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她入笼》
1. 第 1 章
深夜,万家灯熄,徐州通判府上却一片灯火通明。
陶云珠抵案沉眉,思绪烦乱。
不久前,今上钦点了御史至徐州巡查,才月余,徐州的官员就被拿了大半,陶父亦未能免,罪名是贪贿,人也在几日前被收押,眼下消息全无。
父亲入狱,母亲早逝,陶家没有主母,家中只余她和幼弟,千斤的担子,自落在了她这个未出阁的长女身上。
陶云珠不愿坐以待毙,这几日阖府奔波,全为陶父的官司。
听闻,那位京城来的巡按御史名裴晏,年方才二十,官位虽不算高,身份却是尊贵。其母乃今上嫡亲姑母,庆宁长公主,其父是勋爵中品级最高的镇国公。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外物能入他眼?
陶云珠想不到,其他官员的家眷也想不到。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金石古董,美人美酒,全送了个遍。
陶府不敢大张旗鼓地抬财宝上门,便递了稀世名画,不成,又送了两个瘦马,亦被拒之门外。后又找了人,只求传个话进去,如今看,俱是毫无成效。
这位裴大人,油泼不进,水泼不出。
既不贪财,也不好色。
陶云珠才及笄的年纪,经事不多,一时也没了主意。
管家见状,犹豫道:“小姐,这些人代天子巡查,想必不是我们寻常手段能动摇,但今日出门,并非全无收获,我在对方门口守到月黑,探听到一消息,三天后,这位巡按使要去龙华寺上香。”
“当真?”陶云珠郑重抬眸。
“是,小姐,不过时间匆忙,我们能准备的东西不多。”
“无妨,东西不紧要,能面见才是最紧要的。带上账册,再带上桃夭和玉瑶,白日里没送成,不代表见了面不成,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这桃夭和玉瑶,正是陶家前不久从扬州买回的两个瘦马,二女色艺双绝,桃夭丰满娇艳,玉瑶纤细秀致,性格亦是一动一静,属瘦马中身价最高的那档。
“明日就让老奴带她们去吧,小姐到底尚未出阁,不宜同这种事有沾染。”
陶云珠却不为所动,“正因我是未出阁的女子,对方才不会对我过多防备,行事反而便宜。只要能救父亲,沾不沾染又算得了什么?父亲在徐州的政绩有目共睹,可水至清则无鱼,他是被那些人拖下水的,即便如此,他也从没做过对不起百姓之事!”
管家听后,叹了口气,他真正担心的哪里是这个?但有些话,他一个奴仆实在不好开口……
江阴陶氏出美人,而陶云珠,是美人中的美人。不仅姿容冠绝,气质出尘,身段亦是窈窕风流,婀娜袅袅。
更遑论,那份世族名门养出的气度仪态,岂是几个当玩意儿养的扬州瘦马能比?
他担心,人家若真动了什么心思,也是动在了他家小姐身上,到时,真有个万一,他要怎么和老爷交代?怎么和江阴的陶氏本族交代?
但自家大小姐的性子他知道,从小孝顺要强,如今,江阴本族见势不妙弃车保帅,不愿为了老爷惹祸上身。
大小姐小小年纪,一人扛起家族责任,必定是只要有一丝机会都不肯错过,也怪他白日事没办好,小姐不亲自去一趟,怕始终放不下心。
罢了……
“听小姐的。”
-
次日一早,陶云珠正准备召桃夭玉瑶二女前来商谈,未料,倒先有客盈门了。
自从陶家出事,府上一改往日煊赫,称得上门可罗雀。难得今早停了两辆不知何处来的朱漆马车,管家陶贵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是一路行色匆匆,急步入了内院。
“小姐,韩家来人了,正在前厅候着,说是有要事相商。”
陶贵欲言又止,韩家传话的仆从并未摆明来意,但他一看见来人,便直觉不好,神色不由凝重。
“来的是谁?”
陶云珠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停下手中毫笔,用湿帕净了净手。
“回小姐,是那位丛嬷嬷……”
丛嬷嬷?
这一位,可不完全算韩家的人。
“知道了,先叫人好生招待,我随后便到。”陶云珠顿时明白了对方来意,说完,又吩咐贴身侍婢白芨取了样东西。
最后才换了见客的衣衫,携仆随往前厅去。
近日,院子里的草木虽有人照常打理,但到底不比之前长得好,一路走来略生凋敝,倒合这灰暗的天色。
厅内,一番简单寒暄过后,双方都安静下来。
陶云珠坐定不言,对面韩家的冰人丛嬷嬷也没急着开口。两厢对坐,比起会客,更像拉锯。
气氛逐渐有些微妙起来。
这时,韩家的冰人端起茶杯,先虚饮了一口,才抿抿唇道:“好孩子,你是个通透的。韩夫人说,咱们这样的诗书人家,既定了亲,本应同气连枝。可明年六哥要下场科考,事情偏就出在了这节骨眼上......”
