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妻驯夫记》
1. 刘珉之
刘家的小少爷从法国留学回来,这在漳县可是件大事。
他穿洋学士服的照片早见了报,细长脸,留短头发,眼睛上两个圆溜溜的大窟窿,往报纸里头带笑看你。如今这张脸切实出现漳县大街上,引得路人纷纷回望。
今儿他穿的是紧身窄袖的洋西装,身量细长,翘二郎腿坐在崭新的黄铜面包车上,肩背板的很直,屁股只蹭了半截椅子,没靠靠背。车夫的草鞋呼哧呼哧往前,四里八方的乡亲好奇地跟在后头。车轮隆隆,戛然停在刘府阔绰的大门前。
车夫用搭在肩膀的毛巾胡乱抹把脸。
“二少爷,到了。”
“嗯。”
二少爷从鼻孔里嗡出一个音节,挺身找双边扶手,车夫赶紧来搀他。
他推开对方冒热气儿的胳膊,从踏板上轻盈地跃下站稳,没急着进家门,先和围观的乡亲挥手打招呼。
乡亲们往后退了一步,小孩藏在母亲身后看他。
小少爷放下双手,有些感慨。
“各位乡亲,几年未见,我是刘家的小儿子刘珉之,大家认得我吗?”
没人回他,他也不尴尬,自己走进人群,蹲下来摸一个小孩的脸蛋:“你是谁家的孩子,长这么大了?”
小孩黑瘦,也不怕生,伸手抢他的的眼镜,他一歪头,金属的眼镜腿戳过眼皮。
裹烂头巾的女人噗通跪在地上,拦腰抱住孩子往后扯:“少爷,小孩不懂事呢,您莫怪他,要怪就怪俺,俺对不住您。”
她怯生生抱着孩子,刘珉之一笑,把人扶起来。
“张婶,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女人愣了:“你认得我?”
刘珉之把眼镜端正戴好,俯视这个身材缩水的中年女人。
“您在东市卖了十几年豆腐了,谁不认得?四年不见了,您还做豆腐吗?我在外头就想着这一口呢。”
张婶眼神呆滞了,接着涌出热泪:“少爷,您真是好人呐,居然还记得我这号人……”
他握住对方浮肿凹陷的手掌轻拍两下:“张婶,新时代来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张婶张着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站直身子,他比大部分人都高,能看到后面围的一圈圈人。穿短打的、穿长衫的;留钢筋头的,盘发的,蒙头巾的;眼睛有亮的、有呆的、有苦的。刘珉之站在众人瞩目的中心,徒然起了做主角的意气。
他清清嗓子,提高音量。
“乡亲们,我刘珉之远去法国,深感祖国之落后啊。”
他伸手指向人群中央:“你们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指尖望去,那是一个壮年汉子,他皱着眉头,不悦地回视。
“民国二十五年了,清政府推翻这么久,居然还有人留辫子,还有人效忠愚昧的旧政府!”
皇权破灭多年,军阀轮番更替,民国与列强谋皮。但他们这儿离皇城根儿远,犯不着那些人和事。漳县留辫子的人还不少,平时也有人拿着打趣儿,笑他们舍不得老佛爷,早晚让洋人绞了辫子垫铁路。
可那毕竟是熟人打趣,如今猛然被一个新派少爷当众指责,众目睽睽的,那汉子如坐针毡,将毛糙的长辫绕上脖颈,灰溜溜走了。
“大家看,这就是封建,是旧时代的产物,是注定要被剔除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个年老的留头人面露愠色,又碍于那人高马大的车夫,不好发作。
刘珉之浑然不觉,用在国外演讲时的气势高呼:“乡亲们,皇上太后都没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留辫子?头上的鞭子要剪,心里的鞭子也要剪,我刘珉之敢在这里和你们讲,我们马上会迎来一个新时代,一个民主自由的时代!”
“啪。啪。”
张嫂家的小孩突然鼓起掌来,张嫂回神打他。
小孩还了母亲一下,继续鼓掌。
刘珉之大笑,俯身和小孩击掌:“咱们的小主角听懂了,迫不及待要迎接新时代了,是不是?”
小孩又忽然腼腆起来,躲在母亲身后。
张嫂有些尴尬:“小孩子不懂事,少爷莫见怪。”
“我看他懂事的很呐,是不是,嗯,是不是?”
小孩被挠的咯吱笑,刘珉之满意了。虽然大部分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这场演讲还是起到了一定效果,起码,在一个孩子心中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二少爷,夫人正盼着您呢,您快进来吧。”
刘珉之回头,一个穿马褂带瓜皮帽的老人家揣手而来,他与记忆里的容貌一样,就是脸颊消瘦些,胡子白些。
“大伙儿别聚这儿了,都散了吧。”
他底气没以前足,音量不够大,好在还有些余威。众人做鸟兽散,他又扭头呵斥车夫:“行李也不会帮少爷拿,就在这傻愣着,像什么样子。”
刘珉之笑道:“钱管家,别怨他,是我来兴致了。”
钱管家不语,躬身挥臂:“少爷请。”
刘珉之进了大院,四年过去,刘宅全然没有变化。
两进的院子,从宅门进正对富贵牡丹的影壁,往左进垂花门,来到正院。青砖的小道两边依旧是高大的广玉兰,树干和他走时一边粗。
正房是敞开的,父亲不在,母亲颤颤巍巍迎上来。
老太太驻着梨花木的拐,费力地拉着小儿子前后看,两下蓄满眼泪。
“好、好,好儿子。”
母亲是这个家变化最大的,干瘦了,头发也白,眼睛比从前更浑浊,用这双眼看见的儿子不知有没有畸变。
刘珉之少不了摸着老太太一番宽慰,父亲和大哥都在外公干,要晚上才能聚上,老太太念着他瘦了累了,喊他吃了茶点赶紧回屋里歇息。
“顺便看看你媳妇。”
刘珉之噗嗤一口茶水吐出来。
“娘,你说啥?”
“你媳妇,王家的姑娘,已经接到咱们屋里了,她人不错,你回来了和她好好过日子。”
“咳、咳咳。”
刘珉之拍着胸口,快喘不过气。
他八九岁的时候,家里和县公曙里写文书的王鸿的独女定了亲,后来,军阀轮番混战,王鸿得罪了新来的老爷,被打发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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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种田,两家的来往便慢慢淡了,年轻人更是从没见过面。
他在国外读书,深受自由恋爱的观念影响,一直催家里把婚退了。父亲骂他,说他不知廉耻,已经定下的事,哪能在人家衰败时退掉?他叫苦不迭,又不敢忤逆父亲,这件事便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冬天王鸿去世,他在法国去的悼词,都不敢提断亲一个字。
但他始终记挂着这事,想亲自登门与王家致歉,定要做个了结。谁成想家里直接把人接来了?
“这算什么事?快给人送走!”
老太太不悦:“桂英过了堂,是咱们家的人,哪有说送就送的。”
刘珉之瞠目结舌:“过了堂?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今年三月初七,是个大吉日。”
刘珉之捋着额前的头发来回踱步。
“我都不在家,你们就把我婚事给办了?”
老太太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早晚的事,那会儿你父亲身体不好,得冲冲喜。”
刘珉之气极反笑:“就这样?”
“不然呢?”
老太太的理所应当让他更加烦躁。
“不行,我得找她去。”
他闯进从小住的东厢房,房间很干净,没一点儿灰霉味儿,就是到处贴着大红色的双喜字,和他铁青的脸色正相配。
刘珉之刷刷几下把双喜字撕下来,凶狠地团成团丢出去。
不明所以的女孩子进来查看,正被他一团红纸砸在脑袋上。
刘珉之中断怒气,他瞧对方面生,拿不准身份。
“你是谁?”
女孩怯生生的:“我是小葱,伺候二奶奶的。”
怪不得面生,估计是才买进来的。
“这个宅子没有二奶奶,只有二少爷,你今后不必伺候了。”
“啊?”
小葱惶恐地站不住,噗通跌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二少爷,求您别赶我走,您别赶我走!”
她年纪小,磕头的力道却实在,闷闷地一声声撞出来,却撞不进刘珉之满腔怒火的耳朵。
怎么被褥全是大红色!
这红刺的刘珉之眼愠,他在国外自理惯了,干脆亲自上手拆床单被罩。小葱眼见有表现的机会,机灵地抢活儿:“我来。”
刘珉之下意识拒绝,胳膊肘一甩,柴火棍一样瘦的女孩跌坐在地,不知撞到哪块骨头了,龇牙咧嘴地起不来。
“你……”
“你欺负丫头做什么?”
一个干脆的、利落的声音,音色醇厚,非有广阔的胸膛不能发出。
不知怎的,刘珉之心中起了兆头,这人一定是“她”。
他转身,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袖衫的矮个女人。那衣衫是棉绸的料子,袖子放量大,本该如绉纱叠波,如今却紧紧扎在黑色的捆袖里,露出女人圆润丰腴的腕子。
不仅腕子圆,这女人脸蛋也圆,颊腮的皮肉花朵似的绽着,眼睛黑亮有神,眉毛色浓而弯。
她当然也能看出刘珉之的身份。
“你老瞧着我做什么?二少爷。”
2. 清汤面
“哼。”
刘珉之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两位“新人”第一次会面,谁先露了怯可不好。
“我就不与你废话了,这门亲事不算数,你还是清清白白的。我知道你们女人名节重,我这里还剩七百元,你拿回家,娘家人不好怪你,另外我家给的聘礼和你日常用的物件,你都可以带走。”
刘珉之自认大度,说的话也合礼数,那女人却仿佛听不见似的,只把小葱搀起来,叫她去涂红花油。
刘珉之不爽:“我在和你讲话。”
女人打量乱糟糟的床榻一眼,神色没变:“二少爷吃馄饨么?我煨了鸡汤,馄饨是马蹄和猪肉的馅,好消化的。”
“不吃,你讲这些做什么,真把自己当刘家的主人了?”
“烩点汤饭?拿馅料做丸子?”
“你别老岔话,我在同你讲正经事。”
“那下碗面?搁点葱花和猪油?”
刘珉之下意识接话:“我不吃葱。”
“那吃清汤面。”
女人一锤定音,扭头走了。
“谁说我要吃东西了?”
刘珉之莫名其妙,拦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女人,就知道吃,怪不得脸那么圆!
屋里剩他空荡荡一个人,他如冷水浇了头,冷静许多。
被褥全拆了,尚不能睡。屋里添了好几个衣箱,打开全是些女人衣服,他不敢乱翻,喊小葱进来收拾。那女孩见他,却活见鬼似的跑了。
真没规矩!
刘珉之一肚子闷气儿没处撒,忽闻一股热腾腾的汤香气,把他生冷的肚子勾起瘾来。
“你又来做什么?我说了不吃。”
那女人雪白的腕子上捧个青花瓷碗,撂在桌上。
“二少爷慢用。”
说完直接转身离开。
“你别瞎忙活了,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你听见没?”
刘珉之话在身后追不上她,像新时代追不上旧时代。
真是窝火!
人既走了,刘珉之才好正眼去看那碗面。清白色的汤底,两个雪白的荷包蛋遮住底下的面条,点缀两根嫩黄的小白菜,简单又勾人。
他顿了两分钟,还是没人进来搭理他,干脆拿起筷子吸溜面条。
还是家里的鸡汤好吃,他在法国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生冷的面包,软塌塌的沙拉,硬而柴的肉,除了知识高贵什么都低劣。
刘家主餐只有早晚两顿,中午则简单吃口。因为父兄要出门做事,他们出门吃一餐,回家吃一餐,规矩紧着他们来。刘珉之到家是下午三点钟,不上不下的,老太太便叫他拿点心垫垫,到晚间再正经吃一顿。
兄长新近在军府做事,忙碌的很,放班不知要几时了。
面两筷子就吃完了,刘珉之将汤喝的干干净净,拿手绢擦嘴。
满足地伸个懒腰,扭头却见床上已整理好了,换了套深蓝色的被褥,叠的整齐。
什么时候的事?
刘珉之一边羞恼于自己像没吃过面似的可耻的专注,一边又倦意上涌。
算了,母亲不理事,父兄都不在家,那王姑娘也不好相与,凡事急不得。
他怕王姑娘趁他睡着进屋,干脆和衣而眠。
夏季的黄昏和正午一样明亮,令人无法分辨,刘珉之许久没能回神,恍惚以为自己在法国的公寓里做梦。
被格菱花窗切碎的阳光照在刘珉之的照片上,脸还稚嫩,温吞,带羞怯的笑。
这已是前年照的了,那年春节,父母给他寄来了全家福,也要他新照一张相片邮到家里。
后来不是又寄了穿学士服那张么?那张照的更好。
对啊,他毕业了。
刘珉之大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在彰县老家,还多了个已过堂的媳妇儿。
“二少爷,您歇好了么?老爷喊您吃晚饭。”
是钱管家,刘珉之不敢造次:“就来!”
他匆匆将西装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确保父亲从他衣冠仪容上挑不出理儿,这才出门。
天一晃眼黑了,正厅点着厚厚的烛火,吸引着飞蛾、蚊虫,还有思乡的游子。
钱管家在盯着丫头上菜,老太太闭着眼睛等餐,父亲刘伯参在烛火下查看今日的拜帖。
父亲的变化比母亲还大,头发已全白了,站在那颤颤巍巍,像一根摇摆的灯芯。
刘珉之鼻头一酸,恭敬喊了声父亲。
刘伯参顿住,缓缓扭头瞧他。
父亲脸颊都瘦的凹陷了,以前那双锐利的、令人生惧的眼睛也失了伸,变成一个寻常的平和老人。
老人上下打量他,矜持地点了两下头:“不错。”
刘珉之很欣喜。
简单问了安,菜也上齐了,众人落座。
刘伯参不急着动筷子,还在考效刘珉之的政见,问他从法国学到了什么,刘珉之自然是长篇大论一番自由民主的论调,刘伯参眯着眼睛听。
“爹,我认为接下来是场硬仗,国内需要变革的地方太多了。”
他心潮澎湃,刘伯参却不予置评。
老太太呵呵笑道:“在饭桌上就不要讲国家大事了,吃完你们随意讲去。”
“是,先吃饭,”刘伯参赞同夫人的话,吩咐钱管家,“去瞧瞧二奶奶,怎么还没来。”
刘珉之心里咯噔一声。
钱管家先看了刘珉之一眼,这才答话:“回老爷,二奶奶说今日身子不爽利,便不吃了。”
刘伯参果然不爽:“哪来的道理,饭也是说不吃就不吃的?这菜还是她昨日就开始准备的。”
老人又一转眼,皱起眉头:“珉之,是不是你埋怨她什么了?”
刘珉之惶恐:“我……”
刘伯参懒得听:“去叫二奶奶来,就说是我叫的。”
钱管家应了。
小一会儿,穿大红衫的矮个女人到了,恭恭敬敬朝三人行礼,腰福的极低:“爹,娘,二少爷安。”
刘伯参略点头:“坐吧。”
“是。”
刘伯参敲敲桌子:“挨着二少爷坐。”
“是。”
女人低头挨着刘珉之坐了,刘珉之紧紧抿着唇。
“给大少爷留了?”
女人快速回答:“留了菜的,放在锅里温着。”
刘伯参满意地点头,提起筷子:“吃饭。”
父亲下了令,桌上便不许说话了,只许吃喝。
今日桌上的菜色确实丰盛,正值夏季,炖的荷叶绿豆老鸽汤,清热消暑;肉菜有烤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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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炖的肥鹅,焖的羊肉和炒的排骨;素菜都是应季的新鲜蔬菜,炸茄盒、炒槐花、雕花萝卜淋汁豆腐,甚至还有一盘烤面包作甜点。
刘珉之看也没看那面包一眼,把肚子塞的溜儿圆。
吃完饭,钱管家吩咐撤菜,王桂英伺候二老漱口、净手,极殷切周到。
服侍他的是丫头小葱,还是那副怯生生唯恐刘珉之吃了她的模样,刘珉之一阵无言。
“爹,娘,我先下去了。”
“去吧,珉之和我去书房。”
刘珉之心头一凛:“是。”
到了书房,只剩他们两个人,刘伯参仿佛又老了几岁。
刘珉之不敢先开口,恭恭敬敬坐了。
“我听说。”
刘珉之直起腰板。
“你今天在门口骂人家留辫子?还说留辫子的都该死?”
刘珉之大为惶恐:“哪有的事!”
他努力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我只是说他们这种旧观念是要被剔除的,哪里说了该死?”
刘伯参叹了口气:“意思也差不多了,钱管家还留着辫子呢!平白被你骂了。你才刚回来第一天,参你的本子就告到军务局去了,要不是你大哥消息灵通,都不知道你开罪了人。”
刘珉之大惊,实在想不通那群听众里有哪号人物能扯到军务部:“这……我只是随口一说。”
“现在是能随口说话的时候吗?”
刘伯参拿眼睛瞪他,忽又咳了两声,刘珉之忙帮他拍背。
刘伯参缓过气儿来,看着长高了、变英俊了的小儿子,长叹一声。
“行了,好在是在漳县,咱们家还没人能欺负。”
刘珉之宽慰称是。
“对了,你和桂英是怎么回事?”
刘珉之几度张嘴,终究把话憋了出来:“爹,让她回王家吧。”
“放肆!”
刘伯参居然恼的吹胡子瞪眼,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我人不在就让她过堂了不就挺儿戏的。
刘珉之把话吞进肚子。
“我看你是在国外学傻了,什么话都敢乱说!
“不是,”刘珉之嗫嚅着,“我们俩都没见过面,怎么就结婚了?”
“你们是打小订的亲,正儿八经的三书六聘!怎么不能结婚?我看你是在外头学坏了。外国人乱搞男女关系,见面就亲嘴,你们年轻人就爱这个。别跟我提自由恋爱!你看看搞自由恋爱的,有几个好下场?”
