时只剩商月楹与宁绪之二人相对而坐。
商月楹垂首抠着手指,试图逃避这样尴尬的气氛。
宁家跟来的几个婢女很有眼力见地站在角落里,如老僧入定般盯着脚下一块地砖。
商家在厅内伺候的婢女也不知怎的,与施妈妈佯称小厨房炖了锅吊梨汤,说是施妈妈有经验,叫施妈妈跟着去看看火候。
春桃站在商月楹身后,暗暗伸出手指戳了戳商月楹的背。
商月楹心中微叹,抬眸看向宁绪之,“今日阳光正好,花圃里的君子兰开了,可要去看看?”
宁绪之唇畔始终含着笑,见她相邀,没做停顿就起了身,“还以为你要一直不与我说话,君子兰清秀脱俗,我亦想一睹为快。”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春桃还想跟着,被躲在暗处的施妈妈及时拦下,施妈妈揽着春桃的肩小声道:“好春桃,这会就该装聋作哑了。”
春桃不解:“我远远跟着不行么?”
施妈妈失笑:“这是在自家园子里,你还怕小姐被唐突了?放心罢!”
商恒之爱弄花草,花圃里除了大片绽放的君子兰外,还开了些蝴蝶兰与水仙。商月楹今日这身衣裳与蝴蝶兰同色系,她兀自在前面走,忽地被宁绪之温言叫停。
商月楹:“......宁郎君,怎么了?”
宁绪之欺身靠近,在商月楹还未作出反应前,抬手将她裙边沾上的蝴蝶兰花瓣拂去,“没事了。”
见商月楹往后退了几步,宁绪之轻笑一声:“怕什么?商小姐,我记得,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
“还有,你可以继续叫我绪之哥哥。”
商月楹紧抿着唇,瞧着似是在找理由来应付他。
宁绪之将她的神情尽数收进眼底,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些,“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商小姐,我不会逼迫你,只是......好歹给我一个机会?”
他直言不讳,显得是商月楹拧巴又扭捏,她指尖挑起一朵君子兰打量,问:“那日在鹤春楼,我是头一回见你,今日也不过第二回,你我之间何来机会一说?”
她勾唇笑了笑,“听着倒像书生爱慕小姐已久,跟话本似的。”
见她放松坦然不少,宁绪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君子兰上,“你怎知不是真的?”
商月楹侧目,没有说话,只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宁绪之始终与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克己守礼是真的,眸中那抹笑意也是真的,他清了清嗓,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很早就认识你了,五年前,城外玉泉寺,你与母亲在寺中小住了三日。”
想到趣事,他抵唇掩住将溢出来的笑声,“那日住持收养的狸花猫走丢,小沙弥四处寻不见,实则是你悄悄将其藏起来了。”
商月楹面色一僵,道:“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
她不曾想过宁绪之认识她那般早,更不曾想过他竟将此事记到如今。
正欲再深问几句,又听宁绪之道:“我知你年岁小,所以那时也只觉可爱,后来我又在几场宴席上远远见过你几回,倒是大变样了。”
商月楹:“你这样坦荡,倒衬得是我小气了。”
宁绪之笑意敛了些,尤其认真地垂眸看向她,“所以,商小姐愿意给我这个坦荡之人一个机会么?”
见商月楹不语,宁绪之眉梢轻挑,她的反应显然在他意料之中。
沉吟一声,他索性换了个法子,“若你接受不了,就暂且先搁置着,今夜有灯会,我与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还算熟稔,他那有不少汴京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可要一同去看看?”
“你放心,你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会惹你不快。”
商月楹也的确许久没出门了,见宁绪之不似那等蛮横不讲理之人,反而坦坦荡荡,她抿唇想了想,遂点点头,“好。”
话说开了,商月楹觉得舒坦不少,想着二人出来也有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声称太阳有些晒,又借口往正厅走了。
秦意与宁夫人隔了许久才从内室出来,见二人之间没闹红脸,瞧着都神色如常,与宁夫人对视一眼后,宁夫人就招呼着宁绪之提笔蘸墨,当即露出一手好字来。
午膳用过后,宁夫人又花样百出,叫商月楹陪着她与秦意打叶子牌,宁绪之则坐在商月楹身后看。
分明还是同样的时辰,商月楹却觉今日过得极慢。
总算熬到用过晚膳,宁绪之向秦意提出要与商月楹一同出去赏灯,秦意摆摆手后,商月楹这才蓦地松了口气。
因外头人流如织,乘马车出行不大方便,商月楹索性回房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裳,再与宁绪之循声一起往热闹的地方走去。
汴京这等重要节日有多喧嚷她是知道的,往年亦总爱往酒楼茶肆附近跑,那附近卖甜水的,热卤的,比比皆是。跑腿的伙计一个比一个忙碌,卖新奇玩意的摊贩也愈来愈多。
一路上,商月楹看中不少东西,手上提着兔子灯笼,腰间还挂着繁丽图腾的面具。
走到一处茶摊前,头戴方巾、穿青灰布袄的茶摊老板与宁绪之熟络打起招呼,“宁小郎君?还以为我这忙得眼花了,当真是你,近日可还好?”
不等宁绪之答话,他又看向站在宁绪之身后的商月楹,“这是?”
宁绪之唇畔含笑,“翁兄,好久不见,这是商家小姐。”
那翁老板恍然,明显也是听过商月楹的闺名,宁绪之虽没说甚么,翁老板却有些促狭起来,“原来是商小姐,汴京城里的一朵花哩,不知可否赏脸喝盏茶?”
商月楹逛得久了,喉中也着实有些干渴,见这翁老板没有恶意,便捉着裙边寻了张方桌坐下。
宁绪之在她对面掀袍而坐,“方才我说的你可还能接受?叫郎君未免太生疏了些,你也不愿直呼我的名字吧?”
商月楹垂眸看着桌脚纹路,道:“绪之哥哥......太亲密了。”
.
薛瞻与元澄元青在今日抵达汴京,避免太过张扬,进城后薛瞻就将马车弃下了。
一恍离京这般久,汴京的锣鼓喧天再涌进耳中,元澄掏了掏耳朵,竟还有些不适应起来。
“大人,是先回侯府,还是先逛逛?”元澄道:“今日正好元宵呢!瞧着热闹得很,扬州可没有这样的景象看......”
瞥见有摊贩在卖面具,薛瞻随意挑了面,“那就逛逛。”
元澄不如元青沉稳,到了热闹地方就爱撒腿乱窜,愈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愈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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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
可就这样兴奋着,一扫而过的俏脸就映入眼帘。
元澄:“......”
有时就是这般巧,看着与男子巧笑嫣兮的秦檀,不,商月楹,元澄颇有些小心翼翼地回眸去寻薛瞻,他该不该现在告诉大人,商小姐就在此处。
思虑再三,元澄还是打算瞒着。
他觉得商小姐挺好的。
即便是不告而别,那也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瞒着她一事,换作是他,也是要生气的,就算大人不这样想,他也觉得此时不是二人见面的好时机。
可元澄低估了元青那与生俱来的愚钝力。
只见元青往他身后看了几眼,他还没来得及使眼色,元青就俯身在薛瞻耳边说了句什么。
元澄抬手抵额。
兄长,你为何要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多这一嘴?
完了。
圆脸少年鼻尖耸动,顶着薛瞻的视线跑回了他身边,“大人......我、我好像看见商小姐了。”
薛瞻立于临街商铺的檐下,脸上戴着面具,闻言也没说话,只顺着元青方才的指引看向那逼仄的茶摊。
他设想过见到她模样时,自己该是甚么反应,至于次数,已经数不清了。
坐在茶摊里的身影俏皮灵动,桌上搁着一盏兔儿灯,明黄灯光映得她眼眸乌灵闪亮,螓首蛾眉,不知对面之人说了什么,引得她两颊笑涡如霞光荡漾。
元青:“大人,要过去么?商小姐好像没空。”
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成么?
