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撩权臣后他入戏了》
1. 惊变
征和元年,新帝登基。
骠骑将军江河与其子平南将军请奏,戍守雁门关,永不入京。
新帝恳切挽留,然其去意已决。帝允,赐京城将军府女眷金银无数。
*
征和三年,倏然冬至,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是日,一匹战马疾驰入京,来人重伤跌倒于朱雀街上,巡逻官兵赶到之时,那人只留下一句“骠骑将军通敌叛国,雁门关失守”便吐血而亡。
官兵大惊,即刻入宫回禀。然消息已如水入油锅,转瞬便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午时,帝下旨,将军府满门抄斩。
旨意方传出,三十余位五品以上官员便着官服,联合进宫,跪求面圣,力谏骠骑将军无罪。
皇帝急病,皇后携幼子亲临殿前,劝诫众臣。臣下却无人应声而返,年迈的礼部尚书甚至以首触柱,流血被面,求见皇帝。
朝堂外,中书令之子、容氏长公子容羡与一众士大夫奔走呼号,求皇帝收回成命。
民意沸腾,众怒难犯。
帝哀,于殿中掷出一封字字泣血的书信,仰天长叹。
“众卿,骠骑将军泄露军情于匈奴单于,以致雁门关失守,我军斥候有铁证如山,将士更是群情激愤,已亲自押解骠骑将军回京受刑。”
“骠骑将军三朝元老,功勋卓著。先帝留手书,将攘边重任托付于将军。若非证据确凿,朕怎忍心苛责?”
“雁门关失守,则中原危矣,大黎危矣!朕之心痛,岂微于众卿?”
礼部尚书拾起斥候的告密书信,方读完便急血攻心,晕死殿前。
*
京城中人尚不知,千万里之外的雁门关,三日前又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
大战过后,匈奴占据雁门关,我军退守汝宁城。
匈奴大军觥筹交错了整整两日,庆祝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役,直到次日子时方歇。
夜色中,一支影子军团无声无息潜入,腰持双刃,一刀一剑,迅速剿杀了睡梦中毫无戒备的匈奴大军。
火光滔天,匈奴人的号角遽然吹响。
惊慌失措的匈奴士兵披发赤足,匆匆赶向单于帐中,却见烛火映照的军帐上赫然闪现一道迅疾的身影。
烛火微茫,帐上影一剑刺出,榻上人霎时弓出剧颤的僵硬身躯。
剑收,寒血溅帐。
匈奴人狂怒,呼吼着“单于”,闯向军帐。
帐帘忽然掀起,威压罩来,匈奴人脚步顿时凝滞。
一人持剑跨出,着玄衣,束玉冠,覆一具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双目炯炯,猩红嗜血。
正是此人杀了单于呼韩邪!
匈奴人悬刀对峙,怒发冲冠,蓄势待发。
那人眼神紧缩,率先提剑,冷硬肃杀的声音低低掠过——“上吧,本王赶时间。”
*
帝带病主持早朝。
中书令、礼部尚书告病。其余又二十多位官员死谏,以雁门关安危为先,令骠骑将军与其子平南将军先行收复雁门关,将功补过,再下狱审问叛国事由。
帝咳血,叩问朝中是否再无一武将可用?
臣下无人敢言。
“朕倒要看看,没了江氏,大黎天下要易主否!”
帝急令,午时抄斩将军府,骠骑将军与平南将军则在押解途中就地正法。
殿中死寂无声,忽有一道颀长身影闯入。
众人惶然望去,但见一蟒袍男子阔步行入,持长剑,裹疾风,挟血味。青面獠牙,蟒袍染血,五爪蟒金线镶边,与那龙椅上皇帝的龙袍一脉相承。
众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天色破晓,晨光微熹。那人立于阶下,骨节分明的手摘下青铜面具,下颌线清隽,剑眉冷冽,眉骨血痣染着污痕,一张摄人心魄的俊逸容颜展露众人眼前。
“皇弟。”
年方二十三的摄政王谢徵玄于大殿上摩挲着掌中剑,轻笑。
“一别三年,可还安好?”
皇帝扶在金丝楠木上的手骤然收紧,御前侍卫横刀护卫。
“皇兄,你自蜀地回了?这满身鲜血是怎么回事?”
摄政王谢徴玄垂眸,长剑入鞘,淡道:“本王恰游历至雁门关,才知雁门关失守,便顺手杀了单于报仇。”
众官员喜形于色,追问下才知摄政王几日前率亲兵,不光杀了单于呼韩邪,更是逼退匈奴大军,竟又将雁门关收入囊中了!
帝喜怒难辨,挥手欲退朝。
摄政王却拾阶而上,拦住皇帝,在众人错愕眼神中,笑问:“我手下此役折了几人,想问骠骑将军讨个公道,皇弟能否将人交给我?”
帝沉吟片刻,方道:“将军府抄斩改于三日后,待骠骑将军被押解入京,皇兄可审。”
*
将军府外,古树诡谲颤动。
家仆攥紧灯笼,不安地四下巡逻,忽听见脚步碾过雪地之声,他猛然拉门张望,却不见人影,唯残月孤悬。
闺房之中,烛火摇曳,骠骑将军之妻沈素将女儿耳后碎发别了又别。
“扬州宅子的地契就藏在包袱夹层里,你父亲的旧部会在章城门接应你,以后再别回京城。”
江月见攥住母亲手腕,泫然欲泣。
“父亲明日便能入京,他未叛国,便是摄政王亲审,也拿不到父亲的错处。女儿为什么要逃?我若逃了,母亲你又怎么办!”
沈素抹泪,推开江月见,厉声道:“听娘的,快走!”
江月见挣扎着喊娘,后颈却传来钝痛,晕倒过去。
丫鬟流光颤抖着松开手中短棍,沈素已扶住了晕厥的女儿,红眼问:“流光,你当真愿意……”
流光跪地叩首,重重点头。
沈素泪流满面:“将军府恐要遭难,所幸月儿从小体弱,鲜少露面,可总得有人替了她的身份,才好换她无忧……流光,你别怪我心狠……”
*
急雪不歇,浓雾威压沉重的夜。
撑篙人受章城门一将领所托,说是帮自家小妹逃亲去往扬州,行路需低调隐秘些。
老人得了重银,为人又正直老实,一路多寻远离渡口处,辗转行了近两日,才见那官家小姐醒来。
“天可怜的。”老人递上净水,“你大哥说你要逃亲,寻死觅活的,可不值当啊,姑娘。”
夜色朦胧,河水潺潺,一眼望不到边际,早已不是京城的风光。
包袱中装着流光的户籍文书,江月见一瞬便明白了她们的良苦用心,颤抖着扑至老人身前,问:“老人家,骠骑将军叛国案是怎么处置的?”
老人以为女子要议亲的人家便是将军府,好心将近况娓娓道来。
原来自她离京,事态又有惊变。
老人道,骠骑将军与平南将军押解途中,竟遭江家军劫囚,兵荒马乱之中,骠骑将军遇袭身死,平南将军则跌入山崖,下落不明。
皇帝震怒,当夜便抄斩了将军府,流放江家军四千余人。
“唉,将军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当真是……”
那官家小姐倏然嚎啕大哭,老人的谓叹戛然而止。
此后数日,小船一路颠簸行过,那官家小姐先是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后又时常望向京城,无言垂泪,时而喃喃絮语,似是魔怔。
老人胆战心惊,生怕她哪日要跳河,自己拦不住,又如何与扬州那头拿赏银?
之后,一夜风雨侵蚀,寒意袭人,那官家小姐忽然拿出包袱中所有银两,目光清亮,不复哀切悲恸。
她说:“老人家,请送我去雁门关。这些银两,你尽可拿去。”
老人一颤,见她临风而立,竟是比上船时消瘦了近半个身量,似乎微风一吹便要随之去了。她眼底乌青深重,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连日里雾气汹涌,老人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推回银两,调转船头,去向雁门关渡口。
*
天水城,隶属雁门郡,是雁门关后盘踞的三座城池之一。
已是最近的渡口了,江月见告谢下船,执意留下了一些银两。
老人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哀叹道:“姑娘,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
江月见无言拭泪,转身迈向城中。
雁门关,是一切的开端。
父亲叛国真相如何?斥候所呈证据从何而来?兄长下落今又何在?
所有的答案——她必须要亲自找到。
目之所及,黄沙漫天,沙暴呼啸,砾石噼啪作响,残破的幡布在风中摇曳,道旁散落着陶罐碎片与褴褛破布。阴森凄凉,好似鬼蜮。
但见渡口唯一黄发小孩,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正捧着树皮偷看她,江月见走上前去,问道:“你可知何处能购置新衣?”
雁门郡地带百年来时遭外敌进犯,连年饥荒,并不安定。她一身狐毛大氅实在太过扎眼,况且家人身死,她总要换身素衣尽孝。
小孩干嚼了口树皮,伸出干瘦的小手,似在讨要些什么。
江月见微怔,拿出两只鲜肉饼来,小孩夺下饼送进口中,将另一只小心攥在手心,才说:“这会儿没有店家开门了。但我家有衣服,给你穿,不要钱。”
江月见匆匆跟上了小孩的步伐。
才近黄昏,城中便闭门锁窗,形容枯槁的流民三两成群,瘫在黄土上,不知生死。然见着光鲜亮丽的江月见经过,个个儿僵直了腰板,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她垂头疾行,心中惶然。
将军府十八年,因早产体弱,她鲜少出府。而在将军府中,母亲为她构筑的那一方天地里,是仙人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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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的洁白无瑕。何为恶,她只在书中读过。
小孩所谓的“家”只是一处漏风的屋檐,破布扑就的小床上,一女童哇哇大哭。
小孩跑去,将视若珍宝的鲜肉饼喂给女童,自己却是干瞪着眼咽口水,回味着那绵长的美味口感。
“拿着。”他从破布堆里扒拉几下,竟翻出一身整齐叠好的麻布衣衫来。
江月见不会嫌弃衣裳破旧,只问:“你家人呢?”
“饿死了,就剩我和妹妹了,过几天也会饿死的。”小孩似乎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手上的,就是我娘的衣服,她昨天刚饿死了。”
江月见骤然鼻酸,想起自己的母亲,几日前还与她言笑晏晏,谈及将近年关,父兄快要来信了,谁知世事难料……
她红了眼眶,俯身摸摸小孩的头,说:“如此珍贵的衣服,我不能拿,你留着做纪念吧。”
小孩避开她的手,突然撇嘴哭道:“衣服留着有什么用?又不能换饼吃,妹妹都要饿死了!”
江月见垂泪,解开包袱,安慰道:“不会的,姐姐这里还有饼,还有银两,你都可以拿去。”
“不要!”小孩忽然跳起,将她包袱拢紧,低声说:“你快换好衣服,连夜出城!我听到你和那老头说你要去雁门关了,记住,出城后还有两座城池,浔阳城和汝宁城比这里更可怕,小心你的钱财!”
江月见心中警铃大作,然为时晚矣。
晨昏颠倒,暮色染血,不知不觉中漏风的屋檐四周竟围满了虎视眈眈的饥民。
“小姐,我们没有恶意。”一怀抱婴儿的妇人上前,贪婪地张望:“只是你瞧,我们都要饿死了,你就行行好吧。”
“快走!”小孩一把推开妇人,抓住江月见和妹妹的手,钻出人群飞奔,“他们会吃了你的!”
风声如恶犬狂吠,江月见头脑发胀,快步飞奔,仓皇出逃,才见隐密处竟有无数残肢断臂,恐怖至极。
然而他们哪里跑得过那么多人。
被围堵在人墙里,一凶神恶煞的男人站出来,推倒小孩,狠声道:“尾生,你想死?”
被唤作尾生的小孩咬牙切齿地回望。
江月见将尾生兄妹护在身后,肃声道:“不是要食物和银两吗?我给你们,不要为难他们。”
男人大笑,“早这样不就好了?”不由分说夺走她的包袱。
那怀抱婴儿的妇人亦手脚并用,扒开她的狐毛大氅。
饥民前仆后继,似饿狼扑食。江月见被推倒在地,努力护住尾生兄妹。
然而饥民犹不满足,瓜分完了她的钱财,竟面露精光地看着她。
“真是水嫩啊,摸上一把,一定很快活。”不知是谁隐在人群里狞笑了声。
男人们面面相觑,忽然默契大笑。女人们似乎见怪不怪,嗤笑着四散开来。
江月见惶极,步步后退。尾生甚至挣脱了她的保护,护在她身前,却被那壮汉一掌拍晕。
“我是来雁门关探亲的,我夫君便在这附近戍边。放了我,他会给你们很多钱,很多粮食。”她强撑着冷静道。
“哦?让我们快活一把,再让他来赎你,岂不更好?”垂涎欲滴的男人们步步逼近。
乌云遮日,黄沙弥漫,江月见退至墙角,再无路可退。
在劫难逃了么……
忽然间,马蹄踏踏,黄沙之中,一队军马轰然闯出。
为首,一匹踏雪乌骓凛然嘶鸣,马上男子身躯凛凛,如圭如璋,无暇玉高束墨发,玄色金绣锦袍猎猎翻飞。他身后跟着数十匹军马,马上之人均身着军甲,威风凛凛,腰别双刃,一刀一剑。
冰冷的甲胄在夕阳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江月见求救地望向为首之人。
“救我……”
然而饥民们早见惯了军痞出没,浑不在意。
残阳落幕,天光不再,阴影覆来。
踏雪乌骓之上,锦袍男子望向江月见,乌黑的眼眸平波不惊,一如他坚硬冰寒的铠甲。转瞬,他冷漠地收回了目光。
江月见心如死灰。
“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但请留我一条性命,我还有未竟的心愿。”
她咬牙拧眉,视死如归,可眼中分明有狻猊蛰伏,掩着惊涛骇浪。
马上男子倏然回望。
当今世道,女子若丢了贞洁,不说万人指摘,只怕自己都要投河自尽。可眼前女子却大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悲壮意味。
稀奇。
饥民们已搓着手簇拥上前。
“难不成还要留着你那脏身子去会情郎?哈哈!我先我先。”
江月见咬牙,攥紧拳头,腕间的白玉平安镯被悄然褪在掌心,若掰碎搏斗,只能勉力杀死一人。
难堪与肮脏袭来之前,是一双温热的大手先行降临。
2. 筹码
日夜交替时,月照黄沙碛。
江月见睫毛微颤,忽然间苍穹倾覆,天旋地转,如潮水翻涌。
嘶鸣声刺破虚空,乌骓落蹄,劈开人群,踏碎一地霜白。马上男子俯身,沾着尘土的皂靴抵住马肚,遒劲臂膀探出,掌心粗茧磨过织锦,大手捞起她细腰,将她倏然拽离地面。
玄色大氅挟着腥风掠过她鬓角,江月见踉跄跌进铁甲冷硬的怀抱,陌生的男人气味裹挟着她,是一种萧瑟的雪松味。
为首的饥民金刚怒目,伸手指着男人骂道:“你小子便是她那戍边夫君?知道老子是谁吗?吴县令是老子拜过把子的兄弟!”
寒光乍现。
江月见犹在怔愣,回应饥民的已是眨眼间的手起刀落。
一瞬后,饥民抱住断掉的右手,扑地大滚,厉声哀嚎。
惨叫声撕裂月色,江月见眼睁睁看着那截鲜红断臂滚上黄沙。
“——那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踏雪乌骓之上,锦袍男人挑眉,眉下血痣更显他俊逸疏狂,如阎罗王在世,低沉凛冽的气息擦过江月见耳畔。
威压的气势瞬间笼罩了所有人,连江月见也不禁胆寒。
男人身后的亲卫张扬大笑:“摄政王谢徴玄,听过没?”
江月见骤然心惊,是他?
摄政王谢徴玄,先帝最爱的皇四子,亦本该是如今的新帝。
然而继位大典那日,满朝文武匍匐金銮殿,恭迎新帝登基,他却失踪了。
内监提着心阖宫翻了个遍,才在观星台上找到了他——那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
彼时日光正盛,内监颤栗着呈上了皇帝冠冕,龙纹盘踞,威仪隐现,他却漠然离开。
是日,他便将皇位嗣让于先帝的长子,他的异母兄长。
满朝文武跪坐不起,三天三夜,才逼得他领了“摄政王”之职,代行皇权,不受皇帝统管。
其后,他却游山玩水,再未进京。再听闻他消息之时,他已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暴虐狂。
听闻他时而在蜀地行凶,劫杀老者;时而在金陵狎妓,逼良为娼;时而在山林纵火,凌虐平民。
总之,恶名昭著,人称阎罗王在世。
而雁门关失守后,正是摄政王率亲兵奇袭,斩杀单于,夺回雁门关。其人嗜血善战,亦为人称道。
饶是边关偏远,饥民们也早听过他恐怖名声,见了鬼一般四散逃去,只留一个断臂男人兀自嚎叫。
“好吵。”
锦袍男人拧眉甩落剑上血污,月光在他眉骨割出凌厉阴影。
亲卫溯风下马,提起剑来,问:“那是割了他的舌头,还是干脆送他去死?”
江月见还未从方才的惊魂中安定下来,闻言一凛,小声道:“不……”
谢徴玄抬眉,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色渡上清冷的光,他冷声嫌恶道:“乱世之中,收起你那无用的善良。”
江月见却是摇头,狼狈地翻身下马。
“借剑一用。”
溯风愣怔间,佩剑已被夺去。
谢徴玄挑眉,终于舍得将目光赏赐给那朵娇弱的白花。
素白月光下,她云鬓纷乱,青丝飘零,瘦弱不堪,单薄脊背绷成拉满的弓弦,竟是剑锋直抵断臂男人心口,手腕上一只白玉平安镯松松挽住细瘦的腕骨。
“姑娘饶命!摄政王饶命!”断臂男人涕泗横流地往血泊里叩头,“小的眼瞎,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不是知错了,你是怕死了。”江月见哀叹道。
善恶有报,不向弱者挥刀,也绝不饶过恶人——这是江家的家训。
断臂男人带头作恶,欺负弱小,予她难堪。若不是摄政王出现,死的也许就是她,她不该放过他。
但剑仍悬在空中,仿若千钧之重。
她没有杀过人。她不敢。
剑锋颤动,映出眼底破碎的月光。
——呲。
谢徴玄探身,一剑刺中男人心脏,鲜血爆裂,他漠然收剑入鞘,勒起缰绳,继续行路。
江月见愣在原地,鲜血溅了满脸。
亲卫溯风伸出手来,讨要她手中的剑,歉然道:“对不住,我们主子性子急,赶着去雁门关,没耐心听那么多废话。”
他要去雁门关?
兄长劫囚救父,跌入山崖,不知生死,摄政王自请抓捕其归案……他查到兄长在雁门关吗?
江月见怔怔地将剑递出,惊慌、忧虑、急迫等情绪纷至沓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尾生终于醒转,搂住哭啼不止的妹妹,飞奔过来,慌乱道:“你……你怎么样?没事吧?”
面前横陈的尸体唬住了尾生,他却犹嫌不解气,上前踹了两脚,才回身道:“看来你能自保去往雁门关,那我就放心了。”
她眸光流转,忽然牵起尾生兄妹,提着裙裾狂奔。
“殿下!”沾湿鲜血的鞋履又沾满黄沙。
前方乌骓果然缓了马蹄,仿佛早料定这场追逐。
黄沙漫卷中,谢徴玄垂眸看着扑跪在马蹄前的女子。
恰逢一阵黄沙掠过,女子蹙眉,一双罥烟眉可与春山争秀。她跪拜行礼,举止得宜,分明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可脊梁挺得笔直,像极了柄宁折不弯的宝剑。
模样似乎有些熟悉……但谢徴玄并未在意,只是冷脸等她说话。
“谢殿下救命之恩。我欲前往雁门关探亲,可如殿下所见,女子于乱世中独行无异于自寻死路。听闻殿下此行亦是往雁门关去,求殿下垂怜,带我同行,我愿奉上全部银两。”
话音戛然止住,因她想起包袱已被抢走了。约莫是知道自己的请求无礼,她羞红了脸,可又似横下心,再度扑地,还按住莫名其妙的尾生兄妹一齐磕头。
“殿下活佛在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救小女子一命吧。”
女童咿咿呀呀复述道:“救命吧救命吧。”
尾生恶狠狠地扬起拳头,道:“劝你带她走,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徴玄不予理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恩赐给她,掉转马头,绕道而行。
远处围观的饥民中忽然奔出一人来,正是那抢走江月见大氅的妇人。
兴许是怕摄政王顺道将他们也一剑杀了,她竟将江月见的包袱和大氅一并收拢了还来,献宝似的高举给马上男人。
谢徴玄皱眉捏住包袱,妇人忙不迭溜走。
江月见声音凝滞,欲讨要回包袱。
谢徴玄抬手,无意间却瞥见包袱大敞,一张户籍文书露出,上头竟标着“奴籍”二字——正是江母特意放进的本属于流光的户籍文书。
谢徴玄凝眸,马下女子遑论是行为举止、言谈教养,以至那件狐毛大氅,定是官家小姐所有,又怎会是奴籍?
“雁门关战乱,你探的是什么亲?”他突然开口,手指碾过那户籍文书。
江月见浑身一颤,片刻后轻声道:“我兄长在江家军中行军,听闻骠骑将军叛国,江家军四千余人遭流放,军中大乱。我忧心兄长安危,故来此探望。”
眼神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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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撒谎。
谢徴玄冷笑。
江月见见他心思缜密,自己那一瞬的惊慌也叫他看了出来,心中恼悔不已。
可虎视眈眈的饥民们仍在不远处蛰伏,她只得苦涩道:“殿下若不愿救我一命,可否救下尾生兄妹?否则待军马离开,便是他们的死期。”
谢徴玄嗤笑,似有不耐。
“与我何干?”
这人话里话外软硬不吃,那方才又为何缓行等她?难道是她的筹码不够?
江月见抬首,眸光闪烁,三分真七分假,道:“我知道,殿下此行是要抓捕平南将军归案。我兄长……便是平南将军帐下亲信,有他帮殿下斡旋筹谋,必能事半功倍。”
谢徴玄冷眼道:“既是亲信,又如何甘心抓他?”
江月见咽下心中苦楚,扑地跪拜道:“待到雁门关,必不会叫殿下失望。”
谢徴玄凝眸,这女子身份存疑,又巧舌如簧,知他此行目的,还想方设法同行,定心怀不轨。
他不喜欢放任变数野蛮生长。
谢徴玄甩开手,漠然道:“上马。”
江月见本已失望,闻言惊愕之余,仍乖乖应是。
如今她已别无出路,要去雁门关还有两座城池要过。越近边关,乱世更显险恶,凭她一人,想查清叛国案难如登天,犹如痴人说梦。
而摄政王曾在战后突袭雁门关,他兴许知道父亲被诬叛国的始末,兄长的下落也还掌握在他手里。
她必须倚靠摄政王,找到兄长,找到父亲叛国案的真相。
亲卫溯风忽然跳下马来,似是受谢徴玄指示。
“姑娘,你坐我的马。”
“那你呢?”
溯风朝江月见身后走去,牵住尾生,上上下下将他摸了一遍,待尾生张牙舞爪地捶打回去,溯风才笑道:“好小子,有血性,跟着主子,保你顿顿有肉吃。”
肉。
尾生停住了动作。
“姑娘,主子看上了这小孩儿,我在此地寻辆马车,带他们兄妹缓行。姑娘可轻骑随主子先走。”
江月见心中释然,原来谢徵玄本就打算带他们走,自己才是多余的。
她看向尾生,声音轻柔温和:“要不要一起走,尾生?”
小孩在月色下牵紧妹妹的手,只犹豫了一瞬,便用力点头。
溯风将缰绳递给江月见,问道:“姑娘会骑马吗?”
旧日里,将军府马厩中有好几匹曾随父亲征战的年老马驹。兄长曾将她怀抱在前,在后院草场练了几日骑马,言语中惋惜道:“小月,你这身子骨太弱,就该随我去边关闯上几年,锻炼锻炼。”
结果没几日她便染了风寒,害兄长挨了好一顿骂。
兄长却笑说不亏,好歹教她学会了骑马。
江月见息了息鼻子,点头道:“我会。”
细手拽住马绳,瘦弱的身子如惊鸿般翻身上马,虽略有不稳,动作生疏,但竟是军中骑兵常用的御马术。
谢徵玄眸光微动,旋即喝道:“出城!”
马儿跃起,众人疾驰。跃出城门之前,江月见忽然听见身后城中传来尾生的哭声。
瘦弱的小孩站在漫天的黄沙中嚎啕大哭:“娘亲,你为什么没有多熬一日?”
女童天真地复述:“娘亲,娘亲。”
汹涌尘埃兀自席卷城池,再无人能回应小孩的悲伤。
饥民们观望半晌,见军马远去,忽然蜂拥而起,分食断臂男子尸体。
乱世如此,弱肉强食,没有人性可言。
3. 泄密
霜月浸木,寒鸦啄雪。
马儿疾驰颠簸,不知行了多远的路了,江月见浑身散架一般。
娇生惯养多年,何曾吃过这般的苦,但她自始至终咬牙受着,不愿拖累行军速度。
日夜复又轮转后,江月见已痛得直不起腰。
所幸前方有村庄坐落,谢徵玄勒马道:“休整。”
一行人借了农户屋舍休息。
十余亲卫行动整齐划一,连吃干饼的动作都如训练过一般,迅猛无声。
江月见咬牙撑坐在角落,十几个时辰的马鞍摩挲,加之她于御马术实在外行,如今大腿内侧早已血肉模糊。
若不及时处理,留疤不过小事,只怕更难跟上行军速度了。可她到底是个闺阁小姐,这样的私密事如何说得出口。
江月见缩在阴影中,裹紧大氅遮蔽身形,只觉腿上痛楚如利刃割肉,刺痛难忍。
谢徵玄忽而起身向外走去,道:“都出来,检查下军马。”
亲卫们兵甲摩挲,齐整地快步出了去。
她这才有机会检查伤口,小心捻起腿部黏腻着污血的衣裳,血肉相连,一时间锥心刺骨,冷汗直流。
包袱中还装着尾生赠与的他母亲旧衣,麻布衣衫,虽布料粗糙恐令伤口更痛,但胜在样式轻便,易于骑马。
江月见撑着身子起来,见模糊窗影后,亲卫们均蓄势待发,肃然立于马旁,背身朝她。而谢徵玄则是踱步于院落外,负手望向远方。
她也不再忸怩,轻声唤道:“殿下恕罪,我换身衣裳,很快便来。”
谢徵玄没有回她,反而走得更远了。
换好衣裳后,江月见快步行至谢徵玄身旁,道:“殿下,我们出发吧。”
月满梢头,树影婆娑,雁门郡内少有这样平和的夜晚。
谢徵玄扫她一眼,漠然道:“今夜再继续行路,你会死在马上。”
疾风掠过,风寒料峭,她形销骨立,裹着粗麻深衣的身子打了个寒颤,骨节嶙峋的肩头隐在衣裳里,腰间束带勒到最紧处又打了几个结,才堪堪系稳。
夜雾漫过,她胸口凹陷起伏,脸色惨淡,连衣衫补丁都显得比那张苍白的小脸鲜活几分。
若不是行为举止似官家小姐,任谁也以为她是久经饥荒的灾民。
江月见跪下,凄然道:“殿下,我急于与兄长相见,也不愿拖累殿下行事,请殿下下令,即刻启程。”
男人绣着金线的锦袍衣摆掠过她发间,五爪蟒纹在夜色中如蛰伏真龙,蓄势待发。
林中风声呼啸,他负手而立,身形高大孤绝,衣袂翻飞间,他忽然垂眸望向她,问:“你的兄长,是要平南将军死,还是活?”