见陶云珠神色不明,不由脸上又带了几分尴尬疏离:“陶姑娘,想必你也知晓如今局势。听闻京中御史一到任,令尊便被其缉拿下狱,这徐州的官场,之后怕是要天翻地覆呢……韩大人同是在朝为官之人,官位还要高上几品,怎可不避这个嫌?你自来聪慧识得大体,应当是能想明白的……”
其实,不消对方多言,当陶云珠入内,望见案几上摆的那幅龙凤呈祥佩中的凤佩时,便什么都确认明白了。
她转头示意白芨,将提前取出的木盒呈上。
羊脂玉细腻温润,莹莹生光,盒中躺着一只龙佩,与那凤佩正是一对,原是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的定亲信物。
龙凤双呈,好不般配。
此刻,陶云珠没有半句废话叫人呈上,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韩家既已有决断,陶家也不好一厢情愿,这玉佩便请您带回吧。”
冰人接过木盒,眼神闪过一丝复杂,似有不忍之色。但还是仔细端详一瞬,才正式收了起来。
“陶姑娘,你这份爽快,倒是叫我这老婆子有些钦佩了。只是这世事无常,韩家也是无奈之举。你晓得,韩公子明年科考,正是要紧关头,韩家实在不敢因婚事牵累了前程呐……”
“嬷嬷不必多言,婚约本为缔结两姓之好,既一家已生悔意,另一家自无强人所难的道理。只是,家父未归,陶家如今暂由我这晚辈做主,退婚书如需手印,可否由我代按?”
“当然当然!此事姑娘理应当得!”
退婚书,韩家自然也是提前备好了的。
陶韩两家一个在江宁,一个在山东,按理不易结上亲事,但事情,还要从一年前的那个中秋佳节说起。
彼时,月圆人聚,徐州城内灯火如昼,街头巷尾好不喜庆。
陶云珠本不喜热闹,只是恰好被丫鬟们撺掇着出去走走,当作散心。谁知行至朱雀桥时,人潮涌动,闹声鼎沸,她提灯正过桥头,不知被谁家顽童撞了下,眼见灯芯一歪,火苗欲舔上裙角之际,斜侧倏地伸来一柄折扇,陌生男子长臂一挡,才隔开了灼人热焰。
“小姐当心。”
樟木香混着街市桂花酒的气味扑面而来,灯影里,男人一袭松色长袍,眉目清俊,周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多谢。”
陶云珠端行一礼,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段小小插曲。
然于韩稷,却是一见倾心。
半月后,对方忽至府中做客,陶云珠隐在后厅匆匆一瞥,只觉得这人眼熟。
上首,陶行令搁下茶盏,不咸不淡道:“听上官言,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的公子正在徐州游学,今日一见,韩公子果是少年怀志倜傥不羁,但恕陶某直言,四下查访小女踪迹,怕不是君子所为?”
韩稷当即起身,作一长揖致歉,“是晚辈考虑不周,请陶大人见谅……”
陶行令也没再多说,只叫人起身送客。
但之后没多久,韩家便托了冰人报上名帖,竟是要说亲事。
陶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但与韩家相比,官阶却有些悬殊。故当听得对方来意,陶家上下,一度无不惊讶。
依陶行令看,这门亲事要说门当户对,是有些勉强的。但自古也有高嫁女低娶妇之说,陶行令多番打听后,得知韩稷才学也算出众,人品也算端方,便应下了这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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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云珠也未反对。
她虽对韩稷印象不深,但见其在被父亲点破行事唐突后,能当场认下,回头将事办得有礼有节,也算磊落君子,心中稍多了几分好感。
那时未曾想到,会有今日。
思绪收回,阳光下龙凤双佩相互辉映,更衬出此刻的讽刺。
至于为什么选这个时候来?
