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 1、第 1 章 冬至刚过,十二月底淮城气温降至零下。 临近傍晚,路上积起薄雪。 乔钰刚结束了辅导机构的兼职,背回来两大份还未批改的试卷匆忙跑过人行横道。 他头发留得不长,颈后平平地往上推,额前碎发凌乱,囫囵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黑眼圈很重,看上去有些憔悴,脸上过分苍白,只余唇瓣一点血色。 颈脖清凉一圈也没戴围巾,被冷风大刀阔斧地一吹,冻得他直打哆嗦。 灰扑扑的棉衣不怎么抗风,双手插在口袋里冰凉一片,努力攥了也攥不暖和。 分明还没当上牛马,却带着一股班味。 周围行人匆匆,乔钰加快了脚步,走进一家名为“清消”的酒吧。 厚重的双开玻璃门得借用肩膀靠上一下才能推开,乔钰快把半个身子压上去,挤出一条缝后一头扎进了屋里。 他也在这边兼职,兼晚上的。 固定工资不多,但卖酒能有提成,乔钰虽然不爱说话,但有张勉强还算拿得出手的脸,运气好的时候碰见漂亮姐姐赏饭,到手数额也能够在平时多加几根鸡腿。 酒吧今天很闲,大家心情也还不错。 年纪稍大点的酒保嘴闲不住,没有客人的时候喜欢调侃乔钰,说给他介绍对象。 乔钰已经习惯成自然:“嘘——我现在只想搞钱。” 他刚上大学那会儿还挺受欢迎,毕竟青春年少,谁不喜欢。 只是学校里不缺年轻面孔,小花小草一年一茬。 乔钰从大一熬到研一,现在他单搁校内已经没什么存在感。 或许二十三岁已经过了男人短暂的花期,现下已经比不上十八九岁活蹦乱跳的弟弟招人喜欢。 不过活得再糙,骨相也变不了。 乔钰长得不错,也算给这个稍微寡淡的酒吧里缀上一点赏心悦目的颜色。 淡淡的姿色,淡淡的交情。 淡淡的存在感,和大多数人一样淡淡地活着。 不过偶有意外。 “那几个人又来了。”同事视线偏移,朝店里某处一抬下巴。 乔钰也跟着看过去,只稍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嗯。” 卡座里是最近店里的常客,姓罗,连续几天都卡着晚点来清消喝酒。 昨天私下找店长打听过乔钰相关,似乎对他有点兴趣。 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众人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乔钰多少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笔直的康庄大道就在脚下,倒是没必要去走那些羊肠小路。 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年人的世界里,面子还得过得去。 乔钰把果盘送去相应的卡座,罗先生给了他两百小费,邀请他坐下来一起喝上一杯。 乔钰笑着婉拒,说工作时间不太合适。 对方也不刁难,摆摆手让他别太辛苦。 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场合中礼貌得有些奇怪。 十一点出头,晚场没几个人。 卡座区域只开了一半,乔钰一个人也能忙得过。 端送果盘,推销酒水,打扫卫生顺带干干杂活。 从七点忙到十一点半,乔钰倒掉最后一桶垃圾后,已经出了一身的薄汗。 室内二十六度的暖气让他脸上多了些红晕,只是空气太过干燥,使得唇上裂了几道口子。 乔钰用舌尖舔了舔。 “行了你们回吧。”酒吧的老板王哥手臂一抬搭上乔钰肩膀,往他口袋里塞进去一个红包,“年终奖,买点好的吃。” 乔钰垂手一摸,还挺厚:“谢谢王哥。” “明晚有空吗?”王哥接着问,“有人包场。” 包场得有人照看,明晚还得连着后天,这一照看估摸就是通宵。 和乔钰换班的姑娘不来夜场,王哥说这话意思也挺明显。 乔钰兜里的红包还热着,就没好推辞。 换好衣服打开手机,显示有几条未读信息。 最上头的刚发过来,季仲远说车已经停在在酒吧门口了。 乔钰书包挂了半只肩膀,边锁柜子边回复:就来。 季仲远大了乔钰两岁,两人家住的近,从幼儿园时起到大学毕业几乎都走的同一个流程。 不过对方大学毕业直接工作,平时工作就在淮城,偶尔会照顾一下发小,路上顺道搭个便车什么的。 但这便车搭的频率多少有点高。 多少带着点人为干涉。 不出两分钟,乔钰就小跑着出了酒吧。 季仲远丢给他一盒米糕,说是新开的店,他吃剩了一点。 米糕还热着,白糯糯软乎乎的挤在一起,整整齐齐摆了一纸盒。 “好吃么?”乔钰趁热捏起一个米糕。 季仲远接话:“还可以。” 他咬了口米糕,拿出手机查看这俩小时的未读信息。 指尖戳着屏幕,先是接受了导师和同门发来的资料,然后飞速退出,看一下孙姨给他报备家里姥姥的情况。 两条语音,一条说晚饭吃的鸡汤面条,老人家已经睡下了。 另一条说最近天冷开空调喘不过气,呼吸机莫名其妙停了好几次,像是坏了。 乔钰的腮帮一停,刚才的好心情又没了。 年龄大的老人难挺过冬天,姥姥有严重的哮喘,还有点老年痴呆。 他上着学,不能全天看护,孙姨是他请来的护工,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了,和乔钰多多少少掺了点感情。 有时候晚上乔钰打工回不来,孙姨就看着姥姥睡着了再走。 姥姥如果不肯睡,那孙姨就陪着她一起等,算晚班,乔钰给她多加点辛苦钱。 对合性子的护工不好找,乔钰对孙姨一向很是看重,第一时间把消息回复过去。 完事儿后又开始愁呼吸机怎么办。 “哪天有空我俩一起去给姥姥把呼吸机换了。” 乔钰回过神,把剩下的米糕塞进嘴里:“不用,我回去修一修就好。” 虽然他没觉得自己真能修好,但更不至于把季仲远牵扯进来:“对了,明天酒吧有客人包场,你不用碰巧来接我了。” “又通宵啊?”季仲远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你这样玩命打工我真怕你猝死……” “没关系,”乔钰把吃剩下的米糕小心装好,“明天下午我可以请假补觉。” 回到家,乔钰怕晚上出意外,便把小桌搬到姥姥床边,一边批改补习班的卷子一边防止呼吸机罢工。 姥姥睡得很踏实,甚至还有点打呼噜。 乔钰替她掖了掖被角,直到后半夜才熄灯睡觉。 隔天,乔钰先去教辅机构送了试卷,然后再去了趟学校,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 回寝室把被子一盖,闷头睡到晚上。室友们拎着晚饭开始打游戏追剧,他这才顶着杂乱的鸡窝脑袋,把自己收拾干净去了酒吧。 今晚包场的客人似乎来头不小,自带的酒水价位很高。 王哥恨不得一瓶瓶都给上上保险,小心翼翼地宝贝呵护。 他有点不敢做这种生意,出点小意外就够抵他小半年的营业额了。 但是包场的老板点名道姓要在这里,送上门的富贵接不住就得砸脚了,他也不太敢招惹到这群非富即贵的少爷。 于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王哥接下了这单生意。 因为太过重视,酒吧从下午就开始布置。 鲜花用的最新鲜的,后场拆开来的纸箱就堆了一大堆。 乔钰忙里抽闲把那些全都收拾了,估摸着卖都能卖个三四十。 “听说是接风宴,”同事和乔钰说着闲话,“接的是玉皇大帝吧?” 乔钰觉得好笑:“指不定呢。” 同事咂咂嘴:“真是稀奇,这么有钱怎么看中咱们酒吧了?” “清消”酒吧开业没两年,地方不大,酒水不贵,在这一片不算什么特别高档的消费场所。 以前包场基本是学生聚会,玩玩闹闹,消费能力有限。 像今晚这种出手阔绰的客人,乔钰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指不定小费多多。 他已经做好为客人当牛做马的准备了。 指不定这一晚上过去,姥姥的呼吸机就来了。 一想到这,乔钰觉得自己充满干劲。 地板要拖亮亮的,沙发要铺软软的。 仪表要整理帅帅的,服务也要棒棒的。 他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握着礼花在酒吧门口候着。 大概等了十几分钟,屋外传来动静,乔钰连忙把礼花摆正,和同事一左一右恭迎这位“玉皇大帝”的到来。 片刻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抬脚迈过门槛。 “砰——” 礼花四散开来。 “啧,”玉皇大帝抬手挡了一下,“俗不俗?” 熟悉的声线让乔钰脸上笑容一僵。 门廊的顶灯亮起,暖黄落在了所有人的发顶。 同时也照亮了被所有人簇拥着的、最中间的客人。 彩纸飘落一地,废弃的礼炮桶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淹没在一片哄闹与欢笑声中。 一旁的同事赶紧去拿鲜花,可一转身却发现乔钰跟个水泥桩子似的还杵在那。 “小乔!拿花!小乔?!” 乔钰置若罔闻。 他盯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男人,下意识叫住对方。 “江勉。” 连名带姓。 已经走过他的男人转过半个身位,抬手摘掉自己肩头的彩带。 他上下打量了乔钰一眼,好奇道:“你认识我?” 随口问出来的一句话,语气中都带着笑。 深邃的五官浸着暖光,自鼻梁处划开明暗,让那其上的一颗小痣格外显眼。 乔钰也差点没跟着笑出来。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没站住脚。 定了定神,认真看着那一双微弯的眸,再开口。 “不认识。” 2、第 2 章 乔钰白天在宿舍补觉,错过了酒吧里下午的八卦。 晚上临时向同事补课,这才知道他们今晚伺候的这位玉皇大帝是京市里产业横跨几大行、手腕覆盖黑白道的金融界房地产大亨江家的三少爷江勉。 “江、勉。” 乔钰把这个名字从那一串名号中单独提出来,一字一顿念了一遍,还是觉得好笑。 “京市的人怎么跑到淮城来?” “说是接风宴,谁知道呢?”同事的小脑瓜一琢磨,“看上我们老板了吧!” 乔钰嘴一咧:“哈哈。” “不过你刚才也够大胆的,那种人物直呼大名,”同事压低了声音,凑近问,“你真认识他?” 乔钰眸子弯弯:“不认识。” “我想也是,”小同事摸着下巴,叹了口气,“这种超级富二代跟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乔钰没再接话,只是低头切着哈密瓜,像平常一样在果盘里摆好造型。 片刻后,同事反应过来:“你不是在外面看酒吗?怎么跑后厨来了?” 问题还没来得及被回答,王哥就跑来后厨叫乔钰出去。 乔钰停了水果刀:“我留在后厨,和他换班。” 同事眼前一亮。 今日机会绝佳,千载难逢。 然而,王哥却拧着眉催促:“指明了要你,赶紧的!” 同事小嘴一撅,乔钰脸黑一截。 半小时前他当牛做马的决心现在丁点不剩,王哥让他去倒个酒,他不愿意。 “有小费的,”王哥挤眉弄眼,“你傻不傻?” 乔钰深吸了口气,接过酒瓶。 嘴上默念“别跟钱过不去”,走向卡座时努力提了提自己的嘴角。 可当他真站到沙发旁边,看见那个淹没在彩光中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却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他想把手上这瓶酒扣对方脑袋上。 很冲动,要控制不住了。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有人在中间牵线,是近些日子总爱在这里喝酒的罗先生。 果然,莫名其妙接近你的人都是有目的了。 这狗日的世界,真是受够了。 江勉回过头来。 他穿着价格不菲的衬衫,解了两颗纽扣,仰靠在沙发上时刚好露出一截舒展的锁骨。 结实的双臂伸展来开,随意地搭在靠背上,指间夹着一杯红酒,薄薄的一杯底,是半口的量。 他很放松,斜着目光看向乔钰,和刚才一样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 乔钰垂下视线,盯着江勉的脑袋,在想自己这瓶酒是怼他太阳穴还是开他后脑勺。 罗哥开口介绍:“乔钰,渝大的高材生,在这里兼职。” 说话间,江勉仰头抿掉杯中红酒,等旁边的人接过空杯,这才对乔钰道:“坐。” 真客气啊,跟皇帝赏小太监一样。 可惜乔钰没打算当这个小太监。 他冷着脸,把那瓶酒“哐”一声放在桌子上:“要开么?” 一时间格外安静,卡座里的人脸上各有各的精彩。 “哦,”江勉回过神来,“可以开。” 乔钰“崩”一声拔掉瓶塞:“慢用。” 他把酒瓶一搁,走得头也不回。 回到后厨,干脆直接摘了围裙。 王哥一副死了亲娘的表情追过来,痛哭流涕问他怎么回事。 乔钰抄起那把水果刀,平静道:“王哥,你也不想闹出命案吧?” 王哥瞪着眼:“我找你来给我找事的?” 乔钰想想也是,干脆工牌一摘:“我不干了。” 临走前,他把王哥昨天给他的红包还回去:“王哥对不起。” “不是,怎么回事?谁惹着你了?”王哥还想劝一劝,但乔钰根本没有过多停留,走得毅然决然。 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本准备通宵的一夜,现在不到十点就结束了。 而原本准备在这一晚赚出一台呼吸机的梦想,也因此支离破碎。 披着夜色回了家,姥姥已经睡下了。 乔钰蹲在床边,叠起双臂,把脸埋进被褥之间。 呼吸机发出滴滴的声响,呼吸中有一种治疗风湿的药膏的苦味。 算不上难闻,但也没那么好闻。 不过乔钰觉得还行,他有时候自己也会贴一些治疗腰肌劳损的,整个人都苦歪歪的,跟他的命一样。 闷了许久,乔钰叹出一口气。 抿了下唇,又咽下去满肚子的话。 停顿片刻后,只是用衣袖使劲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 眼泪还没出来鼻腔就堵得厉害,乔钰扯了一截卫生纸,出了卧室用纸巾擤了好几下鼻涕。 脑浆都被擤出来了。 他晃了晃自己空空的脑壳,把包着鼻涕的纸团一团,连着脑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起,精准地扔进垃圾桶。 那是京市横跨几大行业的房地产大亨江家三少爷。 不是一穷二白没爹没娘倒在雪夜里连饭都吃不上的混小子。 那个成天跟在乔钰屁股后面,扬言要护他一辈子的少年离开了,真的走了,即便如今又回来了,也不是当初那个身份、那个人了。 早就该面对的事实,隔了五年还是难以接受。 挺可笑的。 乔钰搓搓自己发烫的脸。 用无数遍安慰过自己的话再安慰自己。 算了。 算了。 - 隔天天不亮,乔钰爬起来赶早八。 昨晚做了个糟心的梦,今早眼睛见风就流泪。 他吸了一路鼻涕,哭得梨花带雨,在校门口被人拦了个正着。 乔钰抹了把脸:“罗哥。” “罗昊,叫名字就行,”罗昊坐在车里冲他招手,笑得像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冷不冷啊?上车来。”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特别是和江勉扯上关系的,一窝黄鼠狼。 乔钰鼻子冻得通红,但跟朵小腊梅似的偏偏有着点傲骨:“不冷,罗哥您有事就说。” 罗昊的确有事,罗昊有的还是大事。 他想约乔钰中午吃顿饭。 乔钰礼貌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拒绝。 “我中午有个实验,走不掉。” 罗昊能屈能伸:“那晚上。” 乔钰:“实验持续到晚上。” “明天呢?” “也可以持续到明天。” “……” 罗昊维持着虚假的微笑:“总不能持续到后天吧?” 乔钰思考了一下:“万一呢?” 罗昊皮笑肉不笑:“呵呵。” 两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互相礼貌告别,乔钰背着书包百米冲刺,踩着上课铃进了教室。 课上一半,收到了王哥的五位数转账。 他把这条转账信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不是电信诈骗之后忍不住回复了一个问号过去。 【王哥:昨晚上的酒水提成。】 不是?这个提成数? 自己是卖出去了一座水库吗? 王哥的信息又来一条。 【王哥:很多是吧?】 乔钰:“……” 这让他怎么说呢。 【王哥:你要有良心就过来帮哥一个忙。】 这还道德绑架上了。 他关掉手机。 整个上午,乔钰坐立不安。 倒不是一个本身就不存在的“良心”,而是那五位数的转账留着烫手。 想收。 那是真想收啊。 不义之财不可取,但该是他的也不能丢。 经过昨天一晚上平复完心情,乔钰打算去清消把自己这个月的工钱算一算。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五位数的提成还真有来头。 昨天晚上王哥当宝贝搬回来的那些酒,江少爷全算在他的头上了。 乔钰为此有六点要说:“……” “这钱我不能拿。” 他就是单纯地觉得拿了会遭报应。 和江勉扯上关系的东西拿了都会遭报应。 王哥瞬间急眼了:“有钱不要王八蛋!” 乔钰比他还急:“我就是王八蛋!” 算好自己应得的工钱,八百二十三。 乔王八蛋不仅丢了兼职,还将要倒贴未来几个月的好心情。 他拿了钱就准备走。 可惜还没出酒吧的门,就被闻风赶来的罗昊一个健步上前,像堵墙似的结结实实挡住了去路。 “巧啊。” 巧个屁。 乔钰转身去走后门。 罗昊一个神龙摆尾又窜到他的前面,不说废话直接点题:“你和江少认识吧?” 贴脸开大了属于。 乔钰内心抱头尖叫,但表面非常淡定:“不认识。” 然后打算继续跑路。 “他五年前出了场车祸。” 一句话,乔钰脚上跟踩了刹车一样,瞬间停住了。 “什么?” “五年前,”罗昊重复了一遍,“在英国,车祸撞击到了大脑,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醒过来后选择性遗忘了很多事情。” 乔钰一脸茫然。 罗昊斜了下视线,但很快又收回来:“他也是最近才回国,想找一个人。” 乔钰眉头蹙起:“找谁?” “找……你吧?”罗昊话说得含糊,但架不住一脸认真,“虽然他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也不清楚那个人长相,但是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是他要找的人。” 乔钰的嘴角一抽。 “而你们也的确认识。” 乔钰沉默片刻,给他们的谈话做了个总结。 “就是说,虽然江少爷什么都记不住了,但是能从京市找到淮城,再在淮城里找到清消,从清消里找到我,然后发现我就是他要找的连名字长相都记不住的那一个人。” “哈哈,”罗昊挠挠自己的后脑勺,“应该……是这样的。” 牵强到自己都笑了呢。 乔钰觉得自己的头顶的火山就要喷发,他想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烧死。 “他是没嘴?要你来说这些?” 话音刚落,罗昊身后的卡座里暗搓搓站起来一个人影,转过身。 昨天的玉皇大帝在此刻心虚成了大太监,在乔钰的注视下假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 “有嘴,现在说。” 3、第 3 章 江勉背着光,整个人隐在暗处,看不清脸。 不过身形是挺拔的,宽阔的肩膀撑起西装外套,显得四肢修长。 他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带着点缓,分明同龄,却有着一种乔钰企及不到的稳重。 不同于回忆中的青涩,陌生感扑面而来。 乔钰有一瞬间的晃神,分不清“江勉”到底应该是哪一种。 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想去面对。 “说什么?” 片刻的安静,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就连王哥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江勉听后一顿,开口却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我的好友申请,你同意一下。” 乔钰耷了下脑袋。 他掏出手机,发现自己的微信里躺着一条未读信息。 深色的星空头像,昵称和备注相同——江勉。 不愿纠缠,乔钰飞快同意,决定出门就把人给拉黑。 江勉侧身把路让开,乔钰走得头也不回。 推开酒吧大门,走进十二月的艳阳天。 冷风劈头盖脸打过来,像迎面给了他一耳刮子。 钝钝的疼。 乔钰往后扯了扯自己的外套帽兜,蛇皮袋似的卡在脑袋上。 他回了学校,食堂的饭已经是最后一轮。坐下随便吃了一点,手机收到了江勉的信息。 【江勉:抱歉,不是故意冒犯你。】 【江勉:我只是想了解过去的事。】 江勉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字,侧脸的咬肌紧绷,喉结上下翻滚,嗓子眼里卡着一道哽咽,出不来、下不去。 许久,他咽掉口中的米饭,点开江勉头像选择拉黑。 只是拇指悬在半空停了好一会儿,也没点的下去。 退出,点进朋友圈,一片空白。 是么,这不是刚回国? 谁好人家在国外用微信啊? 咬咬牙,把江勉拖进黑名单。 了解过去的事? 多么轻飘飘的一问。 他要如何把过去的一切浓缩成一句简单的答案,编写成两条信息回复过去? 过去的事太多了,他不知从何说起。 下午,乔钰换了身衣裳,去实验室锯木头。 他大学选的工科,奔着好就业去的,到现在都没能就得了业。 不过这不是乔钰初心,大三的时候他还是想着赶紧找一份工作多挣点钱。 但他挣再多钱也不过想让姥姥过得舒服一点,可一旦去上了班,就不能像上学一样随时回家查看姥姥的情况。 左右衡量之下,乔钰选择了继续深造。 而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位好的导师。 了解过乔钰的特殊情况后,导师积极为他申请助学金和贷款,平日里也会发各种奖金和工资。 偶尔做大型实验还能赚得外快,以及他本人的两份兼职。 这些收入大大减轻了乔钰的经济压力,总之,上学比上班舒服。 做完实验正好到了晚上的饭点,乔钰在食堂宿便吃了一点就直接赶去了辅导机构。 上了一节强化数学班,又带着一大摞做得稀烂的卷子回去。 季仲远知道他下班的点,提前二十分钟发信息打算顺风车带他回去。 顺丰都没这么顺的。 乔钰握着手机,微微叹了口气。 以前他拒绝过很多次,觉得麻烦别人不太好。 但没什么卵用,季仲远还因此生了气,觉得乔钰没把自己当真朋友。 什么朋友能这么真啊? 金刚钻都没这么真。 他是拿季仲远没办法,目前仍在苦恼中。 然而没想到的是,乔钰下了写字楼,没看见季仲远的小奥迪,反倒看着一辆价格不菲的大g。 江勉一身黑色冲锋衣靠在车边,宽肩窄腰,长腿交叠,倒是比他穿西服时显得年轻。 “嗨。”当事人友好地冲他一挥手。 乔钰扭头就走。 江勉微微抬眉:“要去哪里?” 乔钰直接无视,脸都不侧一下。 他脾气不错,很少对人是这样恶劣的态度。 但凡换一个人,这热脸都不会继续贴冷屁股。但是江勉例外,他乐意贴,而且贴得还挺开心。 “为什么躲我?” 乔钰觉得江勉有病。 他走到公交站台,掏出手机查看季仲远有没有给他发消息。 江勉杵他边上,没一点自知之明:“你把我拉黑了。” 再一抬头,季仲远的车到了。 乔钰开门上了车。 车内的司机停顿一秒,随后车窗飞速降下。 季仲远在驾驶座上抻着脖子,像只黄嘴白毛的老鹅,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悬在右边后视镜上:“这是……” “为什么拉黑我?” 江勉的手扣在半开的车窗上,虽然说话依旧沉着嗓音,但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放我出来嘛。” 这副死出季仲远太熟悉了,他瞬间记忆觉醒,眼睛瞪得老大:“江勉!!!” 觉醒后的老鹅怒火冲天,恨不得从乔钰身上踩过去,一口叨死外面这不要脸的癞□□。 江勉诧异地一抬眉:“你也认识我?” 季仲远的怒火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哈?” “远哥,”乔钰按住季仲远的小臂,“走吧。” - 季仲远走了,走的时候汽车喷出来的尾气都是愤怒的声音。 江勉也没生气,站在车站目送他们远去。 乔钰低垂着睫,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指尖。 季仲远往后视镜里瞥了好几眼:“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什么事,”乔钰说,“昨天我才见到他。” “他回来找你?他怎么有脸回来?当初他一声不吭出了国,你难道都忘了吗?” “我没忘,”乔钰语气平淡,像是再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他忘了。” 季仲远轻踩油门,打算抢前面的绿灯。 他没听明白这个“忘了”具体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啊?”了一声。 “他出了车祸,失忆了。”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两秒。 一脚极重的刹车踩下去,车上两人的安全带全都绷紧了起来。 黄灯跳成红色,乔钰前倾的身体又重新靠回车椅上。 “不说了,开车别分心。” “失忆了?他?”季仲远按着方向盘笑出了声,“演偶像剧呢?” 这乔钰抿了下唇,并不回应。 “你不觉得太搞笑了吗?失个忆就能把过去的事情翻页重头再来了?他还失忆?我看他刚才死皮赖脸黏着你的样子简直和以前一模一样——” “远哥,”乔钰打断他的话,“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察觉到乔钰的抵触,季仲远的语气也不似之前那样强硬。 “你心里有数就好。” 五年前的那场不告而别,乔钰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恳求与挽留。 他甚至追去了大洋彼岸,被伤得体无完肤。 早就筋疲力尽了,现在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唯一一点怒火在与江勉重逢时发泄了出去,现在宛如一个干瘪下来的气球,浮不起来,也沉不下去,只能贴着地面缓慢的摩擦,弄得满身狼狈。 - 乔钰家就住在渝大的附近的城中村里,五十多年的筒子楼,一整排的阳台连在一起,三五栋排排坐,楼下的小路狭窄而又拥挤。 他无父无母,是姥姥捡来的弃婴。 祖孙俩在这里相依为命十几年,她教他识字、送他念书,把他养大。 如今她年过六十,五年前检查出来老年痴呆,到现在已经需要人看管照顾。 而乔钰懂事、听话,也争气,考上当地最好的学校,如今换他给她养老。 四十多平的房子,一室一厅,两个人住也不是很挤。 乔钰没有自己的房间,睡觉时就在姥姥的床边支张一米二的钢丝单人小床,方便看护也不占地方。 孙姨总觉得他苦,但乔钰不觉得。有姥姥在就有家,有家的人再苦也不苦。 ——有家的人再苦也不苦。 他停在门口,只觉得这话熟悉。 细细回想,大概出自江勉之口。 “呵……” 叹出一声轻笑,过去的回忆如团雾般呼出后顷刻消散。 “骗子。” 乔钰的睫毛轻颤,鼻根酸涩不堪。 他短短地又呼了几口气,企图把此刻自己内心的杂乱一并呼出去。 他不想把情绪带回家里,可站在门外消化了半天,却始终做不到心静如水。 “我吗?” 一道声音自他身侧响起。 乔钰吓了一跳。 这种惊吓无非于半夜起床照镜子,想着念着诸恶退散,却一转头就对上青面獠牙。 他往旁边一个踉跄,江勉伸手扶了一把。 一触即分的碰触,乔钰猛地甩开对方的手。 那张脸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和十多年未曾变过的长廊一起印入眼帘。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两者叠加比单一的看见江勉要更能让乔钰心绪混乱。 江勉并没有立刻撤开,而是隔空虚虚地在乔钰身侧护了一下。 不过一秒的停顿,防止他摔倒,随后很快就收了回去。 他看了眼紧闭的铁门:“你家?” 乔钰压着火气:“你跟踪我?” “有点不放心,”江勉语气温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外人,“之前接你走的人是谁?我看他眼熟,觉得不是好人。” 4、第 4 章 失忆已经很离谱了,失了忆还能精准找到乔钰的头上,姑且算是小概率的巧合。 但都这样了,还能觉得季仲远不是好人,已经超越“巧合”,可以归为“人为”了。 乔钰今个儿可算是开了眼,再一次刷新了自己心里江勉的底线。 装,还装,继续装。 他忍无可忍:“别来烦我。” 碍于屋里的姥姥,所以音量格外克制,一句话像湿了水的炮仗,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气音,只在嘴里炸了个闷响。 孙姨听见动静,把门打开。 见屋外站着两个人,以为是乔钰带回来的朋友。 她客气一下往屋里迎,江勉就真不要脸的往里进。 可惜一只脚还没迈进门槛,乔钰侧身先他半个身位,抬手往门框里一按,一条胳横在江勉面前,堵住了。 江勉面带微笑,将死不要脸进行到底:“我坐坐就走。” “不欢迎。”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江勉微微挑眉:“我们的关系不好。” 但说完,又自己否定了:“或者太好了。” 乔钰不想听他废话,直接推开江勉,打算先把门关上。 “哎?”孙姨觉得这种做法不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是啊,”江勉顺势扣住乔钰按在他肩膀的手腕,“有话好好说。” 乔钰想抽手,没抽回来,有些恼羞成怒。 他瞪着眼睛,干脆单手把背上的背包一卸,兜头就往江勉脑袋上砸去。 “松开!” 门口不到两平米的地方鸡飞狗跳,正在这十分混乱的时候,一声颤颤巍巍的“小勉”按下了所有人的暂停键,让一切都静了下来。 十分钟前已经入睡的姥姥此刻衣着单薄,撑着她的步行拐杖在卧室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勉。 江勉的视线越过乔钰肩膀,也发现了这么个枯瘦的老人。 “姥姥,”他几乎脱口而出,顺着对方的话道,“我是小勉。” 乔钰立刻扔了书包过去扶住姥姥,孙姨也连忙进屋拿了棉衣给老人家披上。 江勉把乔钰的书包放在矮柜上,再两步并一步迈到姥姥面前,微微弓起上身,握住她的一只手:“您记得我?” 他的个子太高了,即便弯下了腰,姥姥还是得仰着脸去看。 外面冷,乔钰想把她扶回卧室,可姥姥不愿意。 她看了江勉很久,久到那一双苍老浑浊的眼里闪了泪光。 江勉蹲了下来,话中有些哽咽:“姥姥,我、我回来了。” 姥姥低头落下泪来:“回来了,回来了……” 乔钰闭上眼睛。 他虽然不想看见江勉,但当初姥姥是很喜欢江勉的。 现在姥姥情绪不稳定,非常容易被小事波动,万一她说什么都不放江勉走,那自己—— “你还敢回来!” 催泪亲情小剧场被中途暴力掐断,拐杖随着音调一起猛地举起,又毫不犹豫地猝然落下。 江勉都没敢抬手去挡,任那实木棍子“当”一声敲在头上,格外结实的声音听得乔钰都是头皮一炸。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平日里一步三喘、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的老太,现在气势汹汹举着拐杖,狂喷口水都不带换气。 简直医学奇迹。 正常不到五分钟的局面再次混乱,由于最终boss的加入,让之前混战的其他人都团结了起来。 乔钰一把抱住姥姥往屋里跑。 孙姨见姥姥是这态度,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或许不算人。 “你出去吧,”对着大了自己一套的男人,孙姨还带着点惧怕驱使下的客气,“再不出去我报警了,我真的会报警的!” 江勉脑瓜子嗡嗡直响,心想警察来了指不定谁是受害者。 但他也不愿为难一个妇人,只好又退回屋外,被房门“哐当”一声差点拍了鼻子。 “那、那是谁啊?”孙姨把门反锁,回到卧室还有点后怕。 乔钰抱着呜呜直哭的姥姥,捋着她的后背安慰:“一个朋友。” 孙姨是两三年前照顾姥姥的,不知道江勉很正常。 但他偶尔能从姥姥的呓语中听见一些零碎的话,老人家时常念叨的除了“小钰”就是“小勉”了。 以前不知道这个“xiaomian”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现在知道了原来是个人。 “老太太不是一直叨念吗?怎么见着了还打起来了?” 乔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和江勉那几年的爱恨情仇,单是自己从心里过上一遍都觉得格外嘲讽。 “时间也不早了,孙姨,您先回去吧。” 天都暗下来了,乔钰也不好意思把孙姨留在家里。 孙姨应了一声,临走前瞥了眼窗外,叮嘱乔钰锁好门窗。 乔钰看她一副担心受怕的样子,安慰道:“他不会伤害你的。” “我怕他伤害你,”孙姨说完,又八卦起来,“看他穿得体面,应该不是那种寻仇的吧?” “不是,”乔钰尴尬地抠抠脸,胡乱搪塞过去,“他借钱不还。” “多少?” “七、七八千。” 孙姨恍然大悟。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 有时候还不上钱,欠债的和被欠债的都难受,可那又怎么办呢?恨铁不成钢。 乔钰眼见着孙姨又明白了又知道了,赶紧把人请走避免她开启新的话题。 孙姨走后,他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姥姥重新哄睡着,出房间洗漱时听见屋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便贴着窗户往外看。 窗户玻璃上贴着磨砂窗户纸,贴了,但没全贴。 可能因为用料不够买的太少,右下角缺了一块。 乔钰平时用罐奶粉盒子挡住,需要观察屋外的情况就把盒子拿开,弯腰去看。 因为这一小块太过隐秘,以至于到现在都没人发—— 一双黑洞洞眼睛几乎贴着他的门面。 乔钰一个哆嗦踢翻了窗台下的矮凳,“哐当”一声吓得他半天没敢有动作。 “怎么了?”小块的缺口外是江勉的脸,“摔着了?” 乔钰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响,把奶粉盒子重新挡了回去。 他没管江勉,洗漱后就进屋在姥姥的床边睡下。 一夜忐忑,睡得并不安稳。 乔钰醒后脑袋昏昏沉沉,感觉不妙先灌自己一杯热水。 孙姨一反常态拎着早饭进来,说是小勉买的,还说他已经发誓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欠钱了。 乔钰手上还端着水杯,暗暗觉得不对:“你对他说什么了?” 孙姨喜气洋洋地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我帮你要账啦,他立刻就去银行取了钱,还得特别爽快,说多出来的算利息,希望你原谅他。” 乔钰两眼一黑。 孙姨吃着江勉买的茶叶蛋喝着江勉买的胡辣汤,已经彻底被对方收买。 嘴里嘀嘀咕咕说的都是江勉的好话,什么“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啦,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啦,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啦,反正以她的学历统共就知道那些,现在全都拿出来用了。 乔钰一边给姥姥和牛奶,一边一脸麻木地听完。 孙姨强行塞了一杯豆浆到他怀里,乔钰千推万阻没能成功,只好戳上吸管拿着出门。 结果刚下楼,对上最不想对上的一张脸。 江勉正纡尊降贵地坐在不到他膝盖高的小桌子上,于狭窄哄闹的巷道边吃早饭。 大少爷还挺亲民,和周围邻居有说有笑。见乔钰下楼,他立刻起身,包子不吃了沙汤也不喝了,跟那饿了三百年的狼闻见了肉,迅速就位到乔钰面前。 “早。” 乔钰差点把手上的豆浆捏爆。 闷头吸了一口,硬是喝出一嘴水泥味。 “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江勉笑着跟在乔钰的身侧,“你放出来我就不跟着你了。” 乔钰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封牛皮信封,连带着里面的钱一并拍在江勉的脸上。 江勉兜住掉进他怀里的信封,还有点疑惑:“我不是欠你钱吗?欠了多少?我都还。” 乔钰停住脚步。 他皱着眉,看向江勉,半是疑惑,半是讥讽。 “别装了。” 江勉立正站好,动了动唇,却是没有应答。 乔钰后退开几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大:“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 乔钰第一次说这么伤人的话。 用“恶心”去形容一个人,他说完自己得缓半天。 江勉应该也没想到会被这么说,挺死皮赖脸的一个人都被说得站那儿不动了。 应该是挺难过的。 乔钰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但即便是心软了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烦躁地呼了口气,干脆转身继续往学校走去。 他今天没有早八,但是要给导师取个快递。 办公室里来了个师兄,正和导师对上次出差的小票。乔钰来的正好,把这堆发票整理整理星期五拿去财务报销。 研一总会干一些跑腿杂活,乔钰并不排斥。 加上师兄平日里对他也多有指导,这些小忙也乐意去做。 “对了,”师兄在工作室门口叫住他,“周末师门聚餐,我看群里你没回复。” 乔钰连忙掏出手机:“师兄不好意思,我昨天没怎么看手机。” “别这么生疏,”师兄摆了摆手,并不在意,“你平时忙,如果有事不来也没关系。但这次是公费吃喝,今年的最后一聚,来玩玩,整天别太累。” 乔钰在群里回复了消息,表示自己一定会去。 进了工作室,乔钰按照时间和条目把小票依次整理好。 三九天冷得厉害,屋里有好几个重度感冒患者,擤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再时不时配上几声石破天惊的喷嚏,仿佛凑一起集体养蛊。 乔钰走脱不开,只好给自己狂灌热水祈求老天保佑。 但这似乎没用,他仅仅在工作室里呆了一个上午,刚冒出苗头的感冒就严重了起来。 飞速处理好导师交代的任务,到了饭点乔钰先走为妙。 去食堂的路上迎着风,他及时划拉手机,清理未读信息,确保没有遗漏。 好在今天很闲,除了群里的胡扯,就王哥一个人找他。 找他还没什么好事,让他来酒吧处理一下工作交接。 乔钰不明白自己一个服务员有什么可交接的。 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绝对没好事。 王哥大概率也被江勉给收买了。 他咬定了不去,王哥在那边劝急眼了,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乔钰,你以为你能跑得掉?” 乔钰咬了口花菜,擦擦鼻涕:“王哥你还混黑/道啊?” 王哥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平复了自己日狗的心情:“弟弟,这几年哥对你不错吧?” 这称呼,看样子要打感情牌。 “帮哥一个忙,”王哥在那头低声下气,“今晚我去接你,一起吃个饭吧。” 5、第 5 章 乔钰下午两节课,四点多放学,晚上还有一截不太重要的公共课,可去可不去。 碍于自己日渐严重的感冒,他打算直接旷了公共课回家,一边照看姥姥一边批改辅导班兼职的卷子,早点喝药早点睡觉。 结果现在被王哥这么一搅和,所有计划都得往后推。 说实话,乔钰是不愿意见江勉的。 但他又愿意跟王哥走这么一趟。 不为别的,就为当年他缺钱的时候王哥二话不说提前预支了他三个月的工资,这份恩情乔钰记到现在。 所以当他又遇见江勉并且当众拂了对方面子时,就明白在酒吧的工或许打不了了。 一是他一时半会儿面对不了江勉,实在想走。 二是为了避免整个酒吧被牵连,干脆狠狠心辞了职。 然而没想到一扭头,王哥自个儿往枪口上撞,也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 “哥,我叫你哥。” 车上,王哥见乔钰板着个脸,赶紧从嘴里往外秃噜着好话:“就吃一顿饭,我保证天黑之前把你送回家成吗?” 乔钰低头系上安全带,声音闷闷的:“王哥,你别跟他们扯上关系。” 江家不是什么好地方,里面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今天用得到你就对你摆笑脸,明天用不到了就直接一脚踢开。 王哥在淮城本本分分做自己的小生意,日子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幸福美满。 如果因为自己而牵扯进一些不明不白的乱局里,乔钰就真的过不了自己这关了。 见他表情严肃,王哥心里打鼓:“你和他们有过节?不会吧,你还真认识那些人?” 乔钰转过脸,看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学校大门。 不如不认识。 十分钟的车程,王哥把车停在了他们这一片规格最高的酒店门口。 喷泉红毯,金碧辉煌。 泊车小弟上前来给乔钰开门,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 罗昊早早等在楼下,一个激动就去握乔钰的手。 乔钰不动声色地躲开。 变成了王哥和罗哥的双向奔赴。 “可算是来了!” 乔钰环视左右:“江勉呢?” 罗昊连忙撒开王哥的手:“来了,就快来了。” 当事人没来,乔钰倒是先一步坐上了桌。 于是,坐在面积堪比他家卧室的豪华红木旋转桌边旁,乔钰一边看着身边围着他端茶倒水的服务员,一边陷入沉思,自己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是干什么。 “江少正在路上,”罗昊把一杯热茶挪到乔钰面前,“饿了吗?咱们先上菜。” 乔钰觉得这菜一旦上上来不吃一个小时都走不了,便摇了摇头:“等江少吧。” 第一次念这个称呼。 念完又想笑了。 “行,”罗昊拉了拉凳子,坐在乔钰身边,“弟弟,你别害怕,我和江少都没有恶意。他就想见见熟人,聊聊过去。” 一句“熟人”听得乔钰心底发笑,他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来都来了,就没必要搞得不愉快。 接着,他又听罗昊说:“江少从小在国外长大,最近几天才回国,有些行为可能不恰当,但他没坏心……” 后面啰哩巴嗦的一大堆乔钰一个字都没听见,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了打头的那几句。 “国外长大?”乔钰打断对方的喋喋不休,“那他怎么会认识我?” “他五年前在国内生活过一段时间,”罗昊说,“你们那个时候认识的?” 五年前,国内生活。 说的跟真的一样。 “之后江少出国,又发生了意外,如果他把你忘了,这真不能怪他。” 乔钰冷着脸:“不敢。” 话音刚落,包厢的双开大门猝然打开。 江勉大步流星地进了包厢,周身裹着傍晚的寒气。 凉风划过乔钰的手背,他垂了垂睫。 江勉似乎急着赶来,绕桌半周停在了乔钰身边。 单手按在桌沿,微微弓身:“他们强迫你来的?” 罗昊一听,屁股像下面跟装了弹簧似的“唰”一下就站了起来:“江少,我可是请来的啊!” 江勉抬头,烦躁道:“你擅作什么主张?” 眼见大少爷开始迁怒,乔钰息事宁人:“有事外面说?” 江勉瞬间收了火气,头一低“唔”了一声:“如果你愿意的话。” 乔钰起身出了包厢。 这里一顿饭抵他半年生活费,他一是嫌太贵,二是嫌江勉。 只是王哥罗昊之前都照顾过他,这次完了也就没下次了。 “回家吗?”江勉跟在乔钰的身后,“我送你。”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原本就挺拔的身形更加笔直修长。 酒店酒红色的墙砖上映着他们一闪而过的身影,乔钰走在前面,瞥过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不用。” 冷风迎面而来,乔钰痛痛快快打了个喷嚏。 鼻腔半堵不堵,他连忙拿出纸巾,擦的手忙脚乱。 “感冒了吗?”江勉往迎风口站了站,替他挡下大部分冷风,“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乔钰吸吸鼻涕,鼻尖都是红的,“江少,今天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了吧。” 突兀的称呼有些刺耳,江勉坚持道:“你有点冷,我们去车里,或者回室内。” 乔钰不耐烦:“江勉。” 江勉愣愣地听着:“哦。” “您从小在国外长大,怎么会认识我?我不过就一普通学生,人笨胆子小,没钱没野心,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您就放过我吧。” 饭店门厅外有一片较大的泊车台阶,乔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被风吹挺的一片旗帜。 冷,且浑身僵硬。 江勉听完,又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乔钰以为他是答应了,想走,却不想对方下一秒拿出手机,翻转后把屏幕对着乔钰。 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学校的光荣榜。 虽然像素不高非常模糊,但乔钰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淮城二中。 “这是你。” 光荣榜上则是乔钰的一寸照片,十五六岁的年纪,样貌还很青涩。 照片下面则贴着姓名班级,以及获得的奖项——全省物理竞赛二等奖。 江勉的手指左滑,是另一张照片。 那是江勉,因翘课而被张贴出来全校通报批评。 “这是我。” “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收回手机,说的斩钉截铁,“可我并没有在那一届的毕业照上找到你,当然,也没有找到我。我们为什么没有拍毕业照?当时在一起吗?之后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你问我?” 乔钰的耐心坚持不到完整地听完江勉的话。 他抬头看向江勉的眼睛,双手握拳,整个人微微发颤。 “你在自顾自地说些什么?”乔钰脸上的疑惑不像装的,因为太过离谱,他甚至笑得有点难看,“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不是在国外长大吗?怎么可能和我是高中同学?你可是京市的江少,为什么会来这种小地方念书?哦不对,你怎么需要念书呢?你家里的钱你这辈子都花不完,还要念书做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到最后细若蚊呐,颓然放下双臂,用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音量,不知道问的是江勉还是自己。 回忆的浪潮把他狠狠打翻在地,那些落了灰、结了痂的伤口被再次冲刷暴露于视野。 五年时间缓慢愈合的创面,被几句话生拉硬扯,重新血肉模糊起来。 是忘了吗? 真的忘了? 乔钰苦笑着,又觉得忘了也不全是坏事。 没爹没娘的孤儿有什么好做的,多少人做梦都想变成富二代。 命真好啊。 前半辈子了无牵挂,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没有经济上的危机,也没有思想上的包袱。 那场车祸出得真是恰到好处,称得上是点睛之笔。 只一个“脑补受伤”,就可以将过去一刀两断,彻底地丢掉。 “又何必回来呢?”乔钰喃喃自语,“良心不安吗?” 他微微停顿,但很快,又道:“你也会良心不安吗?” 江勉眉头紧皱:“我……” 乔钰摇摇头:“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不愿久留,转身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 下坡推着双腿往前,混乱到分不清方向,沉重到快没有知觉。 “嘀——!” 车鸣仿佛贴在他的耳边,爆炸一般轰击着他的所有感官。 乔钰的小臂被人猝然抓住往后一扯,他的重心不稳,往后靠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汽车从他面前疾驰而过。 “你的皮肤很烫,”江勉的手臂几乎圈住了乔钰半个身子,微微探身从他的肩头越过看他的侧脸,“你发烧了?” 乔钰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努力想要甩掉对方的桎梏。 然而不管他如何反抗,江勉的手指坚如铸铁,就这么牢牢扣在他的小臂。 “乔钰。”江勉垂眸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思考片刻,笃定道,“我们一定见过。” “见过?”乔钰觉得好笑,按着江勉的手臂在他怀里转过身来,“我们见过?” 他们何止见过。 那些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如今就笼统的归结于两个字——见过? “那我们——”江勉微微抬眉,大胆猜测,“睡过?” 6、第 6 章 乔钰没想到能听到这两个字。 他甚至怀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耳朵有毛病,又或者理解有误,都没在第一时间把江勉的话往那些方向去想。 可反应了几秒后,又不得不想。 “你说什么?”他先是下意识地反问,随后微微直起了腰,几乎用尽全力大喊出来,“你说什么!!!” 情绪不受控时音量也不受控,那些委屈、怨恨,都随着一声质问宣泄了出来。 乔钰本就感冒,染着浓重的鼻音,话里一旦带了哭腔,眼泪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剧烈的反应,江勉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没什么,我说错了。” 乔钰被气得脑袋嗡嗡直响,只觉得头晕气短胸闷心慌。 江勉扶他,他反手推开,没了依靠一时站不住脚,天旋地转。 “抱歉,我不该那么说,”江勉强行拉住乔钰,“你发烧了,跟我去医院。” 乔钰连话都说不出来,低着头,一个劲地推他的手。 只是无论他怎么推,手掌都是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劲,只要江勉往后一拉,他就得乖乖靠近对方的心口,像根泡软了的面条,挂在对方胳膊上。 江勉潇洒地忘掉了一切,开启新的人生。 他却背负着过去的所有,被一句轻佻玩味的调弄问得手足无措。 “你个混蛋,”乔钰在混乱中骂道,“你放开我,你他妈放开我!” 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聚在下巴,又滴落于江勉的衣袖之上。 他垂眸看着乔钰哭泣、挣扎,即便像被抽了骨头一般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要拼了命的想要离开他。 心口仿佛被刀剜过,疼得直不起腰。 “江、江少……” 王哥观望了半天,还是不顾身边人的劝阻,硬着头皮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他没敢直接上手,而是隔了半米远尴尬地劝着:“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这、这不好吧?” 的确不好。 下一秒,江勉矮身将乔钰打横一抱,动作干脆。 “老罗,去医院。” - 乔钰上一次哭还是五年前,哭得面部过敏进医院,花掉了大几百。 钱从手上出去觉得心疼,发誓就算流泪也得迎风,吹吹干省得过敏。 结果五年后他又哭了一次,这次过敏高烧手拉手,debuff一叠叠两层,直接昏到入夜,人还迷迷糊糊醒不过来。 私人病房外,王哥坐在沙发上后悔得直拽头发。 他错了,他就不应该跟这群大少爷们一起胡闹,把乔钰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搅和进来。 如果乔钰今晚真出什么事,他可真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正烦着,他身边的罗昊打了个哈欠:“没事儿的,回家睡觉去吧。” 王哥气不打一处来:“都进医院了,还能叫没事?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说就是吃一顿饭!” 罗昊气急败坏:“他俩认识!” 王哥一瞪眼睛:“认识个屁!”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干脆膝盖一按就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带小乔回去。” 罗哥吓得一个弹跳起步,在病房门口死死拉住了他:“江少在里面呢,你进去找死啊!” 病房外的两人扭成麻花,病房里的两人鸦雀无声。 关着灯,黄昏的暖光洒落一地。 乔钰脸颊红肿一片,呼吸急促,睡得并不安稳。 江勉垂眸坐在床边,掌心托着乔钰那只扎了吊针的手,小心翼翼地焐着。 而另一只手则捏着纸巾,时不时点点乔钰的眼角,擦掉溢出的泪水。 眼泪过敏,一个稀罕的过敏原。 他换了张纸巾,靠近一点去擦乔钰被泪水凝在一起的睫毛。 好长。 搁在床头的手机一亮,是孙姨给江勉发来的语音。 今晚乔钰没有回家,姥姥一直吵着要见,闹腾到半夜被困意打败,直到现在才睡着。 江勉谢过对方,又发过去一个大红包。 孙姨连忙拒绝,说之前已经领过了,太多了,都够两个月的看照费用了。 江勉让她收下,然后询问了乔钰这几年的生活状况。 孙姨不太会打字,发了很多条语音。 江勉戴着耳机,认真且沉默地一条一条听着。 “……我刚来的时候他姥还没糊涂得那么厉害,生活能自理,手脚也灵快,就是喜欢乱跑,小钰白天课多,实在看不住才找的护工。我是那个最便宜的,因为我看不了晚,就这他还想再便宜点,我说不行哟,你再看看吧……” “……过了几天,他还是来找我了,我过去一看,家里没大人。这哪成呢?当时我就想走。他不愿意,拉着我的衣服让我留下来。可怜的哟,我想着钱都拿了,就干完这一个月吧……” “……但是一个月干下来,我太心疼这孩子了,白天念书、打工,晚上还要回来照顾他姥,有时候累得直接趴在床边上就睡着了。我要是走得晚,就叫醒他让他去床上睡,要是走得早,他能在那儿趴一晚上……” “……后来他长大了些,摸着了门路,挣得钱比以前多了,可他姥身体又不行了,夏天喘冬天咳,一进医院就大把大把的花钱,他连个囫囵饭都吃不了,又得去挣……” “……太苦了,实在是太苦了。小钰是个好孩子,懂事上进又听话,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这几年不按时吃饭不好好睡觉,把身体都给累坏了。我心疼他,唉,实在是心疼他……” 语音终止于孙姨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江勉面无表情地听完全部的语音,又返回去从头再听一遍。 孙姨来到乔钰家的近三年时间被压缩在这几句语音里,仿佛是一剂浓稠到难以稀释的苦,一股脑灌进江勉的心底,疼得让他弯下了腰。 他弓起身体,用双手拢起乔钰的手。 额头悬在手背之上,看乔钰的皮肤薄而白,在月光的映衬下像硫酸纸一般,模糊地覆盖着青色的血管,如枯枝在皮下交错,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 可也就是这具清瘦的身体,艰难地撑起了一个小家。 小松般压不弯折不断,即便浑身是雪,抖一抖,还和以前一样站在那。 “乔……钰……” 他缓慢地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把每一个字都拆吞入腹,反复咀嚼,喉间堵着哽咽,难受得快要窒息。 低沉的声线混杂于晦暗的室内,搅进空气中,伴随着走廊里细碎的脚步,以及微不可查的哽咽。 无人回应。 - 乔钰的手机被关了静音,但体内的生物钟却精准地定位到了六点二十八——他在闹钟响前两分钟睁开了眼。 屋里很暗,入眼是陌生的天花板。 两个鼻孔只有左边气若游丝的露出一小点缝隙,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在医院? 视线下移,他费劲地抬了下头。 江勉正睡在临时安置的陪护椅上。 椅子不长,支着靠背,江勉的身体被浅浅折了一道,长腿屈起,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 他正睡着,额前碎发凌乱,却也遮不住眼下的乌青和满身的疲惫。 借着窗外投进来的似有若无的月光,乔钰静静看了一会儿。 眼前的男人比记忆中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 无论是穿着的衬衫还是手腕上的腕表,亦或者是这间病房、屋内的陈设,都彰显着对方不俗的财力。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重新闭上眼,仰头躺回了床上。 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江勉,他坐起身,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掀起身上的毯子下了地,走到床边查看乔钰的情况。 “醒了?” 江勉微凉的手掌贴上乔钰的额头,停顿两秒后拿开一点。 只是那指尖依旧似有若无地贴着皮肤,拨弄碎发,从眉尾划到耳廓。 熟悉的气息,大概是江勉皮肤干燥的味道、洗完澡后头发的味道、刚换的干净里衣的味道。 