元澄扯着笑强行找补:“哈哈,还真是有缘,一进城就与商小姐遇上了,那人说不定是商小姐家中表兄堂兄......”
话还没说完,就见商月楹放下杯盏,又提起了那盏兔子灯笼,瞧着是准备离开茶摊了,而那男子掏出钱袋付账时,正脸也露了出来,元澄认出他来,也没办法再自圆其说。
“原来、原来是宁家那位,大人,这......他与您也算旧识了。”
付完银钱后,宁绪之冲茶摊老板温润一笑,就神色自如地跟在商月楹身后走了。
二人又停在一处售卖香囊、手帕之物的摊前,至少从元澄的角度看,二人已经算不上疏离了。
薛瞻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往茶摊那处走,寻了处能看清商月楹模样的位置坐下后,茶摊的翁老板就凑了过来,“客官喝点什么?”
元澄忙搭话:“简单的茶水即可,多谢。”
见茶摊老板转身去忙,元澄作势去看他冲茶,佯装不经意提起:“方才我好像在您这瞧见宁兄了,我与他是旧识,见他与一女子同行,就没上前叨扰。”
“老板,我看您与他也还算熟络?”
翁老板乐呵一笑:“什么熟不熟的,你说那位宁郎君啊,他就是从前常来我这饮茶罢了,一来二去关系也还不错,他是带了个女子过来哩,商小姐,在汴京也算耳熟了,你可曾听过她的芳名?”
“我听了一耳朵,二人好像在说议亲之事。”他动作迅速,说话间就已冲好一盏热茶。
“这汴京又要多一桩美谈喽——”
元澄听见‘议亲’二字,颤巍巍去接那有些烫手的杯盏。
过了一会儿,翁老板又将余下的两杯茶分别呈给薛瞻与元青,薛瞻握着杯盏迟迟没喝,神情还是那般平静,可握着杯盏的手背却青筋虬结,刺眼极了。
元澄不敢细看,忙将头给低了下去。
大人耳力好,定是听见了。
薛瞻透过面具缝隙去盯着不远处的商月楹看,身旁的宁绪之唇角含笑,将身边那些拥挤的人群都隔绝开来。
瞧着贴心,实则是在暗自制造与她亲近的机会。
她就如落入陷阱的羊羔般,不知身后的目光有多觊觎。
元青语气犹豫:“大人,商小姐议亲一事......”
“什么?”薛瞻蓦地打断了他的话,杯中茶水也因手的力道太重而溅出些许在他手背,叫人觉得,他再大力些,这杯盏就要在他掌心沦为一滩粉末。
他低嗤一声:“她说议亲就议亲了?”
休想。
他会用行动告诉她,既招惹了他,就永远都别想从他身边逃脱。
10. 第10章
人流如织,百姓肩搡着肩挤着走,商月楹却有些不自在。
她与宁绪之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方才在茶摊喝茶时,宁绪之见她有些拘谨,就自顾与她说了几个贻笑大方的趣事,她本就是那种稍稍被逗弄就展开笑颜的人,一时没忍住就在他面前笑了出来。
论长相,宁绪之很合她的眼缘,论家世,二人家中父亲在朝为官,官阶之间没甚么差距,算不得什么高嫁低娶。
而宁绪之本人,的确还算克制,眉梢眼角也温柔。
正如她母亲所言,宁家这门亲事极好。
思绪间,商月楹已踏上了汴梁河面上那条横跨两边的荧桥,石阶边缘被踩踏得圆润光滑,商月楹肩头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她惊呼一声立时就往后仰去。
一只还算有力的手掌撑在她的腰间,宁绪之一手拿着两盏秀丽花灯,一手将她上半身往前推,“人太多了,站稳。”
腰间触感不过一瞬,那只手很快便离开了。
商月楹脸颊染上酡红,“我......多谢。”
宁绪之见她走得艰难,索性隔着衣袖抓紧她的手腕,领着她冲破人群阻碍往河对岸走。
直到站在河边一小处空地,商月楹才堪堪回神,她掀起眼睫去看宁绪之的神色,见他神情如常,并不因方才二人之间的接触扭捏,她紧抿着唇,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花灯给我吧,我自己来放。”
四周堆满了放花灯的人们,河面上泛着熔融微光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顺风而飘,宁绪之找侯在河边的伙计借了火折子,就替商月楹将手中的花灯点亮了。
商月楹单手将裙摆往上提了几下,顺势就蹲了下来。
花灯的烛火在她手心幽幽晃着,她蓦地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回眸去看宁绪之,宁绪之不明所以,却还是含笑回应。
商月楹转头时那道视线更甚,她登时想起话本上的故事来。
话本里说,有些心怀不轨之人会利用这等热闹节日暗中盯上貌美女子,她虽姿色并非倾国倾城,却也时常有人夸她美。
那道视线一直停留在身上,如暗中蛰伏的兽,亦如淬满毒液的蛇,冷得她有些发颤。
她倏然抬头,冲视线来源的方向看去。
“啪嗒。”
商月楹愣愣看着站在荧桥上的身影,手中花灯就这样脱力落入河面。
“怎么了?”宁绪之忽然凑近。
商月楹陡然回头,宁绪之那双桃花目里染上担忧之色,她心跳如雷,捉裙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面对宁绪之的询问,她顾不上回答,阖眼闭了闭,又再次回眸去看荧桥之上。
荧桥上的百姓还在走,小童仍骑坐在大人肩头,嬉笑着打趣的女子们也亲昵挽手往桥下走。
好似方才那一眼,是她看错了。
商月楹没忍住抬手去揉眼睛,紧绷着心中那根弦去看四周,可这回无论她怎么寻,那道身影都没有再落入她的眸底。
宁绪之又问了一声:“月楹,到底怎么了?”
商月楹霎时回神,“没什么,就是好像认错了人。”
宁绪之失笑:“你的花灯被河水淹灭了,用我的这盏吧。”
“那你呢?”商月楹犹豫着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花灯。
宁绪之就着石阶坐下,“我可以看你放,许愿这事心诚则灵。”
商月楹捧着手中的花灯,垂着眼睫看了看,遂不与他客气,重新理好思绪将花灯平缓又稳当地放在了河面上。
也许当真是她看错了。
她记得,他有枚青纹玉佩从不离身,每回她去寻他,那枚玉佩都悬在他腰间。可方才她虽匆匆一瞥,却也瞧得真切,那道身影腰间并没缀什么挂饰。
且只是身形相似,面具之下是什么模样她没瞧见。
元澄元青对他寸步不离,又怎会让他一人站在荧桥上。
他的眼睛......
商月楹用力甩头,发间钗环碰撞出细碎声响。
没有什么也许,她定是看错了,这天底下的男子身形相似的也不少,她总不能见着一个人像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慌神。
而且是他不肯交付真心。
她在这慌个什么劲。
倘若真叫他来了汴京,谁先慌神还不一定呢。
意识到这一点,商月楹的眉眼舒展不少,她抬眸看了眼天色,微微侧身与一旁的宁绪之说道:“我今日起得太早,不如先回去罢。”
宁绪之偏头看她,“累了?”
商月楹点点头。
闻言,宁绪之当即起身,他四下张望片刻,见亭台附近有条小径没那么拥挤,便抬手指了指那边,“原路返回要花不少时间,不介意绕绕路吧?”