江月见陡然心惊,惊疑不定,不知他是何用意。
离京前,她听闻皇帝下旨即日抄斩将军府,是摄政王以问责父亲为由,将行刑的日子延后了三天。如今亦是他主动请缨追捕生死不明的兄长下落。
他居心究竟为何?
江月见一时无法判断,只得仰头回道:“兄长报国心切,忠君爱国。摄政王殿下要将军生,他便生;要他死,则兄长必助殿下,令其死。”
谢徵玄大笑:“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凉薄的笑一瞬消逝,他掀袍转身,喝道:“启程!”
雁门关后有三城,隶属雁门郡,分别为天水城、浔阳城、汝宁城。
此三城地处偏僻,群山环绕,蛇虫瘴雾。作为中原与塞北的咽喉要道,千百年来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必争之地,兵事不断,民不聊生。
父兄请命戍守雁门关,本是想彻底击碎匈奴、突厥等族进犯之心,谁料反被设计,丢了性命。
江月见重整心情,强忍伤口痛意,咬牙跟上队伍,一路往第二座城赶去。
天光渐亮,不多时,一先遣军驰回,模样竟与溯风九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亲卫定山大声道:“主子,离浔阳城还有五日马程。江家军代将军已带队赶往浔阳城,前来护送主子在雁门郡一带搜寻平南将军下落,五日后便能在城中汇合。”
原来兄长是在雁门郡劫囚出的事,但江家军代将军是谁?江月见拧眉。
谢徴玄冷哼:“谁封的?”
定山回道:“当时赶往京城报信骠骑将军叛国的便是此人亲信。京城那位近来晋了他的官,命他暂领江家军,只是他能否调动江家军就未可知了。此人名唤李守一,是跟随骠骑将军多年的副将。”
江月见咬牙切齿,李守一,父亲信件中常提及此人,说他随江家军征战不易,要母亲对其京中家眷多加照拂。
他竟敢污蔑父亲叛国?!
“雁门关危矣,难为他还有心思来接我。走吧,会会去。”谢徴玄纵马疾驰。
*
日夜兼程四五日后,终于来到浔阳城。
城门大敞,遥见一队人马列队侯在城门。文官武将分列两侧,文官是浔阳城本地知县等人,武将那侧只十余人,着赤色军甲,正是江家军样式无疑。
江月见红了眼眸,那十余江家军定都是背叛了父亲的人。
定山哧道:“才这么些人,看来这李代将军并没能真正统领江家军啊,难怪要来巴结主子。”
两方人马很快汇合。
江月见忽地察觉到一道黏腻而猥琐的目光偷窥着她,令她浑身胆寒,她皱眉扫去,却找不到来源。
李守一抚着新制的玄铁军甲迎上前来,脸上盛满谄笑:“属下李守一见过摄政王。一别数年,大人风采更甚当年啊。”
谢徴玄翻身下马,将大氅随手抛给定山,漫不经心道:“见过吗?”
李守一面上笑容僵住,压低声音,附耳谢徵玄身边,低低道:“大人随江家军历练那年,末将恰在军中。”
摄政王曾随父亲历练?江月见攥住马鞍的手猛然收紧。
她这才记起,先帝在时,父亲曾在信中一笔带过,有位皇子随他秘密行军锻炼,只因身份特殊不便过多透露。
原来那个被父亲赞为“龙隐于野”的皇子,竟是如今暴戾恣睢的摄政王。
本地知县凑上前前,点头哈腰,恭敬道:“大人,我乃浔阳城知县王若愚,听闻大人来访,特设宴款待,还请大人随我等移步柳宅。”
谢徵玄抬眉,“柳宅?”
知县王若愚道:“柳如是乃此地裨将军。”末了,又补了句,“亦是雁门郡郡守柳章之子。此间宴席,便是柳将军与郡守吩咐筹备,只是柳将军近日驰援雁门关,尚不及赶回。”
李守一上前,应和道:“大人,我代柳将军向大人赔个不是。他明日应能赶回,定和大人当面赔罪!浔阳城虽地处偏僻,但野菌鲜美,城中姑娘们也已在席上翘首以盼呢。大人,请!”
江月见亦听兄长提过,雁门郡郡守柳章,是新帝扶持的官员,听说为人忠厚,行事虽没有大本事,却胜在朴实心善。
那他儿子柳如是,应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李守一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徵玄身后,又请示般地看向马上女子:“不知这位姑娘是否同席?”
江月见岂会不知李守一画外音,她本也打算在浔阳城探寻一番兄长下落,怎会耽误那谢徴玄辗转温柔乡。
正欲下马,谁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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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暮色间,马儿忽然惊嘶扬蹄,江月见未及反应,已被卷入雪松浸染的怀抱。
谢徴玄玄色锦袍翻卷,手掌扣住她腰窝,将她带下马去,拢在了怀中。
“本王爱妾貌美善妒,我不放心她独处,她亦不放心我独处。”
江月见惊诧,对上谢徴玄平波不惊又略有深意的眼神,挣扎不成,反被他拢得更紧了。
李守一哑然,默默跟随,指示手下速速将席间妓子撤去。
看来这摄政王是要与他公事公办了?
当年在军中,他意外得知那几年突然冒头的少年小将竟可能是皇四子,他屡次三番与骠骑将军打探都被搪塞了回去,更印证了他心中猜测。
今日一见,更是笃定,摄政王眉眼锋芒锐利,可不正是当年一战成名的少年小将?
可摄政王如今有意与他生疏,难道是为他举报之事心存不满,不愿扶持他统领江家军?
“殿下,这是何意?”江月见被揽在盔甲怀抱中,僵硬地随着谢徵玄的步调前进。
谢徵玄淡然道:“本王突然色心大发了。”
江月见无言,他分明是要以她为借口,与李守一等人划清界限,何苦要这般言语自污?
辗转几个街道,竟来到了一处小山竹楼,幽静雅致,灯火辉煌,曲水流觞,貌美伶人歌舞正浓,琴瑟和鸣,好一个人间天堂。
江月见错愕,谢徴玄却不以为然,坦然落座主位,道:“这就是乱世,失望了吗?”
她沉默,低头望去,粗麻衣衫,袖口还打了几个补丁,若不是有她原先的狐毛大氅遮掩,定会叫李守一等人瞠目结舌。
而此间宴席精美之处,分毫不见乱世之象。
原来这世道已经沉疴深重,无药可救。
报国的忠臣良将饮血,食俸的贪官污吏却在饮醴。
将军府每逢朔望都设粥棚,父亲书房至今摆着先帝御赐的“忠勇无双”匾额,如今回望,却是可笑至极。
可父兄失望了吗?若是失望了,为何不肯告老还乡,还要苦守着朝廷边关,最终却落得了个通敌叛国的下场。
她轻声道:“我想亲口问问他们。”
谢徴玄握住酒杯的手蓦然顿住,他说:“问谁?”
江月见不再说话。
席间觥筹交错,倏然残月中悬。
李守一、王若愚等官员酩酊大醉,言谈愈发胆大,对骠骑将军、平南将军几人大放厥词。谢徴玄话渐少了,眼神如古井般深邃,不知是醉了,还是有心事。
江月见始终攥紧酒杯,强忍怒气,终于积攒到情绪决堤时,蓦然打翻酒水。
“快带姑娘去更衣!”王若愚唤了人来。
她仓皇出逃,在离开众人视线后,眼泪才落下。
婢女将她带入柳宅偏房,候在了门外。她正要换衣,忽见后窗骤然破洞,一纸团掷入。
她捡起纸团。
——“江小姐,不想暴露身份就后山顶峰见。”
如临大敌,冷汗骤然沾湿衣襟。
她忽然想起城门处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黏腻的,不怀好意的。
是谁?浔阳城怎么会有人知道她身份?
她本该是个死人,若被发现,一切谋划都会落空,将军府一百多口性命就将枉死。
席间众人对将军府的落井下石犹在耳边,江月见气息不畅,凭什么这世道要这样对江家?
她拆下发簪,握在手心,咬牙切齿地推开房门,和婢女推说有事离开,独往后山而去。
谁都不能阻止她奔赴雁门关,谁都不能阻挡她找寻兄长,找寻真相!
4. 血刺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
嶂峦凝雪,霜林摇落。
后山顶峰闲亭伫立,冰雪封禁,凝结的冰凌恍如刀剑般悬立在亭檐。
一男人隐在阴影中,阴测测道:“小姐,又见面了。”
江月见肃容,退后两步,问:“你是谁?”
男人错愕,大笑,旋即厌恶地啐道:“到底是将军府嫡女,心比天高。我在将军府做了十年的工,你都听不出吗,江小姐?”
“将军府上下已被朝廷满门抄斩,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江月见冷声道。
疾风中,男人自阴影走出,正是将军府前管事陈谓。
“还不是要多谢将军夫人?我为将军府殚精竭虑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是替将军收了些礼,又见夫人独守空房,好心想陪陪她。我何错之有?她竟然叫了人将我乱棒打出?”
男人忽然朝江月见奔去,跛足狼狈。
“她嫌我收礼坏了将军名声,说我心思不正,还叫人打断了我的腿。我这三年来吃尽了苦头,才终于在这鸟不拉屎的浔阳城中谋了个管事的职位。”
他的眼神愈发狰狞癫狂。
“你知道我听说将军府满门抄斩的时候有多兴奋吗?谁知今日却在城门见到了你,你怎么没死?那京城里被砍头的又是谁?好大的胆子啊,竟敢欺君?就不怕她们的尸首被从乱葬岗中抓回去,再鞭尸几回吗?”
江月见胸中怒火沸腾,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她握紧发簪末端,快步上前,狠狠朝男人胸口刺出。
“你不配提起他们!”
跛足男人胸口被擦出血槽,一巴掌掀翻江月见。
“你这娘儿们想死吗?”
“我好心给你机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攀上了摄政王那高枝吗?他定不知你竟是罪臣之女吧,若想在他身边苟活,就写封信,让他送三千两白银到我指定的地方。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休想!”江月见怒火中烧,飞奔着撞上跛足男人。
为什么一朝变天,谁都能踩将军府一脚?!
男人踉跄,狠戾地反推江月见,一脚踹去,将她狠狠踩在脚下。
“这么想死,就去地府和他们团聚吧!本来老子也没想放你活着离开这里!”
他狠狠吐出唾沫,一手紧掐江月见颈间,一手作势要锤打。
江月见仰躺在地,喉咙被勒得快要断裂,呼吸困难,眼见拳风袭来。
虚空之上,澄亮圣洁的月光自顾自普照大地,也在照拂着她。
可月光那么凉。
雪花轻轻坠落。
她想起,母亲最喜欢雪天了。
母亲曾说过,年轻时,她随父亲征战,常常食不果腹。饿了,吃树皮。渴了,父亲会将屋檐凝结的冰凌摘下,逗她吃。
母亲还说,过了年关,要带她去雁门关看望父兄。听闻兄长少时喜欢的夏家姑娘,十八岁了还未曾嫁人,是在等他呢。
母亲说,她要好好劝劝兄长,他这一生恐要献给边关,莫要辜负了夏家姑娘,早日断了人家心思才好。
提及此事,母亲又笑又哭,埋怨父兄,何苦要自请戍守边关。朝廷积弊已久,岂是他们二人能转圜的,可怜他们一家四口骨肉分离,再难相见。
大黎的安宁,为何要用他们的苦痛去换?
喉间几乎再难抢夺一丝空气,月色寂寥,雪夜化作一团虚影,随着耳鸣在她脑中炸开。
她该留在家中的,即便等来个满门抄斩的结局,起码她能陪着母亲,不让母亲孤身一人去走那黄泉路。
她该死……
白雪无声,似在悼亡。
忽然间,檐角一支冰凌折断,直直坠向跛足男人手背。
男人被刺痛,大骂一声松了手,江月见贪婪喘息,意识回转,睁开眼,见檐下冰凌折射出神祇般的佛光。
——“月儿,不知你父亲在雁门关可吃得饱穿得暖,他那腰啊,每逢冬日总是疼得很……”
——“小月,下次见你,你不会还是株小豆芽吧?哥哥我啊,如今肯定高出你两个头那么多了!”
——“好孩子,为父不在的日子,你和你娘亲可不要悄悄哭鼻子。”
家人的话如回马灯在虚空中处萦绕,冰凌的光那样温和,仿佛母亲的轻拂,温柔而煦贴。
他们在世界的另一边相遇了吗?
父亲还会向从前一般,给母亲折冰凌吗?
江月见泪流满面,这条命是母亲好不容易保住的,她怎么能死,怎么能让父亲背负永世的骂名,怎么能让母亲死不瞑目?
错的不是她,不是将军府。
她不认输,她绝不认输!
“大哥。”
沸腾的鲜血渐渐冷静,沸反盈天的苦痛与绝望都被压制蛰伏,她蓄势待发。
暴怒的男人停下动作。
“我错了。放了我,我写信给摄政王。”
“你这娘们,别耍花招!”
“我打不过你。”
跛足男人自得地笑了,写完信再送她去死,一举两得。他这才松开脚,骂了几句,自怀中掏出纸笔,回身指向亭中青石桌。
“就在那写,写清楚些。”
“好。”
江月见起身,悄悄自雪地上抓住方才跌落的发簪,双手握紧。
雪地苍茫,本是洁白一片,如今却因他们沾了污痕。
原来世道并非纯白,欲行险路,就要接受一路的泥泞,也要接受自己终将沾满污泥。
那就让鲜血,为这荆棘之夜先行开路吧。
江月见咬牙。
只需一击,趁其不备,杀人不会太难,江月见。
她想到谢徴玄一剑斩杀断臂男人的画面。
一瞬间月光热烈,无数只手仿佛自虚空之中出现,温热却触摸不到的一双双手,慢慢握紧了她,坚定而有力。
忽然之间如有神助。
她抬手,刺下,正中男人后背心口。
“噗——”
尖端没入,尾端刺破她掌心,白梅发簪啼血。
男人喉间破碎的尖叫咳血声,伴随着轰然倒地的声音,划破夜色。
枯枝上寒鸦蓦然惊飞。
两息后,天地静默无声,万籁俱寂,月色皎洁。
江月见跌坐在地。
没有人再能够威胁她了。
她会活着走到雁门关,救下父兄,还将军府清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后山山脚下,一锦袍男人已抬首静默了良久。
天地寂寥,白雪皑皑。
好一出月下杀人舞。
“定山,去接她下山。”
*
京城城郊,乱葬岗。
骤雨不歇。
容氏长公子容羡一身白衣,指尖陷进腐泥,雨珠顺着湿滑的枯枝滚入他后颈,泥浆裹着草屑攀上素白锦缎的下摆。
琉璃风灯悬在枝桠上,昏光浸透雨幕,将满地残肢映出婆娑的鬼影。
他抹了把睫上水雾,垂眸翻找。
这是第七夜了。
绣着青竹的帕子即便掩住口鼻也挡不住腐气,他胃部忽然又痉挛着翻涌,容羡瞥头,却只呕出酸苦的胆汁。
身后仆从撑着伞在他身侧,早红了眼,低声道:“长公子,别找了,残肢断臂,如何拼凑得起来……”
容羡仍俯身拨开腐臭的残尸,烛影在雨中忽闪忽灭,像团溺水的萤火。
惊雷炸起,将一树枯枝炸作毒蛇信子,他腕间伽楠珠突然崩裂,浑圆佛珠滚进血水残肢中。
容羡喃喃扳过一具浮肿的女尸,指尖陷进青白皮肉里。
“阿月最怕打雷了。”
仆从掩泪。长公子身为中书令大人之子,又是容氏长子,未及弱冠,才情便名动天下。先帝欲尚公主,亦被长公子婉言谢绝。
旁人不知,他身为长公子贴身之人,又如何不晓得公子心在何处?
“长公子,即便找到了尸身,江姑娘也已……公子何必执着?”
容羡喉间蓦地涌上腥甜,心脏针刺般痛,他以掌覆心口,用力到肋骨生疼。
他雪貂大氅中裹着的那包饴糖,早被雨水泡成了粘稠的糖浆。
这么多年了,他视若珍宝的饴糖,和那个女孩,就这么没了……
一如将军府结局,覆水难收,于事无补。
“我一定要带她回家。”
*
浔阳城,柳宅后山。
残月斜挂,雪色浮动,虬枝直入云霄,撕裂波澜不惊的夜色。
江月见枯坐原地垂泪。
忽然间,一双马靴碾过积雪,玄色狐毛大氅掠过枯枝,携着股雪松般的凛冽气息,行至江月见眼前。
“起来。”不容置疑的发令。
江月见怔愣着仰首,陡然撞进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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徴玄垂落的凛然眸光里。
他身后是泼墨般的夜空,月色倾泻千里,却照不亮他眼底深潭。
跛足男人的尸身就横亘在丈外,身后豁口仍在汩汩漫出鲜血,将积雪浇灌出血腥的暗流。
“殿下怎会来此……”
她仓惶地踉跄起身,可才经惊变的身体早支撑不起分毫力气,她陡然屈膝,脱力跌下。
玄色广袖挟风掠过,温热的手掌有力地扣住了她的肘弯。
谢徴玄低笑,冰冷的吐息拂过她。
“不过杀了个腌臢东西,怕什么?”
江月见心跳如擂,警惕道:“殿下何时来的?”
他既来了,管事之死她就无从狡辩。但她必须确认,谢徴玄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如问问我听见多少?”
他忽然俯身,凛冽的雪松香扑面而来,气定神闲。
江月见后颈寒毛倒竖,欲挣脱禁锢,谢徴玄却攥紧她的手腕,仿佛圈禁一只鸟雀般轻松。
他垂眸,睫毛浓密,在眼下投出雾霭般的阴影,如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你先说,还是让我来说?”
江月见心惊肉跳,几乎要绝望。
他当真听到了吗?还是在诈她?若她坦言,他是会将她捉回,还是放她一马?
谢徵玄其人,曾得父亲“龙隐于野”的极高赞誉,可他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她看不透他,连他本性是善是恶都不知,又怎敢赌上自己性命。
怎么选?坦白,还是撒谎?
心思千回百转之间,不过也才倏然一瞬。
江月见下定决心,扑地跪倒:“小女子有罪,请殿下饶恕!”
谢徵玄低笑,仿佛早料到她要坦白什么,问:“哦,何罪之有?”
“小女子……隐藏了自己身份。”
谢徵玄垂眸,欺身逼近,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色镀上幽微的光,眉骨下的血痣轻抬了一瞬,他眸中微光闪烁,说不清是威慑,亦或是期待。
“那么,你是谁?”他启唇,声音沉静,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江月见额头抵着雪地,默了一瞬,轻声道:“我名唤流光,乃骠骑将军嫡女江月见的贴身婢女。”
疾风肆虐,如鬼魅嚎叫。
定山一惊,朝谢徵玄看去,将军府不是都砍了头了吗?
“将军夫人待我如亲女,从小到大,我与小姐一并长大,吃穿用度、读书教养都无太大区别。夫人心善,见我年岁渐长,年初便归还了我的文书,还赠与了我诸多银两,让我归家成亲。所以,将军府抄斩那日,我已非将军府中人,才侥幸活命。”
这些,本该是实话。开春时,母亲便为流光备了重银,还欲叫人替她销了奴籍,送她回扬州,与她青梅竹马成亲。
可流光舍不得她,说与她一同长大的情分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她与母亲好生劝慰,流光才答应,待到十八岁那年再走。
可她再不会长到十八岁了。
江月见转瞬泪眼婆娑,裹着褴褛麻布的身形微微颤抖,雪粒如落英缤纷,席卷她瘦削肩头。
“平南将军江颀风于我,意义非凡。故我来此,寻平南将军尸首,送他一程。一路隐瞒,实为担心殿下知我身份,不愿与我同行,请殿下饶恕!”
寒松披银绡,玉屑簌簌,霜满枝。
男人的马靴立在她眼前,稳稳踩着雪地。
他忽然抬起她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威压的眼神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凛冽的声音压过她肩头——“你可知,江颀风犯的是死罪?”
江月见颤抖着,眼中含泪,哽咽道:“我知道。可我不过是想找到他,知道他是生是死。殿下,这有错吗?”
一旁的定山忽然别过头去,伸手拂面,不知是何缘故。
谢徵玄敛目低眉,眉间厉色化开,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微光。
他倏然松开手,道:“若他还活着,难道你还想助他逃匿?”
江月见苦涩地垂下头,豆大的泪滴落在雪地上,化为水雾。
“殿下可能不知,江颀风此人,桀骜不驯。若他还活着,绝不会躲藏,只会闯去京城,闹他个翻天覆地。”
话语渐渐轻了,抽噎声被死死压在喉间。
大雪倾轧,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我想,他应该是死了。”
5. 暗棋
白雪皑皑,静悄悄地落满三人肩头。
定山默然,他本也疑心此女身份,见她行为举止似官家小姐,不似奴籍,知其扯谎。如今但知她乃将军嫡女贴身婢女,疑惑也可解了。
他与弟弟溯风本也为奴,是摄政王将他们买下,从此带在了身边。素日里虽严厉,实则待他们如亲人般,与流光的情况很是相似。
只是可怜天下痴情人。
“起来吧。”谢徵玄轻道。
江月见未应,磕了个头,道:“请允我待在殿下身边,一同找寻平南将军的下落。无论殿下是否要将他捉拿归案,我都无怨无悔,只盼能再见他一面。”
谢徵玄的声音裹着风,异常沉重。
“可。”
定山欣慰叹气,她不过是想再见江颀风一眼,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无伤大雅,如何能让人拒绝。
江月见拂泪,太好了,她在谢徵玄处将寻兄长的事过了明路,往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到搜寻中去了。
只要能见到兄长,纵是拼下这条性命,她也会保护他,无论生死。
“流光姑娘快起吧,席间众人还在等你们。”定山扶起了她。
江月见点头,望向陈谓尸首,哑声道:“此人乃将军府前管事,他今日认出了我,以为我攀附上了殿下,故作要挟。我一时激动,才……”
定山点头,道:“上山前,我们已知此人身份。姑娘莫怕,我会处理他的尸首。”
江月见陡然冷汗惊起,原来谢徵玄已知道陈谓是何人。幸而她方才铤而走险,半真半假,透露了自己与将军府的关联,否则定会被谢徵玄看破。
她连忙致谢,快步跟上了谢徵玄,腿间摩挲剧痛,全不放在心上。
苍茫天地间,谢徴玄阔步行过枯枝,背影淬着肃杀的寒意,连垂落的发梢都凝着霜气,浑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抗拒气息。
江月见叹道,若谢徵玄能帮兄长逃过一劫,该有多好啊。可他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又怎能指望他善心大发。
思虑间,谢徴玄却忽然回身,乌黑的眼眸对上她,犹带着些忖度,一瞬后,又别过脸,解下大氅,压住了她仍在颤抖的肩,和满是血污的衣裙。
她的大氅已在搏斗间散落脏污了,只余沾满了陈谓鲜血的脏衣,太过显眼。
江月见默然,随谢徴玄回了席。
*
李守一等人的酒意似乎醒了些,见着他二人迟迟归席,纷纷打趣道:“大人对这爱妾当真是情深意切啊,姑娘不过是换个衣裙,才片刻不见,大人还要跟着去瞧,可不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了?”
江月见往后躲了躲,心中苦楚难言,全无心思做戏。何况她才在山上杀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她愈是遮掩躲避,众人却愈是好奇。至于缘由,各不相同就是了。
探究的目光不断追来,哄笑声四起。
王若愚捧着酒樽踉跄起身,胡须上还沾着酒渍:“听闻大人素来不近女色,不曾想,原是心有所属,爱不释手啊。”
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眼神放肆逡巡起来。
谢徴玄凛然抬眸,将江月见拢在身后,大手罩紧大氅,将她染血裙摆掩住,广袖翻卷间遮住她半边身影,寒潭般的眸光扫过酒气熏天的筵席,满是警告意味地说道:“诸位,非礼勿视。”
席间忽有穿堂风过,众人醉眼登时清醒了几分。
王若愚讪笑着抹去额间冷汗:“大人,天色不早了,柳宅中已布置了个上等厢房,还请大人与姑娘好生歇息,我等必不打扰。”
*
柳宅中西南角,另辟了一处别院,供他们一行入住。
定山将二人送回后,便要回去处理陈谓尸首。
江月见本欲另寻间房,可谢徵玄默然瞥了她一眼,她才想起自己如今还担着个摄政王“爱妾”的名头,只好跟在他身后。
二人推门进入。
谁料此间正屋却布置得宛若新房。
龙凤烛爆开灯花,烛火热烈摇曳。晚风缠绕,帷帐逶迤落地,轻绡在烛光间浮沉如浪,涌动出缠绵的弧度。
这……
江月见怅然道:“殿下,我可能演不来。”
谢徵玄没有回答,回身关上了门。
他落座于茶桌,掀起茶碗,轻嗅瓮中绿芽,正是上好的君山银针。看来这些人,将他打探得很透啊。
江月见料到谢徵玄还有话要说,恭敬立于他身前。
谢徵玄却是一言不发,安然泡起茶来,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茶香四溢。
正当江月见以为今夜就要这样耳提面命地度过时,烛火忽然爆开,只听门外发出一声细微响动。
谢徴玄拧眉,厌恶地望向门外,旋即一把将江月见拉入怀中,她一个不防,跌跌撞撞地扑向他,跌坐在他腿上。
“殿下……”江月见惊慌,虽有所预料,仍是微颤。
谢徴玄低头与她对视,漆黑的眼眸好似古井漩涡,分明半分情欲也无,可说出的话却似妖精蛊惑。
“怎么了,不喜欢么?”尾音缠绵,低哑撩人,似有羽毛撩过颈间。
江月见何曾受过这样的撩拨,耳朵顿时火烧一般。
“我……”她不知该如何回应,生怕误了谢徵玄大计。
话音未落,唇已被谢徴玄捂住。
于是未出口的话语便成了意味不明的呜咽和挣扎。
门外衣料窸窣声渐远。
江月见连忙推开他,踉跄着起身,一时间腿部暗伤撕裂,疼痛不已,她眸中瞬间染上水光,担心血腥味叫谢徵玄闻到,不免赧然,后退了几步。
谢徵玄才翻手拂袖,忽又听得细碎脚步声。
真是狡诈,竟又杀了个回马枪?