他以前总会闻着这种味道入睡,很近的味道,仿佛就在脸边。 模糊的画面在脑子里拼凑不成一段完整的回忆,乔钰的意识缓慢回笼,逐渐想起昨晚自己的失态。 有些痒。 乔钰偏头躲开。 “还有点烧。”江勉把被子拉至他的胸口“再睡一会儿。” 可乔钰不听话。 他像只身残志坚的胖头鹅,虽然被人掐住了脖颈,也要拼命伸长了胳膊,扑腾着五根手指在床头柜上抓住自己的手机。 眯缝着眼睛看到了孙姨的信息,确保姥姥在昨晚好好睡下后又松了口气。 很无力,很绝望。 但他是牛马,他不能总躺在这。 “我今早有兼职。”乔钰企图通过讲理让江勉放他离开。 江勉替他掖了掖被角:“我已经给你请了两天病假。” “两天!?” 那种黑心辅导机构请半天都难得上青天了,他能请两天?! “批了,”江勉闭口不提他的钞能力大法,只顾着嘴上继续哄人,“你们校长让你好好休息。” 片刻的停顿,乔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兼职单位?” 江勉回答:“孙姨给的电话。” 好好好,孙姨,你果然叛变了。 乔钰盯着天花板躺了会儿,期间江勉又是递水又是喂药,总往他身边凑,他嫌烦,皱眉道:“姥姥还在家,我要回去。” 江勉继续温声细语:“姥姥接来医院了,就在隔壁。” 乔钰挣扎着要坐起来。 江勉兢兢业业地把人重新按回去,按完了又端来旁边的水杯:“头晕么?喝点甜水。” 这一起一趟让乔钰的两个鼻孔全部堵住,脑袋里跟捣糨糊似的直接给晃匀了。 他不得不让嘴唇间留一条缝隙用以呼吸,江勉还硬把杯子往他嘴上凑。 乔钰烦躁地不行,一怒之下把杯子砸了。 水溅了江勉一裤子,但他不在意。 只是握着乔钰手腕,垂眸把滴在对方手背上的几滴水珠擦掉。 再开口,不急不缓:“气大伤身。” 7、第 7 章 乔钰无力地闭上眼睛。 对方这么个反应,跟一拳砸棉花上似的,没劲。 江勉将他的手搁在被子上:“你在发烧,医生说要补充糖分,多喝水。不注意的话就会反反复复,很伤身体。” 乔钰重重吸了下鼻涕,话里已经多了几分摆烂:“不用你管。” 下一秒,一张纸就这么水灵灵地盖在了他的鼻尖上:“擤。” “……” 沉默着忍耐了两秒,实在是忍不下去。 乔钰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了脸:“出去。” 江勉叹了口气:“总得吃点什么。” 乔钰又把被子拉下来:“滚出去!” 江勉淡定地接下了这贴脸的一道怒骂:“气一早上了,你歇歇。” 乔钰起床就要走,被江勉握着手臂按了回去。 两人面对面,谁也不让谁,乔钰气急败坏地推了一下他的胸口,江勉没动,反倒是他差点重新跌回床上。 体格和力量的悬殊让乔钰根本没有强行离开的资本,他有些恼羞成怒,只好化悲愤于音量:“我让你滚!你他妈给我滚——!” 他砸枕头,砸被子,砸一切能摸得到的东西。 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导致眼前发黑,再像鸵鸟似的一头扎床上不起来。 头晕。 “滚了滚了,”江勉走过满地狼藉,终于妥协,“我让孙姨过来,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病房里七里哐当一通闹腾,病房外的王哥听见动静,心里直打嘀咕。 想着这江三少爷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没个脾气,被乔钰骂一早上了还跟个老王八一样好言好语,他对自己家媳妇都没这个耐心。 乔钰也是,脾气好素质高,骂人来来回回就那一个字。 如果换成他来,那肯定百八十句不重样。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仗着有钱就搞强制? 差点把他给诳了进去,成了诱拐男大学生的帮凶。 有钱了不起?有钱就能为所欲为? 他都快仇富了。 所以病房门开,王哥义愤填膺地起身:“你怎么——” 江勉横过一眼,冷峻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窝较深,眉骨高挺,不笑时唇角下压,略显凶相。俯视的视线带着绝对上位者的威慑,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下视线,就能让人立刻噤了声。 王哥:“……” 他刚才一定是猪油蒙了心。 江勉没跟他计较。 “辛苦了,没事就回去吧。” 王哥:“哦……哦!” 能没事吗?没事也不敢回去。 江勉让几位护士进病房打扫,自己则在门口守着。 其中一个护士递过去一份文件,向他汇报病情评估及接下来要进行的体检项目。 江勉垂眸翻看几页,又闭上眼眯着听了一会儿。 熬了一夜,头疼得厉害,抬手捏了捏睛明穴,没什么卵用。 约有五分钟的时间,江勉把体检事项听完,十分矜贵地“嗯”了一声。 护士收起表格:“病人已经安顿好了,需要立刻开始吗?” 江勉睁开眼:“罗昊呢?” 护士答道:“罗总去吃早饭了。” “吃早饭?”江勉沉着脸,“让他五分钟内到我面前。” 王哥替罗昊捏了把汗。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面前的男人和刚才病房里的并不是同一人。 最起码…… 也别切换的这么快。 然而下一秒,当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出现在走廊时,那个浑身散发着人畜勿近气息的高位者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顺着杆子往下一路滑到了底,像见了亲妈似的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孙姨,您可来了!小钰不吃饭,您帮我劝劝他吧。” - 孙姨到的时候护士正打扫着一地狼藉。 门口还横着一块玻璃杯的残渣,被江勉手疾眼快捡了起来。 孙姨大惊失色:“亲娘啊你们在屋里打架了?怎么这一地的水——” 看见乔钰后,她的话音骤停,继而急转直上:“老天爷!你的脸怎么回事?!” 乔钰刚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可惜脚都还没来得及沾地,就被对方一个饿虎扑食直接按回了床上。 “好好的小脸蛋怎么破了相了!” 乔钰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脸,这里没镜子,他看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虽然好像真的很肿、很红、很烫,但、但也不至于破相吧? “没破没破没破,”江勉在孙姨身后一连几句否定,“过敏而已,红彤彤,水灵灵的,好看着呢。” 乔钰嘴角一抽。 “可怜了可怜了,”孙姨伸手也摸摸乔钰的小脸,“疼不疼啊?” 乔钰摇摇头。 “不疼啊?不疼吃饭吧,”孙姨往后一摆手,“小勉,把早饭拿过来。” 江勉转身端着餐盘,就等这一声呢:“来了姨!” 孙姨怎么都喊上小勉了?江勉那声姨又在叫谁? 乔钰没明白只是一晚上的功夫,这俩人关系怎么就这么好了? “吃个鸡蛋,”孙姨三下五除二把茶叶蛋给剥了壳递过去,“一会你姥醒了我得带他去体检,你一个人自己得照顾好自己,别让人担心。” 乔钰接过鸡蛋,感觉自己好像被嫌了。 是被嫌了吧? “我……”乔钰开了个口,又觉得不对,“什么体检?” “健康体检啊,”孙姨手上没停,又给他端过来一杯豆浆,“小勉给姥姥安排了免费体检,我在后面也沾沾光,咱这辈子还没体检过呢,嘿嘿,你喝口这个豆浆,纯榨的,好喝得很!” 乔钰接过送到嘴边的杯子,又被迫抿了口豆浆。 孙姨擦擦手,临走前凑到乔钰耳边,小声叮嘱着:“小勉钱还了,人也出息了,对你多好啊,你大度点,别给他脸色看了。” 乔钰:“……?” 他哽了半天不知道要怎么回复,最后闭上眼无奈地说了一句:“您快走吧。” 门口的罗昊吃饭吃一半一路狂奔过来,刚好赶上江勉把孙姨交到他的手里 孙姨拍拍乔钰的手背,欢天喜地的走了。 “免费体检?”乔钰瞬间拉下了脸,“这家医院不是公办吧?” 这病房比他家都豪华,一看就不像是普通医院。 江大少爷如今地位不同,拿出手的东西自然而然也不一样。 江勉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起一个话题转移注意力:“姥姥的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到了中期,如果不加以干涉,最严重的话两年内就可能失去自理能力。” 乔钰微愣,抬起头。 江勉就站在床边,声音和缓:“虽然姥姥还有些哮喘,不过不用担心,这边无论是环境还是医疗都是一等一的,姥姥在这里住着,冬天不会多难过的。” 提及姥姥,乔钰十分钟前快烧到天花板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下来。 但他很快发现问题,并且及时做出反应:“我不住这。” “嗯,”江勉装傻,“姥姥住。” 乔钰一口否定:“我姥也不住这。” 无论是钱还是情,乔钰一个都欠不起。 他虽然给不了姥姥最好的,但是他会努力在做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姥姥也不会怪他的。 “我现在就要带她走。” 江勉在床边停了会儿,然后拉过乔钰的手蹲下。 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你也不想姥姥冬天受罪吧?” 乔钰垂着视线,把手抽回来。 喉结上下一滚,只觉得这话里怎么一股浓浓的威胁。 “不用你操心。” “怎么能不用我操心呢?”江勉又把乔钰的手拽过来强行牵上,“我以前借了你钱,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能忘。” 乔钰:“……” 随口扯出来的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真的,”江勉满眼真诚,“我们小辈努力挣钱,不就想让长辈们过得好一点?姥姥这么大年纪了,你忍心看她在小屋子里喘不上气吗?” 乔钰太阳穴突突直跳,却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 江勉的手覆上乔钰手背,其上突出的血管因昨天的吊针而有些青肿。 “这边什么都有,二十四小时看护,你让姥姥住在这,你也可以少累一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 “不对,”乔钰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似的,“你怎么知道是姥姥?” 江勉一脸天真,还没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不是姥姥吗?” “是姥姥。” 乔钰并不否认。 “可大部分人第一次见,都会喊奶奶。” 一个被忽视了的盲点。 乔钰说出来时江勉也愣了一下。 “对啊,”他像是也突然发现一样,甚至比乔钰还有疑惑,“为什么是姥姥?” 乔钰抿了抿唇,被他精湛的演技折服:“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人可以装失忆,但不可能装得天衣无缝。 一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就是漏洞所在。 听到这话,江勉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表情。 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所以我们以前真的有什么。” 乔钰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他分明没有回答,可江勉却好像确定了一般:“应该是有什么的。” 答案呼之欲出。 乔钰的指尖发颤,想抽回来,却被江勉死死握住。 他低下头,盯着乔钰的手指发了会儿呆。 片刻后,抬起来:“我是不是喜欢你?” 8、第 8 章 早上七点半,乔钰握着杯豆浆离开了病房。 一出门就看见在沙发上睡成死猪的王哥,手机上是季仲远的信息,问他昨晚去哪了,怎么姥姥也不在家。 他坐在王哥身边,视线落在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发了会儿呆。 等到病房那边有了动静,江勉像个没事人一样跟着出来,他这才垂下眸,拇点进输入框,消息编辑了好几轮,还是没有发出去。 就目前的情况,乔钰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季仲远。 不是说一定不能,就是不好意思。 当年的事已经很麻烦对方了,如今又来一遍,他没脸,嫌丢人。 而且,季仲远对他—— 他也不能总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叹了口气,乔钰打算编个理由敷衍过去。 却不曾想字还没打出来几个,季仲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犹豫片刻,乔钰抿了抿唇,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接通了对方的电话。 “喂,远、远哥。” 季仲远不跟他废话:“你在哪?” 平铺直述的一句,就算乔钰想打哈哈都不知道从哪开始。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犹豫:“我……我在一个朋友家。” “是不是江勉找你了?” 乔钰:“……” 似乎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给我发个定位,我现在过去。” 从挂掉电话到赶来医院,季仲远只用了半小时不到。 他停车时甚至被门卫拦了好一会儿,陌生车牌,不给进。 好在罗昊及时发现,把人给放了进来。 季仲远全程黑着一张脸,乔钰光一眼看过去就只觉得头皮一紧。 “跟我回去,”季仲远二话不说握住乔钰手腕,“姥姥呢?我去接她。” 话音刚落,江勉幽幽地出现在沙发旁:“谁让他进来的?” 罗昊如丧考妣,在短短几秒内把自己下辈子的职业规划都给做好了:“我看是小乔的朋友,就、就……” 季仲远压根没把江勉放在眼里:“强人所难是你的乐趣吗?” 江勉面露不悦,罗昊立刻一个闪现过去阻拦:“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王哥一个呼噜没顺过来气,受惊一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他迟疑片刻,简单环视了一下在场站位,最后坚定地站在了乔钰身后:“小钰,咱走吧,哥错了,哥下次再也不带你去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了。” 乔钰任季仲远拉着自己,点了点头:“我是要走,姥姥和孙姨在做体检,我打算过去看看,把钱付了。” 他是穷,但没一穷二白。 一次体检费也不至于承担不起。 听到这话,季仲远轻轻松了口气:“嗯,我陪你。” 王哥嚷嚷着也要一块,季仲远这才俯身关心起乔钰红肿的脸颊。 乔钰微微后仰着身体,连连摆手表示没事。 看着那边互帮互助亲密有爱,江勉这个“乱七八糟的人”仿佛一根木头杵在旁边,成了这段故事中的唯一反派。 这都无所谓,毕竟他江勉这些年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然而,当季仲远脱下外套搭在乔钰肩上时,他还是有那么些许的破防。 乔钰就这么搭着了? 小脸红扑扑地跟在对方身侧,跟他怎么就没这么乖? 江勉想去拦,却先一步被王哥挡住了去路。 “我知道你有钱,”王哥既怂又勇,好言相劝,“但是大家都是良民,违法的事不要做。” 江勉眼皮一跳,看两人带着乔钰离开。 - 乔钰跟着季仲远一起,几番周折后找到了孙姨和姥姥。 她们刚抽完血,正在临时的休息区用餐,姥姥行动不便,甚至安排了轮椅。 因为孙姨的过度兴奋,她的心情似乎也非常不错。 然而,在看见乔钰红肿的脸颊后,姥姥蛋糕也不吃了豆浆也不喝了,两只手颤巍巍地捧着乔钰的下颚,心疼的眼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哭了吧?又哭了?” “没有,”乔钰话中难掩哽咽,也俯身捧着她的脸,“天冷了,冻红了。” 姥姥似懂非懂地点头,手掌下移,摸摸乔钰的肩头,把披在上面的外套收了收:“那多穿点,多穿点。” 姥姥累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乔钰没成年的时候操心这操心那,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也就是近些年病了,像是过回去了,想得简单,也容易骗。 乔钰有时候会担心对方的病情严重,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最起码在能呆在家里享享福。 他吸吸鼻涕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陪姥姥一起做完了接下来的体检。 临走时已经快到中午,姥姥还念叨着医院的小蛋糕好吃,护士折返回去又给她拿了一块。 季仲远处理完费用的问题,把所有人一车全部载回了家里。 乔钰安顿好姥姥,给自己加了件衣裳。 拿着季仲远的外套出门,发现对方和王哥一起正在在走廊上抽烟。 “我说弟弟啊,你是怎么认识那种人的?” 乔钰把外套递给季仲远,并没回答这个问题。 “被那种人看上不是那么好脱身,他们有权有势,有的是办法拿捏你,你要么就早点离开这,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可乔钰却摇了摇头:“姥姥在这,我走不了。” 再说,他还有学要上,江勉肯定能找得到的。 季仲远接过外套,食指屈起,指背蹭了下乔钰的侧脸:“怎么还这么红?” 乔钰飞快地眨了眨眼,也摸摸自己的脸,顺便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对方的手指:“没什么,我用冷毛巾敷一下就好。” 两人的气氛微妙,王哥看看乔钰又看看季仲远,目光来回打了几个转,终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拍着大腿“哎哟”了一声:“我傻逼了,我先走。” 季仲远要送他,他把手摆出残影:“我吹风醒醒酒!” 王哥走后,乔钰对着季仲远,多少有点难堪。 他一夜未归,又和江勉混在了一起,虽然是被迫,但说出口又有几分可信呢? “远哥,那个、体检的钱……” “没多少,你不用惦记。” “哦,”乔钰耷拉着脑袋,“那什么,远哥,我昨天……呃……” 季仲远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乔钰把话接着说下去。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小钰,你信他么?” 乔钰连忙摇头。 “他后悔了,想来找你,觉得没脸,就编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 乔钰肩膀一垮,低下了头。 其实对于江勉失忆与否,他的判断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笃定。 最起码在好几次面对江勉的时候,他都觉得对方并没有在说谎。 乔钰太了解江勉了,对方说谎时眼神乱飞,手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小动作,且在说完谎之后还会因为心虚格外殷勤。 而这些,现在的江勉都是没有的。 可他又忍不住想,万一对方变了呢? 他们分开的时间并不短暂,这五年内江勉发生了什么乔钰一概不知。 一个人会被金钱蒙蔽双眼,又会不会被金钱改变自我? 或许现在的江勉已经不是乔钰所熟知的那个江勉,即便对方满口谎言,他也分辨不出。 说到底已经分开了。 “我会远离他,”乔钰低声道,“我也没想着这样……” 季仲远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按在对方发顶,轻轻动了动手指:“我知道。” 乔钰和江勉的过去,季仲远不说全程参与,也是多有见证。 五年前江勉离开,乔钰消沉了好一阵子,如果不是季仲远多加照顾,如今还真好说下场如何。 所以对于乔钰来说,江勉这道坎,五年时间也不一定就真的能迈过去。 只是,不管迈不迈的过去,那都得迈。 摔个头破血流,知道疼明白痛,才好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思及至此,季仲远更多的是无奈。 “遇到难处给我打电话,注意别伤着自己。”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视线停留在那边红肿之上,只剩心疼。 等乔钰回了房间,季仲远这才转身下楼。 点了根烟,出巷子时抽到一半,看见自己的车子旁边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呵,”他唇角挂着一丝笑,走过去,“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江勉穿着风衣,双手插在衣兜里,倒是大大方方,问得没一点愧疚:“我以前做了很没脸的事?” 季仲远停在对方面前不到半米的位置,近距离打量了一下江勉的面部微表情。 “失忆了?装得真像。” 9、第 9 章 乔钰的烧还没退,怕传染给姥姥,吃完午饭就赶紧跑了。 他先是去了趟辅导机构,都打算好负荆请罪了,结果校长笑眯眯地迎他进来,还亲切地关心他身体状况,告诉他不舒服还可以继续休息,代不代课无所谓,咱们机构主打的就是闪闪发光的人文关怀。 乔钰:“……” 呵呵。 他怀疑是江勉做了什么手脚,但想想无非关乎到钱。 但自己旷工也得归因于对方,算来算去,他也不心虚。 卷了一沓卷子离开,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学校。 忙活了一下午处理掉堆积的杂物,晚饭前遇到师兄,提醒乔钰别忘了明天的聚餐。 还有个聚餐。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赶集似的推着乔钰往前。 他根本没时间去失魂落魄,无论学校里还是学校外面,都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做。 其实就和以前一样。 晚上,乔钰回了趟寝室,把导师下周需要的资料拿着,打算赶在孙姨下班前回家。 他室友正在打网游,见乔钰进来,就把耳机摘了。 “哟,稀客。” 研究生二人一寝,阳台明卫。 因为乔钰不住校而被另一人住成了超豪华单间。 “要补觉吗?我声音小点。” “不用,拿点东西就走。” 乔钰扒拉了几下书桌,刚好碰到隔壁寝室一起出门撸串,顺道一并喊了乔钰。 乔钰回去还得加班批改卷子,没时间去,就给推了。 这都是常态,他本就不太合群。 不过倒也不是特别孤僻,平时路上碰见走一起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如果是两个人,乔钰还能说几句,但如果是三人或三人以上,乔钰差不多就能在人群中直接闭嘴。 他们的聊天内容无非就是课题组、实验,以及女朋友。 其中一个聊着聊着突然扭头问乔钰有没有意向,最近隔壁班有个女孩想要他的联系方式。 “啊?”乔钰慢半拍的反应过来,“不了吧。” “看吧,我就说,”他室友大鹏展翅般搭上乔钰肩膀,动作有些亲昵,“他断情绝爱很多年了。” 乔钰被怼得往前半步,偏头一看果然是周书禾。 这人性格跳脱,人缘极好,是个自来熟,最喜欢乱来。 乔钰头疼得扶了下额:“你闭嘴吧。” “偶尔放纵一下嘛,”周书禾晃晃他的肩膀,“哥们又不会笑话你。” 乔钰被摇得来回乱晃,走了几步把人推开。 认识快有一年多,他这个室友还是很有好的,虽然乔钰时常不在寝室,但有什么集体活动、寝室聚餐都会通知乔钰。 他们爱喝酒,乔钰在刚开学时曾经也尝试过。 结果喝了一杯不到就开始晕晕乎乎,最后还是被人驼回去的。 路上他叽叽歪歪说了一堆,虽然大部分难以听懂,但还是可以从只言片语中分析出一些过往。 比如——他有个难以忘怀的初恋。 就这件事,乔钰时不时被室友调侃,直到现在依旧乐此不疲。 “真不去?”乔钰后脑勺的头发被他几爪子揉得像狗啃,周书禾有些惋惜地放开他,“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明天的聚餐多喝点。” 他们分开在一个路口,乔钰同他们告别后继续往前。 结果都还没走几步,身侧重新被人追了上来。 乔钰以为是室友忘记了什么,把头转过去的时候表情还算友好。 然而当他看清对方是谁之后,那点友好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跟踪我?” 江勉停在乔钰身边:“不至于,只是问了你的学校。” 乔钰拧着眉,尽量无视这个黏人的狗皮膏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江勉跟着他一起走:“我们不能聊聊吗?” 自从他们在酒吧相遇,到现在好像都没有坐下来安安静静地聊会儿天。 很多事情乔钰不愿明说,江勉就装傻充愣,这样的纠缠没完没了也没劲,不如把话说开,大家心里都有个数。 “我们的确认识,”乔钰停下脚步,飞快整理好预言,“高中同学,你偶尔会来我家里。后来你父亲找你回去,你回家后我们就没见过了。” 好像是挺简单的一件事,江勉并没有提出质疑。 但他思考了片刻:“只是这样?” 乔钰不言。 江勉面露难色:“我总觉得不对。” “你不是失忆了么?”乔钰问。 “我在五年前的确出过车祸,但也并非什么都想不起来。” “能想起我是么?”乔钰笑道。 “这是事实。”江勉耸了下肩,“我们的关系应该不止同学,你的反应不对,我的感觉也不对。” 这幅游刃有余自信满满的样子多少带着点嘲讽,乔钰垂下眸,突然觉得自己过去的五年更显得可笑。 “再怎么样也只能是以前,五年的时间太久了。现在我们各自有新的生活,我希望能做到互不打扰。” 路灯落下暖光,乔钰盯着自己与江勉脚尖的一段距离。 阴影遮盖,显出晦暗不明的地砖轮廓。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仔细地观察这些,现在想想也是好笑。 - 回到家,乔钰只觉得身心俱疲。 孙姨看他脸色不对,临走前多关心了几句。 乔钰嗯嗯啊啊应付过去,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伏在姥姥的床边,把脸埋进自己的双臂之间。 想哭,但哭起来会很麻烦。 他在眼泪流出来之前用纸巾擦掉,吸吸鼻子,把自己闷起来冷静情绪。 姥姥睡着时呼吸很重,乔钰听着却特别心安。 他习惯趴在床边感受对方的存在,有姥姥就好像没什么难处是过不去的。 突然,他的发顶被手掌轻轻抚过,乔钰抬起脸,见姥姥正看着他。 “怎么啦?” 原本都已经憋回去的情绪只是因为一句询问,仿佛山洪暴发般一泻千里。 他咬着下唇,把脸埋进对方的手掌之中。 “又哭啦?谁欺负你?”姥姥坐起身,把乔钰的眼泪擦干,“小勉呢?让他去教训那些混小子!” 姥姥的时间线非常混乱,大多还停留在生病前的几年。 可能是最近见过江勉,所以提到对方的频率比以前要高上许多。 乔钰本来都听出抗体了,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多到就这么轻而易举打破了他好不容易习惯的“眼下”。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他轻声念叨,也不知道问的是谁,“还要骗我。” “谁啊?”姥姥一连报出好几个名字,都是五年前的那些老旧的人名。 乔钰摇了摇头,把眼眶里的眼泪擦干净,重新伏在姥姥的身侧:“没事的,我就是、我就是有点难过。” 姥姥摸摸他的脑袋:“为什么难过呀?” “因为……”乔钰闭上眼睛,声音很轻,“一些不应该的事。” - 隔天,乔钰的眼眶红了一圈。 很明显的红色,像抹了眼影似的,有些滑稽。 他用煮鸡蛋滚了一路,在辅导机构上了一天的课。 下班后,直接去学校赶晚上的聚餐。 好在那时候眼睛基本已经消了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什么。 乔钰不擅交际,朋友圈也少得可怜。 大多课余时间都在校外,导致此刻在餐桌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话少,干脆就闷头吃饭。 有人找他闲聊,他就跟着扯上几句,但不起新话题,聊天很快就结束了。 吃了没几口,周书禾挤到乔钰身边,端起他的橙汁一口闷掉,然后给他倒了杯酒。 “你最近不开心啊。” 乔钰把脸从碗里摘出来:“我不喝酒。” “我驮你回去,”周书禾笑着拍拍乔钰的后背,“新年快乐。” 一月下旬,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怎么又过年了。 乔钰摇头:“我怕喝醉了会说一些有的没的。” “不就你那初恋么,”周书禾抬抬眉梢,“跟谁没有似的。” 乔钰想了想,跟着笑了:“也是。” 不就一初恋么,他都二十三了,搞什么青春疼痛文学? 鬼使神差地,乔钰拿过那杯酒,和周书禾碰了一杯:“新年快乐。” 10、第 10 章 半年前乔钰喝了次酒,发现自己稀烂的酒品后就很自觉的远离酒精。 但这次他对酒精有了莫须有的期望,总觉得这玩意儿能改善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 多少有点病急乱投医。 不过他的酒量比之前好一些,半杯下去意识尚且清醒。 想一想昨天和江勉说的话,心里泛着苦,晚上疏导了一夜屁用没有,现在又以飞一般的速度重新委屈起来。 妈的,他是不是恋爱脑啊? 江勉这个鸟人怎么就横在他心里过不去了? 乔钰气得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他搁这边悲痛万分阴晴不定,周书禾却大咧咧地拍他肩膀,在一众嘈杂声中安慰他也算是不枉青春。 可乔钰这个青春收尾的也太潦草了。 潦草到周书禾问他为什么分开,他都说不出原因。 “劈腿了?还是异地?” 乔钰从这两者中选了个接近的:“异地。” “嗐!”周书禾叹了口气,自己先闷头灌上半杯,“这不通病吗?没什么好惋惜。” 相遇的太早注定走不到结尾,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分道扬镳。 虽然这个结果在五年后的今天看起来似乎也稀疏平常,但当年的乔钰却像一头扎进死胡同里,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没发出来。 “还不如劈腿呢。”乔钰小声嘀咕。 最起码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往好了想,”周书禾开解他,“异地大多也是劈腿。” 乔钰:“……” 他闭上眼。 一杯酒下肚,乔钰脑袋重得得用手撑着。 有点晕,但没特别晕,感觉控制得住,知道抿着唇,少说废话。 周书禾嘲笑他的酒量没一点长进,乔钰张口就是一句“我没醉”,惹得对方哈哈大笑。 聚会结束后,这批人又转战去ktv。 乔钰是没那个精力,坚持自己离开。 周书禾过去搀着他,架住了他的手臂,扭头和其他人道:“你们继续,这个我先架回寝室了。” 乔钰坐着的时候感觉自己状态良好,能听能看的。 站起来也觉得自己状态良好,就是走路走不出一个直线,整个世界都往他身上撞了过来。 “哎,走路归走路,别往绿化带上造啊?” 周书禾哭笑不得,不知道第多少次把挣扎开的乔钰给拉回来,强行放回正轨。 “行不行?不行我背你。” “行的,”乔钰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回去。” 周书禾听罢把手一撒,乔钰跟个不倒翁似的就要往地上砸。 “没、没醉,”当事人还在坚持,“就是头晕。” 但很快,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像条死鱼似的趴在了周书禾的肩上。 对方兜着他的大腿,一点一点往学校走。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难受。” “看出来了,”周书禾道,“你每天绷着挺累的,喝完酒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乔钰没觉得酒精能这么有效,但也没出声反驳。 他按着周书禾的肩膀,整个人极其僵硬得后仰着身体。周书禾为此更弓了腰,乔钰觉得给对方添了麻烦,或许他就不该喝那杯酒。 愧疚堆积出来的烦躁让他想离周书禾远远的,但他又明白此刻的强行远离也是另一种添麻烦的表现。 “书禾,”乔钰探着头,跟他商量,“你放我下来。” 周书禾也好声好气地:“我背着你比搀着你省劲。” “你再、再搀着。” “不要。” “我自己能走……” “贴地上了还得我把你拽起来。” “……” 乔钰想他也不至于贴地上吧?实在站不住了也得找个绿化带躺躺。 不过这大冬天的,躺一晚上应该得出人命了。 他不能死,他还有姥姥。 还有被拖欠的一个月工资。 他活着大有用处。 突然,周书禾停下了脚步,嘴里叽哩哇啦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乔钰费劲地往前抻了抻脖子,想听得更清楚一些,结果下一秒,他突然被扣住肩膀,被人跟剥板栗壳似的直接从周书禾的背上给剥了下来。 他全程只来及“嗯?”了一声,然后就被另一个人打横抱进了怀里。 “乔钰,醒醒,你认识他吗?” 乔钰盯着江勉的脸,觉得自己是不是喝酒喝出了幻觉。 江勉也看着乔钰:“你认识他吗?” 周书禾:“?” 哪来的奇葩。 “我是他室友?”周书禾难以置信。 “哦,”江勉面无表情,“抱歉。” 周书禾眯了眯眼,没感受到一点歉意。 两人一来一去间,乔钰反应过来。 他抬起手,掌心抵着江勉的下巴,把那张讨厌的脸往外推。 江勉仰着脸,两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止。 周书禾于沉默中开口:“干嘛呢?” 江勉放下乔钰,空出一只手摘了那只往他脸上招呼的爪子。 只用单手便锁了乔钰两个手腕,乔钰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开,他有些气急败坏,眼眶红了一圈。 “别哭,”江勉有些无奈,声音都放柔了几分,“我空不出来手给你擦眼泪。” 周书禾眯着眼:“哭了吗?” “快了,”江勉耐心解释,“他眼泪过敏。” “是吗?”周书禾诧异,“那玩意儿也能过敏?” “……” 看来不是很熟。 江勉盯了周书禾两秒,决定放弃对这个校园小白花的敌意。 “我是乔钰的朋友,把他交给我就好。” 周书禾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勉,见对方的穿着讲究,不像学生。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不是。” 周书禾皱着眉:“那我怎么可能把他交给你?” 乔钰是喝醉了的,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 把这么一个完全没有意识的人交给另一个毫无保障的陌生人,即便对方真是朋友,周书禾也不敢冒着个险。 “我得带他回寝室。” 他抓住乔钰的手臂,大概意思是让江勉放开。 但江勉没放,从善如流地接上:“那我也去。” 就这样,二人寝里多出一个人。 江勉把乔钰抱上床,脱了外套和鞋袜,甚至还用手掌包了一下对方的脚跟。 下意识地动作,乔钰一到冬天手脚用暖不起来。 把人安顿好睡下,江勉依旧弓着身。 他那截衣领还被乔钰攥在手里,直到现在也没舍得给抽出去。 周书禾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心想这动作怎么就跟牵了条狗似的。 而乔钰原本那样抵触,被一路抱过来后也就像只兔子似的乖乖窝着开始睡觉。 过于亲密的动作和不正常的耐心让周书禾终于从这对狗男男身上发现了一丝端倪。 “你们只是朋友?” 刚开学的时候,周书禾曾意外碰见过乔钰拒绝过一个男生,很淡定听完告白,很淡定的拒绝,全程没有一丝波澜,以及一个直男该有的一惊一乍。 当时他就猜测对方可能有被同性告白的经验。 这在大学里并不稀奇。 后来他觉得乔钰可能不喜欢女孩,但相处久了,发现乔钰平等地不喜欢任何一个性别。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很疏离。 分明说话时会笑,惹急了也炸毛,但那种淡淡的疏离感就好像隔了堵玻璃墙,你知道有这么一段名为“朋友”的距离,你跨不进去,他迈不出来。 相比于周书禾这种遍地是朋友的开朗性格,其实不太喜欢这样难以亲近的朋友。 但这半年相处与了解下来,他又觉得相比于那些一拍即合的狐朋狗友,乔钰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但总深不进去。 直到江勉的出现。 他从没见过乔钰能抓着谁不松手,完完全全打破了那层客气的朋友界限。 而江勉的对待乔钰的态度也非比寻常,反正周书禾照顾乔钰睡觉时不会握人脚后跟。 “你可以过度理解。”江勉的声音从床上幽幽传来。 周书禾抽了一下嘴角:“我可没听说乔钰最近谈了恋爱。” “哦,”江勉习惯性地先应一声,“那挺好。” 周书禾:“……” 看江勉这个反应,即便不是恋爱对象那也是个暧昧对象,但都能揪着衣领睡觉了,周书禾还是更倾向于前者。 然而,半个小时前乔钰才为他那个“不如出轨”的初恋失魂落魄,半小时后又拉着另一个男人的衣服死不松开。 周书禾觉得凭乔钰的人品,不至于这样朝三暮四。 那就只有可能,他的“初恋”就是眼前的男人。 真是作孽。 周书禾在去留间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还是少管闲事。 乔钰那明显还心心念念,而看这位初恋哥的表现也不是没那个意思。 不管其中有没有误会,那也是他们俩去解决,至于他们局外人—— “需要哥们给你腾地方吗?”周书禾问。 “多谢,”江勉要来周书禾的电话,转手发给罗昊,“稍后有个姓罗的联系你,所有的一切让他安排。” 11、第 11 章 乔钰喝醉了话多,人都躺床上了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着。 江勉把耳朵凑过去听,听了一堆面糊似的唔哝,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有时候乔钰会醒,睁着眼睛看着江勉发呆。 屋里灯光晦暗,江勉垂着眸,同样看着他。 视线在空中交汇,碎发晃荡着阴影,如海藻般在眼底游弋。 乔钰的下睫毛很长,大概是需要时刻托住眼泪,一根根长得像边境的小白杨似的结成一排。 江勉伸手,指尖在他眼下抹了一道。 乔钰闭上眼睛,露出眼皮上一小块粉色的疤痕。 怎么还会伤到这里? 江勉忍不住想。 薄薄的一道痕迹,干脆利落,应该是锐器所伤。 平日磕磕碰碰倒没什么关系,就是位置有点危险,再往下或者深了几分,眼睛可就保不住了。 迟了不知多久的后怕让他微微皱起了眉。 指尖上移,又擦过那一点伤疤。 乔钰被这根手指碰得烦了,扭头把身体转到另一边。 赌气似的,把脑袋往自己怀里扎。 江勉只好把手收回来,将被子往他身上盖了一盖。 - 隔天,乔钰睡到自然醒。 睁眼看见寝室的天花板,微弱的灯光从书桌那边传来。 头有点疼,但是还好,年轻人解酒快,加上他本身也没喝多少,睡了一夜差不多也就回了精神,而且隐约还能记起昨天的事。 乔钰撑着身子坐起来。 书桌就在床的对面,台灯亮着,有人坐在那里。 听见身后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手中正拿着一本书。 江勉……在看书?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醒了?”江勉把书放下,“感觉如何。” 他站起身,凳腿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乔钰皱起眉头,声音沙哑:“你怎么在这?” 江勉拿走床头的水杯,绕床一周,接了温水端过来:“昨天碰到了。” “碰到了?”乔钰抬头看他,“你骗鬼?” “好吧,”江勉立刻改口,“我特地来找你的,喝口水。” 乔钰把脸转向一边。 “最近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医院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每个周末带姥姥过去做个检查,她喜欢那里,有小蛋糕吃。” 乔钰的手指攥起被子,懒得听,干脆又重新躺下。 身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再开口时声音软了许多:“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我会给你发信息。” 乔钰闭眼装王八。 甩不开就冷处理,他倒是想看看江勉这热脸还能贴多久冷屁股—— 头发突然被揉了一下。 手指触碰的感觉让乔钰脖子一缩,整个脑袋只剩下发顶上的碎发散在枕头上。 心口蓦地一软,像此刻柔软的被褥一般,随着这一揉陷进去一个豁。 鼻根酸涩,乔钰烦躁地踢了下被子,像只尥蹶子的驴。 江勉迎难直上,又拍拍他的脑袋:“柜子上有粥,睡醒了喝点,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乔钰也不知道江勉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和自己说这些屁话,搞的就像他俩很熟。 只是他陷在一片昏暗的温暖中,被触摸后从心底源源不断地生出惰性,只想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江勉离开。 门锁落下,发出“咯噔”一声,房间重新陷入安静,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 乔钰在被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抬手抓了下头发。 他讨厌这种触碰,讨厌这种明明不应该、却难以抗拒的亲昵。 没出息。 - 在被子里闷了快一个小时,乔钰到点上班,爬起来把自己收拾收拾去当牛马。 床头柜上搁着个矮胖矮胖的便携式保温杯,里面盛着白米粥。 江勉早上看的应该是他的材料力学,书本已经被放回原处,搁在一边的草稿纸上多出几幅受力分析,还有一些简单的公式推算。 乔钰拿起草稿纸,确认了好几下那并不是他的字迹。 曾经的学渣连导数都算不出来,现在竟然能把他的专业书看得七七八八? 江勉跑国外也学这种牛马专业?应该……不会吧? 发了会儿呆,乔钰走时带走了那个保温杯。 去食堂买了俩包子带着,粥里加了糖,还温着。 周末是教辅机构最忙的时间,乔钰站到中午才勉强休息一会儿。 去学校宿舍午睡片刻,周书禾竟然还没有回来。 下午他预约了仪器,又去实验室做他的实验,记录好数据再去工作室处理。 等到彻底忙完今天的工作,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实验楼里黑灯瞎火,走廊上的安全通道提示发出醒目怪异的绿光。 乔钰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快步穿过无人的通道。 今天孙姨不带晚,但还是等到乔钰回来后再离开。 “对不起孙姨,实验做太晚了。”乔钰在路上买了点葡萄,分给了孙姨一部分,“带回去给妹妹吃。” 孙姨笑着接了过来:“学校的事是大事,你提前发了信息我就能等。” 姥姥已经睡下,只是睡前没见着乔钰,她睡得很轻,一点动静就能被惊醒。 “姥姥,”乔钰给她掖掖被子,“今天好好吃饭没?” “吃了吃了,”姥姥连忙说,“你吃了吗?” “我也吃了。”乔钰笑起来 可姥姥接着问:“小勉吃了吗?” 乔钰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他也吃了。” “那就好那就好,”姥姥叹了口气,“都吃饱饱。” 乔钰的心情被这随口一问搅得乱七八糟。 他洗漱完毕,躺在小床上准备睡觉。姥姥那边开始打呼噜,吵得他抱着被子出了卧室,在客厅的小床上缩成一团。 脑子里还想着白天江勉与他说的话,纠结到底带不带姥姥去医院。 想去,但是不想和江勉扯上关系。 但姥姥的病…… 床铺“咯吱”一响,他翻了个身。 医院也去过,药也开过,这种病除了保守治疗没别的什么好办法。 不过五年的时间,姥姥从一个身强体壮能跑能跳的硬朗老太,到现在糊里糊涂什么事都干不了。 会不会真就江勉所说,再过两年,就可能失去自理能力? 虽然乔钰并不介意照顾姥姥,只是姥姥偶尔也会有那么一时半刻的清醒。 如果年轻时那样一个要强的小老太发现自己变得只能在床上躺着等人伺候,心里大概率是接受不了的。 要不就去吧。 乔钰想。 谁让他鬼迷心窍去读了这么个牛马研究生,现阶段没能力,给不了姥姥最好的治疗。 姥姥养了江勉那么多年,没道理到老了还得避着对方。 只是江家…… 乔钰摸摸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他一个小破平民百姓就可以与之抗衡的。 他也会怕。 繁杂的情绪在心底打翻,互相交错影响,乱成了一锅粥。 乔钰睡不太着,点开自己的黑名单。把江勉的头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对方从里面拖了出来。 操作完毕,他立刻扔了手机蒙头睡觉。 就好像干了见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飞速销毁证据原理现场,就可以暂时逃避那一刻的心虚。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一震。 乔钰半梦半醒,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在外面摸了两下,拿到手机后“唰”地缩回被窝。 【江勉:睡了[月亮]。】 他眯起眼睛盯着这条消息后面坠着的小月亮。 脑子还没开机成功,下一条信息又跟着来了, 【江勉:打扰你休息了。】 江勉那边还以为自己还在黑名单里,因为信息总被拒收,所以发起来比较肆无忌惮。 结果现在突然有一条发送成功,才惊觉时间不太合适。 乔钰看了眼时间,夜里两点半。 江勉跑去挖煤了?现在才睡? 乔钰手比脑子快,把信息发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不应该跟江勉有这么自然的谈话。 【江勉:处理了一些事,已经结束了。】 想撤回也已经没必要了。 乔钰把江勉的对话框删掉,眼不见心为静。 只是他这边单方面结束对话并没有用,很快,江勉的信息又发了过来。 【江勉:没睡?】 【乔钰:吵醒了。】 【江勉:抱歉[凋谢]】 乔钰嘴角一抽。 为什么江勉会用这么老气横秋的表情。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不再搭理。 隔天,乔钰在六点半之前惊醒。 他坐起来,打算把手机里的闹钟关闭,结果一点开屏幕,江勉的“早安”就跳了出来。 昨晚的对话没有更新内容,今早的早安卡着他起床的点。 乔钰关掉闹钟,并没回复。 他收拾好自己,又去卧室看了姥姥。 一边等到孙姨过来,再背着书去赶今天的早八。 他去得早,一般都会坐在第一排。 和平常一样上课、放学、吃午饭,不一样的是在回宿舍的路上收到了江勉的信息。 【江勉:午安[太阳]】 这种小学生试的报备到底有谁在喜欢? 而且,就在他心烦意乱考虑着要不要把江勉二次拉黑时,又觉得周书禾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有……事?”乔钰把下午要上课的书本装进书包里。 “有……吧。”周书禾眼神复杂。 乔钰立刻放下手上的活:“你说。” 周书禾斟词酌句,考虑再三:“你的那个初恋……” 乔钰:“……”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书禾:“不会姓江吧?” 12、第 12 章 姓江的初恋,还是个男的。 乔钰尴尬一笑。 周书禾倒是挺淡定:“昨天的事你是一点不记得了?” 乔钰紧急搜索了一下记忆,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周书禾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就是攥着人家衣领不松开。” 乔钰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碎了。 “他也就给你攥着,啧,半天没直起腰。” 乔钰听不下去,“吱”地一声拉上书包练拉,自己扎床上睡觉去。 周书禾明显还没八卦够,侧着身面向乔钰的床铺,说:“你俩因为异地分的是吧?真分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乔钰的声音闷在被子里:“这有什么真的假的?” 周书禾说:“分开或者分手,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乔钰又沉默了片刻,扔出来一句:“分手了。” 周书禾问:“是吗?” 却没有得到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乔钰在固定时间都会就收到江勉的信息。 对方跟个电子宠物似的,有事没事就汇报一下自己的行程。 起床了、吃饭了、睡觉了。 后面还会特别应景的坠上小表情,不过乔钰都没理就是了。 很快就到周末,手机那头的电子宠物刷新了内容,问星期六早上乔钰有没有时间,罗昊会在八点开车过去接姥姥去医院。 乔钰从中午收到信息开始,到晚上一直都没有回复。 回了家,他和姥姥聊天,两张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各说各的。 他应该拒绝,可是又担心姥姥。 正心烦意乱时,季仲远端着一大碗水饺敲开了他家的门。 “猪肉香菇的,我妈说你喜欢吃。” 乔钰受宠若惊,双手一起把碗接过来,转身端去了厨房:“谢谢阿姨,阿姨又做好吃的了。” “她闲不住,”季仲远说着去了卧室,“姥姥,准备睡觉啦?” 乔钰晚上就在学校吃了俩包子,现在正是半饿不饿的时候,这碗饺子来的非常及时,单只是在厨房过了一遍,就已经少了两个。 乔钰腮帮鼓鼓,把碗端到床边:“姥姥吃不?” 姥姥摇摇头:“我不饿,你多吃点。” 季仲远在一旁笑道:“怕你吃不饱。” 乔钰也知道,跟着一块儿笑:“她都刷过牙了,不吃就不吃吧。” 一碗饺子下肚,乔钰身上暖和和的。 他把碗洗干净,装了点枣子还给季仲远。 季仲远拿了一颗扔进嘴里,顺势就靠在了厨房的门边:“明天有空么?带咱姥姥去医院看看。” 乔钰心上一惊:“你怎么知道?” 季仲远咀嚼的动作缓了几分:“我知道什么?” 两人没在一个频道上。 季仲远那茫然的眼神一出来,乔钰就知道是自己多了句嘴。 当然,季仲远也知道了,劝他坦白从宽。 没办法,这事儿唬不过去。 客厅的小窗边,乔钰支支吾吾磕磕绊绊,把江勉给抖落了出来。 “你打算去?”季仲远倚在床边的矮桌上,继续吃他的枣。 乔钰本来就没想好,被这么一问心里更乱了几分:“不知道,我也在想。” 季仲远换了个问法:“你拒绝他了吗?” 乔钰抿了抿唇,没说话,但等于回答。 季仲远叹了口气:“小钰,你是不是还——” “没有!”相比于之前两个问题,乔钰回答地十分干脆,“我没有。” 季仲远看着乔钰,叹了口气,没在这点上过多纠结。 “但你还要跟他扯上关系吗?” “我也不想这样,”乔钰看向窗外,手指蜷在掌心,“但姥姥的病……江勉可以给她更好的治疗。” 季仲远说:“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乔钰摇摇头,“就算我有那些钱也找不到门路,但江勉可以,他现在跟我们已经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乔钰虽然还没毕业,但已经接触社会好几年了。 有些事情他看得比谁都透彻,也比谁都现实。江勉有钱有权,他提供的肯定是最好的。 “你还信他?”季仲远问。 “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乔钰的眼神发直,“姥姥的病看了就行。” 眼下江勉愿意给姥姥治病,他就去治。 如果以后又不愿意了,他就走。 又不是没走过,都走出经验了。 “你觉得江家的人会放任不管?” “那就走嘛,”乔钰垂下眸,用指尖抠抠墙砖的边缘,“反正他们只想让我离江勉远一点,说不定还能往我脸上砸一笔钱,‘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这样?” 他自以为说了一个笑话,抬头看向季仲远时发现笑的只有自己。 这多少有点尴尬,乔钰抿了下唇,表情重新恢复严肃:“江勉能为了钱,我为什么不可以?” 大家都是唯利是图的成年人,谁又比谁高贵? 季仲远没劝得住乔钰,冷着脸离开了。 乔钰知道季仲远会生气,但这没办法。和江勉扯上关系季仲远就会生气,以后说不定还会生更大的气,倒不如现在先适应。 决定好了明天的事,乔钰的心绪反而定了下来。 他给江勉发了个“哦”过去,等到洗漱完毕上了床,江勉信息发过来,问他吃晚饭了吗。 乔钰纠结了半天是回复还是无视。 在此期间,江勉的第二条信息发了过来。 【江勉:今天好累,明天还要加班[难过]】 乔钰挺好奇江勉加的是什么班。 思绪起了个头,很快就不受控的发散开。 工作只是不起眼的冰山一角,乔钰其实更想知道这五年江勉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经历了什么,成为了什么。 和过去的区别在哪,没有改变的又在哪。 然而,这些疑问仅仅只是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立刻掐断。 他不知道任何答案,也不需要知道。 - 隔天,罗昊的车停在筒子楼外的马路边。 他本来打算上门接的,但乔钰早早就等在那了,没给他表现的机会。 孙姨一起跟着去,一是照顾姥姥,二是想跟着沾沾光。 她最近有点偏头痛,万一有什么中医馆进去扎两针也是好的。 罗昊听后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到哪都有专人接待。 姥姥玩得还挺开心,和孙姨一起跟逛展馆似的,一路上连吃带喝。 乔钰跟在他们后面,罗昊让他做个体检他也不想去,就纯跟着。 后来跟累了,姥姥在屋里玩益智小游戏,乔钰就出去透透气。 他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长凳坐下,木头凳子被晒的暖和和的,手搭上去也不凉。 乔钰伸直双腿,往后靠在椅背上,仰起脸能感受到暖暖的日光。 在淮城呆了十几年,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医院。 里面建得比公园还要漂亮,围墙一拦,在外面根本看不见。 这是不属于他的世界,如果不是江勉,他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迈进这家医院的大门。 所以说有钱的确是好,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提升,更是精神层次的跨越。 江勉都会算材料力学了,要是五年前谁会信啊。 乔钰抿出一丝笑来,很快又跟自己妥协。 如果当年被江家找上门来的是自己,那他也会离开吧? 或许做不到江勉那样毅然决然,但是肯定不会跟钱过不去。 人就不能跟钱过不去。 “呼——” 乔钰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如果当初的江勉没错,那现在的他也就没错。 因利而聚,利尽而散,没有谁对不起谁。 只是,心口堵得慌。 可能他还有点良心,不过快没了吧。 有脚步声靠近,乔钰睁开眼。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对方就这么坐在了他的身边。 “江勉?”乔钰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回来了,”江勉笑着说,“找了你半天,在这晒太阳。” 江勉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内里的黑色高领毛衣收在喉结上方,只露出一点连着下颚的颈脖。 他手上握着两杯咖啡,把其中一杯递给乔钰。 乔钰收回目光,接过咖啡,说了句谢谢。 “客气,”江勉换了个话题,“你发朋友圈吗?我不看见。” 乔钰双手握住那杯咖啡,语气淡漠:“不发。” “怎么不发?” “不想发。” 他每天忙得跟狗一样,有什么好发的。 乔钰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应该是糖放多了,有点甜。 但乔钰喜欢吃甜,特别是咖啡这种略带苦涩的东西,必须要多放糖才能喝得下去。 江勉以前从来不喝这玩意儿,说是有一股中药味,现在竟然也能喝上几口,还真是大变样。 “怎么样?”江勉问。 乔钰敷衍道:“还行。” 他想过无数次和江勉重逢时的场景,但没有一种是眼下这个样子。 没有质问,没有谩骂。 没有气急败坏和歇斯底里。 那些乌七八糟的过去被一场车祸掩盖,此刻他们就这么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喝着咖啡,晒着太阳。 手肘时不时碰在一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一些有的没的。 “今天天气很好。”江勉说。 乔钰抬起头,被逐渐热烈的阳光刺了眼睛。 “是啊……”他轻叹道,“很好。” 13、第 13 章 午饭打算在医院吃,姥姥和孙姨体检结束就喊着乔钰一起过去。 