刘珉之想反驳,但知道父亲肯定不听。
“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刘伯参苦口婆心。
“还有,新中学的苏校长请你明天去学校吃中饭,少不得要聊些见解,你注意尺度,别给人落了把柄。”
好容易转了话题,刘珉之赶紧应和:"是。"
刘伯参又咳了两声,容色枯槁。
“行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也别叫家里难做,早些歇息吧。”
刘珉之应了,走到夏夜的院里,极茫然的。
他住的东厢房燃着鬼魅的火,他想到里面有人,颓然叹了口气。
小葱裹着薄被挨在门边守夜,脑袋一点一点,已睡熟了。
刘珉之推开房门。
3. 王桂英
烛火森森,女人穿着白色的中衣,鬓发已拆了,黑瀑似的散在肩上。
她正在整地上的床铺,撅着屁股和刘珉之打了个对眼。
“二少爷。”
她叫了声,继续把被褥锤的松散,暖呼呼地钻进去。
她倒是自觉,刘珉之想。
床上搁了一套绵绸的中衣,抖开一看,又长又宽,是他的码子,许是家里给新做的,他拿去屏风后换了,顿觉清凉不少。
王桂英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好高明的女人,她都睡地上了,自己就不能赶她出去了。
她像地上长的一个瘤子,隔着高矮的空气让他在床铺上睡不安稳,像外国故事里公主床下那颗豌豆。
他终究挣扎起来,将人摇醒了。
“二少爷,是要喝水吗?”
她眨着黑亮的眼睛,推开被褥。
“不是,你……”
“我怎么?”
“你不能和我一个屋睡。”
他害怕她的反应,或许她很强硬,或许她又当听不见,想来想去,她哪种反应他都害怕。
她咬着肥厚而短的嘴唇:“为什么?”
刘珉之松口气,她愿意交流就好。
“因为男女有别,你和我睡了一个屋子,外人又要说闲话。我们造成的误会已经太多,能挽救一点是一点。”
“让他们说去,我们是夫妻,这是应该的。”
他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听到夫妻两个字,脸都要吓歪了:“别乱讲!”
女人不悦:“我过了堂,跪了祖宗的。”
刘珉之想给她跪下了:“可是我不在,那只是个形式,婚姻这种事,要两情相悦的。”
“什么是两情相悦?”
王鸿失势的早,女儿没念过两年书就跟他回老家种田了,连两情相悦都不知道。
“就是,”刘珉之挤眉弄眼地想怎么解释好,“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王桂英毫不迟疑:“我喜欢你。”
刘珉之秀才遇到兵,一肚子循循善诱被堵死了。
他深吸几口气才找回在国外演讲时的底气,斩钉截铁道:“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哪有女人不喜欢丈夫的?”
“那不是喜欢。”
“那什么是喜欢?洋画本里也是这么写的!”
你还看洋画本呢,刘珉之诧异。
“画本里说什么?”
女人捂嘴打了个哈欠,她手指也是圆圆胖胖的,粗短,但是白净:“画本最后都结婚了,所以结婚是好事。”
“那是哄小孩的。”
她不屑:“胡说,小孩能看这个?”
刘珉之越说自己越烦燥:“反正就是不行,你出去睡,我带你去书房。”
女人忽的醍醐灌顶,确信道:“你不要我。”
刘珉之不答,只一味卷铺盖。
女人如开了窍一般,盘膝坐在地上不动弹。
“你要休了我吗?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休,”刘珉之认为有必要解释清楚,“我们的婚姻是不做数的,你只是来我家住了几个月,你出去还是未嫁之身,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以后和旁人结婚,我会向他们家解释清楚。”
他抱起铺盖:“走吧。”
王桂英消了气焰,像落了水似的。
“你要怎么才肯要我?”
刘珉之叹气:“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
沉默漫延了一会儿,她忽的抢过被褥,抱着离开。
撞开的门板扇到小葱的脑袋,她不明所以,裹着薄被跟在女人身后,像无理由跟着母鸡的小鸡。
刘珉之莫名做了回负心汉。
这叫什么事啊!
他从里头反锁房门,恹恹地躺下,又瞧见自己那张稚气的相片,带着笑的,羞怯的,隔着玻璃相框与如今的自己对视。
摆照片在床头作甚。
他将照片倒扣,吹熄烛火睡了。
刘珉之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许是才从法国回来,还未适应。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身新的西装换上,外套就不穿了,等出门再穿。
妆镜前全是女人用的霜和粉,他不好乱动。拿出自己的剃须水,将胡茬仔细刮了,又放回箱子。
自己的屋子,怎么到处是别人的东西。
刘珉之叹气,想着还是得让父亲同意退婚。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算退婚还是休妻了。不,怎么也不该说“休妻”,顶多算“离婚”。
他差点被那女人带偏了。
刘珉之对着镜子胡思乱想。
他看一眼腕上的表,七点钟,也就是辰时,刘家该开第一餐饭了。
刘珉之的大哥刘琼越在军务部做事,漳县不是作战区,他主管物资和人事的调遣。这是个肥差,权力大,压力也大。他刚满三十岁,已比四年前老成许多。
刘琼越早年娶妻,是父亲千挑万选的书香门第孙家的女儿。那女孩子知书达理,处事端庄,刘琼越极敬重她。可她身子骨弱,年纪轻轻生下儿子,没几年就撒手去了。刘琼越一直没续弦,外头养着几个女人,从不往家里带。唯对这个独子精心养着,才长大些便送到上海读中学。
刘宅就他们几号人,刘琼越和刘伯参在看一早送来的报纸。王桂英换了身黑衣衫,边帮老太太捏肩膀边和她说家常。
老太太耳背,声音小了怕她听不到,声音大了又怕吵着男人看报,王桂英便凑在婆婆耳边说。
刘珉之看到吓了一跳,不知她在说什么不该说的。
王桂英面无表情叫他二少爷。
刘珉之应了,朝父母和兄长见礼。
“我从法国带了礼物,昨日已给了父亲母亲,今日才能给大哥。”
昨日给父亲的是一根欧式抛光手杖,母亲的是几尺丝绒料子和一条法国手链。王桂英一无所有,刘母便将衣料给了她。今日给大哥的是一块手表,还有叫他转赠侄儿的钢笔。
刘琼越将盒子打开,止不住笑了。
他两只手将金色的西洋表捧出来,喜欢的左右看,当场将原来的表取下,换它到腕子上。
“大哥喜欢就好。”
“这是劳力士?”
“大哥好眼力。”
“蒋部长戴的就是这个牌子,怎么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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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珉之不懂这些,只听说这牌子在国内难买,咬牙买了只贵的。倒是阴差阳错送对了,十分高兴。
刘伯参吹胡子看了一眼。
刘琼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的,爹要劝我,做实事的人不能打眼。可如今不比以前了,军队里头派系多,效仿上级也算风尚。”
刘伯参捋着胡子:“你自己拿主意,不必告诉我。”
对待已成器的儿子和未成器的儿子自然不能是一个态度。可他心里又窝火,干脆反过来教育刘珉之,怨他乱花钱,长篇大论一番刻苦与节俭,刘珉之老实受着。
刘琼越帮他说话:“小弟也是为家里人花的钱,你瞧他自己戴的表,都破了还在戴呢。”
刘珉之赶忙转着手查看,还真破了。他戴的是一块小羊皮的休闲表,不知是不是才从海上回来,湿度变化太大,表带末端有一小块皮开裂了。
刘琼越将才摘下来那只表给他:“先戴这只吧,改日我再送你只好的。”
中午要和新中学的校长见面,自然不能戴破了的表。
刘珉之小心翼翼将旧表取了,用手帕包起来,珍重地揣在前胸的口袋里。
“爹,你瞧瞧小弟这个穷酸相儿,你再骂他,他一会儿饭都不敢吃饱了。”
刘伯参板不住脸笑了,众人和气地吃了早饭。
吃完饭,刘伯参要去□□点卯,这是份闲差,但他很看重。
刘琼越有军务部的汽车接送,不怕迟到,犹坐着看报;王桂英扶老太太出去散步消食。
“你瞧着爹身体怎么样?”
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刘琼越率先开口。
刘珉之沉重道:“比从前差太多。”
“也就是这一两年了,北京和上海的医生来看,都说挺过今年也难。”
刘珉之惊愕:“这么严重?”
“开春后一直时好时坏的,好时看不出来,坏起来要人命。爹年纪也大了,这几年时局变动大,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死都算死在好时候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刘琼越声音阴冷,算变了个人似的。
刘珉之被震慑住,一时无言。
他缓了声音:“行了,你也成器了。在国外留洋的高材生,见识比大哥多。”
刘珉之忙道没有。刘琼越又问他未来打算,他都一一应了。
刘琼越满意地连点头:“不错,确实是个大人了。”
院子那头,王桂英扶着岣嵝的老太太进垂花门,送她回屋里歇息。
“你就算再不喜欢弟妹。”
刘珉之又是一惊,大哥怎么知道?
刘琼越笑着解释:“我昨夜里头放班回来,正好看瞧见弟妹被你赶出屋。”
刘珉之脸色通红,他都不知自己为何感到难堪。或许他已默认他和王桂英是社会意义上的“小家”,“小家”的矛盾不该被“大家”知道。
大哥轻声劝他:“该做的样子还是做,父亲现在就是靠一口倔气吊着,你别招惹他,让他不开心。以后你走远了,爱做什么做什么。”
院子那头,王桂英似有所感,隔空与刘珉之对视一眼。
两人具是一滞,目光迅速分开,同时看向远处。
4. 苏学章
刘琼越被汽车接走,王桂英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并不在屋里呆着。
刘珉之再见到她时,她正跟钱管家嘀嘀咕咕地说话。
钱管家年纪大了,又瘦又干,唯脑后的辫子如旧,又油又亮。他年轻时在京城呆过,见识大,本事高,可惜世道乱,没攒下银子。回漳县后许多人家请他做事,终被刘伯参要到了。这些年来,钱管家不仅管宅里的事儿,还管刘家田里庄子和城里铺子的事儿,在刘家极受敬重。
“二少爷来找二奶奶的?我先退下了。”
刘珉之叫住他。
“钱管家,我昨日在外头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刚回国,学洋人说话的习气儿还没转过来呢。”
钱管家脸色稍缓。
“二少爷说的哪里话,您是主子,何必对我解释?”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我说错了话,自然要认。”
钱管家拱手:“二少爷实在言重。”
他与刘珉之客客气气把话讲通,出去做他的事。
刘珉之讲通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
夏季已快过完,广玉兰肥厚的大白花朵凋零,只剩小块儿的白色花瓣点缀深绿的树冠。树下的女人严严实实裹在黑色的衫子里,和不肯结束的夏季一样顽固。
王桂英捻着绢子,站着不做声,只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他,疑惑的、好奇的,似乎觉得新鲜有趣,却偏不敢探究。刘珉之莫名想起四年前的自己,那会儿他刚到法国,瞧见另一个世界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软了语气:“抱歉。”
王桂英防备:“做什么?”
“昨晚你在哪儿睡的?”
“客房。”
“……哦。”
刘珉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父母对这个儿媳都很满意,大哥也在劝,他短期内不敢再提离婚。可王桂英对他来说是陌生人。一个作为“妻子”的陌生人,刘珉之怎么相处都觉得尴尬。
“我昨晚撞见大哥了,大哥没说什么,让早点休息,我等他走了才去的客房,”王桂英主动澄清,“我可没乱说话。”
刘珉之不好意思起来:“我没这个意思。”
王桂英盯着他,用眼神说她不信。
刘珉之咳嗽两声,真诚道:“对不起。”
女人沉默,他乖乖敞开眼睛,被对方审判好几个来回。
似乎终于识别到他的诚意,王桂英轻轻嗯了一声。
刘珉之如释重负,道歉的目的正是被接受。
“我今晚回屋睡。”
刘珉之脑子没转过弯来:“啊?”
王桂英很失望:“你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
王桂英不爽:“你这人真不讲道理。”
刘珉之被勾了火,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不讲理:“我怎么不讲理了?”
“你昨天要我出去睡,今天又和我道歉,那就是觉得我出去睡不对,可我要回去睡你又不肯。”
刘珉之憋红了脸,无法反驳。
“做什么你都不肯,真晓不得你要什么。”
王桂英露出个挫败的表情。
刘珉之理亏,勉强坚持道:“反正我们不能一个屋睡。”
“我又不做什么!”
“不是……一个屋我睡不着。”
王桂英恍然,觉得这个理由可以信服,但她迅速找到漏洞。
“不对啊,我睡觉不打呼的。”
刘珉之泄气,不知道为何,每次与她交流都会偏离主题。
“先不和你讲,我要出去了。”
他匆匆脱身。
时间还早,但刘珉之实在不想在家里呆着。
漳县的新中学全名华新国民中学,校长苏学章是江浙人,原是北大高材生,年轻时参加过五四运动,做过进步青年代表。可惜苏学章毕业后官途不顺,常叹雾深水浊,人近中年,一事无成,于是立志投身教育,种树育人。
正好他听到漳县原校长贪污下马,便设法接了新校长一职,携家眷上任。他刚来,深感县学校的腐朽落后,频频改制。
他开立了外语科目,宣传男女同校,经常请国民政府的官员来做演讲,短短两年,倒真做出了名堂。
“哎呀呀,刘先生来了,有失远迎。”
苏学章面白,微胖,戴方框眼睛,眼睛小但很有神采。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吴语混着京腔,竟并不难听。
刘珉之忙迎上去:“岂敢,久闻苏校长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刘先生不老实,我可不信我的名字能传到法国。”
“父兄信里有提过校长大才。”
他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客套话是越说越没完的,刘先生才回来?”
刘珉之握住他的手:“是,昨日才到家。”
“倒是我不好,没叫刘先生在家里多歇几天。”
刘珉之苦笑:“能出来走走才好呢。”
苏学章引他进学校里,新中学占地面积大,操场都有两个,有个班正上体育课,穿学生服的男女们年轻的熠熠生辉,频频朝他俩打招呼。
“校长好,先生好。”
刘珉之笑着应了,苏学章很和蔼,一一和他们招手。
时近正午,太阳毒辣,刘珉之脱了外套搭在小臂上,里头的白衬衫被汗渍黏在前胸。
新教学楼是栋两层的红砖建筑,圆弧的顶儿,窗户开的不大,光线斜斜透进去。
“走,我带你去看看。”
进了楼里,一下变得清凉,刘珉之舒了口气,悄悄拉拉衣襟,给自己扇风。
苏学章随手推开一扇门,里面正上国文课,十来岁的学生们愁眉苦脸作短文。
“校长好。”
“校长好。”
“校长,”干瘦的老先生朝他点头致意,又看看他身边的刘珉之,“这位是?”
"这位是刘珉之刘先生,才从法国学成归国。"
学生们炸开了锅。
“法国?法国在哪来着?”
“我也好想留洋啊。”
“你不看地图的么?法国就在英国边上。”
“那也太远了。”
“你懂什么,美国才是最远的。”
“刘先生,法国是什么样的?”
刘珉之笑着告诉他们,法国在欧洲,坐船要几十天才能到,法国是最先爆发革命的国家,有悠久强大的历史,希望他们好好学习,以后也去国外学新知识。
“真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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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们心驰神往:“刘先生,您真厉害,居然能去洋人的国家念书。”
“咳咳。”
教国文的老先生厉咳两声:“都别围着刘先生闹,十分没规矩。短文都作不好,还想去西洋国?”
苏学章适时开口:“行了孩子们,跟着邹先生好好学作文。”
“是。”
“刘先生还来吗?”
“这得看你们用不用功了。”
刘珉之同他们挥手告别,出去关上门。
没一会儿,门又打开,挤着几个脑袋偷看他。
刘珉之失笑。
邹老先生把人头扒进去,重重关上门,这下彻底安静了。
“孩子们真可爱。”
苏学章赞同:“是啊,搞教育还是很有意思的。”
“苏校长令新中学焕然一新,比外国学校也不差了。”
苏学章很受用,勉强谦虚几句。
走到二楼,听到学生正朗读英文。
“好,再朗读一遍:Japanesetroopsmassingnearpeiping;localauthoritiesurgerestraint.”
领读的女声英文和中文一样标准,教的内容较难,应该是近期的报纸新闻,学生跟读的磕磕绊绊,她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
刘珉之感慨:“居然还有英文课,教授的内容也好,教学生知道些时事。”
苏学章神色骄傲:“刘先生进去看看?”
他连摆手:“不了不了,进去又吵到他们。”
苏学章点头:“时候不早了,学校伙食简陋,还刘先生赏脸吃些。”
刘珉之应了。
苏学章是个很亲和的人,不爱摆架子,刘珉之说话他也用心去听,知道刘珉之学的是机械专业后肃然起敬,说他一直想加强理工教育。
“这东西实用,哪里都用的上,可惜国内人才太少。”
“是啊,千年来的科举文化影响太大。其实在国外,倒是理工科瞧不上文学科的多。”
苏学章笑了:“其实我年轻读大学那会儿也一样,读工科的瞧不上学政治的,学政治的瞧不上念文学的,念文学的便去瞧不上念哲学的。明明都是知识,偏要分个高低。”
刘珉之哂然:“看来人的本性在哪里都一样。”
“人总需要证明自己强别人弱,权利便是这样诞生的。”
刘珉之记挂着父亲的嘱咐,不敢往深聊。
“刘先生回来打算谋个什么差事?进军务部还是行政部?”