他忽然起身,玄色广袖如乌云压顶,箍住江月见细腰,将她按向角落。
瓷瓶应声而碎,眼见着她后腰就要撞上烛台,谢徴玄的手掌已垫在了烛台坚硬处。
动静这样大,总该满意了吧?
他温热气息擦过她耳畔碎发,声音却是冷的。
“还没走。”
呼吸近在咫尺,男人墨黑的眼眸与她两相对望,她的手撑在他胸前,亦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江月见低眉垂眼,再不敢看他。
门外之人终于离去,谢徵玄骤然松开她,掀袍回身。
“是李守一,还是王若愚派人查探?”
谢徵玄不置可否,“没有差别。”
“可殿下是纵情声色,或是克己复礼,又与他们何干?”人心难测,她实在不懂。
谢徵玄眼眸微压,说:“我若太像个好官,有人的乌纱帽便要不保了。”
江月见却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眉梢隐隐染上翩跹的弧度。
她压低了声音问:“那么殿下,实际上是个好官了?”
她是否可以理解为,谢徵玄此行目的,追捕兄长为假,探寻边关勾连才是真?
也许他们……殊途同归?否则如何解释李守一费力讨好,他却界限分明?
江月见不自觉攥紧了双手。
可谢徵玄只是浅酌了口茶,挑眉道:“我只是想让他们不顺心。”
“……什么?”
他素手轻晃着白玉瓷杯,琥珀色的茶汤荡起细微的涟漪。
“看蝼蚁汲汲营营,费心筹谋,耗费三年光阴,才摆出盘低劣的棋局,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不有趣?”
声音轻蔑,指节却将茶碗握得更紧了。
“可笑的是,无心上棋桌之人,被迫对弈。与棋局无关之人,被迫身死。既如此,有何理由不战?”
他搁下茶碗,望向江月见,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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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下颌线染上烛火热烈的光,眉目中却满是凉薄意味。
“有没有兴趣,入我的棋局?”
江月见遽然心惊,一番思量后又是心神起伏。
她不禁联想,谢徵玄曾是万人瞩目的天命所归,然而自他嗣让皇位后,只余恶名昭著。
他所言,是否暗示着大黎皇位间更迭的暗流涌动?而这一切,和父亲叛国案会有什么关联?否则谢徵玄为何将战场选在此处?
当今圣上的皇后名唤沈妗妗,是她母族沈氏的嫡女。父亲叛国案事发后,她曾托人传信母亲,道是定会和表舅从中周旋,拖延时间,为父亲争取一线生机。
可结局也已明了,饶是身为皇后的表姐,和堂堂户部尚书的表舅都未能救下父亲性命。
谢徵玄早已远离朝堂,此案为何会将他引回?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江月见自幼聪慧,谢徴玄寥寥几句,已足够她勾勒全局,知晓事情复杂,绝不止将军府牵扯其中。
她迫不及待地点头,道:“我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谢徵玄眼神锐利,似鹰隼锚定她。
今夜在后山见到她,实因定山来报,说她被人诓去了山上,恐有危险。
他知道她心怀秘密,对她安危也浑不在意。
然而酒过三巡,他又想,也许他该去为她收个尸,否则那些蠢人问起她缘何死在山上,他找借口也是件麻烦事。
于是去了。
却见她跌跌撞撞,几番挣扎,终于杀死了个人。
他那时才想,原来这女子可堪一用。
若有心打磨,她将成为他最出其不意的一把剑。
乱世棋局,晦暗不明。他远离朝局已久,已不知对方有何棋子。而他却全在明处,并无暗棋辅佐。
他需要一个聪慧的,却不会叫人注意的暗棋。
眼前女子便是最佳人选。
然而交浅言深是大忌,他不会与她解释过多,只是淡淡道:“听我吩咐,就可以了。”
江月见失笑,方才心中几番澎湃,已将朝局、边关、前朝之事与父亲案件思虑了个遍,他却说,只要她听话?
“殿下不要小瞧了我。”
谢徵玄瞥她一眼,见她那瘦弱的身体强自撑着,还攥起拳头耀武扬威,模样实在是可叹可笑。
他摇头,“我已是高看了你。”
她岂知自己此刻分量,已挑起了大黎多少山河的重担。
“殿下助我达成心愿,我亦不会负殿下所托,必然乖乖听话。”
只要能找到兄长,替父亲翻案,使母亲瞑目,她什么都愿意做。思及此,仿佛很快就要迎来曙光,江月见悲喜交加,不禁喟叹道:“那么自今日起,便是我们的第一天了。”
谢徵玄匪夷所思,眉梢微扬。
“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能这样说话?”
“有什么不对?”
谢徵玄拂手,不愿多说,眉光忽然扫过腰间束带,却见上头染着血,应是从她身上染上的,她哪来这么多血?
谢徴玄拧眉,忽然宽衣解带。
江月见脚下踉跄,忙捂住双眼,慌张道:“殿下,这又是何意?”
谢徵玄只不过抽了个腰带,但见她会错意,他回眸冷声道:“睡觉,有意见?”
不待她回应,他已扔下被褥,道:“你睡地上。”
“……什么?”
“流光姑娘,你是本王爱妾,岂有分房的道理?”
“可……”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听话?”
“是……殿下。”
片刻后,缩在地上的江月见无意望向房顶,忽然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殿下……有……有人……”
“别吵。”
江月见颤颤地指着房梁上的人影说:“我怕他掉下来砸我脸。”
6. 歹人
烛泪堆红,月色浸窗棂。
谢徴玄肃穆危坐,江月见惊疑旁立。
溯风扑通一声跪下。
“主子,我冤枉啊!我这一路奶娘似的,好不容易才哄着那俩小孩饱餐一顿后快马加鞭赶来了,颠得他俩一进城就大睡过去。”
“我这正要去找主子呢,又听说那什么李将军叫人悄摸在这布置房间,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特地来探查的……”
溯风怯怯抬头,对上谢徴玄好似要吃人的眼睛,赶忙避开眼神,摸着鼻子讪讪道:“谁知突然有人来了,我上了梁才知是主子和流光姑娘。不过!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听见!”
江月见欲言又止,同情地瞥了眼溯风。
他还知道她叫“流光”,看来听得很全面啊。
谢徴玄挥手喝退他。
“叫定山来。”
溯风闷闷不乐,知晓自己举止失仪,叫主子生气了,也不好再辩驳,毕竟这等荒唐事,他也忍不住要扇自己耳光。
定山很快赶来,恭敬道:“殿下。”
“说说。”谢徴玄点头。
定山试探地瞥向江月见。
江月见心领神会,提步往外走去,说:“我去看看尾生兄妹。”
谢徴玄却抬手,说:“留下,与你有关。”
江月见疑惑不解,什么事会与她有关?
定山得谢徴玄默许后,才缓缓道来:“收到殿下指令后,我暗中潜入柳宅查探。搜查后发现他府中书房中,有与京城往来书信多封,及几箱金条,但时间紧迫,期间见……”他歉然地看向江月见。
“见流光姑娘行色匆匆,我担心姑娘遇险,便终止了搜查。之后,李守一等人夜宿柳宅,也不便再查了。”
原来她去往后山时被定山发现了,难怪谢徴玄能找到她。可谢徴玄为什么要查柳如是的府邸?他不过是浔阳城五品裨将军,官职微末。
难道与他父亲——雁门郡郡守柳章有关?
“书信?”谢徴玄问。
定山自怀中掏出封信来,“我自府中夹带了一封出来,殿下请看。”
谢徵玄展信,江月见忽将脚尖微踮,杏眸偷觑。
信中内容简单,只提到货物已收到,期待下次交易,并约定了新的交货时间。然而落款已是数月之前。
“月余的信件了,还留着做什么?”江月见不解。
定山点头道:“信件藏在书房一隐蔽处的密匣中,锁式虽复杂,但能开。其他信件的内容也大多与此信一致,是约定送货日期的。”
“那柳如是是在与人做什么生意了?虽说朝廷有规定,为官者不可从商,但到底不是什么要命的过错,殿下查探此人,可是有旁的缘由?”江月见试探问道。
浔阳城处在雁门郡喉舌地段,柳如是又是雁门郡郡守之子,身份自然贵重,与旁人不同。那么凡是雁门关大事,三城之中唯独浔阳城会最快得到消息。
也就是说,父亲的叛国案,柳如是会是最早一批知道的人。而兄长的下落,柳如是也很有可能掌握。
江月见心头急促跳动,再忍不住分毫,上前夺过信件,从头至尾又仔细读过。
没有落款,不是藏头,字迹中规中矩,亦用的最寻常的白麻纸。
没有头绪,好像真只是简单的买卖往来。
江月见怔怔地递回信件。
“你的第一个任务,查清柳如是的秘密。”
谢徴玄推回信件。
江月见苦笑:“我?”
“你。”他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要查他?”
定山好心解答道:“平南将军劫囚那日,与他交手之人正是柳如是。可面对审问时,他却称病,道是打斗受伤,竟忘了平南将军跌落了哪座山崖。”
“流光姑娘,要知道雁门关地势险要,山峦盘踞,若无他证词,很难轻易找到平南将军的下落。”
“你们觉得他在说谎?”
定山点头称是,轻声道:“听说,他与平南将军交好,可能暗藏了他的下落。”
难以言明的喜悦席卷江月见心头,她几乎要压不住嘴角笑意。
“真的?!”
定山苦笑,“姑娘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在他府中并未发现平南将军下落。而且有多人作证,柳如是那夜与平南将军交手后,是一人回来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江月见暗自打气,只要能让柳如是开口提供线索,她一定可以赶在谢徵玄捉拿兄长之前救下他!
可转念一想,为何她从未听过兄长提及柳如是此人?他们当真是好友?
无论如何,她不能轻易泄露自己身份。大仇未报,她必须对所有人都保有警惕之心。
她顿时斗志昂然,又将书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
“所以,殿下是想以柳如是的秘密作为交换,逼他吐露平南将军的线索了。”
谢徵玄不置可否。
江月见继续道:“那便从书信入手,做生意虽不是大罪,但殿下若有心发难,他亦是要去坐牢的。但也不能轻易暴露殿下的真实目的,只能将一切推说给意外……”
定山问:“姑娘有什么好主意吗?柳如是天亮后便会赶回浔阳城,届时再想入他书房便是难事。”
江月见谋定后动,沉静道:“那便现在去,暗中查探不成,那就来明的。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歹人。”
“那么敢问姑娘,歹人是谁?难道是我?”定山问。
*
柳宅花园,曲廊幽静。
枯梅枝桠嶙峋,刺破雪幕,腊梅跌入湖水,却被禁锢在薄冰中,殷红梅影凝结,似被寒夜扼住了最后一口芳息。
“来人啊——有刺客!”忽有凄楚喊声传来。
七八位官员急忙裹着厚裘踉跄奔出,本还醉眼惺忪,却见雪色中摄政王玄色大氅猎猎翻飞,怀中翠色袄裙的美人梨花带雨。
众人登时慌乱,脚下打颤,披发跣足,撞翻栏杆疾行,两位年轻官员甚至仓皇中踩到对方衣摆,亦来不及苦笑,只疾步向摄政王围去。
那尖叫的美人正是席间才见过的摄政王爱妾,但见她泫然欲泣,抽噎道:“诸位大人,我与殿下一时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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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柳宅,谁料竟有歹人行刺,险伤了殿下!幸有亲卫护卫,可却叫那歹人逃了。”
定山横刀截住众人,刀刃铿然斩上雪地:“李将军,王知县,浔阳城驻军竟纵容暴徒夜刺摄政王?二位真是御下有方啊!半炷香内抓不到那歹徒,莫怪我等踏平浔阳城!”
李守一与王若愚扑地大跪,薄衣浸透融雪,苦不堪言,余光瞥见同僚们亦是瑟瑟发抖。
想到去岁京城的传言,道摄政王有一日在城中纵马疾驰,因马儿踉跄,他竟当街斩马头啖马肉,实乃阎罗在世。
如今那该死的刺客坏了他与美人的一桩好事,这活阎罗不知又要如何发作?
李守一冷汗涔涔,额头紧贴寒地,道:“我等失职!属下即刻便封锁柳宅,必不叫歹人逃出。只是夜凉,还请大人移步歇息,我等必速速给大人一个交代!”
至于歹人抓不抓得到,抓到的又是否真是那行刺之人,且看他如何运作了。毕竟柳府牵扯关节甚多,万不能懈怠,只管速速抓个人交差就是了。
可那美人却娇声道:“不要。”
她依偎着摄政王,眼中满是依恋,转向众人时却又娇嗔跋扈,素手指向李守一,狠声道:“李将军,我要亲眼看着那歹人被抓到,将他抽筋剥皮!”
李守一大惊,见摄政王不置可否,一时骑虎难下,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回绝。
摄政王却忽然抬手,替爱妾拢紧衣衫,眸中缱绻情深,爱抚似的别过她耳边碎发,轻声道:“好,本王陪你。待抓到人,随你处置。”
李守一心如死灰,王若愚则不停地朝他使着眼色,可他哪敢回应分毫。
*
浔阳城守卫摩肩擦踵,疾步搜寻。
李守一汗如雨下,眉头紧皱,心悸几欲作呕。这大张旗鼓的架势,实在叫他难以心安。
“刺客吃了我一剑,跑不了多远。你们留意地上血渍。”定山提剑,寒光掠过众人煞白的脸。
玄甲亲卫暴喝应是。
官员们瑟瑟发抖,衣衫浸湿冷汗,抖若筛糠,形容狼狈,却也只得陪摄政王候在原地,叫苦连天,只盼着速速将那歹人抓到。
“大人!这边有血痕!”忽有卫兵擎着火把高呼。
众人循声望去,李守一几乎要跌坐在地,那是柳如是的书房!
完了,全完了!
“破门!”定山带队上前,提脚踹开木门,门栓断裂,弹起至书架,撞翻架上白玉摆件,碎了一地。
火把光影中,江月见眸中闪过狡黠笑意,眼尾挑起戏谑,邀功似的娇声道:“这般热闹,殿下陪我看个真切吧。”
天色渐明,火光翻涌,在石砖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鬼影。
摄政王亲卫涌进,神情肃穆,大刀阔斧,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搜寻之中,一人随手以刀挑开一道布帘,竟见其后码着十个木箱。
“仔细搜!”定山吼道。
亲卫得令,刀刃挑起箱扣,一刀劈开,众人恐慌中携着兴奋,纷纷探头欲一探究竟。
一瞬后,金石清脆响动,掷地有声,里头传来大喝:“刺客在此!”
7. 善人
“刺客在此!”亲卫喝道。
江月见携着谢徵玄款款上前,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布帘之后,阴影之下,但见数以百计的大块金条自木箱中如瀑倾泻,金光灿灿,而堆叠如山的金条之上,正是一黑衣刺客。
官员们倒吸一口凉气,噤若寒蝉,李守一更是一句话不敢说。
刺客事小,贪污事大。
浔阳城穷到需要朝廷屡次赈灾扶贫,而柳如是身为一小小五品官员,府中竟有如此数量可观的金条。
是什么发财生意,他们竟没捞着一杯羹?柳如是太不够意思了!
郡守柳章又是否知情?若是知情不报,如今且看他如何收场!
江月见虽从定山口中得知了柳宅金条之事,然而乍一眼见着,竟是满目金黄,数量令人瞠目结舌。
她拧眉,兄长为何会与此人交好?可若交好,为何在信中从未提起?
她叹了口气,按下繁杂心绪,往前走了两步。
为符合她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她本该踩那黑衣人几脚,可她倏然想到后山上的汩汩血流,步子顿时凝滞了,脚尖堪堪停在金条边缘。
一息后,谢徵玄抬起下巴,示意定山。
定山会意,扯下刺客蒙面布,将人一把提起,厌恶道:“应是失血过多,死了,便宜他了。”
李守一怎敢让众人在此久留,连忙躬身上前,衣袍扫过血污也无从顾及,只讪笑着拜道:“大人,这等腌臜事岂敢污了大人贵眼,还请移步偏厅稍坐。”
谢徵玄斜眼睨他。
定山暴怒,剑端狠凿金条箱,疾言厉色道:“李将军,人死了就结了?摄政王和流光姑娘受的惊吓怎么算?这么多金条又作何解释?今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的同党!”
李守一扶正衣冠,讪讪道:“好好好,属下这就细查。”
查刺客好,查刺客才能转移视线,好叫他们别再往这书房里头查下去了,他这才搓着手看向那尸首面目,一瞬后惶然跌地。
此人……竟是柳如是的跛足管事陈谓。
怎会如此?!
亦有人认出陈谓,惊疑道:“他是柳将军府中管事!”
江月见捂嘴,后退半步,轻颤道:“柳将军管事为何要行刺殿下,他是受了谁的指使?又有何阴谋?柳将军屋中如此多的金条,莫不是将来访的达官显贵都杀了夺财?殿下,浔阳城好生可怕……”
谢徵玄面色铁青,垂眸睥睨,一瞬间寒芒涌动,怒火滔天。
“给本王查。”
*
十余箱金条,三十余封信件,一副笔墨纸砚却配有绣花针无数。
自书房中搜到的物证横陈在厅前,李守一嘴角抽搐,王若愚亦是冷汗直流。
谢徵玄正襟危坐于主位,江月见本立在他身侧,谢徵玄却忽然屈指叩向副座,副座上的李守一叫苦不迭,慌张起身往下首坐去。
“姑娘请坐,天寒地冻,我叫婢子取了暖炉来,且捂着点。”
江月见也未推辞,坦然落座谢徵玄一旁。
定山肃立物证旁,冷声道:“李将军,王知县,我等有理由怀疑,柳如是谋财害命,已是惯犯。此间物品,便是铁证。流光姑娘与我,便是人证。李将军作为柳如是的统领将军,可有话要讲?”
李守一凳子还未坐热,又小跑过去,告罪道:“属下统管不力,大人恕罪。只是骠骑将军叛国前,柳如是不归属下管理。属下这才接手雁门关半个月,不曾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是羞愧难当,但也请大人明察,属下绝不知情!”
江月见嗤笑,只享名头,却不担责,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王知县作为此地父母官,又有何话要说?”
王若愚叫苦不迭,支支吾吾道:“柳将军人品贵重,又有郡守柳大人为父,应当不会行此苟且之事……此事还得细查……”
“殿下,我倒是觉得王知县说得有理,浔阳城一年才来几个达官显贵,到哪里抢那么多钱。”江月见附和道。
王若愚怔住,未料到她竟会帮他说话,心中落定几分,干笑着擦了擦汗,连声道:“是啊,是啊。”
谁料江月见素手翘起,指节在唇间摩挲,作思忖状,忽而轻声道:“柳将军应当是私吞了军饷,才能有这么多钱吧?我说得对吗,殿下?”她邀功似的望向谢徵玄。
李守一踉跄。
军饷,怎么扯到军饷了?
谢徵玄勾起唇角,朝她轻声训斥:“流光,莫要调皮。”
说是训斥,可听起来,分明是嘉许。
转瞬,他便将威压的眼神转向李守一。
“不过,既有此怀疑,还请李将军呈上军饷账簿,以作核验,还柳将军与李将军清白啊。”
李守一大叹,柳如是,你可将我害惨了!
一语未了,忽听得一声大笑自厅外传来,来人说道:“这么大的阵仗,是要抄我的家吗?”
爽朗笑声,自是意气风发。
江月见朝外看去。
但见来人大步踏进厅中,竟只二十余岁,战袍染血,行色匆匆,眸光熠熠。他身材精瘦,面容俊朗,只可惜右脸蜿蜒了一道旧疤,似毒蛇盘踞,衬得他英俊面貌添了三分阴鸷。
李守一似久旱逢甘霖,欣然奔向柳如是,嗓音中裹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叹道:“柳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江月见微怔,见他丰神俊朗,龙骧虎步,不禁想到兄长。这便是兄长在雁门关的好友吗?三年不见,兄长如今应当比柳如是还要高上些许了吧。
柳如是面如书生,嗓音却是爽朗阔气,他大步上前,和李守一握拳示意。
“李将军,王知县,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李守一苦笑着斜睨厅中物证,柳如是全然不在意,阔步上前,跪至谢徴玄面前,肃然行了个军礼,朗声道:“浔阳城裨将军柳如是,见过摄政王。”
虽说是郡守之子,行为举止间却全无傲慢。江月见有些理解兄长为何与他交好了。
谢徴玄“嗯”了声以作回应。
柳如是才起了身,明亮的丹凤眼望向江月见,但见她眉目极淡,眼神清亮,鼻尖一颗浅褐色小痣衬得淡如墨画般的脸庞添了几分娇俏,他疏朗的身形微顿,片刻后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好生眼熟。”
江月见一愣,难道兄长给她看过自己的画像?
不,不可能。
她尚在闺中,兄长将她视若珍宝,怎会轻易将她画像展示给一般年岁的柳如是?这于理不合。
她摇头道:“我随殿下初来此地,柳将军认错人了。”
她容貌肖似母亲,与父兄并不相似,即便是李守一也未能认出她,柳如是又怎会认得。
柳如是但笑不语,拱手致歉。
“抱歉,唐突了姑娘。”
他自怀中摸出一把弯刀来,玄铁刀柄寒芒潋滟,上嵌一颗鸽血红宝石,鞘身裹着驼皮,也难掩弯刀锋芒。
“这是前些日子自鞑靼手中截获的新月弯刀,据传是鞑靼公主所有。借花献佛,送给姑娘。”
江月见蹙眉。
“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姑娘与我京城的妹妹一般年岁,不过她骄纵惯了,从不愿来此看望我。今日见到姑娘,想起舍妹,这才唐突了,姑娘不要介意。”柳如是告罪道。
眼前人笑意浅浅,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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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在思念家中小妹,江月见想到兄长兴许还真受了他照拂,如今不知在何处养伤呢,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那就谢过柳将军了。”江月见接过弯刀,又道:“不过我是摄政王殿下的人,可不会帮柳将军求情。”
柳如是摆手笑道:“姑娘哪里的话。”
谢徴玄手指叩响茶桌,道:“柳如是,既回来了,说说吧。”
柳如是踱步至金条箱旁,扶额轻叹道:“不曾想还是被大人发现了。唉——此事,不说也罢。”
定山不耐地喝道:“柳大人,莫要耽误时间。金条、书信、笔墨,还有你那行刺的管事,一件一件,解释清楚!”
柳如是好笑地反问:“这位小兄弟,笔墨纸砚,不过是我闲暇时练字用的,这也需要解释?”
“配这些个绣花针何意?”
“有道是红袖添香,柳某桃花缘浅,摆几根绣花针,权当美人在侧了。”
江月见暗暗打量,真是好口才,若未扯谎,倒也算得上是妙人一个。
“至于这书信,柳某有罪。”柳如是陡然下跪,大叹,叩地道:“朝廷规定,为官者不许行商。可柳某……”
他皱着英朗的眉目,哀叹道:“大人也见到了,浔阳城穷乡僻壤,又连年干旱,饥荒不断。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我忝为此地武将,亦想尽些绵薄之力。”
“是以,柳某组织百姓建了支商队,往返京城,兜售本地野菌。这才换了点钱财……”
江月见哑然,竟是个为生民立命的好官?
“书信都是和京城商铺约定送货的往来凭证,金条实乃前些日子售卖所得,因我驰援雁门关,还未来得及与商队分发。”
“大人,柳某犯了朝廷大忌,若要问罪,柳某无从狡辩。只是可怜商队众人劳苦奔走,莫要牵连他们。”
柳如是眼神明亮,眼尾拥着哀伤,真切恳求。
柳如是此举以百姓为借口,看来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若谢徴玄真因此发落了他,岂不落人口舌?
“那么,行刺殿下的管事又如何解释?”江月见轻声问。
既然书信、金条都在他计划之中,本就是虚构的陈谓行刺之事,他要如何辩驳?
柳如是果然默了一瞬,杏眼瞥向李守一、王若愚,似是责备,视线又很快转移,苦笑着说道:“是我看顾下人不利,大人恕罪。若要发落,柳某定将他一家老小抓来,让大人消气。”
只这分毫间的相视,已能让江月见笃定,柳如是绝不清白。
谢徵玄抿茶,冷漠道:“酉时前,把人送来。”
柳如是点头拜道:“那是自然。”
江月见知晓,谢徴玄既然点名要审讯陈谓妻小,而非纠缠金条的事,便是要点到为止了。
和谢徴玄对上目光,她这才娇声嗔怪道:“殿下,闹了一晚上,我都累了。”
谢徴玄起身,捞过她细手,说:“回房。”
李守一长嘘一口气,摄政王这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不知闹的是哪一出?
江月见小鸟依人,行过金条箱时忽而抬头,巧笑倩兮。
“殿下,你说那野菌换的金条,会不会也染上野菌香味?”
柳如是大笑,挥手道:“来人,把这几箱‘野菌’送入姑娘和摄政王大人的房中,供姑娘把玩。”
江月见捂唇笑:“太多了我们可带不走。”
李守一心道,原来大张旗鼓来这么一出,是奔着搜刮钱财来的。他早该料到,行事浪荡、嗜血暴戾的摄政王怎会突然对查案感兴趣,没想到还是本性难移啊。
王若愚忙迎上前去,道:“我们定然备好香车宝马,姑娘不必担心。”
8. 情意
柳宅院落,江月见总算见着了尾生兄妹。
不过十数日光景,兄妹二人面色红润了许多。见着江月见,尾生跳上前来,绕着她打转,笑道:“姐姐,你看妹妹,是不是长高些了?”
江月见见着二人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兄长和自己,心中暖流潺潺,她比划两下,点头道:“是高了哦。你也是,尾生。”
溯风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哀怨道:“我都被折腾矮了。”
江月见失笑:“辛苦你了,溯风。”
溯风疑惑地收回脚,又后退两步,上下扫视她一眼,诧异道:“你说话语气怎么跟我主子一样了?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和主子……果然……?”
“你想什么呢。”江月见作势要打他。
“咦。”尾生忽然发现了江月见腰间悬挂的弯刀,稀奇道:“这把刀好漂亮啊,姐姐,哪里来的?”