商月楹没什么意见,“能回去就行,今日当真人多,我若再往回挤,回府时只怕连牙牙都歇下了。”
“牙牙?”宁绪之挑眉。
商月楹边跟在他身侧走,边答道:“哦,牙牙是我养的一条小黄狗,肚皮可软可圆了。”
宁绪之轻笑一声:“都说商小姐娴淑,竟也养了条小犬,名字竟也取得独特。”
商月楹没再接话,宁绪之只当她是累了,接过她手中的兔子灯替她照亮青石板砖,自己则与她一前一后走着。
绕路而行实在是明智之举,商月楹返程时连呼吸都变得轻松不少,到了磨盘巷,宁绪之坚持要看着她进了门再走,商月楹只好在巷子里与他并肩走着。
到了商府门口,守门的福宝听见动静,将门拉开了条缝隙等着。
商月楹接过宁绪之递来的兔子灯,“今日多谢......”
“别与我说什么谢不谢的,”宁绪之忙打断她,笑道:“我今日很开心,月楹,不早了,不是说累了么?快进去吧。”
商月楹垂下眼睫向他福身行礼,“还是多谢你带我去放花灯。”
说罢她便转身往里走,却在要进家门时又被宁绪之唤住。
半空冲起五色缤纷,那双桃花眼被映得愈发勾人,见商月楹回眸,他正色道:“若真要谢谢我,下次有机会约你出来,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商月楹含糊道:“离春闱没多少日子了,还是正事要紧。”
宁绪之怔住,又妥协一笑,“好。”
待福宝关紧门,商月楹这才倏地松了口气。
“小姐,夫人与老爷说叫您回来不用去寻他们了,春桃姐姐做了小姐爱吃的牛乳糕呢!”福宝朝她挤眉弄眼。
商月楹将兔子灯递给他,“知道了,这灯你替我收着罢,你也早些歇息。”
商月楹走后,福宝便笑嘻嘻扯唇去摆弄兔子灯的耳朵,刚戳几下,一阵劲风袭来,兔子灯里的烛光就灭了个干净。
福宝一个哆嗦,忙将兔子灯拿起来往拐角的杂屋里放。
廊庑下还掌着灯,商月楹熟门熟路拐进了自己的院子,春桃见她回来,忙笑着凑了过来,“小姐!”
商月楹解开外氅,问:“宁夫人何时回去的?”
春桃答道:“您与宁郎君出门后的半刻钟。”
商月楹:“知道了。”
“春桃,备水,我要沐浴,我累了。”
春桃立时招呼其他几个婢女去水房抬水,商月楹坐在铜镜前兀自拆着辫子,又将发间的软簪都一一取下,唇畔有一团红色堆着,她凑近看了片刻,这才发现口脂不知何时被蹭花了。
宁绪之也没与她提......
用湿帕子将口脂擦净后,热水也已准备妥当了。
如今还是冬日,虽说白日里出了暖阳,夜里却还有些冷,商月楹出门时凑热闹花了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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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觉得有多冷,方才回来时人少了许多,她就觉得手脚倏然变得冰凉起来。
褪去衣裳泡进热水里,春桃又往水面洒了些花瓣,随即兀自替商月楹揉搓起手臂来。
商月楹这才顿觉四肢百骸舒展不少。
刚把眼眸合上,唇边就被抵了块鲜香松软的糕点。商月楹微微睁眼,好笑道:“我这日子是愈发舒坦了,沐浴时竟还有人将点心喂到嘴边来。”
那掐着点心的婢女叫春喜,笑吟吟答话:“小姐对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这么好,奴婢们当然要想法子让小姐舒舒服服喽——”
“春桃姐姐知道小姐今日在席面上没吃多少,这会定是有些饿的,小姐与宁郎君一出去,她就拉着我一道在小厨房做了这道牛乳糕,说是等小姐回来吃呢。”
商月楹被她叽叽喳喳的模样逗笑,便只好轻咬一口牛乳糕,赞道:“好吃!”
于是商月楹就这样被春喜连着喂了好几块进肚子里。
洗漱干净后,商月楹就打发春喜回了耳房早早睡下。
将发丝彻底绞干后,她便钻进了提前被汤婆子捂暖的软被里,春桃见她把玩着发梢,不由催促了一声:“小姐,该歇息了。”
商月楹轻声应了,春桃遂去吹灭烛光。
吹到最后一盏时,商月楹忽然坐了起来。她蜷缩着双腿,将自己的下巴搁在膝盖上,语气平静:“春桃,我今日好像......看见他了。”
春桃动作一顿,“什么?”
商月楹重复道:“我说,我今日好像看见宋清时了。”
春桃有些错愕,“怎么可能?”
她留了盏烛光摇曳着,匆匆靠近商月楹,安抚道:“应当是小姐看错了,不要紧,退一万步讲,他只是扬州人,即便是真到了汴京,也没胆子来寻小姐,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春桃语气斩钉截铁:“若他寻来,都无需小姐出面,奴婢自会叫人将他套了麻袋一顿打。”
见商月楹不说话,春桃搓热双手覆在她的手背,“小姐莫要再胡思乱想,奴婢就在隔壁候着,若小姐需要,奴婢守在此处也行。”
商月楹:“瞧你吓得,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来汴京,应是看错了罢,小姐我不是说了么,我与他没关系了,不会再为了他胡思乱想的。”
她将春桃往外推,“去,将蜡烛吹了,我是真有些累了,这会困得很。”
春桃见她神色如往常般,只好笑着起身去吹蜡烛,出门时还贴心将门关得严丝合缝,不叫夜里的风涌进来。
商月楹躺下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忆起那惊慌一瞥的身影。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直到过了子时才渐渐有了睡意。
合上眼眸前,她将脑袋埋进软枕,小声嘀咕:“就是我不要你了,你真寻过来,我也不要你了。”
言罢,她沉沉睡了过去,寝屋里只剩平缓的呼吸声响起。
青砖黛瓦之上,薛瞻动了动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手指。
面具早已被他取下,他面无表情坐在屋檐上,指节无意识抵着做工粗糙的面具来回摩挲。
见到商月楹前,他想了许多质问的话。
知道二人之间有误会,他还想了要与她解释的话。
原以为她在使性子。
岂料身旁已有他人。
商家有女,温柔娴静。这是汴京城里那些官眷对她的评价。
薛瞻撑着手将面仰起,深吸了一口气。
宁绪之大抵也是看上她的表面,可只有他知道,她这副乖顺皮囊下到底是如何模样。
无论用什么手段,他只要她。
被压下去的怒意又疯狂上涌,尤其是在听清商月楹那无意识的呢喃之后。
不要他了是么?