这种问题更是要小心回答,一个说不好便有牵连父兄的风险。
好在刘珉之另有答案,也不妨直说。
“我并不在漳县长待,我已受了同窗的聘,之后去山西做事。”
苏学章失望道:“可惜,我还想能抢刘先生来做教学主任呢。。”
刘珉之自然说承蒙他错爱,自己年轻,哪里担得起。
苏学章又问他机械和自动化的看法,越聊看他越眼热。
“刘先生要常来,可要是能教上几个月书就好了,不,有几天空教几天也好,新中学随时恭候。”
刘珉之失笑,心里难免开心。
5. 榨油坊
好心情延续许久,刘珉之辞了苏校长,不急坐人力车回家,沿着漳县的大路慢慢走,偶尔碰到个熟面孔,便停下来说几句话。
时间是位狗血的剧作家。
一些人一成不变,另一些人辞旧迎新。
刘珉之走到集市,下午已不热闹了,挑菜赶驴来的农人早收了摊儿,只剩下几家铺子开门迎客。
一个瘦小的姑娘杵在肉铺店里,一会儿看看吊挂的半扇羔羊,一会儿瞧瞧案前诡异咧嘴的猪脑袋。光膀子搭烂巾的店主喋喋不休地介绍货品,不时磨两下手里折光的宰刀。姑娘游移不定,站了半天什么也没买,店主说烦了,叫她自己看。
刘珉之好奇地走到肉铺前面。
“小葱?”
女孩一颤,猛地扭头,瞧清是他后松了口气:“二少爷好。”
“还真是你,你怎么在这?”
“我来买肉。”
“怎么?在刘家没吃饱,还要开小灶?”
“不是,”小葱重重叹了口气,“我来买所有人的肉。”
女孩不知纠结了多久,嘴皮子都咬破了。
她像是在对刘珉之念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底该买多少?二奶奶说一定要买好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早的量,中午只有老太太二奶奶和我们下人吃饭……啊,二少爷您可能在家吃也可能不在,得多备一份儿。不过中午的量少了不急,可以明天再买,但是晚上和明早的量一定要够。府上五个主子十七个下人,钱管家回自己家里吃不用算他,还有两个车夫也——”
“停,停。”
刘珉之被她说的晕头转向,简直比和苏学章聊机械工程还费脑子。
“怎么叫你来?家里不是有专门买菜的人?”
“崔婶有事出去了。”
“那也不该叫你来,钱管家没安排别人?”
小葱人也就和北方的葱一边儿高,面生的嫩,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吩咐清楚了叫她照单子买还好,她自己哪里算的明白。
“不知道,二奶奶和我一起来的。”
刘珉之一愣:“二奶奶呢?”
小葱手一指:“说是去那边等我呢。”
“你别买了,咱们找她去。”
“不行,”小葱愁眉苦脸,“我马上就买完了。”
刘珉之看她在三尺宽的肉铺彳亍难行,摇摇头,先往她指的方向去了。
下午清静的很,粉面铺子卖完最后一波中饭正清洗锅碗;菜农果农在挑拣次品重新摆放;卖粮油调味的铺子没开灯,黑漆漆的门洞里乱飘桂皮八角干辣椒香;走到榨油坊,是刘珉之小时候最爱闻的花生香油味。
大把大把的炒好的花生倒进磨盘碾碎,再用棉布包裹碾碎的花生,放在槽子里用木龙榨反复重锤,使花生中的油脂渗出,这些油液还要经过沉淀、过滤和脱胶等方法才能变成最终的花生油,但此时已经够香了。
赤膊的汉子打开棉布,捡起一把花生渣,大口咀嚼着。
“还不错,快出干净了。”
花生渣已看不出颗粒感,碾的结结实实压在一起,捏一捏就能做成饼,澄黄色的汁水顺着沟槽流进罐子,诱人的很。
刘珉之顺嘴夸道:“榨的真不错。”
汉子吓了一跳:“您是刘少爷?您怎么在这?”
刘珉之一哂:“你怎么认得我?”
汉子笑道:“在报上见过,刘少爷这身衣裳真精神。”
这年头到处都是办报纸的,刘伯参将儿子学成归来的新闻登在一家当地文化报,看的人还不少。他在报纸上的介绍头衔是“漳县□□名誉部长刘伯参幼子刘珉之”。刘珉之本不愿刊,他在国外厉害人物见多了,觉得自己只是个学士拿不出手,但还是顺从父亲想出风头的心愿。
“让你见笑了。”
“不敢不敢,刘少爷是大人物咧。刘少爷快尝尝,这刚出的渣子香的很。”
“多谢。”
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刘珉之没和他客气,直接捻了把尝,花生碎已被碾成完全另一种口感,但花生的本味不减,反被全部逼发出来,果真口齿生香。
一个膀子浑圆的妇人撩帘走出来:“这位是?”
“这是刘家的小少爷。”
“嫂子好,我过来转转,没打扰你们吧?”
妇人忙摇头,又掀帘子进去了。
刘珉之还没来得及尴尬,她又端着个干净陶碗出来。
“少爷喝口水,这天儿热的很。”
刘珉之道过谢,接来喝了。
那汉子头发都湿完了,用汗巾兜住脑袋囫囵蹭蹭,岔腿坐到地上,他用木瓢舀生水喝,喉结滚动几下,大半瓢水便干了。
妇人用帕子包住头发,接汉子的活儿,开始踩楔子压花生。
刘珉之同他们闲聊:“这活计累的很,赚的多么?”
“赚不了几个钱,不过包口饭吃。好在今年的花生不错,油大,一百斤花生能出三十斤油。”
“三十斤算很高的?”
“是咧,寻常才二十来斤。”
刘珉之站起来看,花生被石锥重重碾过,往两边散开,又滑回槽里被再次碾过,妇人速度还算快,但刘珉之知道她持续不了多久,每一次下压都面临偌大的阻力。
人力太辛苦了,效率也不高。
出油率也没个定数,只能凭借商户的经验,可能这家说高了,那家又说低了。
如果有足够重量的铸钢,可以设计一个螺旋加压的装置,不仅节约不少力气,也可以让出油过程标准化,省的今天油大明天油小,农户来闹店里没压干净。
但是铸钢和加工铸钢的设备,在漳县是没有的。
刘珉之叹气:“我小时候家里就是这么榨油的,十多年过去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汉子骄傲地抬起头:“这都是老祖宗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东西。”
那妇人一边压楔子一边搭话:“省城里头都用外国机子,榨的干净还不累人。”
“胡说,”汉子不悦,“那都是骗人的,城里的人不老实,把外国货全说成好东西,不给我们乡下人钱赚,我们家压了几十年油了,谁不说我们家的油香?”
妇人冷笑:“你就是舍不得买机子的钱。”
汉子跳起来:“你再胡说八道老子扇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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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停!”刘珉之忙拦他,“好好的发什么火,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哼,这婆娘,”汉子横眉怒目,仿佛在看最可恶的仇人,八国联军进北京城他都未必用这种眼神去看,“天天要买新报纸,还去别人家里听收音机,不知道那个女老师给她讲了什么东西,脑子都听坏了!”
妇人说不过他,将手往裤子上一抹,掀帘子进屋。
“你做什么去?活儿还没干完呢!”
她声音冷漠地传出来:“做饭!”
“少爷你瞧瞧,这婆娘就晓得偷懒。”
刘珉之不好评价别人的家事。
“就知道说别人好,别人好,嫁给我哪里亏了她了?少爷你给评评理,是外国的油好还是我们的油好?”
刘珉之语塞,被逼问几句后和稀泥说都好,但是家里的油他更吃的惯。
“我就说吧!”
他拿了个小陶罐,用长柄勺舀已滤好的熟油。
“少爷,您带点回去尝尝,今天才做出来的,炒菜吃香的很!”
“不用,家里都有。”
“知道您府上不缺,一点心意而已。”
刘珉之推拒不过,要给他钱,他一定不肯收。
“刘少爷,您是不是看不起我?”
中国男人这辈子最在意别人看不看得起他们,而他们的推理方式往往简单粗暴,但凡不顺着他们就是看不起他们。
“好吧。”
刘珉之苦笑着接了,想着告诉小葱她们下次来买油多给些钱。
他们俩忙着互相推拒时,一个半人高的小孩溜进店里,他头大身子小,蹲着勾手捧花生渣子,使劲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嘿!”
汉子大喝一声,那小子只顾着吃,被一巴掌从身后狠狠扇下。
他又抓了两把渣子,硬抗两下打,脱身往外头跑了。
“这混小子,有娘生没娘养的催命鬼。”
汉子恨恨的,对着小孩背影一顿怒骂。
刘珉之呆不住了。
“多谢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哎,”汉子摆手,“少爷慢走,常来坐啊,现在是正日子,油都新的很。”
刘珉之出了店子,手里还提着一小壶油,长叹一口气。
一个椭圆形的脑袋蹲在台阶底下,一点一点的,十分专注。
正是那偷油小子。
刘珉之拍拍他肩,他回头,脸上糊的全是花生渣子,但这张脸已够刘珉之认清了,正是卖豆腐的张嫂家的孩子,昨个儿还在刘府门前给他鼓掌呢。
怎么饿成这样?身上也脏兮兮的。
刘珉之柔声道:“去别人家里要东西吃可以,不能偷,知道吗?”
小孩子迷茫地看他,两手把脸上的花生渣推进嘴里,哽着脖子吞了。
刘珉之心软,摸摸他的脑袋:“是没吃饭吗?”
小孩猛地避开他的手,神色惊惧。
怎么反应这么大?
刘珉之正困惑着,一个熟悉的、干脆利落的声音冒出来。
“二少爷,你在和小哑巴讲什么悄悄话?”
6. 相处
刘珉之呆若木鸡。
“他是哑巴?”
“是啊,耳朵也不好,听说是娘胎里带的毛病。”
刘珉之揉揉小孩的耳朵:“真听不见?”
男孩打开他的手,往远处跑了。
刘珉之极失望,原来小孩昨天给自己的演讲鼓掌是乱鼓的。
王桂英往他手上一瞥。
“你拿的是什么?”
“是花生油。”
王桂英狐疑:“你中午在外头没吃饱?”
刘珉之哭笑不得:“不是,路过榨油铺子,人家硬送的。”
王桂英耸肩,提起手上的豆腐:“你名气还真大,喏,我路过豆腐摊,就是那小哑巴的奶奶支的摊子,硬要塞一块豆腐给我,说是送给刘少爷吃的。”
“是张婶吧,我昨日随口一说,她竟真往心里去了,”刘珉之心里一软,“我得去谢谢她。”
他往记忆中张婶的豆腐坊走去。
“诶!你去哪?”王桂英叫住他,“豆腐摊在那边呢。”
刘珉之愣住,难道他记错路了?
王桂英带路,刘珉之跟在她身边一步距离,女人走路很利索,带风似的,宽大的黑色衣袖跟随步伐摆动,簌簌打在后面的白色衬衫上。刘珉之不动声色地落下两步,拉开距离。
“你怎么让小葱一个人买菜?她在肉铺那站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王桂英满不在乎:“不用管她。”
刘珉之被噎住。
他们家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家里女人说了算,男人不当家不许挑理儿。小时候刘家是母亲说了算,后来有几年变成大嫂,再后来又变成母亲。
怎么今天管家的,变成自己的“媳妇”了。
王桂英似乎觉得觉得自己态度不好,又细细解释:“她胆子小,不敢拿主意,其实人挺聪明,我叫她多做事,事情做好了,有底气,就不总想着给你做通房了。”
刘珉之被突如其来的转折说的皱眉:“什么通房?”
王桂英回道:“她爹娘卖她的时候乱说的,什么不是爹娘心狠,是给你谋出路,好好做事,被少爷扶做姨太太就能穿金戴银享一辈子清福了,卖姑娘的人哪个不是这套话,偏她往心里去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珉之叹了口气,原来自己还活在旧时代里。
“你倒是懂的多,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也是听家里人说的啊,我差点就被卖了。”
她极坦然,像在说一件小事。
刘珉之走不动了。
“什么时候的事?王鸿要卖你?”
王桂英没说话。
有些问题,不回答已经是回答了。
王鸿怎么是这种人!
刘珉之咬牙切齿,亏他不知道,不然他给王鸿的悼词能作成檄文。
“真不是个东西。”
“也不能怪我爹,我爹常说,落了势的人家比狗还不如。”
刘珉之无法理解。
“既然刘家不嫌弃我,让我过门了,我会好好给你做媳妇的。”
乐观是好事,但这大可不必。
王桂英的袖子又挨上他的衬衫,她刻意走慢了,在偷看刘珉之脸色。
“怎么了?”
王桂英扭捏一阵,发现自己果然不是能憋住话的人:“你想纳小葱吗?”
“怎么可能!”刘珉之险些跟不上她的脑回路,“她才多大?就是个小孩子样。”
王桂英松了气,两人无声走了段路,看见路口支着小摊卖豆腐的大娘,正是刘珉之要找的张婶。刘珉之没记错路,只是张婶原先在铺子里卖豆腐,如今换了小摊,在外头卖。
女人突然小声嘟囔:“我都满二十了。”
“什么?”刘珉之没听清。
王桂英没好气道:“没什么。”
刘珉之莫名其妙,刚刚聊家里那些糟心事都好好的,这会儿却不开心了。
“张婶。”
裹着烂头巾的女人猛的回头,瞧见来人,从豆腐摊后绕到摊前仔细打量,似乎终于确认两人身份,拘谨地弓腰笑着。
“刘少爷,二奶奶,您俩位怎么来了?”
“来谢谢张婶的豆腐。”
她浮肿发胀的手在裙子上揩来揩去:“这有什么好谢的,不就一块豆腐。”
刘珉之笑道:“豆腐是小,张婶的心意难得。”
本是件小事,街坊之间相互说两句客套话。
张婶却眼里一热,紧紧抿着干瘪的、颤抖的嘴唇:“少爷您,您这么尊贵的人,何必对我这种老家伙这么客气。”
“别,张婶你别讲这些。”
中年女人的眼睛仿佛是一座峡关,轻易不得打开,打开便犹如泄洪。
“我真是,我这种人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刘珉之慌了:“这是怎么了?”
“我这种人……怎么配呢、怎么……”
刘珉之和王桂英对视一眼。
王桂英默默掏出黑色的绢子给她,她使劲摆手,扯下头上的烂头巾盖住眼睛,强止住泪。
“对不住,让少爷和二奶奶看笑话了。”
她脸上的皱纹被揉开许多,羞赧地笑着。
王桂英收回绢子:“没有。”
刘珉之没话找话:“张婶,你怎么在这边摆摊?以前那边的生意不做了?”
“那个,那个铺子给别人了。”
“这样啊。”
瞧她样子,过的很不好,刘珉之不便多问。
王桂英并不知道张婶原先有个自己的小店,可以在店里做豆腐卖豆腐,不用出来风吹日晒。王桂英嫁到县里五个多月,只知道这女人卖的豆腐便宜好吃,还带着个聋哑的男孩。
“二奶奶,这钱是您刚才落在我摊上的,我把钱还您。”
张婶从怀里掏出几枚铜元。
“这不是我落的,这是给你的豆腐钱,你拿着吧。”
“豆腐是我请少爷吃的,不要钱。”
“做生意都不容易,哪能不要钱?”
“是啊张婶,收下吧。”
“不行。”
刘珉之缓声劝她:“张婶,您就别跟我客气了,我白吃白拿心里过不去的。”
“那也不行,就算要收,一块豆腐五文,我只收五文。”
她固执的很,两人推拒不过,将多余的钱收了。
张婶明显松了口气,自语道:“就是,不能多要,不能多要,我只收五文钱。”
两人又对视一眼。
豆腐摊连块遮太阳的布盖都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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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落脚,刘珉之与张婶略说几句话便告辞了。
王桂英抛着手里几枚铜元。
刘珉之感慨:“倒是我不好,想来看看张婶,还让她少拿了钱。”
“嗯。”
王桂英心不在焉,他们俩并排走着,刘珉之的影子比她高出一截。
“张婶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大家都叫她豆腐西施。”
“嗯。”
日头往西,刘珉之的影子也往她这里偏,王桂英拉长步距,踩在他的影子上。
“她虽然是个寡妇,但是能干,街坊都挺敬重她,小孩子也都喜欢她,这些年竟被磋磨成这样了。”
“是啊。”
“那个小孩子,我倒是没印象,居然是个聋哑的,可惜了。”
“可不是。”
刘珉之惆怅时爱找人说话,说出来他心里就好受多了。王桂英不咸不淡地应着,也能勾住他把话说完。
他想,他对漳县的印象停留在很多年前,如今的漳县是陌生的。
街上迎面来了个醉醺醺的汉子,人长的高大,穿着新式衬衫,衣领却敞到腰肚,就剩最下面一个扣子没散。这人不知喝了多少酒,脸和脖子连着通红泛紫,步伐踉跄的能从东边歪到西边。
刘珉之移到从王桂英右边移到左边。
这下变成王桂英的影子往他那边斜了。
王桂英呆呆看着变化的影子。
“喂,看路。”
“哦,哦。”
王桂英回过神,才发现不是在说她。
那醉汉歪扭着撞上刘珉之,整个人的重量倚靠压上,像一只笨重的熊。
亏得刘珉之高,没被这家伙压倒。刘珉之撑起胳膊肘顶住他,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脸:“醒醒。”
“嘿嘿,嘿嘿。”
醉汉埋头在刘珉之胸口揉了两把,刘珉之脸色铁青,将人踢开。
醉汉顺势倒在地上,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对着太阳。
刘珉之上前踢他两脚:“喂,滚一边去,别挡路。”
“嘿,嘿嘿。”
醉汉似乎陷进美好的梦里,纹丝不动。
“别管他了,这种人多的是。”
刘珉之神色厌恶,使劲拍被摸到的地方:“大白天醉成这样,真是个浑人。”
王桂英轻声道:“你倒是跟别人都不一样。”
“什么?”刘珉之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
女人的眼睛黑亮。
刘珉之慌忙移开视线。
他又不傻,他能听明白。
两人并排,这条路仿佛走不完似的,沉默对一个人是折磨,对另一个人是暧昧。
“小葱?”
刘珉之感到解脱的欣喜。
瘦小单薄的姑娘捧着一座肉山,只顾盯着山顶别塌,双目炯炯十分严肃。
“二奶奶,二少爷!”她胳膊绷得笔直,“我买完了!”
王桂英上前检查,拎起最上面一根绳头,提起一扇排骨。小葱怀里还有一只羊腿,一条牛里脊。
“怎么全是红肉,鸡鸭鱼都没有吗?”