自然是韩家急于退婚,等不到、也不想等陶行令归来。
定婚须有婚书,退婚亦是。如有一方提出,须得双方长辈在场,协议签下退婚书约,才作得数。但韩父堂堂三品大员,夫妇二人自是不可能亲自上门,冰人携书前来,也为常理。
对方也知这事做的理亏,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干笑两声,解释道:“陶姑娘,你别误会。韩家对姑娘的人品才貌,那是打心眼里赞赏的。只是如今形势所迫,实在没有办法。韩夫人也说了,若非万不得已,断不会走到这一步……”
“嬷嬷,请不必再多言。”
陶云珠眼神冷了下来,“云珠虽是闺阁女子,但也知晓礼节,退婚并非小事,按理该双亲俱在。如今父亲只是暂押,判决也还未下,韩家既不肯多等,专挑了家中长辈不在时上门毁约……虽于礼不合,云珠也不想再多做纠缠,只望莫再以官场未定之事,多作托词。”
冰人被她这番话说得脸色微变,一时语塞。没料到陶云珠一介女流,在这等处境下还能如此硬气。
沉默片刻,冰人呐呐开口:“陶姑娘,这事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日后若有机会,想必定会补偿姑娘。”
“补偿二字,云珠担当不起。今日之后,陶韩两家再无瓜葛,也祝韩公子再迎佳妇,不愧门楣。”
言罢,她轻轻抬手,示意下人送客。
要说她的难处,何需提到往后?她只是当面戳破了这场面话。
且不提韩家是否诚心,这世间凡要你求上门去的,需得事先掂量清楚,自己又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冰人长叹一声,只好转身离开。
待人影彻底消失,陶云珠方觉涌上一阵眩晕,身形不由晃了晃。
白芨青叶忙上前将人搀住,“小姐……”
“我无事,你们把东西收了就下去吧。”
“是!”
“是!”
青叶一边应下,一边又忍不住愤愤道:“小姐,那韩家欺人太甚!就这么轻易答应,真是便宜了他们!想当初,那韩公子还说什么一眼钟情,此生非小姐不娶……如今陶家不过刚逢变故,他们便急惶惶地跑来退婚,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毫无信义的小人!”
说完仍不解气,又道:“哼,平日里瞧着那韩公子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还以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没想到竟是这般薄情寡义的伪君子!亏得老爷当其有诚意,才答应将小姐许配给他!呸,真是恶心!”
陶云珠稳住身形,轻拍了拍青叶的手:“这世间利益当前,情意往往是最易被人舍弃的东西。无妨,不过是一场婚约罢了,去把东西都收起来,你们也退下吧。”
她的声音虽平静,但要说无动于衷,
是假的。
婚约被退,亲事更难,任谁家待字闺中女子遇上此事,都说不出口是天大好事。
何况,她也曾认为,韩稷是个不错的男子,这是一门不错的婚事。如今,对方固然翻脸无情,可眼下,她已无心再为父亲和陶家以外的事伤怀。
想及此,她目光望向远处,不禁摇了摇头:“如今父亲杳无音信,陶家前途未卜,这才是我该操心的大事,至于这婚约……有些事,早点看清也没什么不好。”
白芨见状应是,又推了推青叶。
青叶虽有不忿,但也明白小姐所言有理,于是喏声道:“小姐说得是,奴婢明白了。”
二人收起案上的木盒与退婚书后,依言退下。
陶云珠望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天色,心中浮沉渐起,父亲锒铛入狱,徐州官场飘摇,族中却一点音信也无,她本也未多想。
但韩稷之父乃一地大员,听闻消息灵通洞幽烛远,京中亦有靠山,难道父亲这次,真的凶多吉少?
2. 第 2 章
三日后,晨露未晞。
为接待裴晏这位京中来的贵客,龙华寺闭寺一日,还封了沿路官道,几乎是从未有过的规格。
陶云珠带人候在前往龙华寺的山道岔口,她身着素色罗裙,幂篱白纱垂至腰际,山风拂过,裙裾轻扬,远看宛如尊冰雕的观音像,极是出尘。
照理,他们是进不到山中的。
只是陶家毕竟在徐州为官多年,封路之事最是驾轻就熟,做得多了,自然知晓些许漏洞。龙华寺倚山而建,占地千亩,地形复杂,光东向就有数条人迹罕至的僻径,他们夜半出发,想寻一条小路潜入官道并不难。
更不必提,官道的修建管理与官员政绩挂钩,就连去龙华寺的这条路都是在陶行令手上修起来的。
只不过,陶云珠一行也不敢潜入太深。她想要面见裴晏,又不能被提前发现,藏身最好是选在上山必经的弯折路口,这样可以借据地理视线遮挡一二,幸好此处林多树密,他们才不易被察觉。
“小姐。”
此时,管家陶贵上前,“这条路上有三处弯道,我照您的吩咐,三处都留了人。”
陶云珠点头:“好,继续等。”
桃夭玉瑶就立于她身侧,但与陶云珠的幂蓠遮面、素衣长纱不同,二女今日皆是绮罗珠履、妆色招展,秀色可餐。
“小姐,此计可成吗?”
二女中玉瑶明显心计更深,想的更多,虽受陶云珠摆布,却也有自己的疑惑:“若这位裴大人果真是铁面无私,不近女色之人,我们该当如何?”
一向活泼的桃夭率先接话:“要说这不近女色,陶大人就是奴见过最行端坐正,不好女色的,但陶大人也是个好人,这位裴钦差要真不为美色所动,不如我们哭上一哭,向他呈明大人冤情,想必他也会动容一二……”
玉瑶摇了摇头,明显是觉桃夭想的太过简单,并不赞同。
秋日寒凉,山风刺骨,陶云珠站在清晨的山道上迎风而立,罗裙烈烈起舞,心中何尝没有忐忑?