江月见摘下刀,笑道:“柳将军送的,听说是鞑靼公主之物。你看,上面还镶了颗鸽血红,成色上佳,要不要拿去玩?”
尾生正要接,却见谢徵玄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定山,他斜眼睨了下尾生,冷声道:“小心把手割断。”
尾生撇了撇嘴,吐舌道:“那我不要了,我带妹妹去玩。”一溜烟出了房门。
*
余下四个大人一同落座茶桌,开始复盘柳宅之事。
“柳如是的理由天衣无缝,虽然行商违背了朝廷禁令,但若说是为百姓谋福,只怕抓了他,反叫百姓寒心。”
江月见点头,道:“所以,我们当下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让柳如是折服。”
她又看向房中堆叠如山的金条,皱眉道:“你们不觉得,去京城行商很奇怪吗?”
谢徵玄的手指轻叩茶桌。
她察觉到了,不错。
“商队的终点是京城,为什么?野菌稀有,商队哪怕是到金陵,只需走京城的一半路,亦能赚得盆满钵满,为何要千里迢迢去京城?恐怕,他与京城做的并不是野菌买卖。”
溯风恍然大悟。
定山点头应和。
“不若我找个机会混入商队,看看他们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
“姑娘说得有理。看今日情形,柳如是对姑娘全无戒心,何况流光姑娘天真可爱,混入商队查探,定能事半功倍。”
溯风惊异地瞥向定山,狐疑道:“拍谁马屁呢?”
谈笑间,此事落定。
*
转眼几近黄昏,柳如是押着陈谓八旬老母与妻子,前来拜会。
陈母与陈妻均有镣铐束缚双手,怯生生打量别院,心中又怕又气。
白日里,浔阳城军忽然闯入家中,不由分说将她们押上囚车,举止粗鲁,言语粗鄙。
陈母挣扎不愿就范,厉声道:“我儿是柳将军府中之人!你们是想反了不成?!”
浔阳城军却是大啐一口:“是你那宝贝儿子反了!行刺摄政王不成,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陈母登时晕死过去。
当下,柳如是一手押着湿漉漉的陈母,陈妻则垂头跟在后头,云鬓凌乱。
“定山兄弟,对不住!这老妪晕了许久,泼了几桶冷水才醒来,我这便送来了。”
定山赏了他个笑脸,说道:“有劳柳将军!只是殿下正与流光姑娘闲话呢,我等不便打扰。柳将军且将人留下,审完了给你送回去。”
柳如是拱手笑道:“摄政王大人龙章凤姿,流光姑娘沉鱼落雁,真乃神仙眷侣,柳某定不会自讨没趣了。”
二人寒暄一番,柳如是称忙离去,定山这才转身,堆了满脸的笑意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平素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溯风走来,领上陈母陈妻,一并往偏厅走去。
“哥,我发现你越来越会变脸了。”
定山目光扫过陈母陈妻,瞪了溯风一眼:“谨言慎行。”
溯风撇嘴。
谢徴玄已然危坐于偏厅。黄昏时分,暮色慢慢吞噬日光,斜阳割裂了他半张俊朗面容,忽明忽暗,亦正亦邪。
“叫她来。”
他食指抬起细小的弧度,指向外头正与尾生兄妹玩乐的江月见。
定山应是,去请了江月见来旁听。
“坐。”
谢徴玄先开了口,江月见微笑落座一旁。
陈母一日折腾下来,早已心力交瘁,惊惧交加。厅中分明只此几人,又不是衙门,可她心中害怕得很,心跳如锤,几乎就要从喉咙蹦出去。
可恨那儿媳何氏,一日下来屁都不放一个,跟在旁边像个死人一样。死娘们儿怕不是早盼着谓儿早死,她好去改嫁!
她就知道,这些年轻貌美的女人,心思不知如何恶毒呢!
沉重镣铐勒得陈母手臂快要断了,她又不敢叫苦,焦虑地瞥向上位。
但见主座上男人不过二十余岁,却似天人之姿,不怒自威。
他玄色锦袍上绣着五爪蟒纹,便是没读过书的陈母,也知道五爪是皇帝的规格!这摄政王到底是何等权柄滔天,儿子怎么会惹上他呢!
男人眉骨锋利,高挺鼻梁投下冷峻的阴影,薄唇压着冷冽,搭在檀木扶手上的手指不时轻叩,如登闻鼓声般叫人心惊,真仿若阎罗王在世。
而他身侧伫立的两个俊秀少年,又恰好分别身穿白衣黑衣,正像是那勾魂的黑白无常。
陈母只听到那蟒服男人一声指节敲响,便已吓得老泪纵横,她颤声大喊,跪爬向谢徴玄。
“大人!青天大老爷!我儿怎会是刺客?他自小善良,饱读诗书,从前还在京城大户人家做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老爷,冤枉啊!”
江月见眉头一跳,幸好她前头坦白了“身份”,否则陈母此时提到将军府,谢徵玄联想起来,不得治她个死罪?
“大人知不知道骠骑将军府?京城的显赫世家,上下一百多号人,都归他管,将军府谁人不满意?要不是将军夫人砍头死掉了,一定能为我儿作保!”
江月见攥紧了拳头。
作保?他可不是什么好货色!若母亲在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才好!
谢徴玄指节轻点,只问道:“陈谓为什么刺杀本王?”
一句话,将此事定了性。
“不可能!”陈母泪涕横流,“他与大人无冤无仇,怎么会要杀你呢?”
“你又怎知,他与本王无仇?”
陈母摇头,啼哭道:“我儿孝顺,大事小事都要问过我才是。早几日便听说大人您要来浔阳城,他忙得脚不沾地,还说要在大人眼头好好表现,挣个好前程,怎会要杀你呢?”
“我儿老实忠厚,五十多岁才娶了媳妇儿,儿子都还没生一个。天杀的!到底是谁污蔑我儿啊!”
陈母厉声哭号,拍地大喊。
谢徴玄面色不虞。
“陈谓为何来柳如是府上做事?”
陈母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开口道:“他做事做得好!将军夫人把他引荐来的。柳将军知他和将军府熟稔,也乐意之至。”
谢徴玄再无耐心听她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鬼扯,掀开茶碗,垂眸品茶。
定山横眉上前,把她拉回堂中。
“他最近在柳宅忙些什么?”
“他管的可多了,那阖府吃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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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度,哪一个不要他操心?还有柳将军的生意,那也是我儿亲手……哎——何慈,你拉我做甚?”
陈母不耐烦地推向儿媳。这个不长眼的蠢妇人,不突显儿子的重要性,那可怖的摄政王如何会看在柳如是的面子上放她们一马!
一旁跪坐的正是陈谓之妻何慈。
她容颜姣好,身姿婀娜,弯眉之下,杏眼潋滟微光。
纵是被陈母推跌在地,她也毫无怨色,只扶稳身形,轻轻拽住陈母衣襟,赔笑道:“大人,母亲年迈,事情知晓的并不比我多,还是我来说吧。”
溯风稀奇地打量她,道:“你是陈谓之妻?你才几岁,二十?那死老头得有五十了吧,别抓错人了。”
何慈轻声开口,话中缱绻意味做不得假,她道:“大人,民女确是陈谓之妻。”
“那你说说,他帮柳将军做什么生意?”
妇人美目扫过众人,款款道:“柳将军心系百姓,组织雁门郡百姓组建商队,售卖野菌,换取钱粮。”
“但柳将军到底是朝廷官员,不便出面,我夫君便替柳将军管理商队,是名义上的商队话事人。”
想来她来回话前,也从柳如是口中得知了他组建商队的事已被摄政王知晓了,是以她也未做隐瞒。
“那他主要管些什么?”
“人员筛选。商队赚得多,想来的人数不胜数,柳将军虽有心叫大家都能吃饱饭,可毕竟力所不能及。”
江月见问:“也就是说,要想进商队,需要先经过陈管事?”
“正是。也恰是因此,夫君便不可能行刺摄政王大人。大人,恕民女直言,商队赚得多,可名额有限。这些百姓家中若还有三文钱,便舍得将三文钱都赔给我夫君,好换一个商队名额。”
“你这妇人!”陈母陡然暴起,一掌拍上何慈后背,“怎可背后诋毁你夫君!天杀的,莫要诬我儿清白!”
何慈踉跄着跌倒,再一次默然直回身,扑地道:“大人,夫君已然身死,民女此言只是想证明他绝非蓄意谋害大人。若有得罪,恐怕也是一时失心疯了,此事母亲与我都不知情,还请大人饶了我们。”
她忽又抬眸,欲言又止,绞着衣襟,不安地凝望谢徴玄。
谢徴玄搁下茶盏,朝定山望去。定山旋即起身,拉起陈母,喊道:“你审完了,出去。”
陈母大喜:“那是没事了吗?是不是能放了我了?我儿媳呢?”
定山冷言:“闭嘴。”将人拖离了大堂。
何慈欲言又止,显然是有所顾忌。
人只要有所求,便可见缝插针。
这时,该轮到江月见发挥作用了。
她款款走上前去,俯下身来,轻拍何慈的肩,柔声道:“你莫担心,殿下是明察秋毫之人,不会冤枉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何慈无言,杏眼坠下几滴泪来,她颤着声,握住江月见的手,摇头道:“夫君所为,我们真的都不知情……不要杀了我们……”
原来她是怕摄政王迁怒她们。
她咬唇,丰满的含着水光的唇被咬出血色来,她垂着头,忽然问:“姑娘是摄政王大人什么人?”
江月见疑惑,此事与她何干,但心中到底不忍她哭泣,安抚似的拍了拍她,道:“我是殿下的……怎么说……”她回身看向谢徴玄,只因那两字实在是难以启齿。
谢徴玄挑眉,薄唇微抬,好心补充了三个字:“心上人。”
——却不是“爱妾”二字。
何时改了话本?江月见惊讶回望。
爱妾与心上人之间可差着个“两情缱绻,非君不可”的绵绵情意。
9. 辩道
谢徴玄眉目如墨,眼中噙着几分凉薄的审度意味,唇角似有若无的慵懒一笑。
这妇人心思千回百转,江月见不知,他浸淫官场多年,又岂会不知。
是以,用“心上人”三字堵她后话,也免得污了自己的耳朵。
何慈闻言,惨淡地苦笑道:“姑娘花容月貌,天仙般女子,民妇蒲柳之姿,是民妇僭越了……”
江月见怔怔道:“莫非你想……”
溯风惊讶地开口道:“何氏,你要自荐枕席?”
何慈顿时羞红了脸,滚落泪来,扑地跪拜,道:“民妇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才能让大人饶过我们。若姑娘不嫌,大人不弃,民妇甘愿为奴为婢,但求大人能归还夫君尸首,好让我们收殓……”
江月见震惊之情难以掩饰,她皱眉松开何慈,问道:“陈谓对你有多好,值得你这样做?”
何慈扣着沉重镣铐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她摇摇头,似乎在回忆,声音轻柔苦涩。
“我本是天水城人,三年前,娘饿死了,爹要将我卖掉换钱,是陈谓救了我,给我吃给我穿,将我带回浔阳城,还教我算账经营,替我在商队谋了个缺。”
“我无才无德,可夫君从不嫌我。若没有他,我早不知是生是死了,哪敢想象,还能活得像如今这般。姑娘,你不知道,雁门郡的女子……活得很辛苦。”
江月见无言,她怎会不知,她亦是从天水城死里逃生的。
她的救命恩人便在上首,可她也从未想过,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回报他的恩情。
陈谓不过救了她一命,何慈为什么对他如此感恩戴德,甚至言语中对自己百般苛刻,却不提她才双十年华,却要与那五旬老汉作配。
江月见直觉不对,可理不明白。
“大人,民妇浅薄,无以为报。夫君已没了性命,可家中母亲还需人养老送终,请大人发发善心,放归母亲,放归夫君尸首,民妇便是当牛做马都甘愿。”
她声音凄厉哀切,涕泗横流。
江月见长叹口气,默然起身回到原座,怅然若失。
她无法将后山上那个粗鄙无状的跛足男人,与何慈口中的夫君相联系。也无法想象,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为何会将五旬老汉视为挚爱。
可无论如何,何慈心中的夫君就是那样伟大善良的人,而这个人,死在了她的手里。
是她害了何慈和陈母吗?寡妻寡母,如何在这吃人的乱世生存?她们也是无辜的,就如她一般,不是么?
她叹世道不公,可自己怎么也不知不觉将别人送入了同样的境地?
谢徴玄眉峰凝霜,眸色深渊般晦暗,他下颌微抬,声音冷冽。
“你无辜,但陈谓不无辜。本王不会归还他的尸首,只会将他扔进乱葬岗喂狗。要怨,便怨他行了恶事,怨不得旁人。”
话分明是对何慈说的,可江月见却觉心窍微动,似被抚慰。
他拂袖,让溯风遣走了怔愣流泪的何慈。
厅中只余他二人,江月见收了心绪,说道:“可惜未能探听到与柳如是相关的秘密,看来,还是需从商队入手了。”
“只是何慈与陈母实在可怜,殿下,可否放了她们?陈谓所行之事,实不该牵连她们。”
谢徴玄指节轻点檀木扶手,道:“陈谓害的人是你,你有权决定如何处置他的家人。”
江月见略舒心了些,唤了定山溯风去放人,只是仍不解何慈今日言语与个中缱绻情意。
谢徴玄站起了身,道:“浔阳城风光还未得空看过,随我走走。”
*
黄昏,黄沙翻涌,天地间浮动着金色蜃雾,风蚀的屋脊如瘦骨嶙峋,破败的街道角落横陈着焦褐的骸骨。
偶行过倾倒的陋室,眼见残破陶罐,露出半掩的人类头骨,空洞眼窝积满沙粒。
惨状比之天水城更甚。
江月见苦涩道:“若非亲眼所见,焉知京城之外,还有这样的荒城。”
谢徴玄走在她身前,道:“雁门关,乃大黎三座关隘中最为险要之处,历来便是匈奴等族必争之地。战乱,饥荒,百余年之久了。”
“江家军戍守雁门关近三年,没有改观吗?”
“种了粮食,也得春耕秋收。雁门郡百姓众多,要想填饱肚子,非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他们是打仗的武将,不是管粮饷民生的知府。”
江月见涩涩道:“兄……平南将军春时来信,说抽空种了几日稻子,晒脱了好几层皮。不知道秋天丰收时,他吃上没?”
谢徴玄放眼望向北方,沙砾游弋,不见天日。
“走吧。”他快步走过。
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老人摊着粗砺的双手追来,却只敢对江月见喃喃道:“行行好吧,姑娘,行行好吧。”
被天水城流民围堵的景象犹在眼前,她怎敢再胡乱发善心,只能摆着手快步向前。
可老人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挂着浊泪,声音沙哑滞涩:“饿啊,好饿啊。”
江月见止步,反复看向谢徴玄并未停滞片刻的背影,终于喊道:“殿下……可不可以?”
谢徴玄回眸,冷漠的眼眸扫过渐渐聚拢的饥民,道:“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她垂下头,无言跟上谢徴玄。
烽火台上,疾风簌簌,隆冬的风似刮骨刀,寒意料峭。
谢徴玄站在最高处,手指抚过斑驳的砖墙。
石砖被风沙摩挲破裂,裂口像一道道干涸的伤疤,无言诉说。他望向远处的重峦叠嶂,枯山寂寥,在风沙中只留下模糊暗影,他眼中愈发寂寥,不知何故。
江月见想到有关于他登基大典上的传闻,便是在京中最高处的观星台上,他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这大黎天下赠予了他的兄长,也即如今的皇帝。
江月见小心问道:“殿下为什么不愿意做皇帝呢?”
谢徴玄收回极目远眺的目光,淡然道:“父皇一直抱怨,那皇位宝座太硬。”
江月见诧异,又觉得好笑,不禁轻笑着问道:“就是这样?”
他轻哼了声,算作回应她胆大包天的嘲笑。
“殿下为什么愿意将我留在身边做事,不怕我误了事么?”
“你那点小聪明,误不了事。”
江月见撅嘴,并不服气,可终究没胆子与他辩驳,只好悻悻地望向烽火台下,道:“如果我有用不完的金山银山就好了。殿下,如果你当了皇帝,有用不完的钱,你会怎么做?”
他瞥向她,冷漠道:“你的大忌,是太过慈悲。”
江月见一愣,他竟知道她要钱做什么。
“儒家说人之初性本善,佛学也教人行善积德。殿下却嫌我太过慈悲,我不懂。”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江月见眉目低垂,看向那些行尸走肉般讨饭的流民。
“殿下是要训诫我,乱世之中,已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时候了。可正如殿下与何慈所言,我被流民伤害,不是因我善,而是他恶。陈谓身死,亦不是因我恶,而是他恶。”
所以,陈谓死,不是她的错;何慈苦,是陈谓行恶的果。
她不该为此介怀,但也可秉持初心,为何慈尽绵薄之力。
“善恶之说,只在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我只认我没有自保的力量,才被人所害,却不认是我善良之过。”她小脸微皱,轻声道。
谢徴玄挑眉,眉目俊逸。
“自离开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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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后,许久未与人辩道了,你此言倒有几分意思。但金银救世之说,我有异议。”
“你可知朝廷每年拨给雁门郡多少银两?纵是金山银山,亦是救不完的。济世之道,不在钱财多寡。”
江月见赧然,“请殿下赐教。”
谢徴玄望向她,眸光悠远,似有长江黄河奔腾流过,他扬声道:“救一人不如不救,救万人也只在一人。”
疏朗俊逸之姿,犹见他胸中丘壑,可振山河。
江月见顿时心情大好。
从前,摄政王此人,于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模糊的代号。这个代号,曾是黑色的,染了血的。
可如今,与他相识相处,江月见相信,他绝非十恶不赦之人。
他知民间疾苦,虽恶名昭著,却愿意救下一对年幼的兄妹;面对李守一的美人计,他断然回绝;案情难以推进,他也未曾迁怒无辜的陈母陈妻。
桩桩件件,都不似那些可怖的传言。
也就是说,他的那些恶名真假掺半,甚至可能都是假的。
那么是否有可能,他是为了查清父亲叛国案才来的雁门关?即便找到兄长下落,他也未必会将兄长上交给朝廷。
虽只是浅薄的猜测,却无法不叫她欢喜。
夕照将黄沙染出糖般的蜜色,谢徴玄半倚石墙,见那瘦弱如竹竿似的小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苍白小脸上牵动起一抹生动的笑意。
澄黄光晕泛起缱绻的涟漪,她忽然踮起脚尖来,凑近谢徴玄,声音似蝴蝶般轻盈跃动。
“那么,殿下就是那能救万人的一人了。”
带着少女青涩甜味的气息传来,他的喉结随着她的笑声轻微滚动了一瞬。暮色苍茫,澄澈温柔,谢徴玄转过了脸,道:“该回去了。”
她岂知,她才是他选定去救万人的那一人。
江月见颇有些失望,登高望远,心境的确与方才大有不同,就这样回去她倒不舍了。
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谢徴玄说要看风景,难道本意是要替她解开心结?
谢徴玄已先行一步,锦袍衣摆在风中翻飞,周身都渡上了一层如圣光般的金色光晕。
她快步上前,笑道:“殿下,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散心。”
谢徴玄驳斥道:“自作多情。”
江月见可不管,到底是小孩心性,仍是欣喜地跳跃。可才几步,一时不察,剧烈的动作将腿部暗伤撕裂,她骤然蹙眉,痛得快要流泪。
谢徴玄察觉到身后动静,垂下眼帘,问:“怎么了?”
江月见咬唇,摆摆手说:“没事。一点小伤。”可又痛得龇牙咧嘴,转瞬间鲜血已浸湿襦裙,渗出血来。
谢徴玄微怔,移开目光,涩声问:“怎么来了癸水也不知道,多大人了。”话音未了,已解开了自己的大氅,冷着脸递给她。
见她犹在怔愣,他蹙起眉头,又轻提了下大氅,示意她穿上。
江月见红着脸嗫嚅道:“殿下,并非癸水,是我骑马的伤口裂开了。痛得很,一时走不了了,殿下别管我,我缓一会儿,自己回去。”
谢徴玄登时哑然,瞥过头去,耳珠染上残阳血色,他道:“我让定山来接你。”
他这时想起了几夜前,他腰带染了她身上的血,他那时还想,这女子杀个人,怎会搞得自己满身鲜血。
原来她忍了这么多日了。
撕裂的痛楚好似潮水,愈演愈烈,江月见只觉头晕脑胀,眸光闪烁,终于,世界都摇晃着模糊成了一团虚影。
“我……撑不……”
柳芽般细弱的身体陡然栽倒,幸有谢徴玄眼疾手快,将她捞入怀中。
10. 疼痛
月光浸过窗纱,如银绸般覆在江月见霜白的腕间。
她半倚在软枕上,乌发披散,怯弱不胜。
尾生哭丧着脸扶坐床头,哀声问:“姐姐,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江月见惨白着脸,莞尔一笑,轻点了点尾生的鼻尖,说:“不会的,尾生,不要怕。”
大夫隔着纱幔,在外间同谢徵玄回话:“姑娘脉象细弱如游丝,气血两虚已至亏损根基。敢问大人,姑娘近前是否心脉受惊、肝郁气滞,更兼长期忧思过重?”
谢徵玄眸光深沉,眉梢微压。
定山叹道:“的确才经了大变故,大夫请开服方子吧。”
大夫写好药方递上,又嘱咐道:“姑娘失血甚多,我这方子只能止血,但她身上伤势还需请医女包扎。只是浔阳城医女少有,大人恐怕只能寻个老妇人来帮忙了。”
定山疑惑道:“医女没有,为何便只剩老妇人了?”
大夫摇头道:“浔阳城年轻女子都在商队做工,轻易可寻不到别的了。”
江月见和谢徵玄对上目光,二人沉吟,按下不表。
送走大夫后,定山小声叹道:“主子,流光姑娘可真痴情啊。为着平南将军安危,忧思过度,身体可是遭了罪了。”
谢徵玄手指摩挲药方,目光却穿透墨字望向虚无,他抬手道:“去煎药吧。”
定山告辞,房中只余谢徵玄、江月见与啜泣的尾生三人。
尾生仍有些怕他,见他走过来,又往江月见身旁靠了靠,不甚挤压到她伤处,江月见也只一声不吭。
“哥哥……”尾生怯生生道:“大夫说了,姐姐的伤口要包扎,你怎么不去叫人呢?”
江月见笑道:“尾生,你还敢指使殿下呀?”
尾生噘噘嘴道:“柳哥哥府上的人都说,谢哥哥虽然凶,但是最疼姐姐了。”
江月见登时赧然,耳尖浮起绯红薄云,不过是假扮了几日谢徵玄“爱妾”,怎就惹出这样的风流笑谈,还传到本尊耳朵里了?
江月见低咳一声,佯装镇定,道:“殿下怎么想?”
谢徵玄坦然落座,眼尾微扬,回:“由他们说吧。”
江月见怔愣片刻,“我是说……浔阳城年轻女子都在商队的事。”
谢徵玄握住茶杯的手一顿,旋即道:“你想让何慈来帮你包扎?”
与聪明人沟通果然容易,她才提出第一个疑点,谢徵玄已想到了她要说的第三点。
江月见笑道:“正是。商队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总要想个顺当的理由介入,否则柳如是有了戒心,便很难行事了。何慈既然在商队做事,我借上药与她交好,再去查探商队也是顺理成章。”
谢徵玄捏住茶盖,撇去浮沫,沉吟道:“何慈那边,我让溯风去请。”指节轻抬,声音略低了些,道:“至于柳宅,我会以你生病为由,提出再住一段时间,李守一送来了粮饷账簿,我再查查。”
“好。那便按之前的计划,兵分两路。我与溯风查商队,殿下与定山查柳如是与李守一。”
尾生满头雾水地听二人打着哑谜,急切道:“那我呢?我负责什么?”
江月见揉揉他的脑袋,说:“你负责和妹妹长高。”
尾生转向谢徵玄,问道:“谢哥哥,那你给我布置什么任务?”
谢徵玄垂眸,眼睫如覆霜雪,道:“找一个人。”
江月见的笑容骤然一滞,谢徵玄继续道:“你闲着无事,就去走街串巷,问他们见没见过一位将军。画像我会让人拿给你。”
尾生喜不胜收,抓住谢徵玄的手摇晃道:“太好了!谢哥哥,我喜欢这个任务!”
江月见蹙着眉,不解地望向他。
“尾生还小,这样的事怎么能叫他去做?”
谢徵玄眸光冷冽,“正因他小,才更适合做这件事。”
江月见苦笑着垂头,她是忘了,谢徵玄是个冷面阎罗,怎能指望他如父如兄般呵护尾生长大呢。
“那溯风就跟着尾生保护他吧,我一个人在商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随你。”
*
夜色倏然降临,院落中,氤氲药香与夜雾缱绻缠绕。
何慈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地跟在溯风身后,但见正房窗纱上人影重叠,风月正好。
“侍卫大人,不知流光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悄声问道。
溯风斜眼道:“你倒胆大,打探起主子的事来了。”
何慈怯声道:“知道得多了,才晓得如何伺候好姑娘。姑娘替陈家说情,不但放了我与母亲归家,还给了那么多的银两。我便是伺候她千日百日,也报答不了。”
溯风笑道:“你只要知道,流光姑娘是摄政王的人,你且拎着脑袋做事吧。”
何慈应了声,不敢再问了。
待溯风将她送入房中后,她正要跪拜行礼,那床上的娇弱女子已轻声阻止:“何姐姐,莫要见外了,快过来。”
摄政王谢徵玄在一旁半倚檀木椅,垂眸拭剑,剑身锋芒毕露,寒光凛冽,一如他周身气度。
何慈瞟了他一眼,见他未出言驳斥,才受宠若惊地朝江月见走去,不胜感激道:“流光姑娘,我不知如何谢过你才好。听那侍卫大人说,你受了伤,要寻个女子服侍几日汤药,我自无不应的。”
江月见伸出手来,示意她走近,待人走在她床头了,她便牵住何慈的手。
江月见浅笑道:“我在浔阳城无亲无故,何况那伤也隐蔽,若叫旁人来,我定是不好意思的。虽才与何姐姐一面之缘,但姐姐是性情中人,我很是敬佩,这才叫了姐姐来。”
何慈想到自己先前的无礼行径,不禁羞红了脸,欲缩回手去。
江月见却将她握得更紧了,轻声道:“何姐姐苦衷,同为女子,我怎会不懂。殿下是善人,不会辱没你的,何姐姐不必挂怀。”
何慈泫然欲泣,双手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道:“好……姑娘与大人只当没听我提过那荒唐话。”
江月见笑笑,点了点头,几人便将此事揭过不提了。
“姑娘的手这样冷,想是伤得很重。”
“倒不是大伤,只是要勤换伤药,否则恐要留疤。不知会不会耽误了何姐姐去商队做事?”