小葱嘴巴圆张:“啊?”
“晚上吃倒没问题,明天早上吃这么大块的肉不消化。”
小葱态度端正:“我再去买!”
7. 刘伯参
“算了,”王桂英叫住她,“买的够多了,先吃着吧。”
“哦。”
小葱做错了事,低着脑袋。
“花了多少钱?”
小葱掰着手指一一道来:“猪肉250文一斤,排骨重四斤三两,按四斤算,收一枚银元。羊腿肉200文一斤,一条羊腿五斤二两,按五斤算,共一枚银元。牛里脊一斤300文,我买的少,只有两斤多点,算600文,一共是两元600文。”
她掏出剩下的钱,王桂英看也没看:“不用,你留着。”
小葱把剩下几枚铜元收了。
刘珉之叹气,张婶一块豆腐才卖五文,一斤猪肉顶几板豆腐,普通人家怕是吃不起肉的。
王桂英下令:“回去吧。”
刘珉之一愣:“不用买素菜吗?光吃肉?”
“素菜早上买过了,早市比晚市新鲜。开肉铺的背后都有大主顾,这家铺子是供县公署的,每天都是这个点杀猪羊,再装车运到县衙食堂,所以我们也这个点来买。”
刘珉之倒是第一次听说:“怪不得。”
小葱心情好了,觉得不成器的不止她一个:“二少爷哪里知道这些。”
王桂英瞪她:“没规矩。”
小葱缩起肩膀。
三人坐人力车回府,刘伯参上今日放值的早,正和老太太在园子里晒太阳。见他们一同回来,刘伯参斜眼一瞥。
老太太欢喜的很,拄拐来摸两人的手:“好,好,瞧见你们夫妻俩感情好,我就放心了。”
刘珉之听到这话,身上痒的厉害。
刘伯参没往这边看,老太太又小声道:“客房不许睡了,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知不知道?”
王桂英红了脸:“娘,我知道的。”
刘珉之心里咯噔一声。
他倒是省了被催婚这一步,直接被催育了。
“说起来。”
刘伯参忽然起了话头,他一说话,众人都要看他。
老人家不紧不慢地,开口就要将事情定下:“当日桂英过门,是事从权宜,草草就办了。如今珉之回来了,得补办一场。”
“爹!”
刘珉之真慌了。
刘伯参瞪眼:“爹什么爹?”
“我……我不想办。”
“你说不办就不办?咱们刘家多久没热闹过了?”
王桂英急忙打圆场:“爹,我过了门拜了祖宗的,没必要再费那个钱。”
刘珉之接话:“就是,外头到处在打战,财不外露啊爹。”
“咳、咳。”
刘珉之忙去帮他拍背,他越咳越凶。
“你翅膀硬了,不想要这个家了,是不是?”
怎么把话拐到这儿来了。
刘珉之不敢回嘴。
“哼。”
刘伯参打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
刘伯参丢到地上。
“山西来的信,找你的。”
刘珉之捡起来一看信封,大喜,上面赫然写着山西晋华制造厂沈承枢寄。
沈承枢是山西人,是与他同在法国留学的好友。山西自民国二十一年以来,大力发展“造业救国”、“自强救国”,短短几年,铁路、银行、冶金、化工兵器都在急速发展。沈承枢家里有几个制造厂,造些肥皂、蜡烛、五金之类的商品,规模不大不小。沈承枢少年志气,打算毕业回国继承家业,立马革新自动机械化,在山西制造业打响名号。
他这封信,正是邀请刘珉之与他一起大展拳脚。
只是,信已被拆过了。
“你要去山西的事,怎么不跟我说?”
刘伯参神色不悦,刘珉之小心翼翼地回话。
“还没来得及。”
“胡说!”
刘珉之啪嗒一声跪倒在地,刘伯参嘭嘭敲着手杖,犹不过瘾,往刘珉之脑袋上来了两下,用的还是刘珉之从法国带回来作礼物的那根西式手杖。
老太太心疼了:“好好讲话,和孩子置什么气?”
刘伯参瞪她:“这没你们女人的事儿!你们俩进去。”
老太太叹气,王桂英扶她走了,剩下父子二人在庭中。
“爹。”
刘珉之瞥他。
“你还认我这个爹?”
刘珉之挪着膝盖,跪行到他身侧,帮他捶腿:“您这就是在说笑话了,您是我爹,这可比溥仪坐皇帝老子的位置稳当多了。”
刘伯参噗嗤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刘珉之轻轻顺他的背:“爹,您身子不好就在家呆着,□□也没什么要紧事,天天去太累了。”
“我呀,也去不了几次喽。”
刘伯参摊在藤椅上,他实在太老了,体型缩水的像个小孩。
“你爹我啊,没本事,年轻的时候就考上个酸秀才,官儿都当不上,全靠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吃饭。”
父亲很少提这些事,刘珉之握住他的手,安静听着。
“祖上的田,每年收好几千石米,祖上的铺子,每年分息进账几千块钱,这些产业养活咱们刘家世世代代是足够的。我也是靠这笔钱,把你和你大哥养大的。”
刘珉之摩挲着父亲树皮一样的手。
“可惜啊。”
刘伯参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可惜你们两个都太有本事了。”
刘珉之抿着唇,没说话。
“你大哥在军队做事,军队那种地方是人呆的吗?哪天得罪人一份文件就给送到战场上去。别看你大哥现在风光,我是成天的为他提心吊胆。你这个小的,又不愿意在家呆,从小就说要去外面读书。读书是好事,去就去了。现在你大了,更留不住。”
“爹……”
刘伯参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就快死了,我对你就一个要求,和桂英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生两个大胖孙子。我的长孙才十一岁,就被你那个狠心的大哥送到上海去,送出去的孩子哪还有回的来的?你长大了我管不了,可你得给我留下个孙子啊,我刘家的家业不能没有人继承!”
老人见瞪圆了眼睛。
人老了,皮肤松弛,他眼周的肌肤像禽类的褶皱,粗糙的,如同砂砾;像海岸的礁石,亘古的,如同朽木。
刘珉之闷闷不乐,可他是父亲,他不容反驳。
刘琼越今天依旧很晚才回,钱管家去了田庄明天才回来。晚上还是他们几人吃饭,吃完饭,王桂英盯着下人干活,晚些又伺候两位老人洗漱休息,最后再去浴房把自己洗干净。
她回房时已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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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还亮着烛火,刘珉之穿着宽大的中衣,带着眼镜,坐在书桌前看信。
“珉之贤弟,为国兴业,为家兴财,为己立身,此乃丈夫之志也,贤弟何不早来?”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桌上一张白纸,回信一字未动。
王桂英轻轻关上门。
刘珉之慌忙收起信件:“你来了。”
王桂英嗯一声。
她自觉地打开衣柜搬被褥,先铺一张席子,再铺两床厚点的被子。房间很大,她偏紧挨在刘珉之床边铺。
刘珉之干咳两声,上前抢活儿。
“我来吧,我睡地上,你睡床。”
“不用。”
刘珉之坚持:“我来。”
女人黑亮的眼睛看他一会儿,把位子让开。
刘珉之松口气,悄悄把被子搬远些。
光线突然暗淡,是女人站起来,将床头的烛火挡住了。
刘珉之下意识去看她。
“你!你在干嘛!”
王桂英无辜地看他。
刘珉之深吸两口气:“换衣服去屏风后头换。”
王桂英不满:“我就脱个外衣,里头有中衣的。”
“那也不行,去屏风后头换。”
王桂英磨蹭两下,决定先不跟他犟,去屏风后头把外衣脱了。
刘珉之已钻进地铺里,紧闭着眼。
王桂英蹑手蹑脚地上了床,看了会儿他的背影。
她把床头那张照片立起来,相框撞在柜面,发出一点轻响。
刘珉之装睡装不下去了,转身面对她,一愣。
她看那张照片的眼神,也太……温柔了吧?
“你摆相片在床头做什么?”
“看啊。”
刘珉之抿嘴,她落落大方的,倒显得他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摆这张?”
他并不喜欢这张照片,那时的自己实在太稚气了。
“好看。”
刘珉之哽住。
“不许看,太奇怪了。”
他爬起来,要抢相片。
王桂英慌忙护住:“我收起来就是了。”
她拿去到梳妆台,随便打开一个抽屉放进去,又回来躺下。
“睡觉吧。”
“哦。”
她吹熄烛火。
快入秋了,晚间微凉,并不恼人,是舒适快活的凉。
刘珉之突然脖颈一麻,像过了电似的。
一双滑腻的胳膊从身后环住他,女人的身体像蛇一样钻进他的被子,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冷也不热,柔软的、细腻的。
刘珉之大脑一片空白。
王桂英从身后贴住他,圆滚滚的脑袋埋在他肩膀,深深呼了口气。
她抱着献祭般的虔诚。
“不可以。”
什么?
刘珉之钻出被窝,用被子将她整个包裹起来,抱回床上。
“睡觉吧。”
王桂英一动不动。
月色从格花窗扇里泄进来一点。王桂英能看到丈夫的轮廓。
他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到书桌前坐着。
王桂英不知他坐了多久。
等她与羞耻和愤懑斗争累了,沉沉陷入睡眠,刘珉之还坐在那里。
8. 忠贞之士
中国仕人讲究忠心,讲究一臣不侍二主,仕人只能选定一个主子,不管前路如何都得一条路走到黑,这叫“忠贞之士”。
刘珉之中体西用,认为自己既入了西洋科学的道,就该守自由恋爱的贞。
包办婚姻的妻子,是不能爱的。
这不忠贞。
可这妻子似乎抛不开了。
他花了刘家二十几年的钱,现如今也还在花刘家的钱,父亲的命令,他断然忤逆不得。
刘珉之叹气,琢磨了一晚上该怎么回友人沈承枢的信。
到后半夜,困意战胜了其他煎熬,刘珉之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天色方白,外头吵吵嚷嚷。
刘珉之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一伸懒腰,将背上盖的薄被耸了下去。
王桂英人不在屋里,床铺整理的干干净净,地上的被褥和席子也不见踪影。
刘珉之随手将薄被叠好,走出房门。
随手拦住一个下人:“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回二少爷,老爷一早起来身子不爽,已叫了医生,小的正要去准备招待茶水。”
刘珉之心下慌张:“老爷怎么样?”
“医生才来呢,小的哪里知道。”
下人被喊去干活儿,刘珉之心里擂鼓似的。
小葱端着洗漱的热水毛巾过来:“二少爷,您醒了,二奶奶正吩咐我叫您起床呢。”
“老爷怎么样了?二奶奶怎么说?”
“不知道,”小葱见刘珉之脸色不好,赶紧补充,“二少爷别担心,老爷不舒坦叫医生是常有的事儿,二奶奶叫您收拾好了再过去。”
刘珉之三两下将自己拾掇干净,往正房跑。
“嘘!”
王桂英拦住他:“医生在里头呢,动静小点儿。”
刘珉之喘着粗气:“爹怎么样?”
“早上起来喘不过气儿,说不出话,可能是夜里受了凉,医生一来先给喂了药,老爷子已缓过来、能喘得进气儿了。等医生做完检查再给开个方子。”
刘珉之放下心:“娘呢?”
“着了好一会儿急,让她去偏房歇着了。”
正说着话,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出来了,他是军医院当值的主任医生,一早被小汽车拉来的。
“少爷夫人放心,老先生目前已无大碍。”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请医生到正厅慢慢说。”
刘珉之回过神:“对,医生这边请。”
王桂英让小葱去通知老太太,自己跟着男人过去。
正厅已备下茶水糕点,刘琼越一身军装,坐在主位。
那医生脚一软:“刘、刘部长。”
刘琼越沉着脸,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我父亲怎么样?”
“目前已无大碍,只是还要将养几日,这几日切不能见风,可以吃些强身健体的补药。”
刘琼越敲着手指:“是中风吗?”
“这……不好说。”
王桂英突然想起来:“医生,我爹他现在能说话了吗?”
“还……还不能。”
几人心里一沉。
刘琼越抱胸:“医生,你有话不妨直讲。我们刘家是讲道理的人家,自个儿身体不好不会怪罪到医生头上。”
医生用白大褂的袖子擦汗。
“是、是这样。老先生五脏亏虚,不能用猛药,只能慢慢调养,现在天气还不算冷,没有大碍,只看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
刘珉之心头茫然。
刘琼越细细问了用药,包了赏钱,差人送医生回县医院。
等人走了,刘琼越一声冷笑:“庸医,连药都不敢开。”
刘珉之六神无主。
刘琼越拍拍他的肩膀:“我已差人去请中医馆的老郎中了,一个医生的诊断不作数的。”
“我明白的,大哥。”
刘琼越之前就说过父亲的情况不好,可说是一回事,事到临头是另一回事。刘珉之不敢相信,昨日还威严训斥自己的父亲今日就病倒了。
“郎中不刻便到,我公务缠身,家里就靠你们了。”
刘珉之白着脸应了。
王桂英忙道:“早饭热好了,大哥吃两口再走吧。”
“算了,我现在也吃不下。”
“那我叫人装起来,大哥得空吃两口也好。”
王桂英匆匆去吩咐厨房。
“别想那么多,爹的病反反复复的,一时半会儿倒不了。你老实在家陪他几天,就什么事都想通了。”
“大哥……”
“好了,”刘琼越拍拍他的脸,“有个大人样儿。”
刘珉之挤出一个笑:“嗯。”
刘琼越的侍卫拎着餐盒护他上小汽车,刘珉之二人去刘伯参屋里等郎中,刘伯参闭着眼,呼吸还算平稳,只是脸色青白。
老太太在床边拄着拐打瞌睡,她已年老,无法再扮演照顾者的角色。
王桂英叫她先去吃早点,劝说她的身子可不能再垮了,老太太摸着儿媳的手叹气,乖乖去了。
“你也去吃吧。”
王桂英瞧瞧窗外:“等郎中来了再说。”
她知道刘珉之这会儿定吃不下饭,也没劝他去。
中医馆的郎中到了,还是同一套说辞,不过好歹开了个进补的汤药方子。
刚吩咐完人去抓药,刘伯参闷闷咳嗽两声。
刘珉之大喜,跪在床头。
“爹,您怎么样?”
刘伯参说不出话,只一味咳嗽。
王桂英给喂进去两口水,隔一会儿又吐出来了。
“没事没事,郎中说了,吃了吐吐了吃,多少能补上一点。”
刘伯参虚弱地点头。
刘珉之接过了喂水大任,没一会儿,厨房送来一碗乳鸽红枣人参汤,也不知是从哪里变来的。刘伯参喝进去两口,神色缓和些许。
刘珉之头一回见父亲害病,吓得不轻,一整天寸步不离。
隔天,刘伯参还是不见好转。刘珉之回了山西的信,说家父病重,愚弟只求身前尽孝,至于所学所志,皆为身后之图,俯恳沈兄谅解。
信封贴了邮票寄出去,刘珉之一整天没说话,王桂英默默陪着,也不多话。
刘伯参一病好些天,世交的叔伯皆来探望。刘珉之回国后本该一一拜访他们,如今倒是都在家里见了。
又过两天,刘伯参身体好转,刘珉之这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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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气,有空想自己的事。
这个冬天结束之前,他不会离开漳县了。
在漳县找个差事做不难,刘家在各个部门都有熟人,只要想做没有他进不去的。苏学章也来刘府探过一回病,约他去新中学讲课,刘珉之暂时推了。
他想做化工,他毕竟是学这个的。
他打算开个机械制造厂,和刘琼越说了,却劝他韬光养晦。
“漳县离东北太近,不太平,现在做企业很不安稳。况且,你早晚要出去的,不要在家里留下太多牵绊。”
大哥懂他。
“可是,”刘珉之想起父亲,想起他托付的刘家基业,“我……我也想留在家里。”
刘琼越笑了。
“你要是实在闲不住,就去军工部帮我做事。等你真确定想呆在家,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这倒是个好办法。
刘珉之开始跟着大哥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去军工部点卯,但他远比大哥清闲,日常工作不过检查、清点器械,与同僚喝茶聊天,偶尔喝酒,每日早早放值回家。
王桂英把家里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他从没操过心。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心中有愧,有时想就这样和她过下去算了。
可是,总差点什么。
差点什么呢?
山西的回信寄来了,沈承枢安慰他好好陪父亲颐养天年,再大的事也没有家人大,“况年华正好,来日方长”。
刘珉之将回信折好收起,心徒然松快起来。
他闲暇无事,用军工部的废铁做了个螺旋加压的压榨装置,虽然不是全自动的,但绝对比古老的木龙榨好用。
今日放值无事,他打算拿去送给榨油坊那对夫妇。
主任姓方,是个国字脸的憨厚男人,边擦眼镜边和他闲聊:“小刘今天心情很好啊?”
刘珉之一笑:“还好。”
方主任对镜片哈两口气:“心情好就早点下班,我也坐不住了。”
“主任,您对我们也太松泛了。”
“都是出来打工的,差不多就好喽。咱们这部门清闲,做一天是一天,没必要像军务部那些人天天斗的你死我活。”
刘珉之挑眉:“军务部闹的很凶?”
方主任咂咂嘴:“就差没直接打起来了,要是哪天日本人打过来,我都怕他们先给自己人来两枪。”
“这么夸张?”
“你见识过就晓得我说的夸不夸张。”
方主任站起来。
“行了行了,下班吧,我要接闺女放学喽。”
刘珉之哭笑不得:“好。”
军工部免费提供各大省部的报纸,几位同僚从不看地方小报,都不知道他是刘府的少爷。刘珉之乐的自在,偶尔听别人聊起大哥的传闻,都是用说大人物那种讳莫如深的口吻。
刘珉之觉得有趣,却也心疼大哥辛苦。
刘家养了两个车夫,一个是专门接送刘伯参,另一个其他人有事出门,或者客人接来送往用。
刘伯参身子才好些,又想去□□转悠,被两个儿子硬劝住了。他的专用车夫现在负责接送刘珉之。
“去集市榨油坊。”
车夫一句话不说,吭哧吭哧往目的地跑。
9. 木龙榨
榨油坊内正在吵架。
汉子的怒吼声震的牌匾都在颤抖,延绵不绝的,像波涛。女人的话则不多,但是音调儿高,嗓子尖利,爆竹似的夹在汉子的声浪里。
“你个臭娘们老子打死你!”