江勉虽然也站了起来,但没跟着一起。 乔钰回头看他一眼,他无奈地一耸肩:“姥姥揍我。” 第一次去乔钰家的时候挨了一拐杖,今早在医院又挨了两巴掌。 姥姥坐在轮椅上,对着江勉的手臂啪啪直打,孙姨和罗昊一起拦着都不好使。 平日里挺和善的一小老太太,对着江勉就跟遇见仇人似的,多少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江勉自己被打倒是无所谓,就是怕影响到姥姥情绪,产生一些过激反应。 为了让姥姥好好吃个午饭,他一中午愣是没敢出现在对方视野里。 直到饭吃完了,姥姥走在前面,江勉这才跟个贼似的凑到乔钰身边,问:“我以前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姥姥要这么揍我啊?” 他说这话是带着笑的,像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有点自嘲的意思。 但乔钰却微微一顿,然后就真的被这个玩笑逗笑了。 江勉偏头看着乔钰,认真地问:“真的吗?” 乔钰敛了敛笑容,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知道。” 出医院时罗昊原本要送,可乔钰却意外在门口看见了季仲远。 他没想到对方会过来,也不知道对方等了多久,下意识地心虚让他脚步快了许多,小跑过去停在季仲远的面前:“远哥。” 季仲远轻轻“嗯”了一声,没怎么搭理乔钰。 姥姥后脚过来,他再换了张笑脸,把人接车里一起载了回去。 路上,乔钰坐在副驾,说了几句话都被季仲远要么敷衍要么给无视掉了。 孙姨敏锐地察觉出了两者间的问题,到家后就带着姥姥先行离开。 “检查还好吗?”季仲远在车外点了根烟,终于又重新“认识”乔钰了。 乔钰耷拉着脑袋,机械性地回答:“有些青光眼,高血压,换季时哮喘加重了。” “开药了吗?” “开了,在医院里,医生说每周得去一次,还有一部分在孙姨拿着了,她一直管着这些。” 乔钰以往最大的开销就是去医院开药,姥姥只有最低额度的医保,大部分都是他实打实交进去的钞票,换回来一堆看不懂的药品,再一股脑全都交给孙姨。 孙姨会照顾人,把药品按着医嘱提前分好类,再每天看着姥姥吃下去。 这些年药没断过,但也没怎么见效,或许有过抑制作用,可总体都还是在慢慢往坏处走。 这样挺让人看不到希望的,乔钰有一段时间很怕去医院。 那是个伤人又伤钱的地方,去了就得难受一阵子。 不过今天还好,有江勉在,他不仅没有拿一分钱出来,甚至能在医院喝杯咖啡。 舒服是舒服了,就是有点抬不起头。 “你真要这样下去吗?”季仲远问。 乔钰垂着视线,避开对方的质问:“啊?……嗯。” 他支支吾吾,不愿意多说,也不愿意细想。 季仲远如他所愿闭上了嘴,安静地抽完了一根烟,然后和乔钰告别。 “远哥。”乔钰喊住他。 季仲远一只手拉着车门,转身看向他。 乔钰道:“你对我失望了吗?” 说完这话,他依旧不敢抬头。 乔钰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有背光投下的阴影,小小的一片,收在他与季仲远之间。他迈不过去,是他自己的原因。 “失望什么?”季仲远完全转过来面向乔钰,“觉得你贪江勉那点钱?” 乔钰的手指搅在一起,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看得上吗?”季仲远又说,“乔钰,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你。” 季仲远走后,乔钰在原地站了很久。 脑子里乱乱的,在想季仲远都了解了自己什么。 但又不敢细想。 回了家,姥姥已经睡下了。 孙姨正在吃从医院带回来的小点心,见乔钰回来,招招手让他过去。 “这个好吃,你来一点。” 乔钰接过那一块糕点,顺道坐在了孙姨身边。 糕点入口软糯清甜,带着股坚果的咸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不腻,挺好吃。 “小勉真是不错,这孩子懂得感恩,是个实诚人。虽然他以前浑过,但像他这样发了迹的,能回头对你姥姥好,实在是不容易……” 乔钰静静地听着孙姨变着花夸江勉,末了点点头:“嗯。” “所以啊,”孙姨拍拍乔钰的手臂,“你别跟他置气了。” 乔钰解释:“我没跟他置气。” 所以摇摇头:“还说没有?你姥都能看出来。” 姥姥今早一看见江勉就满手找拐杖想揍人,吓得罗昊恨不得直接飞扑到对方身上求她收收手。 孙姨本来有点担心江勉会不会因此有什么情绪,但对方倒是一直笑盈盈的,可怜巴巴求姥姥手下留情。 “你姥姥对你最好了,你跟小勉置气她就跟小勉置气。” 乔钰在心里嘀咕,自己还要对江勉怎么友善吗? 每天见面时笑着问好?他也笑不出来。 “叩叩——” 叩门声让屋里的两人都抬了头。 乔钰起身开门,隔着纱网和外面的江勉对上目光。 他下意识提了提嘴角,但很快重新耷拉下来。 “有事么?” 孙姨几步上前,把最外的沙门打开:“是小勉啊。” “姨,”江勉进了门,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补品,“我来看看姥姥。” 乔钰偏过脸,自己出了门。 他站在走廊上,晒着正午的阳光。 单看现在的江勉的确好,孙姨不知道以前的事,这不怪她。 只是乔钰没办法说服自己同样对江勉笑脸相迎,哪怕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毕竟拿人手短,他总不能既要又要。 “不冷么?”江勉走到他的身边问。 乔钰垂下眸:“还行。” 江勉没话找话:“你太瘦了,是不是贫血?” 乔钰把脸偏向另一边:“没有。” 其实他有点贫血,还有点低血糖,娘胎里带出来的营养不良,后天怎么养都养不回来。 “没有啊,”江勉若有所思,“你今天怎么没做个体检?” 乔钰没搭理他,转身回了房间。 江勉现在在乔钰这里有点尴尬,不理吧不太好,理多了吧又不是很想理。 他觉得自己这个态度久了,江勉可能就没兴趣了,虽然不知道对方能坚持多久,但没了最好。 大约二十分钟后,姥姥醒了。 孙姨立刻中断了和江勉的聊天,去卧室照顾姥姥起身。 江勉也站了起来,没跟过去,走到了乔钰身边。 乔钰刚批完一摞卷子,正把分数整理统计成表格。 江勉顺手拿起试卷,报出一个分数。 乔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然后又重新垂下木管,默认了这个行为。 较为诡异的相处,透露着一丝不太正常的平静。 可惜,没等他整理完毕,姥姥出了房间。 对方看见江勉先是愣了两秒,嘴里“小勉小勉”的嘀咕了几句,扭头就去找自己的拐杖。 孙姨笑着“哎哟”了一声,把姥姥拦住:“怎么又要打人!” 眼见着那边就要发起暴动,乔钰也搁了笔,起身过去:“姥姥。” 一顿混乱,就像姥姥前几天第一次见江勉那样。 老人家的时间被随机定在过去的某天,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同样的事件。 江勉被乔钰推出了房间。 “下次别来了。”乔钰把门关上。 江勉怎么说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没人愿意总受这个窝囊气。 再说,姥姥也不能整天都生气。 这两人碰了面,对谁都不好。 但江勉不介意:“姥姥生我气,我更要来道歉。” 乔钰皱眉:“你道歉她又听不懂。” 江勉看向乔钰:“你跟她说说。” 乔钰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说?” 他微微抬眸,对上江勉的目光。 那是一双浅笑着的眸,带着安稳的柔和。 乔钰收回视线。 “你的这里有道疤,”江勉抬了抬手,隔空点了下乔钰的眼尾,“很危险。” 乔钰的睫毛轻颤,目光落在江勉的指尖。 抿了抿唇,却只是偏头把他的手挡开。 “少管闲事。” 14、第 14 章 江勉很在意乔钰眼皮上的那一道小疤,虽然自己都不太理解,但有事没事就会去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打电话问罗昊,对方也一头雾水。 “他身上的疤我怎么知道?个人隐私问题吧这?” 直觉告诉他,自己要真详细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位大少爷指不定更不会让他好过。 江勉点点头:“那你去查一下。” 罗昊淡淡地崩溃:“这怎么查?” 江勉不管那些。 前脚他打发完罗昊,手机都没息屏,后脚另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 屏幕上显示着“哥”,江勉划开接听。 “你胆子肥了?今天老爷子六十大寿都不去?!” 话筒那边是极其不耐烦的语气,参杂在一如既往嘈杂的背景音里。 江君尧每次打电话都是这幅德行,多半又在哪鬼混遇到麻烦了。 “在出差,”江勉的回复礼貌极了,“今晚到家。” “出差?”江君尧的声音更大了,“公司他妈的缺你一个出差啊?!” 江勉随口扯了个谎:“在临城。” “什么临——”江君尧的话在中途一顿,“哦,是我那个。” 江君尧在临城有块地皮,他妈以前留给他的。 地处偏僻,也不怎么繁华,他这种太子爷去都懒得去,一直空在那儿没去管。 直到半年前江勉偶然回国时帮他看了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地方搞个度假村。 而作为“地主”的江君尧不仅一毛钱都没见到,甚至压根就不知道。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捞他的钱,换谁谁都不乐意。 江君尧气得一蹦三尺高,狠话放了一串,再发现搞这玩儿的是他们的亲叔江锦华之后迅速偃旗息鼓,连个屁都没了。 江锦华是江老爷子小了快二十岁的弟弟,半路上窜出来的,和江勉的属性差不多。 出生不怎么光彩,和江家人不怎么亲。 本来这么个人,江君尧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但也就是这么个人,这些年跟在江老爷子屁股后面卧薪尝胆的,二十多年来也在江家混出个举足轻重的分量。 人家哐哐给江家挣钱,江君尧这边哐哐往外花钱,想找事都带点儿心虚。 这事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就比较尴尬,尴尬到江君尧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吃这个闷亏算了。 然而就在这个档口上,江勉回国了。 江君尧正好把这事给扔给江勉去解决,即能拿了钱,还不得罪人。 毕竟他俩亲兄弟,总比外人放得下心。 而这么大的产业换了人,上头的江老爷子听了一耳朵,不过他知道后保持默许态度,他这个小儿子手上没什么东西,也该拿什么来练练手。 一来二去江勉就空降成了这个度假村的名义老大,他做事果决手腕强硬,加上身后有江家这座靠山,不出半年时间,不仅把整个度假村的管理权限抓在手里,甚至还把营收额翻了一翻。 当然,那些钱都到了江君尧的口袋里,这让他很满意。 “那行吧,”江君尧语气缓和了不少,“你快点。” “江少~”话筒那边传来一声娇滴滴的询问,“跟谁打电话呢~” 电话猝然被挂断了。 江勉见怪不怪。 片刻后,他收到了对方的语音:“给我捎份贺礼,这边走不开。” 江勉回了个好的。 最近几天,江勉为了乔钰的事在京市淮城两地来回跑,统共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今天是江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虽然因为“过零不过整”的风俗没有大办,但小辈们该到的还是得到。 江勉早就准备好的贺礼,现在估计已经送到了疗养院。 江老爷子五十岁之前身体一直都挺好,可惜老年丧子,在大儿子死后没几年就开始走下坡路。 尤其近几年身体亏得厉害,人就跟抽了魂似的一下子苍老了不少。 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现在开始惜命,返璞归真把自己扔大山里头,说是什么呼吸新鲜空气。 其实也有用,但不多。 就江君尧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三天两头气他一次也够呛。 两小时的路程,江勉下机后直接去了疗养院。 晚上六点,赶在饭点前。 “爸。” 他把贺礼送过去,顺便帮江君尧找点借口说几句好话。 江老爷子轻嗤了一声,没过多表态。 江勉又对桌上另一人微微颔首:“三叔。” 江锦华放下手上的瓷杯:“坐吧。” 江勉这才拉开凳子坐下。 “你去了淮城?”江老爷子问。 他的嗓音很沉,可能是因为积了痰,听起来黏糊糊的。 江勉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嗯……?”江老爷子斜过目光,“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江勉轻轻摇了摇头,“所以回来了。” 服务员给他端来一杯菊花茶,江勉垂眸润了口喉咙。 包厢重新恢复安静,只余瓷杯落在木桌上钝钝的声响。 他们在等江君尧。 江勉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顿饭看样子是吃不好。 - 另一边,江勉离开淮城后的第三天。 姥姥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向乔钰开口:“小勉呢?” 乔钰冷不丁听见这个小名,一时间有点啼笑皆非:“找小勉做什么?” 姥姥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拉过乔钰的手,拍拍:“他欺负你啊!” 乔钰的心塌下来一块,软绵绵得快把他整个人都泡进去。反复调整好呼吸,压制住声线,轻声说:“他没欺负我。” 虽然他与江勉之间隔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乔钰并不打算把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关系解释给姥姥。 一是说了姥姥也理解不了,二是出于某种私心,想着能在姥姥简单的世界里把曾经的单纯保存下来。 “唉!唉!”姥姥气得直拍大腿,“小勉怎么也不回家吃饭?” 她说着就往外走,乔钰没拦住,便跟着一起出了门。 路上姥姥一直念叨着过去的事,什么考试啊,叫家长,一个正数一个倒数,这边夸完那边骂,搞的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这时候的姥姥吐字清晰,逻辑也在线,跟个正常小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乔钰很珍惜姥姥这样的时间,没有打断,一直听着。 “放学他就骑着自行车载你回来,巷子口刚冒个头就把车铃铛拨的叮叮响,隔壁的王姨一听,就探头跟我喊一嗓子——‘你家俩小猴回来了!’” 乔钰笑了出来。 那时的江勉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乔钰嫌他闹腾,也不喜欢他拨车铃铛。 可江勉喜欢,还不听乔钰的话,他就想着要自己学骑自行车,自己上下学。 只是学到了现在还是不会。 埋在过去的小疙瘩又重新冒了出来,扎了根针似的杵在心里,格外醒目。 乔钰连续几天都在念叨自行车的事儿,觉得自己要是能学会,也不至于从食堂狂奔去赶早八。 直到星期五,他路过学校的共享单车停车点,站边上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扫了一辆。 推着走了一段距离,他不敢骑,怕摔了。时不时双脚离地,但很快又踩上实地,像个残疾人一样踩着踏板连蹦带跳蹦跶了一路。 他想起以前江勉教他骑自行车,就在后面给他把着车后座。 江勉只要使着劲,乔钰就能骑得好。 江勉一撒手,他准摔。 十来岁摔就摔了,嘻嘻哈哈爬起来没什么。 现在二十多岁老大的人了,摔一跤挺难看的。 乔钰蹦跶着停了下来。 “哪有你这样骑车的?”身后突然传来笑声,“我想扶都扶不住。” 15、第 15 章 回头的那一瞬间,乔钰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五年前那个在他身后闹闹嚷嚷的少年。 然而等对方抬起头,又像是被本人亲手打破了一份幻觉,让乔钰猛地坠回现实。 他们已经不是少年了。 乔钰扶着车把站定:“你干什么?” 江勉直起腰,一只手的指尖还搭在后车座上:“看你要摔了。” 乔钰破罐子破摔,干脆就这么坐在车座上,靠两条腿在地上划拉着前进:“摔不了。” 江勉笑着跟上他:“你这样还不如我走得快。” 胜负欲一下就激起来了。 两人追追赶赶,一路去了食堂,乔钰晚上还有一节自习,吃完饭就得去教室。 江勉也着一起,站在打饭的窗口看着乔钰打了一盘西红柿盖浇饭。然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抽了他手里的校园卡:“我也要一份一样的。” 乔钰:“……” 对着一个脸皮厚的臭流氓没必要较真。 晚自习是七点到九点,地点是多人的阶梯教室。 现在距离放寒假也没几天,老师懒得查,能逃的基本都逃了。 乔钰卡着点过去,选在了第一排的位置。 江勉跟个背后灵似的也跟过去坐在他的身边,乔钰没拦着,是觉得这人根本坐不住。 以前四十五分钟一节课他屁股都能跟长了刺一样,这一座就是两个小时无休息,他都不用撵人,江勉坐不到半小时自己就会走——乔钰是这么想的。 然而,江勉找他要了一支笔,就这么安安静静一直坐到了九点整。 舒缓的下课铃响起,教室里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的同学,乔钰收拾书本时瞥了眼江勉,他还在垂眸继续演算。 草稿纸垫了几张,工工整整列着大串公式。 乔钰忍不住又凑近了些去看,江勉侧身让了让,水笔在他指间转了一圈。 “看得懂?”乔钰问。 江勉把笔按在了桌面上:“还好,和finanacialmathematics相通。” 他说完,抬眼看乔钰一脸茫然的表情,又补充道:“金融数学。” 乔钰慢半拍地问:“你学过?” “嗯。”江勉合上笔帽,把草稿纸拦腰一折,“我的专业是量化金融。” 乔钰还真没听过这个。 但现在听起来也知道是有钱人家的专业。 不过他没听过没关系,有人听过。 江勉这话一说出来,他们身后就有两个女生接上了。 对方也是金融生,只不过喜欢来这边借教室上自习。 十几岁的江勉面对女生时连个屁都憋不出来,现在竟然也能笑着聊上几句。 且说话温和有礼,懂得分寸,还挺招人喜欢。 末了,女生想留个联系方式。 这一切乔钰都看在眼里,他多少有点尴尬,把书本往书包里一倒就起身出门。 教室外不比室内暖和,乔钰一出门就被冷风吹得一缩脑袋。 江勉走在他的身边:“穿少了。” 乔钰瞥他一眼,闷头加快脚步。 “刚才听她们说,你很有名。” 乔钰脚步稍缓,疑惑地看向江勉。 江勉笑着继续说:“以前是院草来着。” 乔钰冷哼一声:“没你魅力大。” “我?”江勉捏住乔钰衣袖的一点衣料,往后拽拽企图让他放慢一些,“我拒绝了。” 乔钰恼火:“谁问你了?” 江勉“哧哧”笑了起来。 他们沿着路边,一前一后。 乔钰走在前面,微微垂眸就能看见江勉的影子被一个又一个的路灯拉长送到他的身边,又缩短收回对方脚下。 江勉替他把帽兜戴上,他烦躁地扯下去。 “下雪了。”江勉说。 乔钰仰头,视线迎上路灯昏黄的光。 轻薄的雪花飘飘荡荡,在一片暖色里落在他的眉间,触及微微的凉。 江勉抬手替他遮了一下,乔钰闭上眼,没有躲。 不知道是不是贫血的原因,他的皮肤很白,那双漆黑的眉眼像是染在宣纸上的一道墨,此刻美得触目惊心。 江勉的视线在那片淡色的唇上停了许久,随后挪开。 “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喜欢你。” 乔钰睁开眼睛,对上江勉的眸。 冬夜里的温度有些低,他们说话时脸前有雾气,白花花的一团,像是要把他们罩起来。 乔钰轻轻蹙了蹙眉。 “现在也不需要回答了,”江勉替他摘掉额前碎发上的雪花,“我应该是喜欢的。” 这话说的直白,劈头盖脸就冲着他说喜欢。 乔钰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心里弯弯绕绕跟盘山公路似的,完全没有被告白后的喜悦:“你不是失忆了吗?还能记得喜欢谁?” “失忆不是变傻,习惯改不了。” “习惯?” “嗯,习惯。” 就好比他接受不了榴莲的味道,失忆后也只是忘了自己能不能接受。 然而一旦真把一块榴莲端到面前,他依然是接受不了,这种结果并不是失忆可以改变的。 和喜欢乔钰一样。 “说实话,在见到你之前我没想过你会是一个男人。” 这话说得奇怪,乔钰没听明白:“你记得我?觉得我是女人?” “不,”江勉轻轻摇了摇头,“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他抬手,隔着一段距离,在半空中描绘出乔钰的大致轮廓:“见到你之后才具体起来。” 乔钰疑惑:“为什么……” “因为喜欢。” 江勉说得非常自然,就像陈述一件稀疏寻常小事,正常到乔钰不该有所反驳。 可不是这样的。 乔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那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很简短的一个问题,说出口时却像是在心头撕开一个口子。 乔钰从不怕面对过去,他很勇敢,即便过去五年也想要来一个答案。 江勉认真回答:“我出了车祸,失忆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乔钰之前听罗昊说过。 “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的车祸?” “英国,五年前的冬天。” 江勉因为这场车祸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再醒时已经是春天,而他也就一直留在了国外。 “出车祸之前呢?”乔钰又问,“你离开家之前跟我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 江勉垂眸思考片刻,摇摇头。 乔钰轻轻叹了口气。 手机恰巧在此刻响了起来,是季仲远的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回来。 乔钰回过神来,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侧身说了句快了。 挂了电话,江勉正在等他。 乔钰都不知道对这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思来想去也只能怨气满满地吐槽一句:“你把自己摘的真干净,到关键的地方就记不得。” 在英国出的车祸,车祸之后才失的忆。 那出国前人还是好好的,江勉也是愿意出国的。 如果没有这场车祸,江勉就算去了江家,也应该会回来看他和姥姥。 大家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也不至于被自己记恨了这么多年。 所以思来想去这么多,还是江勉愿意过去。 可不该去吗? 如果他不去,高考后也只不过念个技校,早早地出来工作罢了。 很明显,现在的江勉要更优秀。 “我会努力想起来的。”江勉说。 想起来之后会不会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会不会觉得还好离开了? 平心而论,对江勉来说,这个选择真的就是错的吗? 这样的假设让他有点难过,他抬手紧了紧肩上的背包:“你就说这些。” 其实乔钰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我回家了。” 他低着头离开,下一秒却被江勉握住手。 “当然不只是为了和你说这些。”江勉说。 乔钰停下来,回头看他。 江勉拉着他的手,把乔钰带到自己身前:“我喜欢你,自然是想跟你在一起。” 乔钰被这话听得一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江勉看着乔钰的眼睛,认真道,“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很久,找到这里。” 乔钰抿了抿唇,摇头:“你爸不会让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江勉却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乔钰皱眉:“我说的话很重要。” 他不知道现在的江勉怎样去定义“在一起”这个概念,但是在乔钰这里,“在一起”就等同于正常的恋爱结婚,只不过他们打不了结婚证罢了。 江勉把乔钰的手收进自己的衣兜,并肩站在他的身边:“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所有事情处理干净。” 乔钰默许了这一行为,被他牵着往前走:“那等一段时间后吧。” “不,”江勉笑盈盈看他,“我等不及。” 乔钰无语道:“你爱等不等。” “我要有回应,”江勉捏捏他的手,“乔钰,给我回应。” 16、第 16 章 江勉很少连名带姓的喊乔钰的名字,他通常会跟着姥姥喊“小钰”,或者更亲昵一些,喊“阿钰”。 不仅仅是私下里,在班上也这么喊。 两个男生之间叫这样的小名,偶尔会被人拿出来说笑着。 江勉不介意,他向来也不拘着那些。 但乔钰介意,和江勉提过这事,江勉说好的,他会解决。 乔钰以为他会改称呼决绝问题,但江勉反手解决了那些产生问题的人。 之后他还是“阿钰阿钰”的喊,但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而唯一一次江勉连名带姓喊乔钰的,还是高三那会儿。 入冬之后乔钰手脚暖不起来,江勉就和他挤一被窝当人形暖手宝。 睡觉时两人紧挨着,四肢乱七八糟叠在一块。 那时候他们都十六七了,该懂得都懂了个七七八八,这样的亲密着实有些不正常,但彼此心里有数,谁都没有去提。 这份心照不宣一直持续到寒假的某天,乔钰醒来时发现江勉正盯着他看。 他和往常一样窝在江勉的怀里,厚厚的被褥盖住了下半张脸。乔钰觉得奇怪,喉咙里发出一声尾音上扬的“嗯?”表达一下此刻的疑惑。 他刚醒,人还有点迷糊,下意识把脚往江勉身上伸。 江勉自然而然握住,他的掌心温热,从脚跟抓到脚背,小心焐着。 “乔钰。” 江勉连名带姓地喊,把乔钰的瞌睡喊走了一半。 他眯缝着眼,跟只兔子似的从他那一堆鸡窝乱发里探出一张脸:“啊?” “我算是你哥吗?” 江勉比乔钰大了一岁,但他俩相处从来也没拿过年龄说事。 乔钰不明白为什么这人现在跟他算起了辈分,但真要算起来,姑且可以算是哥。 “你把我当哥吗?”江勉又问。 乔钰睡得迷迷糊糊地:“嗯嗯。” 江勉把他摇醒,又连名带姓地喊他:“你只把我当哥吗?” 乔钰脑子里晕乎乎的,觉得不是哥是什么?总不能是姐姐吧。 “嗯嗯是什么意思?”江勉捏了一把他的脸,“认真的,我在问你话。” 乔钰不知道江勉搭错了哪根筋,但对方认真地问的,他也就勉强认真答一下:“你想当就当呗,我都行。” 一声哥也没什么叫不出口的,江勉乐意听他也不介意喊喊。 “哥,行了吧,你是我哥。” 乔钰哼哼唧唧喊了两声,可江勉的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明显不高兴了。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自己怎么惹到了这位大爷,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 最后还是江勉率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在除夕夜大伙都出门放烟火时问乔钰:“谁家哥俩抱着睡觉啊?” 乔钰心想完了。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说以后就不一起睡了。 可江勉又不乐意:“咱俩就一定要当哥们吗?” 乔钰想反正不会是姐妹,也不会是兄妹。 要不就江勉想当姐姐,但在一起住这么久了他怎么没发现江勉有这恶趣——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猝然中断,乔钰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啊!” 他叫了一声,声音淹没在飞上天空的烟火里。 江勉抬头看向夜空:“新年快乐。” 现在不是快不快乐的事。 “你亲我?”乔钰说。 江勉收回视线,也看向他:“怎么了?” 这一句“怎么了”问的无比自然,让乔钰都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一时的沉默让江勉开启了装死模式,之后无论乔钰跟他说什么都完全无视。 乔钰也就是一开始头脑不清醒的跑去嘚吧嘚吧地问,等到隔天自己反应过来,不仅不凑上去了,反而躲江勉躲得更远了。 因为他逐渐开始接受了现实,江勉跨年时的确亲了他一口。 虽然亲的是脸,强行把这个行为归结于表达亲情或者友情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太生硬了,生硬到乔钰试着说服了自己一天都没有成功。 可他不知道江勉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生硬的人,非要对着脸啵一口来表达自己对弟弟的关心。 他不敢问,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之后那一段时间,江勉不仅平时不怎么找他,就连睡觉都不乐意搂着了,喊他也是连名带姓地喊,尤其喊的时候还板着个脸,看得乔钰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乔钰,别动。” “乔钰,你躲我?” “乔钰,你喜欢我。” 乔钰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江勉又重复了一遍,比刚才更加笃定:“你喜欢我。” 这臭屁的样子可太讨人厌了,乔钰真想往他脸上拍一巴掌。 可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因为这张嘴很快就被撬开了。 他们在雪地里接了第一个吻,江勉一只手搂着乔钰的腰,另一只手按在乔钰的后脖颈,像拿捏住他所有的选择和力气,把这个人禁锢在怀里。 乔钰被亲得站不住脚,这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亲你。”江勉抵上他的额头,“给不给亲?” 乔钰抿着唇,心想这人真不要脸,给不给不都亲过了。 呼出来的团雾迷了眼,乔钰缩着脑袋往后躲,江勉就追上去。 他没说给,也没说不给。 “我对你这么好,亲都不给亲?” 乔钰不理解江勉为什么能把这么让人羞耻的事说的这样理所应当,当时只把这一切归结于江勉脸皮太厚。 后来他明白了,江勉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他喜欢乔钰,付出了感情,就必须得有回报。 或亲吻或拥抱。 一如此刻。 那些花在姥姥身上的钱不是白花的,江家三少爷低声下气的哄也不是白哄的。 乔钰接受了江勉的帮助,也应该给予回应。 乔钰突然就冷静下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曾对季仲远说过的话:江勉能为了钱,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太可以了。 他现在就可以。 “喜欢我?”乔钰轻声说,“转一百万看看真心。” 乔钰说这话时没想着江勉真能把一百万拍给他,就算能也没想着立刻能给。 他本质上就想搞江勉难看,但没想到江勉当场拿出两张银行卡交到乔钰手上。 “这些钱都是干净的,给你。” 乔钰愣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把卡接了过来。 垂眸看了两眼,不是国内的卡,他略微迟疑:“你还有脏钱?” 江勉眨了下眼:“有。” 乔钰:“……” 倒也不用这么实诚。 虽然还有些迟疑,但乔钰还是把银行卡装进口袋:“脏钱碰不得。” “嗯,”江勉点点头,此刻乖得像一条忠诚的小狗:“我不碰那些。” 这一通真诚攻击打得乔钰措手不及,他从原本想搞江勉难看,到现在甚至觉得江勉也不是那么不可饶恕。 “你答应我了吗?”江勉问。 乔钰抬头:“什么?” 江勉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突然拉过乔钰手臂,俯身把人抱进怀里。 乔钰被按住后腰,往前跌了半步,一头撞在了江勉的胸口。 熟悉的气息几乎将他淹没,他有几秒屏住呼吸,直到确定这是个真真切切的拥抱,才猛地抬起头来。 相比于以前,江勉长高了不少,拥抱时乔钰得仰着头,下巴才能搁在他的肩膀上。 雪花于空中纷纷扬扬,落进乔钰的视野中去。 他闭上眼,感受着自己鬓边温热的呼吸,和不可抑制的跳动的心脏。 鼻根酸涩不堪,眼底也氤氲出薄雾。 哪怕在心底强调一百遍不要重蹈覆辙,可心动数十年如一日,一旦靠近根本无法控制。 就这一会儿,什么都不去想。 那些过去的、现在的、乱七八糟的事,就先放一放。 乔钰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动,攥住了江勉的衣摆。 只是捏着那一小点布料,却用力到指甲都发白。 下一秒,他的五指被人握住。 江勉抓着乔钰的手,反手扣在了自己背后。 “抱我。”他贴着乔钰的侧脸,将手掌收拢于他的耳边,再开口时声音很沉,仿佛海水倒灌一般顺着耳朵流进大脑。 “我爱你。” 17、第 17 章 乔钰承认自己被一些甜言蜜语听昏了头脑,但那一句“我爱你”冒出来后,他又清醒了。 真是稀奇,江勉还没说过爱他。 不过以前他们还小,爱这个字眼对于高中生来说的确有点沉重, 但这样直白的表达乔钰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他在回去的路上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这句“爱”里到底掺了几分真假。 “在想什么?”江勉问。 乔钰回过神来:“没什么。” 江勉牵着乔钰的手,用掌心包裹着揣在衣兜里。 乔钰挣扎着抽出来过,但无论他抽出来多少次,江勉都会兢兢业业地重新牵回来,嘴里还要嘀咕着“不是在一起了么”,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江勉垂下目光时能看见小扇般纤长的睫,眨巴眼睛带动那一小片阴影,衬得眼睛亮晶晶的。 乔钰抬眸看了几次后,干脆就让他牵着了。 反正也不掉肉。 厚重的冬衣衣袖交叠,猛一看只能看出两人并肩而行,仔细看才能看见他们的双手相握。 乔钰不在意路人的目光,反正也没几个认识的。 但他考虑了一下孙姨的感受,毕竟上一辈的人了,不一定就能接受得了两个男人在一起。 所以快到家的时候乔钰就让江勉放开。 江勉不想撒手,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什么“都还没到路口”“都还没到巷子”“都还没到楼下”,反正在他看来最好是牵到大门口再松开,松开最好还是因为要拿钥匙。 “孙姨又不出门,”江勉又往乔钰身上靠靠,“我们这样也看不出来。” 乔钰被他挤得一个踉跄,差点没直接贴在巷子里掉渣的泥灰墙上。 本想骂一句“路那么宽你滚远点”,只是嘴都张开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像是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不动了。 季仲远停在离他们三米远的楼梯口,看样子是下楼时刚好碰到了。 乔钰的内心天崩地裂,脑子里只有无限循环的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怎么把季仲远给忘了。 季仲远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乔钰,整个人也愣在原地,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几圈,最后定格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乔钰手肘抽筋一般忙不迭地想甩开江勉,但江勉指如铸铁,就这么牢牢焊在乔钰的手背上,怎么甩都甩不下来。 乔钰急得一脑袋汗:“先、先松开。” “不。”江勉面无表情,“我男朋友的手,我想什么时候牵就什么时候牵。” 他像在和乔钰说话,可说话时眼睛看着的却是季仲远。 季仲远耳朵没坏,完完整整听见了,他难看地笑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乔钰:“小钰,是真的吗?” 乔钰觉得自己应该解释,说一些“我不是真心和他在一起”“我只是为了他的钱”之类的话。 那些都是真的,江勉应该也都知道的,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都别说谁。 可抓着他的手指太紧了,紧到都有一些痛。 几秒钟的迟疑没能说出口,季仲远转身离开后,就没法说出口了。 狭窄的小巷笔直往前,连个岔路都没有。 季仲远顶着冬夜的雪,踩着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远离开。 直到他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抓在乔钰手上的力道才卸掉一些。 他像是恍然回神,甩开江勉。 视线在巷子尽头与江勉之间选择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转身朝巷子那头跑去。 季仲远脚步不快,乔钰跑出巷子就追上了。 “远哥。”他手指攥在掌心,有些诚惶诚恐,“我……” 季仲远并未停下,依旧看着前方走自己的路:“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他们什么都不是,以前、现在、以后,什么也不会是。 “远哥,”乔钰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只是……” 那些早就在脑子里打好的草稿,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季仲远停下来,替他说:“为了钱是吗?” 乔钰反而更说不出话来了。 季仲远嗤笑一声,直直地看着乔钰的眼睛:“为了什么你自己明白。” 乔钰愣在原地,再一次看着季仲远离开。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停在那里罚站。 雪落得多了,在他的发上堆起薄薄的一层。 许久之后,乔钰才小声地争辩:“不是的……” 却也不知道在否定什么。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乔钰失魂落魄地转身,看见江勉停在了巷口。 他朝他走去,垂着眸,踩着对方的脚下的阴影,轻轻吸了下鼻子。 头顶传来江勉的声音:“这么难过?” 像句不冷不热的嘲讽,反正不是什么好话,乔钰绕开江勉准备回家,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臂,猛地拉进小巷里。 脊背抵在墙上,被厚重的棉服隔着,能感受到轻微的磕碰。 他的后脑勺被手掌托住,拇指按在耳后。 眼前有阴影覆过,乔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唇上一痛。 他诧异地瞪大眼睛,下一瞬齿关失守,温热的气息猝然闯入。 乔钰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挣扎。 他半张着嘴,像个棉布娃娃一般被按着亲了好一会儿,等到唇上的温度消失,逐渐转凉,这才从那一团团雾气中看清面前的人,正摸着他的眼尾,擦掉那一点湿润,在上面轻轻印下一个吻。 乔钰回过神:“你干什么?” 江勉只是看着他:“亲你。” 雪花落在江勉的睫毛上,只是挂了一下,然后融于他们呼出的白雾中。 乔钰侧过身,肩膀靠在墙上,发着抖的手指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微微躬起身体,急促地呼吸。 江勉看着乔钰一点点蹲下,最后像个兔子一样抱成一团。 受了什么委屈一样,看得他心疼。 “回家。”江勉蹲在乔钰的身边。 乔钰半张脸埋在手臂间,把头转向墙壁。 江勉脱掉外套披在他的肩上,抬手轻轻扫掉乔钰发上的雪:“会着凉。” 墙角窝了几分钟,乔钰扶着墙起来,回家。 江勉跟着,被关在了门外。 乔钰摘了肩上的外套,一头扎进厕所,拧开水龙头用手使劲擦着自己的嘴唇。 上唇唇珠那里破了个口子,是比唇色更深的暗红,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回想着不过十分钟前的那个猝不及防的吻。 又是这样。 失忆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恶劣的性格永远改变不了。 以前江勉就这样,现在江勉还这样,无论是接吻还是拥抱,都不会事先询问他的意见。 而他就为了那两张都不知道能不能取出来钱的破银行卡,到手没一会儿就被又亲又抱的,乔钰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吃了亏。 而且还惹季仲远生气了。 主要是惹季仲远生气了。 这是乔钰最不想发生的事。 五年前江勉不告而别,乔钰怎么也不相信是江勉自己愿意离开。 他去了京市,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了见江勉一面,却因为势单力薄被江家扫地出门,反复折腾,狼狈不堪。 是季仲远生拉硬扯把他带回淮城,陪他熬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所以对于乔钰来说,季仲远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甚至都已经超出了“朋友”的范畴,可以划分为“家人”的类别。 而江勉就是他和季仲远之间不能触碰的红线,乔钰心虚,也害怕,他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碰到了这条线,不,他是直接狠狠踩了上去,季仲远生气是意料之中,换乔钰自己也会生气。 或许他该继续和季仲远道歉。 出了厕所,乔钰看见江勉正坐客厅的矮凳上喝茶。 孙姨刚好要拿包离开,见乔钰出来了,就多嘴叮嘱两句。 “天这么冷,怎么还把人关外面?小勉穿得那样薄,冻感冒就不好了。”说着,她扭头看看卧室,“姥姥还没睡呢,别让她发现小勉,不然又要打人啦!” 乔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听完。 等孙姨走后,反手把搁在床边的外套拿起来砸到江勉脸上。 江勉放下杯子,把外套巴拉巴拉穿在身上。 乔钰进卧室把姥姥哄睡着,再无视客厅里的江勉出了门,站走廊上给季仲远打电话。 一连打了几个都没被接听,最后干脆就直接关机了。 乔钰退而求其次,打算给季仲远发信息,可对话框点开了,又不知道要发什么。 江勉几分钟后才出的门,看乔钰耷拉着脑袋,盯着手机傻站着。 “打完了?” 乔钰瞥了眼江勉,没理他,转身又回了屋里。 江勉慢了一秒,再次被关在了门外面。 乔钰若无其事地去卫生间洗漱,再整理了一下明早要带去辅导机构的卷子。 等到关灯上床准备睡觉了,突然听见几声敲门:“阿钰。” 乔钰“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不是?江勉还在外面呢? 他披上外衣,踩着拖鞋走到门边:“你不回家吗?” 江勉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回哪呢?” 乔钰握住门把手,不知道怎么回答。 窗外的雪簌簌的下,风很冷,江勉应该也很冷。 在外面耗着没必要,去哪儿凑合一晚都行,淮城的房价这么便宜,大少爷就算现买,也不至于会没地方去吧? 乔钰狠了狠心,开口:“回你现在的家。” 许久的沉默,久到乔钰都怀疑门板的另一边还有没有人。 江勉的声音终于响起,钝钝的,带着失落。 “你不要我,我没有家。” 18、第 18 章 十分钟后,乔钰站在床边,和坐着的江勉对视。 一米二的小破钢丝床,他是不可能和江勉一起挤的,但姥姥卧室的那张陪护床的被子有些单薄,今晚下着大雪,盖起来大概会冷。 他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让江勉进来。 这人向来最会示弱撒娇装可怜,五年过去了自己还吃这套,真是没救了。 “怎么了?”江勉问。 “没怎么。”乔钰决绝地转身,“你就睡这吧。” 他把暖手宝留给了江勉,自己则拿了几件衣服进卧室,小兔子筑巢似的全部盖在被子外面。 等到身上盖着厚厚的一层,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把自己窝进被子里。 这一夜乔钰睡得并不安生。 他一直想着一墙之隔的江勉,想来想去睡意全无。 身上重若千钧,又不敢大幅度的翻身,一怕衣服掉下去,二怕吵着了姥姥。 直到后半夜,终于有点瞌睡了,结果姥姥开始打呼噜,乔钰蒙着头也睡不着。 而且他还越睡越冷,被窝跟大冰窖似的,怎么都捂不热。 早知道不把暖手宝给江勉了,那人身上一直都是热热的。 思绪发散,乔钰又回想起曾经,江勉自亲过他之后越来越每个收敛,日常在被窝里对他动手动脚。 乔钰时常被闹个脸红脖子粗,气得把他踹下床自己卷着被子生闷气。 可只要江勉趴床边上哼哼唧唧地说几句冷,乔钰就心软让他回来了。 江勉抱着他,贴着他耳朵问:“你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假的不喜欢?” 乔钰瞪着眼睛:“当然是真的不喜欢!” “不应该啊,”江勉摸摸他的小脑瓜,“你不是挺舒服吗?” 乔钰忙不迭去捂他的嘴。 江勉的笑闷在他的掌心,带着潮湿的、滚烫的爱意。 “等你以后上大学就不能跟我一起睡觉了。”江勉笑着说,“我可考不上你的学校。” 乔钰眨了眨眼,思考道:“我可以住家里。” 他的目标院校就是本地大学,离家也不是很远,走读的话还能省下住宿费,虽然钱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 江勉一听,单手掐住乔钰的侧腰:“宿舍都不住了,还说不喜欢!?” 乔钰一身的痒痒肉,踢着被子又闹成一团。 “嘿、嘿嘿……” 江勉走进卧室时,刚好听见乔钰在梦里傻笑。 掺着姥姥的呼噜声,这祖孙俩各有各的精彩。 陪护床边掉了一地的衣服,江勉弯腰把他们一一捡起。 乔钰笑了没一会儿又皱起眉,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手脚缩成一团。 江勉顺着他的耳廓摸下去,冰凉一片。 他叹了口气,卷着被子把乔钰整个人都给抱了起来。 乔钰睡觉浅,有一点动静就能惊醒。 但他又睡得太迟,即便醒了也被困意压着眼皮,在江勉怀里迷迷糊糊了半天,直到被放在另一张床上,这才隐约反应过来。 “嗯?”他拉紧自己胸前的小被子,“你干嘛?” “着凉了。”江勉又给乔钰盖上一床被子,然后自己也跟着进来了。 乔钰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小被扯过去一半,然后一个巨大的暖手宝就抱住了他。 低沉的声线自他额前传来:“不冷么?” 有点痒,乔钰缩缩脑袋:“还、还行吧。” 他的双腿叠在江勉的双腿之间,脚掌也被好好包住。 手臂折在胸口,江勉一只手掌抓住他的双手,手指交错,轻柔地捏着他的指尖。 乔钰喜欢把脸埋进被子里,于黑暗中静静地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片刻后,他又抬起头,那一张小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凌乱的碎发中挺翘着小巧的鼻尖。 “你在干什么?” 江勉垂眸看向他,两人的鼻尖几乎快要撞在一起:“睡觉。” 温热的呼吸拂了乔钰满脸,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 话只开了个头,嘴巴就被蜻蜓点水般亲了一口。 乔钰愣了两秒,这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过可爱,江勉的手掌包着他的后脑勺搓了几下,把下颚贴着他的发旋,低低笑了出来。 震动的声带连着胸腔,独属于江勉熟悉的气息充斥着乔钰的口鼻。 他推了推江勉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触及到结实的胸肌,是温热的、鲜活的身体。 乔钰再次抬起头,确定眼前的这张脸的确是江勉的。 江勉笑盈盈地看着他:“小心挨亲。” 乔钰的嘴角一耷,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的抬腿就是一脚。 可惜他的腿被半道夹住,江勉捏捏他的耳廓,危险地眯了眯眼:“往哪踢呢?” 乔钰伸手卡住他的下巴,把这张脸往外推,同时另一只脚也挣扎着蜷起来,作势就要往江勉身上踹。 他长大了,力气也变大了。 不像以前那样纯被江勉拿捏,也能在床上和对方过上几招。 被子这边凸起那边塌,好不容易存起来的热气跑得一干二净。 点点大的小床经不起他俩的折腾,发出“咯吱咯吱”不满的抱怨。 最终,江勉一个翻身做主人,把乔钰的四肢都给牢牢压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跳脱的兔子终于老实,乔钰满脸通红,累得够呛,胸口剧烈的起伏,热气全呼在江勉脸上。 跟春药似的,江勉俯身去亲。 乔钰牙尖嘴利,一口给他嘴唇咬破了皮。 “嘶——”江勉抿了下唇,用舌尖舔掉血渍,“兔子急了还咬人。” 乔钰怒道:“狗急了还是只狗!只会动嘴!” 江勉俯下身,把脸埋在乔钰的颈窝,嗤嗤笑了起来。 乔钰本来满头满身地怒火,但却被江勉这一笑给笑没了大半。 但他还生着气,突然消了火是件挺没面子的事,于是又装起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下去!” “不,”江勉甩赖皮,“你声音要不要再大一点?试试姥姥会不会醒?” 乔钰立刻放轻了音量:“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给我滚蛋!” 他一牛马打工人,和大少爷自是没法儿比,现在不睡明天崩溃,他的顶头上司可不管他夜生活是否被迫。 “嗯嗯,”江勉把身体撑起来一些,“不闹了,你好好睡觉。” 乔钰拧着眉:“我好好睡觉?是你让我好好睡觉。” 江勉松开乔钰,躺在他的身边。 乔钰捏着被子就要走,被身后探过来的一只手臂拦腰一下就给搂了回去。 江勉从背后包着乔钰,像两只严丝合缝卡在一起的量勺。 他闭上眼睛,把鼻尖埋进他的发里:“睡。” 乔钰掰了掰扣在他腰间的手,没掰掉。 “我不跟你——” 江勉在他的后颈上轻轻咬了一口:“再不睡天亮了。” 乔钰脑袋直缩:“你别——” 又一番折腾,总算是老实了下来。 屋外还在下雪,等到完全静下来了,才能听见窸窸窣窣落在窗台上的细微声响。 乔钰弓着身,手脚都被好好焐着。 原本冰窖一样的被窝转眼变成火炉,江勉的体温贴着他,也烤着他,和以前一样,暖烘烘的。 只要他有点动静,江勉就会更加贴近几分。 乔钰被折腾的有点疲了,干脆就原地摆烂,在这个温暖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隔天早上六点,乔钰被闹钟叫醒。 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只见视野里伸过去一条手臂,暗灭了他的手机,然后又收了回来,扣在他的腰上。 困意席卷大脑,乔钰重新闭上眼睛。 等到五分钟后闹铃再次响起,他的耳后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啧”,然后又是一样的场景,那只手臂再次关了他的闹钟。 再不起床就得迟到了,乔钰模模糊糊地想,今天升旗么?谁做值日? 好像不是他,他们高三不用参与升旗。 所以也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姥姥那边早饭肯定也没做好,不然会过来喊他们。 再说江勉也都在这睡着呢,迟到又不是他一个人迟到,没得怕的。 再睡会儿,等姥姥喊了再起。 乔钰脑子里这么想着,在狭小的床上翻了个身,抬手抱住江勉的同时一条腿也翘在了他的腰上。 “阿勉……起床。” 虽然自己不起,但还是会下意识喊别人起来。 下一秒,江勉还真听话地应了一声:“起了,然后呢?” “然后……”乔钰搂着他,因为小幅度的动作,被窝里进了一些凉风,“嗯……好冷。” 他一脑袋扎进江勉的怀里,江勉也紧紧抱着他。 过一会儿,乔钰有点喘不过气,从他怀里仰起脸:“好闷。” 江勉低着头,拇指划过他的眉骨、鼻尖、唇角,最后捧着乔钰的脸,亲一口,再亲一口。 乔钰心想你神经病啊,大早上亲什么亲? 气急败坏一睁眼,记忆中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已然不在,而眼前的,是略带沉稳、甚至有点陌生的一个成年人。 乔钰猛地把对方推开一臂远。 “醒了。”江勉笑眯眯地看着他。 乔钰大脑飞速旋转,把自己半梦半醒时所想的一切全部推翻。 没有升旗,没有值日,没有姥姥给他们做早饭。 他现在二十四,距离高三毕业已经过去了五六年。 乔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那他刚才抱的是谁?喊的又是谁? 果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睡得太舒服人就容易犯浑。 乔钰冷得直吸气,赶紧扯着衣服穿戴完毕。 江勉不急不慢地打了个哈欠,再慢条斯理地穿着毛衣。 “我有牙刷吗?” 乔钰正用凉水搓脸:“没有,赶紧走!” 江勉下了床,把被子叠好:“这是我家,我走哪儿?” 乔钰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什么你家?别蹬鼻子上脸。” 江勉走过去,一把抱住乔钰:“这是不冷了,开始赶我走了。” 乔钰登时炸了毛,挣扎着怒吼:“你说什么屁话!” “我冷,”江勉把脸埋进他的侧颈,假模假样地撒娇,“好冷啊,别赶我走。” 19、第 19 章 江勉就像个牛皮糖,乔钰一旦粘上甩都甩不开。 他们那种意味上的“在一起”都还没到二十四小时,不仅亲了抱了还睡了,甚至昨晚还是乔钰巴巴贴上去抱的。 乔钰耳根连着颈脖红成一片,一想到自己主动就眼前发黑。 他的两只手还沾着水,被江勉晃得头晕目眩。 卧室方向传来轻微响动,江勉突然停下动作,越过乔钰肩头直勾勾地看向后面。 乔钰的手按在江勉的手臂上,拧着身子往后一看,姥姥正站在门口,同样安静地看着他俩。 乔钰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姥、姥姥!”他忙不迭地推开江勉,小跑过去给姥姥拿来衣服,“你怎么起来了?” 这个时间孙姨还没过来,姥姥平时都会睡到七八点才会醒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和江勉的动静闹得太大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乔钰不免有些心虚脸红,连带着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起来。 但姥姥似乎并没有因为他们过于亲密的举动而感到疑惑,她只是单纯地顶着江勉,然后转身进了房间,打开衣柜翻找着什么。 乔钰不明所以地跟过去,江勉也走到了卧室旁。 接着,两人就看姥姥拿出一只鸡毛掸子,手一扬就对着江勉抽了下去。 江勉:“……!” 突然发生的一切谁也没有预料到,乔钰睁大了眼睛,看江勉躲都没躲,生生挨了姥姥一棍子。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下一秒马上天下大乱,乔钰连忙推着江勉往外去,走到门口时刚好碰到孙姨,就连带着把他们两人都给赶了出去。 雪下了一夜,走廊上堆起薄薄的银白,冷风穿堂而过,冻得乔钰缩了下脖子。 他趴在门缝往里看,孙姨正在劝架,把姥姥又给摁回了卧室。 虽然江勉被打一点不亏,但当事人既然失忆了,肯定多少还是有点懵的。 乔钰本想解释一下姥姥平时都挺和蔼,然而头一转看向江勉,对方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委屈疑惑,反而低着头,脸上竟带了点笑。 乔钰不解:“你……笑什么?” 江勉抬眼,敛了敛笑:“姥姥还愿意打我。” 看那模样,倒像是松了口气。 乔钰心想:欠的吧。 他回了趟屋,拿上书包去打工。 江勉顺手摘了乔钰落在衣架上的围巾,等到出门后给他围上。 两人在路口分开,乔钰走出几步停下,转过身。 江勉还站在原地,见状冲他张开手臂:“抱一下。” 是商量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乔钰没如他的愿。 “你要走了吗?”乔钰问。 江勉抬了抬下巴:“年前回来。” 乔钰转身就走。 结果脚都没迈出去,被江勉扣住小臂往后一扯,撞进他的怀里。 “都说了抱抱。” 乔钰后脑勺的头发被江勉揉得乱成一团。 他默不作声的站了几秒,然后才把人推开,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话里却没多少责备的意思:“少来这套。” 