他偏要她在他身边待着。
11. 第11章
过了元宵,灯会收了尾,年味便淡了许多。
永宁侯府的粗使婢子正跟在仆妇身后洒扫地砖,侯府宅院修缮得气派,廊下伺候的奴婢低眉顺眼侯着,却又频频用余光去打量身侧的粗使奴婢将廊柱擦拭得锃亮。
侯府共二房,长子为庶,次子为嫡。
庆元朝于袭爵一事上,向来是立嫡不立庶,是以,侯位就落在了二爷薛江林的身上。
薛江林年少念书时便没甚么要建功立业的心思,袭爵后靠着身份娶了荥阳章氏的嫡次女章兰君为妻。
夫妻二人早年琴瑟和鸣,膝下只得薛玉一个嫡女。
而后便是一次意外,薛江林纳了远房表妹窦氏为姨娘,诞下了庶子薛砚明。
窦姨娘生来没享荣华富贵的命,离世后,薛江林不知是心中悲戚或是不愿惹荥阳章氏不快,倒也再不曾纳妾。
大房而今由长子薛江流当家做主,薛江流此人年少气盛,又古板严厉,如今在礼部任职。
与二房那边不同的是,大房没有当家主母。
薛江流的正妻宋罗音于三年前抱憾离世,于是大房这边的一应琐事就落在了妾室倪湘的头上。
薛瞻带着元澄元青从外头回来时,倪湘正站在月亮门下替薛江流梳理衣襟处的褶皱。
她一张秀气鹅蛋脸,眉眼莹莹,举手投足倒瞧着像主母派头,“老爷,今日虽说天暖了,你也不可贪热就将领子扯开,更要切记不可贪凉。”
“奴婢晓得礼部有老爷爱喝的饮子,那饮子性凉,老爷可莫要贪嘴才是。”
薛江流面相方正,穿一件礼部官袍,腰间缀月白云纹玉佩,虽说已至中年,举手投足却稳重威严。
便是外人瞧了,也常觉得他才是那该袭爵之人。
“行了,你是最细致的。”他抬手制住倪湘,面上虽严肃,看向身前妇人时却在眼眸中淌出一丝柔。
倪湘眉眼低垂,“不早了,不是说今日有要事么?老爷快去罢!”
薛江流点点头,目光又在倪湘身上停了一瞬,这才转身往外走。
方走一步,就与倚在假山上的薛瞻对视上。
薛瞻冷眼瞧着他与倪湘明里暗里如夫妻的模样,见他看向自己,便站直身体如行公事般唤了声父亲。
之后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给站在薛江流身后的倪湘,穿过月亮门时就直直越过了她。
“站住!”身后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见薛瞻停了脚步,薛江流去而复返,沉着脸走到了他的面前一通打量,“病好了?”
薛瞻:“如父亲所见,儿子又生龙活虎了。”
薛江流横眉冷竖,“怎的?你如今升官了,有权有势,压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头,便认为在这家中可以随意目无尊长了?”
听出他话中训斥之意,薛瞻似笑非笑瞥了眼他身后的倪湘,问:“方才我已向父亲问过好,此处就父亲一个长辈,我如何能叫父亲替我扣上这么重的帽子?”
薛江流面上怒意更甚,“倪姨娘也是你的长辈!”
“长辈?”薛瞻挑起眉梢,眼神讥讽,“若母亲还在,我倒还愿意尊她一声姨娘,母亲是如何病逝的,父亲,你我心知肚明,我没要父亲的爱妾以命相抵,已是全了父亲的面子。”
薛江流被这话激怒,扬手就要去打薛瞻。
好在倪湘忙将他拉住,“哎哟,老爷,消消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都、都督不叫便不叫罢,奴婢原是也配不上,公事要紧,老爷还是先紧着出门吧!”
薛江流蓦地甩开她的手,恨声道:“你休要替他说话!都是一家人,在家喊什么都督?”
“你无事提你母亲做什么?你以为你母亲离世,我这做丈夫的便没有一丝后悔么?”
薛江流指着薛瞻怒斥:“你如今是愈发不像话,你称你旧疾复发,叫那帮人日日守在你那院子门口,我这做父亲的倒也忍得,倪姨娘是内宅女子,你堂而皇之带这二人进府,倒是摆个好大的谱!”
他说的便是元青元澄二人。
瞧着在说这双生子,实则指桑骂槐,痛斥薛瞻没半点礼数。
说罢他又作势要来与薛瞻动手。
却在还未近身时被元青拔剑拦住,“薛大人,论官阶,我家大人在您之上,真闹出动静来,没得惹外头的人笑话。”
元澄亦不复吊儿郎当模样,冷目护在薛瞻身前。
薛瞻轻嗤一声,将元青的剑抵开,逼近一步看向薛江流悬在半空的那只手,“父亲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家里?若不是为了遂母亲遗愿,我是一刻也不会待下去。”
示意元青收剑后,薛瞻又将目光掠至缩在薛江流身后的倪湘身上,他目露警告,“父亲,您好好想清楚,若要与我撕破脸,我不见得还会听您无事训斥几句,您这爱妾......”
“兴许哪日心情不好,我便会控制不住自己,亲手剐了她。”
那眼神着实阴冷,倪湘没忍住肩头打颤,哆哆嗦嗦去扯薛江流的腰带,小声道:“老、老爷......”
见他二人略有些收敛,薛瞻又勾起唇角的笑。
他生得更像宋罗音一些,褪去那身银甲,寻常衣袍便衬得他丰神俊逸,笑起来更甚,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唇角的弧度便有些讥讽。
薛江流到底是被倪湘连拉带拽地送出了门。
薛瞻冷眼瞧着薛江流的背影,神情不喜,“走吧。”
院子外头有四人守着,皆是与元青元澄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子,个个腰间佩剑,那架势好叫人觉得只要有人敢靠近此处,他们便敢拔剑相对。
这会陡然见到薛瞻从拐角走出,为首的男子面露惊喜,“都督!”
元澄扯开嘴哈哈大笑几声,忙过去与他来了个熊抱,“阿烈!你小子又壮实不少!”
被唤作阿烈的男子喜不自胜,从元澄手下挣开后连忙看向薛瞻的眼睛,他喜道:“老天开眼,都督,这当真是件大喜事!”
薛瞻对着自己人时神情柔和了些,他拍拍阿烈的肩,命他跟着自己进去,都坐下后,薛瞻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有谁来过?”
阿烈与元澄性子相似,瞧着也有些憨态,他掰着手指头数:“您养病的消息刚放出去时,那位姨娘来过几回,还有您那位弟弟,也来寻过几回,不过都被我打发走了。”
见薛瞻神情如常,阿烈又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还有一人也来过。”
元澄疑惑:“二房那边也来人了?”
阿烈道:“就是二房那位姓窦的表妹,她也来过几回,这段日子倒是没来过了,我听下人提了一嘴,好像被薛小姐训斥了。”
元澄不免咋舌,又悄悄瞄薛瞻一眼。
可惜,有人对大人念念不忘,大人却只爱那个敢戏弄他的。
薛瞻是知道那位姓窦的表妹的,只是他显然对此事毫无兴趣,只与阿烈道:“我既回来了,门口的人就都撤了。”
阿烈忙应下。
将人撤走后,院子里就只剩薛瞻与元青元澄三人,薛瞻早年还在侯府待着时,不喜太多人在身边伺候,只留了个本分老实的小厮。
后来薛瞻离开汴京,宋罗音便做主将卖身契给了小厮,还了小厮自由身,只留些在院子里伺候的奴仆负责清扫整理之事。
薛瞻回京后,便将那些奴仆也遣走了,如今这院子里,就只有元青与元澄二人与他相伴。
内室梨花木高几上搁置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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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锋利剑身,名唤寒渊,乃宋罗音于薛瞻满十三岁那年所赠与。
寒渊陪着薛瞻度过了最孤独艰难的时候,当初双目失明,薛瞻想过要将寒渊也带去扬州,如此也算一种慰藉,但思及到底行事不便,最终还是将寒渊留下了。
此时重新将寒渊握在手里,薛瞻才终于有了实感。
元澄见薛瞻垂目盯着寒渊剑愣神,遂跃跃欲试:“大人,要练剑么?”
“我和兄长许久不曾与大人比划了!”
元青也来了精神,“我看行!”
寒渊已出鞘,双生子还在对视,薛瞻却已迅速回身持剑袭来,元澄大惊,忙仰身向后躲闪,“怎的不按常理出牌!”
薛瞻此人方才还瞧着如书生般温润,手中持剑后浑身的肃杀之气就已迸出,他轻而易举就越过了意图将他拦下的元青,从而去了院子里,“出来!”