“你来啊!”
刘珉之进门,一个陶罐迎面击来。
“嘶!”
他缩脖扭头,罐子险险地贴眉骨擦过,倒是不疼。
“刘少爷!”
“少爷!”
汉子手足无措,小孩似的原地罚站:“您,您怎么来了。”
妇人两步跑来,抬手扒他脸,往眉骨揉了好几下,脸刷地白了:“出、出血了。”
汉子慌了:“都、都怨你!吵架就吵架,你丢什么东西?”
刘珉之摸摸眉毛,一看指尖,就一线薄红。
“没事。”
就这点血,估计还是妇人给揉出来的。
“我、我。”
妇人拿出帕子,又缩回来,估计怕刘珉之嫌脏。
在原地转了会儿圈,妇人的脑子终于开始运作:“我去拿金疮药!”
“不用,就一个小口子。”
两人哪里听得进去,自顾自地忙碌许久,刘珉之坐在藤椅上,眉骨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药粉。
妇人拿铜镜给他照,刘珉之看着别扭。
夫妇俩并排站着,紧张地等待审判。
刘珉之按下要擦眉毛的手。
“真没事。”
汉子讪讪地:“刘少爷,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顺路来看看,怎么,不欢迎?嫌我没写拜帖?”
他并没逗笑二人。
妇人惴惴地绞着手指:“没有没有,少爷能来是我们的福气。”
他们俩身上倒是挂着货真价实的彩儿。汉子额上一块圆形的淤斑,没破皮儿流血,只有暗沉的青紫色,像刑罚在脸上的黔纹。妇人也不好过,脸颊是肿的,脖子上几根通红的指印,活动了半天,颜色丝毫没消,可见掐的人有多用力。
刘珉之皱眉:“你们夫妻俩,怎么闹这么凶?”
汉子斜眼望天:“没有,就是闹着玩的。”
“这也叫闹着玩?”刘珉之看向妇人,“他先动的手?”
妇人沉默。
刘珉之结案:“你先动手就是你不对,打老婆的男人最没出息。”
汉子跳脚:“我没有!是这婆娘没事找事!”
刘珉之很失望。
他并不认识这汉子,小时候的榨油坊是个鳏夫老头儿开的,后来老的做不动便关门了。
这汉子言行草莽,像个使力气的乡下人,许是才攒够钱来县城开的店。刘珉之上次白受他一罐花生油,还以为是个瑕不掩瑜的厚道人。倒是看走眼了。
他听不进汉子怨天尤人,站起身,再不想来这儿了。
“少、少爷。”
妇人弱弱地喊他。
“实在对不住您,您看得起我们,来我们这坐,却让您瞧笑话了。”
她说着说着,泪珠打着串儿往下掉。
和汉子打战都没哭,这会儿却止不住了。
她哭的汉子很难为情:“你哭什么啊?好像我真欺负你了。”
刘珉之皱眉,递手绢给她。
她慌张摆手,只用袖子揩脸,又猛吸两下鼻子。
“少爷您坐,我去烧壶茶。”
“不用,我马上就走。”
“哦……哦,对,少爷肯定有正事要忙。”
妇人尴尬地笑。
她这才注意到刘珉之脚边的大包袱。
“少爷是去送东西吗?”
刘珉之叹了口气。
“这东西是给你们的。”
两人一愣:“给我们?”
“嗯,打开看看。”
妇人跪坐在地上,将裹着的黑布取了,露出里面的大铁疙瘩。
汉子挠头:“这是个啥?”
妇人力气大,抱着铁疙瘩转了几圈,欣喜道:“这是榨油的机子?”
刘珉之点点头。
汉子蹲下来:“这东西能榨油?”
妇人咬着嘴唇:“不行,少爷,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这东西不要钱,我自己做着玩的,不一定好用。”
“肯定好用!”妇人笃定道。
她眼睛亮亮的,抱着机子赞不绝口:“您真是太厉害了。”
刘珉之笑了:“就是个小玩意儿,可以代替木龙榨的木头杠杆,和前面的石锤部分,把原来连着的木头框拆了,安在石槽上就能用。”
见妇人听得认真,他起了兴致:“走,我教你们怎么用。”
妇人十分激动:“好!”
“诶!”
那汉子慌了,又不好说什么,跟着往屋里走。
刘珉之对着螺旋压榨机和木龙榨比划:“把这块儿拆了,然后用钢架固定,里面有铁杆和螺丝,直接拧上去,固定好了直接用。用法是一样的,但这个是螺旋的,会更省力气。”
妇人不住点头:“我这就试试。”
“急什么!”汉子大喊,“刘少爷难得来一趟就光陪你胡闹?去倒碗水去。”
妇人不好意思地擦擦手:“您瞧我。”
她倒水出来,刘珉之已被汉子拖到柜台,在看店里新榨的油。
“少爷您瞧,这个是大豆油,可香了。还有这个,这个是菜籽儿的,这个量少,就榨了一批。”
他拿出陶罐和长柄勺:“你都带点回去尝尝!”
“真不用。”
妇人忙道:“您就尝一些吧,我们家没有好东西,只有这点油了。”
她倒是诚恳,刘珉之想想,还是应了。
人情的往来是一种牵绊,要了人家的东西,下次就得给。
一来一往的,交情便结下了。
刘珉之并不想结这份交情,但妇人对他的产品还算热心,他想看看后续使用效果。
他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这种装置设计简单,使用范围并不广泛,无法量产赚钱,但刘珉之也不图赚钱。
他只是在漳县太无聊了。
刘珉之两天后又来到榨油坊。
这次店里很安静,妇人不在,汉子四仰八叉在藤椅上睡觉。
刘珉之没吭声,往后头走两步,看到那个木头和石槽做成的大家伙儿。
汉子手脚筋肉一抽,猛地跳起来:“呀!是刘少爷,吓死我了。”
他揉揉眼睛。
“您怎么来了?我去倒水。”
“不用。”
刘珉之绕木龙榨走了两步。
汉子明白过来,挠挠脸。
“刘少爷,那个,您上次给的那个东西太沉了,还没来得及换,等下次榨油的时候再用。”
刘珉之斜他一眼。
“我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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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来了。”
汉子站在原地,脚都没动一下。
刘珉之冷笑:“是你扔了吧?”
汉子神色大变:“少爷,冤枉啊!您的东西我哪敢丢?我供起来还来不及!”
“东西呢,拿出来给我看。”
汉子脸都快挠烂了,额头的淤青似乎涨的更紫。
“那个,收进地窖了,不太方便。”
这种谎都撒的出。
刘珉之冷冷道:“蠢货。”
“什、什么?”
汉子涨红了脸,嘴唇嗫嚅地像在弹琴,硬是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就是舍不得你这祖传的宝贝木头,是不是?”
汉子不说话。
“目光短浅的蠢货。”
刘珉之很少生气,他想,犯不着跟这么一个家伙生气。不敢尝试新事物的人多了,清朝灭亡二十五年还有人留辫子呢。
可是自己好心送出去的、亲手制作的工艺品,放着不用就算了,居然还平白扔掉了。
“你并不适合开店,你适合做一辈力气活儿,”刘珉之嘲弄道,“像你这种人,就算钱送到你跟前,你也会绕过去的。”
“少爷……我……”
刘珉之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居然来这里两次。
他走出店门。
傍晚的人并不多,今天的天气是沙黄色的,人和建筑都显得陈旧。
他叫车夫回去,自己独行在大街上。
街上现在一点儿也不热闹,像在看没声音的胶片电影。
穿马褂的、穿长衫的,苍老的、呆板的。
他在去法国之前也是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吗?他以前,也是这群人里的一员吗?
记忆真是不可靠的东西。
刘珉之突然看到一顶八瓣莲花嵌绿松石的瓜皮帽,底下一条黑白交杂油腻腻的粗辫子。
他走过去。
“钱管家,你怎么在这?”
“二少爷。”
钱管家板板正正鞠了一躬。
“我刚从米铺回来,买块儿豆腐回家吃饭。”
刘家在县城有六七家米铺,即将秋收,正是忙着点货换货的时候。
“辛苦钱管家了。”
“二少爷这是哪里话。”
钱管家拱着手,客客气气的。
“钱管家,我一直想问,”刘珉之无聊地瞧他腰椎处晃动的小尾巴,“为什么你还在留辫子?”
“你见多识广,不是认死理儿的人,也没受过大清的恩惠,实在没有留它的必要。”
钱管家瞥他。
他只比刘伯参年轻几岁,但远比对方矍铄。
“我就是懒得剪。”
刘珉之皱眉:“什么?”
“二少爷,不要对我们这种人有太多指望。”
“活着嘛,能每天看看老婆孩子,一块儿吃顿饭,就很值了。”
“其他的事,我懒得做。”
答案居然是这样。
刘珉之与钱管家分别。
现在去哪?各回各家?
刘珉之百无聊赖。
或许应该答应方主任去喝酒的。
刘珉之又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的腰腹结实,肩膀浑圆,腿脚却没什么力气,踉踉跄跄的。
是榨油坊那妇人。
妇人失魂落魄,脸上泪痕未干,完全没注意到刘珉之。
她这是去哪?
10. 苏湘子
刘珉之跟随妇人来到一座哥特式尖顶建筑。
灰白色的墙面饱经风霜,上个世纪涂抹的石灰分崩离析,化作深深浅浅的瘢痕。
这座天主教教堂是1860年法国传教士来到漳县修建的,它独特和美丽的造型吸引了无数大清子民,一些人皱紧眉头唾弃这里,另一些人走进来歌颂上帝。
这座西式建筑配了一扇黑漆木门,原先本是扇铁门,1883年清法战争时被激愤的民众摧毁过一次,事后筹钱修好了,又赶上1900年义和团的扶清灭洋运动,农民起义军经过这里,将铁门卸下运走,说作盾牌用可以挡住洋人的火炮。
百年来,宗教与各地群众的摩擦从未间断,但终究扎根在这片土地。
困顿迷茫的妇人走进黑漆的大门,视野高旷,最前方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妇人并没有仰望圣子乞求垂怜,令她神情激动的是一个正在祷告的信徒。看见那人,妇人的腿脚立马康健了,三两步到信徒身旁的长椅坐下。
刘珉之好奇,坐在后方。
看背影是一个年轻女人,她双手合十抵住额头,在虔诚地默念什么。
刘珉之只能看到她柔软垂落的头发,浅棕色的羊毛卷,精致漂亮,明显才烫过,这在漳县很少见。
等她诵念完,榨油坊的妇人才敢开口:“苏老师。”
“是你啊,大姐。”
这位苏老师的声音不疾不徐,咬字清楚,语调顿挫,听着如沐春风。
这声音有些耳熟。
刘珉之思绪飘远,身体前倾,假装自己在做祷告,偷偷听下去。
“你怎么来教堂了?今天不做礼拜。”
妇人低头不看她:“今天不忙,出来走走。”
苏老师了然:“又和你先生吵架了?”
先生?真是位文绉绉的女老师,她肯定没见过榨油坊那汉子,刘珉之想。
妇人没做声。
苏老师语调婉转,缓缓开解她:“你蒙受了苦难,尽可以找主诉说。但你总是蒙受一样的苦难,主只能施于你怜悯,却不能从天而降帮助你。”
妇人乞求道:“苏老师,我,求您帮帮我。”
女老师似乎轻笑了一声。
“大姐,你似乎搞错了,我不是神的使者,只是个和你一样迷茫的信徒。”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只是,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她泪如雨下。
苏老师叹了口气,拿出浅蓝色珠光的手绢给她擦泪。
漂亮的手绢泛了潮,她虚攥在手里。
“你之前不是说,想回娘家帮秋收吗?”
“是,”妇人吸着鼻子,“但我男人不让我回,田里的货收上来一批了,店里正忙着舂谷子、磨苞米、压秋油,他一个人做不过来。”
苏老师没说话。
妇人继续倾诉:“我让男人给家里拿钱,雇两个短工,他就是不肯,说十来亩田几天就忙完了。可是我家里就哥哥嫂嫂两个人干活,我娘腿脚不好,还帮我带着儿子咧,总不能让我娘也跟着下地吧。”
“我娘说我没良心,可是我也难啊。在县城里呆一年了,钱没赚几个,天天吃饭喝水还要花钱。在乡里要给地主分粮,在县里要给老爷交租,钱钱钱,一睁眼就是钱。”
“他还……他还天天和我吵架,说我不安分。”
她停下来,这回是默默地哭。
苏老师轻声开口。
“我给教堂捐了很多钱,你知道的。”
妇人慌忙摆手:“苏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
“当然,”苏老师笑了,“我给教堂捐钱,是因为主会让钱流向它该去的地方。如果主认为你应该得到钱,那么钱应该由主给你,而不是我。”
妇人茫然地望着十字架。
她不是要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向苏老师求救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只是她不说点什么,她会发疯。
“我还记得,你说想去外头做女工。”
妇人立马道:“那是乱说的。”
“好,乱说的。”
妇人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羞耻:“苏老师,你咋还记得这个。”
“因为你当时很认真。”
妇人张着嘴。
“你当时甚至想要离婚,一个人带孩子,还记得吗?你说你不想再和先生吵架了。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和我说的。”
她发不出声音。
苏老师继续说:“当然,人是会变的,这很寻常。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主会永远理解你,祝福你。”
她的手在额头、胸口、左肩和右肩各点一下,画了个十字。
张姐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
“好了,我该回家了,如果你不想回去,就在这里多祷告一会儿吧。”
她站起身,半裙雨伞似的撑开。
“苏老师,慢走。”
妇人起身目送她,这一扭头,却看见了惹眼的刘珉之。
她懵了:“少爷,您怎么在这?”
教堂里只零星几个人,况且刘珉之的外形条件优越,更加惹眼。
他本就生的高瘦,今日穿着量体定做的深灰色西服套装,配斜条纹的领带,气度不俗。
所有人都穿衣裳,但衣裳与衣裳的区别正如人与人的区别一样大。衣服有不同的材质、款式、剪裁,领结、袖口、下摆有不同的装饰搭配,西方的贵族绅士愿意花几十上百个小时去挑选适合自己的西装,在每一处细节上锱铢必较,最后累积起来,令穿上的效果与众不同。
审美是慵懒、轻盈的体现,需要足够的精力和财力支撑。
先敬罗裳后敬人,正是此理。
刘珉之也得见这位苏老师的正身,她穿一件蕾丝花边的白衬衫,泛珠光的丝绸料子,和斜纹织布的蓝色长裙很相称。衣裙垂顺地勾勒出纤细的身体,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好,只领口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脖颈。
在这个年代,衣服像无声的旗帜,可以快速区分不同的人。
刘珉之眼睛在看苏老师,嘴里却不动声色回答妇人的话:“我来找保罗神父。”
“不巧,神父外出布道了,”苏老师看看妇人,又看看他,“你们认识?”
说认识似乎高攀,妇人解释道:“刘少爷来我家买过油。”
“先生也是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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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我不是。”
硬要说的话,刘珉之是务实主义者,他根据立场来决定身份。在父亲刘伯参膝下他是儒家文化的接受者;在法国学习时是科学知识的信奉者;和沈承枢等人忙于抗战筹款时,又是中华民国的拥护者;想要退婚时,又是自由恋爱的拥趸者。
“但我想天主应该不会赶我出去。”
“当然,”苏老师轻笑,“主赐福每一个人。”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您是刘珉之刘先生吧?我认得你。”
刘珉之很意外:“小姐怎么知道?”
女老师眯起眼睛,她的眼尾微微下垂,瞳孔是浅棕色的,清清淡淡。
“家父与刘先生见面后,常说刘先生是难得有真才实学之人。我实在好奇,便找了报纸看,上面有刘先生的照片。”
刘珉之恍然。
“您是苏校长的千金?”
女教师愉快地点头。
“不错,我叫苏湘子,在新中学做英文老师。”
英文教师?刘珉之想起苏学章邀他去新中学做客那日,曾听见学生朗读英文,领读的老师一口标准流利的西洋腔,想来就是她了。
刘珉之伸出手:“幸会。”
苏湘子半握住他的手掌。
“今日得见,苏小姐方知我不过一介俗人,实在承蒙苏校长错爱。”
“怎会?刘先生比照片上还要英俊。”
刚认识的人只讲客套话,刘珉之深知这一点。
不过,被漂亮的异性夸赞总归令人愉悦。
苏湘子很漂亮,白皙透亮的鹅蛋脸,杏眼香腮,皮肤水灵的像才从江南的水乡画里出来。
“苏小姐说这话我可要当真了。”
“真话自然要当真。”
他们的交流礼貌而克制,又讲几句客套话,苏湘子看一眼腕上的表。
“苏小姐还有事要忙?”
“算是吧,”苏湘子沉吟片刻,“要去见一位朋友。”
刘珉之不便多问,与她道别。
“苏小姐再见。”
“刘先生再见。”
教堂空阔,是上好的回音场所,苏湘子的短跟皮鞋在石砖上哒哒作响。
她离开的太快,刘珉之还来不及真正认识她。
还会再见吗?