江勉只是笑。 他目送乔钰离开,在对方消失在视线里后慢慢沉下表情。 接着,从兜里拿出手机,低头划了下上面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挑了其中一个回拨过去。 那边几乎秒接,听语气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三少爷,您总算有消息了!” 江勉转身往另一方向走去,不紧不慢地问:“嗯,怎么了?” “二少爷昨天心血来潮来了趟临城,见您不在那里很是生气。放话说要收回您的管辖权,交给、交给江总。” 这人口中的江总就是江勉的三叔江锦华。 自从六年前江家长子意外身亡,江老爷子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江家的大小事宜一直都经江锦华的手。 虽然这人身份尴尬,年龄也在江家不上不下,但实力还是有的,不管有多少吧,被江君尧那个废物一衬托,只要不傻都会觉得还凑合。 如今江老爷子身体日渐虚弱,江锦华的野心也逐渐显露。 江勉一直呆在国外,之所以突然被叫回国内,自然也不是江老爷改了性子,想要晚年子孙绕膝。 至于具体打的什么主意,还有待琢磨。 但即便如此,明面上的一些东西已经藏不住了。 江家的大儿子没了,二儿子是个傻的,三儿子来路不正,本就乱七八糟的继承关系加上还有个正值盛年的叔叔而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这个关键时间点上江老爷子出了什么意外,江家这群人各成一派,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等到名为“江家”的蛋糕散了一地,就会有无数蛰伏在暗处的豺狼鬣狗跳出来撕咬。 到时候即便想力挽狂澜,也没办法生出三头六臂堵他们的嘴。 现在这个时间,也只有江君尧跟个傻子一样,还在纠结他那一亩三分地。 给江锦华?还能要的回来吗? 威胁都不拿不准七寸,也就江勉愿者上钩。 “我知道了,”江勉说,“罗昊呢?” “罗总昨晚已经赶到临城了。” “行,”江勉仰头看着漫天飘雪,“我现在过去。” - 乔钰忙了一早上,直到十一点半才勉强歇下来。 他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 “哎呀,”同事在一旁幽幽调侃,“乔老师今天怎么总是看手机?” 乔钰立刻把手机放下,装模作样地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有吗?” “有吗~”同事学着他的语气,“谈恋爱啦?” 乔钰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赶紧逃离是非之地,结束这段恐怖的八卦。 一路上忍者没看手机,等到去了学校、吃完饭、躺在宿舍的床上,终于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依旧一个消息都没有。 早上分开时江勉没说去哪,虽然他也不至于没地方去,但就是—— 万一没地方去呢? 乔钰彻底摆烂,点开江勉的对话框。 他们的信息还停留在前几天江勉单方面的骚扰,就像今天江勉又单方面没了消息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乔钰烦躁地关掉手机。 翻来覆去半天没睡着觉,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江勉发来信息。 【江勉:上飞机啦[愉快]】 【江勉:没信号啊……】 也就是刚看完这两条信息的功夫,第三条也发来了。 【江勉:下飞机啦[愉快]】 【江勉:理理我嘛[可怜]】 多大的人了还在信息后面缀黄豆表情。 乔钰把手机关掉,一头扎枕头里继续睡觉。 闭着眼眯了会儿,想了想,还是爬起来回复。 【乔钰:[翻白眼]】 下午,乔钰入往常一般宅在实验室忙学业上的东西。 晚上实验结束得早,他回家时天还没黑,姥姥穿着厚重的棉衣坐在走廊上等他,乔钰连忙小跑过去:“这么冷怎么在外面坐着?” 孙姨从屋里拿出来一个暖手宝,塞进姥姥怀里:“你来劝劝,我说什么她都不进去。” 姥姥握着乔钰的手,歪歪身子看向他的身后:“小勉呢?” 乔钰拉着姥姥进屋:“他……出去了。” 姥姥满脸疑惑:“出去了?” “嗯嗯,”乔钰临场发挥,“出去、出去上学。” 房门关上,屋里进不来冷风,屋里开着小太阳,很快就暖和起来。 姥姥把暖手宝硬往乔钰手上塞,皱着眉道:“上学?他能上什么学?一天到晚考倒数,能考个技校找一份正经工作,不惹事够吃饭就不错了!” 久违的记忆灌进脑海里,乔钰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 “可不能这么说!”孙姨连连反驳,“人家小勉现在多有出息啊,对你还好,看看这给你买的大貂,多疼人啊!” 乔钰这才反应过来,一摸姥姥身上的衣服,油光滑亮的褐色,不知道是什么毛,但看起来不便宜:“江勉买的?” “嗯嗯,”孙姨把头点成拨浪鼓,“下午刚送来的,送来好多呢,连我那份都有,还有些吃的喝的、药品补品,我都放起来了。” 乔钰赶紧去厨房和卧室看了看,冰箱和衣柜已经被塞满了。 客厅里,孙姨还在絮絮叨叨,说姥姥下次再抄着拐杖打人,小勉了就不会来了。 乔钰心里说不清的滋味。 临睡前,他翻出江勉给他的银行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么轻率地和江勉在一起,虽然嘴上说是为了钱,但乔钰至始至终也没想着从这两张银行卡里取一分钱来花。 结果现在他没花的钱江勉先一步给他花了,花就花了,花得还挺多。 乔钰按着牌子把那些衣服和补品一一搜索了,虽然价格不一,但最便宜的也甩他们最贵的十几倍远。 还有一些补品,乔钰压根搜不到什么。 他划拉着手机啃指甲盖,把手指甲都给啃秃了。 按理来说他没什么好心虚的,这点钱对于江勉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乔钰想想是这个理,闭眼睡觉。 片刻后,他翻了个身,又想:即便算什么,他就花不得吗? 他把江勉花破产才好。 对,乔钰在心里给予自己肯定。 可江家那边会不会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 江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的,总不能让江勉有个男朋友。 不能就不能吧,反正他又没打算和江勉真怎么样。 说不定到时候真有什么一百多万的分手费甩他脸上,他一定那些钱跑得头也不回。 就像当年江勉离开一样。 他们谁也别说谁。 乔钰就这么左一榔头又一棒的在脑子里演小剧场,心里一阵酸一阵苦的,快要睡着。 大概十一点,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乔钰陡然惊醒,是江勉的电话。 他把手机拿进被窝,雾气顿时覆盖住了整个屏幕。 拇指擦了下屏幕,意外接听了。 对着已经开始计时的通话,乔钰陷入沉默。 “喂?”话筒那边传来江勉的声音,“阿钰。” 没开免提,但声音闷在被子里,也像闷在耳朵里。 乔钰侧了侧身,把脸埋进自己的手臂之中,呼吸灼热,焐着他的脸,连脑子都变得晕晕乎乎。 “在听吗?”江勉又说,“睡了?” 乔钰抿了抿唇,拿过手机:“睡了。” 不是很想理。 “好的,我也睡了,”江勉的话带着笑,“阿钰晚安。” 20、第 20 章 江勉离开淮城没几天,乔钰这边就放了寒假。 他们课题组基本没人离校,一个个扎根在实验室卷得头晕眼花。 乔钰也趁着这段时间人少,申请仪器推进了一下自己的实验进度。 晚上,留在学校的课题组一起聚了顿烧烤,乔钰人在实验室,被周书禾硬拉上桌,怼进去半杯酒。 可能是小组合作制有利于小团体的凝聚,又可能是师门之间多了一层亲昵的关系,相比于乔钰忙碌又疲惫的本科四年,现在他更愿意稍微敞开一些去接触身边的人和事。 但酒喝多了话就多。 周书禾醉醺醺地靠在乔钰身上,问他和他初恋怎么样了。 乔钰虽然也有点晕,但意识还算清醒,抬手拿了块西瓜塞周书禾嘴里,企图暴力结束这个话题。 但周书禾把嘴里的西瓜嚼嚼,继续含含糊糊地说:“其实要我说,你俩那样根本分不掉,” 乔钰还想捂他的嘴,周书禾拧着身子躲开了:“你们当局者迷,我旁观者清。” 他的声音大了些,惊动身边的同学,凑耳朵过来时刻准备吃瓜。 乔钰有些尴尬,扯着周书禾一起去上厕所。 周书禾整个人都挂在了乔钰身上,在他耳边道:“不过俩男的在一起多少有点压力吧?你要是不想吃回头草,哥给你介绍一个。” 乔钰推开周书禾的脸:“你在说什么?” “就坐你旁边那个姑娘,”周书禾说,“她从开学就对你有意思了,一直没敢说——” 乔钰皱起眉:“知道我喜欢男的你还给我介绍姑娘?” “真喜欢啊?”周书禾略显失望,“因为喜欢男的所以和男的做不了朋友吗?” 乔钰思考片刻,轻轻地“嗯”了一下。 其实也不是周书禾说的那么绝对,他不是和男的做不了朋友,他是和所有人都做不了朋友。 江勉离开对他的影响太大了,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都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走得头也不回,那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又能有多牢不可破的感情呢? 与其和他们一起浪费时间,不如出去多打份工多挣点钱。 乔钰是这么想的。 但这话听到周书禾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种意味,他笑着摇摇头,感叹:“谈恋爱谈得头脑不清醒了。” 乔钰觉得自己也有点。 回到饭桌上,他在心里琢磨周书禾的话,慢慢也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是不是太脆弱了。 不过就是一个江勉,把自己整得对全世界都不自信,浑浑噩噩熬了一个大学,现在回头看过去的四年,自己像个行尸走肉似的,除了学习就是挣钱。 反正不像个活人。 对于江勉的离开,他还是走不出来。 即便现在江勉又回来了,他还是陷在自己被抛下的阴影中,一圈又一圈的原地打转。 可江勉呢? 在乔钰止步不前的这几年里,江勉几乎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他不认识的、十分优秀的江勉。 分明是大差不差的五官,可那样的江勉让乔钰感到无比陌生。 他和江勉分开,又重逢。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勉往前走了很远,可乔钰还是停在十八岁的夏天。 他们之间隔着时间,一段无法跨越的、极其痛苦的五年。 乔钰手肘撑在桌上,托了一下自己无比沉重的脑袋。 闭上眼,下一秒耳膜就能过滤掉周围嘈杂的吵闹,整个人仿佛陷入另一个世界。 “咚”一声,乔钰一头磕在了桌上,周书禾哈哈大笑,把他扶起来。 “你喝醉了。”周书禾说。 乔钰拂开他的手:“没有。” 不承认自己喝醉一般是喝醉了的显著特征。 “怎么还把自己喝生气了?”周书禾夺过乔钰手里的酒杯,“别喝了。” “给我。”乔钰伸手就要去抢,结果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 “嗬啷”一声轻响,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就有人把纸巾按在了他的衣袖上。 乔钰偏了偏脸,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 “谢谢,我自己来。”他想起方才周书禾的话,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那姑娘动作一顿,非常有分寸感的回到最初的距离,两只手紧攥着,放在了桌下的膝上。 乔钰借故去了趟卫生间。 他是真的有点醉了,走路都需要一步三缓扶着墙。 有时候晕得厉害,得看在哪儿歇会儿才能继续往前。 “你、你还好吧?” 清脆的嗓音,音量略低,带着小小的怯懦。 她甚至都没敢上手扶他,乔钰头也不抬,只是摆了摆手。 这些年里他遇到过不少同他表达好感的人,或大方热烈,或谨慎含蓄,男生女生都有。 乔钰更擅长应付前者,干干脆脆地拒绝,明明白白地表态。 至于后者,虽然麻烦了一点,但只要坚持冷处理,也没有人能坚持太久。 “我、我、乔钰——” 乔钰脚步没停。 那姑娘只好自己追上去:“我听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乔钰随口“嗯”了一声。 不算承认,但是拒绝。 即便他现在没什么喜欢的人,也不会给对方留有希望。 “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吗?”那姑娘又问,“还是、还是你只是不想——” “是我。” 一道低沉的声线,不仅听呆了那姑娘,也吓了乔钰一跳。 他猛地停下脚步,诧异地一抬眼,在撞上江勉视线的同时,侧腰就被搂住了。 乔钰一个踉跄,摔进了江勉的怀里。 他按着对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睁大了眼。 “不好意思,”江勉冲着那个姑娘礼貌一笑,“人我就带先走了。” 说罢,他一个矮身将乔钰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间,乔钰差点没直接吐出来。 很短的一段距离,他被放置在了柔软的座椅之上,江勉拨开乔钰额前碎发,轻声问:“很难受吗?” 乔钰这才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辆车的后座。 头顶的照明灯亮着微黄的光,不是很刺眼。 他正靠在江勉的怀里,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江勉回来了。 顺便帮他出了个柜。 乔钰费劲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远离开江勉,把脑袋靠在车窗上:“离我远点。” 江勉端来了温牛奶,递到乔钰面前:“喝一点?” 乔钰抬了抬眼,冷冷地看着他:“谁让你出现在我同学面前的?” 江勉端着的牛奶当低了些,没有争辩什么,只是妥协道:“下次不出现了。” 乔钰随手一推:“这次都出现过了,下次还重要吗?!” 他在气头上,脑子不清醒,等到缓上两秒,发现牛奶泼了江勉一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做得有点过了。 可江勉也只是顿了一下,随后用纸把牛奶擦干净:“当然重要啊,你的朋友那肯定都重要。” 乔钰把脸转向车窗:“我没有朋友。” “是……吗?”江勉微微拖着尾音,把手上的纸巾扔掉,声线也仿佛沉了几分,带着些许的不确定,“那就、更好了。” 这话像根针似的,直挺挺地扎进乔钰的脑子里。 他疼得缩了下身体,江勉很快覆在他的身后,雾一般笼着他。 “会晕车吧?”江勉问。 乔钰现在就头晕得厉害。 “先回家。”江勉打开乔钰靠着的车门,再从后面把他抱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仿佛扇了乔钰一巴掌,他比刚才清醒几分,挣扎着从江勉的怀里下来。 江勉临时调整位置:“不抱着背着好吗?” 乔钰都站不稳,像根面条似的趴在了江勉的背上。 江勉的手兜着他的屁股,躬身把人往背上提了提。 乔钰一开始还只是按着江勉的肩膀,但很快,变成环着他的颈脖。 江勉沿着马路往前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乔钰也没听清。 他只眯着眼,歪着脑袋枕在江勉的肩,看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拉长缩短拉长缩短,如此反复。 “吱——” 一声机械开锁的声响。 乔钰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就看到一扇门在他眼前推开。 米色的玄关内摆放着两双拖鞋,江勉还背着他,踢掉脚上的皮鞋,换了棉拖。 这是……江勉的家? 乔钰呆滞地看着,视线单一地定在前方,只能随着江勉的移动而更换视野。 沙发、茶几、阳台。 衣柜、床铺、吊灯。 乔钰被放在床上,他仰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发呆。 江勉什么时候有自己的家了? 那一双拖鞋是谁的?这个房间又是谁的? 他一个不速之客连外套没脱就往人家床上躺,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乔钰撑着床铺就要起身。 江勉坐在床边,正好就着他的动作将他的外衣脱掉。 “放开,”乔钰抓着自己的衣服,“我要回家。” “回哪?”江勉单一只手便抓住了乔钰的双手。他坐得近了一些,按着乔钰的后颈,抵住他的额头,“这就是你家。” 乔钰下意识反驳:“不是——” 江勉打断他:“是我们的家。” 乔钰回想起一些往事。 十七岁的江勉,在路过淮城新建的高楼时发出的感慨。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买一间大房子?” 乔钰一手拿着速记手册,一手搂着江勉的腰,正坐在自行车后座背单词, 听见对方在这畅想未来,便随口敷衍一句:“最起码等我大学毕业吧。” “我不行吗?”江勉不服气,“我打四年的工,等你一毕业就把你接进去。” “打四年的工?”乔钰拍拍他的腰腹,“想都别想。姥姥让你考个技校呢,你选好学校了吗?” 21、第 21 章 江勉最后还是没有选好要考什么学校。 他提前离开了,在高考前几个月、于乔钰大吵后的某一晚。 纱门推开了没关,轴承干涩,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声响。 乔钰刚说完狠话,没想到江勉会在本该睡觉的时间点直接出门,原地愣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才想着追上去看看,可走廊上已经没了江勉的身影。 他先是有那么一点的担心,但很快就被随即而来的气愤冲昏了头脑。 不顾姥姥的劝阻,“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既然要走就别回来。 谁没了谁都能活得下去。 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星期过去了,江勉一点消息都没有。 姥姥已经在外面找了好几天,学校的老师也一起,最后报了警。 警察找是把人找到了,但只说了个地址,江勉六天前回了他爸那里,在京市,现在已经出国了。 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不过一个月前,江勉还对此报以不屑。 任凭那老头有多少钱,管他江勉鸟事?管不住下半身的东西,别说作为父亲,就算作为一个人也不配。 乔钰连连点头:“你可千万别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咱们要有骨气。” 十七八岁的年纪爱恨分明,浑身上下最硬的就是骨头。 江家的人找江勉劝了几轮,江勉全部无视,软硬不吃。 “我有你和姥姥就够了。”江勉喜欢抱着乔钰,闭着眼睛把脸埋进他的颈肩,在夜里细细说着一些情话,“我要看着你念书、毕业、工作,然后一起孝敬姥姥,送她终老。” 江勉把一辈子规划进了短短几句话中,一眼望到头的未来,平淡又令人安心。 乔钰不相信这样的江勉会因为一场争吵不告而别,抛下他和姥姥,走得这么悄无声息。 “出国了?”他不敢置信,“江勉?他出国?” 英语水平只能认得二十六个字母的江勉竟然愿意出国。 “有钱就行了,”警察瞥了一眼乔钰,“人家富二代出个国有什么好稀奇的。” 乔钰没想到有一天江勉能和“富二代”这字眼挂钩。 他在家闷了两天,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决定找江勉当面问个清楚。 如果江勉亲口承认,他就回来。 没什么要说的,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就想听江勉亲口说一声。 就想看着江勉说一声。 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乔钰只拿了来回的路费,一个人去了趟京市。 他提前做好了准备,找到了江家的房地产公司,以及多处私宅。 他见了很多人,一些无关紧要的、狐假虎威的、瞧不起他的人。 但他没见到江勉,也没见到江勉半道上冒出来的爸爸。 他在京市呆了三天,直到身无分文。 最后只见到了一个不明所以的“三叔”,被对方按在桌上,刀刃抵住了眼睛。 血顺着眼角流进耳廓,尖锐的触感直戳眼球。 乔钰浑身发颤,手指却紧紧扣着桌沿,不愿妥协。 “你是心虚,”乔钰说,“越不让我见他,越不对劲。” 三叔笑了:“是他心虚,不愿见你。” 乔钰脸色惨白:“不可能。” “不可能?”三叔用指背拍拍乔钰的脸,“小朋友,别太相信人性。” - 眼角似乎还有血迹,横划过鬓角,流进耳朵。 那道痕迹被轻轻吮了一下,湿润的触感,拂面而来的温热呼吸。 “梦到什么了?睡觉都在哭。” 乔钰睁开眼睛,一片漆黑。 他缓慢地适应了黑暗,同样感受到了柔软与温暖。 江勉的手臂环在他的颈后,熟悉的气息笼罩在四周。 这种感觉让乔钰想起以前和江勉挤在一米二的小床上,他睡觉时喜欢把被子蒙过头顶,刚好能窝进江勉的怀里。 那些喜欢太年轻了,承诺都不值一提。 现在想起曾经,一地鸡毛,过了期的糖,吃进嘴里只剩下苦。 “我梦到你了。”乔钰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梦到我?”江勉凑近了些,鼻尖蹭到乔钰的耳廓,亲昵而又温柔,“梦到我什么了?” 可乔钰却闭上眼睛:“梦到你,不如不回来。” - 隔天,乔钰被闹钟叫醒。 起床,拿过手机,他坐在床上,撕下粘在屏幕上的便利贴。 【工作原因离开几天,餐桌上有早饭,注意保暖。——6:30a.m.】 他盯着那个am看了半天。 倒不是乔钰不懂,他只是下意识觉得江勉写不出这玩意儿,在想是什么鬼画符。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或许自己应该以另一种视角去看待现在的江勉,对方现在好像比自己厉害多了。 乔钰把那张便利贴贴回床头柜上。 他掀开被子下床,屋里开了地暖,即便在冬天起床也没那么艰难。 客厅很大,南北通透,窗帘都拉开着,里面垂着内纱。装修风格简约温暖,米白色的主色调显得非常居家。 对于“家”这个字眼,虽然乔钰很早之前他就和江勉讨论过,但真要具体到某一处,还是很模糊的概念。 可眼下真真切切地看见实物,才恍然觉得好像曾经说的那些落实后,也不过和许许多多普通家庭一样,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好。 ——“是我们的家。” 乔钰想起江勉昨晚说的话,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餐桌上搁着早饭,大概是江勉自己做的,乔钰没有动。 他没有动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一般,很快就离开了。 - 江勉的房子买在了乔钰大学旁边,下了楼步行十分钟就能抵达学校大门。 乔钰站在岔路口想了想,去了趟学校。 周书禾正在宿舍收拾行李,见着乔钰睁大了眼睛:“蛙趣,你怎么在这?” 乔钰一脑袋问号:“怎么了?” “大早上的,你不应该跟你那初恋对象你侬我侬吗?” 乔钰脸黑一截。 “是你那个初恋吧?”周书禾又问,“我一听说是个男的,就猜是他。” “听说?”乔钰问,“很多人听到了吗?”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喜欢男的有什么说不出口,但这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毕竟女孩儿表达好感都挺有礼貌的,男的……另说。 “没有,就我一个,涉及隐私嘛,她只问了我。” 乔钰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 角落里的草稿纸堆在一起,他像是想起什么,在里面翻了翻,翻出之前江勉送他回寝室那天打的草稿。 江勉一直都挺聪明,学什么都快。 就是不愿意学习,姥姥抄着扫帚都打不进教室。 这么就变成这样了? 乔钰的手指划过纸页边缘,最终还是错开视线。 周书禾今天离校,乔钰顺路送他出了校门。 “提前新年快乐。”周书禾冲他笑着说。 “新年快乐。”乔钰也难得勾了勾唇。 他们在车站告别,乔钰目送出租远去,心情重新低落了下来。 分别就会让人难过,无论和谁。 那时,乔钰还觉得江勉留言说的“工作原因离开几天”是真的离开几天。 可是从那以后,江勉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雪又下了一场,长街挂上了灯笼。 四处洋溢着年味,张灯结彩。 乔钰每天穿梭在一片喜气洋洋间,偶尔也会被周围的人带动情绪,为即将而来的新年感到开心。 然而,当他回家时,看见等在走廊里的姥姥,被追着问“小勉呢?”“小勉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瞬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最开始,乔钰还编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但后来姥姥再问,自己也就跟着想:是啊,江勉去哪了? 没有信息、没有电话。 如果不是衣柜里的衣服、冰箱里的补品,乔钰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场有关江勉的梦。 再后来,姥姥问江勉回不回来过年。 乔钰摇摇头:“我不知道。” 外面的雪化了,屋檐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乔钰点开和江勉的对话框,在输入栏里删删减减,最后发出去一句询问,可却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他回忆了一下和江勉的相处,企图从中找出一些原因。 然而不想还好,一想哪里都是问题。 是不是江勉生他气了? 乔钰烦躁地关掉手机。 生就生吧,爱生不生。 晚上,他收到了王哥给他的过年奖金。 这钱拿得乔钰还挺愧疚。 【王哥:年轻人,别那么冲动。这几天店里事多,没事干的话回来帮忙。】 完事儿后他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还愿意。 乔钰看这话哪哪都不对。 但没什么不愿意的。 他打算回去跟姥姥过个除夕,年初一就回酒吧帮忙。 可惜回家的路走到一半,孙姨那边来了通电话,说姥姥不见了。 乔钰脑子一懵,半天没反应过来。 “不见了,”他重复了一遍,再更正道,“走丢了。” 是走丢了。 乔钰按耐住情绪,反应还算镇定,这种事三年前有过一次,正因如此,乔钰才去找了孙姨居家看护。 之后孙姨一直把姥姥照顾的很好,晚上乔钰回来接班,寸步不离地看着,并未出什么差错。 而姥姥也很听话,不让她出去她就再也没有自己跑出去过。 这次突然走丢,明显有哪里不对。 乔钰来不及去想。 报警,调监控。 姥姥最后出现在街道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路过之后就再也没了踪迹。 乔钰去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 可怎么都找不到。 街上,到处都是庆贺新年的人群,天空时不时炸开绚烂的烟火,引得人啧啧惊呼。 乔钰跑到心脏疼,跪在路边躬起身体大口喘着粗气。 季仲远按在他的后背:“慢慢想,别着急。” “真是奇了怪,”孙姨急得在旁边抹眼泪,“她每天晚上都在走廊等小钰回来,从来不乱跑,今天我就出去买了个馒头,怎么就——” 季仲远问道:“姥姥是不是去你学校找你了?” 乔钰拧着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翻到了江勉的电话。 姥姥每天在走廊上等的不是乔钰,而是江勉。 除夕晚上,她就算去找也肯定去找江勉。 可江勉的电话却始终响着忙音。 “接电话啊,”乔钰捧着手机,眼泪掉在屏幕上,自言自语,“为什么不接电话?” “别着急,”季仲远按住乔钰肩膀,“如果姥姥去了他那,他会联系你的。” 乔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江勉都小半个月没有消息了,他都找不到人,姥姥怎么可能找得到。 再说,江勉人根本就不在淮城,即便联系到也是鞭长莫及,姥姥身上没钱,一时半会走不了多远。 时间紧迫,拖得越久就越危险。 “再找找,”乔钰关掉手机,重新站起身来,“再找找吧。” 他顺着姥姥的思路,去了江勉曾经的中学、江勉常去的地方,沿着回家的路慢慢找。 可是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乔钰连绿化带里都翻了个遍,依旧没有姥姥的影子。 “怎么找不到呢?”乔钰有些崩溃道,“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姥姥第一次走丢时不过一小时就在附近的街道里找到了。 她一个精神不好的小老太太,根本没能力走出去这么远,让这么多人忙活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季仲远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会不会是江勉家里?” 乔钰心里一个咯噔。 “不、不会吧?”他对这个想法感到震惊,但一时又不敢完全反驳,“姥姥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们不会吧?” 季仲远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乔钰有那么一瞬间地头重脚轻,季仲远在背后托了他一把。 他站稳身形,再次掏出手机,给江勉打电话。 对方依旧没有接听。 “不会的,”乔钰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快的。” 江勉不是才回国吗?来淮城也没呆上几天,他们甚至才确定所谓的“关系”,江家人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 可他又实在没什么理由,去解释姥姥为什么到现在都找不到人。 一些被时间冲淡的可怕记忆重新浮现在脑海,乔钰想到那些曾经自己遭受过的一切有很大可能会在姥姥身上重演,一时间急火攻心,竟躬身咳出一口血来。 季仲远吓了一跳:“乔钰!” 乔钰抹了把嘴唇:“再找、再找找。” 或许他就不应该再和江勉扯上关系,他也的确承担不起后果。 “找不到就去京市,”季仲远捋了一把乔钰汗湿了的发,“姥姥真要在江家反而暂时是安全的,不要着急,别乱了阵脚。” 22、第 22 章 乔钰想了很多很严重的结果。 倾家荡产都算小事,怕就怕姥姥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一点折腾,对方还没想拿她怎么样呢,她自己就先不行了。 春运的票难买,其他交通工具又太慢。 季仲远都已经做好开夜车的准备了,却又临时接到警局的一个通知。 隔壁市区有个无家可归的老人,外貌特征和走丢时间都能对得上,让乔钰过去认一下。 两边打的视频电话,警察把手机递给乔钰时,他甚至都拿不稳。 是季仲远接了过来,那头姥姥正气喘吁吁地跟人吵架。 听见熟悉的声音,乔钰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来。 季仲远捞了一把他的手臂,乔钰脱力一般瘫在椅子上。 相比于上一次走丢,姥姥这次事先所有准备。 她拿了钱,坐上了大巴车,顺利到达了另一个城市,然后找不到路了。 路边有出租车想揽生意,看着老太太穿得干净体面,就给载上了车。 姥姥说不出地名,一本正经地让他先开着,自己认得路。 但司机在城市里转了几圈之后,才发现着老太太压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两人闹到了派出所,司机说她不付车钱,姥姥说自己没到地方。 因为争吵的内容太过正常,导致警察压根没往老年人走失方面去想。 直到那个司机实在受不了回家睡觉去了,警察才发现这老太太站在门口不知道往哪去。 再一询问,原来不是本地的。 两地警局沟通后专车接送,把姥姥送回淮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乔钰站在路边,人都有点麻木了,他甚至握不住笔,只能看着季仲远过去接人、填表,做交接手续。 而姥姥跟个没事人一样,跟乔钰告状说有人骗她的钱。 乔钰蹲下抱住姥姥,不住道歉。 姥姥摸摸乔钰的脸,左掏掏右掏掏,把兜里皱皱巴巴的纸钞拿出来:“小勉呢?给你们压岁钱。” 冷不丁听见这个名字,乔钰喉间一哽,堵得说不出话。 “我的呢?”季仲远笑着从姥姥手里抽出一张纸币,“姥姥你怎么偏心啊?” 回了家,孙姨在旁边的小床上陪夜。 乔钰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呆坐在餐桌旁边。 等到姥姥睡着,季仲远出了卧室。 他走到乔钰身前,食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这里还好吗?” 乔钰抬起头,季仲远递过来一条拧干了的毛巾。 他听话地接过毛巾,捂在自己鼻子上面。 冰凉冰凉的,冻得他一哆嗦。 冬天干燥使得毛细血管破裂,血液从鼻腔流到了嘴巴,咳出来的时候吓人,但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他们折腾了一夜,天都亮了。 季仲远也不知道要不要上班,大年初一,应该也不用上班。他最近也没和乔钰说过——想到这,乔钰发现自从和江勉扯上关系,自己就没怎么和季仲远一起说话了。 “远哥……我……” 鼻腔堵得厉害,说出来字含含糊糊,乔钰只是开了个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说姥姥?说江勉?还是说自己。 说“对不起,又在麻烦你”,还是说“我不应该和江勉搅合在一起”。 可这次姥姥走丢和江勉没什么关系,是他们想多了而已。 小老百姓哪来那么多的惊心动魄,江家把事情搞大容易压下来难,到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也不一定就能全身而退。 察觉到乔钰的欲言又止,季仲远拉了凳子,坐在乔钰身边:“不困吗?” 乔钰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下,酸得他咬紧了后槽牙:“困了,远哥你也回去睡吧,今天大年初一,阿姨她——” 头顶突然被轻轻揉了一下,乔钰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兽,登时噤了声。 季仲远的手指穿过乔钰的发丝,叹了口气:“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乔钰想起了五年前,自己被季仲远从京市带回来的时候情况比这糟糕。 他高烧连着几天,不吃也不喝,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没天没夜的躺着。 姥姥那时候还没病,在床边守着他。 有时候熬不住了,季仲远就过来接班。 乔钰人都烧糊涂了,一些不好对姥姥说的话,一嘟噜都对季仲远说。 他从不甘到绝望,最后麻木地接受江勉留给他的一切。 都是季仲远陪着的。 他踩过的坑、摔过的跤,是季仲远扶着他起来的。 现在他又要重新来一遍,换谁谁都会生气。 姥姥这次走丢的确和江家人无关,但以后谁又能说准永远无关呢? 什么“为了报复”“为了钱”,都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借口,他一看见江勉就走不动路,被对方的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 可关键时刻呢?又掉链子了。 江勉能一声不吭地甩他一次,就能继续甩第二次、第三次,难不成他回回被甩吗? 人没有这么贱的。 “远哥,我错了,”乔钰低着头,木讷道,“我知道错了。” “哎……”他听见季仲远轻轻的一声叹息,“早知道我就不找了……” - 不过就在一小时前,季仲远辗转了好几个人联系到了罗昊。 虽然那边暂时也没办法立刻见到江勉,不过消息是肯定能送过去的。 他和乔钰一样担心姥姥的安危,觉得江勉知道最起码多一份保险。 结果最后闹了个乌龙,罗昊那边估摸着也收不回来了。 “你和江勉,”季仲远斟词酌句,也不愿多说,“你自己想清楚。” 乔钰低着头,嗯了一声:“想清楚了。” 怎么个清楚法儿,季仲远没问,只是说“能想清楚就好”。 他临走前揉揉乔钰的头发:“不会又不理我吧?” 乔钰使劲摇了摇头。 “行了,我走了,”季仲远说,“快去睡吧。” 季仲远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格外安静,楼下的早餐摊子都停了一天,一家人在家过年。 乔钰去了趟卧室,孙姨和姥姥都睡着了,他这才去洗了把脸,回到自己的小床和衣眯了一会儿。 没打算久睡,是随时可以起床的状态。 他睡觉浅,十点多钟的时候孙姨起床做饭,乔钰也就跟着起来,跑去卧室接班守在床边。 姥姥应该是跑累了,一直睡到现在都没醒。 乔钰握着她的手,给她量了几次体温,还好没有发烧。 “再睡会儿吧,”孙姨从厨房出来,“我看着呢。” “孙姨你回去吧,”乔钰道,“今天年初一,家里还要过年呢。” 孙姨没照看好姥姥,心里过意不去,说什么也要把午饭给做好了,等到十一点多才匆匆往家里赶。 乔钰看姥姥睡得正香,没把她叫醒,自己盛了小半碗饭端到床边,强迫着吃进去一点,继续守着。 而姥姥睡一觉醒后仿佛无事发生,对自己跑去隔壁市完全没有印象。 她和之前一样吃饭、睡觉,傍晚等在走廊上,问乔钰“小勉呢?”“小勉怎么不回来过年?” 乔钰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点开那个迟迟没有回复的对话框,呆愣愣地盯着那个名字,也好想问他“你呢?”“你怎么不回来过年?” 可这些话应该是五年前问的。 现在,没必要了。 晚上,乔钰给姥姥和了牛奶,哄姥姥睡下。 孙姨打电话过来说要陪夜,人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 乔钰还以为今天能跟姥姥一起睡里屋,现在看来还是得搬出去。 收拾完床铺,响起敲门声。 他以为孙姨到了,快步过去把门打开,然而屋外站着的人过于高大,挡住了绝大部分廊上的灯光。 阴影覆上来,江勉上前一步,俯身抱住了乔钰。 他应该是跑过来的,胸膛带着明显的起伏。 抱着乔钰时双臂收得很紧,周身裹挟着的寒气冰得乔钰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乔钰顿了两秒,大力把他推开。 江勉往后踉跄几步,重新退回走廊上。 “小勉?”孙姨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新年好,你怎么来啦?” 江勉对孙姨礼貌地回了个笑,很勉强,只是提了唇角:“我来看看姥姥。” 姥姥已经睡下了,看不看其实没多大意义。 乔钰没让江勉进屋,他冷着脸,孙姨都没敢去劝。 “出去说吧。”乔钰把外套的扣子扣上。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去,把江勉给他的银行卡一并带着。 两人没走远,就在筒子楼下的矮墙边。 姥姥如果跑下楼乔钰能立刻看到,而且这边一楼是空着的,和江勉说话也不怕有人听见。 “我这几天在忙,用的其他手机,没有关注到你这边的消息。中午听说姥姥出了事,就立刻赶过来了,姥姥还好吗?你呢,也还好吗?” 乔钰一言不发地听着,而江勉却越说越无力,最后连询问都小心翼翼,他看着乔钰,慌乱从心底蔓延开来。 “阿钰,对不起。” 乔钰昨天熬了一夜,今早只睡了三个多小时,饭也没吃几口,听江勉说话时天然反感,跟喝了过期的牛奶似的,酸味掺杂在奶味里,咽了一口才反应过来。 他把脸转向一边:“说完了吗?” 江勉动了动唇:“阿钰……” “你说完了我说,”乔钰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江勉给他的两张银行卡,“里面的钱我一分没动,也没想着动,你买的那些东西,扔了可惜,估计你也不在意,就折扣给我吧,折一个我能负担起的价格。” 说这段话需要很大的力气,乔钰深深吸了一口气 江勉抓住乔钰的手臂:“阿钰,我保证你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乔钰笑了一声:“江勉,你的保证作数吗?” 信任一旦破开,怎么拼凑都会有细小的裂痕。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这句虚无缥缈的保证说出来没有任何力度。 “也用不着你保证,”乔钰不动声色地侧身,从江勉的手里挣脱,“这次的事跟你无关。” 他摇了摇头:“可是我害怕了。” 就像一个困于汪洋大海中的失联者,逐渐□□渴折磨得不清醒。 海浪拍过来,呛了口海水,下意识的吞咽,那一刻甘甜无比。 “为什么你总不在呢?”乔钰轻声问,“江勉,对不起,我不该答应你。” 那一阵的干渴之后,咸湿的海水也会灼人伤口。 饮鸩止渴无异于变相自杀,乔钰猛然醒悟,及时回头。 “你知道当年我去京市找过你吗?那时候我多希望你能像我这样,面对面、亲口告诉我:我们完了。” 江勉扣在乔钰手臂上的指节用力,微微发颤。 乔钰闭上眼睛,调整好呼吸:“我们早就完了。” 23、第 23 章 江勉失忆是江勉的事,乔钰没失忆,他就过不了那道坎。 说他没出息也好,说他放不下也罢,少年的真心干净纯粹,就那一颗,扔了就没了。 乔钰以前总是痛苦。 但现在觉得,没了就没了。 “我不想为自己开脱,但有必要和你解释。我爸病危,让我回国,江家时刻注意我的定位,我走不了。” 乔钰面无表情地听完。 江勉握住他的手腕:“阿钰。” 乔钰垂眸:“不累吗?” “你累吗?”江勉问。 乔钰顿了顿:“累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这种感觉年前不一样,是不掺有恼怒的漠视,江勉能感觉到。 死缠烂打或许在之前还能起点用处,现在只会徒增反感。 他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样的乔钰,没把握的事情会让他觉得不安。 车里的空间狭小,反而放大了感官。 江勉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抬眸时看见挡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层层叠叠,模糊不清。 正在车里呆坐,罗昊打来电话,张口就是一句“祖宗,你怎么又跑淮城去了!” 江勉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沉:“怎么了?” 罗昊在电话那头哭天抢地:“你走得太急了,没关手机还打了电话!秦小姐跑来临城扑了个空,现在已经去往淮城的路上了!” 江勉微微蹙起眉:“她一个人?” “不然呢?”罗昊说,“抓奸可不得一个人。” 江勉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他卸了手机卡,手指一捏给掰断了,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这次他来淮城是急了点,还是从老爷子身边跑出来的。 来不及处理,屁股后面一堆破绽,估计是瞒不了多久。 瞒不了就不瞒了。 江勉换了个手机,给乔钰发过去一条信息:给我一些时间。 接着,他又拨过去一串号码。 那边立刻接通,女孩儿的声音娇得简直滴水:“宝贝儿~” 江勉启动了汽车:“在哪?” “好吧,”那边的声音正常了些,“机场。” 江勉到了机场,秦予鹿已经在路边等着了。 副驾驶空着,她也不客气,直接坐了进来:“你的小情人呢?不带来给我看看?” 江勉没接她的话:“江君尧知道我在这吗?” “当然——不知道,”秦予鹿眨巴眨巴眼,“我俩的秘密。” 江勉没再说话,直接导航去了高速。 “不是吧我刚到这儿,现在又回去了?”秦予鹿不高心了,“什么啊?宝贝成这样,我见都不能见的?” 江勉播放音乐。 秦予鹿翻了个白眼,翻下顶上的化妆镜开始补妆。 江勉把油门踩到上限,不是在变道就是在超车。 秦予鹿被晃得忍不住吐槽:“你就不能开稳一点吗?” 江勉偏了下视线,看见秦予鹿拔出睫毛刷对着自己的眼皮就开始戳。 他想提醒一下对方车上别搞这些危险动作,却在刷子凑近眼睛时的那一瞬间愣了一下。 电光石火间,他一脚刹车,车子停在黄灯的最后一秒。 睫毛刷戳在了秦予鹿的眉尾,她尖叫起来。 大小姐开始发脾气,噼里啪啦骂了一大串。 可江勉却盯着她眉尾的那点黑色出神,直到车外鸣笛一片,秦予鹿指着路口:“大哥,绿灯了!” 江勉回过神来。 “哦。” - 新年伊始,都还没出年里,乔钰就已经开始了他的牛马生活。 白天时间要么去教辅机构兼职,要么宅在实验室离。 他近水楼台,比其他同学返校都要早,这时候实验室没人抢,跑数据那叫一个快。 饭前午后往家里跑,看姥姥一眼,也不嫌麻烦。 晚上时间就去清消打杂,挣的钱都攒起来,打算凑个整先拿给江勉垫一垫。 不管够不够吧,总得拿出来些。 而江勉自上次离开后就没有再回淮城,不过信息倒是有发,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屁事,每天跟个小太监请安似的按时打卡。 乔钰没把他拉黑,毕竟欠着钱。 老死不相往来不至于,主要是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拿江勉怎么办。 他的收信箱里还留着江勉上次离开时给他发的信息,在一众验证码和小广告直接格外突出显眼。 ——给我一些时间。 一个陌生的号码,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江勉。 “一些时间”具体是多少时间?乔钰心里没个概念。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算“给”了。 这些问题他一旦去想就永远没个答案,焦虑和矛盾充斥着他的所有情绪。 最后,乔钰想: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他反正也不用干什么,就等着看江勉能整出什么花。 二月底,学生陆续开始返校。 乔钰上头导师突然加压,课业压力翻了一倍。 好在乔钰完成了大部分数据采集,倒也不用那么手忙脚乱。 周书禾就没这么好命,每天愁眉苦脸哭天抢地,开组会被点名挨批,做实验数据全体蹦迪,实验室抢到的都是阴间时段,巡查保安心血来潮会直接拉了整栋楼的电闸。 为表同情,乔钰闲了会过去帮他。 周书禾哪里都好,就是嘴欠欠的,一有机会就和乔钰聊他的初恋。 乔钰被聊炸毛了,起身就要走。 周书禾又追上去把他拉回来:“你这就是在意,不然心如止水,怎么提都不会有波动。” 乔钰想了想:“那你说。” 之后周书禾在说什么乔钰都不理他。 再后来,乔钰就不乐意帮他了。 周书禾再把人哭回去。 乔钰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晚上回到家基本是倒头就睡的程度。 虽然身体上会有些累,但最起码不会乱想,心里就好受许多。 只是这样高强度的连轴转多少还是有点吃力,换季流感的风刮过来,乔钰就成了第一批中招的人。 最开始他自己还没发现,就觉得可能是睡少了,白天头有点晕。 后来整个课题组都开始打喷嚏,乔钰打得最凶,周书禾察觉出不对劲,把人扭送进了校医院。 体温计一量,三十八度五。 乔钰哼着鼻音:“还好。” “好啥啊?”周书禾拧着眉头,“你这算高烧。” 有点夸张了,这顶多是中等度热。 乔钰晚上请了假,怕传染给姥姥,就在宿舍睡了。 周书禾立刻戴上口罩:“你把我算个人吗?” 乔钰把被子盖过头顶:“小组作业算你一份。” 周书禾跪谢隆恩。 乔钰吃了退烧药,睡起来晕晕沉沉的,反正不舒服。 他总想起以前的事,做一些断断续续的梦,这些东西磋磨着他的脑子,让原本解乏的觉越睡越累。 翻来覆去一夜,乔钰从中等发热成功变成了高热。 周书禾拖着他去打吊针。 怕乔钰冷,又特地抱了睡袋似的羽绒服过去——是院里统一发的,大多人都扔在实验室里当工作服。 乔钰就这么被放置在了校医院的长椅上,羽绒服一埋,只露出一张烧得红彤彤的小脸。 周书禾看着他:“你好像查重里的标红部分。” 乔钰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又疯一个。” “我的小组作业还有希望吗?”周书禾问。 “有,”乔钰眯着眼,“把我电脑拿过来,我在这闲着也是闲着。”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校医院里,乔钰手背上插着针头,做ppt做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中途被铃声吵醒,他一手扶着电脑,另一只手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在看见屏幕上备注的前一秒划开了接听。 是江勉的电话。 接都接了,乔钰想。 他艰难地挪着手机,把话筒贴在耳朵上。 “阿钰,你在家吗?” 电脑没联网,乔钰先把ppt本地保存下来:“不在。” 江勉又问:“在学校?” 乔钰没说话。 他想把笔记本合起来,但单手操作没那么方便,羽绒服的表面又不是那么粗糙,他的笔电就这么一滑,“夸嚓”一声摔在了地上。 乔钰跟兔子似的一蹦三尺高。 江勉那边也受到了惊吓:“怎么了?” 乔钰一手搂着羽绒服,弯腰把电脑捡起来。 打开一看,屏碎了。 虽然这电脑买的是二手的,不算贵,但好歹也陪伴过他几百个日日夜夜,里面塞满了各种数据图包工程软件,要换起来还是很麻烦的。 乔钰的心也浅浅碎了一下。 他挂了电话,重新坐回凳子上,抱着自己的电脑,想着刚才快做完的小组作业还没保存上云端。 再浅浅绝望一下。 正绝望着,一扭头发现自己针管里的血都回半尺高了,绝望暂停,赶紧叫来护士。 护士过来紧急处理了一下,乔钰原本就多灾多难的手背上又挨了一针。 他彻底老实了。 摔坏了的电脑放在一边,乔钰定了半小时之后的闹钟,把羽绒服蒙着头,打算睡会儿。 单纯就是太困了,昨天没睡好。 还有就是事情太多了,处理起来很麻烦,他选择摆烂,先睡一觉。 但也没睡着。 闹钟还没响,他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音量不算大,但一个活人坐在身边,多少还是能感觉到的。 乔钰扒拉开羽绒服,果然是江勉。 他又把羽绒服扒拉回去。 江勉把光荣殉职的笔电再往旁边放一个座,坐在乔钰身边地同时弯腰捡起快拖到地上的羽绒服衣摆,替他整理好盖在腿上。 乔钰本来就睡不着,身边多个催命鬼就更睡不着了。 他在羽绒服下面拱来拱去,拱出一点缝隙,眯着眼去看吊瓶里的药水还剩多少。 角度有点刁钻,不太能看清楚。 他挪开一点,一头撞上了椅背旁边凸起的扶手。 不过是软的,江勉用手掌挡住了。 乔钰把羽绒服在身前折起来一点。 “你怎么来了?”他语气平淡。 江勉看着乔钰:“你发烧了。” 乔钰“嗯”了一声,仰头去看自己的吊瓶,里面还剩三分之一,估计一会儿就能滴完。 “坐着难受吗?”江勉问。 乔钰没理他,又重新瘫回去,闭上眼睛把羽绒服扒拉上自己的脸。 江勉看着面前睡成一条面包虫的“红温”患者,心软成一团。 他起身摘了吊瓶,扣着后腰和膝窝,把一团黑色羽绒服抱起来。 乔钰扑腾了一下,手臂下意识攀住了江勉的肩。 江勉的手臂从乔钰腋下穿过,将手上的吊瓶举高了些。 “你干什么?”乔钰攥着他肩头的衣服。 江勉抱着乔钰往外走:“回家。” - 这是乔钰第二次来这个“家”,每次都是晕晕乎乎,不是他自己进来的。 江勉把窗帘拉上,屋里立刻陷入夜晚。 乔钰被放在柔软的床上,舒服得头一歪就恨不得立刻做梦。 江勉处理掉他手上的针管,用棉签压着。 没什么事干,就坐在床边,另一只手拨开乔钰额前零碎的碎发,指腹擦过泛红的皮肤,能感受到不正常的体温。 他的指尖停在乔钰眼皮上的那道疤。 碰了一下,卷翘的睫羽像把小扇,一并挠着他的指腹。 有点痒,江勉蜷起指节,悬在耳侧,想继续触碰,又不敢过界。 乔钰半梦半醒,身体格外想要入睡,但精神上还挣扎着抗拒。 他能感受到江勉的存在,下意识去追他微凉的手指,把高热的脸贴上去,发出舒服的轻叹。 江勉垂着目光,静静地坐着,把堆积起来的情绪慢慢消化掉,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 再醒时,乔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 感觉到陌生的环境,他下意识用手肘撑了下床铺,柔软的触感,不是他宿舍的硬床板。 简单回忆了一下,自己是被江勉从校医院强行抱回了这个……家。 乔钰从床上坐起来。 他还是得回学校去。 江勉正在外面打电话,虽然压低了音量,但字正腔圆的,乔钰还是能听见。 他缓慢穿着衣服,觉得出于礼貌,自己应该等对方打完电话再出去,把最近攒的钱还给江勉一些,顺便问问收信箱里的“一些时间”具体是多久时间。 然而,下一秒,江勉却说:“突然恢复记忆的话他会不会起疑心?” 乔钰愣了一下。 “妈的,”江勉烦躁地转了个身,“我要装不下去了。” 24-30 第24章 第 24 章 “他骗我。” 江勉性格沉稳, 手段果决,江老爷子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可惜人总有个弱点,但凡事关乔钰, 他整个人就会变得格外焦躁,说话做事都充斥着浓浓的不安。 电话那头的人眼见着他又要发疯,连忙轻声细语地劝诫。 江勉闭上眼睛顺了好一会儿气,等到心情稍稍平复一些,这才挂断了电话。 黄昏的阳光带着暖,在木地板上划出几块规整的矩形。 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上放着绿植, 舒展的叶片镀着金色的光,被新风系统送进来的风吹得小幅度轻颤。 江勉收起手机, 转身瞥了眼卧室, 房门竟然只是半掩着。 他动作一顿, 快步走过去, 见屋里的乔钰还在睡,稍稍松了口气。 “也不饿么?”江勉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 乔钰睁开眼睛。 两人一站一趟, 床上床下对视。 “吵醒你了?”江勉把被褥往里推推, 坐在床边。 乔钰收回目光,仰躺着看向天花板:“几点了?” 高烧烤得他声带嘶哑,一张口被自己的音色听得一惊。 头昏脑胀的,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噼里啪啦地碎着, 像年后屋檐上的雪,被太阳一晒, 化成水稀稀拉拉往落掉。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乔钰快睡了一天。 他的烧退得差不多了,最起码感觉没那么头疼。 虽然鼻腔依然堵着, 但好歹勉强通了一个,不用张着嘴呼吸了。 “不吃点东西吗?”江勉给乔钰递过去外套。 乔钰摇摇头:“学校还有事情。” 相比于之前的相处,他们和谐的可怕。 乔钰不骂他,也不冷着他,跟他正常沟通,说话做事不带情绪。 “阿钰,”江勉在玄关叫住他,“吃点饭吧?” “不用,”乔钰躬身穿好鞋子,“我去吃食堂。” 江勉拿了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给他戴上,乔钰没有拒绝,乖乖地戴着了。 江勉想想还是一起跟了出去,把乔钰送去了学校大门。 “我最近要离开一段时间。”江勉说。 “嗯,”乔钰站定在路口,“有事电联。” 江勉张了张嘴,到底没从这句话里挑出什么错处:“好,我再来找你。” 乔钰向学校走去,进大门前突然转身往后看去,江勉还站着原处。 他还穿着之前那件深灰色的大衣,衬得人身形修长。 就是头发没有打理,显得有些杂乱,最近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搞得江勉心力交瘁。 自己大约就是最麻烦的那个。 乔钰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其实能看出江勉身上那种茫然的局促,像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小狗,害怕因此被丢弃,所以对主人言听计从。 可这个错太大了。 乔钰收回目光,转身进了校门。 寝室里没人,乔钰穿戴整齐,一头倒在床上。 先是闷了一会儿,然后保持着挺尸的状态,扯掉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学校没什么事,周书禾已经替他请了一天的病假,之所以非要回来,只是不想和江勉在一起罢了。 努力压抑的情绪在独处时开始沸腾翻涌,乔钰缓慢地蜷起身体,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疼得厉害,有什么东西正噼里啪啦地碎着。 这种感觉让乔钰想起年后屋檐上的雪,被太阳晒后化成雪水,稀稀拉拉往下落掉。 失重般的下坠感十分难受,乔钰把脸埋进被褥间,沉默着压抑快要失控的情绪。 因为眼泪过敏,他一般不会放任自己哭泣。 这些年也就是照顾姥姥会遇到点麻烦,他更不会在姥姥面前哭。 情绪这种东西,你憋一憋,把最开始那股劲给憋过去了,之后想想也就觉得没什么。 乔钰一直都这么憋着,自己能把情绪闭环消化了。 偶尔季仲远碰到了,开解他几句,乔钰就嗯嗯啊啊地应着。 