何慈摇头,“无妨。最近商队也没有前些时候那样忙了,我与柳大人告了假,他知道我来替姑娘做事,还道工钱照发,我只管休息呢。”
江月见惊奇道:“柳大人这样的好官,真是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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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少见。”
何慈应了声,许是顾忌到不该过多提及柳如是与商队的关联,她转念说道:“姑娘,我替你上药吧。来之前,侍卫大人已带我去过医馆,同大夫学过了。”
江月见笑言:“不打紧的,若不是我一人闲着无聊,自己上药也不是问题,倒不会拘你来了。”
何慈笑而不语,净了手,便携药欲上前。
幢幢烛影,帷幔轻摇,药香苦涩氤氲,一旁的谢徵玄忽而提起剑来,长身而立,道:“我出去走走。”
何慈心思敏捷,动作微顿,略有些疑惑地望去。
江月见见状忙道:“殿下……”
谢徵玄的脚步一滞,敛目瞥来,眼尾微挑。
“别走,我怕。”
江月见咬唇,眼神瞥向何慈,示意谢徵玄莫叫人看出端倪。
他垂眸,收剑回鞘,掀袍回身落座,拾起本书来,淡淡道:“好,我不走。”
何慈眼波流转,见二人如小夫妻间新婚宴尔般各自含羞,也未再避讳,掀开了被褥查探伤口。
“大夫说姑娘伤的重,用的药药性便也烈,会很疼。大夫还嘱咐了,用量要慎之又慎,否则姑娘的身体定然受不住。”
“好啦,何姐姐。没关系的。”江月见笑着止住了她的唠叨。
烛火微茫,纱帐外的人影被烛光揉得模糊氤氲。
她半截雪色小腿悬在榻边,何慈捧着蘸有药粉的纱布,掠过她膝弯,擦上伤处。
刺激的痛楚传来,江月见轻咬下唇,腮边晕霞,随着药粉渗入伤处而细微颤抖,转瞬间泪盈于睫,像被雨淋湿的花蕊。
果然很痛。
“姑娘,疼就叫出来吧。”何慈蹙眉,不忍看她伤口。那大片血肉模糊,必是久被磋磨,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怎会在这种地方受这样重的伤?
莫非……何慈的手忽得一颤,药瓶跌落。
药粉倏然尽数洒落伤处,骤然间的剧痛令江月见苦不堪言,她喉间逸出一丝痛苦的呜咽,半截脚踝缩进阴影里,浑身战栗。
纱帐外翻书的声响忽然停滞,玄色锦袍在纱帐上投出僵硬的轮廓。谢徵玄盯着被揉皱一角的书页,眉头蹙了蹙。
药香袅袅,烛泪汩汩,夜雾吹皱一室寂静。
“手轻些。”他抬眸掠过何慈,唇角紧绷如弦月。
何慈惊出冷汗,双手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喃喃道:“大人,姑娘,对不起……”
江月见如从水中捞出一般,香汗淋漓,已疼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流光姑娘,你还好吗?”何慈惊慌失措,掀开纱帐,求救般地望向谢徵玄,“大人……适才药粉不小心都落到姑娘伤处了,姑娘好像不大好,大人快看看!”
谢徵玄薄唇抿起,下颌线冷硬,鼻梁阴影凝成锋利的刀痕,望向纱帐中。
纱帘掀起又垂落,漏进的烛光将那道瘦小的身影镀成脆弱的琉璃,仿佛一触即碎。
她已是半昏半醒,蜷在褥子里浑身发颤。冷汗浸透的素绢里衣贴在她瘦弱脊背上,随急促呼吸起伏如浪,鬓角碎发蜿蜒着没入苍白的颈窝。
香烛滴落一滴烛泪,在檀木桌上氤氲出一团暧昧的红色虚影。
终于,谢徵玄起身走来。
11. 肌肤
“去打热水。”
何慈慌忙点头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去:“热水!哪里有热水!”
定山与溯风闻声赶来,忙引何慈去厨房。
夜雾浓厚,药香缠绵。
纱帐逶迤翩跹,帐中人雪色肌肤与血色伤口杂糅,谢徵玄沉默着闭目,忽然抬手解下玄色发带,蒙住双眼。
一瞬间墨发散落,凛冽的冷面阎罗霎时化作谪仙般的人物,高不可攀,贵不可言。
月色倏然隐匿,唯有烛火的微茫透过绸缎发带晕出氤氲的绯色雾气。
他循光落座于床头,下颌线绷起锋利的弧度,停滞一瞬后,在指尖触到她颤抖衣裙前,先低声道:“那药不能在伤处久留。”
江月见已无了意识,昏昏沉沉,不能给他分毫回应。
“水来了!”何慈撞开房门,快步奔来。
“放下。出去。”谢徵玄凛然回眸,冷声道。
何慈眼中蓄满泪水,知道自己举止鲁莽害了姑娘,再说不出分辨的话,不敢看向纱帐一眼,放下热水,掩面跑了出去。
谢徵玄净了手,将软帕在温水中过了几遍,才握在掌心,俯身探向她伤口。
绯雾中,她的身体化作一团模糊又清晰的轮廓,他敛目,大手握住她脚踝以作固定,瞬间的触碰让彼此都惊起一阵颤动。
她那么瘦,他一只手便可将她全然掌握。
药味清苦,他的指尖悬在空中片刻,捕捉到她因痛楚而难以抑制的震颤,他才终于轻轻落定,指尖覆上她肌肤,拂过她腿间伤痕,碾开晕成一团的药粉与鲜血。
她肌肤娇嫩,可伤口狰狞,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淋漓的鲜血腥气,她的伤竟这样的重。
谢徵玄的指腹轻轻按压伤处,拭去鲜血。
她忽然无意识地抽泣,他的指尖顿时凝滞,在一同凝结的温热空气里,他的手悬停微颤,呼吸灼热,直到听她声音渐缓,才继续把药粉缓缓拭去,将每一次触碰都拆解成细小的试探。
目不能视,触觉却变得愈加敏锐。每一次指腹擦过时,她紧绷的肌肤下泛起的滚烫战栗,好似一股又一股灼浪细密且反复地翻涌,几乎要灼伤他的手心。
夜风葳蕤,绸缎系带尾端绕过他,扫过她的膝头,又拂过他的手背,带起一片涟漪般的痒,他目不斜视,只凭感觉小心擦拭。
终于重上好了药,他摸索着将被褥掩好,回身掀起纱帐,快步推开房门,扯下发带,行至庭院中,长舒了口气。
“大人……民妇鲁莽,民妇罪该万死……”何慈跪在庭外,磕头道。
谢徵玄指节覆唇,“安静。”
何慈登时噤声,抽噎着小声道:“姑娘待我那样好,我却不知轻重,大人想如何处置,民妇绝无异议。”
谢徵玄手持发带,绸缎轻柔抚摸过他的掌心,一如方才触感。
夜风轻摇,他倏然怔住,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联想而不耻。
他蹙起眉来,道:“等她醒来,她会处置。”
他知道,若自己此刻发落了何慈,于计划无益,也会惹那榻上人不快。
不过她不快与他何干?
他自觉有一团未熄灭的炭火在蓄势待发,燥郁地挥袖,欲回房冲凉。
可天杀的,那小东西睡的是他的房间。
“去守着她,有事叫我。”谢徵玄负手离开,何慈连连应是。
*
——咚咚咚。
定山打开房门,见谢徵玄紧绷着脸,眸中墨色浓郁,阴郁地走进房中。
“主子,流光姑娘还好吗?”
谢徵玄不语,只是一味地灌茶。
溯风与定山面面相觑,不知是谁惹了主子上火。
“柳如是与李守一二人,查的如何了?”谢徵玄忽然肃然道。
定山回:“李守一这几日守在柳宅,说是要陪主子找到江颀风为止。可平素里也鲜少来访,倒是和柳如是、王若愚走得亲近。我怀疑商队的生意,他们都有掺和。”
溯风皱起眉头,道:“难怪声势浩大的这么支商队,从前竟没叫人发现柳如是竟是幕后话事人,竟是官官相护,以作掩饰。”
定山点头,“商队的秘密绝不止是明面上那些。”
溯风不满地骂道:“可恨这几个家伙,滴水不漏,连李守一送来的账簿也查不出任何错漏。对了,下午我带着尾生和平南将军画像出去转了转,目前还没音讯。”
定山长叹,“看来现在只能指望流光姑娘在商队那边有新收获了。”
“可她好像病得很重。”溯风嘟嘴道。
谢徵玄屈指叩桌,道:“那还不去把大夫抓来?”
二人连忙起身,朝夜色中奔去。
谢徵玄斜撑起下巴,目光低垂,默然沉吟。
派去雁门关找寻江颀风的人手回信,道是还有两批人马在暗中找寻他的踪迹。一批是京城容氏府兵,另一批却是行踪隐秘,不知来历。
京城容氏,世家之首,家主正是如今的中书令容愈,老奸巨猾,与骠骑将军江河同为三朝元老。
然二人际遇各异,骠骑将军功败垂成,已然身死,中书令却愈发扶摇直上,容氏如今可谓是如日中天。
即便容氏长子容羡在叛国案事发后,曾组织士大夫上街游行,皇帝也未曾苛责容家,足可见中书令在他心中地位。
至于另一批人马,谢徵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多方势力交错,于行事不利,但好消息是,这证明江颀风起码还没有落入敌手。
那个家伙,从前与他在军中时两不相让,每日都要较量几招才肯罢休。这样好强的人怎会失踪月余都了无音讯?正如她所说,若江颀风还活着,早就该将京城闹个天翻地覆了。
江颀风,你到底是生是死?
谢徵玄的眸光愈发凝重。
*
次日,晨光微熹。
忽听得正房中何慈欣喜的喊声——“姑娘醒了!大人,姑娘醒了。”
谢徵玄撑着下巴小憩的动作倏然一惊,他睁眼,起身,忽又停住。
“定山,你们去。”
定山不解道:“主子,你不去看看吗?”
溯风附和道:“明明担心了一夜都没睡着。”
谢徵玄指节摩挲桌沿,没有回话,定山二人只好自个儿去了正屋。
半炷香后,谢徵玄第四次推开窗户。但见正房中人影交错,几人交谈间偶听见她娇弱低微的回话。
他心中不知为何燥郁不安,想到那团绯色的血迹,和她无意识的哭噎声。
忽有人推门而出,谢徵玄低头,佯装擦拭案头书脊。
原是何慈出来打盆干净的热水。
“大人。”何慈匆匆行过,匆匆行礼,怀中水盆洇着嫣红血迹。
“嗯。”
他蹙了眉,捧起书来,一目十行地囫囵读下去,待何慈身形远了,才抬眸望向房中,却瞧不真切。
门内忽又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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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脚步声,他倏然转身,碰翻茶盏,原来茶水早就凉透了。
听得对面房中几声压抑的咳呛声,他皱眉,终于抬步向正房走去,背影绷得笔直,十步路走出了十万里的艰难与漫长。
溯风正要送大夫出去,甫一推开门,便瞧见门口的谢徵玄仍维持着推门欲入的姿势。
溯风忙让出身来,容谢徵玄进入。
谢徴玄咳了声,大步踏进去,见着重重纱幔已被束带绞在床架,窗外漏进的天光跌碎在她身上。
而她倚在软枕上,苍白面颊透出淡青的病气,唇上裂开一道口子,洇出绯红的血,她腮边晕霞,眸中水光潋滟地望向他。
“殿下,你来了。”
行,还活着。
谢徵玄冷漠地点头,行过大夫身旁。
见大夫又写了一副药方,脑袋还未有什么想法,手已先将药方夺了来,胡乱扫了一气,又哪里看得懂,只觉墨色字迹晕开,一片一片染着不明所以的红,角落里她的身影总是在光晕中晃荡,扰了他的视线。
他将药方塞回大夫的手中,问:“这是什么?”
大夫叹气:“姑娘要将剂量加大,好早日痊愈。我便说,养病之事怎可急功近利,况且剂量大了,那疼痛她决然受不住,这不,昨夜她已吃了这苦头了。谁料姑娘也是个犟主儿,竟托我再抓几服止痛药来。”
随着大夫的指控,江月见身子渐渐往下缩去,直到最后只余了一双眼睛露在被子外头。
她嗡嗡地轻声道:“殿下,好得快,才好早日去商队,对吗?”
溯风忍不住要出言驳斥,却见谢徵玄沉默一霎,而后轻点了点头,道:“可以。”
“怎么回事?”溯风悄悄支了支定山的腰,“明明那么担心。”
定山悄声回道:“主子知道流光姑娘急着找到柳如是的把柄,好去寻平南将军。”
溯风不禁喟叹:“感觉是一段复杂的三角恋。”
定山赶忙捂住他的嘴巴,带着大夫齐齐退了出去。
一时日光温热,满室寂静。
谢徵玄墨发随风轻扬,发带如柳条般荡漾。
江月见忽然说:“殿下,谢谢你。”
谢徵玄声音滞涩,问:“谢我什么?是何慈帮你换的药。”
江月见将仅剩的那双眼也缩进了被褥中。
谢徵玄的嗓子痒了一瞬,他这才想起,江月见没有说谢的是上药这件事。
他不打自招了。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何慈捧着热水小步跑进来,将水放至案前,回身朝着谢徵玄道:“大人,一会儿开了药,还是您给姑娘上药吗?”
雪上加霜。
江月见干脆躲在被子里不出来了。
谢徵玄冷眼斜睨何慈,冷哼一声,问:“那叫你来伺候什么?”
何慈打了个寒颤,低头应是。
江月见在被褥里闷声道:“何姐姐,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不要生气。”
何慈苦笑,“我哪儿敢生大人的气,况且的确是我昨夜做错了事。姑娘,你那时晕了过去,不知道大人有多紧张你……”
“停。”
“够了。”
两人声音同时急切道。
何慈不解,可哪敢问,忙不迭应了,又退出去,借口要找大夫拿药,匆匆走开了。
满室缱绻意味,叫人抓心挠肺。
“我出去走走。”谢徵玄硬声道:“你出来吧,别闷死了。”
12. 商队
转眼两日过去,屋檐披雪,池底残荷蜷成墨色的疏狂草书,寒鸦掠过时碰落松枝积雪,簌簌声惊醒了房中人。
与何慈相处了两日,又拉着谢徵玄做配合,终于让她的戒心没那么重了。
“闷了几日,可叫我无聊坏了。何姐姐,浔阳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何慈一面递上糕点,一面沉吟道:“浔阳城实在拎不出什么有趣之处。待你伤好透了,倒是可以去薄雾山一游,我们商队的野菌大半都是在那儿采的。”
“是吗?”江月见眸光微动,递回一只糕点送到何慈唇边,说:“何姐姐,那你们下次什么时候去采菌,带我一起呀。”
何慈迟疑地望向谢徵玄,小声道:“薄雾山蛇虫毒蚁数不胜数,我怕你受伤。”
谢徵玄正在一旁喝茶看书,闻言亦是摇头,冷言道:“受了伤又要在此处耽误时间,不行。”
江月见眉梢垂下,闷闷不乐道:“这也不让去,那也不让去,那我还能去哪?浔阳城野菌那么有名,都不让我去瞧,待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
谢徵玄挑眉,问:“又要闹脾气?”
眼见着两人这便要吵起来,何慈忙不迭按住江月见的手,轻声说:“流光,不然我带你去商队走走。这几日正好在晒野菌,去不了薄雾山也可以在商队看到。只是我要先问问柳将军……怎么样?”
“真的吗!”江月见喜上眉梢,握住何慈,小脸红彤彤的,欣喜道:“何姐姐,你可真好。”
何慈请示般的看向谢徵玄,恭敬道:“大人,商队就在柳宅不远,大人尽可放心。”
谢徵玄皱眉,似还在犹豫。
江月见便走上前去,软声央求道:“让我去玩玩嘛,殿下。”
谢徵玄这才不耐烦地挥手道:“别给柳将军添麻烦,知道吗?”
“知道啦。”江月见走到妆匣边,将那日柳如是赠与的弯刀别在腰间,炫耀似的说道:“有此宝刀,所向披靡。”
何慈被她逗笑了,谢徵玄却是脸色乌青,何慈见状忙敛起笑意,默默低了头。
二人好一番收拾后,待到晌午时分便结伴往商队去了。
*
柳宅三里不到的道旁,伫立一座石砖砌成的院落,墙头垂着“雁”字商旗,几匹骡马正栓在歪脖槐树下嚼着干豆。
两个佩弯刀的胡人倚着门洞剔牙,见着何慈来了,迎上去,上下打量着江月见,狞笑道:“何娘子,这回不错。”
何慈忙压低了眉头,冷声道:“这是柳将军的贵客,流光姑娘。”
那俩胡人面面相觑,不怀好意的眼神来回逡巡,意味深长道:“那便是主家亲自挑选的了?她来这儿,跟主家提过没?”
“柳将军知道,稍后便来。”她对江月见牵起笑意,道:“里头乱糟糟的,担心叫你染了病气。等柳将军来了,我们一并进去。”
江月见温和地点点头,便候在门外等着,不时轻踢脚尖砾石。何慈将那两位胡人拉至一旁,低声嘱咐些什么。
商队此刻定有些还未来得及处理的秘密,否则何必非要等柳如是来了才许她进?
江月见冷眼瞧着,趁其不备,悄悄摘下珍珠耳饰,轻轻掷向门内。
“哎呀,我耳饰呢?那可是殿下送我的。”她掩唇惊呼,何慈慌张地转头走来。
“不知是不是方才滚落了哪里,何姐姐,快帮我找找。”
“好好,不要着急,别尔哥、柯阿,快来帮忙。”
那俩胡人不情不愿地起了身,一同低头翻找起来。
江月见趁机渐渐走近门边,瞥眼望去,但见庭院中近百张竹匾铺满地面,鸡枞菌与松茸在阳光下蜷起金边,阴影处还晾着几篓皱巴巴的羊肚菌。
穿着各色夹袄的年轻姑娘们正蹲在竹篓旁翻拣菌菇。廊柱后,两个壮汉正抬着个裹着红绸的货箱,鬼鬼祟祟,往西侧一暗房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那箱子起伏间似有活物在挣扎。
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她正欲抬步,忽然间,一双鸦青官靴落在江月见眼前。
“流光姑娘?”
她抬眸,但见柳如是一身青色官袍以银线绣流云纹,腰间蹀躞带悬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
他面容俊朗,可惜脸颊那道疤痕蜿蜒而过,鸦青衣饰映得他半明半昧的面皮愈发冷冽阴鸷。
他鬓角修得齐整如刀裁,偏在右额垂下一缕碎发,似是刻意要遮挡那抹疤痕。
“是在找这个吗?”他松手,珍珠耳饰躺在手心。
江月见一怔,点头笑道:“柳大人真是及时雨。”伸手欲接。
柳如是摊着手心等她,江月见微蹙了眉头,不愿与他肢体接触,瞥头道:“算了,丢过的东西,不要了。回头我让殿下再给我买就是了。”
柳如是顿了顿,眸中泛起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珍珠耳饰卷入帕中,拱手道:“流光姑娘若说东西在我这儿丢了,可不知殿下要如何发落柳某了。”
江月见这才捏着指尖接过。
“柳将军今日怎么穿着官服便来了,这样着急?”
“何慈说姑娘要来商队散散心,我这父母官,可不得略尽地主之谊。冬日天寒,怕姑娘久等了,衣服也来不及换,这便来了。流光姑娘,里面请。”
江月见心道,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秘密,才叫你如此心急。
“可柳将军经手商队事宜到底是秘密,人多眼杂,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流光姑娘教训的是。多亏了摄政王大人心善,对此事不予追究,柳某才能继续留着,为雁门郡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柳将军为民造福,殿下嘉奖还来不及呢。”
踏进院中,姑娘们翻整菌菇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何慈拍掌道:“都停停,姑娘们。这位流光姑娘,是摄政王和柳将军的贵客,会在商队走访片刻,都小心着点儿做事,免得冲撞了贵人,听到了吗?”
女子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将她扫视一番,又不屑地移开目光。亦有人怯怯张望,与她对上眼神后又紧张地移开。
稀奇的是,女子们神态虽则各异,但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竟都是个顶个的美人。
雁门郡水土竟如此养人,一个商队里怎会有这样多妍丽的女子?
江月见按下心中疑惑,淡笑道:“何姐姐,左右我也闲着无事,玩个一两日也无妨的。”
还未等他们反应,她又踮起脚来,素手指向西侧厢房,道:“此处是给姑娘们睡觉的地方吗?我长这么大还没与许多人同寝过呢,好玩吗?”
说话间,她便自然地抬步走去。
谁料柳如是忽然闪身横在她身前。
江月见皱眉停步,不解地望向他。
柳如是眸中掠过一丝郁色,很快又噙起笑意,责备道:“何慈,流光姑娘金枝玉叶,在这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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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待两日,成何体统?你我又如何与摄政王大人交代?”
何慈嗫嚅地小步走来,道:“是我不对。”
江月见一默,蹙起眉头来,低头绞着手帕。
转瞬,她眼中便盈盈蓄满浑圆的水光,她状若无意地撇过头去拂泪,抽噎起来。
“我知道,我素来是个累赘。柳将军,叫你为难了,我原以为,将军既然见我如见京城小妹,必会对我多有担待。不曾想,竟给将军添了麻烦。”
“流光姑娘,柳某绝无此意。”
柳如是喟叹,忙不迭走上前来,虚扶她胳膊,摇头道:“流光,柳某与你说实话,这些做事的姑娘家都是粗鄙之人,言语无状。若是冲撞了姑娘,柳某不但怕姑娘受委屈,更怕摄政王发作,叫这商队再经营不下去。”
“这些苦命的姑娘们,身无所长,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不容易啊。”
他言辞恳切,眸光清亮,反叫江月见再说不出话来。
她回眸瞥向他口中的“苦命人”们,但见她们个个儿低着头,心无旁骛地挑拣着菌菇,虽说手指粗粝,但穿着打扮都很体面,与外头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民截然不同。
难道真如柳如是所说,他推三阻四不过是怕商队得罪了摄政王?
“柳将军,你既坦言相待,我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赖在这儿了。今日叨扰了将军,改日我与殿下必一同赔罪。”
“流光姑娘。”柳如是垂头顿足,“你瞧我这笨嘴,我哪是这个意思。”
江月见装模作样地拂泪,小步往外走去,“将军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何慈走过来掺住她的胳膊打圆场道:“来都来了,流光本也只是想看看浔阳城特产野菌,将军也说要带姑娘好好参观一下。那便看完再走?”
柳如是忙招呼人来展示,“把那些压箱底的货都拿出来给流光姑娘瞧瞧。”
见她止了啼哭,他才拍额道:“流光姑娘,且饶了柳某,看完再走,否则我这待客之道可真叫人笑话了。”
江月见破涕为笑,勉强应了。
姑娘们捧着竹篓,倒展示了些尖货,伞大的林芝,百年的老参,还有形状如婴儿的无名菌类。
江月见蹙眉,难道他是靠这些才赚得了那些金条?这些货物稀少罕见,有价无市,若是拿去京城售卖,确实能卖出高价。
那么方才那两位壮汉偷偷搬去暗房的那箱又是什么货物?柳如是为何如此紧张,都不敢叫她靠近那暗房。
她直觉那货箱才是柳如是秘密的关窍所在。
可到底在柳如是眼皮子底下,她也不好细究,心中料定回去后要与谢徵玄再做一出戏,下次再来探,很快便告辞离开。
*
回到别院后,尾生兄妹正追着溯风在院中疾跑。
尾生累得气喘吁吁,却不亦乐乎,见着江月见归来,他兴奋地扑入她怀中,大声道:“姐姐!我的任务完成一半了!”
江月见倏然耳鸣,只觉一道尖锐的嘶鸣声长长的从脑中划过。
——尾生的任务,是找到江颀风。
她心跳如擂,血液上涌,一时之间不知是笑是哭,握紧了尾生的手,焦急道:“在哪?他在哪?他还活着吗?”
尾生被攥得很痛,但他咬牙忍住了,虽然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么激动,但她救过他和妹妹的命,他永远不会怪她。
“不知道,姐姐,两个月前还有人在浔阳城见过他。”
13. 失踪
夕阳西下,池中红鲤搅动浮萍,将残阳揉碎成万点金鳞。大红灯笼摇晃,烛火与斜阳缱绻交缠,晃着将熄未熄的暖光。
谢徵玄正坐在亭中,枯树横立,斜插了半截枯枝入亭。
他温好了一杯热茶,道:“过来。”
江月见心绪起伏不定,随尾生快步走去。
尾生将热茶捧到她手前,说:“姐姐,快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江月见只是攥紧茶杯,心中慌乱,声线不稳,问道:“殿下,两个月前江颀风为什么会出现在浔阳城?”
谢徵玄听她“江颀风”三字,默了一瞬,眉梢凝着寒霜,道:“你应当听说过,柳如是与江颀风交好。他二人一同在雁门郡戍边,他来拜访柳如是也是常理。”
江月见摇头,“不,可疑的是,虽然浔阳城人都说柳如是与江颀风交好。可将军府从未自江颀风信中听过柳如是其人。”
尾生插嘴道:“那他们是不是已经绝交啦?”
江月见一愣,问道:“尾生,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今天打听到的消息是什么?”
尾生面向江月见,一字一句地将下午的见闻娓娓道来。
本来他和溯风二人打探了两日消息都毫无音讯,只知道柳如是曾和江颀风交好,两人来往密切了一段时日,但早在半年前便很少再见到江颀风来访了。
不过今日下午,他们在城郊一农庄中,得到了不一样的消息。
那农庄主人是一四旬中年人,家产颇丰,在城中有间祖传的铺子,雇了人帮工,平素主人家便在城郊庄子休养。
尾生与溯风前去拜访,说明来意,那汉子本托辞不见,可听说摄政王要捉江颀风归案后,汉子犹豫再三,才说了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爷爷说,他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儿,两个月前,被江小将军俘虏,自此失踪了。”
江月见手中的茶盏哐当落在砖上,碎了一地破瓷。
“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溯风哥哥当时也是那么说的,他说江小将军年轻有为,赫赫威名,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可是那爷爷说,他有证据。”
“什么证据?”