因他喜静,故而院落较为偏僻,出招时便也不遮掩,兵器发出刺耳鸣响,震得院外苍树上栖息的雀儿都忙逃窜而飞。
薛瞻能在边关摸爬滚打到如今的高位,身手自然一流,他出招狠厉,剑剑往人致命处去,元澄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倒是元青还咬牙坚持着。
最后一招落下时,元青手中的剑被薛瞻卷走。
元青喘着气,神情惭愧,“是我输了。”
薛瞻将剑丢回给他,忽地拧紧眉头,将寒渊指向院门口——
有道身影从阴影下走出,眉眼与薛瞻只有一分相似,他俯身作揖,“大哥。”
薛瞻冷目收回剑,“你来做什么?”
“大哥何时病愈的?”
元澄小声嘀咕了句:“怎么今日人人都撞上了。”
元青扯了扯他的胳膊,见来人与薛瞻有话要说,忙将元澄带去了远处待着。
薛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便宜弟弟,笑得颇为恶劣,“怎么?来替你姨娘寻仇?”
来人正是倪湘与薛江流所生的大房次子,薛如言。
星光殷殷,其灿如言。
薛如言生来就十分得薛江流的宠爱,虽是庶出不能寻单字取名,薛江流却也从未敷衍了事过。
就连为了叫其满腹才学,薛江流都不惜拉下脸来与鹿鸣书院的院首推杯换盏,将这个庶子送进了鹿鸣书院就读。
薛如言从鹿鸣书院出来后,便声称要下场科考,为自己,也为大房争光,去年已过了乡试,如今正在家中温书奋进,欲在春闱之事上搏一搏。
他本是抱着好声好气与薛瞻议事的态度而来,却见薛瞻一言不合就讥讽自己,到底是年轻气盛,当即就恼怒起来,“大哥,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薛瞻:“哦?我过分什么?”
薛如言:“府中下人那么多,大哥方才为何要装作看不见姨娘?她到底是长辈......”
这般说话的方式,当真与薛江流毫无分别。
薛瞻顿觉无趣,“你若来我这就是为了替你姨娘说几句话,那就赶紧滚回去。”
“大哥!”薛如言忿然冲上前来,“我知道你不喜姨娘,但当年那件事姨娘也不知情,大哥总不能一直迁怒于姨娘吧?”
见薛瞻停了脚步,薛如言便以为他听进去了,又软下声音劝道:“圣人说,家之道,贵在和睦,我还记得幼时大哥会带我去爬树掏鸟窝,大哥能否听我一句劝......”
话立时被打断。
薛瞻神色平静地将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见薛如言吓得身体僵硬无比,一脸惊惶地盯着自己,薛瞻这才启声:“我不知和睦二字如何写,再有下回,这剑可就不长眼睛了。”
他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圣人,滚。”
12. 第12章
剑身冰冷的气息盘桓在颈间,薛如言哑了声,两片嘴皮子紧绷着,望兄长那一眼似惧似怨。
薛瞻自顾在一旁擦剑,双生子侯在薛瞻身后,总用余光瞥他,薛如言心中恼怒,却又不敢再妄论些什么。
兄长方才看他如一具死尸。
凭什么。
薛如言垂首,暗自咬紧后槽牙。他与薛瞻乃血脉至亲,虽不为一母所出,幼时薛瞻却也对他呵护有加。
不知何时起,薛瞻性情变了又变,违背父亲意愿去了边关也就罢了,回来后竟连他这个弟弟也不认了。
虽说父亲总在他面前说,只有自己才是能令父亲引以为傲的儿郎。
可只有他心知肚明,在面对薛瞻时,那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会时刻绕着他缠着他,好似薛瞻天生就该压他一头。
见薛瞻连个眼神都不愿再丢给他,薛如言又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才从惊骇中回神,唇也勉强扯开,“既然大哥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言罢,他便灰溜溜推开院门离开了此处。
元澄没忍住脸上嘲弄的表情,“大人,他被吓狠了,会不会......”
会不会又去薛江流面前搬弄是非。
薛瞻蓦地将剑身收回剑鞘,转身进了屋内,“不必管他,我既还留在侯府,自然会遵循母亲的遗愿,愚昧之事,我向来不做,若总有人爱来恶心我,我不介意忤逆母亲一次。”
双生子紧抿着唇没吭声。
他们原是城郊山脚猎户之子,双亲都因病逝世后,兄弟二人便离开了那座山头,转而参了军。
也是这般才误打误撞在边关认识了薛瞻,他们兄弟二人少说跟着薛瞻行事已有七年有余,对他母亲之事也称得上知晓前因后果。
宋罗音之父宋澜,乃礼部左侍郎,只育有宋罗音一女,对宋罗音亦是倾尽所有,可偏生就出了意外。
多年前的一场秋狩,世宦贵族皆在场,猎物满满当当,本该圆满收场,却忽现数十名刺客,尚只有十来岁的二皇子及时冲出来替景佑帝挡刀,却没顾及自己的后背。
宋澜两袖清风,文人风骨令他心怀大义,眼见刺客手中的刀就要朝二皇子的后背砍下,他没多想直接挡了过去。
伤口虽不深,刀上却抹了毒。
此举震撼朝野,发丧那日,景佑帝亲临宋家。
宋罗音之母贺氏心灰意冷,悲痛至极,却也不忘替已出嫁的宋罗音求得恩典,只求景佑帝能看在宋澜舍身救驾的情分上,对宋罗音多些庇护。
官场如棋局,景佑帝则是掌控棋盘者,宋澜已殁,宋家只剩贺氏与宋罗音母女二人,皇权之下,已作废的棋子再无作用,宋家无法用此事挟景佑帝一辈子。
是以,贺氏以退为进,拒了景佑帝要追封宋澜一事,自愿孤身回扬州,以此激起景佑帝心中的怜悯之情,逼迫景佑帝当众应下会庇佑宋罗音一世。
有了景佑帝的金口玉言,即便她回了扬州,亦能安下心来。
几载转瞬即逝,大爷薛江流的确对宋罗音做到了相敬如宾,就连二房的侯夫人章兰君,见了宋罗音也得毕恭毕敬唤句长嫂。
薛瞻十四岁前饱读诗书,被宋罗音教得温润如玉,如谦谦公子般。
只是少年郎多少有些气性,薛江流又古板严肃,数不清是第几回被薛江流借着由头责打后,薛瞻冲动之下收拾包袱离开了汴京。
可跟随军队到了边关后,薛瞻便有些后悔了。
然这军营里没有再回头的机会,言行举止还稍显稚嫩的薛瞻只能暗自立誓要在边关挣得功绩再回京。
一别数年,薛江流还是那般古板严厉,对他成了中郎将、身上还携军功一事态度平平,宋罗音亦复薛瞻记忆中的模样,温柔,看他时眉眼噙笑,总爱抬手轻抚他的头。
就在薛瞻得景佑帝嘉赏领了五城兵马司的职后,宋罗音却忽然病重。
那是薛瞻第一次在侯府里与薛江流兵刃相见。
宋罗音体弱,起初不过只是咳疾,倪湘这做妾室的见夫人病重,便吩咐婢女去请郎中。
郎中替宋罗音把了脉后便开了张寻常诊咳疾的方子,可宋罗音却迟迟不见好转,以至于还有了咳血之症。
宋罗音忽然倒下,大房立时乱成了一锅粥,薛瞻连夜命人围了大房的院子,持寒渊逼迫倪湘供出所犯之事,倪湘险些咬碎满口银牙,言她不过只好心请了个郎中来。
薛江流挡在倪湘身前,呵斥薛瞻空口白牙污蔑长辈。
郎中还在屋内替宋罗音诊治,忽地嗅到了药渣之气,忙叫宋罗音身边伺候的妈妈将那药渣找来,一探之下才惊觉他那方子里的桔梗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桂枝。
这才迅速加重了宋罗音的病情。
郎中正欲另开方子补救时,宋罗音却已是强弩之末,她本就体弱,如此一番折腾耗尽了体内元气。
把出脉象后,郎中立时慌神,连忙出来将此事告知薛瞻。