季仲远被他的反应逗笑,说“也不知道是谁安慰谁”。 乔钰颓废过,一蹶不振了好久。 所以当他重新站起来之后,是不会轻而易举地再次倒下的。 可这次的打击太大了。 大到乔钰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 真相猝不及防拍在他的脸上,那种火辣辣的痛感,乔钰用尽全力也只能从江勉身边体面的离开。 被放弃已经很可怕了,被放弃后还要被欺骗。 而他还就真的信了,安慰自己如果江勉没失忆是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他甚至还在琢磨江勉之前说的“一些时间”是多久时间,乔钰想想都觉得自己可笑。 眼泪被被褥吸收掉,除了洇出一小片深色,没有其他痕迹。 乔钰又自顾自地坐起来,吸吸鼻子,起身去卫生间去洗了把脸。 手机上是江勉发来的信息,他看到了,没有点开- 江勉还和之前一样向乔钰报备日常,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他看着乔钰的头像出神,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谈恋爱了吗?”江锦华随口问道。 江勉收起手机:“是予鹿。” 江锦华微微挑眉。 虽然秦家比不得江家,但在京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一户了。 秦予鹿是秦家唯一的大小姐,后面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母亲是已经过世了的原配,但在秦家的地位还是挺重的。 江勉能和秦予鹿凑一对,多少带了点江老爷子的意思。 要真单拎出两人的身世,算江勉攀了高枝。 “真好啊,你俩也算郎才女貌,以后成了家,就在京市站稳脚跟了。” 江勉笑笑,拉开办公室的门:“那是予鹿的。” “别太惯着了,”江锦华先走进去,“你可是江家未来的接班人。” 江锦华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他身后跟的两人都下意识抬了眼。 当初老大意外去世,江老爷子把江勉找回来,是想让他当江君尧的磨刀石。 养蛊一样去养儿子,彼此争得头破血流,留下来的那个肯定是最好的。 可惜,事情的走向并没有如他所愿。 江勉在国外老老实实念书,偶尔回国就给江君尧收拾烂摊子。 对于权利和金钱,江勉表现得并不感兴趣,也正因如此,哥俩关系甚至还不错。 这次回国,虽然江老爷子明面上说了让江勉多接触公司,但也就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实打实放权给他。 江勉背了个空壳,手上一点股份没有,做什么都会被人掣肘。 不过好在最近和秦家搭上关系,靠着还算出挑的皮相把大小姐迷得非他不可,江锦华也终于愿意正眼瞧瞧这位后起之秀,掂量对方究竟几斤几两。 江勉真傻假傻他说不准,但咬人的狗不叫,江锦华知道这点。 因此,他时不时就会抛出去一些半真半假的话,再去观察江勉的反应。 江勉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走到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江君尧我搞不定,你想想办法。” 话题推进到一些危险的内容,其他人放下手上的文件,纷纷逃离现场。 江锦华听后笑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江勉整个人放松下来,往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我爸到底什么意思啊?” 把他从国外喊回来,天天找他干活,最后什么都不给。 打工人还能有个三瓜俩枣呢,他这大冤种纯牛马? 江锦华瞥他一眼:“急什么。” 江勉耸了耸肩。 相比于人前,江勉和江锦华私下相处时要放松许多。 像是卸了平日里假装出来的温和礼貌,此刻尽显骨子里原本的慵懒怠惰。 “江君尧是把临城的地给我管了,但钱都进了他的口袋,我试着去要更多权限,一旦涉及股权和所属,他压根不放一点,精明着呢。” 江锦华也靠坐着:“黑水池子里泡大的,再傻能傻哪去?” 江勉叹了口气:“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样,我还有块地最近正在招标,老爷子比较看重这个项目,这事你去干,干得漂亮点。临城那点芝麻,老二想要你就给他吧。” 江勉又接到了一单大活,懒洋洋地道谢:“谢谢三叔。”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你最近往淮城跑得太勤了吧?” 江锦华话锋一转,直直注视着江勉的眼睛。 江勉正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无所谓道:“不耽误我办事吧?” “你以为能瞒过你爸?” “知道就知道呗,”江勉伸开五指,自我欣赏了一下,“谁外面没个人啊?” 这话说得无法反驳。 江锦华只好退而求其次:“你要玩也收敛着点,别让老二抓着辫子,搞自己难看。” “他好意思说我?”江勉起身往办公室外走去,背对着江锦华抬手告别,“您担心的也太多了。” 出了办公室,江勉接到秦予鹿的来电。 不过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倒不是大小姐,而是江君尧。 “怎么样?” 同事迎面走来,笑着同他点了下头。 江勉礼貌地回应过去,也挂上微笑:“再说。”- 开学半个多月,乔钰按部就班的生活。 学习、兼职、回家陪姥姥睡觉。 月中收到了一台笔记本,应该是江勉买的,乔钰没拆。 他努力想把江勉的出现淡出自己的世界,可姥姥和孙姨的嘴里时不时就会冒出江勉的名字。 一开始乔钰还有点反应,但慢慢地就开始逐渐麻木,最后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说江勉在外地上班。 也不失为一种变相的脱敏。 季仲远依旧会在夜班后载乔钰一程,聊天的话题避开某人,还算轻松。 三月底是季仲远的生日,乔钰还没想好送他什么礼物,干脆就直接问了。 “陪我去爬次山吧。”季仲远说。 “啊?”乔钰扭头看过去,“爬山?” “昂,”季仲远抬抬下巴,“本来想拉着我妈,她嫌累,不乐意去。” 乔钰收回目光,低头“唔”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季仲远的人缘不差,想去爬山不至于找不到人。 对方的意思挺明显的,就是想带乔钰出去玩玩。 这要换成平日里的一问,乔钰肯定是不去的。 他舍不得钱也没有时间,而且和季仲远一起去,多少有点不合适。 可怪就怪在他上一句刚问了季仲远想要什么礼物。 “不去?”季仲远看出他的犹豫。 乔钰缩缩脖子,把自己窝在车座上,小声道:“我……我导师不一定放我……” “那就算了,”季仲远深深叹了口气,刻意加重了语气,“那真是,没办法呀!” 乔钰被他说笑了:“远哥,你如果想我开心点,就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季仲远瞥他一眼,话里带着笑:“自作多情了啊。” 乔钰揉揉鼻子,妥协了:“爬山的话,要去哪吗?” 晚上十点,季仲远在路边停了车。 乔钰摘了安全带,书包挂在他一边肩膀上,从车上拎下季仲远买的两杯奶茶。 “砰”一声车门关上,他站定的同时也愣了一下。 巷口的路灯下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乔钰下意识就错开视线。 “哟,”季仲远倒是没避着,“他还找你呢?” 乔钰呼出一口气,重新抬起目光,从纸袋里拿出一杯奶茶分给季仲远:“别理他。” 季仲远极其自然地接过来:“谈崩了?” “没得谈,”乔钰低头戳开自己那杯,和季仲远一起走过去,“他骗我。” 季仲远竖起八卦的小耳朵:“骗你什么?” “失忆是装的。”乔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中午吃什么。 季仲远没多惊讶。 他只是抬手揉了下乔钰的后脑勺,接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垂下,搭在了乔钰肩上,呈现出一种半搂着的动作。 乔钰并未排斥。 江勉看着两人并肩走过来,季仲远还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再怎么说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他一个当哥哥的还不至于让弟弟下不来台。 江勉沉着脸,没接这份好心。 高中时期他就和季仲远这种三好学生不对付,后来和乔钰在一起后,更是越看季仲远越不顺眼。 那时江勉觉得可能是因为季仲远比他早认识乔钰,也比他多陪了乔钰几年,所以嫉妒。 他坦然接受这份嫉妒,把这份心理归结到自己身上。 但现在看来,季仲远对乔钰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没缘由的反感理所应当,就没必要再笑着去装什么好人。 江勉直接上手把乔钰肩上的背包提了过来。 背带抽离的同时扫开季仲远的手臂,很猝不及防,乔钰肩膀一轻,能感受到季仲远和江勉之间浓浓的火药味。 当着季仲远的面他不想和江勉争吵,那样不体面。 乔钰偏过脸:“远哥,你先回去吧。” 季仲远点了下头,挑衅似的抬手,偏要在乔钰的发上又揉揉:“车上说的事你等我通知,今晚睡前给我发条信息。” 乔钰应了一声。 季仲远离开后,江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乔钰不傻,知道原因,但他仍然默许了季仲远的所有行为。 不是故意想气江勉,只是觉得自己没必要在江勉面前刻意避嫌。 就像他俩真有什么一样。 乔钰伸手,想从江勉手上拿回自己的书包。 江勉不放,两人僵持了片刻,最后乔钰放弃了。 “我们不要这样。” 他发现自己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江勉说话了。 “我承认我们之前的确在一起过,但那是以前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我对你没什么感觉,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江勉,好聚好散行吗?” 如果江勉真的失忆,那曾经的不告而别尚且可以得到一个解释。 但他并没有,不仅失去了解释的机会,还多了一层欺骗。 乔钰没法儿把这些不当回事。 但江勉也冷静了许多:“我们散不了。” 不带商量的语气,明晃晃的告知。 乔钰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江勉不懂:“因为我总离开吗?” 乔钰说不出真正的原因,顺势点了点头。 “最多一年,”江勉道,“我处理完江家的事就跟你坦白一切。” “不用了,”乔钰只觉得疲惫,“我不想知道。” 书包还在江勉手里,但乔钰也不想要了。 他走进巷子,与江勉擦肩而过时被攥在手腕:“乔钰。” 又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就像犯错的也是他。 乔钰往后挣了挣:“放手。” 江勉的手劲很大,他根本挣脱不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乔钰颤着声,“能不能给彼此留点体面?” “体面?”江勉扯了扯唇角,“那算什么东西?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 江勉的脸色很差,视线死死地锁住乔钰。 乔钰被他盯得有些怕了,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现在不要我,不如杀了我。” 第25章 第 25 章 “江勉不是这种人。”…… 诚然这五年里江勉变了很多, 外貌、学识,甚至身上隐隐约约的气质。 那些都是很难改变的东西,硬被时间缓慢冲刷成另一个样子。 可即便如此, 江勉的倔驴脾气一点没变。 没认识乔钰时他就是个铁头犟种,在家里跟姥姥犟,去学校跟老师犟。 之后养亲近了,愿意顺着点乔钰,但也就一点,一旦有了争执, 俩人能掀翻屋顶,吵得面红耳赤。 江勉吃软不吃硬, 乔钰偏偏不就跟他服软, 两人一个比一个倔, 争执的最终结果取决于乔钰掉没掉眼泪。 江勉看不得乔钰掉眼泪。 倒不是怕他哭, 是怕他过敏。 乔钰欠欠的,专门用这个拿捏江勉, 眼泪出来了擦都不擦, 随便它流。 江勉要是没动作, 他明天的脸就能肿的不能见人,这种恃宠而骄的心思都懒得遮掩,江勉还就专吃这套,每次都被拿捏。 他愿意惯着乔钰, 什么事都能商量妥协。 但分开不可以,乔钰脸肿成猪也不可以。 “三年前我发现江家用我的名义在国外注册了很多空头公司, 调查之后发现旗下产业涉及跨国洗钱,我的朋友正在追这个案子。” 乔钰愣住了。 江勉说的这些乔钰不是听不懂,主要是这些东西离他这种小老百姓太远了, 感觉只能出现在电影里的东西被冷不丁被提到了面前,还是有点懵的。 江勉追上一句:“我只能说这么多。” 乔钰下意识左右看看,巷口并没有人。 犹豫片刻,还是松了口:“先回家吧。” 孙姨还没走,见着江勉嘘寒问暖了半天。 姥姥还醒着,等着看一眼乔钰才睡觉。 江勉跟在乔钰屁股后面还想往里进,被半道上拦了下来。 “想挨打?”乔钰问。 江勉诚恳道:“想的。” 欠的吧。 乔钰还是没让江勉进。 他去卧室把姥姥哄睡着,孙姨也回了家。 客厅只剩他们两人,乔钰倒了两杯热茶,递给江勉一杯。 “所以……”乔钰不敢置信,“你帮你朋友调查你家?” 他缓步走到客厅的矮沙发上坐下,对自己总结出来结果还是抱有怀疑。 江勉接过水杯:“可以这么说。” 乔钰微微睁大了眼睛。 大义灭亲啊这是? 虽然道理上是应该的,但情理上还是有点震撼。 “你不会被牵扯吧?”乔钰问。 江勉坐在他的身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没有立刻回答乔钰的问题,反而迎上对方的目光,静静地回看过去。 “担心我?” 乔钰想吃了个苍蝇,把脸转回去。 江勉勾起唇角,脸上浮起心满意足的笑:“不会,我提前报备了。” 乔钰捧着水杯,把下巴磕在杯沿上,热水蒸着他的鼻腔。 他还有点感冒,现在晕晕的。 “老头快死了,老二和他叔打得热火朝天,我两头搅浑水,所以没什么时间来找你。” 乔钰听得好奇:“怎么搅?” 江勉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用食指在自己脸上点点。 乔钰没懂:“用脸搅?” 江勉眼睛一弯:“亲一口。” 乔钰瞬间冷了脸。 江勉笑得更开心了:“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乔钰面无表情:“零人担心。” “算我自作多情,”江勉换了个话题,“能告诉我你和季仲远在车上说了什么事吗?我很担心。” 乔钰沉默着喝自己的水,然后开口:“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江勉顿了顿:“这不难打听。” 乔钰无言以对。 “所以车上说的是什么事?”江勉又问。 乔钰觉得没必要隐瞒:“出去爬山。” “不行,”江勉几乎不带迟疑地,“江锦华已经知道我来你这了,你不能乱跑。” 乔钰不喜欢这种被干涉的感觉:“那你别来。” 江勉非常直白:“可我想你。” 乔钰停了会儿,没吭声。 江勉又说:“虽然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无论是江锦华还是江君尧,激怒江勉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好处。 会针对乔钰的除了他那个便宜爹没别人,但最近他们正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多半也不会突然撕破脸皮搞对方难看。 “不会太久,”江勉翻过乔钰的手掌,五指交错,与他贴着手心,“我保证。” 说话时,勉一直看着乔钰的眼睛,他没有说谎,乔钰能看出来。 但这份坦诚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少分量。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乔钰也同样看着江勉的眼睛,用最后一丁点的期待去问。 可江勉只是把他的手拉过来,贴在侧脸,闭上眼睛:“阿钰,我好累。” 声音低低的,是一种能感觉到的疲惫。 因为这句话,乔钰没把人大晚上的往外撵。 心软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知道撵也撵不走,干脆就不费那个劲了。 睡前,乔钰不忘给季仲远发信息。 那边问他谈得如何,乔钰思考片刻,回了个“不如不谈”。 江勉跟他说的都是江家的事,他身陷其中分身乏术,也的确是累。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关乔钰什么事? 江勉愿意大义灭亲,卧薪尝胆帮助警察叔叔是他道德高尚,但他和江勉之间完了,完蛋了,不会因为江勉把他们一家人全送进监狱就能改变的。 所以我现在在做什么呢?乔钰忍不住想。 可当江勉抱住他,呼吸平缓地陷入睡眠,乔钰的目光落在他微皱的眉头,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 或许真的太累了吧- 等到江勉睡着,乔钰自己去了卧室。 现在已经开春,陪护床的薄被子睡着也不冷了。 他也睡不太着,醒了之后一看手机,才四点多。 屋外的天还没亮,今天应该是个晴天。 乔钰刷了会儿单词,突然听见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下意识关了手机,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打开,江勉只是看了一眼,又很快关上。 又要走了?乔钰想,这也太早了吧。 他在继续装睡和起床告别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但等他穿上外套下床时,江勉那边已经开门出去了。 乔钰连忙穿上鞋子跟上去。 他怕吵醒姥姥,没有开灯也没有出声。 等到出了卧室,这才急急忙忙跟过去,想叫住江勉,却隔着窗户听见对方轻声道:“你在那别动,我这就过去。” 乔钰脚步一顿。 在这个不正常的时间点,江勉是去见谁? 好奇心驱使着他一路跟了过去,直到快要走出巷子,在巷口的阴影里,他看见一个高挑漂亮的姑娘站在路边,小跑着迎上江勉,对着他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 “干嘛不接电话啊!大晚上的我都没地方去!” 江勉站着让她打,估计也不怎么疼:“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我来抓奸啊!”那姑娘哼哼两声,“你的小情人呢?带出来给我看看。” 她说着,目光往江勉身后看过去。 莫名的心虚,吓得乔钰后退半步。 接下来的谈话他没有再听,也没那个必要。 他快步回了家,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一手扣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地往外撕扯。 可喉间发堵,难以呼吸。 他缓慢地蹲下,手指按着门板往下,只觉得自己被抽完了骨头,整个人像一滩黏腻的泥水,顺着墙壁一点一点滑落下来。 绝望得悄无声息。 江勉把秦予鹿安顿好,再回来已经快五点了。 屋里静悄悄的,一如他走时的模样。 距离乔钰起床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脱了外衣,重新躺进被子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不过十几分钟,江勉察觉有人靠近,蓦然惊醒,发现乔钰站在他的床边。 屋里没开灯,模模糊糊看不清脸。 江勉下意识去拉乔钰的手,乔钰就这么顺势坐在了床边。 “怎么了?”江勉问。 “睡不着。”乔钰哑着声说。 “一起睡。”江勉掀起被子,往里挤了挤。 乔钰躺在他的身边,枕着他的手臂:“你手机呢?我定个闹钟。” 江勉从外套里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屏幕:“六点起?” 乔钰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江勉把手机搁在床头,侧身揽过乔钰肩膀,把人带进怀里。 乔钰转了个面向,背对着他。 江勉也不介意,只是往乔钰身上又贴了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到身后的呼吸平稳绵长,乔钰这才从被子里探出手臂,拿过江勉搁在床头的手机。 解锁密码先用了江勉的生日,不对。 再换了自己的生日,解锁了。 乔钰点开常用的社交软件,里面有很多条接受并不提示的未读信息。 对方的备注亲昵而陌生:予鹿。 他继续点进这个人的朋友圈。 九宫格自拍,照片里面的女孩儿漂亮又开朗。 往下翻翻,是过年的时候,她晒了两张转账截图,文案只有三个字:臭直男。 乔钰抖着手点开大图,转账方是江勉。 而转账有两笔,一笔是520,一笔是1314。 乔钰看了很久。 然后关掉手机,放回了原位。 早上五点半,乔钰出了门。 他先是给孙姨打了电话,说今早自己有事,想让她早点过来。 然后他又给周书禾发了信息,说自己身体不适,希望和代自己向导师请一天假。 把所有事情交代完毕,乔钰扶着墙,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砖块上。 他觉得恶心,头晕目眩,胃里泛着灼人的酸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 想吐。 乔钰往墙上轻轻撞了撞。 疼痛缓解了心底源源不断往外冒的呕吐感,像是有瘾,他的力度越来越大。 越痛越痛快。 “小钰?”季仲远一把扣住乔钰肩膀,把他往后一扯,“你干什么!?” 乔钰头重脚轻,往后摔进对方怀里:“远、远哥?” 他的声音发颤,似乎清醒了一些,努力让自己变得正常:“我……我好像不是很好。”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季仲远抬手按在乔钰的前额,触碰到了黏腻的血迹,眸间满是震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在这,”乔钰哽咽道,“你能带我离开吗?” 季仲远把乔钰带回了他家里。 乔钰的状态很差,窝阳台边的懒人沙发上,跟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看着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挺平静。 但季仲远知道,如果真没事的话乔钰是可以自我消化负面情绪的,他不会把如此反常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看,包括自己。 “孙姨已经到了,”季仲远蹲在乔钰的身边,在他身上盖上一条毛毯,“冷不冷?我煮了粥。” “不冷,”乔钰垂着眸,浓密的睫毛被眼泪凝成漆黑的一小撮,“远哥,我又让你担心了。” “从小就这样,”季仲远抽了张纸,把他的眼泪擦干净,“习惯了。” 他出房间请了个假,顺便去厨房盛了半碗粥进来。 乔钰歪着身体,靠在阳台的窗框闭着眼。 晨光熹微,落在他的脸上,额头上破了层皮,还有轻微青肿。 瓷白干净的皮肤像一块无瑕的温玉,上面隐约有清浅的泪痕。 季仲远提了裤脚,坐在他的身边。 手里搅着的米粥冒着热气,抬头看了眼窗外鱼肚白的天空,想了想,往乔钰身边挪了挪,把对方的头轻轻扶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吃点饭,不然去床上睡会儿。” 乔钰轻轻摇了摇头。 季仲远坐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乔钰没有开口,他就不先去问。 虽然感觉事情好像有些严重,但多半离不开江勉,季仲远懒得提这人。 “远哥。” “嗯?” “江勉有女朋友。” “……” 这信息量太爆炸了,季仲远停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江勉不是这种人。” 好歹也算看着对方长大的,季仲远虽然不喜欢这小孩,但是江勉的人品应该不会败坏成那样。 “这应该有误会,当面问清楚会比较好。” 可乔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那通电话,乔钰也不认为江勉会骗他。 就像现在这样,乔钰也不认为江勉会做出这种事。 “怎么问呢?”乔钰勾了勾唇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问不出来。” 季仲远说:“我去问。” 如果江勉真干出这种事,受害者不仅仅是乔钰,还有那个女孩儿。 无论哪个原因,季仲远这一拳头都要砸在他的脸上。 “求你别问。”乔钰闭上眼睛。 他已经足够狼狈了。 第26章 第 26 章 疯子和他接了个漫长湿润…… 早上八点, 天完全亮起来。 乔钰腮帮鼓鼓,脸上通红一片,看起来有些滑稽。 江勉发来信息, 问他去了哪里。 乔钰没回,把江勉拖入黑名单。 他窝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醒后喝了点粥,慢慢恢复过来。 最开始的那股震惊和伤心过去了,现在想一想也无可厚非。 江家当初费老鼻子劲把他们分开,又怎么会允许江勉再回头找他? 一个没爹没妈的穷小子和男的搅在一起没关系, 但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富二代怎么会走这条路呢? 喜欢也是有点的,但也就一点点。 像喜欢小猫小狗那样的喜欢, 闲来无事就喊出来逗一逗。 原来人真的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江勉长成了他十七岁最讨厌的模样- 和江勉分开后一个星期, 乔钰和季仲远一起去爬了山。 那天天气很好, 气温偏高, 隐约有初夏的感觉。 乔钰送给季仲远的礼物是一件薄款冲锋衣,第二件半价, 他给自己也捎了一件。 他们早上出发, 直到午后才爬上山顶。 山顶的风景很好, 乔钰热了一脑门汗,找了个风口坐下,和季仲远的肩膀挨在一起,边说着闲话边分享同一个橘子。 “别太贪凉, ”季仲远说,“汗都没干, 会感冒的。” 乔钰乖乖把拉链拉上:“我衣服穿厚了。” 相比于江勉的惊涛骇浪,季仲远就像一条温和的溪流,从他懵懂时就在身边。 虽然他们没有那样亲密无间, 但季仲远陪他的时间更久,在每次乔钰孤助无援时,也都是季仲远拉着他继续往前。 这种关系超越了友谊,甚至可以归纳为亲情,乔钰很珍惜季仲远,所以在对方捏起他额前的碎发时,乔钰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 “结疤了。”季仲远笑笑,收回了手。 回校之后,乔钰开始忙碌起来。 他的导师参与了一项国家重点研发计划,乔钰和周书禾分别负责同一个课题下的两个子项目,同时初步定下了个人具体的研究课题。 开学后本就加重了的课业翻倍,乔钰以前闲下来会想着搞钱,但现在一有空闲时间就往图书馆里扎,捧着电脑在知网里如饥似渴。 五一前,他和师兄一起去省外出了趟差。 主要去项目现场采集现场数据,以及倒腾一些校内没有的实验仪器。 成堆的任务和小山一样的资料忙得他晕头转向,江勉的事暂时被抛在脑后,来不及细细伤感。 季仲远依旧会在乔钰下晚班时接他回去,在车上说一说最近的小事。 江勉就像是他平静生活中投下来的一颗石子,虽然惊起一圈圈的涟漪,也终究被时间消磨,归于平静。 有时夜深人静,乔钰会想江勉的那个女朋友。 觉得可惜,也会同情,有不甘有嫉妒,乱七八糟什么都想,但天一亮,他就收收自己的心思,把所有的感性想法压在原则性问题之下。 他不妥协- 五一放假前一天,出差报销的经费批了下来,导师没亏待他,明里暗里加一起都够他做两个月的兼职。 乔钰理了理自己的小钱包,扣除医药费和生活费,剩下的钱存起来,和江勉那两张没带走的银行卡放在一起,如果有机会就一起还给对方。 周书禾假期留校,缠着乔钰一起写完开题,然后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早上睡到自然醒,下午带姥姥去复诊。 姥姥最近话少了很多,也不小勉小勉的说道,黏着乔钰问来问去。 医生说话少不是好事,让乔钰平时多跟她聊聊天,乔钰一一记下,打算过几天带姥姥出去转一转。 可惜天不遂人愿,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雨。 大概是入了夏,淅淅沥沥地淋了这么久也只觉得清新凉爽。 乔钰额头上结了粉色的疤,因为伤口不重,所以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偶尔洗漱时会撩开刘海,靠近镜子去找头上和眼睛上的疤痕,看见了摸一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江勉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消息了,就在乔钰放平心态,觉得以后的日子大概都这样过下去时,他又出现了。 一个雨夜,江勉敲开了乔钰家的门。 他身上湿透了,带着一身的酒味,乔钰只看了一眼,就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江勉就在门边站了一夜。 乔钰听外面没动静,以为江勉走了,结果隔天门一开,吓他一跳。 江勉捻灭手上的烟,二话不说推门进去,偏头咬上乔钰的嘴唇。 乔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干涩的轴承“吱”了一声,接着大门被穿堂风重重摔上。 “哐——” 震得乔钰耳膜生疼。 他猛地推开江勉。 嘴唇破了,口腔里尝到了血腥味。 愤怒和耻辱让乔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退开好几步,手按在了椅背上。 耳边是剧烈的心跳,砰砰、砰砰、震得头也跟着疼了起来。 “我发烧了,”江勉的声音沙哑,往后靠在门上,笑着说,“阿钰,好冷。” 乔钰突然上前攥住他的衣领,接着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江勉被打的偏过脸去,但很快,他又转回来,单手掐住乔钰的脖颈,瞬间两人位置对调。 “手疼不疼?”江勉与他抵着额头,轻声问。 乔钰的后脑勺被按在门上,咬紧后槽牙:“你这个疯子。” “嘘……”江勉的唇瓣冰凉,贴上乔钰的,“姥姥会醒。” 疯子和他接了个漫长湿润的吻。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乔钰的脸上,唇舌滚烫,带着不正常的体温。 扣在他颈间的手指避开咽喉,此刻略带色情地揉搓在下颚,乔钰闭上眼睛,一口咬在他的舌尖,江勉追着咬回去,谁也不让谁。 约有五六分钟,屋外传来脚步声。 乔钰打了个激灵,这才狼狈地推开江勉。 孙姨来了。 江勉烧得有点严重,体温计一量三十九度一。 孙姨一声“妈呀”喊出来:“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烧上三十九度的人。” 江勉用干毛巾搓着头发:“厉害吧?” 孙姨比了个大拇指:“厉害。” 乔钰坐在椅子上,还没回魂。 孙姨看他脸红脖子粗的,也想给他量量,乔钰没让,闷声去了卫生间。 客厅里孙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这孩子今天咋回事?感觉怎么还没睡醒呢?你嘴巴怎么回事?上火吗?破这么大个口子?” 乔钰用冷水洗了好几把脸,搓得皮肤生疼,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出门时江勉已经换上他的睡衣,孙姨正收拾着凳子上湿漉漉的衣服,打算拿去给洗了。 “头疼,”江勉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去学校吧,我睡会儿。” 不等乔钰吱声,孙姨“哎哟”了一声:“烧成这样不挂水能行吗?” “能行,”江勉躺进乔钰床上,“姨,给我拿点药就成。” 乔钰转身出了家门。 不是纵容江勉留在家里,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 打又打不过,说又不好说,江勉跟块臭石头一样杵在那里软硬不吃,再加上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孙姨从中搅合,他一人根本没办法做什么。 但他能生气,气得一天对着电脑什么都没看下去。 做他对面的周书禾敏锐地观察到了乔钰情绪上的不正常,再加上对方颇为暧昧的嘴唇,有些答案简直显而易见。 “你们……”周书禾鬼迷日眼地看着乔钰,“嗯?” 乔钰把书一摔就走了。 他不知道拿江勉怎么样,思来想去只好给罗昊打电话,企图让他把这个麻烦赶紧带走。 可惜电话那头的罗昊颇为为难:“江少这几天心情不好,要不你就让让他?” 江勉心情不好管他什么事? 乔钰只觉得这个世界荒唐到有些可笑。 他不想见江勉,都快天黑了,有家不能回。 最后,还是季仲远打来电话,问他去哪了,知不知道江勉在他家。 乔钰一开口就酸了鼻子:“远哥,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乔钰不想麻烦季仲远,特别事关江勉,他怕两人起冲突。 可是眼下这个情况,除了季仲远根本没有人帮他。 晚上十点,季仲远在楼下等他。 “你的——”季仲远的目光定格在乔钰的唇上,话说一半收住了,用力咬了口后槽牙。 乔钰低着头,尴尬地抿了下嘴唇:“远哥,你不要和他起冲突。” 季仲远深深吸了口气,偏过脸:“我可能做不到。” 这话一说出口,那多半得打起来。 就江勉那疯劲,谁对上都倒霉,乔钰连忙拉住季仲远的手臂:“做不到的话就算了吧——”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从上头响起,乔钰和季仲远同时抬头,江勉正叠着双臂,俯身从二楼的走廊上看下来。 “阿钰,放手。” 乔钰怕江勉嘴上没个轻重,说出一些不好的话来,只好轻轻攥了一下季仲远的衣袖,把手放开。 然而下一秒,季仲远却抓住他的手指,把乔钰的手重新握了回来。 乔钰睁大了眼睛。 楼上的江勉收起笑容:“季仲远,你想干什么?” 季仲远大大方方反问回去:“江勉,是你想干什么?” 他们一高一低,平静地对视。 可乔钰就站在季仲远的身后,一直一直也没甩开他的手。 江勉的声音低得可怕:“乔钰,上来。” 连名带姓地喊,应该是真生气了。 “远哥,”乔钰动了动手指,小声道,“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是吗?”季仲远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觉得很有必要。” 乔钰垂下眸,有些愧疚:“你今天有点生气,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他想的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季仲远和江勉打一架,打进医院季仲远的妈妈会心疼。 但从季仲远握住他手的那一刻,最坏的情况就刷新成另一个维度。 那些他与季仲远之间,被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纸,可能要在今晚被捅破了。 不行。 乔钰只觉得脑子一阵一阵的麻。 一个江勉就很烦了,季仲远要是也跟着发疯,他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远哥,我们走吧。” 季仲远没反应过来。 “走吧。”乔钰抓住季仲远的手。 就这么带着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 第27章 第 27 章 “阿钰,你最重要。”…… 乔钰拉着季仲远跑出巷子, 怕江勉追上来,又特地拐了几个小路。 夜里路上没人,他俩这私奔似的动静也就惊动了江勉一个人。 “还是不要发生冲突比较好, ”乔钰松开季仲远的手,“远哥,你跟我们不一样。” 季仲远有父母有家庭,想做什么就要多考虑一些。 巷子里人多口杂,乔钰怕季仲远一激动就给出柜了。 那就真完了。 自己和江勉再怎么吵都没事,大不了他这几天住宿舍, 江勉又不能在淮城安上家。 躲一躲就好了,想想也没多大点事。 主要是江勉那一口把他咬得太狠了, 刺激到了季仲远, 乔钰没考虑到这一点, 弄得现在两头为难。 “没什么不一样的, ”季仲远定定地看着乔钰,“我和你都是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就有迫不得已。 江勉之于乔钰, 乔钰之于季仲远, 都是一样的。 “不是这样说的,”乔钰低着头,“远哥,我从小就认识你, 认识叔叔阿姨,你们对我很重要, 像、像家人一样。” 他十指勾在一起,稍稍往后退开些许。 “江勉在淮城也待不久,等他走了我在回家就可——” 话音突然中断。 一只手掌突然从乔钰身后探过来, 挟住他的下巴猛地往后一扯。 乔钰后半句话直接噎回喉咙,整个人后仰着摔进了一个结实的怀中。 季仲远睁大眼睛,下意识要去拉乔钰,江勉却快了一步,环住乔钰侧开身体,四两拨千斤地按下对方的手臂。 乔钰只觉自己跟个塑料袋似的被拎着兜了一圈,天旋地转间,脖颈被人从前到后摸了一遍。 最后,那只手掌扣在他的后颈,把他压在自己身前。 江勉视线越过乔钰肩膀,微微抬眉:“少碰我的人。” 乔钰拧着眉,双手推在江勉胸口,江勉攥住他的手指,低下头:“找亲?” 当着季仲远的面被江勉按着亲,乔钰就真没脸了,他登时没了动静,警告道:“你别乱来。” 和小孩打架没什么意思,季仲远笑了笑,把手插进衣兜里,摆出一副大人模样:“既然都在,不如把话说清楚。你和乔钰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他的事需要说给你听?”江勉说。 “我不听,乔钰听,”季仲远耸了耸肩,“你尊重他就让他自己选。” “可以啊,”江勉按在乔钰颈脖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阿钰,选他还是选我?” 季仲远皱了皱眉,他说的根本不是这种选法。 眼见着火药味越来越浓,乔钰生怕江勉原地发疯对自己干出什么出格的事继而让季仲远发疯。 两个易燃易爆品放在一起,肯定是先隔离开那个呲着火星的。 “走,”他当机立断,推了江勉一把,“别在这发疯。” 江勉往后踉跄半步,像喝醉了似的,笑着攥住乔钰的手:“好的,我们回家。” 乔钰转身看了眼季仲远,十分抱歉:“远哥,他像疯了一样,你别跟他吵。” 季仲远深深吸了口气:“小钰,你——” 还没说完,乔钰被江勉勾着脖子拖走了。 他们去了淮大旁边的房子,是江勉给乔钰打造的“家”。 关上门,江勉扣住乔钰下巴,自然而然地过来索吻。 乔钰靠在门板上,把头转向一边,拼命抵抗。 “江勉,你能不能别发疯?!” 江勉掐住乔钰的两腮,强行把他的脸转回来:“是你能不能别让我发疯。” 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最近的天气不好,就连月光都十分稀薄,可以忽略。 他们离的很近,鼻尖碰着鼻尖。 乔钰能看见江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一匹伺机而动的狼。 “钱我已经攒齐了,还有你之前的银行——” 话的后半段被江勉吞咽下肚,乔钰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在他靠近过来的那一瞬间死死咬紧牙关。 “张嘴。”江勉哑着声说。 乔钰被抓住双手,双脚也被膝盖顶住。 他并没有原地摆烂被动接受,依旧不停挣扎反抗。 混乱中,乔钰的右手侥幸挣脱,他几乎用尽了全力,甩出去一记响亮的耳光。 江勉偏过脸去,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乔钰的掌心生疼,指尖发颤。 他很害怕,怕被江勉报复回来。 在这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根本没法抵抗。 然而下一秒,出乎意料的,江勉抓过那只手,拿起来,贴在自己刚被打的那边脸颊上:“好疼啊,你给我揉揉。” 乔钰心底的恐惧转变为一阵恶寒。 他开口,声音抖得厉害:“江勉,你有女朋友,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江勉的动作一顿,像是十分疑惑地抬起了头。 随后,他的右手在墙上“啪啪”拍了一片,把灯给拍亮了。 “你怎么知道?”江勉问。 乔钰看着江勉,一时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们对视着,突然,江勉笑了起来:“阿钰,你吃醋了。” 乔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也会想笑。 “你是因为这个才生我的气?”江勉抱住乔钰,躬身把脸埋在他的颈脖,“阿钰,你在意我。” 江勉的话有一种驴头不对马嘴的疯感。 乔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你真是个疯子!”他按着江勉的肩膀往外推,胡乱地打在他的身上,“你给我滚!” 是吃不吃醋的问题吗?是道德问题,是原则问题。 江勉避重就轻一把好手,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吃醋,是对这个词的侮辱。 “那是假的,做给别人看的,她需要一个靠山,而我需要她家的人脉,”江勉的吻从侧颈移到鬓边,温软的嘴唇贴着耳廓,轻轻细细地说着,“那边的事情很复杂,所以我不想让你参合进来,阿钰,我发誓我跟她什么都没有,你信我。” 乔钰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江勉的吻唇落在他的眉间鼻梁,吻干净眼睛里蓄着的温热泪水。 不像之前参杂着浓浓情欲的亲吻,他捧着乔钰的脸,很珍重地用嘴唇一点一点地轻轻触碰。 “不生气了,”江勉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我只喜欢你,也只有你,阿钰,阿钰?你看看我。” 乔钰闭着眼,还是把脸偏去另一边。 江勉不像之前那样硬掰过来,而是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亲亲抱抱,像只摇尾巴求关注的小狗。 “放开我。”乔钰推开江勉的脸。 “不放,”江勉又重新抱住乔钰,像个巨大的树袋熊一样左右晃晃,“你走了怎么办?我要抱到你不生气为止。” 乔钰记得江勉以前说过这话。 他们在一起之后不久,江勉生父的人找到江勉,想带他去京市一趟。 那时他们还有半年高考,时间紧迫,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乔钰不想让江勉回去。 江勉一开始是答应的,他与乔钰同仇敌忾,对这个有钱的爹不屑一顾。 可后来,江勉动摇了。 “我就去看看,也不干什么,很快就回来了。” 乔钰没说话,低头写自己的作业,明显是不高兴了。 “我去一趟他们给我这个数。” 江勉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乔钰皱皱眉。 江勉揉揉乔钰的脸:“两万!” 乔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姥姥辛辛苦苦一年才能挣这么多,两万块钱对他们而言不算是个小数目。 江勉想把这笔钱拿过来,但乔钰不赞同。 如果江勉的生父想给他们钱可以直接给,何必要带一个附加条件? 那些钻进钱眼里的商人能看不出来江勉的小孩心思?虽然他们有钱,但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别人。 这两万块钱就是个鱼饵,江勉要是咬住了,那就是上钩了。 尝到了甜头只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可江勉不觉得。 为此,乔钰和江勉爆发出一场持续了一个星期的冷战。 而冷战期间,江勉去了趟京市。 当天去当天回,没有耽搁一点时间。 但是乔钰还是特别生气。 “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身上没掉一块肉,”江勉抱着乔钰,用尽一切方法在他面前找存在感,“我错了,原谅我?就这一次,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嗯?宝宝,抱抱。” 乔钰不乐意理他,江勉就赖着不撒手。 他心虚,还理亏,除了死皮赖脸没其他办法。 乔钰坚持无视,即便身上挂着个人还能吃饭洗漱睡觉。 最后江勉自己受不了了,把乔钰掳床上挠他痒痒。 乔钰一身的痒痒肉,手脚并用着反抗。 闹腾累了又抱在一起,江勉把拿到手的钱交给乔钰。 “你的大学学费。” 乔钰一愣,随后鼻根一酸,也顾不得生不生气了,双臂用力抱住江勉。 “我成绩不好,也考不上什么大学,你成绩好,考上了就一定要去上,不用担心钱,我会挣,姥姥年纪大了,以后就让她享享福吧。” 江勉咕噜咕噜乔钰的小脑瓜,用袖子擦擦他的眼睛:“你别哭,不然又得过敏了。” 乔钰吸吸鼻子,垂眸看着手上厚重的牛皮纸袋发了会儿呆,再决绝地又把那些钱还给江勉手上:“我也会挣钱,不需要你拿他们的。” 江勉皱眉:“拿了就拿了——” “不要,”乔钰直直地看着江勉,重复道,“江勉,不要拿他们的钱。” 乔钰平时傻乐傻乐的,说话做事都好脾气。 但有些事固执得可怕,无论江勉怎么解释,乔钰一律当耳旁风。 “你以为我会跟他们走了?”江勉说,“你和姥姥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算个屁。” “不是的阿勉,”乔钰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想你被看轻。” 虽然他们穷,那几万块钱对他们来说真的很多。 但少年的傲气比钱重,乔钰不想江勉因为他丢了更宝贵的东西。 可江勉不在意。 “无所谓,”他笑着说,“阿钰,你最重要。” 第28章 第 28 章 “不敢吗?你以前不是很…… 如果不负任何责任, 乔钰真的很想相信江勉。 信他是因为调查洗钱留在江家,也信他因为利益牵扯而和别人假扮情侣。 信他只有自己,只爱自己, 没有辜负没有抛弃。 这一切多漂亮啊,江勉编造谎言真有一手,如果不是乔钰意外听见了那通电话,简直完美得找不出一丝披露。 可哪有那么巧的事? 刚出了国就出车祸,而车祸又碰巧导致失忆,卡在那样一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 把身后所有的顾虑全都排除了。 他迫不得已,他最是无辜。 那错的又是谁呢? “你真的失忆了吗?”乔钰疲惫地问。 他很累了, 不想在谎言和欺骗中来回翻腾, 去纠结琢磨, 他就只是想知道事情经过, 无论真相如何,给十八岁的自己一个交代。 那颗交付出去的真心, 是扔了是碎了, 都不重要。 他既然给了出去, 就没打算收回来。 “真的。”江勉说。 乔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轻促的笑了一声,笑江勉,也笑自己。 再睁开眼, 看着那一张熟悉的脸,目光描摹五官, 又从中找出几分陌生。 江勉勾了勾唇,拇指按在乔钰的眼下:“我不骗你。” 江勉鼻梁上有一颗小痣,很淡, 不怎么明显,需要非常靠近才能看得清楚。 乔钰以前会在睡觉的时候盯着江勉的脸看,小痣是他的锚点,看清了就代表着他们此刻的距离非常亲昵。 后来在一起,每次接吻前乔钰都会不自觉看上几眼。 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接吻也没接几次,但那时乔钰一般不好意思看江勉的眼睛,就稍稍压低一些视线,恰巧落在那颗小痣上。 它和呼吸绑在一起。 乔钰看到的时候,江勉就会吻他。 一如此刻。 温热的唇贴上来,舌尖温和地撬开他的口腔。 乔钰不反抗,只是垂着目光,像一具内里腐烂的尸体。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快乐。 他的情绪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抽空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曾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个少年。 亲吻有了别样的意味,分明这样亲密,却觉得远得无法触碰。 江勉退开一点,继而将乔钰抱住。 他们胸膛贴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江勉感觉到乔钰真的在这,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他怀里。 “抱够了吗?”乔钰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在这睡吧,”江勉的手从他的手臂滑落,攥住乔钰的手指,低头轻轻揉搓,“明天我打算把姥姥也接来这边,这里通透,住着舒服。” 乔钰把手抽出来:“不用了。” “用的,”江勉追过去重新抓住,“还有,别跟季仲远走那么近。” 乔钰的眉头是在听见“季仲远”这个名字后皱起来的。 “他对你有别的心思,你看不出来吗?” 乔钰非常大力地收回自己的手。 江勉手上一空,抬起头。 “别提远哥。”乔钰说。 江勉目光微沉,反问道:“我有哪里说错了?” “那又怎么样?”乔钰反问,“就算我和远哥真有什么,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江勉说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说季仲远。 乔钰最难的日子都是季仲远陪他过来的,现在生活变得好一些了,江勉突然跳出来说这种话,乔钰听着刺耳。 “是,”江勉又换上笑容,“所以你们没什么。” 像是询问,又像是肯定。 他用这句话终结这个话题,也不允许反驳。 可乔钰偏要续上。 “有了你又能如何?” 江勉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的唇角一旦垂下,眉头下压,目光就显得锋利。 他们太了解对方,精准地拿捏着彼此的痛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都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直直地扎进心窝,伤得鲜血淋漓。 乔钰觉得痛快。 “我三四岁就认识远哥了,你跟他能比吗?” 江勉低下头,额头贴着乔钰的,鼻尖也抵着。 他抬手扣住他的下颚,强迫乔钰仰起脸:“说这些刺激我干什么呢?小心我把你关起来。” 灼热的呼吸拂了他一脸,江勉嗓音低沉而又危险。 乔钰下意识闭了下眼睛,才想起来江勉应该还在发烧。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可一些情绪控制不住,井喷似的往外泼洒着戾气。 江勉痛苦,他也痛苦。 “我要回去。”乔钰转身去拉门锁。 江勉握住他的手腕,侧脸轻轻贴着乔钰的耳边:“今晚在这睡。” 乔钰反手把他推开,重复了一遍:“我要回去。” 而江勉则把手按在了门板上,用手臂将乔钰困在他的怀里,一模一样的回答:“今晚在这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争吵一触即发。 没等乔钰开口,江勉率先矮身将他打横抱起来。 背包掉在了地上,乔钰手脚并用挣扎了一路,被仰着扔在了床上。 江勉压住他的大腿,锁住他的双腕,俯身压过来,和乔钰接了个吻。 虽然另一个当事人一点都不配合,但江勉乐在其中,又亲了亲他的眉毛和眼睛。 “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乔钰知道抗拒没用,干脆不再吭声。 江勉摸摸他的睫毛,乔钰把脸偏到一边,他又追上去继续摸摸:“等我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就回来陪你和姥姥,我们一家人团聚,一辈子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乔钰听着好笑:“江勉,你觉得可能吗?” 江勉顿了顿,笑着回他:“可能呀。” “那你怎么不把我松开呢?”乔钰动了动自己被按着的手腕,“你知道松开后我会走,我的确是会走的,你有本事就把我的腿打断拴在这,不然我永远都是要走的。” 乔钰会离开,用他余生的所有时间。 只要江勉一时疏忽留有破绽,他就会抓住机会走得头也不回。 江勉的表情又沉了下去。 “谁和你是一家人?别做梦了,就算没有远哥,我也会去找别人,我跟别人过一辈子,你算哪根葱?!” 乔钰的音量一点点拔高,最后几句几乎是抬头吼着说出来的。 他说完,累了,又重新摔进床铺里。 江勉调整了一下姿势,松开乔钰的手,按在他的脸边:“你说什么呢?这不是松开了吗?” 乔钰直直地看着他。 “你还有谁啊?”江勉的食指划过他的眼尾,接下来一点温热的湿润,用拇指轻轻捻开,“宿舍里的室友?还是工作室里的学长?” 乔钰的瞳孔震动:“你……” 江勉轻笑:“不会是那个女的吧?” 乔钰一把抓住江勉的衣领,失控地喊道:“你别乱来!” 江勉握住他的手,安抚性地揉了揉,是轻哄也是威胁:“阿钰,是你别乱来。” 乔钰有些崩溃。 江勉真想和自己过一辈子?不可能。 他不过是舍不得那边也舍不得这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两头都想要。 “你凭什么?”他吼出来,“要走就走,要回来我就得接纳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干涉我现在的生活?又凭什么一厢情愿的让我等你?!” 江勉定定地看着他:“因为我爱你。” 乔钰突然安静下来。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呼吸急促而焦躁。 “那你现在、立刻,和江家断了关系,你只留在这,永远都别回去!” 江勉沉默片刻,道:“只要一年——” “够了!”乔钰抱住自己的脑袋,“我就知道……” 爱?哪来的爱?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江勉可以拥有女朋友,以后拥有正常的家庭,但这不够,安稳的同时他还想要刺激,离经叛道的过去是不错的选择。 “能不能放过我……”乔钰声音发抖,“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和你这样。” 错误地、混乱地、背德地搅在一起。 “我们没可能了,”乔钰说,“我一点、一点都不喜欢你。” “没关系,”江勉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喜欢你就好。” 这种“我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人也是不错的”心态让乔钰有些绝望,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被巧取豪夺的一天。 “喜欢我?”乔钰扯出一抹笑来,接着胡乱扯开自己的衣领。 江勉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干我,”乔钰一把掀了自己身上的短袖,“你不想吗?可以啊,睡完了能放我离开吗?大少爷您也去找找别的乐子?” “阿钰,”江勉的声音发抖,“别这样。” “那你要我哪样?!”乔钰去扯江勉的衣服,“你喜欢欲迎还拒吗?还是喜欢我打你骂你?你爽完了能换个人吗?我也——” 这话太刺耳了,江勉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皮带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被褥和衣服混在一起,被双腿搅成难以言说的形状。 粗糙的手掌擦过皮肤,乔钰的腰腹微微拱起。 他很瘦,皮肤很白,肋骨上覆着薄薄的肌肉,胯骨凹下去一点。 江勉兜着乔钰的后背抱他起来,让他的脑袋枕上枕头。 “不敢吗?”乔钰红着眼睛,曲起膝盖去顶江勉的腿根,“你以前不是很会吗?”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能感受到身上人的僵硬。 虽然当初他们在一起后不久就分开了,但好歹也有几个月,两个人在一起睡觉时很容易擦枪起火。 乔钰挺不好意思的,喜欢转过身自己藏着。 但江勉没脸没皮,不仅自己赶着承认,还非要去撩拨乔钰。 一下两下还躲得了,四下五下就有点吃力。 江勉攥住乔钰的时候乔钰浑身烫得要烧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级虽然该懂的都懂,但都是纯理论知识,实操经验基本为零。 加上平时学业比较重,睡觉时又和江勉一起,所以乔钰基本不自己干那事。 