“他不肯给我们看,说要摄政王亲自去了,他才肯说。”
江月见骤然起身,哀求地望向谢徵玄,“殿下,我们走吧。”
谢徵玄当即抬步,往外走去。
“定山已备好了车驾。”
原来他已做好准备,只等江月见归来。
*
昏黄的血阳渗进纱质车帘,将两人的侧脸割成明暗交错的碎影。
车轮疾驰,流苏随颠簸簌簌震颤。谢徵玄左手紧按剑柄,右手悬在膝头摩挲,眉目冷冽。而江月见攥着手帕,无意识地将帕角拧皱,眸光闪动,焦虑不已。
车轮遽然碾过石子,马车颠簸一瞬,江月见身形不稳,朝谢徵玄跌去。
他抬手稳住她手臂,又很快收回。
窗缝飞掠过伤痕累累的嶙峋石棱,几里地后雾气笼罩,重峦叠嶂,森寒诡异,一如万千心事,各在二人心头流转。
“那个失踪的将军是姐姐什么人呢?”尾生捏着一团流苏,皱着小脸,轻声问道,“为什么姐姐那么着急?”
江月见垂眸,道:“是很重要的人。”
尾生看向谢徵玄,问:“比殿下还重要吗?”
“尾生,不许拿殿下做比较。”
谢徵玄不语,只是垂眸拭剑,眉目凛冽。
尾生长长哦了一声,问:“那他也救过姐姐的命吗?”
江月见透过窗缝,看枯叶翩跹,随风摇晃,卷来寒凉的冷意。
“他的存在,已经胜过一切了。”
他们兄妹的名字,取自“风月正好”,是父母相爱的证明。可如今将军府已满门抄斩了,父母不在了,家也没了,他们兄妹已成了父母在这世上最后的遗物。
她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闻那时惊变,已是痛极。更何况兄长亲身经历了雁门关事变,还去劫了囚,眼睁睁看着父亲身死,该如何煎熬。
兄长骄傲,曾被先帝御笔加封“平南将军”,是大黎建国百年来唯一一个不到二十便官拜三品的武将。
他随父征战六年余,胸有报国志,立誓要帮大黎收复边关,永绝蛮夷进犯之心,如今却不知在哪座悬崖下苦苦求生……
兄长,请你一定一定要活着。江月见含泪默念。
倏然夜至,月上梢头。
马车方一落定,江月见已率先蹦下了马,跌跌撞撞奔去,叩向农庄的木门。
定山系好了马,正欲遣溯风去叫门,便见着那木门被打开,一位满目沧桑的中年人交握着双手,站在门内。
他一身布衣,应才四十多岁,但满头华发,身形佝偻,不胜凄凉。
“摄政王是谁?”中年人沧桑浑浊的双眼一扫,旋即走向谢徵玄,咬牙跪倒:“摄政王大人!请为小女做主!”
谢徵玄抬起他手臂,道:“里头说。”
中年汉子将众人引至内间,还不待谢徵玄落座,又是扑倒在他身前,紧拽住他的衣角,愤恨道:“大人是不是要追捕那江颀风归案?是不是有消息了?他是不是就在浔阳城躲着呢!我就知道!”
谢徵玄拧眉,反问道:“他在浔阳城?”
江月见攥紧了裙角,道:“他在雁门关出事失踪了,为何会在浔阳城躲着?”
汉子的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他眯起眼睛,瞳孔里闪过危险的寒芒。
“摄政王大人,你们不要与我装傻,那江颀风是与柳如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他那时与柳如是交手后出了事,焉知不是被柳如是藏起来了!”
定山与溯风面面相觑,看来这中年人暗中打探了不少消息,竟知道劫囚那日情形。
“柳如是暗中帮百姓们维持生计,我认他是个好官!可他不肯交出我女儿,包庇江颀风,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汉子摩拳擦掌,言语间竟忍不住暴怒捶桌,掀翻茶席。
碎瓷翻飞间,尾生被唬住,惊叫一声,捂住双耳,怯怯地往江月见怀中躲去。
江月见叹气,搂着尾生,小步站到谢徵玄身后。
谢徵玄掀袍落座于二人身前,垂眸扫视的刹那,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他眉骨投下刀锋般的暗影,冷冽的视线低垂,透着千斤重的森寒威压。
“再发疯,没人给你做主了。”
只一眼,那中年人便窒息般的跪地。
汉子泄了气,拜倒在地,哭道:“大人!我女儿苦啊!这两个月来,我从浔阳城走到汝宁城,没有人为我做主!我……我怕您也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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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
“可他们说,你是来捉江颀风的,你一定不会偏袒包庇他,对吗?”
汉子目光哀切,恳求般的等一个确定的答复。
江月见抿嘴,也朝谢徵玄望去。
谢徵玄屈指叩桌,只冷声道:“从头至尾,一字一句地讲。”
汉子的眼睛失了焦,如风中烛火般几欲熄灭,他垂头丧气地拍着落满灰尘的地面。
“有什么用……官官相护,官官相护啊!”
江月见摇头,哀叹道:“你既然答应让殿下来,便是赌殿下会为你主持公道。与其在此纠结犹豫,不如坦坦荡荡将证据呈上。若赌对了,殿下定能帮你找回女儿。若赌错了,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又有何妨?”
定山闻言,瞥向谢徵玄。
她此言,又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她委身谢徵玄,清白之躯却要伪装他妾室,公然做戏,肌肤相亲,也不过是在赌一个可能。
赌谢徵玄会将江颀风找到,甚至——饶他一命。
这隐秘的小心思,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却从无人提过。
那汉子怔怔地望向江月见,忽然眼眸亮了一瞬,又很快晦暗。
“姑娘和我女儿,长得可真像啊……可她的命,就没姑娘好了……”
“她名叫林漱玉,今年刚过十六。我们家在浔阳城中有个草药铺子,传了几代,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总归是吃穿不愁。”
“漱玉生得貌美,未及笄时便有许多人家来求亲,连那王知县都来替他儿子求娶。”
“她娘去得早,我一个老汉儿,也摸不清女儿心思。直到有一次,隔壁那流氓儿子居然趁夜将我女儿掳走,幸亏有柳如是将军路见不平,才救了她一命。”
“虽然只被掳走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生……可事情不知怎地传了出去,他们……他们都说漱玉已非完璧之身,再也嫁不出去了……”
“我怕漱玉想不开。可漱玉说,她已有了心上人,那心上人说过此生绝不娶妻,所以她这辈子也不嫁人,就这样守着他。我虽然心疼女儿,可又有什么办法堵住那悠悠众口。”
“大人,求你了,能不能帮我找到女儿?她被掳走那日,穿着绯色冬袄,不知这样的天气,她冷不冷……”
溯风听得入神,插嘴问道:“可这些跟江颀风有什么关系?”
汉子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顿时燃起怒火。
他压低了声音,寒声道:“两个月前,江颀风来到浔阳城,明面上是清点兵力,为大战做准备。可实际上,他却夜半约我女儿私会!他就是我女儿口中的心上人!”
江月见咬牙,驳斥道:“不可能!”
此生绝不娶妻的言语确像兄长所言,可兄长绝不会做出夜半私会的丑事来。
汉子怀疑的阴鸷眼神狠狠刮过她面容,道:“你凭什么为他作保?我有证据!”
他踉跄着起身,横冲直撞地进了里间屋子,很快又捧着封书信出来,送到谢徵玄眼前,道:“大人,这是江颀风的亲笔信!”
谢徵玄接过,扫了一眼,眸光晦暗,又递给江月见,道:“看看。”
江月见接过,只一眼,心中顿时惊疑交加,起伏不定。
“林姑娘,城门恳请一见。江颀风敬上。”
——是兄长的字迹。
14. 夜巡
信上的确是兄长的字迹,只是纸上褶皱颇多,似被反复揉皱过。
兄长确实约了林漱玉见面,此事无可辩驳。可他为什么要约林姑娘相见,为什么林姑娘又失踪在那夜?
江月见自小与兄长一同长大,知道他的为人,才敢笃定他不是那贼人。
年幼时,京城宅院里,将军府毗邻中书令容家、吏部尚书夏家。是以,三户人家的儿女常在一同耍玩。
容氏长子容羡、夏家嫡女夏枕雪,是和他们兄妹一同长大的情分。
因着江月见体弱,鲜少出门,他们便常来将军府作伴。
兄长那时也小,可也知避讳,从不与夏枕雪独处,也不许容羡和她久待。
后来年岁渐长,即便兄长与夏姐姐早心有灵犀,夏大人私下也与兄长直言,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从不曾有过逾矩之举。
他行事坦荡,又心有所属,怎会掳走林姑娘?
可对眼前这个汉子来说,芳龄正好的女儿被贼人掳走,他四处寻找报官却求援无门,又恰好有兄长信件佐证,他当然会以为是江颀风作恶。
她不能只站在兄长的角度去审判受害者。
“信中没有提到是夜半,林叔,你为何说他约林姑娘夜半私会?”江月见强自平复了情绪,温和地提问道。
汉子怀疑地扫她一眼,道:“人是夜半走的,难道不是约了夜半?”
“林叔,那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汉子默了一瞬,说:“那夜,我耳听着外头有什么声音,追出去只看到个男人骑马离开。吓得我以为是什么流氓又来了,便赶紧回屋。”
“谁知女儿正心神荡漾,逼问之下她只说是心上人托人给她带话,说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讲。”
“她的名声坏了,无论如何也是嫁不出去的了。我心想着,她那心上人愿意惦记她也是好事,这才没有多管。谁料次日清晨,我才发现她不见了,翻箱倒柜找到了这封信,才知道她居然是被江颀风拐走了!”
江月见问:“也就是说,你是看了这封信,才觉得林姑娘是因为他跑了出去。”
“是!我打听过了,那江颀风第二日一早便出了城,我追也追不上,他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
“那你问过城门处的守军或者住户吗,是否真在那夜见到了林姑娘?”
汉子苦涩道:“问过了,他们说太晚了,好像见到了,也好像没见到。”
谢徵玄眸光闪动,忽然道:“说清楚些,谁见到了,谁没见到?”
汉子回忆道:“城门处的守军……他们说晚上换了好几拨人轮值,没留意。附近的住户,他们说人没见到,可听到了姑娘的哭声,还有马车的声音。”
溯风小声道:“难道是江颀风和林姑娘情定城门,偷偷约定私奔?林姑娘不舍父亲,才哭了?”
定山瞪他,道:“江将军身份贵重,又不是什么破落户,喜欢个女子为何不明媒正娶,还要私奔?”
“林叔。”江月见声音涩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江颀风要掳走林姑娘,他不会约在城门见面。”
汉子的手一僵,华发微动,“何出此言?”
“浔阳城地处雁门郡,离雁门关关隘也才几百里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尾生露出脑袋来,小声回答道:“这意味着……浔阳城很不安全,和天水城一样,会有坏人打过来。”
江月见揉揉他的小脑袋,点头道:“所以,一城之中,守卫最森严之处非城门莫属。江颀风若有心对林姑娘不轨,为什么要选在那种地方见面?这对他很不利。”
溯风摩挲下巴,道:“没错。况且,按理说,如果他们真在城门见面了,一定会被看到。可城门守军竟然说,没注意到?”
江月见捶手道:“是了。其一,城门之约,可见他坦荡。其二,一女子夜奔城门,竟无守军发现。两个疑点,足以证明这其中另有蹊跷。”
“姑娘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两个疑点,只能证明江颀风收买了柳如是,收买了守军!你到底是江颀风什么人,百般狡辩,不若你替我女儿去从了他吧!”
汉子骤然朝江月见奔去,声音绷着寒霜,巴掌眼见着便要掀起。
谢徵玄蹙眉,抬手间,汉子手腕已被他扣住,反拧背后,动弹不得。
汉子青筋暴起,咬紧牙关,回眸怒视。
谢徵玄将他拽回身前,遽然起身,马靴碾上他手掌,嫌恶地垂眸冷言:“我不喜欢与蠢人谈事。你和你女儿,自求多福吧。”
漆黑的大氅扫落满地灰尘,他负手离开,不曾回眸。
江月见和尾生略一对视,快步跟上了他。
身后汉子不服气地追来,对上那两位亲卫骤然亮出的宝剑,一个踉跄,狠狠捶地,啐声大骂:“官官相护!这天下完了!”
*
寒夜,枯枝碎影婆娑。远山湮于夜雾,萧肃如铁,压着满城寂灭的星子。
江月见让定山将尾生先抱上马车,自己则小步跑向了谢徵玄,随他在荒地行进。
“殿下,你要亲自去找林姑娘吗?”
谢徵玄瞥向她,“我何时说了?”
“殿下不上马车,却要步行,难道不是为了模拟林姑娘那夜的路线吗?”
谢徵玄走一步,她需走两步才能跟上,发髻上的白梅发簪星星点点,随着她呵出的白气明明灭灭。
他的步伐慢了些。
“伤好了么?”
她跌进他的影子里,绯色漫上耳尖,指尖绞弄着杏色衣带,嗫嚅道:“好些了。”
谢徵玄抬眸,月明星稀,往返路程已经耗去了太久时间。
“定山,溯风,你们带尾生先回,稳住柳如是与李守一。”
“主子,那你呢?”
“我与她,赏月光。”
溯风:“啊?什么时候好上的?”
定山捶打他脑门,“主子的意思是说,如果柳如是问起,就说殿下和流光出城赏月光了。”
夜雾浓厚,马蹄声渐远,前路漫漫,沉入浓墨。枯枝化作幢幢鬼影,枝桠间漏下的月色尚未触地便被黑暗吞噬。
灯笼被夜风掐得只剩豆大光晕,谢徵玄携灯行着,方向笃定。
江月见被裹在夜色中,不禁胆寒,伸手探向虚空,五指轮廓瞬间便融进混沌,她打了个寒颤,靠谢徵玄更近了些。
“殿下,你是觉得林姑娘在路上就被人掳走了吗?”
“嗯。”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林姑娘那夜走的是什么路?”
谢徵玄已转身将灯笼递到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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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所以,你来带路。”
“我?”
“是。”谢徵玄的侧脸在氤氲的烛光中绷紧,冷冽又晦涩,“如果是江颀风在城门等你,你会走哪条路?”
江月见攥紧灯笼,抿唇道:“我知道了。”
见心上人的心情,和她想见到兄长的心情应是一样的吧。
夜虽深,路虽远,但心向往之,哪怕赴汤蹈火、披荆斩棘,也在所不辞。
小路湿滑泥泞,才化过的雪寒冷刺骨,江月见拨开杂草,艰难行路。
谢徵玄默在原地,望着她瘦削却笃定的身影,眼神晦暗,旋即抬步走去。
“这条小径可径直通向城门,虽然要经过一座树林,可林姑娘在城郊长大,也不会太过害怕。”
谢徵玄看向一旁,道:“但那条河边小径应才是最快路线。”
江月见点头,却不停步伐,道:“河边小径虽近,但我见道旁泥泞,恐怕会沾污裙摆。林姑娘虽然急着相见,但到底是见心上人,不会愿意那样狼狈。”
谢徵玄眸光低沉,跟上了她。
“殿下,若林姑娘是在路上被人掳走,应当会有挣扎的痕迹。可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还会有什么痕迹留下?”
江月见将一茬枯枝插入泥地,忽然无力地低声又问:“何况,找到林姑娘,和找到江颀风也是两码事。”
谢徴玄的锦袍行过她身侧,持剑劈开前路杂草,说:“浔阳城蹊跷尽在此案。”
江月见拎起裙摆,长叹一口气,继续行路。
即便此案不一定与兄长下落有关,可若能救出林姑娘,替兄长洗清冤名,也是幸事。
*
又至岔路口。
残月如钩,悬在嶙峋山脊上。枯槁的松枝在风中剐蹭着荒山壁垒。山阴处浮雪簌簌游动,宛如银蛇在石缝间蜕皮。
山坳里渐渐腾起阵阵灰雾,整座荒山都仿佛在发出呜咽,不知是山风,还是动物嚎叫。
江月见凛然,打了个颤,脚步虚浮,不敢往上再走。谢徴玄走到她身侧,携过灯笼,已先行一步。
“殿下,为什么是这里?”
“如果我是贼人,定会埋伏此处。”他攀身上前,越上山坡,用短刀拨开杂草,衣摆沾上草屑。
土丘悬于荒山一角,有高大枯树遮掩,且不算太高,的确是遮蔽身形的最佳去处。
枯枝断树,石棱粗粝,谢徵玄敛眸行过,弯腰细心拨开碎石,果然自半截枯枝中摸出一截绯色衣料。
江月见立刻凑近,站在土丘下,踮脚去接那衣料,喜道:“是林姑娘的衣料!”
话音未落,左侧岩石后突然窜出青影,江月见惊觉小腿一阵闪电般的刺痛,踉跄着跌在碎石堆里。
一条青蛇遽然缩回岩石缝隙,谢徴玄反手掷出短刀,一刀钉穿蛇头,刀尖将两指粗的青蛇钉死在岩缝。
“嘶……”
剧痛之下,江月见眼中沁出泪来,见那蛇身仍在簌簌扭动,不知是生是死。
惊慌失措间,她急忙拆下腰间弯刀,横在身前比划着,一边又跌跌撞撞地后退躲闪。
“别动。”
谢徴玄立刻自土丘跃下,快步上前将蛇身劈成几截,凛然的身形裹着雪松寒气急速行至她身侧,半跪下来,鬓角凝着冷汗。
15. 吮吸
谢徵玄抬头凝她一眼,得了默许后才撕开江月见裙摆,她雪白小腿袒露夜色中,伤口已然发紫,渗出黑血,两点紫红齿痕刺目地嵌在皮肤里。
寒意掠过,江月见缩在岩石边,死死攥住袖口忍痛,指尖压得青白,咬牙发抖道:“有毒吗?”
谢徴玄扯下束发的墨色发带,带着薄茧的掌心贴住她的脚踝,声音低沉道:“有毒。”
随即不由分说以虎口卡住她的脚踝,发带缠上她小腿,布料冰凉,擦过肌肤,红肿的小腿瞬间被勒紧,她猛地蜷起脚趾,痛楚难忍。
树影在他们之间摇晃出细碎的波纹,谢徴玄散落的墨发扫过她脚背:“且是剧毒,半个时辰就能要人命。”
他望她一眼,眸色深沉,眉尾下血痣凝着霜寒,似在隐忍怒气。
江月见不敢再看他。
先前在柳宅,因她受伤已经耽误了好几日时间。如今正是找人的紧要关头,才刚发现林姑娘的衣料碎布,她又一时不察被毒蛇咬了。
换作她是谢徵玄,也定然会生气的。
自此处去往城中,起码要一个时辰车程,更何况他们现在没有马车。半个时辰就会死的毒蛇,几乎就是给她判了死刑。
江月见低头看着仍在渗出黑血的小腿,冷汗顺着颈线滑入衣领。
她忽地攥紧身旁枯草,咬牙道:“去医馆来不及了,走动起来毒血蔓延会更快。”
她将眸中雾气硬生生压下,喉间哽着半声呜咽,又被她咽回去:“殿下帮我一回,行吗?”
大不了……这条小腿不要了。
死,还是残,她知道怎么选。
她心一横,闭目将弯刀往前递出,刀柄擦过谢徴玄发梢,发出细碎沙响。
让他砍腿,一定不会太疼的,他杀过那么多人,很娴熟了。
然而下一瞬,温软的触感毫无预兆贴上她的伤口。
江月见的脊背瞬间绷成满弓,怔愣地看向他。
谢徴玄单膝点地,袍摆铺开在碎石间,手掌握住她的小腿,正俯身吮吸她的伤口。
那湿润的触感,像是千百只蚂蚁抓爬过心口,江月见顿时攥紧了手。
待他再抬头时,披发垂眸,天人之姿,眼神一如既往的凉薄,然唇间水光浸着毒血,那抹血渍的殷红恰衬得他眉骨下那粒朱砂痣愈加妖冶,像是堕入混沌的无上神祇。
江月见骤然惊起,慌张地捂上他的唇,触上的一瞬间,那湿润微凉的触感又叫她不自觉耳尖发麻,她霎时又无措地收回手,拧上衣角,问:“殿下疯了吗,在做什么……”
他喉结滚动,睫毛在眼下透出蝴蝶振翅般的阴影。
“帮你。”
江月见握着新月弯刀,无意识地摩挲衣角。
“我只是想让殿下……帮我砍了这截小腿。”
谢徴玄眉尾轻挑了下,睨眼道:“你以为这是杀猪刀吗?”
“那也不能让殿下……为我吸毒血,你也会出事的。”
话音未落,灼热再度裹住伤口。他已垂了眸,牙齿不轻不重咬住她伤处,温热的唇吮吸着,令她小腿酥麻与刺痛交俱。
江月见伸手推拒,反被他扣住腕骨,攥在掌心,压向岩壁。粗砺石面磨得她腕间发烫,却挣不开那铁箍般的禁锢。
谢徴玄鬓发又散下几缕,随夜风微扬,江月见耳尖烧得通红,皮肉又疼又痒。
“殿下……我又连累你了。”
“省点力气。”他吐出最后一口黑血,拂袖擦掉她小腿残余血迹,渗出的血已呈了鲜红色,应无大碍了。
谢徴玄抬眸,往荒山上望去。
已是夜半,此处人迹罕至,山下草木渐深,亦生蛇虫,反倒是山上地势高,枯树横立,可勉强过夜。
他靴底碾过湿土,俯身将墨狐大氅裹上江月见滚烫的身体。
“去上面。”
江月见顺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见荒山半山腰有一岩洞伫立,点点头,便撑着手要起身。
谢徵玄默然,大掌环抱住她的腰窝,将她挟在怀中,撑起她的身子。
他知道她是个极要强的人,宁可让他砍断小腿,也不要他吸去毒血。但凡还有一条腿在,她也不会要他背。
江月见蜷起那伤腿,借着他的力,跳了一步,苦中作乐,惨白小脸绽放出璀璨的笑意。
“殿下,可笑吗?”
谢徵玄绷着脸,一臂捞着她的腰肢供她借力,而她细瘦的身形蜷在他胸前几寸,明明他一只手就能将她直接扔到洞口,她偏要自己强忍。
确实很可笑。
“没意思。”他硬声说。
江月见苦笑,忍着痛,一路蹦蹦跳跳,总算跳进了洞口里。
稀奇的是,山洞里竟还残留着些炭火灰,不知掳掠林姑娘的贼人是否曾在此过夜。
江月见四处打量着,山洞内漆黑不见光,偶有鬼面蝙蝠展翅低空掠过,挟着诡异的寒风和翅膀闪动的声音,令人如芒刺背。
而洞中不知何处有水雾凝聚,滴滴答答,不时滴落,在一片寂静中忽如其来的脆响叫她几乎草木皆兵。
她想起林姑娘那夜惨遇,越发胆寒。
山风忽然卷起洞外枯叶,如鬼魅呜咽般哀声低鸣,远处传来不明所以的动物嚎叫,似是狼群,此起彼伏。
兄长出事时,也是跌落了山崖。那里会不会也有毒蛇有猛兽,若被咬了,谁又能救他?
她心越来越沉,默默垂泪起来。
谢徴玄拾了几截枯枝,但太潮湿,生不起火,遂至洞口寻了些干枯腐草,以火石点燃,细小的火舌燃起,他将火苗捧至她跟前,道:“先驱寒。”
目光掠过她裙摆,见她衣角已被染得血红,默了一瞬,说:“我去寻些草药。”
江月见茫然地抬头,不自觉攥住他的袖口:“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她唇色泛青,冷汗把鬓发粘成绺,气息乱得像暴雨打芭蕉,喉咙里滚着压抑的呜咽。
“殿下,我……我又疼又怕。”她抽噎着,胡乱拂开脸上泪痕,墨狐毛领簇拥着她瘦削的下巴。
谢徴玄敛眸,他极少听她示弱。
她那身子弱得离奇,即便毒血已除,恐怕还是撑不了太久,必须要尽快找到祛毒的草药。
谢徴玄走向她,而后,阴影笼罩下来,寒风扫过她凝着泪珠的眼睫。他忽然单膝跪地,脊背绷成冷硬的山脊线。
“上来。”
江月见抹泪,倔强道:“我可以跳着走。”
谢徵玄身影未动,只是又低声重复:“上来。”
江月见知道不能再逞强误事,这才低眉顺眼地攀住他的肩膀,咬牙跳上他后背。
他手肘托住她的小腿,又小心避开伤处,将她稳稳圈在后腰。江月见还强自撑着上半身,隔他几寸远,绷得又硬又直。
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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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落雪了,洞外月光将雪地照成苍白的鬼脸。身后忽然掠过一只鬼面蝙蝠,自她头顶低空擦过。
江月见惊叫一声,俯身攥紧了谢徵玄手臂,瑟瑟发抖的弱小身体登时蜷在他背上,头埋入他颈间,不敢抬起。
她的发拂过他颈侧,有些痒。
“蝙蝠不吃人。”
“可是长得吓人。”她小声辩驳,“如果都长得和殿下一样,我就不怕了。”
谢徵玄正俯身辨识草药,闻言道:“哦,难怪要赖着我。”
“我哪有……”江月见嗓音细如蚊吟,伏在他背上的身体也越来越无力抬起。她下巴抵在他颈窝,听着他有力的呼吸声,问:“殿下,沉吗?”
凛风卷着冰碴擦过二人发顶,他硬生生地回答:“沉。”
不多时,岩缝里突然又钻出一条青蛇。谢徵玄急退半步,掷出短刀逼退毒蛇,马靴碾碎脚边枯枝,发出急促的声响。
江月见被颠得闷哼了几声,又很快咬牙闭嘴,不愿再叫他分心。
若不是因为她,他们早该启程回去了,更不用折腾堂堂摄政王背着她在这荒山里找草药。
沉默之下,只觉小腿刺痛似被尖刺贯穿,她冷汗涔涔,意识渐渐难以清醒。
林间草木深,石缝渗出渐渐解冻的雪水,谢徴玄行过湿滑的苔藓,右肘撞开横斜的枯枝,在草堆里不断搜寻着。忽地,带刺的枯藤勾破他袖口,在臂上拉出细长血痕。
江月见昏沉间闻到铁锈味,睫毛扫过他耳垂,问:“殿下受伤了吗?有血的味道。”
谢徵玄擦去手臂鲜血,道:“是你的血。”
“哦……殿下识草药吗,祛毒的草药应该去哪里找?”