他与苏湘子的交谈太顺畅,完全忘记在场还有第三个人。
妇人不自在地动动手脚。
诚然,刘珉之因为无聊去过榨油坊两次,苏湘子则常和她一起祷告、还带她听过收音机,但极不对等的关系就是这样,来往的权限完全掌握在高位者一边。
现在只剩她和刘珉之,妇人率先开口:“刘少爷,我,我也走了,我得回去做饭。”
刘珉之的注意从不在她身上,随口应了。
“还有,那个,”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少爷上次给我们的机子很好用,压起油来省力气多了。”
刘珉之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那太好了。”
“真的很感谢少爷。”
“嗯。”
妇人如释重负离开教堂,刘珉之摇头一笑。
11. 保罗神父
刘珉之方才说来教堂找保罗神父,不算说谎,他和这位神父确实认得。
保罗神父今年52岁,他20岁就到中国布教,在这里度过半生有余。
刘珉之第一次知道他是在八九岁的时候,保罗神父挨家挨户上门传教,轮到刘家,被刘伯参客客气气请了出去。
神父大受感动,觉得这家人既没有动手,也没有骂街,一定是对主心怀感念,有被教化的潜质。于是一连几天登门拜访,虽未布道成功,倒与刘家人相熟了。
说起来,刘珉之选择去法国留学,也有这位神父的影响。
刘珉之略坐一会儿,等到神父回教堂。
“嘿!好久不见,我的二刘!”
保罗神父穿着黑色长袍,一头灰白色蜷发,皮肤泛红有斑,松松垮垮挂在崎岖的骨骼上。
刘珉之笑着与他贴脸拥抱。
“好久不见,老齐。”
保罗神父大名齐保罗,据说齐是他救命恩人的姓,他乐意听别人喊他老齐。
老齐厚实的手掌在刘珉之后背上连拍几下,力道嗙嗙嗙作响。
“走!去我屋里聊,早听说你回来了,没空去看你。”
“该我来找你的,别怨我来的晚。”
老齐哈哈大笑。
“来了就好,来了就欢迎。”
老齐的房间就挨在教堂后边的告解室,但是环境比教堂差远了,像是用剩下的泥料随手糊的。房间十来平大小,有电灯,但是灯光昏暗。屋里面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余下就是些生活必需品,水壶、水杯、毛巾,还有床头一本圣经。
水壶是空的,老齐去院子里摇上来井水,一人倒一杯捧在手上。
刘珉之坐椅子,他自己坐床上。
“怎么样,在法国生活不错吧?”
“当然,法国是个很美的国家。”
听到对祖国的称赞,老齐骄傲地仰起脖子,他的颈部满是赘皮,从下巴一条斜线连到胸口。
刘珉之用法语和他聊法国的艺术、法国的人民,齐保罗神情激动,唾沫横飞。
刘珉之又聊起巴黎的街道,安东尼的戏剧,还有与德国在莱茵兰的冲突,老齐沉默了,他离开法国太久,这些不是他熟悉的话题。
刘珉之收住话头。
“老齐,你居然舍得离开那么美丽的家乡。”
老齐嘿笑,颈部的皮肉弹簧似的抖动。
“我那时候太年轻,特别想在外国传播主的福音,没想到就在中国呆了一辈子。”
刘珉之有些感慨:“你没想过回去吗?”
“都过去了。”
齐保罗并没多说,或许到他这个年纪,遗憾会和空气一样寻常。
“二刘,你受洗了吗?”
”没有。”
齐保罗追问:“你没有在西方找到信仰?”
刘珉之觉得好笑:“都说了我不信教。”
神父犹不死心:“你有文化,有知识,不是野蛮人,你应该知晓天主。”
“是的,我知晓祂,我也尊重祂,所以我也尊重祂的使者,也就是您。”
神父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好吧,你是个特别的文明人。”
刘珉之不经意地转移话题。
“我刚才在教堂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信徒。”
“谁?”保罗想了想,“我猜是苏小姐,她经常来。”
刘珉之颇有兴趣:“她是你发展的教徒吗?”
“不是。”
保罗有些挫败,许多年来,他对工作一腔热忱,但是收效甚微。
“她是在北京受洗的。”
“北京?”
“是的,她在北京读大学,被同学介绍,纳入主的怀抱,”保罗突然反应过来,“你在打探她的信息?”
“没有,随便问问。”
刘珉之扭头。
保罗神父拍腿大笑:“别害羞,二刘,喜欢漂亮女性是正常的。我主虽然要求神职人员保持纯洁,不可进入婚姻,但对信徒没有要求,据我所知,苏小姐还是单身。”
刘珉之抓着下巴。
“二刘,正好你也单身,在中国,你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苏小姐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单身?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下意识回答后,刘珉之开始唾弃自己的无耻。
包办婚姻在西方观念里不作数,他安慰自己。
保罗神父并未发现异常,两人交谈一阵,神父送他出去。
“二刘,我可以帮你受洗,这样你就有很多机会接触苏小姐。”
“神父,您这样传教太不择手段了。”
保罗大笑:“好吧,我彻底放弃了,我无法说服你。”
“这不影响您始终是一位优秀的传教士。”
花园里,修女玛丽正在铲土,她在中国学会了自己耕种土豆和豌豆,这为她和保罗提供了很多营养。
“您好,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她斜眼看过来,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保罗扯着嗓子问:“玛丽,今天工作怎么样?”
玛丽兼任教堂医生,为教众提供廉价的医疗服务。
事实上,她依靠市区教会提供的西药,为贫困农民免费治病,发展了好几位信徒。
“一切正常。”
说完,她继续翻土。
保罗耸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还是只有您和玛丽女士两个人。”
“嘿,现在的年轻教士不愿意来中国传教了,就算来,也只愿意去上海北京那种大城市。”
“是啊,这是时代的选择。”
他们经过狭小的忏悔室进入教堂,天色已晚,教堂前方有两位衣着讲究的老人家正在祷告,看见神父共同起身问好。
“愿主赐福您。”
神父和男人碰了碰额头,在女人的额头上用手掌轻轻抚过。
“感谢神父。”
保罗面向他们后撤几步,调转方向继续走。
快要走到黑漆木门,两人停下。
一个男人俯趴在最后一排,睡的很香,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
他的西装外套盖在身上,两个袖子皱皱巴巴,睡相大大咧咧的,一条腿延伸出椅子,另一条腿侧耷在地上,他的头发许久没修,半长不短盖在后脑勺,像一个绒线球。
保罗突然往这人屁股踹了一脚,把刘珉之吓一跳。
“你怎么又来了,给我滚出去!”
刘珉之不明所以:“怎么发这么大火?”
“你别管。”
保罗将人从长椅上拽起来,刘珉之这才看见他脸上熏红,像是醉了。
“神父,你好啊。”
醉汉眼睛微眯,往保罗怀里栽。
保罗将他丢开,掼回长椅上。
“你又来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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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罗义愤填膺。
“怎么能是捣乱呢?我一心,一心向主。”
男人双腿和舌头都打了结,站也站不稳,说也说不清。
前方的两位老夫妇往这边看,保罗勉强压制住怒气。
“你给我滚出去。”
“神父,你这样,主会,怪罪你的。”
“滚。”
“真不讲道理啊。”
醉汉拍拍脑袋清醒过来,用两根指头拎起西装外套,往肩后一甩。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神父,帮我受洗吧,我每个月都来捐钱。”
“滚!”
保罗中气十足,余音绕着教堂的尖顶旋转徘徊,经久不散。
醉汉举手投降,离开教堂。
刘珉之朝那对受惊的老夫妇摆摆手,也拉着神父离开教堂。
“何必这么生气?”
保罗余怒未消。
“那个醉鬼!对主不敬!”
刘珉之拍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老齐你什么人没见过,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保罗又讲了几句法国国粹,勉强控制住情绪。
“二刘,忘记我的失态,教堂永远欢迎像你这样的文明人,哪怕你不信教。”
“我的荣幸。”
保罗神父说教堂欢迎他,他还真往心里去了。
接下来几天,刘珉之又去了几趟教堂,一个人坐半小时再回家。
玛丽女士很少用正眼看人,她一边洒扫教堂,一边有气无力道:“苏小姐这几天都没来。”
刘珉之左右看了看:“玛丽女士,您在和我说话?”
玛丽女士不作声,将壁沿一弯残水泼出,提桶走了。
刘珉之失笑,也起身离开。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刘珉之瞧他眼熟,多看了两眼。
男人朝他一笑。
“你好。”
“你好。”
刘珉之握住他递过来的手。
“怎么称呼?我是马竭。”
“刘珉之。”
“来一根?”
“我不抽烟。”
马竭收回烟盒,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马先生,在教堂抽烟不好。”
“哦,对。”
他将烟别在耳后。
"刘兄受洗了吗?"
“没有,我不信教。”
马竭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来教堂做什么?”
刘珉之随口道:“只是喜欢这里的氛围,让人很平静。”
马竭无意识地拿起耳边的烟摆弄。
刘珉之这才认出他是那日的醉汉,他没喝醉,看起来很正常,甚至算的上衣冠楚楚。
男人咬着香烟的滤嘴,深吸一口气。
“刘兄,听小弟一句劝,反正你不讨厌这里,入个西洋教没坏处。”
“怎么说?”
马竭手背往他胸口一打:“多个选择多条路呗,还能是什么?”
刘珉之觉得好笑:“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马竭极自然地勾上他的肩膀,语气轻佻:“时代不一样了,不要这么死脑筋。”
刘珉之无意再聊。
“我要走了。”
马竭在身后大喊:“我就住在鼓楼东大街17号,刘兄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刘珉之并不准备记住这个地址。
12. 家事
时节正好,庄子里的人送了新鲜野菜。刘伯参爱吃这个,样样吩咐了怎么做,哪个油炸哪个凉拌,哪个多放醋哪个只抓一点盐沫子,王桂英一一记下,盯着厨房忙活一下午,折腾出一大桌素菜。
刘伯参刚刚病愈,嘴巴大胃口小,一道菜吃一口便饱了。
刘珉之也跟着放下筷子,倒是人高马大的刘琼越不挑食,又添了一碗饭。
他最后一个放下筷子,飨足地舒一口气:“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刘母心疼坏了:“你都多久没吃顿安生饭了,悠着点,仔细胃疼。”
他大笑:“娘,我才三十岁,哪那么娇气。”
丫鬟用温湿的帕子裹住刘伯参的手,细细将每个指头搓干净。帕子拿开,手转瞬就干冷了。刘伯参眯着眼睛看自己枯木一样的手掌。
“三十岁的汉子,壮的像头牛。我那个岁数,顿顿要吃两碗干饭。”
刘母嗔他:“你就吹牛吧,你又不干力气活儿。”
“怎么不干?往外头做生意,码头港口到处跑,你以为享福呢?”
“好了好了,你最厉害,行了吧?”
刘伯参一串咳嗽作为回答。
刘母慌忙拍他背:“怎么了,噎着了?”
“嗓子,嗓子有点痒。”
刘母紧张:“是不是齁着了?我就说那个藠头做咸了。”
王桂英尴尬地捏着帕子:“我怕不入味,早腌了半个时辰。”
“都说了让崔婶她们按老法子弄,你就是事事都要看着管着,管过了也不好的。你瞧是不是,盐都渍进去了。”
王桂英乖巧认错。
刘伯参捧了热水,皱着眉小口往下咽。
“得了,我吩咐她弄的,女人家不就是忙活这些事的吗。”
“是,怕了你了,你说话永远有理儿。”
“不过,有人管总比没人管强,”老太太转了口风,转到大儿子身上,“你就是缺个女人管你。”
刘琼越无奈:“怎么又说到我了。”
老太太来劲儿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填房不是个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养女人,既然喜欢就领回家里来。”
“是这个理儿,”刘伯参应和,“咱也不在乎姑娘是啥模样,进咱们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成。”
这可不一定。
刘珉之见过大哥那几位外室,真舞到刘伯参面前,他一定会破口大骂什么妖妖道道。
饭菜早已撤了,重新摆上茶水,王桂英哄着婆婆吃了一盏。
刘琼越盯着茶叶沫子看,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出声。
“你们不嫌弃人家,人家还不想进咱们家的门呢。”
老太太和刘伯参对视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姑娘最不喜欢咱们这种老派家庭,规矩多,不自由,不乐意嫁过来做受气媳妇。”
“这是什么话?”刘伯参愤愤,“没个正形儿。”
老太太也满脸不情愿:“在哪家做媳妇不是一样的?那洋人结婚不也是一家子人过日子?”
“所以现在姑娘都不乐意结婚了,结婚有什么好的,还耽误谈恋爱。”
两位老人头回听这惊世骇俗之言,被震的说不出话。
刘琼越朝刘珉之挤眉弄眼,试图祸水东引:“小弟肯定懂我,是不是?”
刘珉之还来不及说话,刘伯参大喊:“你别带坏你弟弟!”
他喘着粗气骂了几句,累了,就停下来。
刘琼越左耳进右耳出,抖开报纸看新闻。
老太太嫌他不听父亲训话,心里不舒坦,话到嘴边说出来却是关切的。
“难得在家里休息,别看报了,晚上看字眼睛疼。”
刘琼越将报纸面朝她抖开,一整面头版新闻,加粗标题是“全国团结一致,共御外侮之基础奠定”。
“看大事呢,我能休沐全靠他们。两广那边的战提前打完了,万幸,蒋校长位子坐的稳,我们军务部才有安生日子过。”
老太太听不懂这其中的关联,只知道他忙,小声嘟囔:“我当初就该拦着你进军务部。”
刘伯参闭着眼睛参与话题,这世道,人人都爱聊国事。
“同盟会那帮人可真能折腾,日本人都到跟前了,还在自己人打自己人。”
刘珉之深以为然,嘲讽道:“他们在南京可不怕,日本人又打不过长江去。”
刘伯眼珠子不转了,警惕地盯着小儿子。
“你可别想跑南边儿去,我告诉你,那边更乱。”
刘珉之苦笑:“爹,您这是想到哪出了?”
“孩子大了留不住,我能不操心吗?”
刘琼越帮弟弟说话:“小弟在军工部呆的挺踏实,再熬两个月,我提他当主任,在漳县哪里都混的开。小弟是最稳重不过的人了——弟妹,你说是不是?”
王桂英眨眨眼睛,轻轻点头。
刘伯参哼了一声。
“我老的快死了,连个孙子都抱不上,可不是只能操心你们两个?”
提起孙子这茬儿,两人俱不敢说话。一家人又闲聊几句,各自回房。
夜色蓦然深了,王桂英盯着下人做完今天的事。
东厢房亮着莹白的灯,王桂英轻手轻脚推开门。
这些日子,她已摸清刘珉之的脾气,不是个多事儿的,她便吩咐小葱不用守夜,晚上回自个儿屋里睡觉。
屋里屋外只有她和刘珉之二人。
今天晚上,公公又提起孩子的事……
王桂英胡思乱想着关上门,一愣。
刘珉之还没睡觉,坐在电灯底下看书,一动不动,极专注的。
她倒一杯温水,放在案上。
“你回来了。”
刘珉之揉揉眼睛,看一眼腕上的小羊皮表。
“这么晚了,我去书房看吧。”
“不用,”王桂英顿了顿,补充道,“别吵到爹休息。”
书房挨着刘伯参的正房,刘伯参觉浅,以前乐意监视儿子用功,隔壁灯亮的越晚越高兴,如今年纪大了,畏光,蜡烛都恨不得罩两层灯罩。
“那你先休息,睡不着我就关灯。”
“没事,现在还早,我也睡不着。”
这话就是骗人了,王桂英睡得早起的也早,而且睡眠奇好,沾床就着。
不过,她乐意迁就刘珉之,刘珉之也领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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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看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关灯。”
“嗯。”
她想和他说话,想问他为什么突然看书,想问他为什么回家越来越晚,想问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自己要孩子。
见她还站在原地,刘珉之边翻书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
下意识回答完,王桂英懊悔地咬了咬舌头。
刘珉之抬眼看她。
王桂英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眼睛也跟着转了一圈。
”你怎么还在戴这块表,都破了。”
刘珉之转转表带,他手腕不粗不细,皮肉白,因常年读书写字,没有太多肌肉,微微用力,筋腱便刺破皮肤紧绷出来。
他手生的好看,戴贵气的表相得益彰,戴便宜的表效果也不差。
“戴习惯了。”
他说的轻淡,手却一直在腕上摩挲。
他不想搭理自己。
王桂英想。
她走到另一边的梳妆台坐下,悄悄看他。
他看的书都是洋文,还有一堆复杂的图案,她是断然看不懂的。
磨磨蹭蹭换完衣裳擦完脸,半个时辰还没有结束,刘珉之姿势都没变,十分认真。
她从柜子最底下翻出绣花料子,做好的话是一个小荷包,图案是描上去的,简简单单两朵牡丹。
就这么两朵小花她绣了近半年,花蕊还没有成形。
绷圈太紧,她用的是老式绣圈,正反两个圆圈将布料卡住,为箍的紧,两个圈差不多大小,要用劲儿往里塞。
好像现在有种新的绷圈,是用螺丝拧的,不必费这么大劲。
“嘣!”
两个绷圈挤压弹飞脱手。
王桂英慌忙去看刘珉之,他翻书的手顿了一下,继续往下翻。
还好没吵到他。
王桂英松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
她从小就不是做女工的料,小时候王家还没失势,王鸿也有些余力培养她。
他对女儿的要求很传统,书是不必读的,但要认识字——管家的人,账本拜帖都要看,家里的书房也要懂得如何整理。字写的好不好倒无所谓,那些活计是男人做的。
至于女工,是一定要会的。就算现在国内纺织厂开了不少,衣服布料便宜的很,女人很难再通过纺布刺绣赚钱,而妇女开的廉价裁缝铺到处都是,衣裳破了,也不必在家里缝补。
但女人哪有不做针线活的?
王鸿没少为这事骂她,说她不是享福的主儿,就是个干力气活儿的劳碌命。
谁成想这话成真了。
后来他们一家在回到乡下,为维持生计,人人都下地干活,挑水播种,除草施肥,到秋天一整天佝着腰在地里割麦子。
王鸿做的还不如年幼的她,没多久就累的病倒下。
之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你在绣什么?”