第一次被人握住,他有点受不了,身上抖得厉害,把脸藏在被子里,像一只沾了盐的蜗牛,疼得缩成一团。 可江勉偏偏不如他愿,空出的那一只手掰过他的下巴,与他抵着额:“阿钰,亲我。” 乔钰喘着气,双手搂住江勉的颈脖。 虽然脑子乱乱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还是听话地凑上去,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亲他。 “阿钰,亲我。” 沙哑的声线磋磨着他的耳膜,过去和现在重叠又错开,记忆中的少年五官舒展,眉眼间褪去青涩。 他拉过乔钰的手臂,挂在自己的肩上,细细的吻落下来,贴着耳边轻声重复。 “阿钰,亲我。” 第29章 第 29 章 “我要带他走。”…… 房间里面都没有, 江勉没敢乱来。 乔钰发泄之后哭了一会儿,哭累了就睡了。 江勉没睡,守在旁边替乔钰擦眼泪。 他也睡不着, 就这么看着,脑子空了一样,看着看着天就亮了。 天亮了,乔钰就要走了。 江勉的指尖划过对方湿润的眉眼,停在眼尾那一处粉色的疤痕,轻轻碰了碰。 眉头压下来, 睫毛垂着,在眸中覆上阴影, 原本柔和的目光慢慢沉了下来。 他依旧这么看着, 但面色沉重, 片刻后闭上眼睛, 浅浅呼出一口气来。 手机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江勉坐在床边, 拇指一一划过。 觉得没劲, 又偏头看了眼乔钰, 停了片刻,再次拿起手机。 乔钰睡觉很轻,感觉到身边的床铺一轻,人就醒过来了。 睁开眼时刚好听见房门关上的声响, 江勉出去了。 乔钰躺了会儿,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好好穿着睡衣,再坐起身, 也没什么不适。 不知道几点了,他下床拉开窗帘,雾蒙蒙的早上,晨光藏在云里,透着未醒的疲惫。 乔钰换上自己衣服,出了卧室,江勉正在打电话——又在打电话,乔钰嗤了一声。 “醒了?” 见乔钰出来,江勉立刻停掉通话。 乔钰径直地走去沙发,拿过自己的书包转身走去大门。 江勉没拦,他有所预感,果然,门是锁上的。 “阿钰,我在跟你说话。” 乔钰站在玄关,转过身:“我要出去。” “吃个饭吧,”江勉过来摘了他的书包,“你昨晚就没吃。” 乔钰不想吃这个饭,但看江勉的样子,不吃不行。 卫生间放着他的洗漱用品,江勉甚至殷勤地过来给他寄了个牙膏。 乔钰洗了把脸,看镜子里略显狼狈的自己。 眼睛是红的,头发是乱的,下嘴唇破了一块,伤口染着比唇色更深的绯色。 拉开衣领,锁骨上还残留着吻痕和牙印。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江勉都跟狗一样,喜欢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乔钰草草收拾了自己,连带着消化了一下情绪。 回到餐桌边坐下,端起半碗米粥,头一仰就倒进肚子里。 他急着走,吃得也快。 “我最近要离开淮城一段时间。”江勉说。 乔钰吃自己的饭,当没听见。 “你不愿意住这儿就住校,姥姥我会让孙姨接过来,这事儿没得说。” 乔钰放下勺子:“你对我怎么样无所谓,别动姥姥。” 江勉诧异地看过去:“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姥姥住这安全点。” 自己和乔钰这事儿,江勉一开始想瞒着。 但瞒了一段时间,发现根本瞒不住,他爸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一直按着没发作。 所以他现在换了个想法,既然瞒不住那就护住吧,姥姥在家里好护着一点,就是乔钰,江勉怕他乱跑。 江勉把这些顾虑说出来。 能说的他都说,他也不想和乔钰有太多疙瘩。 但乔钰并没觉得有多感动。 “你和我分开我什么事都没有。” 江勉只是笑笑:“来都来了。” 乔钰又说:“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些风险?” 隔着桌子一角,江勉看着他:“阿钰,我们好好说话。” 乔钰说:“我一直在跟你好好说话。” 此刻两人平静的对视,心平气和的,好像都挺理智。 但理智地划清界限比发疯失控更让江勉难以接受。 他能感觉到乔钰真的在离开。 “行,”江勉重新低下头,“那就别走了。” 乔钰一开始没太明白这个“别走了”是什么意义上的别走。 但是当江勉收拾完碗筷跟个没事人似的往沙发上一座时,他开始逐渐反应过来,这个“别走了”是真的没法儿走了。 “你关着我?”乔钰疑惑道。 江勉垂着眸看手机:“不是你说的么,除非把你腿打断栓在这。” 他想了想,又改口:“腿是舍不得打断,也舍不得拴着,就这样吧,都省点事。” 乔钰不敢置信:“江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江勉收起手机,“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 他就坐在那儿,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 略微抬了点目光,看着乔钰。 这样的江勉让乔钰感到格外陌生,虽然他一直能清楚地感觉到江勉和过去不同,但如此直白的对比还是第一次见。 即便对视的位置出于下位,但那种漫不经心下的绝对权威,似乎能通过淡淡的道语气中显露出来。 乔钰听完江勉说话之后完全没觉得自己能出得了这个房间,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想:江勉把他关起来了。 学校那边他给乔钰请了一周的病假,周书禾打电话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乔钰想想还是糊弄过去,没让对方参合进来。 他抱臂坐在沙发的转角:“有意思吗?” “有啊,”江勉笑笑,“能看见你我就踏实。” 乔钰没说话,江勉又自顾自地说:“以前你跟我生气都不超过一天的,阿钰,你现在怎么这么难哄?” 乔钰冷着声:“你不是失忆了吗,还能记得以前?” 江勉歪了歪身子,用手指抵着太阳穴:“记忆不是一下恢复的,我一直在慢慢想起过去的事。” “但我们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乔钰说。 “怎么不是?”江勉问。 乔钰答:“我不是。” 江勉闭上眼,仰靠在沙发上,拒绝继续沟通。 乔钰嗤笑一声,换了个话茬。 “关我一个星期,然后呢?” 江勉无所谓道:“到时候再说。” 乔钰安静下来,看了一会儿江勉。 然后起身进了卧室,“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房子二十二层,乔钰看了眼楼下,觉得还是不要冒险。 江勉要等一个星期,他就跟着耗一个星期。 他不信这人能真的在淮城待着,也想看看一个星期之后江勉还能作出什么妖。 结果第二天,看着他的人换成了罗昊。 对方愁眉苦脸地对乔钰说:“我有一大家子要养呢,别为难我啊,乔哥。” 乔钰还是第一次被人叫乔哥。 他没说话,回了房间。 当晚拿了钥匙偷偷开了门,结果被楼道里的两个大汉重新给请了回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乔钰给江勉打电话,“江勉,适可而止!” “阿钰,”江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不过是想让你听我的话。” 乖乖地和别人保持距离,乖乖地待在学校等他处理完所有的事。 最多不过一年,他们就会回到以前的生活, “我是个人,不是你的物件,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能不能尊重我?” 话筒那边沉默片刻,响起江勉低低的声音,像是在打趣似的,有一点浅浅的笑:“可我害怕啊。” 他怕乔钰被江家针对,也怕乔钰真的走了。 他怕的太多了,只有把乔钰抱在怀里才会稍微踏实一点。 “现在、立刻放我出去,”乔钰没一点心软,声音也重了几分,“江勉,你也不想我从二十二楼跳下去吧。” 无论是说这话的时候还是说这话之前,乔钰都没想过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还有姥姥要照顾,他比谁都惜命。 对江勉这么一说,也就是象征性威胁一下,但他没想到这种威胁这么有效,电话一撂罗昊就放他出去了。 大半夜的时间点,乔钰身后跟着三个男人,回了家。 孙姨听见动静起身查看情况,见着乔钰还挺惊讶:“你不是和小勉去京市玩了吗?” 在孙姨这里江勉还是二十四孝好男人,乔钰没打算多费口舌打破这个印象,只是随口说了句“提前回来了”,进屋洗洗就去睡了。 隔天他去学校,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扭了一路的头,最后找着了昨天把他从楼道架回屋里的其中一位大哥:“你们是江勉安排跟着我的吗?” 大哥跟个哑巴似的,乔钰说什么都不吭声。 至于么?乔钰想。 他重新转身去往学校,视线扫过周围,刻意留心了四周,也没什么异常。 不过江勉之前的话他还是记在了心上,虽然真假未定,但宁可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为了姥姥,他也不能出什么意外。 但两位大哥实在是有点扎眼。 一身腱子肉的大高个本来就不多见,更何况是在淮城这种一出门都是熟人的小地方,多出两个整天无所事事地生面孔,换谁都会多留意几眼。 季仲远问过乔钰这事,乔钰怕对方担心,只说是江勉怕他跑了。 季仲远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小钰,你还打算给他机会吗?” 乔钰垂着眸,不是很想和季仲远吐苦水。 那没用。 只要江勉铁了心,无论是自己还是季仲远,都拿他没办法。 “远哥,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 如果江家人真会因为江勉而针对自己,那季仲远肯定是坐不住的。 他已经麻烦季仲远跑去京市一趟了,不能再麻烦他一次,乔钰没这么脸,也还不起这个情。 “他是不是又逼你了?”季仲远问。 “不是,”乔钰摇摇头,“远哥你放心,江勉不会真对我怎么样,如果遇到事儿了我也会想办法报警的。” 季仲远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小钰,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 “远哥对不起,”乔钰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真的欠你太多了,不能再麻烦你了。” “小钰——” “远哥对不起。” 他又一次打断。 这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乔钰攥着拳头,掌心里窝着的都是汗。 “不能是我吗?” 一阵沉默后,季仲远干干脆脆地说了出来。 乔钰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 自己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怎么还是……说出来了。 季仲远皱了皱眉:“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着心疼,让你在扛不住的时候想到我,知道身后有人愿意给你兜底。” 乔钰听完嘴唇都在抖,他低着头,恨不得低进土堆里:“远、远哥,我求你了……”- 季仲远走之后乔钰很久都没缓过来。 他呆愣??愣地坐在床边上,发了很久的呆。 孙姨问他要不要洗澡,有没有换洗衣服。 乔钰才回过神来。 孙姨这几天都留下来陪夜,她本不干这个,但江勉给的太多了。 乔钰没法儿把那些钱要回来,江勉干了很多事他都没有办法。 乔钰应了孙姨一声,想说自己洗过了。 但很快敲门声响起,乔钰直接从床边上跳起来,他怕是季仲远去而复返。 然而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两个陌生的西装男人。 “乔钰,”其中一人抱有礼貌的微笑,“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乔钰心里一惊,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谁啊?”孙姨手上还拿着洗衣液,看着门外两个高马大的男人,警惕道,“小钰,你认识?” 那个笑着的男人斜眼看去,乔钰立刻迈开一步,挡住他的目光。 “认识。”乔钰对屋里孙姨说,“你先洗衣服。” 孙姨半信半疑地“噢”了一声,拿着洗衣液回去了。 “你们是江家的人。” 乔钰的喉结上下一滚,握着门把的手微微出汗。 大脑在短短几秒内飞速思考,觉得这事儿无论如何得让江勉知道。 “是的,”那人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老爷想见见你。” 这两人很有礼貌,光明正大地上门邀请。 虽说这邀请有点强势,但应该……算不上绑架? 乔钰穿了外套拿了手机,没那么明目张胆,只敢在路上给江勉发了条信息,说他老爸把自己带走了。 那边没动静,不知道在干什么。 坐进车里,乔钰还企图透过车窗寻找那两位大哥的踪迹。 然而直到车子开走,他也没有找到。 乔钰坐了很久的车,他一开始还记着路,到最后开哪儿了他也不知道。 车子停在了地下停车场,他们坐了电梯,然后上了私人飞机。 飞机上的乘客只有乔钰一人,空姐给他拿来拖鞋和毛毯,没一会儿又端来晚饭。 乔钰什么都碰。 又过了一会儿,空姐拿来眼罩和靠枕,最后询问他是否要关灯。 乔钰没让关,睁着眼到天亮。 他上一次坐飞机还是五年前去京市找江勉,很远的路程,不过也就飞了几小时。 可这次飞了很久很久,大概是出国了。 乔钰还没有出国。 这种随意让人拿捏的感觉让乔钰觉得自己的命真不值钱,在江家绝对的强势下,他微小得连反抗都没有机会。 天亮了,乔钰依旧没碰第二天的早饭。 虽然他觉得既然江勉他爸都能千里迢迢接他过去,还不至于在路上把他毒死。 但出于心底的厌恶,他就是不想碰属于江家的一切。 早上九点半,他下了机。 不同于淮城的夏季,这边像是入秋,有些许的凉意。 乔钰抽空把一晚上写好的好几封邮件打包发去了周书禾的邮箱里,其中有给孙姨的,有给姥姥的,有给导师的,还有给季仲远和江勉的。 周书禾是个懒鬼,几个月才会清一次邮箱。 如果自己能顺利回来,就那周书禾电脑把邮件截胡。 如果回不来……等周书禾发现邮件的时候,应该也会照他的要求把邮件分别转发给不同的人。 乔钰是有些怕的。 昨晚上写邮件的时候他差点哭出来。 但现在又好一点,因为他即将要见五年前求破头都没法见到的人。 他的那些恨,其中有一些替十几岁差点死在外面的江勉恨的。 乔钰不想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大门开了几道,电梯也进了几轮。 兜兜转转好一通功夫,乔钰终于见着了江勉的生父。 “来了啊。” 江老爷子的嗓音浑浊,像含了口痰,是能听出来的苍老。 他穿着黑色的棉质唐装,比乔钰想象中要更加瘦小,微微佝偻着背,眼神也有点不好使,正眯缝着眼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送乔钰进来的人纷纷退下,只剩下一个人守在江老爷子的身边。 乔钰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声线:“你是江勉的生父。” “不错,”老爷子笑了一声,右手搭上扶手拍了一下,“胆子挺大。” 他身边的人立刻弯腰过去扶,老爷子摆摆手,那人又站回去了。 这样的场景让乔钰想到电视剧里的老皇帝,还有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走近点,”老爷子说,“我看看。” 乔钰往前走了几步,从阴影里站到了阳光下。 “长得……也还行。”老爷子抬头看向身边的人,“是吧?” 那人规规矩矩地说:“是的。” 这种像动物一样被人观赏的感觉并不好,乔钰皱了皱眉:“您把我叫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不急,”老爷子笑得还挺和蔼,“等他们都过来。” 乔钰并不知道老爷子口中的“他们”具体指的是谁,但他没问,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但他猜可能是江勉,然后当着江勉的面逼他和自己分开这种狗血桥段? 乔钰觉得根本没这么麻烦,只要老爷子使点劲把江勉扣住了,他根本不会像五年前那样继续缠着。 他杂七杂八地想着,和老爷子一起晒了会儿太阳。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中的其中一个到了。 乔钰认得那张脸,五年前他在京市见过。 江锦华扫了一眼乔钰,没多在意,停在江老爷子的面前:“大哥。” “到了?”江老爷子抬起一只眼皮,“就你一个?” 江锦华恭恭敬敬地说:“小勉一会儿就到。” 江勉也来了。 乔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这小子在搞什么?” 江老爷子颤巍巍地站起身,江锦华立刻扶住他:“秦小姐的电话,订过婚之后的小年轻比较黏。” 乔钰原本也想站起来的,但江锦华的话一出口,就跟丢了个炸弹一样炸得他半天没起得来。 “你看不住他了?”江老爷子打趣道。 “没什么看不看得住,”江锦华说,“小勉也大了。” 乔钰坐在那,直到原本站在老爷子身边的人走过来请他。 他恍如梦醒,手掌按了下长凳,起身跟上去。 他们进了客厅,三米多高的挑高,说话都带点回音。 江勉正站在沙发边等着,看他们过来,目光就一直锁在乔钰身上。 乔钰跟在江锦华身后,只看了眼江勉就移开了视线。 他的心被江锦华那句“订过婚”而搅得乱七八糟,如果江老爷子真打算拆散他们,他一定第一个妥协然后先滚为敬。 “老婆哄好了?”江老爷子问他。 江勉没吭声,并没因为这句话而收回对乔钰的注视。 “还看呢?”江老爷子走到沙发上坐下,“一根头发没少!” 乔钰这时已经走到了江勉身边,江勉的目光划过乔钰裸/露的皮肤,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确定了真的没少一根头发之后,伸手把乔钰拉到自己身后。 “带他下去。” 乔钰对江勉的触碰很是反感,但他并没有发作。 在这场神仙打架的战场上,或许只有江勉会保一下他这个命不值钱的小鬼。 “就在这。”老爷子笑着说。 “这么紧张?”江锦华也跟着打趣,“还真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江勉手上的枪管黑洞洞地指着他。 “你干什么?!”江锦华明显慌了。 乔钰也吓了一跳,他没见过那玩意儿,也没经历过这个场面。 这种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剧情戏剧性太强,他被人往后拉着退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江老爷子眯了眯眼,没吭声。 下一秒,江勉卸下弹夹,叮铃啷当掉下几颗子弹。 他把手上的一颗塞进去,转了一圈合上,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反手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砰——” 一声枪响,没人受伤。 乔钰的心脏骤停,耳鸣狂响。 整个人呆在那里,有一瞬间他以为死的是自己。 “三发。”江勉定定地看着江老爷子。 “砰——” 第二发,依旧没人受伤。 “江勉!!!” 乔钰终于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就要冲上去。 可惜他都没迈出去一步,就被身后早就守着的人一把抓住了。 “江勉!江勉!江勉!!!” 语言系统在此刻已经瘫痪了,乔钰除了喊这个名字说出不来任何的话。 江勉回头深深看了乔钰一眼,再转回身,闭上眼睛。 “砰——” 乔钰狠狠地抖了一下。 他跪在地上,抱着脑袋缩成一团。 不敢看。 “呵。”他听见一声短促的轻笑。 接着,江勉将枪口一转,指向江锦华。 江锦华眸中满是惊恐,下意识看向江老爷子:“大哥……” “砰——” 开枪的前一秒,枪口偏移了分毫。 江锦华抱头躲闪,他身边的沙发爆开了。 “好,”江老爷子笑了,“不愧是我的种。” 江勉把枪扔了,面无表情道:“我要带他走。” 第30章 第 30 章 “他在我老婆眼皮上划了…… 江勉是把乔钰抱出来的。 他一句话都没说, 一路也没人敢拦。 乔钰捂着耳朵,整个人都在发抖,还没反应过来。 江勉搂着他, 坐进车里,用手一下一下抚过他的后背,轻声哄着:“没事了。” 汽车启动,轻微的颠簸让乔钰下意识攥住江勉的衣服。 他慢慢回过神来,从见面的怀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看见对方鼻梁上的小痣,像是扑过去那般, 双臂死死抱住江勉, 用力到自己都难以呼吸。 江勉被乔钰用力勒着, 力道之大他甚至都不能呼吸。 但这太舒服了, 江勉整个人由内到外感到愉悦,他的指尖爽得发颤, 颤抖着抚摸上乔钰的脊背, 把脸埋进乔钰的侧颈深深吸了口气, 再不住地亲吻他,安慰他。 乔钰的力道持续的时间很短,片刻后,他的身体软了下来, 劲也没剩多少。 但双手依旧捧着江勉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他真的完好无损地在自己面前, 不管看多少遍都不能够完全放心。 江勉看着他,轻声说:“阿钰,你好爱我。” 乔钰拧了下眉头, 脑子里昏昏沉沉,江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继续说着:“如果我真的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发疯?” “阿钰,你能不能为了我发疯?” 乔钰茫然地听着这些胡言乱语,摇了摇头:“你疯了……” 漫长的拥抱过去,他终于在江勉的怀里回过神来。 他猛地抓起江勉的衣领,一下直起身跪在江勉的腿上。 “你他妈在干什么!你他妈在干什么!!!” 眼泪都没有蓄上的过程,直接从眼眶流出来。 江勉用手擦都擦不完,急得他皱起眉,收收手攥着衣袖再去擦。 “别哭,别哭。”江勉擦得手忙脚乱,“回头又过敏了。 刚才还握着枪的手,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忙。 乔钰闭上眼睛。 和江勉之前的爱恨、那些欺骗,甚至于订婚,在生死面前似乎都成了小事。 震惊、恐惧、惊喜、劫后余生。 所有这辈子都难以遇到的浓烈情绪,此刻在他心里泛滥成灾。 乔钰像是一个被过度消耗的容器,在刚才那次爆发后彻底萎靡了下来。 他太累了,连推开江勉都没有力气。 可推开了,又怕他出事。 乔钰像被架在了火上,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就像看着面前的江勉,也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啊江勉?”他哭着问出声,“我该拿你怎么办?”- 乔钰睡了很久,但睡得并不安稳。 他时不时就会惊醒,手指突然蜷缩,在握住什么后又猝然散开力道。 江勉一直陪着他,等回到淮城已经是晚上了。 车子停住,乔钰醒过来。 江勉正要抱他,他先一步推开了对方的肩膀。 谁都没有说话,乔钰扶着车门下了车。 坐得太久了,腿有点麻,他踉跄了一下,江勉还是抄着膝窝把他抱了起来。 “放开……”乔钰有气无力道。 江勉没听他的话,走道电梯口:“按一下。” 乔钰停顿两秒,还是伸过手去,按了下上行键。 他还记得江锦华的那句话,像根针似的,这很难让他不在意。 只是他现在没精力和江勉吵了,他累了也怕了。 进了屋,江勉把乔钰抱在床上。 乔钰双臂环着胸,双腿蜷缩着窝成一团。 “吃点东西。”江勉在他的肩头搓搓。 乔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江勉从背后抱住他,像个量勺似的包着乔钰,把鼻尖拱进他后脑勺的碎发中,深深吸了口气。 悬在空中的石头在这一刻轰然落地,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把嘴唇轻轻贴在乔钰的后颈上。 是温热的、正睡着的乔钰。 江勉闭上眼睛。 窗帘拉着,屋里一片漆黑。 江勉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还有乔钰浅浅的呼吸。 乔钰睡了一夜。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江勉倒在血泊里,他呆呆地愣在旁边,想上前可迈不开手脚,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像个被灌进□□里的一缕意识,在另一个时空颤抖着恐惧到发疯。 “阿钰,阿钰!” 一个声音猛地把他拉出了那个世界。 乔钰非常大力地吸进来一口气,一下子睁开了眼。 江勉正躺在他的身边,拄着手肘,微微撑起身体。 “醒了?”江勉擦过他额头的汗,“做噩梦了。” 乔钰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缓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个梦,偏头看了眼身边的江勉,接着闭上眼睛。 江勉擦完汗,俯身在上面亲了亲:“梦到什么了?” 乔钰依旧闭着眼,许久,他开口恳求:“江勉,放过我吧。” 之前发生的那些已经严重超过了乔钰可以接受的范围,江勉那三枪差点要了他的命。 如果江勉老老实实娶妻生子,他能顺风顺水过完自己富二代的人生。 而自己生活已经步入正轨,毕业后找份工作,薪资也非常可观。 他们两人只要分开,双方的人生都很顺遂。 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互相纠缠。 乔钰想不到,也扛不住,他现在想想都后怕,才明白自己那点小打小闹对江勉来说都不是什么,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不仅仅是最直白的贫富差距,他们差着阶层,差着几辈子追不上的十万八千里。 江勉没吭声,重新躺下抱住了他。 乔钰没拒绝,只是现在他醒着,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江勉再开第三枪时看向他的样子。 因为恐惧,那一瞬间被拉得很长,乔钰用尽一切力气也握不住江勉的手。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刻就像是刚才做的噩梦,自己被锢在一个□□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枪响那一瞬间绝望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江家对于江勉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命运在冥冥中早就把一切标好了价格,江勉如果贪恋奢靡的生活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想过事情不会简单。 对方太无所谓了,根本不担心乔钰做出什么举动。 换言之,无论他干出什么,于江家而言都翻不出什么花来。 所以即便见到乐呵呵的江老爷子,乔钰都没敢放松紧惕,也不觉得就是真的友好。 他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就是个死。 至于怎么死的,没想。 死亡离他太远了,他身边都没几个人去世。 单独拎出来说你怕不怕死,排除掉姥姥,乔钰也有胆说一句不怕。 可当死亡猝然逼近时,那份恐惧没人能受得了。 “我承认你当初离开对我影响很大,但这些年过去我已经能好好的生活了,我只想继续这样过下去,上学,兼职,照顾姥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我只是个没见识的小市民,什么用也没有,你拉着我我也只会拖你的后腿,你不要再为难我了行不行?” 乔钰这段话说的隐约带着哭腔。 他也没忘了江勉还有个订了婚的女朋友。 那不道德。 “好。”江勉突然出了声。 乔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哭了吗?”江勉的手从背后探过来,摸摸乔钰的脸,“你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别哭。” 江勉最怕乔钰掉眼泪了,到现在还是很怕。 他的底线低到让自己发指,他就是不想看乔钰哭。 得到了江勉的首肯,乔钰起床吃了点饭。 他从昨晚上就没吃,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人却没什么胃口。 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多,天还没亮。 江勉去厨房煮了锅疙瘩汤,西红柿和鸡蛋都是送上门的,很新鲜。 乔钰垂眸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疙瘩汤,想起以前下了晚自习之后他通常会特别饿,那时候姥姥已经睡了,江勉就会跑去给他做饭吃。 炒个饭,下个面,十分钟就能做出简简单单的一小碗。 不过乔钰喜欢吃一些相对来说不那么简单的,他喜欢吃江勉给他和的面疙瘩。 江勉嘴上嫌麻烦,但还是会给他做,做完了就要点奖励。 他们没在一起的时候乔钰会用零花钱或者其他东西打发他,在一起之后连东西都不用了,对着脸吧唧亲一口就算完事。 乔钰拿起勺子,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勺。 江勉做得多,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乔钰对面跟他一起吃。 “那边还有事情要忙,我明天就得走。” 乔钰垂着眸,吃自己的饭。 之前的那个“好”是他理解岔了吗? 江勉说话的这个语气,好像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暂时就不回来了。” 乔钰抬起头。 “别答应别人,也别忘了我,”江勉笑着看他,“阿钰,我永远都爱你。” 乔钰微怔。 我永远都爱你。 江勉说到做到,他说走,也的确走了。 江勉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乔钰一直记得这话。 不过他会假装不记得,让自己重新忙碌起来。忙了很久之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想起那一碗久违的疙瘩汤,想起江勉笑着说爱他时的样子。 身上像爬了虫子,他翻来覆去。 是自己恋爱脑太好骗,还是江勉把假话也能说成真。 爱这个字眼那么自私,怎么同时安在两个人的头上? 他不停地说服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可控制不住地,他会依旧会梦见江勉倒在血泊,突然惊醒,久久的心悸。 而同一时间,遥远的京市。 江老爷子开始放权,江勉拿了大头。 短短不过半月,江君尧的天塌了。 他没搞懂自己是和自己的老实人弟弟联合对付他叔,虽然的确是对付成功了,但受益者却从他成了他的老实人弟弟。 老实人一点都不老实,老实人背后玩阴的。 他被摆了一道。 而同样塌了但没全塌的,还有江锦华。 虽然江勉手上有了东西,但那些集团和公司内部势力错综复杂,谁都不服谁,单放一起都能跳上桌来掐架,想要打理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江勉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半大小子,还得依仗着新攀上的秦家,但淮城的事情迟早败漏,到时候秦家的大小姐闹起来—— “啊?男人外面有人不挺正常的吗?” 秦予鹿这话一出来,秦家二老都呆住了。 “爸,你不也有吗?” 秦父移开视线。 “他肯回家就好了,”秦予鹿抿着唇,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低头擦擦没有泪水的眼角,“再说,男小三又生不了,只要我能生出一男半女,他的家在我这,他离不开我!” 所有人都石化了。 没人想到整天板着张死人脸的江勉能把爱玩爱闹的秦予鹿迷成这个鬼样子,就算江勉在外面搞男人她都能做出退让。 “现在圈子里都在嘲笑我,”秦予鹿撅着嘴,在车里欣赏自己刚做的美甲,“你得给我点补偿。” 江勉正开着车,报出一个项目:“江家的投标书发你邮箱了。” 秦予鹿瞪大眼睛,整个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你不要这个标?” 江勉目视前方:“补偿。” 秦予鹿的舅舅和江家打得正嗨,这时候把自家投标书送过去,基本等于把这个项目拱手让人。 秦予鹿刚做的美甲啪啪点在手机屏幕上,确定的确收到邮件后,恨不得直接抱着他啵一口。 “亲爱的,你要不是个弯的我真想跟你凑合过得了。” 江勉没理她。 “不过你这补偿也太重了吧?你不会被追责吗?那好歹是江家的东西,江锦华好歹是你三叔,你们虽然窝里斗,但关起门来是一家的,干嘛闹这么僵?” “钱它不香吗?”秦予鹿问。 “不香。”江勉说。 “谁香啊?”秦予鹿翻个白眼,“你老婆香。” 老婆这个词成功取悦到了江勉,他难得放松了表情:“嗯。” 秦予鹿又问:“江锦华动你老婆了?你这么恨他。” “嗯,”江勉心情不错,接上话,“他在我老婆眼皮上划了道疤。” 秦予鹿夸张地哕了一下,然后托着腮去看江勉的侧脸。 男人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论样貌论身材论人品都无懈可击。 最关键还是个情种,在这个金钱至上的花花世界里可真是太难得了。 “也就是提到他你才有点表情,”秦予鹿感叹道,“好男人是不是都搞基去——啊——!!!” 尖叫划破天际,剧烈的撞击袭来,天翻地覆。 秦予鹿有一瞬间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但随后安全带把她又重重摔在椅背上。 四肢在空中摆动,她下意识蜷缩身体,在清醒的最后一瞬能感受到自己被另一具身体牢牢护住。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窝蜂的涌入耳朵,融合成尖锐的耳鸣。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像一根针似的扎进大脑,完全没了意识。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他不会又失忆了吧?”…… 接到罗昊的电话时, 乔钰正在图书馆写论文。 江勉出车祸了,在医院躺着呢,目前没过危险期。 他觉得对方旧活新整, 一个坑里想套两头驴。 所以下意识就接话:“他不会又失忆了吧?” 罗昊哭天抢地:“天娘啊,可别再来一出了。” 临场反应还挺强。 乔钰挂了电话。 但接下来的一小时,他什么也没看进脑子。 收拾收拾书准备回宿舍,罗昊给他发来了一条视频。 视频是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拍的,虽然拍摄者无所不用极其地变换角度,但乔钰只能看到重重遮挡物后面的部分床铺, 以及完全看不清是人是鬼的所谓病人。 【罗哥:昨晚上出的车祸,秦小姐今早刚醒, 话就说这么多, 你爱信不信。】 这条信息后面接了一个医院的定位。 乔钰信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凳子摩擦地面, 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附近的同学微微皱眉,朝他投来介意的目光, 但乔钰顾不得那些, 他甚至来不及收拾书本, 忙不迭地出了自修室。 给罗昊打去视频,那边大概正等着呢,几乎秒接。 乔钰就这么傻乎乎地站在楼梯间里,看罗昊给他一张一张地翻着病例以及几张病危通知书。 江勉的名字赫然其上, 如果这也能造假,那玩笑未免开得有些大了。 买车票, 去车站。 乔钰一边点一边往楼下跑,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证还在书包里。 又慌乱地返回去。 一个猛回头,撞上后面的同学, 他差点摔下楼梯,还好人家手疾眼快拉了他一把。 “啥事儿啊,”那人脾气挺好,“别着急。” 乔钰扶着栏杆,喘口气的功夫冷静了下来。 “没事儿吧?”那人又问。 “没,”乔钰呆愣愣地回答,“没事。” 不是上下学的点,楼梯上的人不多。 那人看乔钰能站住了,也没太多管闲事。 乔钰一个人停了会儿,突然蹲下去坐在了台阶上。 他踩着一阶坐着一阶,双手按在自己脸上,搓了几把,打开手机又把罗昊发来的视频看了一遍。 都没见着脸,不一定是真的。 江勉什么事干不出来,就算是大点的玩笑他也不是一定就不敢开。 再说即便是真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好不容易把江勉甩开了,现在自己巴巴往上凑? 他也疯了? 乔钰关掉手机,右手握着,左手抓着右手手臂支在膝盖上,然后躬身把脸埋了进去。 别管了,别问了,也别担心。 就算是真的你去了也没用。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对自己说,早早地回了家。 孙姨看他乔钰回来,刚好出去买菜,家里的食材不多了,早上买能新鲜点。 门关上之后,家里只剩他们祖孙两人,乔钰蹲在姥姥的腿边,抱着她的腰。 姥姥摸摸乔钰的脑袋,左边摸摸右边摸摸,摸来摸去摸到乔钰的脸:“哎哟不得了。” 她摸了一手的潮湿。 因为要照顾姥姥的情绪,乔钰基本都会在姥姥面前保持笑容。 他想做那个接着姥姥的人,而不是让姥姥接着他。 可今天他有点控制不住,看见姥姥就眼里泛酸。 不管长了多少岁,他在姥姥面前都是个小孩儿。 “姥姥,”乔钰抱住姥姥,就像几年前他从京市回来,“姥姥我难受。” 姥姥长长“哎”了一声,也抱住乔钰:“小猴儿受委屈了。” 不是委屈,委屈是之前受的了。 他现在难受,是觉得自己委屈都受成那样了,还想着给他委屈受的人。 乔钰觉得自己有点那什么。 “小勉呢?”姥姥板着脸,“让小勉揍他去。” 不说还好,一说这名字,乔钰只觉得心像针扎一样疼:“小勉骗我,他和别人结婚去了!” “哎哟哟,”姥姥眼睛一眯笑起来,“那是好事啊!” 乔钰张了张嘴,停了两秒闭上,心里更难过了。 “可我喜欢他!总想着他!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是我控制不住,我真贱,我该死!” 乔钰咬着牙,恨不得直接往自己脸上甩两下。 “他还说爱我,说永远爱我,可他跟女人结婚,他真是个畜生,我不应该信他,他只会说谎,他骗我,他骗我……” 乔钰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想,是啊,那为什么还要流眼泪呢? “可是我的心好疼,”乔钰摸着自己的胸口,小声地念着,“真的好疼啊……”- 乔钰还是去了趟京市。 他偷偷偷摸去的,带着口罩和鸭舌帽。 可惜医院是私立的,他被拦在了外面。 罗昊的对话框来来回回点开了好几次,乔钰咬着手指甲,还是没把那个信息发出去。 在门口站了许久,他鼓足勇气去和安保人员搭讪。 对方耷拉着眼皮,一开始没搭理他,但乔钰总是不走,只好勉为其难地透露几句。 “昨天是有个入院的,夫妻俩。” “男的护着老婆,伤得重些。” 天色逐渐沉下来,乔钰呆呆地站在路边。 江勉真的出车祸了。 但这不妨碍他依旧像个笑话。 夫妻俩,老婆。 嗯对,这样才对。 他呆呆地站在路边,觉得自己能来一趟已经仁至义尽。 他应该回去了。 回去,不管江勉是死是活,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操心。 小俩口好着呢,你过去找什么恶心? 乔钰拖着自己灌满水泥的双腿,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往前走。 上午哭出来的眼泪让他脸上过了敏,现在又疼又痒,反而成了支撑着他清醒走下去的动力。 想是想明白了,可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不过一墙之隔,江勉在里面生死未卜。 他却连守在外面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以前是那么亲密,是那么、那么的亲密。 乔钰都想过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都老了,快死了,也是江勉守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 因为钱?还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可能两个都有,乔钰不知道。 他仰起脸,抬手摘了口罩,大口大口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如果江勉死在五年前的那场车祸里有多好。 没有欺骗,没有婚姻,没有接下来的一切,他还能在脑海中存留一些他最爱的少年,陪着他走完漫漫余生。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江勉的重新出现把一切都毁了。 他和江勉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眼泪从脸颊滑落,在下颌淋了一场小雨。 在这里没人认得他,也没人在意他。 乔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痛痛快快哭出来。 有车辆驶过,后排的秦予鹿和路边的乔钰打了个照面。 “这人……”她趴着车窗往后看了眼。 动作牵动伤口,她疼的抽了口气。 “别乱动呀!”她朋友连忙把她掰回来,“你能不能老实点?!” “我看到个人,”秦予鹿指指后面,“他的脸老红了,吓人。” 两个女生在车里叽里咕噜说起话来,刚才那一抹哭声就像窗外飞驰而去的树木,晃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 秦予鹿回了趟家,又赶来医院,江勉这边情况虽有好转,但还是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 秦予鹿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不明白自己过一夜都可以下地乱跑了,为什么江勉就伤得这么严重。 “车是冲着驾驶位撞的,”罗昊摇摇头,“而且江少的头部本来就受过重创。” “他护着我了,”秦予鹿目光发直,呆呆道,“他救我一命。” 罗昊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刷新了一下消息。 乔钰那边没一点动静。 “真绝情啊。”他忍不住感叹。 秦予鹿转过脸:“怎么了?” “你还知道感一下恩呢,江少豁出命保下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谁?”秦予鹿问,“他老婆?” 罗昊收了手机:“你不是他老婆吗?” 秦予鹿不解:“你认识江勉这么久,他老婆你不知道?” “五年而已,”罗昊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清楚,哪来的老婆?” 秦予鹿面露不解:“之前三天两头就往淮城跑,都那样哄了,他老婆也没原谅他?” “不就说吗?”罗昊也挺无语的,“我都跟他说了,他非不信,还说骗他,江少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了,谁敢骗他。” 秦予鹿瞪大眼睛:“啊?不会吧?如果那人真这么烂,江勉喜欢他什么啊?” 罗昊愤愤道:“我怎么知道?跟中了蛊似的,两眼一睁就是他老婆。” 两人在走廊上絮絮叨叨聊着八卦,没一会儿,医护那边通知可以家属探望。 秦予鹿立刻上前:“我是家属我是家属!” 她穿上隔离服,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边,江勉的脸上贴着纱布,人还在睡。 “破相了……”秦予鹿惋惜地叹了口气。 不过以江勉的长相,就算破相了半边脸应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她象征性在旁边说了几句“早点醒来”“我等着你”“爱你哟”之类的废话,毕竟他们暂时还要扮演单方面伉俪情深的未婚夫妻。 江勉没给任何回复——他当然给不了回复。 秦予鹿知道的,她就过来走个过场。 然而等到临走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竟也觉得有些心酸。 鬼门关上走一圈,病房外守着的除了自己这个凑数的,也就剩一个罗昊。 现在这个关节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江勉早点咽气,好敲骨吸髓,瓜分殆尽。 “快点醒过来啊,”秦予鹿小声说着,“刚攀上你这个靠山,别这么快就倒嘛……” 第32章 第 32 章 “你认识我?” 乔钰回了淮城之后, 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罗昊也不给他发信息了,他不知道江勉到底好些没有。 应该是好转了,如果是不好的消息, 总会通知一下吧? 但他又怕真看见个通知,每天点进去对方的朋友圈一百次,就指望着能看着一点动静。 两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 乔钰想着自己要不要再去一趟京市和那个医院的安保打听打听,但又想起自己上次嚎啕大哭发誓是最后一次跑来京市。 脸上的过敏刚好,他就又开始乱想。 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乔钰抬手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但到底还是没给。 “哎哟~” 他撞到一个人,对方踉踉跄跄兜了一圈, 倒在了他的身边:“好痛。” 对方是个姑娘, 乔钰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然后慌里慌张地想去扶她:“你没事吧?” “好像……有事。”那姑娘虚弱地朝他伸出手, 然后——狠狠握住了。 乔钰一愣,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因为用力过猛, 那姑娘又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你有没有点绅士风度!”对方一改刚才的柔弱不能自理, 怒而暴喝, “我差点——” 话说一半,她突然卡了壳,一双好看的杏眼滴溜溜盯着乔钰,半天没吭声。 “同学?”乔钰皱了皱眉, “你应该没事了吧。” 他说罢,停了两秒, 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事,自行绕开就要走。 “哎!”那姑娘跟过来,“你撞了我, 就想这么走了?” 乔钰停下脚步,回头看。 这是来碰瓷的? 可下一秒,对方又说:“长得不错,约饭吗?” 乔钰扭头就走。 “我请客!没听见吗?”那姑娘继续跟着,“Hellow?耳聋?我,美女,请你吃饭。” 这世界神经病真多,乔钰想。 他回了宿舍,放下课本准备去酒吧兼职。 但下楼时又意外撞到一个男生,对方华丽起身深情注视,张口就是一句:“认识认识?” 乔钰冷下了脸。 他觉得有人在整他,但是不知道是谁。 想到这又有些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到了清消,他找到了王哥。 犹犹豫豫,想通过对方去找罗昊打听江勉的消息,但王哥什么都不知道,还傻乎乎地觉得他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乔钰咬着牙,没说出口。 “今儿啥日子啊?”王哥拍拍他的肩,“有个漂亮妹子买了三千块的酒都记在你头上了。” 乔钰隐约觉得不妙。 他拿了瓶酒走过去,果然是那个碰瓷的。 “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乔钰问。 “坐啊,”那人拍拍身边的座位,“我叫秦予鹿,交个朋友。” “咔嚓——” 乔钰手中的酒瓶摔了个稀巴烂。 一千块的红酒落地听了个响,旁边两个服务员眼睛瞪得都快有嘴大了。 “哎呀!”秦予鹿装模作样地捂了一下嘴巴,“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你陪我喝一杯,把我哄高兴吧。” 乔钰站在原地,目光停在秦予鹿的脸上,一直看着她。 秦予鹿本来演得还挺投入,但慢慢发觉乔钰这个反应不对,于是也就恢复正常了。 “你知道我?”秦予鹿问。 乔钰张了张嘴,努力想让自己回答得非常正常,显得游刃有余。 然而,努力过后,他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渣男,”秦予鹿的突然提高音量,“你对得起江勉吗?” 乔钰有那么一两秒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医院差点没命了你却在这里——”秦予鹿看了看四周,接上,“端盘子。” 说完她又觉得奇怪:“他少你钱花吗?” “你在说什么?”乔钰不明白。 “你,”秦予鹿指着乔钰,“为什么不去看看江勉?” 乔钰简直匪夷所思:“你……让我去看江勉?” “我?”秦予鹿又指指自己,“我为什么不让你看江勉?” “你是他的、妻子——” 秦予鹿:“我呸——” 乔钰:“……” “我大好年华为什么非要替你步入婚姻的坟墓?你想玩我也想玩好吗?” 乔钰呆在原地。 “江勉没跟你说吗?我和他是假的,你不是他老婆吗?对了,你眼皮上有疤没有?” 秦予鹿说着就站起身,靠近了往乔钰眼皮上瞅。 乔钰整个人呆若木鸡,连躲避都不会了,就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 “果然有,”秦予鹿隔空点了一下,“江锦华戳的是不是?你还说你不是他老婆?” “假、假的?”乔钰半天才缓过来这个词。 “不然呢?他不是弯的吗?弯的能突然变直吗?骗女人当同妻全家升天哦。” 秦予鹿说话实在是太快了,一张嘴跟机关枪似的嘟嘟嘟就是一通扫射,说出来的话大多废话,还需要顶着枪林弹雨在里面把有效信息筛选出来。 就凭乔钰现在这个生锈的脑袋,秦予鹿再说几句他非得累死。 “你和江勉真是假的?” “同样的话我要说几遍啊?我要他的钱,他借我的势,商业联姻,懂不懂?”秦予鹿不耐烦道,“说了你又不信,不信又喜欢问。江勉失忆了你不知道吗?他摔着脑袋了,罗昊认识他的时候他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乔钰还没从上一个震惊中缓过神来,下一个震惊就紧跟着来了。 “可、可、可他……”乔钰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可他打电话说是装的,说、说自己装不下去了。” 秦予鹿皱着眉:“有吗?他有这么说过?” “有,”乔钰肯定道,“我亲耳听到的。” “你听错了,”秦予鹿糊弄过去,“江勉不是那种人。” 乔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听别人跟他说江勉是哪一种人。 “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他很爱你。”秦予鹿叹了口气,“我看你也不是个不规矩的,对他也不是没有意思,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这不两情相悦吗?都能被折腾成这样?” 乔钰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昏迷都喊你名字呢,”秦予鹿小声嘀咕一句,再提高了音量,“就现在,你跟不跟我去京市?”- 乔钰回了趟家,和孙姨交代了一下,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就直接去了京市。 这次他在车里顺利地进了医院,江勉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可以二十四小时陪护,也不需要穿隔离服了。 “好好看着他,”秦予鹿说,“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他死。” 她说完就走了,乔钰一人在病床边站了很久。 他有些不敢去看江勉,不敢再次触碰这些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人与事。 可他又想起秦予鹿说的话,喜欢他就要信他。 信江勉的确失忆了,信他没有骗自己。 毕竟未婚妻都出来牵红线了,自己没理由不走这一趟吧? “哎哟我操!” 病房里闯进来一个人,但头一转跟个陀螺似的飞快把自己又转出去了。 乔钰吸吸鼻子,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暂时把江勉放在一边,走去门边查看情况。 罗昊揉揉眼睛:“乔钰?你怎么进来的?” 乔钰老实回答:“秦予鹿带我进来的。” “秦——”罗昊打了个壳,“算了,她也是想一出是一出。” 罗昊是来守夜的,这几天秦予鹿看白天他看晚上,就怕江勉醒了身边倒水的不是个熟人,他能干着嗓子渴死过去。 “你不是不信吗?”罗昊还记着仇,没好气地说,“不信还来什么?” 乔钰避开这个问题,换了个他比较关心的:“江勉真的失忆了吗?” 罗昊瞪大眼睛:“不是,你到现在都还怀疑这个?他如果没失忆干嘛不去找你?” 乔钰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于是又换了个问题:“可是我有一天听他跟人打电话,说装不下去了。” 罗昊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五年前认识江少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 罗昊那会儿还是个留子,他们一个小圈里就那些人,某天突然多了个新面孔,就拉着一起玩。 江勉应约了,但是他什么都不懂,跟个傻子似的,在人群里发呆。 罗昊过去搭讪,一来二去熟悉了才知道江勉出了车祸,失忆了。 他只知道自己叫江勉,真实性存疑。 在这儿留学,家里应该挺有钱的,卡里的余额可以让他活得很自在。 之所以出来,是试着接触一下周围,看能不能碰巧遇到什么熟悉的东西,找找过去的记忆。 罗昊第一次见到失忆的人,觉得新奇,就跟他一起找。 但无论接触了多少,走了多远,他都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也找不到过去的记忆。 “是不是在国内啊?”罗昊问。 于是江勉试着回国,但屡屡受阻。 其中有蹊跷,他开始对自己的“家”抱有怀疑。 接着,他发现了大量以他名义注册的空头公司,注册地分布各个群岛,大多扎堆在绝佳避税天堂。 江勉慢慢开始有反侦察意识,在保持表面平静的同时暗地里展开调查。 他从自己的银行卡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套了不少现金,用以社交,结识了不少朋友。 其中包括有意接近的一名律师,他最擅长的就是跨国金融。 短短五年,江勉疯了一般飞快成长。 他想回国,想弄清楚自己的过去,他想知道一直出现在他梦里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他有个“影子”。 可三年后的一次回国,江勉在京市走了一圈又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对缺少的那块奇怪的形状,复杂的思想都抱有疑问。 他曾怀疑这个“影子”会不会不是某个具体的实物,而是一些除不掉的执念,又或者是已故的家人。 这个问题又折磨了他两年。 直到某天,他听见一声“江勉”。 看到乔钰时,江勉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那种感觉好像对方是从他身体上撕扯下来的一部分,不管他心里缺少的那一块拼图有多么的奇怪,乔钰都能严丝合缝地将他们填满。 他企图去记录这种心情,但就算用文字一遍遍的描述,都没有真正见到乔钰的那一面来得让人惊艳。 他都走过去了,但又退了回来。 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你认识我?” 第33章 第 33 章 “我记得你。” 罗昊和乔钰聊了会儿就走了, 乔钰在这守夜,用不着他。 “有事随时给我电话哈。”走前还不忘交代一句。 乔钰点点头:“路上小心。” 看着罗昊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乔钰这才吸了口气, 回到病房。 把门关上,屋里非常安静,只有床头的仪器时不时发出“嘀”的一声,缓慢而轻柔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病房很大,有单独的会客区和休息区。 乔钰放轻手脚,越过靠门的沙发, 走去病床边。 他还是有些不敢直接去看江勉,怕他醒了。 