他本不欲回答,可感知到背上她的身子渐渐瘫软,原还有意识伏在他肩头的手竟在悄然滑落,耳后的呼吸声又乱又浅。
谢徵玄蹙眉,俯身拾起一手厚雪,在掌心摩挲化软后,抬手将雪水覆上她额上,指尖在触及她滚烫额头时微滞了下。
“别睡。”
江月见睫毛轻扫,恍惚见风雪袭来,不知何时地上已积了几寸的雪。
“好困。殿下给我讲故事吧……”
她睁着越来越困顿的眼,呢喃道:“从前,他最喜欢给我讲故事了……可是后来,他离开京城,去了嘉陵关、居庸关、雁门关,一道道关隘,阻隔了蛮夷进犯,也阻隔了他和家人团圆……”
“殿下……你来过雁门关吗?他们说,你曾随骠骑将军行军,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他们提过。”
谢徵玄背着她,急雪簌簌,后背硌着她的心跳,夜雾漫过她垂落的发梢。
他托了托她下滑的膝弯,恍惚又见嘉陵关风雪里,江颀风背着重伤的他穿过敌营的画面,空中雪粒扑来,叫他眼睑发烫。
他终于缓缓道:“那是六年前了,那时母妃急病身死,我借故离开京城,隐姓埋名,投军入了江家军。”
江月见意识飘忽,想起那年京城传言,道皇贵妃意图谋害皇嗣,被当场揭发,虽然她叫冤不认,但证据确凿,终究被囚入冷宫,禁足三月。
她那时身怀皇嗣,禁足也不过是皇帝为了平息众怒的无奈之举,可她宁折不弯,竟是心存死志,在冷宫自缢而亡。
先帝悲痛欲绝,以皇后之制将她下葬,并急诏谢徵玄入宫,欲加封他为太子。
而他却在那个当口离开了京城。
16. 梦境
谢徵玄直奔嘉陵关而去,隐匿身份,拜入了江家军。
那年他十七。
起初,只是分在步兵营,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后来有一战,嘉陵关遭匈奴突袭,凶险异常。点兵时,江颀风言明此战险恶,恐有去无回。除非家中无妻无子,且非独生子,才可出征,他只无言出列。
那战很是惨烈,几乎难分胜负,他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杀到血流不止,染成血人时,才发现敌军都像看阎罗王一样看着他。
但还不够,他冲入敌军,欲取那头目首级。
生死之局,只看谁不顾生死。
他赢了,砍下了那人脑袋。可他也被刺中一刀,贯穿胸肺,无力逃脱。
性命垂危之际,江颀风疾驰纵马闯入,将他捞上马去,单枪匹马杀出敌营,笑问他:“你小子,过了今天不打算过明天吗?”
他在马上啐出一口血沫,说:“那你小子,杀的有我多吗?”
江颀风稀奇极了,将他引见给骠骑将军江河,要编入亲兵营。
然而,江颀风年少,江河却是纵横官场多年,怎会不识先帝最爱宠的皇四子。
江河将江颀风打了个落花流水,斥道:“人伤得这么重,江颀风,你自裁去吧!”
江颀风捂着被藤条甩出无数条血痕的后背,满营帐乱窜,大声反问:“上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能全须全尾的下来?他是皇子,他就有特权吗!”
谢徵玄那时才知道,原来江颀风早就认出了他,可从没把他当皇子对待过。
央不住谢徵玄一番请求,三人协定,让他秘密在军中历练,只是彼时先帝找他急得快要死了,江河必须将他的下落上报给朝廷。
他默许了,去信一封,要求在军中历练三年,权当为母妃守孝。
因为京城太肮脏,皇城太险恶,他不愿在那种地方为母妃尽孝。
其后三年,征战无数,江河和江颀风再没有把他当皇子般对待,最多只是在他受伤时,亲自来为他上药。
“那时总在几处关隘间奔走,哪里有仗打,就去哪里。受的伤多了,也知道什么草药能治病了。”
山风卷起腥气,江月见昏昏沉沉,忽冷忽热,意识不清,许多细枝末节只是化作一团雪雾倏然飘走。
她提不起丝毫力气,混沌的脑子也无法串联起整个故事,可她唯一确定的是谢徵玄和父兄无冤无仇。
她气若游丝,执着地追问:“那殿下,为什么……请命追捕江颀风?殿下到底……会不会将他捉拿归案?”
谢徵玄默然,短刀刮过石壁,发出尖利刺耳的嘶鸣。
“大黎有律法,叛国者,当满门抄斩。”
江月见蜷缩的身体陡然绷直,她呢喃着要挣脱他的背负,可力气太小,无济于事。
月光将他们挣扎晃动的影子揉在一处,她忽然轻咳一声,谢徵玄下意识侧身挡住风口。
可他谢徵玄,是个认亲不认理的人。
雪粒扑在睫上凝成霜。
京城冬至的雪那样大,他自蜀地千里奔袭,彻夜突袭,却也只来得及收复雁门关,为骠骑将军减轻罪责,换了三天的缓期。
可他低估了那幕后人的心狠手辣,竟是等不及骠骑将军回京,在雁门关便挑拨江家军劫囚,安插人手趁乱杀了骠骑将军。
江月见无力地捶打他的后背,少女的抽噎声混杂在呜咽的风中,她昏昏沉沉,呓语一般哭闹。
“他没有,他不会叛国!江颀风若是死了,你们都逃不了干系……你们都是罪魁祸首……”
谢徵玄冷硬地顿在原地,将她挣扎的身子抱得很紧,不让她跌落。
“你是否心悦江颀风?”他的声音又涩又哑。
“自然喜欢。”她呢喃道。
疾风骤雪,天色晦暗。
他默在原地,任风雪扑入怀中,良久,才缓缓提步,又俯身,在积雪中虔诚地摸索草药,手指冻得通红。
少女絮叨的呢喃被吹散在风中,无人听到。
“兄长是世上最好的兄长,怎么会不喜欢。”
*
夜雾笼罩,山洞中篝火汩汩燃烧,江月见被簇拥在狐毛大氅里,于睡梦中嘤咛。
梦中,京城将军府的灯笼总是高高挂起,彻夜长燃。
母亲说,她怕哪日父兄归家,见不到光,心中不安定。
江月见就问:“他们回不了家,我们难道不能去找他们吗?”
于是十二岁那年,她也曾和母亲轻装简行,在嘉陵关的冬夜忽然闯进他们的营帐。
父亲惊起,下意识遮掩腹部伤口。兄长大跳,摔碎手中酒碗。
母亲笑着走上前,却是狠狠揪住了兄长的耳朵,“好啊你,风儿,学会喝酒了是吧?”
“疼疼疼,娘,疼啊……”
父亲大笑着将她抱在怀中转圈。
“月儿长高了。阿素,你辛苦了。”
母亲却瞪他一眼,转头不予理睬,气着气着,自己却哭了。
“你怎么又受伤了!”
父亲将她放下,忙不迭去哄母亲。
“阿素,不要哭,不许哭。好了好了,我错了。”
兄长在一旁上蹿下跳,“娘,你看看我,我也受伤了!”
“什么?哪儿,快给为娘看看。”
“这里。”江颀风指着心口,说:“娘打我,我心都伤了。”
母亲又拧他耳朵,江颀风便躲在她身后躲闪。
“小月,你太矮了,都挡不住我,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只是一味傻笑。
温和的晚风吹开帐帘,边关雪野粗粝的寒扑进来,她眼角忽然掠过银鳞软甲与雪的反光。
抬眸望去,帐外少年一身军甲,墨发高束,眉如墨画,俊逸脸庞仿若精雕玉琢的和田美玉。他阔步行过,反手抹去脸颊血渍,碎发沾着凝血的发梢随风扫过。
正是少年儿郎,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那身影一闪而过,不曾在她的记忆中留下半点涟漪。
只因那时幸福总是很满,她心中再装不下任何无关的人和事。
“哎——”父亲忽然走向她,道:“月儿有喜欢的人没有,父亲给你做个媒。”
母亲打完兄长又打父亲。
“月儿才十二!”
*
篝火燃着枯木,炸开一瞬,也将她惊醒。
她恍惚地睁开眼,见外头大雪纷飞,而一披发男子长身玉立,着一身单衣,形单影只,负手站在洞口。
她身披大氅,躺卧火堆旁,身上出了几层热汗,烧已退了。
“殿下。”
谢徵玄回眸,眼神清亮,转瞬又漆黑如墨,冷漠地瞥过她,道:“醒了。”
她点点头,见他身后雪意汹涌,而他被拥在风雪里,不知冷不冷。
她挣扎了下,将身上大氅团着,朝他举起,“殿下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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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脸行至她身前,见眼前人额间细汗淋漓,脸色潮红,呼吸平缓,正睁着小鹿般的眼眸望着他。
他将大氅推回去,硬声道:“都是汗,洗完了再还我。”
江月见脸更红了,低下头,将大氅飞快接回,团在了怀中,小声嗫嚅道:“知道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腿上还有蛇毒,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自己怎么还活着呢?
她掀起裙角,见伤处已敷着碾碎的深青色草药,而一截干净的玄色绸缎锦缎裹在上头,将她的小腿包扎完好。
江月见慢慢抬头,看向谢徵玄缺了一截衣袖的袖口。
他忽地将手别到身后。
“我已给定山发了信号,他们很快便来。”
江月见笑了,“太好了,我不会死了,殿下又救了我一次。”
谢徵玄说:“我不救你你也不会死。”他讽笑道,“不是打算砍断那腿吗?”
江月见赧然,“靠我自己我也下不去手呀,殿下心狠手辣,砍腿一定快准狠吧。”
谢徵玄这便要抬起她的伤腿。
“那我试试。”
江月见忙不迭推他,“不敢了不敢了。”
正说笑着,她忽然摸向腰间,空的。
“我刀呢?”
谢徵玄将一截枯木扔进火堆,问:“什么刀?”
“柳如是送的那把新月弯刀。”
“带了吗?”
“带了,我还准备让殿下用那把刀砍我腿的。”
谢徵玄又戳戳木炭,问:“是吗?烧糊涂了吧。”
江月见也有些不自信了,她皱皱眉头,轻咬指节,回想着到底带了吗?
她这一觉昏天黑地,连和谢徵玄寻草药的记忆都很模糊了,难道是记错了?
“可千万别丢了,那上头的宝石可漂亮了。”
“哦。”谢徵玄又扔进一截枯木,那火越烧越旺,熊熊烈焰像猛兽般几乎要将他们吞噬。“那可得好好找找。”
“殿下……”江月见忽然捂唇惊呼。
“怎么?”
“这篝火堆里怎么好像有宝石在闪?”
谢徵玄一顿,瞥向她,往后退了两步,说:“要不你翻翻?”
江月见不知为何觉得谢徵玄很不开心,她头皮发麻,小声摇头道:“我好像是烧糊涂了。”
谢徵玄将一旁的绯色衣料取过,拿给她。
“看看。”
江月见接过,见布料边缘参差不齐,似是被什么枝桠或者石尖不小心割碎的。更可怕的是,那布料上还染了血。
江月见心一紧,道:“林姑娘就是在那山脚下遭遇了不测。所以她根本没有去城门和江颀风见面,那么城门守卫说没留意到也很正常,可是百姓分明听到有姑娘哭声,难道是巧合?”
“他们还说,听到了马车的声音。”
江月见惊道:“殿下的意思是,林姑娘很有可能被抓进了马车,路过了城门。”
“嗯。”
“那歹人是带林姑娘出城了,还是回到了城中?”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查的。”
江月见握紧双拳,道:“抽丝剥茧……殿下,我认为,头一个要查的还是柳如是。”
谢徵玄赞许地点头。
“江颀风和他熟识,林姑娘也曾被他救过。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串联起他们二人的关键证人。”
“明晚柳如是在府中设宴,是个机会。”
17. 凌虐
“天爷呀!”
溯风扑进山洞,一把抱住谢徵玄,将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检查了个遍。
见谢徴玄只着一身单衣,眉目浸着风雪,疲惫不堪,似整夜未曾合眼。
溯风不禁怒火中烧,怒目瞪向裹了好几层衣衫的江月见,道:“你你你,再冷也不能抢主子的衣服吧!”
定山刚踏入山洞,便听见这话。
到底是做哥哥的,心性比溯风稳重多了,他眼神略一流转,见谢徵玄披发素衣,衣衫凌乱,甚至还有撕扯的痕迹,他倏然大惊失色,又不禁升腾起一丝窃喜。
主子如今二十又三,换做别人早已娶妻生子,可他多年来独身一人,莫说娶妻了,通房也没有一个。
不过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怎会不近女色,只不过缘分未到。
这不,缘分说来就来。
定山心头浮起长辈般的关爱与欣慰,他憋不住笑,忙不迭将溯风拉去身后,侧着脸不好意思去瞧江月见,只体贴地问谢徵玄:“主子,要水吗?”
谢徵玄狐疑,墨画般的眉目难得疑惑地蹙了一瞬,问:“要水?”
定山微笑道:“我从前在侯府做过事,伺候过侯爷和侯夫人,都懂,都懂。”
谢徵玄回过神,一脚踹上他的屁股。
“滚。”
定山踉跄着小跑出了山洞,被溯风嘲笑道:“哥,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
定山神秘道:“你还小,你不懂。”
“喂!明明是前后脚从娘肚子里出来的!”
江月见歪歪头,整理着大氅,奇怪道:“他们带水来了吗?”
谢徵玄默然,不予理会。
那江月见便自力更生,她提起力气,蓄势向外喊道:“定山,我要水……”
谢徵玄猛地半跪下来,掌心覆住她微张的唇。
少女温软的呼吸扫过虎口,他腕上青筋凸起,声音沙哑:“闭嘴。”
江月见眨了眨眼,长睫扫过他指节。
“为什么,我想洁面。”
他很快松手,冷硬地转身离开。
“不为什么。”
江月见只好脏兮兮地跟在谢徵玄身后,一瘸一拐地出了山洞。
也不知道定山他们哪来的本事,马车竟就停在洞外,江月见拖着残腿,一步三踉跄地蹦上了马车。
定山笑而不语,溯风说着回山洞检查下有没有东西落下,便让他们先行下山。
马车内氤氲着草木香气,谢徵玄与江月见对面而坐,定山在外头御马。
“殿下,前两天在商队,我发现一个暗室,那暗室里可能装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柳如是很警觉,不让我久待。我总觉得他这个人,面热心冷,很难撬开他的嘴巴。”
“你有主意了?”
谢徵玄沏了两杯热茶。
江月见垂眸眨眼,狡黠道:“可能要借殿下的名声一用。就是用完后,可能会让殿下的名声再臭一点。”
谢徵玄啜了口茶,茶烟袅袅,雾气似细烟缭绕。
“我的名声,还能更臭吗?”
江月见笑了,腿间伤口痛意已很轻了,多亏了他的救护,才又保住她一命。
身为同盟,或者说不过是他的棋子,他已做得太多太好。
只是中毒昏迷之际,她似乎听到谢徵玄说……兄长犯的是叛国罪,理当砍头。
难道,他还是想抓捕兄长回京归案吗?她蹙了蹙眉,一时间又难以分辨那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主子——”一阵欣喜的惊呼忽然在马车外传来。
溯风掀开车帘,一跃而入,邀功似的横跨在谢徵玄面前,朗声道:“主子!还好我回山洞检查了下,你看!流光的新月弯刀还落在那儿呢!”
他手上捧着的——烟熏火燎过的新月弯刀,宝石被漏进的雪色照出晦暗的血红光芒。
“太好了!”她喜道。
“滚出去。”他冷道。
江月见取回弯刀,喜不自胜。
虽然她并未多宝贝这把刀,但尾生说过喜欢,等他长大些能用刀了,她可以送给他。
而且,失而复得,这是个好寓意。人活在世,偶尔还是要给自己一些即便遥远但美好的期许吧。
*
柳宅。
雪意汹涌,厢房中红烛高照,灯芯不时爆出烛花,熏香在屏风后袅袅升起,江月见坐在屏风后,长发散落,衣衫单薄。
谢徵玄独身坐在远处一角,不动如山,玄色劲装上的五爪蟒纹在红烛燃照下显得愈发狰狞凶狠。
“殿下,你……过来吧。”
江月见咬唇,不堪一握的细腰透过纱般透彻的屏风,凝成一道翩跹的春影,落在他脚边。
“你确定要用这个法子?”
谢徵玄背着身,声音低沉。
寒风从窗中漏进,纱帐逶迤飘荡,荡起一室春水般的涟漪。
她忽然走出屏风,朝他走去。
女子轻盈的脚步像蜻蜓点在荷间,轻而易举就惹来一阵战栗,她带着浅浅草木香的身体立在他眼前。
“殿下,快一点,我冷。”
她的眼眸像蓄着三月的盈盈春水,声音娇娇糯糯,含着一丝催促与焦急。
谢徵玄垂眸,深邃的眼眸攀上她,好似深渊将她席卷。
他眉骨下那颗朱砂痣随着挑眉的动作轻抬,一种危险又迷人的刺激意味袭来,叫她不禁颤栗。
他其实有千百个方法叫柳如是开口,可他既然选择让她入局,那就按她的办法来。
谢徴玄眼睫垂下,忽然攥起她手腕,欺身逼近,滚烫的身体靠近她贴近她,而她情不自禁后仰,腰肢落入他掌中。
案上的茶杯被拂落,咣当碎了满地。
清脆的声响外,是在窗外呆若木鸡站立的溯风与定山,和一旁捧着药的何慈。
“这是……在打架吗?”
溯风望着窗上交叠纠缠的人影,不确定地问道。
定山摸摸鼻子,“可能……就是打架吧。”
“那我们……要不要拉个架?”
何慈羞红了脸,但到底是嫁过人的,很快拦住他二人,道:“二位,别去打扰。”
而窗内,谢徵玄欺身将江月见压上黄花梨床架,木架轻晃,锦帐金钩应声而落。
她衣襟自藕肩轻轻垂坠,滑落至肘弯,一线春色顺着锁骨蜿蜒进烟紫色罗裙阴影中,仿佛月光跌入薄雾。
江月见素手紧攀着谢徵玄线条分明的手臂,手腕上的白玉平安镯松松挽在袖间,她轻声说:“殿下,要再激烈些……”言语间羞得眸中染水,嗫嚅道:“她快走了。”
谢徵玄喉结滚动了一瞬,大手自腰间抽出腰带,玄色锦袍交领霎时敞开,露出他胸前雪色,江月见慌张地错开眼,心跳如锤,耳垂滴血。
而谢徵玄已一掌将她按在榻上,屈膝半跪在床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将玉带慢条斯理地裹上掌心,嗓音藏着撩人的勾引意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叫窗外人听见。
“——记得叫大声点,本王爱听。”
风吹回廊,月光澄澈,窗上人影分明,照得窗外三张脸通红如火烧。
“哥……”溯风捏紧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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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手,半蹲半起,又想看,又不敢看。
定山也反握住他的手,暗暗鼓劲。
坚持就是胜利,主子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带何慈来给流光上药,并且嘱咐,无论期间发生什么,不许何慈离开。
何慈慌得手足无措,转头便想跑。
定山一把抓住她,“别走。”
何慈又羞又急,“怎么能听这种墙根儿?”
“我……我没听过,你不许走,跟我一起听。”定山嘴硬道。
溯风瞠目结舌,荒唐呀,太荒唐了!
月色透过葳蕤的床幔,江月见被簇在锦绣软被上,及腰的乌发只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发梢扫过腰间,扫过他的膝弯,那细密的痒将他莫名撩出一阵灼意。
她咬唇,指尖划过他胸口,缠住他的一缕墨发,在指尖绕出一个圈。发尾缠绕住她的手指,钻进她的白玉手镯中,撩动着她的肌肤。
“殿下可莫要怜惜我。”
谢徵玄握住玉带的手指修长有力,垂着的眼神似浓墨深沉,他忽然将她背身翻过,大掌将她压在锦被上,她似蝴蝶般轻颤的背倏然渡上月光。
他抬手,沉默一瞬,而后落下。玉带绣满锦绣宝石,凌厉的棱角毫不留情地擦过她绸缎般的脊背,留下一道洇出绯色的伤痕。
“呜……”江月见眼尾沁出泪来,一丝隐忍的闷哼逸出口中。
窗外三道身影遽然僵住。
溯风与定山面面相觑,方才还在你侬我侬,这下怎么又打起来了?
而何慈握住止痛药的手倏然捏紧,她想起江月见腿间伤痕,她那时便怀疑……
玉带抽打脊背的声音不断惊落檐边积雪。
血痕绽开,江月见咬唇闷哼,素白的手将锦被抓出深深的褶皱。
突然,玉带上一颗宝石崩落,圆润沁血的珠子滚进她濡湿的后颈。
谢徵玄停下动作,目光扫过那宝石行过的痕迹,自她脊背,凝着血与薄汗,辗转碾过伤口,最终落入她的腰窝。
他蹙眉,眉目深沉,似在隐忍,裹着玉带的手抬起一瞬,又倏然放下,俯身贴近了她,灼热的呼吸散落在她颈间,低哑道:“……疼么?”
江月见冷汗涔涔,却道:“不要停。何慈不进来,就不能停。”
她眼睫凝泪,眸中染霜,横着交错伤痕的脊背因疼痛而止不住轻颤。
谢徵玄压抑着躁意,将手臂抵在她唇边,修长的手臂上还蜿蜒着一道细密划痕——正是昨夜荒山上被荆棘所割,他那时还嘴硬说不曾受伤。
“疼就咬我。”暗哑的嗓音自耳侧传来。
又一道伤痕落下,江月见闷哼一声,尖齿终于咬上他。
温热的唇裹住比她更烫的手臂,而他玄色锦缎下的肌肉绷紧如铁,却在触及她颤抖的齿尖时骤然放松。
她背上蜿蜒着交缠的鲜血,洇湿他的膝盖,湿润冰凉的血和潮湿温软的唇,将他纵入水深火热的深渊。
她没有刻意压抑哽咽的哭声,但那声音似小猫爪般令他抓心挠肺,燥郁难忍。
谢徵玄终于偏头,低声骂了句脏话,声音涩哑晦暗。
“老子不干了。”
他反手掷出玉带,浸湿鲜血的玉带砸向窗纱,绘出骇人的血流,汩汩流下。
江月见摇头:“不……”
不能功亏一篑。
而窗外的何慈浑身颤抖,错乱的记忆交杂在眼前。
无数个夜晚,陈家嘎吱作响的床塌上,鲜血、尖叫、疼痛与男人畅意的狞笑交织……
“——住手!”她头脑发胀,冲上前去,闯入了房中。
18. 决裂
何慈突然闯进房中,冲入里间,声音带着古怪的颤音。
“摄……摄政王大人,该给姑娘上药了。”
锦帐内,浸湿冷汗的江月见泪盈于睫,闻言虚弱地抬起浅浅的笑意,指尖轻轻掠过谢徵玄的手腕,示意计划成功。
谢徵玄手腕划过细密的痒,他微微颔首,紧绷的眉头却是从始至终没有松开。
他翻身下床,拢起大敞的玄衣,手腕处带血的牙印隐在袖间。
他凌厉燥郁的眼神似刀般扫过何慈。
“来得真巧啊。”
何慈握住药的手止不住颤抖,这浓厚的血腥味她再熟悉不过,他此时定正在兴头上,自己却这样莽撞,坏了他的兴致……
“何姐姐。”江月见咳了声,咽下喉间腥甜。
定山和溯风彼此抓着对方的手,心一横,闯进来,道:“那个……主子……何慈正好来给流光上药,没……没打扰你们吧?”
“没事的……”江月见怯怯开口,“本来殿下也要去参加柳将军的夜宴了。”
何慈这才敢朝前走来,将床帐扯出一条缝。
谢徵玄抬手,将锦被匆忙覆上江月见的娇躯,大掌拂过她被冷汗浸湿的脸庞,声音温柔缱绻,说:“乖,换身衣服,本王带你去赴宴。”
随后,他自屏风上取下大氅,带着战战兢兢的定山兄弟出了门。
直到脚步声远得不能再远了,何慈才长舒一口气,剧烈颤抖的手仍是止不住动作。
她跌坐在床边,声音哽咽,失神地问:“流光,他是不是打你了?”
“何姐姐……”
何慈眼泪簌簌落下,不等她回答,已颤着握上江月见的手,抽噎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不跟我说……”
江月见又痛又愧,轻声道:“说了又有什么用?跑一回捉回来一回,何姐姐,我被打怕了,不敢逃了。”
何慈垂泪道:“要不是我今日来得不巧,才撞见这事,我竟不知……流光,你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已没有别的盼头了……何姐姐,不瞒你说,那日我央着你带我去商队,是有私心的。”
何慈一怔,问:“什么私心?”
“我听说,商队是要定期去京城的。如果有人愿意帮我混入商队,我是不是就能逃去京城……”
何慈忙朝门外看去,确定无人在附近后,低声问:“你是随口说说,还是真的要逃?”
江月见惨白一笑,扯下锦被,袒露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叫何慈心惊不已。
“何姐姐,再不逃,我怕我没命了。”
何慈擦了擦泪,伸手替江月见把额间冷汗拭去,眸光低落,说:“流光,不是姐姐不帮你。我在商队也没有话语权,而柳将军他到底是做官的,有把柄在摄政王手中,又怎敢轻易放走你?”
江月见无言垂泪。
“流光,姐姐对不住你……你肯将伤口袒露给我,我却……”
江月见握住她的手,摇头道:“姐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不会为难你的……”
“流光,听姐姐一句劝。往日里,我见摄政王对你爱护非常,可他到底身居高位,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一个人啊,但凡拥有的多了,欲望也就多了,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怪癖。”
她朝江月见坐近了些,吸了吸鼻子,道:“你就跟他服服软,叫他往后少打些。不然……离了他,你也终究不是清白的身子了,即便年轻漂亮,又有什么好去处?只怕更要落入有心人的手中啊!”
江月见越听越不对劲,眉头蹙起,心中起伏不定。
她忽然想起先前审讯何慈,她提到那该死的陈谓时,也是这样说自己的。
她说自己无德无才,却有陈谓这样的夫君爱护,她合该满足才是。
可她双十年华,容颜姣好,本不该如此自污。这说不通,除非……
江月见骤然抓过她的手臂,将衣袖卷起。
果不其然,数道交错纵横的、深浅不一的、早就成了陈年旧伤的伤痕裸.露在她眼前。
“何姐姐,陈谓也打你?”
何慈慌忙收回手,声音哑涩。“流光……别说了……”
“他凭什么打你?他一把岁数,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你才二十,你才二十啊!他打你,你为什么不打回去?”
江月见脑中只余愤怒,陈谓在将军府时胆敢欺辱她的母亲,离了将军府,竟又欺辱可怜的年轻少女。
她才二十,陈谓已五十余了,她难道打不过他吗?他凭什么?自己无能,却要反复磋磨无辜的女人?
“流光!”何慈连连退后,厉声喊道:“你问的好啊,为什么不打回去?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反抗?啊,是我不想反抗吗?我打不过,我不敢打,我怕他哪一夜把我掐死在床上也没人知道!”
“你命好,攀上摄政王。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好运,就算夜里被打了,隔日穿上绫罗绸缎,又是人人艳羡的高门贵女,谁知道你那绸缎下的伤痕,谁在意?而我呢?这世上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可怜人!”