薛瞻几乎是顷刻间如坠冰窟。
吩咐元青去宫中请太医后,薛瞻就弃剑进了屋内。
所有人都被隔绝在了屋外。
薛瞻垂首跪在宋罗音床前,听她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与他说话,只是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薛瞻鼻腔发酸,握着宋罗音的手不停揉搓,好叫宋罗音安心,叫她知晓他在这,她不会有事。
可宋罗音到底没撑到太医来。
她仿若知晓自己很快便要离开人世,忆起薛瞻年少冲动行事后,便用尽全力反握住薛瞻的手,撑着最后一口气,与他留下了一句话。
她说——
阖家安顺,诸事吉,他到底是你父亲,莫要与他再起龃龉。
薛瞻在宋罗音床前跪了半夜,直到双膝麻木。
屋外所有人出不得这院子,也只得陪他待着。
良久,薛瞻缓缓拉开了房门,重新将寒渊握在手里,神色平静地指向薛江流。
“我要她死。”
他启声,长时间未饮水的喉咙嘶哑粗粝,眉间戾气已不做掩饰,剑锋往薛江流身后一偏,径直与倪湘对上。
倪湘自然是没死成。
最后一刻是倪湘身边一个贴身婢女站出来认下了此事。
她言自己见不得主子总被宋罗音压上一头,便暗中将桔梗换成了桂枝,好叫宋罗音的病情加重,令她吃个教训。
谋害主上,自然要被乱棍打死,薛瞻却将五城兵马司折磨犯人的那套法子用在了婢女的身上。
倪湘被当场吓得晕厥过去,薛江流颤着手指着薛瞻,却连训斥他都做不到了。
满院子的人只能被迫看着那婢女在凄厉哭喊声中皮开肉绽。
宋罗音的离世令薛瞻有很长一段时间彻夜难眠,无数个昼夜里,他会后悔十四岁那年为何要意气用事。
为何不多忍耐几回。
而今他待在侯府,也是为了完成宋罗音的遗愿。
至于倪湘的命,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取走,说那被推出来的婢女是主谋,他从未信过。
风声呼啸,元澄的思绪短暂回笼,再度抬眼看向薛瞻,“大人,那位倪姨娘传话的本事极高,过不了今夜,外头的人都知道您已病愈,那......明日要上朝么?”
薛瞻勾唇:“自然是要去的,我若不去,有些人怕是该急了。”
.
隔日薛瞻便出现在金銮殿中。
不知情的朝臣面面相觑,眸中讶色明显,不明白这抱病了大半年的都督如何就神清气爽来上朝了。
而知情者,如枢密院院使傅从章这般时刻注意薛瞻动向之人,昨夜接到薛瞻已病愈的消息后,便连夜与三皇子递了信。
此刻站在薛瞻身侧,见薛瞻神情淡漠,傅从章便借着笏板遮掩与薛瞻搭话:“都督,当真许久不见。”
薛瞻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答道:“傅院使是今日第一个与我交谈之人,听傅院使的语气,对我好像还颇为关心?”
“你我是同僚,我岂有不关心之理?”傅从章道:“若不是都督尚在病中不可叨扰,我早已登门探视了,再者,这朝中关心都督之人可不止我一个,却只有我与都督明说了,不知都督能否听出诚心二字?”
傅从章一语双关,借着关心薛瞻身体的幌子来试探他的口风,薛瞻侧头认真看了傅从章几眼,那双眼眸好似洞悉了什么,半晌又将头转了回去。
傅从章敛起心神,指腹摩挲着笏板,他相信薛瞻是聪明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会当众打他的脸罢?
薛瞻:“听不懂。”
傅从章:“......”
他故意的!
见三皇子转眸看了过来,傅从章不动声色地与其对视一眼。
帘后有了动静,傅从章只得暂且压下要继续与薛瞻攀谈的心思,转而正色看向从帘后走出的身影。
景佑帝如今年迈,身体却还算硬朗,宫人要搀着他入坐,被他挥手拂开。
他穿一身赭黄圆领袍,浑浊眸色在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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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底下的薛瞻后略微亮了些。
“父皇,儿臣有要事奏。”四皇子赵渊率先站了出来。
景佑帝眯着眼睛看向他,“允。”
“陇西节度使常真的折子上提到,陇西一带已接连半年不曾降雨,陇西州县田地居多,再如此下去,恐起旱灾,故儿臣特来请示父皇。”
愈至暮年,景佑帝处理政事的精力愈发有限,除了病逝的先太子之外,他膝下还有四个皇子,兴许是有选储的意思,景佑帝便将四面八方的折子按东西南北各自分给了儿子们。
如今听四皇子赵渊提起陇右之事,景佑帝眉头紧皱,“常真的折子呢?呈上来!”
赵渊忙掏出折子递给了宫人。
景佑帝垂首看得细致,良久才将折子合上,他掐紧眉心揉了揉,对赵渊道:“就由你负责此事,有何处不懂的去向转运司讨教。”
“天不降雨,就从沟渠引水,户部务必在这两日将赈灾账册造出,陇右地势高,免不了要多建新渠。”
户部尚书忙应下。
赵渊得了景佑帝派下的任务,面上一喜,也忙弓着身子答道:“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期望!”
此后,余下几位皇子都照例述了些各地官员所呈上来之事,景佑帝听了半晌,虽说神情有些不耐,到底还是听完了。
朝事议完后,金銮殿中的气氛便轻松不少。
景佑帝对臣子也颇为关怀,总爱在朝事之后再论论家事,这会他便掀眼往殿中扫视一圈,看向身材体型日渐有些圆润的工部侍郎裴宿。
他笑道:“裴卿,朕记得你是开春那会成的亲,娶的是鹿鸣书院白院首的次女?”
裴宿忙站出来答道:“回陛下,是。”
“听闻白院首膝下有双娇,长女性情柔顺,才情不输男子,次女则爱张罗些街巷吃食,如今看来,裴卿的确被养得极好。”
裴宿原以为景佑帝是有事要询问他,岂料竟是将他拎出来打趣,一时便涨红了脸,“陛下......”
景佑帝哈哈大笑几声,殿中那股谈论朝事的沉闷被一扫而空,他又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薛瞻,“薛卿今日话少,身子可好全了?”
“臣谢陛下挂念,已无大碍。”薛瞻答道。
“薛卿年岁也不小了,你看看裴卿,有夫人管教后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你身上有旧疾,依朕看,身边倒缺个知冷热的人。”
景佑帝打趣薛瞻时的语气更为轻松,言谈间的关怀也做不得假,朝臣们听在耳朵里,不由掀眸看了薛瞻一眼,暗道景佑帝对他当真不一般。
薛瞻如今二十有二,寻常男子如他这般年纪的确早已成亲,景佑帝当着一帮朝臣的面劝薛瞻娶妻一事也并非一两次。
可薛瞻在五城兵马司时就颇有些蛮不讲理,加之他在边关斩下敌军首领头颅之事太过惊骇,满身戾气,谁敢将自家养得娇滴滴的女儿嫁与他。
虽说他这张脸的确生得好......
已至中年的朝臣们垂首看了眼被腰带勒得有些紧的肚子,又暗自摇了摇头。
皮相好有什么用!
他们都是过来人,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的。
正经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可不能只看脸!