虽然是想他快些醒的, 但还做好心理准备。 江勉没醒, 他安静地睡着。 乔钰同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江勉, 想起之前秦予鹿和罗昊说过的话, 心里仿佛被人掏空又灌进来一大壶热水,又烫又空。 自从来到淮城, 江勉沉睡了五年的记忆简直就是旱地拔葱, 崛地而起。 他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了大量的记忆, 包括他当初的离开。 乔钰至今也不知道江勉离开的具体原因,他甚至在看见现在优秀的江勉后说服自己,当初对方的选择可能并不是错的。 如果他们之后有联系,乔钰顶多会觉得江勉是个软骨头, 但不会气太久,更不会怨恨, 一恨就是五年。 江勉怕不被原谅,所以即便恢复了记忆,也选择继续把失忆装下去。 于是就有了那通电话。 傻不傻? 乔钰想。 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看江勉被纱布遮掩了一半的、苍白的脸。 原本随性慵懒、甚至桀骜强势的男人,此时脆弱地躺在这里,没有意识,任人拿捏。 乔钰小心翼翼牵过江勉的手——严格来说那并不算是牵,他怕动着江勉的伤口,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放进对方的虎口,能托着掌心,感受到其间稀薄的体温。 还好,是有温度的。 他鼻子一酸,赶紧仰头睁大了眼睛。 江勉见不得他哭。 他逼退眸中的泪意,深深吸了口气。 “江勉。”乔钰轻轻喊了他一声。 机器恰巧“嘀”了一声,像是回应他。 分明有很多的话要说,它们堆在喉咙里,涨得他实在难受。 可一开口,却出了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安静- 乔钰睁着眼,一夜没睡。 这就导致他天亮的时候特别困,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趴在床边睡了会儿。 秦予鹿第二天过来看见他俩睡着了还牵着手,一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样子,在病房里“啊”的一声叫出来,然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乔钰被叫醒了,讪讪地把手收回来。 那样搁了一夜,手肘一下都闪着星星点。 他从病房里探出脑袋,左右看看,没瞧见秦予鹿的人,只好又回去了。 早上七点,有护工送来早餐,乔钰剥了一颗茶叶蛋吃,就着豆浆一口一口吃着蛋黄。 他不爱吃蛋黄,以前都塞江勉嘴里。 江勉走了之后他就不怎么吃鸡蛋了,觉得扔了蛋黄浪费,吃又不想吃。 但现在,蛋黄都是好吃的。 乔钰把蛋黄磨蹭咽下肚,豆浆也见了底。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罗昊打着哈欠过来了。 乔钰提了句秦予鹿,罗昊“哦”了一声:“就是她叫我来的,她说她恐同。” 乔钰:“……” 早上八点,江勉要开始输液,他身边必须有人看着,罗昊过来签字。 负责江勉的护士熟练地换上吊瓶,江勉左手上还扎着滞留针,直接就给戳进去了。 轻微的回血,乔钰错开视线。 等护士走后,他绕到床的另一边,垂眸盯着江勉那只扎着滞留针的手,把它放进了被子里。 罗昊不打扰他们,转身去沙发上瘫着。 乔钰继续守在床边。 吊瓶花了两瓶,他觉得江勉手冷,就敲敲伸进被子底下捂一捂。 只是这么捂着捂着,突然觉得双手拢着的手动了下指尖。 乔钰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江勉微垂的目光。 他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许久许久,直到江勉轻轻眨了下眼睛,乔钰这才反应过来。 他把手收回来,坐直身子。 “你醒了。” 这话就跟个按钮似的,把罗昊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沙发上按起来:“什么?!” 江勉的目光侧移,看了眼罗昊,没什么表情。 “护士护士,”罗昊激动地凑到床边,“真是福大命大,你可终于醒了。” 江勉在昏迷四天后醒了过来,医生护士来查看之后确定了没什么问题。 好消息:身体上没什么问题。 坏消息:脑子有问题。 乔钰是第一个发觉的,因为江勉看见他和看见罗昊差不多,除了目光停留的稍微久一些外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因为有病史在那,医生着重询问了江勉的记忆问题。 江勉避开问题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困了。 乔钰站在床尾,只觉得自己的所有情绪都被抽走了。 他有些麻木,因为江勉的又一次失忆。 秦予鹿得知江勉醒了,特地跑过来一趟。 江勉在睡觉,并且没有要醒的意思,她又悻悻地回去。 “怎么啦?难过啦?”秦予鹿歪着脑袋去看乔钰的脸,“江勉这回真的失忆啦,你能跑就快跑啊!” 乔钰侧身躲开她,跟她绕圈圈,最后对着墙面壁思过去了。 江勉要睡觉,把他们都撵出来了,包括自己。 乔钰有点难受。 但这不能怪江勉,他什么都记不得了,现在应该是害怕的吧。 乔钰偏过目光,看向病房门上那一条细长的玻璃,除了病房内透出来的一道阳光,什么都看不见- 江勉睡了一天,乔钰和罗昊就在门口等了一天。 护工给他搬来了椅子,坐在那儿其实不是很累。 他甚至有点后悔没把笔电带过来,医院里常年恒温,要是在这看文献的话还是很舒适的。 晚上换药,乔钰站在门口,目送着护士推着小车进去。 大约二十分钟,护士又推着小车出来。 路过乔钰身边,对他说“病人让你进去”。 乔钰微微睁大眼睛:“我吗?” 罗昊也挤过去凑热闹:“我呢?” 护士说:“就他一个。” 然后推着车施施然走了。 “呵呵,”罗昊抽了抽嘴角,“这就是男人,重色轻友,见利忘义……” 乔钰把他关在门外面,自己进去了。 江勉醒了,有洗漱清理过。 病床被折起一个小小的角度,方便江勉与人交流。 他脸上的纱布取下来了,上面有一些被玻璃划出来的细小伤口。 虽然睡了一天,但江勉的精神状态依旧不是很好,可能和数日没有进食有关,他的眼睛半合着,显得有点疲惫。 再次对上江勉的目光,乔钰的心情有些复杂。 对于江勉,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又该保持怎么样的距离,陌生或者熟悉,接下来的走向有应该如何。 心里很乱,便垂下了目光。 他走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规规矩矩的,把双手按在膝盖上。 江勉偏过视线,看了乔钰好一会儿。 乔钰就这么让他看着,他也看着他。 两人一坐一躺,一高一低,隔着一米远的距离静静地注视。 乔钰不反感这种沉默,也不觉得尴尬,他能感觉到江勉就在那儿,实打实的,他觉得安心。 许久,江勉开口:“你叫什么?” 声音很轻,气若游丝的。 “乔钰。”乔钰回答说,“小乔的乔,金字旁的钰。” 江勉“唔”了一声:“我记得你。” 乔钰微微有些诧异:“记得?” “嗯,”江勉笑笑,“就只记得。” 乔钰喉间一堵,再开口时声音都蒙了层雾气,湿漉漉的:“是吗?” 江勉歪了歪头,轻声哄他:“抱歉了。” 乔钰怔怔。 他还没见过这样礼貌温和的江勉。 “怎么了?”江勉问。 乔钰回过神来:“没事,就是你突然讲礼貌了。” 江勉笑起来,问:“我以前很不讲礼貌吗?” 乔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江勉说以前的事。 如果说了,江勉会不会重新做出和过去一样的选择。 他是有私心,他想把近些时间发生的一切误会和争执从江勉的脑袋里掐掉。 甚至再往前推推,把分开的五年也跟着掐掉。 他想偷偷把江勉拐回去,就当他们十八岁的时候没有分开。 可乔钰又知道,那些都是不可能的。 “我……”他顿了顿,“以前的事情要说起来实在是太多了。” “没关系,”江勉说,“如果你愿意说,我愿意一直听。” 最后,乔钰选择将事情全盘托出,江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他不想欺骗,也没那个本事把谎圆起来,他想让江勉知道更多真实的信息,尽可能多的消除掉对方内心的不安。 “你还有个未婚妻,你们订过婚了。” 乔钰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这段话说出口的。 即便秦予鹿已经跟他解释过了,他一想到还是会很心痛。 “哦?”江勉又歪歪脑袋,“是你吗?” 乔钰脑袋“嘎嘣”一下,轴了半天的别扭劲被这一棒子给干懵了。 “抱歉,”江勉笑了笑,“你这样难以启齿,我还以为是一些其他原因。” 乔钰清了清嗓子,让自己重新恢复正常:“因为你们是假装在一起的。” 江勉微微挑了下眉。 乔钰又把头低下:“这些你可以去问秦小姐。” 江勉乖乖一点头:“好的。” 跟个认真记笔记的小学生一样,乔钰手心有点冒汗。 “你……”乔钰想说什么,停了一下,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多和我接触,记忆应该可以恢复得快一点。” 上一次就这样,这一次应该也可以吧? 江勉若有所思:“因为我们是恋人吗?” 乔钰呆住了。 “我还没有告白?”江勉眸中闪过惊讶,又有一些惋惜,“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了。” 乔钰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江勉两句不轻不重的玩笑话就给说得手足无措。 他想补救,磕磕绊绊地解释,可江勉不听,只是江勉笑着咳了一声:“你果然喜欢我。” 乔钰肩膀一塌,有那么一瞬间的挫败。 江勉就是这样的人,拿捏他一捏一个准。 五年前他的告白就是这个臭德行,不说喜欢别人,先一口咬死了别人喜欢他。 之前那些礼貌的陌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江勉还是那个江勉,就算套上一层彬彬有礼的外壳,骨子里的恶劣性格一点没变。 “我……”乔钰破罐子破摔,“没多喜欢。” “嗯嗯,”江勉又乖乖地点头,“没多喜欢。” 乔钰的侧脸连着耳根莫名其妙就红了起来,他觉得有点离谱,抬手使劲蹭了蹭,降温失败。 自己和江勉之间除了最后一步,该干的基本都干过了,现在搞得怎么跟高中生似的,说一句话就开始害羞起来了。 “我有答应过你什么具体的事,之后又没做到的吗?”江勉问。 乔钰低头想了想,觉得那些说以后要一直在一起之类的话不算具体的事,江勉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他们之间没有这种事。 “是吗?”江勉躺回去,视线向上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我有什么事情没做,关于你的。” 乔钰也跟着想,试着说出来几个,江勉都摇摇头。 “头疼。”江勉闭上眼睛。 乔钰立刻紧张地站起来:“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不用,”江勉说,“想多了就这样。” “那你先别想了,”乔钰说,“要不要我把病床给你放下——”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 目光下移,江勉握住了他的手。 “好凉,”江勉的手指搓搓乔钰的指腹,话里带笑,“我还以为你会是热乎乎的呢。” 乔钰站在那儿,肩膀慢慢松弛下来,看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也攥着他的,他也回握住。 “阿勉……” 他低低地喊了一声江勉的小名。 江勉拉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过来点。” 乔钰身子一歪,差点扑在床上。 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撑住床沿,江勉的手碰到他的侧脸,用指腹轻轻刮了刮。 接触的地方像过电似的,激得他手臂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不知道为什么,乔钰对江勉有天然的吸引力,哪怕什么都记不住了,但在看见乔钰的第一眼时,还是会觉得亲切。 只是那时防备心胜过一切,江勉没敢流露出丝毫其他的情绪。 可现在病房里只他们二人,面对乔钰,想碰他。 江勉的指尖划过乔钰的眉骨和鼻梁,乔钰微微躬身,垂着睫毛,像只乖乖的小狗,随便他碰。 江勉的手指就像亲吻,细细密密地划过乔钰的五官,轻柔温和。 最后,他停在左眼皮上的粉色疤痕:“你的这里有道疤。” 乔钰抿了抿唇:“不小心碰到了。” “是吗?”江勉盯着那里看了许久,“很危险。” 第34章 第 34 章 “能接个吻吗?”…… 江勉似乎对乔钰眼皮上的疤很在意, 之前就是,总是会刻意触摸,接着陷入沉思。 乔钰不是很想让江勉知道疤痕的真正由来, 一是不想加重对方和江锦华的矛盾,二是觉得那些不好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晚上,江勉吃了止疼药,先睡下了。 乔钰像模像样地躺在休息区的陪护床上,但没躺多久,他又悄咪咪下来, 坐在病床边上看着江勉。 这两天跟做梦一样,他被秦予鹿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告知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跑来京市。 昨天晚上一直担心江勉会不会醒, 脑子都是空的。 今天白天又担心江勉失忆, 脑子还是空的。 也就到现在, 他才能跳出自己的固有视角,去补上秦予鹿和罗昊所知道的一切, 把江勉在他人生中空缺的五年粗略描绘出来。 乔钰一直以为江勉回江家是去过少爷生活了, 但那五年他们过得半斤八两。 一个没什么钱, 一个只剩下钱。 他没失忆过,不知道在异国他乡忘掉一切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怕的吧,那时候的江勉只不过十八岁,什么都不懂, 比现在还要怕。 事情一个接着一个跟开火车似的轧在他脸上,和江勉吵得脸红脖子粗好像还是昨天。 那时候江勉是真的混蛋, 乔钰也是真的恨,分明都放不下,可每一句话都精挑细选专门往彼此心窝子里扎。 乔钰现在想想只觉得好笑, 可笑着笑着又很难过。 他和江勉分开的五年终究是过去了,虽然现在爱还是爱的,可人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一直看着江勉,看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十八岁的江勉睡觉不会这么老实,他总喜欢抱点什么。 乔钰在的时候就抱乔钰,乔钰不在就抱乔钰的枕头。 他还喜欢挤人,睡着睡着就往人身上贴,乔钰被贴的烦了,就往外挪一点,很快江勉又贴上来,他就再挪一点,这样挪着挪着就给挪到床边上去了。 想起过去的事乔钰总会心情复杂,虽然他并没觉得那时候的江勉有多么多么不好,可一旦有了对比,就会显得逊色。 那些学过的知识技能、潜移默化影响下的礼貌教养、随着眼界逐渐扩大的野心和胆识、浸淫商场练就的决绝与果断,这些都不是十八岁的江勉能够企及的。 乔钰忍不住又想,当初江勉的选择到底正确与否。 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放在眼下并没有意义。 他想起江勉的那三枪,实打实的用命去赌。 这不该是他们想过的生活,最起码不是他和十八岁的江勉想过的生活。 他们分开或许对两个人都好。 可是,“趁江勉失忆快跑”这种想法,只有秦予鹿说的时候乔钰才想过。 想也没仔细想,甚至也就从脑子里过了一下,都没去考虑可行性。 我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这呢?乔钰想。 他应该会害怕- 早上,乔钰收到了孙姨的视频电话。 姥姥吵着要见他,在家里已经闹开了。 乔钰在床上一个起跳就给蹦阳台去了,把玻璃门关好之后才开始哄人。 姥姥不是个喜欢闹腾的小老太太,被哄几句也就不闹了,只是抱着手机在那边“小钰”“小钰”地喊个不停。 她每喊一句乔钰的心就酸上一分,酸得不行了,蹲在露台的角落里,窝那儿跟朵小蘑菇似的,在这边“哎”“哎”个没完没了。 最后还是孙姨看不下去了,把手机拿过来,问乔钰什么时候回来。 算起来乔钰来京市也有三四天了,姥姥生病后他都没走过这么久。 乔钰抿抿唇,说再过两天。 他不想让江勉一个人呆在这里,他怕江勉会怕。 挂了视频,乔钰站起来深深吸了两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回了病房。 江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正在护工的照顾下洗漱。 他的上半身现在可以活动了,右腿的骨折还没好,不过坐轮椅上的话也不耽误。 乔钰帮不上忙,只能站在床尾看着。 江勉冲他抬抬胳膊,乔钰过去托住他的手。 江勉的声音依旧很轻:“昨天和你一起等在外面的是什么人?” 乔钰想了想:“应该……是你像朋友一样的员工。” 江勉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能联系到吗?” 乔钰点点头:“我打电话让他过来。” “好,”江勉碰到他的手指,便问道,“冷不冷?” 还有护工在场,而且离得很近。 江勉这一问清清楚楚,乔钰磕巴了一下,说不冷。 江勉笑笑:“拿杯豆浆暖一暖。” 半小时后,罗昊到达病房。 和之前空着手相比,这次来时手上多了个公文包。 两人聪明人凑一起就跟那南北两极似的,都不用说得太明白,稍微意思意思“啪嗒”就能对上脑电波。 一上午的时间,罗昊大致给江勉清点了一下他名下的所有企业和资产。 他们没避着乔钰,但避不避都一样。 乔钰一个纯正工科男只能听个字面意思,他没学过那些,也不打算知道。 中午,罗昊端着个果盘在沙发上吃,江勉一个人对着电脑眉头紧锁。 乔钰没敢打扰,只得坐去罗昊身边询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啊,”罗昊插了个圣女果给乔钰,“发现自己屁股后面全是烂摊子,正烦呢吧。” 乔钰不懂这些:“为什么全是烂摊子?” “好东西能给你?”罗昊笑笑,“有钱人的世界也有很多烦恼的。” 到了吃饭的点,护工端来午饭。 江勉暂时合上电脑,靠在支起来的床板上,闭上眼捏自己的睛明穴。 乔钰和罗昊在小桌上吃的,江勉有他自己的病号餐。 可能是医院里,这边的饭菜都比较清淡,在乔钰印象里,江勉是个重油重盐无辣不欢的口味。 他特地伸长脖子往病床那边看了看,江勉没怎么挑嘴,什么都会吃一点。 “你要不要去喂他啊?”罗昊忍不住说。 乔钰一缩脖子,端起碗把脸遮了一半。 “当初我让你来你不来,怎么秦予鹿一喊你你就过来了?” 其中的原因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再说,罗昊喊他的时候他不是也来了么。 “你对江少到底什么意思啊?”罗昊磨着牙,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给乔钰一口,“我好歹也算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他竟然先信你再信我?” 乔钰本来想说“你这一路才多久”,但他又一想,自己和江勉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比罗昊多了一两年。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五年呢? 吃完饭,江勉要休息一会儿。 罗昊去隔壁房间找了张床睡觉,乔钰坐在陪护床上发呆。 其实刚才罗昊问他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江勉什么意思? 首先肯定是喜欢的。 但喜欢这东西最虚无缥缈了,喜欢干不了多少事情。 再过两天他就要回淮城去了,姥姥要管,学校里的事也不能耽搁。 他现在就一甩手掌柜,能在京市陪江勉,都是因为孙姨和周书禾把他的担子扛着呢,他也不能一直让人扛着。 回到淮城,然后呢? 江勉这边也有一大堆事需要他去处理,他不可能跟着自己一起回去。 之前给出的一年期限还算不算?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用这一年干什么,但乔钰还是对江勉说过的“回到淮城,和姥姥团聚,一家人一辈子在一起”有过期盼的。 但现在的话…… 乔钰却不敢问了。 “乔钰。”江勉喊了他一声。 乔钰立刻下了床:“怎么了?” 江勉掀开被子:“扶我上个厕所。” 他的左腿还不太灵活,手臂也不能太使劲,柱不了单拐,暂时只能让人撑着走。 乔钰比他矮一点,微微弯一些腰刚好可以撑在江勉的腋下。 江勉另一只手按着床边,一蹦一跳地去卫生间。 他解开腰带时乔钰下意识偏过脸,当事人还没害臊呢,旁观的倒不好意思了。 江勉觉得可爱,就想逗逗他:“我们之前到哪一步了?” 乔钰没理他,但偏过去的脸以肉眼可见速度红了起来。 江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来我们——” “嘘,”乔钰忍不住打断他,“你话怎么这么多?” 江勉的胸腔震动,发出闷闷的笑。 再次回到床上时,江勉睡了半天没睡着,支着身子向医生要了片止疼片,吞了之后眉头一直拧着。 乔钰也睡不下去了,在病床边坐着,就怕江勉再疼了找不着人。 江勉眯着眼睛看了他几下,往床边挪了挪,留了一些位置:“上来。” 乔钰睁大眼睛:“啊?” 虽然病床有个一米五,睡两个人完全没问题,但江勉这大病初愈的,他有点不敢跟他挤。 “你睡右边,”江勉掀开被子,“我右腿是好的,不怕碰着。” “不行不行,”乔钰赶紧把他的被子重新盖好,“我睡觉可不老实了。” “陪会儿我,”江勉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身前拉了拉,可怜兮兮的,“我头疼。” 乔钰的心软了半边。 这个请求虽然有些突兀,但着实难以拒绝。 乔钰在旁边别扭了半天,最后还是换上了睡衣,上了病床。 “会唐突吗?”江勉问。 乔钰把被子盖上,小声嘀咕:“会不会你不都问了?” 先斩后奏,这时候才问,也好意思。 江勉只是笑,在被子下面攥紧乔钰的手。 乔钰睁着眼,没让自己睡着。 他一个人睡的时候还好,以前跟江勉一起睡的时候是真不老实,他怕出丑。 但江勉睡得倒还行,乔钰看他的眉头不再皱着了,舒展开的,看起来心情不错。 下午,依旧重复着上午的工作。 不仅如此,罗昊电话摇来了不少人,每一个都跟作报告似的,来了先说半个小时。 这让乔钰想起他们课题组开的总结会议,他开个俩小时就已经很痛苦了,俩小时之后基本级出于神游状态,人看着还在,其实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江勉这个会开了少说也有五六个小时,他手上还插着吊针,面色还很苍白。 护士时不时会进来给他换吊瓶,除了乔钰会起身看一看之外,没人在意这么个小插曲。 直到护工提醒该吃晚饭,江勉那边才告一段落。 乔钰搀着他去上厕所,江勉龇牙咧嘴说了句“憋死我了。” 乔钰这才觉得这个人像是自己认识的江勉。 晚上七点,罗昊吃完饭走了。 乔钰和姥姥打了一会儿视频,江勉出了境,把孙姨心疼得不行,让他来淮城给他炖大骨头汤喝。 江勉虽然记不得对方,但能感受到最淳朴的关心,只是笑着说好。 再晚一些,要睡觉了,江勉依旧把半边病床留给乔钰:“上来。” 乔钰躺在他的身边,悠悠来上一句:“我好像那种陪床丫鬟。” 平时没什么事情做,少爷们说什么也听不懂。 等到天黑了要睡觉了,他才爬上床,好像到他的上班时间了。 江勉长长“嗯……”了一声:“那你有稍许不称职。” 乔钰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但很快他的小脑瓜子转过来弯了。 “你——”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江勉笑得开心,“是你自己说的。” 乔钰气呼呼地躺下,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烦人?” “我以前说话不烦人?”江勉用食指拨拨他的眼睫毛,“我以前不是不讲礼貌吗?” 乔钰轻轻地拍拍他的手:“以前烦人,现在也烦人。” 江勉来了兴致,微微侧躺着看着乔钰:“以前我都怎么烦你的?” 江勉烦人的事儿可太多了,乔钰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你偷我作业出去卖,往我水杯里放水果糖。给我买粉红色的手套,我不想戴转手卖给别人了,你跟我气了三天。” “那是要生气,”江勉义正言辞,“粉红色怎么了?你戴粉红色肯定好看。” 乔钰:“……” 果然这人失不失忆都是一个德行。 “你还撕了小姑娘给我的情书,碰巧还被人小姑娘给看见了。” “你揍我了吗?” “揍了,不然那姑娘老哭。” “其实你舍不得揍我吧?” “舍得的,她走了我又揍了你一拳。” 江勉搂着乔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嗤嗤地笑。 笑累了,摸摸乔钰的头发:“能接个吻吗?” 乔钰顿了顿,也把脸转过来,和江勉抵着额头,垂着睫毛轻轻“嗯”了一声。 江勉把灯关上,他们接了一个很温柔的吻。 从触碰嘴唇开始,慢慢舔开唇缝。 乔钰乖乖地把嘴张开,他的牙齿还有点抖,江勉笑了一声,在他舌尖轻轻咬了一口。 大概有五六分钟,乔钰被放开时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江勉的衣服,他的呼吸有些乱了。 睁开眼对上江勉的眸子,漆黑的瞳孔里有微弱的光点,他看进去,是自己的倒影。 “上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江勉哑着声问。 乔钰想了想:“你强迫我那次。” 江勉贱嗖嗖的:“你喜欢被强迫吗?” 乔钰捂上他的嘴:“不喜欢!” 江勉累了一天,睡觉睡得也快。 等他的呼吸平稳,乔钰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 虽然舍不得,但还是老老实实回到陪护床上睡觉去了。 隔天,乔钰准时起床。 江勉还在睡,这不是他该醒的点。 七点,罗昊跟上班打卡似的准时到了,乔钰想让江勉多睡会儿,就让他先等着。 没一会儿,秦予鹿也来了,乔钰也给拦着了。 秦予鹿恐同程度达到峰值,扭头就走。 “你这正宫的架势摆得挺足。”罗昊坐在沙发上,小声地说。 乔钰轻轻咳了两声,低头削自己的苹果:“嗯?不能摆吗?” 罗昊“咦”了一声:“当初你可不是这样的,我说什么你都不来。” “那时候有误会,”乔钰乖乖认错,“但你喊我的时候我也来了。” 罗昊睁大眼睛:“什么时——” 对话被门响声打断了。 两人一起抬起头。 病房门开,走进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把门压住。 随后,又进来一个年龄稍长些的。 罗昊瞬间站了起来:“江总。” 乔钰下意识也直了下腰,视线跟过去,的确是江锦华。 他跟着站起来了,但没跟着喊。 站起来是因为江锦华是江勉的长辈,不喊是因为单纯的不想。 对于罗昊的招呼,江锦华“嗯”了一声,他的视线扫过乔钰,或许想起了什么,多少有点不痛快:“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 这话是对他身后的护工说的,但打的是乔钰的脸。 乔钰的身体一僵,但没多被打击,干脆就这么直接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继续削他的苹果。 “秦小姐呢?”江锦华又问。 “刚走,”罗昊说,“大概几分钟前。” 江锦华嗤了一声:“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倒是走了。” 乔钰当没听见。 他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不去生没必要的气。 反正被嘲讽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初还拿着刀呢,也没什么。 然而下一秒,一声略带沙哑的“三叔”从病房里传过来。 “您对我朋友就这个态度?” 罗昊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乔钰也停了手上的动作。 “呵,”江锦华走到病床边,“三叔只不过想提醒你两句,不该交的朋友不要交。” “哦,”江勉笑了笑,“看来我身边的人,以后还得过您三叔的眼。” 他说话时不急不缓,笑容温和,平心静气。 “以后这江家,也交给您,好不好?” 第35章 第 35 章 他朝着他,奔跑而去。…… 江锦华是听说江勉失忆了才过来, 想探探虚实。 结果对方失忆失了个寂寞,第一次见他张口就是一句“三叔”。 赶着那乔钰之后来的,江锦华就知道自己来迟了。 那三枪没打死江勉, 给他打出个前途无量, 这场车祸也没撞死江勉,给他撞出个锋芒毕露。 江勉说话夹枪带棒的,听着刺耳。 以前有江君尧压在头上,江勉还上不了江家桌,说话做事都得忌惮着点他。 现在倒好, 江勉发起疯来,直接把桌掀了重开一局。 到底是亲生儿子, 上头的老爷子还真惯着。 江锦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真没实打实赢的把握。 “把江家交给江锦华”这话放以前, 江勉说出来得是个笑话。 但今天, 江锦华得掂量掂量,江勉交得起, 他接不接得住。 江锦华停了许久, 这才道:“你想起来不少。” 江勉微一点头:“三叔没想到?” “是没想到, ”江锦华说,“比以前更麻烦了。” “那我是进步了,”江勉继续说,“我应该谢谢这场意外。” 话题逐渐敏感, 即便是乔钰都能感受到双方你来我往间的低气压。 他和罗昊交换了个眼神,罗昊抬手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乔钰懂他的意思,神仙打架,小鬼避让。 “这可跟我没关系, ”江锦华耸了耸肩,“你去查查老二吧。” 江勉轻笑道:“有三叔这句话,我还需要查吗?” 江锦华微微挑眉:“我说什么了吗?” 江勉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懒洋洋地:“三叔的提醒,我都记着呢。” 这种打哑谜似的交流太折磨人了,江锦华丝毫不怀疑这疯子聊急了能直接从被窝里掏出一把枪崩了他,所以最后只撂下一句“你爸让我来看看,你没事我回去也能交差”就走了。 随着病房的门关上,罗昊长舒一口气:“老天爷,我还是第一次看江总吃瘪。” 乔钰把自己削的小兔子苹果端去给江勉:“要起床吗?” 江勉一改刚才的凌厉,闭着眼软趴趴地靠回床头:“头好晕……” 乔钰提了下唇角,觉得还怪可爱。 他伸手摸摸江勉的脸,被江勉抓住了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秦予鹿没走,去隔壁中医扎了几针又回来了。 “江锦华来了?”她八卦地问罗昊,“怎么样?有没有打起来?” “差一点,”罗昊嘚吧嘚吧跟她说了个大概,“得亏你不在场,不然真得被咱江少帅得尖叫。” “他护着他老婆,又没护着我,有什么好尖叫的?”秦予鹿摆摆手,“再说,我是不会为了基佬尖叫的。” 两人窝沙发上絮絮叨叨聊着天,秦予鹿被栓在这,她家里人盯着呢,走不了。 毕竟两家联姻尚未破裂,虽然私下里已经碎得稀烂了,但表面上还得维持。 而几米远的病床边,乔钰插了个苹果自己吃。 可能是看到江锦华的副作用,江勉在对方走后躺了半天都没完全恢复过来。 他的笔电还架在病床的小桌上,此刻“滴滴滴”提示着新收到的信息。 “有人找你。”乔钰好心提醒。 江勉睁开眼睛,但眉头皱着,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 “谁?”他问了一声。 乔钰眨了下眼,看向病房那边嘀嘀咕咕聊八卦的两人,江勉此刻大概率是请不动他们。 于是最近的他暂时接替了霸道总裁的贴身秘书一职,放下手上的苹果,把电脑转了些角度,点开疯狂跳动的头像,报出了对方的备注名称。 江勉“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没有任何接下来的指示。 乔钰看着对方发过来的大串信息,简单总结了一下,转手汇报给江勉。 江勉一动不动地听完,说出解决方案,乔钰彻底把电脑转过来,用键盘敲下来发送出去。 “还有很多未读信息,”乔钰随便翻了一下江勉的对话框,“和邮件。” “嗯,”江勉偷懒偷了个彻底,“你帮我看看。” “我?”乔钰有些犹疑,“我能看吗?” “没关系,”江勉轻笑了一声,“你也看不懂。” 被鄙视了的乔钰点开邮箱,像个没有感情的朗读机器,江勉让他停他就停,让他继续就继续,偶尔回复一下,像传旨的小太监,这么断断续续处理了两个多小时,竟也就把堆积的工作处理了七七八八。 江勉实在撑不住,偏头睡过去,乔钰不忍心打扰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未处理的事项在备忘录里列出来。 等到把所有事情处理好,他点开邮箱查看还有没有遗漏的。 然而滚轮下滑,却意外看见在左侧导航栏中,有一个名为“1”的文件夹,点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排列将近一百封统一八个数字主题的未读邮件。 发件人是江勉本人,而从邮件的接收时间来看,主题中的数字大约是年份-月份-日期的排列。 日期横跨近五年的时间,最早那封是他们分开的同一年。 乔钰隐约察觉到了这些邮件的用处,微微发颤的指尖在触控板上划动,停在最早的那一封上。 没有立刻点下去,他犹豫着看了眼还在睡的江勉。 理智上乔钰认为自己不该看,可他又很清楚的明白,想征得江勉的同意大概是难上加难。 停顿两秒,他还是点开了邮件。 2015- 丢了五个笔记本,医生建议我给自己发邮件,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好记录的。 一句鸟语都听不懂,我不该在这。 …… 2016- 我对我的名字和身世抱有怀疑,感觉所有人都在骗我。 考试全挂,意料之中,学校直接让我退学,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被解决了。 想回国,被拒绝了。 总是能梦见一个人,很模糊,只有影子,不知道是谁,感觉很重要。 发现了很多以我名义注册的空头公司,虽然是合理避税,但没道理全用我的。 江家在监视我。 …… 2017- 认识了leah,她教会我很多。 目前给的最大建议是,让我尽早把雅思过了。 金融也不是很难,慢慢能跟上了。 还是会想到影子。 考试勉强都过了,顺着江家的意思就能回国,希望能找到他。 …… 2018- 什么都没找到,Leah说或许只是我的臆想,可能吧。 又梦到了影子了,我还有什么没有记起来,可是是什么?快点让我想起来吧。 …… 2019- 好痛苦,我不应该在这里。 我有事情没有做完,到底是什么?我忘掉了什么? 毕业了,终于可以回国了。 不在京市吗?我已经在这里找很久了。 …… 2020- 查到了一些奇怪的信息,我的高中在一个叫做淮城的地方念的,我该去碰碰运气。 找到“影子”了,是个男人,叫乔钰。真稀奇,是个男人,看见他第一眼就觉得好奇怪,我竟然喜欢男人吗? …… 邮件的最后一封,时间断在他们重逢。 是他们五年后的那次遇见,在酒吧的门口。 原来江勉是真的不记得。 乔钰关闭所有的网页,合上电脑。 心脏还在砰砰的跳,可是头脑却异常清晰。 只要江勉处理工作,就必然会打开邮件,发现里面躺着的一封一封属于他的过去,是他可能又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 乔钰没打算瞒着江勉,等到对方醒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江勉也把那些邮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神色淡然。 两人的目光相撞,在对视的片刻中,乔钰颤抖着唇瓣,率先垂下眸,呼出一口气。 江勉把手覆上他的手背,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之前听医生说我头部二次受伤,原来是这样。” 几乎送了他的命的事情,就这么被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乔钰心上一疼,嘴唇蠕动,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虽然他早就知道过去的那些都不是江勉愿意选择的,可真当他接近真相,却还是克制不住的心疼。 “你过几天是不是要回家去?”江勉问。 乔钰轻轻点了下头:“姥姥离不开我,学校也有事。” “好。”江勉合上电脑。 他们分明就要分开,乔钰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可反观江勉,倒是没什么表情。 “阿勉,”乔钰欲言又止,“你……” ——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在江家能说得上话的大少爷,会跟自己回去吗? 回淮城那么个小破地方,住那个小破房子。 在江勉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都没敢想,现在江勉什么都知道了,肯定更不敢想了。 乔钰耷拉着脑袋,有些失落。 他回到淮城,江勉留在京市,他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我?”江勉却用手指抬抬他的下巴,把话接上,“要带我回家吗?” 乔钰眨眨眼,睫毛像把小扇子,扑闪扑闪的。 他看着江勉,小心翼翼地问:“你跟我回家吗?” “跟,”江勉弯起眼睛,“人总是要回家的。” 人总是要回家的。 他的家不在京市,在淮城。 乔钰咬住后槽牙,可眼圈还是没出息的红了。 他俯身抱住江勉,歪歪头把脸枕在对方的肩上。 “这边人杂,你回去也好,”江勉抬手在他的背上摸了摸,“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去找你。”- 乔钰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他早上没舍得走,一直拖到了下午。 孙姨给他留了饭,乔钰把肚子填饱后去洗了个澡。 再出来时手机上弹了好几条信息,是江勉发来的。 【江勉:到家没有?】 【江勉:吃饭没有?】 【江勉:在干嘛?】 忘了回复了! 乔钰赶紧编辑信息发过去。 那边秒回:就这么把我忘了[小丑] 乔钰坐在床上:你没资格说这话吧? 人的性格变了,一些小习惯也变不了。 江勉还是那样,喜欢在信息后面缀一个小表情。 看着人高马大一个大男人,小表情一套一套的,卖萌打滚也不觉得脸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废话,乔钰看着时间也不早了,让江勉早点睡觉。 【江勉:陪床丫鬟没了[难过]】 【乔钰:……】 【乔钰:头疼吗?】 【江勉:疼[难过]】 【乔钰:认真的。】 【江勉:还好。】 【乔钰:撒什么娇。】 嘴上说着睡了睡了,但还是一直在发信息。 他们在分离前从未分开过,自然也不会这样一条一条的发着信息。 此刻的江勉让乔钰觉得鲜活、踏实,像是从之前那些超出他接受能力范围内回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中去,是可以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人。 就这样吧- 乔钰走这几天,学校堆了不少的工作。 周书禾像一具被抽掉精气的干尸,在看到乔钰之后变成了挥舞着手臂的丧尸。 “钰啊~钰啊~你可算回来了!下午要开组会了,救命啊!!!” 乔钰一把接住他,笑着说抱歉。 周书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自己这几天的悲惨经历,换得乔钰请了顿丰盛的烧烤。 把自己兄弟安排好,乔钰又把一直搁在宿舍里的电脑给拆了,那是江勉以前寄给他的,他不要,但现在可以要了。 周书禾觉得奇怪,笑嘻嘻地问:“怎么?跟你初恋和好了?” 乔钰不知道自己和江勉这样算不算和好,他们之间横着太多事了,想要一件一件去处理根本处理不完。 而又恰巧是事情多到一定程度,干脆直接摆烂不去处理,反倒还能获得片刻的温情。 乔钰也不知道这样会持续多久,但那几场天灾人祸让他实在害怕。 人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盘算再多只会再次错过。 他也不想留江勉一个人- 工作时间,乔钰和江勉两人各忙各的,不怎么说话。 但是一到饭点,就会捧着手机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 这种相处模式乔钰十八岁的时候想过,觉得自己高考后去上大学了,应该就会和江勉这样。 异地恋应该都是这个模式,跟养了个电子宠物似的,时不时逗一逗,捧着手机跟傻子似的嗤嗤地笑。 不过这种模式容易出意外,毕竟自己和江勉一直都黏在一起的,猛地分开可能会受不了。 乔钰还曾暗暗担心过。 然而现在的乔钰已经和江勉分开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宅图书馆、一个人做实验,现在他的学业很重,经常在实验待到很晚,再一个人踩着月光回家。 深秋的风卷起寒意,地上的影子跟着他,像在他的脚底蒙上一层淡淡的灰。 乔钰曾经想过,江勉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某一天的晚上,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漫无边际的瞎想,久别了就会设想一下如何重逢。 即便那种重逢的概率基本为零,他没觉得江勉会真的出现。 可今天他刚刷了校园卡出门,却猛地顿住了。 江勉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兜里,就这么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看见他了,便把手拿出来,笑着冲他张开手臂。 昏黄的光洒在对方的发上,整个人像都拢在温暖里,显得宁静而又柔和。 乔钰迈开脚步,很快接上下一步。 他朝着他,奔跑而去。 第36章 第 36 章 “可是阿钰,我没想着离…… 江勉那个架势是准备着乔钰扑进他怀里的——乔钰本来也的确是想扑进他怀里的。 但扑到一半中途打住, 又生生停在了江勉面前。 江勉手都张开了,又给放下,看着乔钰笑得不行:“刹车哪买的啊?这么好使?” 乔钰轻轻抱住他, 把脸挨在江勉的肩上,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你怎么来了?” 江勉揉揉他的后脑勺:“不是说过忙完了就来找你吗?” 满打满算,距离乔钰从京市回来还没到一个星期,江勉那会儿还是个上厕所都需要他扶,动不动就头晕的虚弱怪,现在竟然能从京市来淮城, 跑这么远。 “等多久了?”乔钰又问。 “也没多久,”江勉说, “晚上才到淮城。” 乔钰微微退开一点, 能看到江勉的左脸上还有尚未恢复的细小疤痕。 可能是恢复的比较好, 又可能是天黑光线弱, 总之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当初那大块纱布贴的, 实数雷声大雨点小了。 可该心疼还是会心疼。 乔钰手都抬起来了, 但碍在室外, 犹犹豫豫没摸得下去。最后还是移开目光,手指攥了攥自己的衣袖。 “你的腿好了吗?”乔钰低头看看,又抬头,“头还疼吗?记忆恢复了多少?” “腿能走了, 头还行,最近忙着别的事呢, 记忆恢复暂时还得靠阅读邮件。”江勉垂着眸,把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了了。 乔钰抿了下唇:“有看出些什么吗?” 江勉轻轻闭了下眼睛:“摸着地址找到这儿了。” 因为第一次车祸后造成的大脑损伤,对后续记忆也有不可预估的影响, 所以医生建议他试着记录生活,但他又不是个随时能拿起纸笔的性格。 所以江勉干脆就想到哪是哪儿,给自己发了一封又一封的邮件,东一榔头西一榜的记录着他第一次失忆后发生的事情。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方法,在确保了私密性的同时又能将记录时间精确到分秒。 再加上他平日里工作离不开邮件,即便未来的某天突然失忆,也可以非常轻易的发现许多封的“未读”,独自一人开启过去的记忆。 江勉最初大概浏览了一遍,之后一有闲暇就会重新翻出来看,像看日记似的,再顺着时间线捋一遍。 在发现五年前别人对他不干人事的同时,也发现了五年后自己对乔钰同样不干人事。 死缠烂打,威胁强迫。 江勉对自己没什么遮掩,记录的时候隐约带着点个人情绪。 但几个月后,他本人跳出那些情绪之外,拧着个眉头看完了全部,觉得即便如此,乔钰还能在他车祸后巴巴地跑来京市守着他,也算是溺爱了。 他很庆幸在失去记忆的同时保留直觉,而直觉在看见乔钰的那一瞬间都起到了作用。 爱是刻在本能里的习惯。 “你直接来的淮大?”乔钰还在问。“回家了吗?见过姥姥了吗?” “见过了,”江勉捏了一把乔钰的脸,“十万个为什么,姥姥等着你呢。” 江勉来的时候想着乔钰应该会上课,所以就没通知,以免耽误对方。 再者,他想自己在淮城转一转,想来对自己的记忆恢复也有一定的帮助。 可惜时间卡得太紧,他到这儿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等找到筒子楼看到孙姨时,没说几句话就被告知乔钰大概要回来了。 江勉又屁颠屁颠跑学校接人。 等到两人重新到家时,姥姥要睡没睡,等着看乔钰一眼。 乔钰进屋哄了会儿,等老人家睡着了就出来了。 江勉正在和孙姨聊天,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颇为熟络,甚至说着说着孙姨还站起来围着江勉的脑袋认认真真看了一圈。 “我看着也挺正常的嘛,”孙姨说,“人平安就好。” 江勉笑着点头:“嗯嗯,人平安就好。” 孙姨叹了口气,似乎是为江勉悲惨的遭遇感到惋惜。 但她很快就回到现实,对着墙边上那张一米二的小床说:“你俩怎么还没走?今晚睡这儿吗?” 江勉眉梢一抬:“以前我俩都单独走的?” “不然呢?”孙姨说,“这小床只能睡一个人。” 说这话时,孙姨看他俩的目光就跟看邻居家的俩小崽子一样,坦荡无比。 但当事人之一的乔钰被这样注视着,反而生出一种莫名心虚,低头推着江勉,俩人一起出了门。 江勉走之前往卧室看了一眼,分享道:“姥姥现在不揍我了。” 乔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想起来了?” “一点点,”江勉挨着乔钰,抬头看了眼四周,“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江勉在这里长大,每天上下学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巷口的那个路口。 乔钰带着他一一走过,自己也像是走了一遍十几岁的曾经。 江勉沉默着听乔钰絮絮叨叨地说,听了一路也没有吭声。 时间已经很晚了,路上空无一人,连辆车也没有。 路边倒是有灯,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可越亮越显得安静空旷。 乔钰侧脸去看身边的人,江勉难得这样沉默,视线一直平齐着前方,看起来揣满心事。 “心情不好?”乔钰问。 “没有,”江勉回过神来,“在想事情。” 这一次的车祸并没有致命,但却让他昏迷了四天。 额叶损伤导致的短暂性脑雾症状,轻微损伤是可以逐渐恢复的。 但随着清醒时长的增加,江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力有所下降。 他每天把那些邮件翻烂了也没想起来更多有关过去的事情。这次匆忙跑来淮城,一是想见乔钰,二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和之前一样迅速恢复记忆。 但可惜的是,目前为止他也没能记起来多少。 无数个画面在脑海闪过,他想捕捉,却很难抓到实处。 他记起了自己的遗忘,却对这种遗忘无能为力,这让江勉很难受,他找不到有效的方法,只能任凭那些熟悉的感觉慢慢淡去。 “想……什么事?”乔钰试探着问道,“我能帮上忙吗?” 江勉摇了摇头,暂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对方:“江家的事。” 乔钰“哦”了一声,那些自己的确帮不上。 而且对于他和江勉而言,江家夹在他们之间,也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 那是乔钰接触不到的地方,也证明了江勉离开的五年。 他们两个穷小子本不应有这样的际遇,可现实就偏偏发生了。 乔钰对江家没底,那些东西超乎了他的认知。 “阿勉,”他犹豫着开口,“你在京市都干些什么?” 江勉说的无非是处理公务、出差审查之类的,但乔钰想听的并不是那些。 之前江勉指着自己脑袋的三枪于他而言依旧是个阴影,他被吓怕了,不想在某天再来一次。 而且之前江勉有透露过江家一些非法的勾当,他也不愿意让江勉搅合进去。 但劝江勉放弃江家的一切,从京市回淮城,他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纠结了一路,回到家里。 乔钰站在玄关,往客厅里看了一会儿。 这还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来到这个地方,没有强迫也没有争吵,甚至还是他带江勉过来了,这个江勉准备的、他们的家。 乔钰没好意思把话说全,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是江勉买的还是租的房子。 然而下一秒,江勉反而说话了。 “买的。” 乔钰看向他:“啊?” “符合吗?”江勉踩着拖鞋进屋,“你对家的想象?” 乔钰顿了顿,看江勉站在客厅环视一圈,然后走向沙发,弯腰拿起一个抱枕在手上,很软和。 乔钰也换好拖鞋,跟着他进去:“之前没好好看过。” 他们第一次接触到房子相关还是念初中的时候,那一阵子筒子楼天天吵着要拆迁。 经常有卖房子的到他们这儿发传单,上面写着哪哪地方盖了新的小区,坐北朝南,楼下就是喷泉花园。 因为广告纸质量很好,夏天乔钰会留着折扇子,偶尔上课开小差,就会看看上面的广告词,觉得以后他的奋斗目标就得买一个这样的房子,出门就是喷泉花园的那种。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现在乔钰觉得“家”这个概念,只要家人都在,无论哪里都好。 至于什么喷泉啊花园啊,都不重要。 睡觉前,乔钰洗了个澡。 出来时江勉卧室的窗边打电话,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把电话挂了。 “你说你的。”乔钰抱着自己的衣服出去洗。 江勉跟着他过去:“没什么大事。” 洗衣机在阳台,乔钰把衣服扔进去,打算明天再洗。 他明早刚好没课,本来打算去实验室和周书禾一起跑他的模拟,但现在江勉来了,就不去了。 “什么时候睡觉?”江勉倚在门框上,懒洋洋的。 乔钰转过身,差点撞着他:“马上。” 乔钰下意识退开一点,江勉也站直了身子:“躲我啊?” “没,”乔钰抬手挠挠鬓边,“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到最后也没说出口,乔钰自己也找到不一个具体的词去形容他们的关系。 尴尬不至于,但要说有多自然那也不是。 在面对江勉时他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倒不是像罗昊一样把对方当少爷供着,只是分别了太久,重逢后又经历了太多,两个人早已不是以前的少年,相处自然也不会是从前的方式。 可该是什么样的方式,乔钰还没拿捏出一个准头。 之前江勉住院,他该照顾照顾,留在对方身边怎么说都有个借口。 现在出院了,总不能像个挂件一样硬赖着对方。 而且…… 江勉有时候会跟吃错药一样危险…… 乔钰倒了杯水,回到卧室时周书禾刚好把整理好的表格发给他,顺便问他晚上是不是又回家去了。 乔钰简单回复了一下,接着就坐在床边打开了表格。 正看着呢,肩膀突然搁上了一颗脑袋。 乔钰微微侧过来脸,刚巧和江勉对上目光。 对方眨巴眨巴眼,睫毛快戳上他的嘴唇:“看什么呢?” 乔钰又把脸转回去,把手机屏幕往江勉那边偏了偏:“最近几天的数据统计。” 江勉假模假样地看了一下:“看起来挺平稳。” 乔钰轻笑道:“不平稳的都被筛掉了。” 话题涉及熟悉的部分,乔钰的话也多了不少。 等到处理完手上的工作,他把手机搁在床头,没急着上床,反而盯着江勉看了一会儿。 “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江勉掀开被子,拍拍自己身边的枕头,“我累一天了,今晚纯睡觉。” 乔钰瞬间觉得脸上有点热,但不耽误嘴硬:“我有说什么吗?你自己想多了吧。” 床很大,两人躺着一点都不挤。 江勉抻着手臂把灯关掉,仰躺着盯着天花板,真的什么都没做。 “聊聊天。”他说。 乔钰也没睡:“聊什么?” “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江勉想了想,又补充道,“十七八岁。” “这一路不都在说?”乔钰问。 “你眼里的,”江勉侧身躺着,语气也变得柔和,“说说我们。” 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而且感情这种事两边都能感觉到,他们那么亲密,遮掩也是遮掩不住的。江勉的一句话把窗户纸捅破,他们就完完全全的、避无可避了。 “然后……就在一起了。” 乔钰想起那年除夕的烟火,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隔了很远。 他记得彩色的火光落在江勉脸上,红的、黄的,映得江勉眼睛亮亮的。 “当时还不懂事。” 乔钰说着说着笑起来。 他偏头看向江勉,借着一点月光,隐约能看见对方的脸部轮廓,像起伏的小山,落着银白的雪。 那时的乔钰还不是很懂“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江勉在他前面牵着他,他就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相比于现在,反倒是不敢了。 “我之前一直怪你,怪你一声不吭走了这么久,姥姥生病了,你也不回来看看她。但现在知道你也生病了,这些年你在国外过得也不轻松。” “但你优秀了很多,以前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的人,现在竟然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又想,或许你当初的离开是正确的。” 江勉的嗓音低低的:“说这些做什么?” “你要聊聊的。”乔钰轻轻叹了口气。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焦距模糊,思绪飘远。 像是回到六年前的某个晚间,似乎隐约还能听见生涩的轴承转动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乔钰气江勉的不告而别,也气他的软弱背叛。 可现在他又觉得,不应该以自己的道德底线去要求江勉没苦硬吃。 “阿勉,我就想告诉你,过去的那些事,我不怪你了。” 他说完,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久到乔钰都快要睡着了,才听见江勉轻声笑了。 “可是阿钰,我没想着离开。” 第37章 第 37 章 乔钰在哪,哪里就是家。…… 听见江勉这么说, 乔钰沉默了许久,没太意外。 过了片刻,他甚至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侧过身,在雾蒙蒙的黑种寻找到江勉的脸。 在说出原谅之前,乔钰在心里铺垫了那么多,其实差不多在变相的劝自己接受另一个与自己想法相悖的江勉。 只是说了一大通,最后等来了对方这样的回应,他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心底像是有个声音接上江勉的话,说了句“果然如此”。 这种情况他想过, 但没深想, 怕把江勉架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结果江勉现在开口告诉他:我就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们之间只有矛盾, 没有背叛。 “他们强迫你的?”乔钰左手垫在自己的脸下, 声音温和,“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没想起来, ”江勉靠近了一些, 抵着乔钰的额头。他的眉心皱着, 时不时会闭上眼睛短暂地回忆过去,“等想起来的时候你已经不信我了。” 他说着,笑了笑:“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起什么具体的细节,是邮件里这么写的。” 