王桂英一惊,从回忆里缓过神。
刘珉之俯身看她手里的刺绣,微长的头发压到她额头。
“瞧你绣的这么认真,我还以为多漂亮呢,原来是在逗自己玩儿。”
是揶揄的口吻。
王桂英噗呲笑出声来。
13. 第一定律
华新国民中学的大讲堂坐满学子,人数太多,实木的笨重长桌撤下,只留下紧挨着摆的一排排长凳。
哪个年代的学生都一个样,青壮血盛的年纪,被压在屋里读书,一身筋骨施展不开的憋屈,全泄在自个儿座位这一小方天地。
叽叽喳喳聊最新的电影,县里的烧肉铺子,催人还昨天借出的一块钱法币,预约传抄还没动笔的作业。不知哪个讲的上头,嗓门越来越大,聊着聊着就变成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不一会儿几个学生凑在一起闹打上,红木的板凳失了重心,一头高高翘起,将那边坐的学生摔个狗啃泥。
“哎哟!”
平白吃亏的学生自然不干,撸起袖子加入战场。闹的大了,讲堂像密集养殖的牲畜场——一片鸡飞狗跳。
今儿个不是他们的主场,来旁听的教师乐的袖手旁观。
陪刘珉之进来的苏学章喊了几声肃静,没人听,抓起讲台的戒尺狠拍几下。这戒尺的声音惊、脆、响,像拍在皮肉上,对学生很有几分杀伤力。
学生退潮似的各回各位,在凳子上坐好。
当然,还是有小动作,但动静轻的可以叫校长假装看不见了。
因尊师重道,教师坐第一排。
刘珉之打眼看去,一溜的长袍马褂,间或几个穿西装的,女教师只有两位,都很眼生。
他收回目光。
苏学章清清嗓子。
“先生们,同学们,很荣幸今天请到了在漳县军工部任职的刘珉之刘先生,刘先生毕业于法国综合理工学院的机械工程专业,现在为我们讲授力学工程课,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还算热烈。
其实苏学章请过不少官员来讲课,学生们早见怪不怪。而教师对陌生的课程总有些许排斥,怕自己和学生一起从头学,若不如学生懂,会露教书育人的怯。
他们肯给这个面子,多是被洋学校的名号唬住了。
毕竟这个年代,外国的东西总比国内的好。
“刘先生。”
一个公鸭嗓的男学生坐着提问,他正值变声期,声音很有攻击性。
“您从国外回来,如今做什么官?”
苏学章瞪他,白胖的面颊都鼓了起来。
“你是哪个年级的?这么没规矩,和先生说话要先请示,然后站起来说,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么?”
男学生懒洋洋站起来。
“提问,刘先生如今做什么官?”
台下睽睽之目,或好整以暇,或面带挑衅,显然,不是只有一个人关注这个问题。
苏学章声音冷下来。
“你们是来学知识的,不是来攀高枝的,坐下听课。”
男学生撇嘴,不情愿地坐下。
苏学章歉意地朝他拱拱手,让出讲台的中心位置:“刘先生,请。”
刘珉之鞠躬回礼,信步上前。
“今天能站在这里,和各位学生共同探讨交流,我感到非常高兴。”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朗有力,和平时说话的温和模样有些不同,似在刻意宣张一种威严感。
忽的,他拐了个弯。
“要知道,在我小时候,漳县只有私塾可读。”
“提问。”
学生举手。
“漳县国民中学1915年就成立了,私塾也已废除多年。刘先生,您没有那么老吧?”
“不错。”
刘珉之朝她笑笑,示意她坐下。
“北洋时期确立了新式学制,漳县也与时俱进,宣布废除私塾,开设新中学。”
“但北洋时期穷兵黩武,无力支持教育长期发展。虽定下了课程校令,但毕业后的文官考试内容模糊,地方学校一头雾水,还是参照旧时科举的题目授课。”
“虽叫新学校,实则是老私塾换了新壳子。”
他这话虽有捧新踩旧之嫌,但还算有理有据,几位在私塾教过课的老先生听得摇头晃脑。
学生提问:“刘先生,后来呢?”
“后来——”
刘珉之拖长了调子,几个本低着头的学生抬头看他。
“民国一十六年,国民□□u大学部改为教育部,又颁布了《中学法》和《中学规程》,还明确规定省税的30%用于教育。”
“之后推行各省市中等教育改进计划,发展国语教育和公民训练,采用审定教科书,增设各科目课程。”
“同学们今天能坐在这里听课,是无数人协力争取的结果。”
这话大部分学生是头一次听,纷纷交头接耳。
刘珉之适时停顿一阵子,慢悠悠开口。
“他们这样做。”
有一半学生都抬头看他。
“是因为我们如今比洋人差的太远,仅靠一代人难以追赶差距,于是寄希望于下一代人,也就是你们,能比上一代人更强。”
“苏校长同样相信你们的力量,所以放弃了北京的官位,来到这小小的漳县,做起教育事业。”
他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苏学章对视一眼,对方笑着点点头。
“最后,我想提一个问题,谁都可以回答。”
刘珉之四下扫过,台下翘首以待,俱是年轻的头颅。
“有谁知道黄埔军校门口,那副大名鼎鼎的对联,写的是什么?”
台下鸦雀无声。
苏学章点兵点将。
“谢觉梅,你是学生代表,你来回答先生的问题。”
一个丹凤眼短头发的女学生站起来,冷静而流利地念出答案。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很好,一字不差。”
刘珉之带头鼓掌,众学生也跟着热烈鼓掌,谢觉梅不太习惯,僵着颈背坐下。
氛围正好,刘珉之切回主题。
“开场词就讲到这里,接下来我们讲力学的第一定律。”
这个年纪的学生颇有种不服天地的傲气,你越逼着他服谁他越不服,可若是他们发现你有真东西,打心眼里认可你,便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个时辰的课满满当当讲完,前排的教师们挨个起身致意,与刘珉之说几句客套话离开讲堂。
学生们散了课,却还没走,围着朝刘珉之问问题。
都是力学相关的问题,可见认真听了,刘珉之很欣慰,一一作答。
学生代表谢觉梅问的问题很有见解,刘珉之细细讲来,把她的问题讲透,余下学生也都通了。
“刘先生。”
好有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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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度的公鸭嗓,是开场问他做什么官的那个男学生。
他身体前倾,挤着人群趴靠在讲台上。
“您在军工部当值,应该经常摸枪吧?”
刘珉之笑笑。
“军工部管军火军械,枪支自然是最重要的。只是我们军士众多,武器却严重不足,工厂的枪支刚刚运到仓库,便马上发给还没配枪的战士了。”
公鸭嗓追问:“刘先生,枪您造的吗?”
刘珉之哭笑不得。
“若是我一个人就能造枪,蒋校长早把我绑到前线做军需部长了。”
学生们哈哈大笑,一向冷淡的谢觉梅也忍俊不禁。
公鸭嗓叹了口气,很是失望:“我还以为您能教我们造枪呢,我父亲常在家里骂,就为找美国人和俄国人要那几杆枪,白受他们那么多鸟气。”
刘珉之摸摸他的头。
“枪械制造其实不难,难得是标准化、规模化。若你们真有兴趣,我下回来讲这个。”
“好啊好啊!”
"刘先生一定还要来!"
“好,一定来。”
得了允,学生们纷纷散了。
那公鸭嗓的男学生被叫先生叫走训话,谢觉梅指挥其他人搬桌子,将讲堂恢复原样。
结束了。
刘珉之重敛心神,走出讲堂。
“刘先生。”
刘珉之一颤,和来人对上目光。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黑白裙装,上衣是旧式斜襟的扣子,腰身宽大,反叫人显得更加纤细,黑色的长裙一直遮到脚踝,只露出一点鞋跟。
浅棕色长发一丝不苟扎在脑后,颅骨圆润、饱满,额头方窄,脸颊短小,显得有些幼态,倒像位女学生。
“苏老师,又见面了。”
苏湘子眯起好看的浅棕色眼睛,和他手掌相握。
两人虎□□碰到一起,又慢慢抽离。
“我还以为苏老师今日休沐,无缘得见了。”
她笑了笑,没回答。
“家父请先生们一起用晚餐,刘先生可一定要赏脸。”
刘珉之手按在胸口,微微弯腰。
“恭敬不如从命。”
路过的学生们好奇地打量他们两个,苏湘子带头离开。
“晚上定在学校旁边的徽菜馆子吃饭,我带刘先生认认路。”
“多谢苏老师。”
两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刘珉之生的高,能看到苏湘子浅棕色的头顶。
“苏老师好。”
“苏老师好。”
苏湘子矜持地点头,她人气高,同她问好的学生太多。
“苏老师好,苏老师今天也很漂亮。”
不等苏湘子训斥,调皮的男学生泥鳅似的从她与刘珉之间穿过。
刘珉之一愣。
苏湘子轻笑,朝他挨近一些,和他的肩膀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刘珉之似乎闻到她头顶发油的味道。
清新甜美的茉莉香。
穿过人流,来到空旷的操场,茉莉的香气飘荡着散了,若有若无,像随着心意臆想出来的。
“刘先生课讲的真好。”
刘珉之挑眉。
“苏老师怎么知道?”
14. 说错话
“我刚才有听刘先生讲课。”
刘珉之起了玩心:“苏小姐不在前头和教师们一起听课,却在暗处悄悄看我。”
“才不是,”苏湘子嗔道,“只是来晚了,不好打扰大家,才从后门进去的。”
“这倒要多谢苏老师体谅。我讲的力学课这般无聊,稍有一点动静——比方有只小鸟经过,学生都要走神去看的。”
苏湘子掩嘴笑。
"那我下回偏要正大光明从前门进去,替你瞧瞧学生们听课认不认真。"
“这可万万使不得,若是苏老师闯进来,别说学生,我的心思也不会在书本上。”
苏湘子止了步伐,挑衅地看他。
“那刘先生的心思会在哪里呢?”
“自然……”
刘珉之深思着拖长语调,俊逸的眉头苦恼地皱起。
“自然是在学生们身上,他们乱了套,我可要遭苏校长的训。”
苏湘子噗呲笑出声。
“那我替你向父亲求情,请他法外开恩,饶你一命。”
“若真如此,”刘珉之佯作欣喜,“我可要提前感谢苏老师救命之恩了。”
苏湘子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应了。
沉默一会儿,他们同时大笑。
笑过了,看对方的容颜似乎有所变化。
更生动、更漂亮。
“我还以为今日遇不见苏老师了。”
“瞧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专程来见我的。”
刘珉之刻意不答话,笑着看她。
气氛刻意暧昧起来,苏湘子偏不遂他的愿,转了话题。
“刘先生课讲的这样好,不愧是法国回来的高材生。”
“苏老师见多识广,我还怕入不了苏老师的耳朵。”
苏湘子挑眉:“你怎知我见多识广?”
“苏校长的千金,自然是不会差的。听说苏老师是在北京读的大学,不知是哪所学校?”
苏湘子笑容忽然冷下来,转身往前跑。
新中学校内遍植阴香,这种植物古板、笨拙,花果极小,但枝叶繁茂,可以一直盛绿到秋冬。
她的脚步轻快,跑着跑着停下来,小步跳跃。
刘珉之不明所以地追上她。
她闭着眼,深深吸进一口气。
刘珉之忐忑地在她身边站定。
“我说错话了吗?”
苏湘子尖利道:“没有!”
刘珉之这下真的慌了,苏湘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瘦弱的胸膛像引火的鼓风机,一呼一吸地吹颤。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不用。”
苏湘子咬着牙缝蹦出来两个字,痛苦地抱头蹲下。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刘珉之举棋不定,苏湘子努力调整呼吸,声音越来越平缓,几分钟后,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抱歉,让刘先生见笑了。”
她又挂上那副清清淡淡的微笑,微微下垂的浅棕色眼睛却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刘珉之很失望,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我很担心你。”
“真没事,”苏湘子的笑容多了两分真心,蓦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还好有真主保佑。”
晚上的徽菜馆子很热闹,除新中学十几位老师,军工部的几位同僚也来了。课虽是刘珉之一人讲的,但挂的是军工部的牌子,说出去就是军校协作。
方主任喝了酒,多了几分惯常没有的豪气。
“学校就得苏校长这样的人来办!你们瞧瞧这两年,新中学办的多好、多热闹,省里头的报纸都在夸呢!”
苏学章酒量浅,才喝两口,面上就泛红。
他摆摆圆胖的手掌,谦逊道:“不敢不敢,都是各位领导栽培,新中学才刚刚有些起色。”
方主任用食指点他:“太、太谦虚,来喝酒!”
苏学章又挨个陪一圈,面盘已全红了。
“家父不胜酒力,我来代他喝。”
方主任奇怪看来,但见苏湘子瘦瘦小小,长相漂亮,却讲出挡酒这种豪言壮语,大笑出声。
“苏小姐这是要做酒场花木兰?苏小姐一片孝心,可我怕人家说我欺负小姑娘。”
苏湘子淡笑,举起酒杯。
“请。”
言罢一仰而尽,将酒杯倒转,表示自己喝完了。
军工部的同僚大为稀奇:“苏小姐厉害啊。”
方主任举杯:“苏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我有眼无珠,来,敬苏小姐一杯。”
“不敢。”
苏小姐站起来,杯沿矮放与他相碰,只一口闷在嘴里,片刻咽了。
“好啊,好!”
“不愧是苏校长的千金,豪气干云啊!”
军工的人挨个敬了一圈酒,只剩下刘珉之。
方主任嗓子已干了,大喊:“珉之,你也敬苏小姐一杯。”
刘珉之为难:“方主任,你知道,我是最喝不得酒的。”
“知道你酒量不好,可苏小姐这一杯还是要喝的。”
苏湘子面庞微红,神态还算自若,瞧不出醉的痕迹,只是那双漂亮的浅棕色眼睛,已含了一汪秋水。
她握着酒杯,水光潋滟地看刘珉之。
刘珉之站起来,举起小小的白瓷杯盏。
酒局自有好事者倒酒,次次满到杯口,稍一晃便溢出来。
苏湘子和他隔空碰杯,纤白的两个指头捏住杯口,酒液湿湿哒哒黏在手上。她神志清晰,举止得体,但烈酒的味道凑到跟前,还是不着痕迹皱了皱鼻子。
“不行,真不行。”
刘珉之突然讨饶。
“这酒劲儿太大了,我是一口也喝不下了。”
苏湘子奇怪地瞧他一眼,抿唇坐下,将酒盏沿边放了,在桌子底下用手绢揩指头。
“哈哈哈哈哈。”
“珉之做事情是极好的,喝酒可不如别人。”
方主任也调笑他:“知道珉之是我们军工部的酒篓子,没想到连女孩子都喝不过。”
刘珉之顺着他们的话说:“方主任他们喝酒是越醇越喜欢,我不行,度数一高,闻着就发晕。”
众人俱笑了,苏学章已缓过来些,也加入话题。
“我也不行,年轻那时候就喝不了酒,后来年纪大了,勉强练出来些。”
一个大舌头的男人嚎着嗓子道:“苏校长,不,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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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喝酒,哪能干事业。”
方主任即刻呵斥他:“说什么呢!你才喝几杯就醉了,敢说苏校长的事业?苏校长的事业比你强到天上去!”
那男人讪讪,酒已醒了大半。
苏学章摆摆手示意无妨,又叹了口气:“其实,也是这个理儿,刘先生还年轻,偶尔喝一喝,练练酒量还来得及。”
刘珉之唏嘘:“再怎么练也不如方主任他们这种天生海量的。”
方主任大笑。
“珉之惯会偷懒,一上酒桌便开始说自己不行,他也是奇了,哪有男人上赶着说自己不行的?”
众人揶揄地笑。
在场几位女老师都很年轻,难受地皱眉头。
刘珉之不好说话,有位长脸型的女老师替他反驳:“要我说,敢承认自己不行的男人才有本事呢。”
方主任啧啧称奇。
“是了,现在有本事的女人多,尤其各位女教师,都很能干,你们几位对我们男人的意见很值得采纳呀。”
几个男人开始不爽,嫌在场就几位女性,却使他们不能敞开了说话。
“还是你们女人珍贵,我们说话,方主任可从不采纳。”
“去去去,胆子大了,敢编排我了。”
方主任嬉笑着坐下。
苏湘子喝完酒任务便完成了,她吃不下东西,只安静呆着,可作为酒局里难得的女性,还是位漂亮女性,她是逃不掉成为话题中心的。
“早听说苏校长家中有位才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哪。”
苏学章自然低调作答:“谈不上什么才女,不过时代好,多读了几年书。”
“这还不叫才女?书读的好,课也教的好,我侄子说新中学里属苏小姐的人气最高呢。”
“学生说着玩儿的。”
“那也是苏老师自己有本事。”
“不过真论起来,学生有几个真懂学问的?但看苏小姐人生的漂亮,便断定学问不会差。”
刘珉之突然开口:“我倒真听过苏小姐讲课,苏小姐英文教的极好,比国外的老师也不差。”
苏湘子顿住,抬眼瞥他,见他正看自己,又扭过头。
“哟,珉之还听过苏老师讲课?”
苏学章忙道:“是我请刘先生来的,那时刘先生刚从法国回来。”
提起这个,方主任不满。
“珉之瞒的我们好苦,要不是他要来新中学讲课,我都不知道他是刘家的高材生。珉之,何必口风这么紧?就算知道你是刘部长的弟弟,我们也敢亲近你的。”
刘珉之赶紧赔罪,硬灌了两盏酒。
话题又拐到他身上,众人轮流吹捧一番,虽不免有几个阴阳怪气,但还算克制。
“刘家真是门楣显赫,哥哥在军务部做部长,弟弟也是大才子,是什么,法国综合理工学院是不是?”
“是。”
“听说是法国工程专业最好的学校呢。”
“会读书的人最厉害了。虽说现在不考功名了,但读了书还是更好升迁。”
方主任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向苏湘子。
“我听说苏小姐也是高材生,是在北京女子大学念书的,是不是?”