好在薛瞻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推脱避开,是以,朝臣们这次也只是当个乐子去听,并未有谁将此事听进心里去。
朝臣们正颤巍巍替自家女儿暗中松了口气时,就见薛瞻侧头,神色认真地打量了裴宿许久,而后正色点了点头。
“臣觉得陛下所言在理,恰好臣有一心上人,如今正拿不定主意,陛下可愿替臣指点一二?”
“啪嗒。”
方才还暗道又躲过一劫的朝臣一时手不稳,手中的笏板陡然落在金銮殿的地砖上。
几个挨得近的忙用眼神对视。
-你家女儿可与他见过?
-怎么会!你家女儿不是爱出去转么?莫不是被他瞧中了?
-哎哟,此乃大祸!
-祖宗庇佑,可千万别是我家女儿!
景佑帝愣住,惊诧薛瞻竟一改常态,他登时来了兴致,笑问:“哦?不知薛卿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小姐?不妨说来与朕听,若那小姐尚无婚配,朕就做主替你赐婚?如何?”
那几个用眼神交流的朝臣险些没站住。
薛瞻笑得古怪,回眸幽幽看了几眼如临大敌的那几位朝臣后,神色变得坦荡。
“下朝后,臣自会告知陛下。”
13. 第13章
景佑帝用来议事的偏殿里,偶有几声交谈从厚重殿门内传出。
守门的宫人低眉顺眼垂着头,轻轻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又转眸看向侯在一旁的同伴,“哎,仔细些,小心公公训斥你躲懒!”
殿外静谧无声,小宫人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另一位宫人忍不住侧头去看紧闭的殿门,“公公这会在里面伺候陛下呢,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出不来,你方才可听说了?陛下将那位都督留下来是为何?”
先前那位不由感叹:“陛下心肠软,本就对那位早逝的母亲有愧,到底是那场秋狩......”
提及此事,宫人顿了顿,又悄挪步子与同伴凑近了些,“陛下操心这些,应当是在弥补,你我往日躲懒,有时换值迟了片刻也不见陛下斥责,可见陛下有多仁慈,对咱们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对那位都督了。”
“你怎的还愈发扯远了?”
“快别说了......”
同伴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就听拐角传来一阵脚步声。
商恒之近日忙得厉害,开春后景佑帝欲叫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之后在朝会大典上礼佛,这其中所需修撰的经书便多了些许,直至今日方才修撰完毕。
行至偏殿门口,商恒之轻舒一口气,腾出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翰林院设在应庆宫往北,虽说离金銮殿相隔较近,可他眼下抱着厚厚一摞经书,一路走来到底有些气喘。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宫人,手上亦同样抱着经书。
商恒之见到守门的宫人后,便压低声音熟络地打了声招呼。
“秋水小内侍,陛下可在殿中?”
那被唤作秋水的宫人正是方才话多那一位。
他抻长脖子看了眼商恒之手里的经书,便抬手遮在嘴边答道:“是商大人,商大人来得不巧,陛下与薛都督在里面议事呢!”
商恒之一直在翰林院忙前忙后,听得这话便有些讶然,“都督病好了?”
话毕,他又为难道:“这经书需得陛下亲看,您看......”
商恒之为人和气,平日上下值遇见些小宫人也时常笑眯眯打声招呼,秋水抿着唇,见他与身后那两位抱着经书的确辛苦,便妥协道:“那便叫商大人静候片刻,奴婢大着胆子问问。”
商恒之忙笑着应下。
秋水转身,快步凑近殿门,屈指轻敲几声。
殿门很快被拉开条一指宽的缝隙,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德明紧拧着眉训斥:“何事?瞎敲什么?规矩都给忘了?”
秋水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商恒之,小声答道:“翰林院的商学士送了经书来,说是要陛下亲看。”
德明顺着他的手指往商恒之那处看,见他噙着笑看向自己,他忙回以微笑,又对秋水道:“仅此一回,我去回禀陛下,再有下回,你就不许在陛下身边伺候了!”
秋水连连点头。
将殿门掩紧后,德明弓着身子快步凑到景佑帝身前,轻声道:“陛下,翰林院的商大人送经书来了。”
景佑帝这会正与薛瞻聊得高兴,他瞥一眼坐在下首饮茶的男人,笑道:“薛卿太狡猾,方才还说下朝后就将心仪之人的闺名告诉朕,这都喝了几盏茶了,还不说?”
“莫不是要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说罢,他又朝德明挥挥手,“罢了,今日怕是问不出了,叫商恒之进来。”
薛瞻被景佑帝调侃了许久,面上也还是那副淡然神色,德明在心中暗道薛瞻当真得陛下青睐,难怪如此年轻便能掌管骁骑营。
听得景佑帝唤商恒之进殿,德明忙应下,又转身退了出去请商恒之进来。
商恒之垂头进殿时,只掀眸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薛瞻,身上那股泰然自若的气势叫人觉得此处并非帝王偏殿,而是他薛家的花园。
好在商恒之送了经书便打算离开,视线便也没在薛瞻身上多做停留。
“陛下,经书修撰一事已完成,还请陛下过目。”商恒之低声道。
身后那两名宫人忙将经书递给德明,德明又将商恒之手中的经书一并接了过来,搁置在了御案上。
景佑帝阅览经书需得一些时间,商恒之亦不打算在此处多留,便再度启声道:“陛下,若无事,臣便退去殿外候着了。”
景佑帝眯着眼睛扫向案上那摞叠得整齐的经书,赞赏道:“你做事细致,朕再放心不过。”
“朕有些乏了,翰林院这几日也过于操劳,商卿不必侯在此处,朕阅过后会叫德明去趟翰林院。”
商恒之原以为今日要待到日暮四合才能离开,不曾想听景佑帝的意思,他这会就能直接回翰林院。
是以,他忙笑答:“是,谢陛下体恤。”
见景佑帝微眯着眼眸,商恒之便放轻了步子往殿门处退,方一转身,手刚搭上殿门,就听身后有声音响起。
“陛下若此刻乏了,可就听不见臣那位心上人的名字了。”
是薛瞻在开口说话。
心上人?
商恒之搭在殿门上的手悬停,他忙着修撰经书,好几日都没去上朝,自然不知今日早朝都发生了些甚么。
朝事不过几日便能在官员中传开,那这薛瞻说的劳什子心上人,便是今日在金銮殿议过的家事么?
商恒之是知晓汴京的世宦家族对这位都督有多避之远及的。
身居高位,出身世家大族又如何?
整日打打杀杀,瞧着就不会心疼人。
傻子才会将女儿嫁给他。
这会听见薛瞻竟有了心上人,商恒之阴恻恻勾起唇,俄而八卦起来,他放缓了动作,想听听究竟是哪家女儿如此倒霉被他看上。
朝中与他有过口舌之争的官员也有一些,若真是那群倒霉蛋,他这会连怎么狠狠嘲笑对方的言语都已想好了!
果不其然,景佑帝来了兴致,那声音听在商恒之耳中也浑然没有丝毫方才的疲乏感。
“哈哈,薛卿莫要再耍花招,说吧,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商恒之作势去开殿门,动作却极缓,他瞧着是在往外走,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想,他在走出这偏殿前,定能听见那女子是谁。
快说呀!他听着呢!
只听薛瞻轻笑一声。
商恒之登时发觉有道视线似有似无落在自己后脑勺上。
下一刻,薛瞻轻飘飘吐出一句话——
“巧了,臣心悦的那位女子,姓商,闺名月楹,正是商学士的掌上明珠。”
商恒之紧紧贴在殿门上的手一抖,如遭雷击般猛地回头看向薛瞻。
见薛瞻唇畔含笑看着自己,商恒之连自己在哪都给忘了。
“你说什么呢?”商恒之瞪大双眼,险些破了音。
殿内静得只闻商恒之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商恒之愣在原地看着薛瞻,好半晌没说话。
景佑帝颇有些惊讶,“哦?竟这般巧?”