因为江家最初的那点蝇头小利, 江勉和乔钰之间或多或少堆积着矛盾。 乔钰在意的江勉不在意。 可江勉拿到的乔钰不需要。 这些矛盾在日常生活中被刻意淡化,封锁压抑, 导致表面上看起来两人好像同仇敌忾,可实际上却早就分道扬镳。 随着高考的推进,也随着江家的干涉, 江勉的视野从“学校”放眼至整个“社会”,开始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力。 他总是担心乔钰,担心一些他无能为力的事情。 哪怕那些事情不可能发生,可一想到还是会焦虑。 他想给乔钰铺好路,无论是前途还是后路,或者减轻一些对方生活上的负担。 他知道乔钰是个学习的好苗子,江勉自己不行,就不想让对方被耽搁。 十七八岁的少年心思单纯的一眼能望到底,却偏偏要去和浸淫商场的老油条博弈。 费劲了心思,觉得自己十拿九稳。 当局者迷,旁观者急。 他们开始争吵,矛盾爆发。 江勉负气离开,乔钰并没有挽留。 虽然此后五年他们没再见面,可那一晚,谁也没想过分开。 “他们……怎么强迫你的?”乔钰的担心迟了五年,但还是会有,“邮件里有写吗?” “一笔带过的事,没仔细写,”江勉笑着说,“可能我自己都觉得丢人吧。” “一点都没想起来吗?”乔钰小心地问,“你这次来淮城,走过那些地方,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江勉沉默片刻,笑着说:“想起来一些,想起姥姥了。” “想姥姥,”乔钰小声地重复,又嘀嘀咕咕,“就想姥姥?” 江勉凑近了一些,和他快要抵着额头:“吃醋啦?” 乔钰缩缩脖子:“没有。” 他的话轻得只剩气音,像只鸵鸟似的把脸往被子里扎。 可惜扎到一半,被江勉捧了出来,手指擦着他的侧脸,掌心里窝着下巴。 “慢慢想,都想得起来。” 江勉暂时不打算把自己的具体情况告诉乔钰,一是怕他担心,二是这恢复情况一天一个样,谁也说不准他明天的脑子好不好使。 乔钰也没逼着他一定要想起什么,恢复记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只是眼下听江勉说清楚这个误会,难免让他想起曾经的那些疑惑与怨恨,如今也都有了相应的答案和归属。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只记得一直在和江勉说话。 说的都是闲话,日常的小事,江勉记得的东西不多,基本都在听乔钰说,后来乔钰睡着了,江勉偏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这一晚乔钰睡得很踏实,整个人跟沉到底似的,被江勉稳稳当当地接着。 江勉没怎么睡,他睡不着,一直看着乔钰。 偶尔会伸手摸一摸对方的头发和脸,但怕把人吵醒,所以也没伸上几次。 来到淮城,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虽然江勉已经习惯了各种陌生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但出于人的本能,还是更愿意往熟悉的事物上靠近。 他只熟悉乔钰。 江勉很庆幸在自己二次失忆后能第一时间看见了乔钰,让那份陌生带来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些许。 倒不是怕,就是…… 谁会愿意疼呢。 乔钰在京市的那几天,江勉脑子里那根断了的弦开始慢慢绷起来,但没绷多厉害,心里总是有个底的,能在天黑了抱着乔钰松上一会儿。 但他醒后没几天乔钰就要离开了,江勉不能留他。 短短不到半月时间,江勉像块海绵似的不停吸收着属于他的所有信息,理清了自己遍布于全球各地的资产。 江老爷子彻底的放权,让江勉的身价水涨船高,那些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蜂拥而来,像悬在头顶将落未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江勉把弦给绷起来,一刻也不能放松。 等到乔钰睡熟了,江勉起身去了阳台。 他身上披了件外衣,不冷,也不暖和,夜风能吹进去,站着回复之前未回的信息。 有时江勉需要这样的低温保持清醒,他点了根烟,在薄凉的月光下慢慢抽着。 从他前几天对烟草的排斥程度来看,他应该是不抽烟,但有时候心烦的厉害,在罗昊身边烟熏火燎的,就忍不住也叼上一根。 没瘾,纯提神用。 等处理完今天的工作已经是后半夜,他的烟还剩半截,就干脆迎着夜风把它抽完。 房子临街,面朝马路。 因为是在大学城附近,倒也不是很吵。 隔着淡灰色的烟雾,江勉看着一路蜿蜒至黑夜尽头的路灯。 相比于半年前的艰辛,这次他只花了三四个小时从京市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在平行世界里可能完全不会涉足的地方。 可他来了,因为乔钰。 橙色的火星烧到屁股,江勉把它按在了湿纸巾里。 低头闻闻自己的衣服,又打开扇了扇,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隔着半挂窗帘,黑漆漆的,他干脆把外衣脱下来了。 仰头吐出一口雾气,看它在面前瞬间消散。 远处有零星的居民楼还亮着光点,万家灯火终于也有了他的一点。 等身上烟味散得差不多,江勉才回了房间。 乔钰半梦半醒,在有人靠近时下意识挨了过去,摸摸江勉的手臂,很快就被对方哄着继续睡熟了。 虽然进了房间好一会儿才上的床,但相比于一直在被窝里的乔钰,江勉身上还是有点凉。 他把手捂了会儿才去摸乔钰的头发,手指触碰到柔软的发丝,心底也跟着塌了一块,软绵绵、暖烘烘,像烤焦了的棉花糖,胀得那一块暖烫暖烫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舒服。 让江勉能卸下在京市绷着的弦,一点一点沉进柔软的被窝里。 世界是个巨大的网,京市和淮城两点连城一线。 乔钰是这条线上的锚点,是江勉的归宿和牵绊。 乔钰在哪,哪里就是家。 他总是要回家的- 隔天,乔钰被闹钟吵醒。 他眯着眼睛起床,感觉很久都没睡得这样舒服。 再偏头看看床上,枕边还残留着布料凹陷下去的褶皱,江勉昨天来了淮城,那不是梦。 客厅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乔钰起身出了房门,江勉正在做早饭。 他刚做好,已经端出来了一碗。 乔钰走过去一看,西红柿鸡蛋面疙瘩。 “醒了?”江勉笑道,“正打算去喊你。” 乔钰也笑,抬头问江勉:“从邮件里看的?” 江勉抬抬下巴,递过去一双筷子:“邮件里没说做法,尝尝味道变了没。” 乔钰先去洗漱,出来时江勉又在打电话。 对方似乎一直很忙,他没打扰,自顾自地走到桌边,拿起勺子搅了搅面疙瘩。 其实这玩意儿做法都一样,没什么要讲究的,江勉就算失忆了也能还原出以前的做法,吃起来味道都没变。 没吃几口,江勉打完电话回来了。 “怎么样?”他问。 “好吃。”乔钰很给面子。 江勉低头吃了一口:“味道没变?” 乔钰摇摇头:“没变。” 冬天的早上,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身子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不过没吃几口,江勉那边又来了电话,他看了一眼给挂了,手机关了静音卡在桌上。 乔钰放下勺子,让他别耽误工作。 对于江勉的工作,乔钰一直都没什么概念。 一是那不是他接触的圈子,不知道正常,二是以前他觉得自己和江勉是两条路上的人,对方要铤而走险他管不着,自己能不碰就不碰。 到现在不一样了,他和江勉又走在一块了,乔钰就觉得这些事他应该问一问。 只不过碍于询问的方式,他一直都没有开口。 吃完饭洗碗,乔钰趁着这个空档,和江勉并肩站着,于沙沙水流间开了口。 “阿勉,你以前跟我说过江家有一些违法行为,你还记得吗?” 江勉洗碗的手一顿,但只是片刻,又恢复如常,轻轻“嗯”了一声:“那些你不要掺和。” “那你呢?”乔钰问,“你在掺和吗?” 江勉并不想敷衍或欺骗乔钰,他停了停,点头道:“在。” 乔钰不知道这个“在”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江勉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所占据的分量。 但他相信江勉不会去做一些触碰底线的事,可清者未必自清,瓜田李下的事,难保牵连。 “江家干的都是些不干净的勾当,你在里面混什么?”乔钰喃喃着,没说太大声。 虽然他不觉得江勉贪财,舍不得江家的家产。 但说到底人性摆在那,他们穷怕了,当初分开也就为了那点钱。 “不用担心,”江勉笑了笑,“相比于当年回国,现如今的情况要好上千倍万倍,我上面是老头,没人敢对我乱来。而且有你在,我自己也不会乱来。” “可是——” 乔钰的话说一半,卧室里突然想起铃声。 他连忙起身过去,一看屏幕是罗昊打开的。 “江勉在你那吗?”罗昊急得连名带姓一起喊,“让他接电话!” 乔钰赶紧快步走去客厅把电话递给江勉。 “罗昊的。” 江勉开了免提:“说。” “江老爷子不行了!”隔着话筒,罗昊撕心裂肺,“现在、立刻、马上,回京市!” 第38章 第 38 章 “爸,你还记得我妈吗?…… 通话音量不小, 乔钰把罗昊的话听了个全乎。 到底是江勉的生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江勉。 江勉往嘴里送了勺疙瘩汤。 “好, 我知道了。” 他像是听到了个类似于“明天开早会”的通知,就这么礼貌性的已回复,然后全然不顾罗昊的咆哮,直接挂了电话。 乔钰:“……” 有一种听了地狱冷笑话的感觉。 “这么平静?”乔钰也拿起勺子吃饭。 江勉把手机推回乔钰面前:“我估计着也就这几天。” 乔钰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那是你的生父。” “是吗?”江勉低头喝了口汤,话里像是带了点笑, “可该死的时候也要死啊。” 寥寥几句,乔钰大概知道江勉对待此事的态度, 也就不再询问了。 那边的罗昊火急火燎, 这边的江勉岁月静好。 他吃完早饭, 亲亲乔钰, 回了趟家,亲亲乔钰。 哄姥姥晒了会儿太阳, 回屋刚打算再亲亲乔钰, 乔钰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点开一看, 京市的号码。 乔钰把手机给江勉。 江勉抱着他,把脸埋进乔钰的颈窝,拒绝这个电话。 乔钰只好硬着头皮接电话。 他本以为罗昊换了个手机继续催,可没想到一接通, 一道女声跟炮仗似的直接炸进他的耳朵:“江勉——!!!我知道你在淮城!!!” 乔钰下意识把手机拿开,后知后觉是秦予鹿的声音。 “找你的。”他顶着足量分贝的咆哮, 坚持把手机给江勉。 江勉还贴着乔钰,看都没看,接过来直接挂了。 乔钰只好提醒:“是秦予鹿。” 下一秒电话又打来, 江勉直接给关了机。 “你知道是她?”乔钰拍拍江勉的脑袋,“你干什么了?她这么生气。” 江勉笑了笑,呼出来的热气拂了他一颈脖,激得乔钰缩了缩脑袋。 “退婚了。” “啊?” “之前订婚是为了和江锦华结盟,现在没必要了。” 江勉说这话时格外平淡,甚至可以称为冷淡。 乔钰“哦”了一声,呼噜了几下他的后脑勺,然后把江勉从自己的肩上薅起来。 “你没有通知秦予鹿吗?” 说到底也算是朋友,他俩还得谢谢人家。 “没必要。”江勉说。 乔钰又把江勉的脑袋给放了回去。 “再说有个未婚妻在中间你不膈应吗?”江勉闷着声,“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想的,估计是真没办法了……” 江勉长期被养在国外,突然被带回国内,一没钱二没权。 面对以江君尧、江锦华为代表的各方势力,他硬是在其中混出了点样子,让圈里的人都知道江家还有个三少爷。 表面风光无限,其中苦楚被如今一句“真没办法”草草带过。 乔钰还是觉得心疼。 他又拍拍江勉的后背,觉得在分离前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江家的一切他都非常陌生,江勉这次过去会面对什么,又会改变什么,他不得而知。 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慌,但乔钰又不想让自己这份心慌影响到江勉。 他闭上眼,微微侧过脑袋,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一定要去吗?”乔钰问。 江勉轻轻“嗯”了一声。 乔钰其实还想问一句“可以不去吗?” 但他张了张嘴,没问出来。 面对江家这事儿上,乔钰一直不好干涉。 不久前他和江勉差点没直接闹掰,如果没有第二场意外的车祸,两人指不定现在还势如水火。 虽然二次失忆后江勉只对乔钰抱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到底有多少,能不能足够与整个江家抗衡,乔钰心里都没底。 他并不反感江勉接手江家的产业,他只是担心那些来路不正,怕江勉一步一步走上歧路。 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甚至江勉的记忆都没有完全恢复…… “既然你生父不在了,你又何必过去替他收拾烂摊子?江家不是什么好归处,你在那边我总不放心。” 乔钰把话折中不少,还是说了出来。 “别担心。”江勉的手掌包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插进发里轻轻揉搓几下,“该定的都已经定下了,我去走个流程,忙好就回来。” 江勉临走前给乔钰吃了个定心丸——或许只有半颗,乔钰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 他不知道这个“忙好”需要多久,或许江勉自己也不知道。 对于这些能力以外的事乔钰感到有心无力,他们分开了太久,早已不是将生活绑在一起的少年,那是江勉选择的路,除了等待似乎也没法去做什么。 当天下午,江勉在千催万唤中离开淮城。 江老爷子没离开之前的地方,他在那儿养老,之后也埋在那。 江君尧和江锦华早就到了,江老爷子要见江勉,他去了谁都得给他让路。 众人窃窃私语,在背地里交头接耳。 他们如何议论已经不重要了,江勉目不斜视,径直进了病房。 房门关上,阻隔开外界的纷纷扰扰。 繁重的机械已经去除,病床边除了供氧系统外没有其他的仪器。 江老爷子安静地躺在那儿,呼吸平稳,像睡着似的。 “爸。”江勉喊他一声。 床上的人缓慢睁开眼睛:“来了啊。” 他的声音苍老而又虚浮,喉间仿佛含着一口浓痰,堵在哪儿不上不下。 江勉俯身握住他的手:“儿子来迟了。” 老爷子笑起来,把原本就没张开多少的眼睛闭上。 他笑得有些咳嗽,又有点喘不过气,江勉转身想去喊医生,却被对方抓住手指,因为没什么力气,又滑落下来。 “爸,”江勉回身,重新握住他的手,“您有什么要交代儿子的?” 老爷子微微抬头,江勉立刻把耳朵凑过去。 “你私下里的动作……我都知道。” 江勉的睫毛垂下来,阴影覆盖进眼瞳,就连目光都沉下来几分。 他这几年一直在按着他名下公司的资金流动追查源头,很多时候都没办法做到完全隐蔽。 虽然知道迟早会传到江老爷子这里,但江勉一直倾向于双方为了维持表面关系而不去挑破,却没想到眼下一句话就把一切明晃晃的摆在明面上。 “你名下的所有……我都……替你处理了。” 那些黑的白的,又或者是黑白混杂的,转到江勉这里,都是白的。 江勉眉梢微挑。 可能他会错了意。 江勉轻声说:“谢谢爸。” “君尧……对你没有威胁,你……留他口气,我的一切……江家……” “爸,”江勉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你还记得我妈吗?” 江老爷子停了下来。 “不记得了吧,”江勉勾了勾唇,“我也忘了。” 那个十几年前死在冬夜里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姓名。 江老爷子没再说话,只是半合着眼,静静地看着江勉。 “整个江家都是……你的……你是我儿子……你想要什么?” 江勉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 江老爷子笑起来,笑得喉咙沙沙直响,像一口破了的口风琴,在萧萧晚风中发出苟延残喘的刺耳声响。 “你想要什么……”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要、要什么……” 江勉站直身子,没有去接。 “好啊……”江老爷子死死地盯着江勉,脸上表情晦暗不明,“好,不愧……是我的种……” 那是江勉听到老爷子的最后一句。 之后他去办理遗嘱交接公证,再回来时老爷子就已经咽气了。 江勉连装都不想装了,全程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该走什么流程就走,走完各自散伙回家。 相比之下,江君尧就很激动了。 遗嘱公布时他甚至冲上去要和江勉打一架,嘴里嚷嚷着造假,吼着请律师。 江锦华都看不下去了,让人把江君尧拉下去冷静冷静。 心里盘算着怎么跟江勉投诚,下一秒,江勉金口一开,打算把公司全权交给江锦华负责。 江锦华差点没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饼砸晕。 “你不要?”他不敢置信。 “我不留在京市,”江勉说,“我爸走了,我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只这几句,江锦华就懂了。 如果江勉没有野心,单是家族分红就足够他富足的过完后半生了。 父子间的恨海情天终结于其中一方身死的那一刻,而处于漩涡以外的江锦华最后却成了江勉与江君尧相争后那个得利的渔翁。 “三叔,”江勉笑着冲他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第39章 第 39 章 “阿钰,你在哪,我就在…… 随着江老爷子的咽气, 所有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江君尧身上还留着些许股份,江勉如承诺中那般没有刻意刁难。 他放弃能够一家独大的机会同江锦华示好,与对方成为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如今叔侄二人彻底站在一边, 表面亲密不分彼此。 江锦华有过怀疑,但想不出江勉能有什么其他动机。 毕竟下套归下套,钱是实实在在握手里的。 而且江勉给出的理由也挺有说服力,有时候豁了命出去不过只是想争口气罢了。 生意上的伙伴喝醉了开始说胡话:“到底是下三路的出身,上不了台面的野种。” 江锦华眼皮一跳,同行人皆大惊失色。 “以为自己真的能爬上来?还不是像狗一样被咱们江总一脚踹下去?” 他放声大笑, 丝毫没注意到江锦华已经变了脸色。 “你们慢用。”江锦华用餐巾擦了下嘴,起身离开。 只需一个眼神, 手下的人接到授意, 不动声色地微一颔首。 包厢的门一关, 屋内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江锦华低头转了下袖口, 觉得权利真是个喜欢人的东西,弹指之间呼风唤雨, 享受着蝴蝶振翅般带来的巨大影响。 下三路的出身又怎么样?江家还不是拿捏在他这个野种的手上。 可惜江勉是个没出息的, 脑子里面净想着那些小女人的玩意儿, 不过也好,省得他费功夫再去收拾。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只是,不费工夫也可以收拾。 现在不合适,晚一点比较好- 江勉在处理完江老爷子的葬礼后就回了淮城, 搬进新家和乔钰一起住。 不过他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每天都会去照顾姥姥, 顺便拖拖地做做饭。 孙姨的活被他抢了大半,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乔钰晚归回家,吃到江勉做的香喷喷的饭菜, 甚至觉得恍惚,就好像在京市发生的那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这种幸福太飘了,跟团雾似的,像是随时都能散掉。 乔钰不停地去抓,他太想抓到了,可是每次都是徒劳。 甚至和江勉一起睡觉时他总是会时不时惊醒,再三确认身边的人,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他非常不安,也提出质疑。 江勉只是说再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直到开春的某天,江勉打算去一趟京市,不是他一个人,还带着乔钰。 “我?”乔钰有些惊讶,“我也要去吗?” 他挺惶恐的,不明白江勉特地带着自己有什么用。 但他很排斥京市这个地方,仿佛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不是人的东西,都在跟他抢江勉。 那里有他最狼狈的经历,最难过的回忆,每每踏足京市,总叫他觉得这个城市并不欢迎他。 说实话,乔钰并不想去,但江勉握住了他的手:“没关系,有我在。”- 到达京市后,乔钰被江勉安排在京市最中心的地段,工作时间江勉陪不了他,他自己也什么事做,每天出去遛遛弯,跟出来旅游似的,慢慢地,心情也有所改变。 他试着去接触这个江勉生活了两年多的城市,在陌生的人水马龙中感受当年江勉刚回国时的无助。 以前总是怨江勉,把所有的不满倾倒在对方身上,现在细细回想,没人过的舒坦。 以后的事,江勉是想留在京市,还是回淮城,或者去别的地方发展,乔钰其实都不那么在意了。 只要这个人好好的,别走歪了去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一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他们分开了五年,人生能有几个五年。 乔钰坐在什刹海边看大爷大妈们跳交际舞,江勉下了班过来找他。 这边的老冰棍随处可见,他吃了一半,正好等江勉过来把剩下的塞对方手里。 江勉几口解决完毕,把木棍扔进一边的垃圾桶里:“明早跟我出去一趟。” 正在神游的乔钰回神:“啊?” 江勉笑了笑:“带你见一个人。” 乔钰本以为江勉带自己见的应该是朋友,或者是那两年对江勉有过帮助的长辈,类似于一种“见家长”的意味。 毕竟除了罗昊和秦予鹿,他还没接触过江勉在京市的朋友圈。 然而见面的场地既不在餐厅也不在咖啡馆,江勉甚至都没选一个休闲的场所,他把乔钰往定制好的西装里一裹,就这么直接带去了公司大楼。 江家的产业涉猎面广,在京市多有公司,可乔钰下了车后却停在门外,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大门。 他不知江勉有意还是无意,这里是五年前他追到京市后与江锦年见面的地方。 进了大门,有秘书下来迎接,先是喊了一声“江总”,随后看见乔钰,也跟着喊了一声“乔总”。 乔钰被喊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江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请。” 有人替他们拉开大门,迈进大厅的一瞬间,数道目光落在乔钰身上。 有惊讶,有羡慕。 但无论无何,都是畏惧的。 乔钰只要迎着这些目光看过去,他们就纷纷躲闪,避之不及。 五年前他连在附近徘徊都要被驱赶,五年后却被恭恭敬敬迎进去。 电梯上升,数字一层一层地往上跳着。 到达顶层,轿厢门打开,乔钰抬眼看向外边,抿了下唇,跟着江勉走出去。 他能感受到不同于寻常的凝重气氛,也察觉出即将可能发生一些不受控的事,所以当推开会议室的门,见到江锦华的那一刻,乔钰并不意外。 但相比之下,江锦华却是挺意外的。 浸淫商场的老狐狸,只是眼底划过一丝惊讶,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迅速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覆上数十年如一日和善的假面。 “你来了。” 江勉也跟着笑:“三叔。” 他没有立刻走过去,与江锦华之间隔着两米的距离。 江锦华看了眼江勉身后的乔钰,微微挑眉,抬手支走屋内多余人员,关门后只剩他们三人。 “看来这次合作,不简单啊。” “和三叔合作一向不简单,”江勉侧了侧身,微微抬头环视了一下室内,最后走到桌边懒洋洋地一靠,“不知道三叔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乔钰看向江勉,心里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从小镇筒子楼里遛鸡逗狗的半大小子,到如今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与江家人公然叫板,看似光鲜,颇有复仇归来的爽文即视感,可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喉结微动,厚重的情绪在心底如岩浆般翻腾。 他带他来,就为了出一口气。 “当然记得,”江锦华慢条斯理地摘了眼镜,微微颔首,“曾经考虑不周,对乔总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乔钰的睫毛一颤。 当年对方是如何恶语相向,甚至刀尖相对,他没忘,但事已至此,他和江勉都好好地站在这里,却也不想再追究了。 可他也并没有大度地表示原谅,他不需要这个道歉,因为谁都知道这并非出于真心。 “就这样?”江勉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精致的蝴蝶刀,刀刃弹出时发出轻微的“蹭”的一声,垂眸细细把玩着,“三叔太没诚意了。” 江老爷子咽气不久,江勉说到底还是正统上的接班人,虽说他愿意把江家让出一半来和江锦华平分,但偌大的产业,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移作他姓。 江勉足够配合,江锦华才能站稳脚跟,他俩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而弄的樯倾楫摧。 再说,江勉就是一个发起疯来爹娘不认的主,手里的枪都敢对着自己脑门,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适当低头,吃早有弄死江勉的一天。 “你想怎么样?”江锦华有商有量,“想捅死我?” “三叔应该是忘了,”江勉站直身体,蝴蝶刀在他的指间穿梭,飞快地搓了一下,“我不介意给你演示一下。” 刀刃直逼眼球,动作缓慢,堪称温柔。 江锦华眸中渐露惊恐,往后退了半步:“你别乱来,我喊人了。” “没用的三叔,”江勉拍拍他的肩膀,“往下数五层都是我的人。” 江锦华这才变了脸色。 “当年我也是听人办事,我和他无冤无仇我又何必——” 刀尖戳上眼皮,轻轻一挑,鲜血漫进眼睛里。 乔钰按住江勉的手臂:“够了。” 回去的路上,乔钰一直沉默。 “害怕了?”江勉一边开车一边偷看身边的人,他的心情不错,说话都带着笑,“我本来打算把刀给你的,但又觉得你下不了手。” 乔钰当年受的委屈,江勉替他找不回万分之一。 但还是找了,江勉愿意一点一点、替他找个千次万次。 可乔钰却丝毫无法同他共情。 “阿勉,别这样了。” “哪样?” “和江锦华闹得太僵。” 江勉应了声好,但乔钰不知道他听进去几分。 扭头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像奔腾而去的河水,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而他们这样渺小的人类,真的可以从一片洪流中完全抽身而出吗? 当江勉放弃一切回到淮城,彻底没了依靠,江锦华又真的能这样大度的放过他吗? 江家这块蛋糕就在那儿,不会消失,你不吃自是有人去吃。 当敌人吃饱喝足变得足够强大,那他们还能偏安一隅,悠闲度日吗? 乔钰不知道江勉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无论对错与否,都是因为自己。 当蝴蝶振翅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所有的一切物是人非的时候,他们会面对什么?江勉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后悔放弃再难企及的财富? 后悔抛下金字塔顶端的人生? 后悔回到淮城那样一个小破地方? 后悔……选择了自己。 等到那个时候,才是最狼狈难堪的时候。 他不想成为毁掉他们二人的罪魁祸首。 “阿勉,”一处路口红灯,乔钰犹豫着开口,“你想留在京市吗?” “不想,”可江勉毫不犹豫,“阿钰,你在哪,我就在哪。” 第40章 第 40 章 “但我爱你。”…… 乔钰信江勉是真的愿意抛下一切跟他在一起, 可正因这份决绝,才让他忧心难眠。 而对于此,江勉倒是没有所谓。 他每天沉迷于在家研究菜样, 给姥姥炖起了花式大补汤。 乔钰沾光喝了一星期,上火上的在实验室里流鼻血。 周书禾笑他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到底是被爱情滋润,还问他什么时候带过来师门见见,毕竟乔钰吃了不少顿他们组内的公开饭,也该轮到他请别人了。 乔钰也不知道周书禾知道多少, 他似乎还没有带江勉见过他学校里的朋友。 倒不是觉得自己的性向见不了人,只是单纯的没有时间, 也找不到机会。 如江勉闲赋在家, 想带出去应该是没有问题。 只是—— “怎么?我带不出去?”江勉听后倒是笑了, 把剃了刺的鱼肉夹进乔钰碗里。 “不是, ”乔钰的筷尖点在鱼肉上,犹豫着夹起来, “我不在意那些, 你不要乱想。” 他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鱼肉细滑,轻轻抿一下就化了。 江勉托着腮,一脸期待地看着乔钰:“怎么样?嫩不嫩?” 乔钰点点头。 接着,江勉就说了一通他新研制的蒸鱼做法。 乔钰不知道江勉是真的喜欢做饭, 还是找一个理由待在家里。 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一种非常飘忽不定的感觉,但人是真真切切在自己面前的。 有时乔钰都想把江勉藏起来, 就这样一辈子养在家里也不是不行。 可他也只是想想,知道这没可能。 江勉不是浅水里的小鱼小虾,他有能力也有胆识, 能让江老爷子放弃江君尧跳过江锦华把大半个江家交到江勉的手里,就不会真的窝厨房里做一辈子的饭。 经过这一段时间,乔钰的担忧从最开始浅显的“江勉以后是否后悔”,上升到“江勉到底要干什么”。 他这个未出社会的理工生脑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在大风大浪中淘洗过的江勉不可能真就恋爱脑发作真把江锦华当什么好人。 即便他真的不在意自己,江勉也会给乔钰准备好后路。 只是乔钰不清楚江勉到底准备干什么,他知道目前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阿勉,”乔钰咽下一口米饭,艰难地开口,“如果你想做什么,可不可以不要瞒着我?” 或许这多半是句没用的废话,乔钰也没指望江勉听完直接就跟他坦白一切。 可有了问题就该交流,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只能这样直白地试上一试。 不过出乎意料地,江勉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打马虎眼,而是认真地给了回应。 “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现在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乔钰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却又因为江勉接下来的话又放下。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江勉说这话时唇角还带着笑,乔钰想不通他之前把股权转让出去,还能拿江锦华怎么办。 或者江勉还留有后手,打算白手起家东山再起和江家争上一争? 江勉都给听笑了。 “我以前是个很爱争强好胜的人?” “倒也不是。”乔钰哑然。 他只是不希望江勉再卷进江家爱的是非中去,无论被动或是主动。 之前怼着自己脑袋的那三枪纯属运气好,老天总不可能一直眷顾一个人。 乔钰只是一个小地方长大的穷人家孩子,他对江家的财富没有具体概念,也不想探知一二,他只不过想平平安安过自己的生活,不用每天担惊受怕,防着别人怎么对付自己。 可眼下,他拿不准江勉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不想委屈江勉因为自己选择他不想要的人生。 而更矛盾的是,如果江勉真的放弃他重新回到京市,又是乔钰设想最坏的结果。 说到底他不过是怕,怕江勉不再是幼时陪伴自己的少年。 “别担心,”江勉捏捏他的脸,“我心里有数。”- 十二月,淮城迎来了一场大雪。 大家像是被低温封印,整个工作室一片死寂,大家都被课题折磨得不成人形。 乔钰试探着和周书禾说了吃饭的事,顺便浅浅出了个柜。 对方如想象中那般,虽然惊讶但接受良好,当代大学生的思想开放,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只要不落在自己头上都抱着尊重理解的态度。 乔钰性格温和,为人和善,没人跟他关系不好。 近期他频繁请假,听说是为了他的那个对象,组内早就把这份八卦传出十个版本,这会儿当事人来了,还是个男的,大家都很好奇到底长什么样能让乔钰这样上心。 而当晚,江勉也不负众望,一出场就帅了所有人一个大跟头。 乔钰有些愣怔,看着对方头发上似有若无的发胶,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问:“你还抓了头发?” “我紧张得很,”江勉歪了歪身子,同样小声说,“怎么样,没丢你人吧?” 乔钰:“……” 挺好笑的。 一群人凑一起就很难不喝酒,外面冷,乔钰也喝了几口热热身子。 他的酒量不好,也喝不多,但没想到这酒挺烈,一顿饭都没坚持下来,头就有点晕晕沉沉。 他把手臂撑在桌子上,手指抵住额头努力保持清醒。 硬是捱到大家说说笑笑散伙回了学校,这才一头扎进江勉的怀里。 “扛不住了?”江勉摸摸他的脸,眼底透着怜惜。 “以前我都不喝的,”乔钰声音很轻,含含糊糊,“谁知道这就醉了。” 江勉脱下自己的大衣,把人整个裹住。 乔钰晕晕乎乎的,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绒布娃娃,江勉看着心软得一塌糊涂,低头在乔钰额头上亲了一下,再把人背起来,慢慢往家走。 夜里,天上又飘起了小雪,乔钰枕在江勉的肩头,抬手去接。 “冷不冷?”江勉微微偏过头,说话时呼出来的白雾都拂在乔钰的脸上。 乔钰眯起眼睛,把那只手往江勉的脸上贴贴。 江勉在他的指节上亲了一下:“好凉。” 乔钰的指尖颤颤,把手收回来,重新按在江勉的肩头:“阿勉。” “嗯?” 乔钰声音哑哑的:“我想你陪着我。” 江勉一口应下:“陪着你。” 他已经缺席了乔钰很长一段的人生,剩下的时间只想陪在对方身边。 “可我也不想你后悔。” “不后悔。” 江勉接话接的太快了,乔钰有些不高兴,踢了一下小腿,委屈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想起来。” “或许吧,”江勉也不跟他争,“但我爱你。” 哪怕弄丢了很多他们之间细枝末节的琐事,但永远都会爱你。 乔钰鼻根一酸,眼底涌起湿润。 他圈住江勉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侧颈,嘴唇就这么贴着对方温热的皮肤。 “我、我也爱你。”- 元旦一过,时间就奔着过年去了。 乔钰这段时间几乎不着宿舍,只要有空就往家跑,姥姥有江勉照顾,无论是身体和精神都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样的日子幸福而又平静,他像一只被放进温水里的青蛙,一点一点放下自己的担忧和戒备。 可事情的发生猝不及防,在一月的某天他如往常一样回到家时,却得知了江勉离开的消息。 孙姨一脸愁容,转交给乔钰一封江勉留下的信。 【阿钰: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怕你得知真相会同我一起,我无法拒绝。 江家偷税漏税是小,涉黑犯罪是大,我在英国念书时早有察觉,私下里与跨国刑警有所联系,计划由我获取江家信任,里因外合,将整个黑色交易链连根拔起。 如今事成,江锦华死到临头,我也难能全身而退。但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你不要牵扯其中,保护好姥姥和自己,乖乖在家等我消息。 江勉】 信不长,只有不到半页,乔钰拿着纸箱的手抖个不停,从头到尾反复读了好几遍。 他终于明白江勉的后手,明白了对方所做的一切都为了什么。 江勉要毁了江家。 江锦华做梦都想不到,有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去玩一场玉石俱焚的戏码。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当初江家强行把这一个毛头小子掳去英国,怕是也没想到几年后家族产业会毁在对方手里。 先不说中途江勉的目的被江家发现会面临着什么。 就说眼下,万一江勉牵连过重成为警方的弃子,又将面临着什么? 乔钰简直不敢细想。 他颤抖着指尖把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起身胡乱抹了把脸打算收拾东西去京市。 就算没办法找到江勉,他找罗昊,找秦予鹿,总要是去让他们想办法帮帮忙。 然而,就在他拿起衣服又放下,觉得没必要收拾又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时,孙姨叫住了他。 “小钰。” 乔钰回过神来。 “小勉交代说了,你如果离开了淮城,他会担心的。” 乔钰愣了愣。 孙姨趁机拉过乔钰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咱还是听着点话,等他回来吧。” 乔钰垂下目光。 狗急了还跳墙,江锦华被突然掀了老巢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淮城离京市远,他的手还那么长。 再说,即便江锦华真的动手,也有足够多的时间留给江勉察觉和防备。 这几个月,江勉一直守在乔钰的身边,现在他没法儿继续了,就该轮到乔钰把这根棒子接过来,守着姥姥。 乔钰偏过目光,看向窗外的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江勉有没有安排人在自己身边,但无论有没有,在等待最终结果出来前,他都得撑住了。 “你说得对,”乔钰深深吸了口气,喉结滚动,把自己心底翻涌着的情绪重新压回去,“我就在淮城,等他回来。” 【正文完结】 第41章 第 41 章 “晚安,明天见…… 乔钰虽然留在了淮城, 但还是联系了罗昊和秦予鹿。 罗昊那边仿佛被炮仗轰过,忙得焦头烂额,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搭理乔钰。 而秦予鹿一接电话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 骂江勉想死还要拉她一起,现在京市严打,人人自危。 不过这俩都还算有点良心,临挂电话时都叮嘱乔钰老实待在淮城,别跑来京市凑着鬼热闹。 秦予鹿甚至绝望地哀嚎了一声:“天呐!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丧心病狂的恋爱脑啊!江锦华不过是划拉了一下你的眼皮,江勉就能把江家连锅端了, 真是死了都要爱啊!我受不了了我要吐了呕——” 忙音响得猝不及防,乔钰放下手机, 微微愣怔。 或许秦予鹿说的有些道理, 但乔钰还是不觉得江勉会为了自己这点小事搞出这么大动静。 不过他倒是经此一事联想到了历史上那些祸国妖妃, 不管男人干了什么, 屎盆子都往她们头上扣。 就算江勉找了个男人也没办法避免这种问题,江家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抛妻弃子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报应。 他趁着双休, 把姥姥从筒子楼挪去了江勉之前买的大平层, 一来是小区安保更严密一些,二来也防止有人恶意扒窗,毕竟在一楼,总是更危险些。 对于新房子, 孙姨倒是挺开心。 这里南北通风视野宽阔,不仅家电一应俱全, 晚上楼下还有跳广场舞的。 然而老人大多念旧,姥姥对新环境非常不适,只要乔钰不在她的身边, 她就会陷入恐慌状态。 虽然有乔钰贴身陪了两天症状减轻,但还是会偶尔大喊大叫。 不过好在孙姨想出了个点子,她把电视打开,每天都不重样的给老太太放动画片,老太太看着入迷,不仅不粘着乔钰了,连往外跑的心思都没了。 老人老了就和小孩似的,哄着骗着,看着让人心疼。 这么过去几天,孙姨就跑来和乔钰说了:“老人家眼睛不好,看久了头晕,难受,流眼泪,得推出去转个两圈才行,一直这样放在家里看电视也不是个办法。” 乔钰也知道,他以前就不怎么乐意让姥姥接触电子产品,现在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孙姨解释这个“特殊情况”到底是什么。 孙姨见乔钰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画了个话题:“最近怎么没见着小勉?” 乔钰:“……” 更难开口了。 “以前就算不在淮城,好歹也打打电话,这都快过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回来过年吗?” 关于过去的事,孙姨都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她知道的都是简化版本,只当江勉被亲生父母认领回家了,近一年才找回来,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乔钰抿了下唇,磕磕绊绊地找理由:“他出差吧,我也不知道。” 孙姨又接着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乔钰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自己屁股都快着火了,心虚地起来倒了杯水:“金融方面吧,卖保险的,我也不清楚。” 孙姨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大概在盘算这句话几分真假。 乔钰见势不对直接开溜,端着水离开了。 孙姨连忙站起来,巴巴地跟他过去,吞吞吐吐地问:“小勉他、他做的是正经生意吗?” 乔钰卡了一下壳,转身惊讶道:“当然是正经的!” 江家的那些歪门邪道跟江勉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江勉不为金钱所动大义灭亲,按理来说即便不能全身而退,那也应该不会有事。 应该……不会有的。 乔钰烦躁地喝了口水。 “可是……”孙姨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小勉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是自己挣的干净钱,什么以后你遇到难处就拿出来救急。” 乔钰愣了愣。 “我是不愿意要的,我跟你非亲非故的,他也是心大,把钱交在我手上,你说这……” 孙姨摸摸口袋,把那张银行卡放在了乔钰身边的桌上。 “我也是个老实人,拿着这东西吃不好睡不好的,想想还是交给你,我也放心一点。” 孙姨把东西交出去,像是怕乔钰重新给她塞回来似的,赶紧脚底抹油跑了。 乔钰的视线落在那张卡上,喉结一滚,仿佛咽下千钧重量。 纤长的睫毛覆下来,最终他只是抬手将卡片握进手心,回了卧室- 这段时间乔钰虽然心里担心,却也不好总是去烦罗昊他们。 实在觉得难受,就把江勉留给他的信拿出来看,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纸张的边缘都卷了边。 十二月的雪在低温下冻成冰块,又在月底回温,缓慢融化。 寒假伊始,学校瞬间空了,乔钰虽然留校,但从不像以前那样在实验室久待,每天天还没黑就着急忙慌往家赶,他给的理由是回家照顾老人,老师和同门都知道他有个姥姥,所以都表示理解。 乔钰就这样每天跟做贼似的辗转两地,走路上都要担心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但庆幸的是,江锦华或许真的分身乏术,他一直都很安全,没有节外生枝出什么乱子。 二月初,快过年了。 今年的除夕比以往都晚上不少,楼下的小店都挂起了灯笼。 年味渐浓,乔钰买了副对联回去,打算留着除夕贴上,结果没想到今天家里格外热闹,季仲远竟然来了。 “仲远哥?”乔钰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自从之前和季仲远不欢而散后,乔钰怕给对方添麻烦,所以无论做什么都刻意避着对方。 季仲远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份生疏,所以也心照不宣的与乔钰保持距离。 他们之间或许存在误会,可相比于数十年的感情,那点误会又是那样的微乎其微,在两人见面后根本不值一提。 “前些天在外地,没怎么着家,年前回来一看,发现姥姥搬走了,就过来看看。” 乔钰搁下对联,接过孙姨手里端过来的茶递给季仲远,再嘱咐孙姨早些回家。 姥姥再看乔钰买回来的图画书,季仲远正在陪她一起看。 乔钰脱了外套,很快加入了这场亲子活动,姥姥喜欢他俩,被逗得一直笑。 晚上,姥姥睡下后,两人终于有了时间单独说说话。 季仲远有话直说,询问了江勉相关。 乔钰也不知道能说多少,又该说多少,他也不愿意骗季仲远,所以大多问题都只能保持沉默。 问了一圈没问出个头绪,季仲远叹了口气,只好换了个问法:“你和他还好吗?” 这个可以回答,乔钰点点头。 速度之快,让季仲远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乔钰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相比于江勉给自己下了药,倒不如说是江勉病得不轻。 乔钰不知道季仲远如果知道了江勉为自己做的那些,会不会对他有所改观,虽然这也没什么用,但因为对方是季仲远,所以乔钰会在意。 “他对我很好,”乔钰轻声说,“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除夕,家里只有乔钰和姥姥两人。 窗外烟火灿烂,乔钰看向夜空,不知道江勉现在如何。 姥姥问:“小勉呢?” 她逢年过节都会问上这么一句。 以前乔钰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却也能直接说上一句“他会回来的”。 本来以为会和江勉过一个年的,乔钰忍不住想。 不过没关系,万家灯火有一盏一直亮着,等他回来- 年后的寒假,乔钰一直在家里陪姥姥,除非必要不去学校。 他会在月初都会找罗昊问问情况,得到的回复大差不差,放他放心,总得走流程。 算算日子,这流程都走了三个多月了,也不知道还能走多久。 他像是又回到了江勉没有回来的时候,学校家里两头跑。 只是在夜晚入睡时,想念变得坦荡,也值得- 三月开学,气温回暖。 学校重新变得拥挤,乔钰也变得忙碌。 他忙着开题、实验、处理数据,顺便把师弟师妹们捅出来的篓子收拾好,每天在学校忙得团团转。 加上换季时期流感盛行,乔钰几个月的寝食难安,终于还是没撑住病倒了。 他请了一天假,连着双休日在家睡觉。 不过即便睡也睡不了多久,心里总惦记这事,睡得浅,有点动静就醒了。 通常吵醒他的都是孙姨在外面陪姥姥时发出的声音,但今天却意外的安静,乔钰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侧的床铺往下陷了几分。 很近的距离,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睁开眼睛,撑着手臂猛地起来了。 刚在床边坐下的人微微一惊,伸手在乔钰身边虚虚护了一下。 目光相接,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房间的窗帘拉着,遮光效果很好,屋内昏暗,看不清五官。 那人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阴影几乎覆盖住了他的整张脸。 可乔钰知道是谁。 他甚至觉得他瘦了好多。 鼻腔一酸,乔钰扑过去,被对方稳稳接住。 熟悉的怀抱不可能认错,江勉身上的味道一直都没变过。 “阿勉,”乔钰把脸埋进江勉的颈窝,说话时声线发抖,溢出哽咽,“你回来了。” 江勉闭上眼,偏头在他的发上落下一吻:“嗯,让你担心了。” 江家的案子牵扯较大,还在继续调查。 但江勉在最初有过报备,加上担保人极力争取,最终从整个事件中剥离了出来。 正义的天平没有发生任何倾斜,乔钰抱着江勉喜极而泣- 江勉并没打算在淮城停留太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还有很多烂摊子需要他去处理。 乔钰最大的心结解开了,整个人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对江勉这个人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到底都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又不能一直拴在自己裤腰带上。 江勉有他的事要去处理,自己在学校也有一大堆事,他们都很忙。 “你也知道你都二十四五岁了,”江勉捏了一下乔钰的鼻尖,“我才走了几个月你就生病?” “四个月零三天,”乔钰吸了下鼻涕,撇撇嘴,“再说,我是被人传染的,我们工作室基本上都感冒了。” 江勉双手捧他的脸,搓搓:“赶紧喝药好起来,别让姥姥传染上了。” “好啊,”乔钰被他搓得直眯眼,就连说话都变得含含糊糊,“你原来是担心这个。” 江勉笑起来,乔钰也跟着笑。 他们额头相抵,江勉顶了一下乔钰的鼻尖。 “照顾好自己,我尽早回家。” 低沉的声音磋磨着耳膜,乔钰终于有些不舍,却还是点了点头。 “注意安全,我等你回家。”- 春去夏来,乔钰从棉衣换成了短袖。 他的开题非常顺利,因为有大量的实验数据打底,老师们互相传阅,纷纷点头。 导师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非常骄傲,不止一次问乔钰有没有读博意向。 其实乔钰还是想早点毕业出来赚钱,但导师有事没事就给他洗脑,弄得乔钰哭笑不得。 如果是以前,他早就拒绝了。 但现在,也不是不能考虑。 因为不得不承认的是,自从江勉回来之后,乔钰的生活压力的确减轻了不少。 当初他就是因为喜欢自己的专业,即便那么艰难都能咬牙读研,现在生活逐渐好起来了,读博也不是不能想…… 只是这博一旦服了,没个三年毕业不了,乔钰纠结了几天也没纠结出个结果,和江勉打电话时顺嘴提了几句,对方表示:读呗! 乔钰失笑:“你说得轻巧。” “别考虑那么多,”江勉劝道,“等这边事情结束,姥姥有我照顾,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因为其他事情耽搁。” 乔钰勾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江勉的话让他想起几年前,还是大三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读研。 姥姥那会儿还有清明的时候,告诉他多念书总没有坏处,想念就去念,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家人总会有相像的地方- 暑假,乔钰替导师出差。 好巧不巧,地点是京市的一所大学。 乔钰没告诉江勉,怕对方知道了硬要来车站接他,而是到达京市后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这才在快要晚饭的点给江勉打了通电话。 对方从不敢置信到喜出望外,让乔钰在原地等着,他马上就来。 挂了电话,乔钰笑着叹了口气。 再抬头,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高楼林立的都市,却也不似之前那般感到压抑和惶恐。 很快,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的面前,江勉从车上下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快走快走,”乔钰把人往车上推,“这儿能停车吗你就下来了?” 江勉不知道接电话前在干什么,身上竟还穿着西装。 男人肩宽腰窄,面容英俊,头发比以前短了不少,用手抓去脑后,露出额头,少了曾经的少年气,显出几分凌厉和沉稳。 乔钰没见过几次这样的江勉,眼珠子都快粘他身上了。 路口的红灯,江勉单手将领带扯松一点,偏头勾起一边唇角:“好看吗?” 乔钰心虚地往前看了一眼,但没忍住,还是把视线重新投了回去,非常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江勉把脸靠近些,食指点点:“亲一口。” 乔钰耳尖发红,但还是听话地凑上去亲了一下。 很快,猫挠似的,亲得人心更痒了。 红灯转绿,江勉“啧”了一声,重重挫了一下后槽牙,启动车子。 “还吃饭吗?”他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乔钰,“想吃什么?要不直接送到房间吧?” 乔钰上一秒还在说江勉怎么不要脸,下一秒就被人按在床上亲了个头晕眼花。 “早说你要来,我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他喘着粗气,手指撩开衣摆,顺着侧腰往上推,“姥姥呢?孙姨在家看着?” 他边问边亲,问的内容太正常,亲的方法太下流,乔钰总觉得他们以这种姿势讨论姥姥如何实在太让人觉得罪恶,可江勉的吻密不透风,他除了发出断断续续的唔哝声和不受控的呻/吟外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乔钰气恼地抓住江勉的头发往后一扯。 “你是狗吗?” 他抿了一下被咬的生疼的嘴唇。 瓷白的皮肤上一点绯红,被吮的水光潋滟。 江勉光是看一眼就难以克制,即便被抓着头发也要再次亲吻上去。 整个世界乱成一团,天空倾覆,海水倒灌。 乔钰抓住他的浮木,于风浪中浮浮沉沉。 “阿勉……阿勉……” 他们仿佛回到小时候,紧紧地依偎在那一张窄窄的小床。 “我爱你,”江勉不住地吻他,怜惜而又虔诚地注视着乔钰的眼睛,“我只爱你。” …… 事后,乔钰睡了会儿。 江勉抱着他去洗澡,中途又把人折腾醒了。 晚饭送到房间,乔钰就着江勉的手吃了一点。 他不是很饿,相比于热腾腾的食物,更需要软乎乎的怀抱。 “好困,想睡觉。” 他窝进被子里。 江勉见这饭喂不下去了,便搁了碗,也缩进被窝把乔钰搂在怀里。 热乎乎的一个大活人,怎么抱着怎么喜欢。 “怎么突然来京市?想我了?” 乔钰听着想笑:“学校出差。” 江勉脸上呲着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不是因为想我特地来找我的?” “你纠结这个?”乔钰嘟囔着,“不都来找你了?” “那不一样,”江勉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不困就算了,嘴还停不下来,一直打扰乔钰睡觉,“我这也两个多星期没回去了,你都不想我的吗?如果你们学校不出差,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我事情很多的,”乔钰一边说着,一边去捂江勉的嘴,“自从答应我导读博后他简直把我当牲口使唤,我整天累得要死。” “你答应了?”江勉惊喜地连亲了他好几口,“别担心,你念你的书,我养你。” “我也是有工资的,不需要你养……”乔钰越说声音越低,“好了江勉,闭嘴,闭嘴……” 他的手指还贴在江勉的嘴唇上,江勉握住他的手腕,亲了亲,把手臂拿回被窝里。 房间里的空调开的有点低,不过被子也不是很薄,盖在身上正好合适。 呼吸变得绵长,江勉于黑暗中静静地看了会儿乔钰,视线扫过他模糊的五官,反复描摹。 巨浪拍过,虽然还留有细小的浪花,但撞在小腿,已经不构成任何威胁了。 他们已经不是曾经懵懂的少年,而是在这分开的五年中各自成长,变得强大而又优秀。 “知道你不需要我养,”江勉抱住乔钰,把唇贴在他的额头,低低的抱怨,“就不能多依赖我点?” 分开的五年或许无法弥补,但他们还有很长很好的未来要走。 或许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在一起,但想念时可以不可以立刻见到面? “什么时候走啊?”江勉又开始嘀咕,“明天走不走?” “不走,”乔钰的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腰上,把脸往江勉的怀里贴贴,“晚安,明天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