“陈谓他救了我,给我一个家,不过是平时喝了酒才喜欢动动手,可是谁家男人不这样?他不也没打死我吗?何况,嫁过人的女人,逃了家,还有什么去处?”
江月见泪水滚落殷红血衣。
“何姐姐……”
何慈凄厉地笑,颤抖的身子立在重重纱幔中,被夜风席卷。
“若没有他,我早被卖去了窑子。娘不在了,爹不疼了,我在这个世上本就毫无价值。遇上他,我合该感恩戴德,怎么能不知好歹呢?”
“不是的,不是的。”江月见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来,将何慈抱进怀中,“何姐姐,你怎么会没有价值?错的不是你,从来就不是你啊!”
夜雾悄然漫进房中,森然的凉意浸透她们颤抖着彼此支撑的身体。
何慈拂开眼泪,将江月见推开,低头道:“我可能不能再来陪你养病了,我会和柳将军和摄政王请辞。流光,今夜这番话,就当我们从未说过。”
她放下药瓶,奔跑着离开了。
而翩跹纱帐下,江月见独自屹立在原处,手中方才掠过的是何慈狰狞的双臂,是一个女子狼狈的半辈子。
——就这么在她指尖,流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徵玄掀开纱帐,行至她面前,无言解开大氅,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
他没有说话,没有质问她计划是不是失败了,何慈又为什么会逃走。
只是揽过她的身体,将她放在床上,锦被盖过她轻颤的身体。
他沉默着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只是陪伴她。
直到搓着手欲言又止的定山来了一次又一次,月上梢头,江月见终于说:“殿下,你怎么不去赴宴?”
他说:“我找人帮你上药。”
“我不痛,别耽误了殿下的事。柳如是那么多秘密,今晚夜宴不是说好要去查探吗?”
他还是说:“我找人帮你上药。”
原来谢徵玄固执起来听不进去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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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见叹了口气,道:“我坏了殿下名声,又没把事情办成。”
谢徵玄说:“受苦的是你,我有什么要紧。”
“那上完药,我陪殿下去赴宴吧。”
“你不许去。”
“为什么?你方才还说带我去。”
“方才是做戏。”
江月见摇头,道:“殿下,戏还没演完,我还不算输。”
*
烛火燃烧,将紫檀屏风映成氤氲半透明的山水画。
柳如是举着犀角杯的手指抚过画中美人面,笑道:“摄政王大人,且尝这西域葡萄酿,味道如何?”
江月见跪坐在谢徵玄身旁,好奇地瞥了眼。
谢徵玄已将酒杯揽回,独酌一口。
小气。
“好酒。”他赞道。
柳如是抬手,命席间侍女续杯。
“柳某总算遇上知音了,李将军和王知县可都尝不来。”
李守一正捏着面前侍女发间的石榴花调笑,闻言忙朝上首拱手道:“大人,我李守一是个粗人,还是喝那大碗烈酒来得畅快。”
王若愚捏着胡须,眼神扫向伴舞的胡姬,品道:“好酒也需美人美景作陪,才有韵味。”
柳如是大笑,指了指王若愚,道:“王知县,摄政王的心上人可在此间呢,莫要说出些浑话来。”
江月见掩面笑道:“诸位大人,若因流光扫了大人们的兴致,那倒是流光的不是了。”
谢徵玄大手将她轻轻拢在怀中,挥袖道:“本王看王知县的眼珠子都要掉到美人身上了,还不快帮王知县捡回去?”
那名被点了名的胡姬脸颊绯红,娇笑着扑入王若愚怀中。其余大小官员见谢徵玄话中意味,也都放下心来,各自揽过美人,调笑饮酒,满座哄笑。
侍女捧着银壶穿梭如蝶,觥筹交错间,柳如是起身朝谢徵玄走来,拱手敬了杯酒,道:“得大人器重,商队的事还未感谢过大人。”
谢徵玄屈指叩桌,“不是已谢过了?”
说的是那日柳如是送去的十多箱金条。
柳如是摆手道:“不值一提。”
绿袍广袖不慎碰翻玛瑙碟,一碟糖渍樱桃滚过毛毯,停在江月见身前。
他循迹望去,朝江月见笑道:“几日不见,流光姑娘好似瘦了。”
江月见紧张地瞥过谢徵玄后,才敢盈盈望了柳如是一眼,她低头绞着衣摆,说:“许是吃不惯这边的菜食,没有胃口才瘦了。”
柳如是道:“那便是柳某的不是了。姑娘爱吃什么,尽管吩咐厨房,有别的事,也尽管说。”英朗的眉目轻笑着,他朝谢徵玄挑眉道:“大人那样疼爱姑娘,柳某可不敢得罪。”
谢徵玄抬起嘴角,朱砂痣染血,轻蔑道:“柳如是,你是在调笑我的女人吗?”
柳如是大笑着赔罪道:“大人,岂敢,柳某这是在与大人说笑呢。”说话间又递出一盅满杯的酒,道:“这酒醉心却不醉身,意趣曼妙,是以柳某将其命名为‘春潮’。大人,柳某言尽于此,请满杯!”
谢徵玄眉目不郁,揽在江月见肩头的手故意用力,虽看上去动作幅度大,实则内里卸了九成力,是个假把式。
江月见会意,当即轻呼出声。
“殿下……疼……”
柳如是蹙眉顿住。
谢徵玄已推开那酒,冷声道:“为你方才调笑,先自饮三杯吧。”
声音掷地有声,连叫席间众人都失了颜色,不敢再说笑半分,敛息望向他们。
19. 做戏
月过中天,疾风簌簌。
江月见低头啜泣,柳如是皱眉半跪。
半晌后,柳如是嘴角浮起无奈的笑意,竟是自侍女手中径直提过银壶,掀开盖来,仰头整壶饮下。
“柳将军……”江月见小声惊呼。
柳如是摆手,饮完一壶,又提了两壶来。
李守一和王若愚龇着牙胆寒,也不敢上前求情。这摄政王果真是喜怒无常,对他那美人的占有欲未免也太强了,无怪乎动辄杀人放火。
柳如是也是嘴硬,席间那么多胡姬女子,他调笑谁不好,非要调笑摄政王的女人,可不是自找的。
三壶酒饮毕,柳如是的绿袍衣襟已染了湿意,他眸色深沉,朝谢徵玄拱手道:“大人,是我柳某无心之过,可别迁怒流光姑娘。”
“哦,柳大人真是怜香惜玉啊。”
谢徵玄轻蔑一笑,忽然抬过江月见的下巴,捏紧她,道:“流光,还不谢过柳将军?”
“大人!”柳如是扑地跪道。
“殿下……”江月见泪盈于睫。
指尖触到一滴冰凉泪珠,谢徵玄骤然松手。
“流光扰了诸位大人雅兴,流光告退。”
她起身拂泪,飞快地跑出席间。
“大人……这……”柳如是望着江月见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
谢徵玄面色阴沉,饮下一杯酒,冷声道:“都闲着干什么?奏乐。”
战战兢兢的胡姬们赶忙捧起各式乐器,一时间寒光瑟瑟。抱箜篌的胡姬慌乱起音,不慎拨错了弦,那摄政王阴鸷的眸光投来,更惊得她音不成曲。幸有早见惯了达官显贵的姐姐们解围,很快乐声渐起,琴瑟和鸣。
倏然夜半,烛泪堆积,乐器散落,官员们早已卸下拘谨,酩酊大醉,全忘了方才惊魂,胡姬们亦慵懒地依靠在众官员怀中。
而谢徵玄手指摩挲着一颗荔枝,冷漠的眸光扫过下首已空了的柳如是席位,手指不知不觉中用了力,捏碎了荔枝。
黏腻的汁水顺着他的指节落下,让他想到江月见泛着光的泪。
他燥郁地又饮下一杯酒。
他不该同意她这个计划的。
*
庭中闲池,薄冰凝结,枯荷斜立。
一瘦弱女子身披白狐大氅,长发轻轻挽起,亭亭玉立,柳亸莺娇。月光渡在她皎洁肌肤上,更衬得她如月上仙女般遥不可及。
“流光。”
一声轻叹自背后扬起。
江月见翩跹回身,望见来人时,轻咬朱唇,佯装拂泪,惊道:“柳将军怎么来了?”
柳如是一身绿袍扫过满地白雪,玉带钩撞出清越声响,腰间坠着的青玉坠子兀自晃动,他踉跄着行至凉亭中,手中还握着壶酒。
他眼里醉意深沉,侧脸疤痕隐在月光下,半明半昧。
“夜凉,姑娘何故在此?”
江月见低头,扶着灯笼便欲起身,轻声道:“我这便回去,柳将军别告诉殿下。”
柳如是晃了晃酒壶,酒气忽然压来,他横跨半步,绿袍抓住她流云般的白狐大氅,说:“姑娘别走。”
江月见脚步僵住,夜风掠过凉亭,酒气更重,他呼出的浊气隐隐落在她后颈。
她压下心中不安,回身攥住袖口挣扎,道:“柳将军,你醉了。”动作起伏间,狐毛大氅不经意间跌下她的肩头。
而染满血渍的烟紫色襦裙忽然间暴露在夜色里,那血渍之下横陈着无疑是交错狰狞的鞭痕伤口。
柳如是脸色阴郁,似早有预料,他粗着气松开了她衣袖,眸中升腾起狂躁的血色。
“柳某是醉了。若不是醉了,又是什么指引我来到你身边?若不是醉了,又怎会知你言笑晏晏之下,却是伤痕累累的身子?”
江月见拢紧大氅,莲花碎步退后几丈,直到退到池边了,她才垂眸拭泪,低声道:“柳将军,你权当未曾看见,我不愿叫你为难。”
柳如是嘲讽地低笑,屈肘依靠石柱,将酒壶高高举起,紫红美酒蜿蜒流过,灌进他口中。
“这可笑的世道,女子生存,为何如此不易?”他望向外头,道:“流光,你是不是一直想问,商队为何几乎都是女子在做工?”
江月见抿唇道:“现下见柳将军言行,流光已知了缘由。”
柳如是醉道:“他们都愿意把女儿卖给商队,来换些钱财。你去问问那些姑娘,哪一个不是被夫君或者父亲卖来的?累的是她们,赚了钱,还得送回家里贴补家用。”
“流光替那些姑娘谢过柳将军。”
江月见怅然道:“初来此地,我还曾疑心过柳将军所为。直到今日才知,柳将军当真是菩萨心肠。为官者,为男者,能共情女子处境,已是不易。”
他低笑出声,将空酒壶掷入池中,壶身破开薄冰,沉浮几次,便隐在了碎冰之下。
“何慈和我说了,你身上的伤。”
不光是身后,还有她腿间那难以言喻的伤口,何慈都说了。
摄政王暴虐嗜血,对女人有此怪癖,他并不惊讶,可亲眼得见时,仍是心惊。
江月见吸了吸鼻子,望向池中残荷,话中寂寥不胜,道:“柳将军,我便如那笼中雀,池中荷,逃不掉,也躲不过。柳将军在席间帮我说话,我已很感激了。身上这些伤,也不值一提。”
“流光……”他叹气。
江月见抿唇,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水光。
“柳将军,不瞒你说,我曾想过……若我当初委身之人是你,又该是何等光景。”
柳如是一顿,喉间滚出的酒气凝成白雾,他倚在石柱上,怔怔望着池边垂泪的倩影。
她像一尊被月色浸润的白瓷瓶,釉色清冷却晕出温光。鸦羽般的长发任风挑起,落了几粒雪,又轻颤着消融。
她眉眼生得极淡,垂眸时是沁着霜雪般的冷,抬睫时又洇开薄雾的柔。最妙的是,她鼻尖一侧缀着的那颗浅褐小痣,那样熟悉,不禁叫他出神。
柳如是情不自禁走近她。
“若是我,万不会叫你受这样的委屈。”
“柳将军……”江月见抬眸,盈盈的泪花滚落,划过鼻尖小痣,惹得他一阵心颤。
“能不能带我走……”
她一双罥烟眉蹙着,几乎也要将他的心都揉皱。
“我见柳将军第一面时就知道,柳将军是好人。你赠我的那把弯刀,我爱不释手。可殿下他见我如此爱惜,夜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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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我……”她泣不成声。
恰好一阵夜风掠过,她及腰青丝微散,浮翠流丹,仿佛月里霜娥,瘦弱娇嫩的身体裹在狐毛大氅里不住地轻颤。
柳如是酒好似醒了,又好似更醉了,他怔怔地上前,眸光含水,道:“我会保护你,让你在我身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江月见心中一跳,倏然抽离角色,狐疑道,她演技有那么好吗?他竟情深至此?
“可柳将军要怎么保护我?我先前想留在将军的商队,借机自己出逃,将军都不允……”她哀怨道。
柳如是摆手,长叹道:“我彼时不知你苦楚,如今悔不当初。流光……我该怎么做?”
江月见沁满泪光的眼睛深深望向他,问:“柳将军真的愿意帮我吗?”
“当真。”
“那我求殿下放我再去商队玩几日。之后,商队出发前往京城,我便混在商队中离开,可否?”
柳如是的眼神清明了些许,他皱了眉,绿袍被灌满了风,寒意四起。他一手摊开,一手握拳捶打掌心,纠结不已。
“柳将军,是流光痴心妄想了……”她当即转身要走。
“不!”
柳如是忽然大步迈向她,竟径直拉着她的手,要将她搂入怀中,眼中挣扎苦痛,半侧脸上的伤口也在夜色下忽明忽暗。
江月见咬唇,既不愿入他怀抱,又不肯轻易错过动摇他的机会。
正为难之时,忽听得廊外脚步纷至沓来,有人朗声高呼:“——流光,流光……”正是溯风与定山的声音。
柳如是霎时松了手,而江月见也得以喘息,收回手来,嫌恶地后退了两步。
不过几息间,已有一道威压的身影行至亭前。
来人立在枯梅投下的阴影里,玄色织金锦袍被夜风鼓动,骨节分明的手掌攥住腰间玉佩,青筋凸起。而定山与溯风二人护在他身侧,晦暗不明地望向庭中独处的他们。
谢徵玄下颌线绷得极紧,偏生眉眼沉静如封冻的墨玉,眉骨压下,那粒朱砂痣凝结着嗜血的锋芒。
“流光——”他嘴角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既像讥诮又似暴戾,冷硬与锋芒皆裹在月白夜色里,一触即发。
“过来。”
江月见咬唇提裙,悄悄望向柳如是一眼,对上眼神后,她才低头,小步行至谢徵玄身前。
“殿下……”
谢徵玄瞥过她方才从柳如是怀中挣脱的手,眸光冷冽,道:“怎么在这?”
江月见心道,这不是我们的计划吗?她还想问他,怎么突然出现打乱她计划?
还未开口,柳如是已阔步行来,笑道:“大人,方才何慈来找我说,家中有事,不便再伺候流光姑娘。我恰与姑娘谈论此事。”
江月见眨了眨眼,点头道:“正是。殿下吃完酒了吗?要回去休息吗?”
溯风不满道:“席早散了,殿下回房看不见你,找了半天了。”
“是柳某的不是。大人,夜寒,柳某送大人与姑娘回房。”
谢徵玄食指轻抬,威压的眼睫轻蔑地扫过他,“柳大人管好自己的事,便足矣。”
“至于她——”谢徴玄的眸中淬着寒芒,“该我来操心。”
20. 醉酒
一侧客房中,溯风闷闷不乐地将被子叠了又铺,铺了又叠。
定山在榻上翻来覆去,转了好几回身,终于问道:“你发什么疯?”
溯风将被子一撂,道:“流光辜负主子,我不喜欢她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你没见主子方才表情吗,见到流光和柳如是在一起,他生气极了。”
定山道:“你忘了,今天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
“那主子的生气也是演的吗?”
定山微愣,叹了口气,才低声道:“不像是演的。”
“主子是不是喜欢流光?”溯风干脆撑起身子来,思量道:“可是,流光不是喜欢江颀风吗?”
定山亦是怅然,道:“流光姑娘为了找到江小将军,付出了许多。可怜主子独身二十多年,头一次对女子动心,便是这样的局面。”
“你说主子到底喜欢她什么?我们在蜀地,在金陵,遇到好多漂亮女子,主子也未曾动过心。”
定山望向烛火澄澈的正房,低叹道:“流光姑娘之坚毅果敢,与赤子之心,值得喜欢。”
二人对坐惆怅,哀叹声此起彼伏。
*
正房中,烛火微茫。
江月见察觉到谢徵玄不郁神色,不知缘由,只好自己吃力地抱着锦被往床沿挪动,欲铺到地上,再凑合一晚。
谁知她刚屈膝上榻,谢徵玄已走来,忽然伸手按住被角,他袖口蹭过她手背,混着酒气的温度带着雪松香略过她肌肤。
她这才注意到他眼尾泛红,素日束得齐整的玉冠微斜,几缕黑发散落在颈侧,随急促呼吸起伏。
江月见扯了扯被角,道:“殿下,我要铺地上睡觉。”
谢徵玄问:“为何?”
江月见不解,道:“不然难道同榻而眠?”
“为何不可?”他忽地倾身逼近,单膝压住被褥,眸光深沉,似深邃漩涡要将她卷入。
江月见惶然,低头避开他视线,指尖揪紧被面,道:“我只是假扮你的小妾,又不是真的。”
烛火葳蕤,在他喉结投下晃动的影,他的嗓音比往日更沙哑了三分。
“那你和柳如是做戏,怎么和真的一样?”
“不是……”她小声辩驳。
谢徵玄喉间滚过哑涩的笑,他忽然扣住她的手,攥紧她腕骨,道:“是这里,对不对?”
“什么?”
他的拇指重重碾过她脉搏跳动的肌肤,而后,食指在她掌心绕了个圈。
“他握过的地方,是这里。”
江月见这时才发现,他醉的不轻。
他呼吸灼热,欺身逼近她。
锦被自她指尖倏然滑落,江月见心如鼓捶,不禁蜷腿后缩,然而挣扎的动作却不经意压上他松垮的衣襟。他玄色外袍不知何时被扯开了系带,露出里衣领口洇着的酒渍。
她被迫后仰着陷进软枕,咬紧的下唇泛出齿痕与水光,手腕被他发烫的掌心死死按在被上。
“别动。”他氤氲着酒意的眼睛盯着她,喉结滚动一瞬,却在江月见闭眼侧头的瞬间,蓦地松开手转身,抓起铜盆边的素帕浸了冷水。
带着寒意的帕子突然裹住她手指。
谢徵玄侧坐在床沿,垂着眼睫,从她微蜷的指尖开始擦拭,指腹隔着湿帕重重按压她每处关节,每寸肌肤。
水珠顺着她发红的掌心滑进袖口,江月见呼吸渐缓,不再挣扎,只低声说:“殿下,你也醉了。”
她望着他低垂的侧脸,见他鼻尖沁着细汗,脸颊有绯色薄云。月光映着他的背影,而他薄唇紧抿,低头擦手的动作虔诚到似在礼佛。
帕子一次次浸湿,又一次次擦拭。
江月见挣扎着抽了手,轻声道:“我与殿下做戏时,早挽过你百遍。”
话音未落,手又被他捉住,他带着薄茧的拇指突然抚过她关节,说:“那也不行。”
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的痒,自手心传到心口,她发愣地望着眼前人,掌心渐渐氤出薄汗。
从小到大,她接触过的年轻男子,除兄长外便只有容羡了。
容羡长她两岁,容氏长公子之身束缚颇多,他自幼清心寡欲,克己复礼,从不逾矩。
有一年花灯节,她悄悄溜出家门,买了几包饴糖,分别赠予了夏枕雪,彼时还未成为皇后的表姐沈妗妗,以及兄长和容羡。
旁人都欢欣地收下了。
唯有容羡,端方肃穆,一身青竹素衣,衣袂翩翩,玉树临风,分明才十六岁的少年,却老气横秋地朝她拱手道:“阿月,这于理不合,男女授受不亲。”
她吐舌将饴糖塞入他拱出行礼的手上,嬉笑着跑开了。
是夜,却见容羡夜访兄长,立于庭院中,身形萧萧肃肃,朗声道:“江兄,我今已与阿月私相授受,特来先问过江兄,我欲求娶阿月,可否?”
兄长吓得一个踉跄,追问他是怎么个私相授受了?
容羡凛然道:“我收了她赠予的饴糖。”
兄长这才收回下巴,古怪地看着他道:“我也有。夏枕雪和沈妗妗也有。”
“你是兄长,她们是女子,这不同。”
兄长哈哈大笑,拍了拍他恭敬的身形,道:“阿羡,莫怪哥哥没提醒你,先回去说服你那古朽老爹,再来我将军府求娶也不迟。”
她那时还小,也不懂得此事意味。后来渐渐长大,容羡也很少再来了。
直到如今,几经风雨,她成了摄政王的手中棋。
与他做戏,肌肤相亲,恩爱相称。若叫容羡知道,定要嘲笑她私相授受,于理不合了。
但大仇当前,她顾忌不了那么多。谢徵玄想来也和她一样,各怀目的,只能问迹不问心。
可此刻谢徵玄醉了,那双含情目似在她心底揭开一道细微的缝,穿堂风就这样趁机掠过,让她无法再忽视一些早该注意到的情绪。
“等殿下改明儿醒酒了,该后悔了。”
她由着他孩子般固执。
擦了不下十遍,谢徵玄终于满意了,朦胧的带着醉意的眉眼轻蹙了一瞬,他偏头看向她,问:“后悔什么?”
江月见轻声说:“殿下,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柳如是本来就要答应我,带我混入商队。只要能进入商队,我一定可以发现暗室的秘密,撬开他的嘴,逼他说出江颀风的下落。”
握住她指节的手倏然顿住,而后松开。
谢徵玄的眼中蒙了层晦暗的雾,他问:“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么?”
江月见望着他的眼,说:“不然呢?”
“我有办法让柳如是开口。”谢徵玄眼神中竟似掠过一丝哀求,但转瞬消逝,只余酒意混沌,他道:“无需你再出面。”
江月见固执地摇头,“救江颀风是我的心愿。我怎能弃之不顾,假手于人?”
谢徵玄轻笑,好似忽然醒了酒,淡淡道:“好,如你所愿。”
“殿下已帮了我太多。只是不知错过了今晚,还能找什么机会说服柳如是。”
“他已经上钩了。”
“殿下怎么知道?”
谢徵玄将帕子扣在案上,铜盆水光摇晃,映出他眼底微茫,月色将他的侧脸割据出晦暗不明的棱角。
烛芯忽然炸开,晚风被酿成微醺的暖雾,凝在他欲言又止的唇畔。
许是酒壮人胆,他的声音燃着旖旎的烛光,终究沙哑道:“你没有发现,他看你的眼神,和我一样么?”
彼此的身影在红烛光影间纠缠交错,他话里意味再明白不过,可江月见下意识想要逃避,只是仓皇地顾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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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言他,说:“他……他和殿下一样,不过是醉了。”
何况,柳如是看她的眼神她知道,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她之于谢徵玄,又何尝不过是个女人。
她自认容颜姣好,一路得谢徵玄照拂,多半是因了这张脸的缘故。
而以谢徵玄容貌气度,和那滔天权势,京城里早有无数高门贵女对他魂牵梦绕,便是出嫁前的表姐沈妗妗也曾多次提到他,似是芳心暗许。
她又何苦做那泱泱花海中的一个。
这些年,谢徵玄风流韵事不断,两情缱绻的美谈却是从未有过。
想来,也不过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浪子。
江月见不禁为自己一闪而逝的失落发笑,这两月来,才经大风大浪,又巧遇他殊途同归,戏做多了,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连他们自己都险些沉到戏中去了。
他不过是醉了。
江月见后退两步,有心要与他拉开距离。
然而退后的动作不经意又牵起背后伤口,剧烈之下,她咬紧牙关,低头掩盖疼痛的轻颤。
谢徵玄转身离开的动作凝滞在空中,半晌后,他掀开纱帐,说:“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江月见冷汗自额间滑落,她摇头说:“殿下力用得巧,伤口虽见着重,实际伤得不深,熬两日便好了。找旁人来上药,多个眼线,于我们后面行事不便,还是算了。”
谢徵玄晦暗的眼眸扫过她分明还洇着血迹的烟紫色襦裙,说:“那我让尾生的妹妹来。”
江月见本痛得小脸微皱,闻言眼中笑着滚出泪光,说:“她才五岁,哪里会上药。”
谢徵玄冷冽的眼神坚硬地回逼,硬声道:“你伤那么重,于大计有碍。我去叫她了。”
江月见拿他没有办法。
*
已是三更了,睡眼惺忪的小孩被强行叫醒。
正要发作大哭,睁眼一瞧,见着眼前人好看却阴郁的眉眼,心下害怕,只好强行忍住了哭腔,可到底还小,情绪一时收不住,仍是撇着嘴想哭。
尾生一惊一乍地跳下了床,比划道:“哪里来的歹人!放下我妹妹!”
谢徵玄将小孩抱在怀中,生硬地转了个方向,见她下唇裹上唇,显然是就要哭出声来,只好皱着眉,试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背。
小孩一顿,后背的轻拂让她瞬间想到有些记忆久远的娘亲,杏眼眨巴了两下,倏然嚎啕大哭。
尾生上蹿下跳,“大人!你干什么!”
谢徵玄惶然,像揣着个烫手山芋般夹带着妹妹快步行至正房中,而后,掀开床帘,快速将小孩端到被上。
小孩哇哇大哭,尾生一路尾随,拳打脚踢。
谢徵玄收回手,按住尾生的头顶,制止他以上犯下的动作,冷硬道:“先放在你这,我再去把大夫抓来教她。”
江月见恍惚地抱过啼哭的妹妹,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摆,道:“殿下,你真的醉了。很晚了,明天再让人去找大夫吧。”
谢徵玄的头的确晕晕沉沉的,可他不觉得自己醉了。江月见是他亲自选定的暗棋,棋子受了伤,身为主人的他救护棋子有问题吗?
再者说,江月见名义上终究是他的爱妾,柳如是哪来的胆子敢动她的心思?是不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谢徵玄心中怒气更盛,大掌按住尾生的头,无意识摩挲他细软的发。
“殿下,我也困了,叫他们都睡觉吧,好么?”
她声音软糯,谢徵玄脑中忽然掀起一道绯色的浪花,他木着脸,又夹起小孩,踹在怀中,快步朝侧房走去,喃喃道:“好吧,睡吧。”
尾生和妹妹就这样摸不着头脑地来回游荡了一番,奇奇怪怪地又睡了回去。
而定山与溯风房中,再一次迎来了半醉半醒的谢徵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