他忙向商恒之招手,“商卿快过来。”
商恒之顶着二人的视线,脸色尤其难看地折返回去,到了景佑帝身前,他勉强笑道:“是、是挺巧。”
所以,他看笑话看到自己头上了?
什么倒霉蛋。
他才是那个倒霉蛋!
商恒之闭了闭眼,只觉此生已无望。
檀娘被薛瞻看上,这一辈子也完了。
轻呼一口气后,商恒之硬着头皮开口:“臣替小女多谢都督垂怜,只、只是小女如今已议......”
“陛下。”薛瞻蓦地打断了商恒之的话,他起身站去商恒之身侧,温声道:“商小姐娴静柔顺,臣倾慕她已久,听闻商小姐尚无定亲之人......”
他顿了顿,转眸看了眼视死如归的商恒之,道:“臣请陛下赐婚,让臣与商小姐喜结良缘,众生皆草木,唯此一人是青山,倘若臣有负商小姐,臣但凭陛下处置。”
商恒之暗骂一声。
狗屁草木,狗屁青山,狗屁薛瞻。
景佑帝不曾想薛瞻竟会说出这些话来,见商恒之垂头不吭声,景佑帝问道:“商卿?”
商恒之抬眸一笑,“陛下。”
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景佑帝颇有兴致地问:“朕听闻你家女儿在汴京尚有美名,可曾与他人定下亲事?”
商恒之内心煎熬又拉扯,论定亲,自然是没有的,宁家那小子与他家檀娘不过还处在相看的阶段,倘若此刻点头,便是欺君。
他还想留着命待辞官后回嵊州老家颐养天年呢。
可他如何能点这个头说檀娘没有与他人定亲!
岂不便宜了薛瞻!
思来想去,商恒之只觉脑仁疼,“回陛下,小女不曾与他人定亲,只是......臣就这一个女儿,相看夫婿一事,还需待臣回家中与夫人商议,臣也舍不得女儿这般早就嫁人。”
他暗中又骂了薛瞻几句,皮笑肉不笑道:“都督年轻有为,合该配个出身再高些的女子才算佳话。”
薛瞻:“我只喜欢商小姐。”
商恒之:“......”
混账!
商恒之脸都气黄了。
他低着头,景佑帝没瞧见他的脸色,听他言明舍不得女儿,便笑道:“商卿此话差矣,朕记得商卿的府邸在磨盘巷?巧了,朕赐给薛卿的都督府与磨盘巷只隔了两条街,薛卿......”
景佑帝愈是说,就愈发觉得这二人乃天赐良缘。
薛瞻立时颔首,“商小姐想回家便能回。”
商恒之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景佑帝哈哈大笑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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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当即道:“商卿,薛卿可是我朝难得文武两全之人,不如就由朕做主,将这个女婿赐给你?”
这话听着是在询问商恒之的意见,暗中夹杂的意思却已格外明显。
景佑帝对这桩八竿子打不着的婚事乐见其成。
他愿意金口玉言赐婚。
倘若换个人选,便是那家中长辈官阶不如他的,商恒之都比此刻要高兴。
赐婚于世宦子弟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偏这人就是薛瞻,偏商家想安稳度日都做不到。
瞧着话里话外蓄势待发的那股劲,商恒之颓然将头埋得更低,“谢陛下恩典。”
景佑帝满意地收回悬在商恒之头顶的视线,唤来侯在门口的德明,“德明,拟旨。”
德明‘哎哟’一声恭喜商恒之,忙张罗着替景佑帝研墨。
.
商恒之回翰林院时,面上神情已与那耕地多年的牛一般无二。
颓靡又绝望。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快,景佑帝替商恒之的女儿与薛瞻赐婚一事已传了个遍,见商恒之晃悠着身子进了正殿,翰林院里与他不对付的同僚忙笑着去拍他的肩。
“恭喜恭喜啊,商大人,得此佳婿实乃大幸!”
商恒之忍无可忍,倏地一拳锤了过去,“再犬吠一句试试!”
那位同僚被锤了一拳也不恼,仍抱臂笑着,他道:“怎的?这才刚得了都督做女婿,就迫不及待要与我动手了?我看商大人还是好好想想回去该怎么与夫人解释吧!”
日暮时分,余晖替汴京城内的青砖绿瓦镀上一层砾金,白日里做生意的摊贩都收拾收拾掩进了小巷里,不多时又换了一批小贩出来做夜里的生意。
商月楹在集市逛了半日,小腿发酸,慢腾腾回磨盘巷时,恰巧与回家的商恒之撞上。
与商恒之一同回来的,还有景佑帝身边伺候的那位德明。
以及跟在商家马车后面的另一辆马车。
商月楹眼看着那辆从未见过的马车上下来好些个内官打扮的身影。
商月楹:“......?”
商恒之耷着肩往石阶上走,身后那些内官也跟了过去,她当即大骇,顾不得仪态端庄,忙跑过去商恒之身边小声逼问。
“爹,您犯事了?”
商恒之动了动嘴,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德明噙着笑看向商月楹,“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商小姐生得好颜色!”
商恒之疲惫地看向春桃,“将夫人叫去前厅,咱们家里来了圣旨,拖不得。”
春桃心中一惊,连连点头往后院的方向跑去。
过了一会儿,秦意匆匆寻了过来。
拉着商月楹就与商恒之跪了下来,商月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方才那位内官称赞自己的话太过诡异,可圣旨降临商家是头一回,她不敢多看,只得低眉顺眼跪在双亲身后。
德明笑眯眯将圣旨展开,扬声时那把略微有些女气的嗓音更为尖锐。
“门下,朕闻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女,端庄静姝,克娴于礼,宜配佳婿;今特赐婚于永宁侯府薛氏长房嫡长子,择三月十六吉日完婚,主者施行。”
商月楹猛地抬头。
秦意也愣在原地。
德明面上笑容更甚,“商小姐,还不快接旨?”
秦意率先反应过来,用胳膊肘推了推商月楹,商月楹思绪短暂回笼,忙将圣旨接下。
德明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商月楹片刻,这才对连笑都笑不出来的商恒之道:“商大人,恭喜,陛下还等人伺候呢,奴婢就先走一步了。”
秦意朝身后的施妈妈使了眼色,施妈妈连忙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秦意赶忙噙笑将钱袋不动声色塞进德明手里,“辛苦您走这一趟。”
送走宫里的人后,秦意再度折返回前厅,见商月楹与商恒之都呆愣着,她面上的惊骇之色终是尽数显出。
“商恒之,你就没阻拦一下?”
商恒之闭了闭眼,“皇命难违。”
商月楹还停留在被赐婚一事上,她细细咀嚼着方才德明说的那一长串话,艰难道:“薛氏长房嫡长子......”
秦意脸色黑得发沉,“便是咱们提过的那位左军都督,薛瞻。”
商月楹忽然忆起年前在鹤春楼遇见薛玉一事。
薛家......
薛玉、薛瞻......
那时她还曾暗中立誓,要离姓薛之人远远的。
回京已有多日,她早已听过薛瞻此人的事迹,什么还在五城兵马司时就敢提着剑当街拦人,什么做中郎将时杀起人来与杀鸡一般无二,什么当都督后更是暴虐嗜血。
她为何会被他盯上?
商月楹顿觉全身发毛。
她喃喃道:“嫁给他,我这辈子是不是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