刘珉之心理咯噔一声。
15. 过往
刘珉之恨不能捂住方主任的嘴,让他把话咽回去。
今日他本和苏湘子聊的好好的,问及她的学校,却忽然犯了忌讳,搞得两人不欢而散。刘珉之不知缘由,只不敢再提这事。
偏方主任又讲出来了。
刘珉之很担忧。
苏湘子眼眸低垂,看不清神色,也没什么反应。
苏学章替她回答:“是,北京女子大学。”
“哎呀呀,了不得呀,民国最好的女子大学。”
“许多将军夫人都是这所学校的呢。”
“怪不得我听这学校耳熟,冯将军的夫人就是这里毕业的。”
聊起上级,众人兴致昂然,又探讨起冯将军的家事。据说冯将军不喜欢乡下没见识的原配,就娶了这位新太太,结果新太太本事太大经常干政,他又不喜欢了,在外头纳了几房小妾。
“不止有将军夫人。”
苏湘子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什么?”
众人聊的火热,还以为她有什么新的八卦消息。
“女子学院不止出将军夫人,也出了很多革命者。”
气氛冷下来。
方主任有心搭话,乜斜着眼睛想了半天,以他的见识,实在想不出哪位女革命者是女子学院的。
谁会去关心女革命者呢?
又不是自己的上级。
刘珉之慢吞吞道:“我今天上课也提到革命呢。”
方主任笑了:“你讲的不是力学课,怎么能和革命扯上关系?”
苏学章有不同看法:“刘先生大道归宗嘛,学什么不都是为报效祖国。”
那位长脸型的女教师很捧他的场:“是了,刘先生课上提问黄埔军校门前对联写着什么,是咱们的学生代表答上来的,正是位女学生。”
“这有什么难的?那副对联大名鼎鼎,谁不知道?”
刘珉之好笑道:“那你说,写的是什么?”
那男人摇头晃头,和着酒气飘逸朗诵:“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
众同僚齐接话:“勿入斯门!”
场上人俱笑了,纷纷碰杯。
“还有横批呢,”话既正经了,方主任拍桌而起,壮怀激烈,“革命者来!”
“好!”
众人又鼓掌吹嘘。
接下来便是灌酒环节,刘珉之拒绝的还算坚定,也喝了十来杯。等散场,天灵盖直冒白烟。
“再上,再上两瓶!”
“方主任,真不能喝了,酒店也该打烊了。”
方主任咂咂嘴,不爽道:“刚刚过瘾呐。”
“下回咱们再喝,我定个过夜的场子,喝个痛快。”
“哈哈哈哈,”方主任大力拍讲话人的肩膀,“你说的?”
“我说的!”
酒店楼下就有等客的人力车,苏学章只喝了两轮,眼神迷蒙地站在包厢门口,和客人挨个道别。
刘珉之站起来才发现腿软的厉害,一步三颤,下台阶时怯怯扶着墙,还是险些跌跤,幸被身边人抱住了。
“珉之,你是真不行啊。”
刘珉之张嘴,还没说话,嗓子眼直往外涌酸水。
“诶诶诶!别吐我身上!”
刘珉之鼓着腮帮子,踉跄摔到室外。
晚间凉风一吹,神思复回笼了,几位教师先上了人力车,往四周散去。
“珉之,走了。”
刘珉之弓着腰,手撑在膝盖上,有气无力地冲同僚扬手。
“哈哈哈哈,那我们先走了。”
刘珉之虚弱地点头。
人声渐弱了,他忽闻到一股幽淡的茉莉香,接着,才是短跟皮靴轻巧的踏击声。
刘珉之将散开的领带扶正,站直身体。
“苏小——呕!”
刘珉之拼命捂住嘴。
苏湘子笑了,递过来一条闪珠光的白手帕:“擦擦吧。”
刘珉之接了。
柔软的蚕丝料子,边角一朵小巧的刺绣茉莉。
“真漂亮,你自己绣的?”
苏湘子嗤笑:“怎么会?洋货行买的,一块钱五条,我买了很多。”
“哦。”
她这样的新派女人是瞧不上女工的,嫌耽误时间,不如看会儿杂志、听会儿收音机。
刘珉之讪讪,将绢子捏在手里,不舍得用。
苏湘子弯起眼睛:“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傻乎乎的。”
刘珉之脑袋昏沉,思维时断时续,怕说错话她不开心,干脆不说。
苏湘子便站在旁边,陪他吹了会儿风。
“今天,不好意思。”
她的声音很轻,像她身上的茉莉香气,刘珉之根本无法忽略。
“没什么。”
苏湘子又笑了。
"我都没说是哪件事,你果然在心里怪我。"
“哪件事都没关系。”
苏湘子沉默。
良久,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我在女子大学的时候,经常跟女同学们参加游行,你在国外不知道,北京的学生最时兴这个。”
刘珉之其实知道,法国的抗战爱国学生组织也很活跃,但他没说出来,只安静听着。
“其实,我说不上多懂,今儿个反日本,明儿个反美国,我根本记不清楚哪条个约签的哪个条款,我只是跟在她们身后走罢了。”
一弯残月如钩,安静、朦胧地为黑夜笼罩一层白雾。
刘珉之忽想起来,今日是农历的九月初一。
“我甚至还制过横幅、定过口号,你说可不可笑?”
"怎么会可笑呢?你已经很勇敢了,总要有人发出声音。"
“是啊。”
苏湘子抬头望月。
“所以她死了,死在我面前,被枪杀的。”
刘珉之懵了:“什、什么?”
“嘭!一枪子过来,人的脸直接被打烂了,血溅到我脸上,她的眼睛还在看我。”
刘珉之这几年并未听说北京有武装镇压学生游行的案例,但或许,只是国外没有报道。
“你知道吗?我那时根本感觉不到难过,只庆幸自己没走在前头。”
刘珉之张了张嘴,脑袋好像又沉重起来,他谨慎地没有发言。
苏湘子长舒一口气。
“很抱歉和你说这些。”
“不,我很,我很乐意听你说。”
苏湘子惨然一笑,又强行打起精神。
“不讲这些难过的了,毕竟天主,天主会保佑所有人的。”
刘珉之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会信教,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静默地相处片刻,等苏学章下楼找她,才正式告别。
“刘先生,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
“那么,期待下一次见面。”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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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湘子狡黠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刘珉之脸更红了,不知是不是酒气又冒上来。
“我听说,□□弄来一套新的胶片,下周在小剧院放。”
“那小剧院窄的很,也不干净,坐着很不舒服。”
“哦。”
刘珉之懊悔,他没有准备备选方案。
“不过,我愿意为了刘先生给它一个机会,瞧瞧它这次有没有进步。”
刘珉之大喜:“真的?”
苏湘子笑着点头。
“那太好了,周日下午四点钟,我到学校门口接你,我们先去吃饭。”
“直接去教堂接我吧,我要做礼拜。”
“好!”
苏湘子转身,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茉莉的香气如春风侵袭,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刘珉之愣住。
他呆呆听着鞋跟声音远去,又呆呆地上了人力车,回到刘府,值夜的下人睡眼惺忪地为他开门。
“二少爷。”
他没应,腿脚却聪明的很,自己往东厢房走。
灯光果不其然亮着,屋里的女人又在绣花玩。
“你回来了!”
刘珉之拿门撞门框,撞了几下没撞上,王桂英抚开他的手,将门扇合拢。
刘珉之嘿嘿笑。
“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王桂英早将地铺铺好了,刘珉之噗通一屁股摔下去,痛的直皱眉。
“你去床上睡吧。”
王桂英来扶他,他甩胳膊反抗几下,没挣过,顺势扑在床上。
“诶!鞋子!”
刘珉之慢吞吞抬起腰,伸手够到鞋子,一只一只扔下床。
“把衣裳换了再睡。”
刘珉之不理她。
她叹了口气,上手扒衣服。
刘珉之抗拒。
“不用、不用你,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王桂英无语,将挂在屏风上的中衣丢给他。
“快点。”
她转过身。
衣料摩挲的声音就响了两下,渐了,只留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好了没?”
没人应声儿。
“我转过来了?”
他默认了。
王桂英扭过身子,男人什么也没脱,就解了两个马甲扣子,正趴在枕头里酣睡。
王桂英抬头看了会儿木顶棚,先把自己气儿捋顺了,这才上手将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搬抬起身,给他换衣裳。
人醉的只差昏死,还不忘捂住胸口和下身,当真贞洁。
王桂英如同打完一场架,全身是汗。
刘珉之晕晕乎乎的,终于睡踏实了。过一会儿一条温热的帕子挨在他身上,挨过的地方清爽干净,他舒服的很,任由那帕子将整个人擦过一遍。
又过一会儿。
“醒醒,醒醒。”
他肩膀被晃来晃去。
“起来喝了醒酒汤再睡。”
好烦。
刘珉之皱眉,怎么都不肯睁眼。
“啪!”
宽厚的手掌往他脑袋上用力一扇,脑浆子都打匀了。
刘珉之震醒,心有余悸地摸着脑袋,只见王桂英黑着脸捧个瓷碗坐在床边。
一汤匙苦药送到嘴边。
“快喝。”
刘珉之学乖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终于睡了个好觉。
16. 玉佛
虽喝了解酒汤,早晨起来还是头疼,有根针在拧似的。
身上倒不难受,很清爽。
刘珉之瞪大眼睛,这才意识到有人给他换了衣裳擦了身子。
王桂英起的早,已不在房里了,一个瘦成竹竿的小女孩蹲在床脚打瞌睡。
“小葱?”
“二少爷,”小葱打着哈欠起来,“我去给你端醒酒汤。”
刘珉之揉着太阳穴起床,昨日那身被酒气熏透的衣裳不见了,屏风上挂了新的西服。
换好衣裳出来,才看到案上一方手帕,白色泛珠光的桑蚕丝料子,和屋里古朴厚重的陈设极不搭调,像故意摆在那儿的。
刘珉之将帕子拾起,轻轻抚摸那朵小巧的银丝茉莉。
小葱翘着指头捧进来解酒汤,冒冒失失的,刘珉之赶紧接过,温度正好,他三两口灌进肚子。
“二少爷,二奶奶叫我转告你,这个帕子金贵,还带香气儿,她怕把香气给你洗坏了,叫你自己洗。”
怪不得搁在这里。
刘珉之心虚。
“二少爷,你昨天是不是喝花酒了?”
“胡说什么呢!”
小葱咂咂嘴,知道他脾气好,也不害怕。
“二奶奶早上气坏了。”
“哦?怎么个气坏的法?”
“崔婶早上和她打招呼,她都不理人的。”
刘珉之觉得好笑。
“别贫嘴了,帮你二奶奶干活儿去。”
刘琼越昨天带外头几个女人上京城玩,家里只剩他们四个吃早餐。
天气转凉,刘伯承越来越没精神,连小儿子初一晚上不回家吃饭都懒得说,恹恹喝了两口小吊梨汤,不动了。
“爹,再吃点东西吧。”
刘伯参又拿起汤匙,在碗里搅了搅。
“是不是这汤没胃口?厨房还有银耳,我叫人炖一盅来。”
“不用。”
刘伯参费劲地放下汤匙,往椅背上一靠。
“早上霜重,我老觉得,身上发寒。”
今天分明是个大晴天。
刘珉之心下叹息,不敢表现,只附和说天气确实冷。
“是啊爹,再多添件衣衫就好了。”
刘伯参垂着头,显得体型很小,像个孩童。
初一本该祭祖,刘珉之去祠堂补了香,回来发现王桂英难得在屋里坐着,身影空愣愣的。
“怎么了?”
王桂英扭头,刘珉之吓了一跳。
“你怎么哭了?”
王桂英一愣,拿黑色的绢子沾沾眼角,瞧不出湿了没。
“没事。”
“真没事?”
王桂英不说话。
刘珉之莫名感到心虚,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你这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本来就在欺负我。”
刘珉之噎住。
“等老爷子不在了,就没人护得住我了。”
刘伯参的身体状况平日没人提,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老派的家里养着新派的孩子,全靠刘伯参将他们聚拢在一起。
她这个儿媳妇,也是老旧的、快要消亡的。
王桂英想着,腮边淌过两行清泪。
她的长相很古典,银盘脸杏仁眼,头发乌黑如漆,皮肤白里透红,瞧着就气血充盈,是老一辈人都喜欢那种长相,常被人夸有福气。
她又爱忙,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管,只晚上回来和刘珉之一个屋歇息。
白日不相见,刘珉之便当没这个人,晚上呢,就将她看做屋里一座玉佛,撞上了便拜一拜,否则便不去理会。如今见玉佛也会眼红泣泪,刘珉之自己倒先乱了。
“你,你有什么怨我的话说出来就是了,是我对不住你。”
王桂英沉默地抹眼泪,边抹边哭,根本止不住。
刘珉之慌了:“我错了!都怨我!”
她哭的直打嗝,刘珉之帮她拍背。
“姑奶奶您消消气,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天煞的,他可真见不得女人哭。
王桂英突然一转身扑到他怀里,他僵的手脚都不敢动。
女人的肩膀起伏着,像困顿的小兽,哪还有刘府二奶奶半分神采。
刘珉之叹了口气,认命地回抱住她。
等哭过劲儿了,王桂英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离开丈夫的怀抱,脸上布满红晕。
“你这几天都在家里呆着,要出去吗?”
刘珉之以为她在怨自己昨晚醉酒,赶紧表态:“我这几天都在家里。”
王桂英松了口气:“太好了,你得去米铺看看。”
“米铺怎么了?不是有钱管家吗?”
“钱管家还在庄子里。我听下人说米铺的伙计在闹涨工钱,爹不喜欢女人家掺和外面的事,我不好去管。”
“我知道了。”
刘珉之将这件事记下,心中更是惭愧。
王桂英确是一心一意为刘家操劳,日后多补偿她些钱财吧。
刘家在漳县有上千亩耕地,每年靠收租净赚十几万斤粮食,这些粮食大部分运到大城市出售,剩下的囤积在刘家粮仓,粮仓之中又拿出一部分在漳县做长期经营,保证本地充足的粮食供应。
原先,乡下人自己有地,除了灾年不必买粮。后来兵荒马乱,卖地求全的人越来越多。没了地,便不用守着固定的家,可以到处行走,靠做雇农、雇工赚钱度日。如此,饮食、居所都要花钱维系。米是粮食的根基,刘家的米铺从不缺大小顾客。
木瓦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刘家米铺”四个字已错金落灰,木门陈旧,门槛低矮,踩进去就是堆满米柜的店铺内部。
客人三三两两,柜台后的掌柜沉默地打着算盘,还有一个伙计看称,旁边立着一块木牌:新米75文一斤。
“今年米价怎么这么贵?”
伙计头也没抬,快速解释:“银元又涨价了,现在一银元换1500文,按银元给还是一银元20斤米。”
民国货币制度复杂,去年刚刚发行“法币”,规定一银元=一法币,同时禁止银元流通,回收白银。但在大部分地区,这只是一纸空文,大家依旧使用自己熟悉的银元和铜钱。
考虑到政丨策时局种种因素,米价的涨幅勉强说的过去。
刘珉之没说话,在店里来回踱步,掌柜的感觉不对劲,一抬头,吓了一跳。
“二少爷,怎么是您?”
伙计唬了,忙抬起柜台的暗门,刘珉之大大方方走进去,站在掌柜让出的地方,翻看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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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生意不错?”
“正秋收呢,陆续进了两批新米,生意嘛,还是老样子。”
账目没问题,每天大概几百斤米售出,好的时候上千斤,隔几天会有一两个大单子。
“这里只你一家的账本?”
“是。”
“其他门店生意如何?”
“二少爷,这可不归咱管,”掌柜为难道,“我只管自个儿店里,要说所有门面的事,得问钱管家去。”
要是钱管家在,也不用他刘珉之费心了。
“你工钱多少?”
掌柜谨慎地没回答:“二少爷这是何意?”
“问你话答就是了。”
“我每个月15元,手下伙计每个月8元,年底有分红,节日有津贴,钱管家还会视情况给奖薪。”
刘珉之合上账本。
“这么说,你还算满意喽?”
掌柜擦擦额头的汗:“不敢不敢,能在刘家讨一口饭吃,我们每天都感念老爷,额,还有少爷的恩德呐。”
刘珉之又看向伙计:“你刚才说现在银元涨价,那就是铜元不值钱了。刘家每个月薪水给的是银元还是铜钱?”
伙计唯唯诺诺:“是银元,是银元。”
刘珉之向后一仰。
“在漳县,应该没有比刘家更好的去处了。”
“二少爷说的极是,亲戚都羡慕我们在刘家做事呢。”
“是是,咱们东家是最厚道不过的。”
两人千吹万捧,刘珉之又训了几句话,叫他们平时做事勤谨些,门沿、案板上的灰尘常打扫,他们一一应了。
刘珉之任务完成,赶回家去。
刘伯参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郎中每天都来,开的药方也改来改去去,其实就是换一两味无关痛痒的补药。偏王桂英实心眼,大夫刚改方子,她便盯着抓药重做。
王桂英捧了药进屋,见刘珉之在,一挑眉。
“这么快就回来了?”
刘珉之施施然点头,从她手里接过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刘伯参。
没喂两口,黑色的药沿他嘴边流出,刘珉之忙拿帕子去堵。
“我来吧。”
王桂英夺过药碗,翘着指头喂,也瞧不出手法有什么不一样,反正他全喝进去了。
喂完药,她温声哄病人休息,刘伯参虚弱地点头。
刚给刘伯参掖好被子,对方的手又从被缝里伸出来,轻轻拍王桂英的手背:“苦了你了。”
“说什么呢,爹。”
到夜间,王桂英才有空问刘珉之米铺的事,刘珉之将情况简单说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做事懒怠些,刘家的薪水是漳县最高的,我不信他们敢闹。”
“这可说不准,人心总不知足的。”
“放心,我训过话、给过教训了。你是从哪里听说他们要涨工钱的?我可一点没瞧出来。”
“是厨房的崔婶,她娘家人开饭馆,和米铺来往多。”
王桂英换了衣服上床,犹不放心:“是不是他们不敢在你跟前说?你可是刘家的少爷,有事自然要瞒着你。”
“真有事我不会看不出来。好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娘说的没错,你就是操心的命。”
刘珉之吹熄蜡烛。
“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