她并不了解这位京城来的巡按使,只知对方身份尊贵,喜好难定,极不易接近,哪怕此时此刻,她心中亦是没底的。但父亲身陷囹圄,陶家前途未卜,她除了兵行险招,别无他法。
正思忖间,前方倏传来一阵地动声响,由远及近,似从几里外而来。
龙华寺地势北高南低,他们站在北处,此刻朝南望去,但见百十名披坚执锐的卫兵列队而来,声势浩大,气派非凡,绝非寻常地方官员可比。
“来了……”
陶云珠敛目郑重看向二女:“若对方不肯停下听你们陈情,我另有应对之策,不必多忧,依计行事便可。”
“是。”
……
马蹄疾走,车轮渐近。
就在一行浩荡车马行至拐弯处时,意外突生,道路正中,忽惊现二位美貌女子。
“吁——”
“何人挡道!速速闪开!”
陶云珠率人隐在树后,听着甲卫的呵斥声与拔剑声交织,静观其变。
“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
桃夭玉瑶齐齐跪地,一个妙音婉转,一个娇翠欲滴。在这秋日的深山老林中,二位妙龄少女从天而降,姿容昳丽,含羞半苞,知情识趣之人,必会一探究竟。
策马行在最前的,是两位锦衣侍从,一人穿靛蓝一人穿褚红,服制不似他人,应是裴晏亲卫。
待看清来人,红衣男子不由嗤笑出声:“哟我没看错罢?大清早的,这封了的官道上竟也有佳人躲藏?”
紧接着,却又话音一转,“若不是山中精怪,那便是有人图谋不轨,居心叵测了……都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将歹人拿下?若冲撞了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闻言,二女俱是一愣。
桃夭见势不对正欲开口,就见男子身后几名甲卫突然提步拔戟,态度粗暴身形迅猛,动作更是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闪神二人便被拿住,从头到尾连问话都不曾有。
这时,马上的蓝衣男子挥手:“先押回去再仔细审!”
“是!”
陶云珠蹙眉,眼见后面那位裴大人的车驾半点动静也无,其手下又一副表面耍嘴调戏、实则戒备森严之态,心中警惕更甚,知道不能再等……
“且慢!”
话落,陶云珠方缓步从林中走出,跪地行礼的同时,自报家门道:“民女徐州通判陶行令之女,并非有意惊扰大人车驾,但家父之事,还请大人允准陈情半刻……”
对面侍卫倚在马上,未见诧色,只居高临下问:“陶小姐?你可知私拦御史车驾者,杖三十。”
“民女知晓,若三十杖可换御史大人垂听,民女自甘请罚……”陶云珠开口,面色从容。
男子看她一眼,才御马停至后方车驾,仿佛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才复上前。
只见下一刻,陶云珠还来不及反应,男子座下马匹倏地疾起,两只蹄铁高高迎着她面门抬至半空,眼见就要踩下时,又猛地被人一把扯开了缰绳,最后只砸在了她膝前半寸处,再险,就要从她身上踏过。
变故来得太突然,陶云珠虽跪地未动,脊背绷直,仪态尚算端方,心口却是狂跳不止,惊魂未定。
同陶云珠的有备而来一样,对方显然也是故意,领的,正是其主人的命令。
一时,四下寂静。
后方车驾,终于动了。
男人执卷的手抬起,撩动一侧车帘,面容隐在暗影中,看不真切,只隐约窥见一管黑色袍角:
“说。”
声音极沉。
陶云珠缓了缓心跳,勉强定住心神:“回大人,巡按史领朝廷之命代天子出巡,民女深信大人定能明察秋毫,铁笔直断,还徐州官场一个清明正义。但同时我朝亦有律例,凡六品以上官员定罪,家眷可于三司会审前奉上陈情书,民女斗胆,想为家父一辩……”
车内,男人并未说话。
侍卫见状,思索接道:“既知律令,为何不等会审?非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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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拦驾?”
待会审之时,各方早已通盘计较,是非曲直明了,如何判罚更已然成定局。陶云珠心中明白,对方此言,便是无通融之意。
“是民女私心,怕晚一刻误了家父性命,故才今日冒犯大人……”
说完,她取出备好的帛书:“还请大人明鉴,家父于徐州数载,虽与部分同僚政见相左,却一心奉公,多有惠政。去岁徐州水患肆虐,洪流汹涌,家父亲率民众昼夜筑堤,风餐露宿,城中百姓皆为见证。”
“至于家中资财殷实,绝非家父贪墨所得。陶家累世簪缨,但祖上曾有一支从商,数代经营积累,方有家底。”
说到此处,陶云珠命家仆取出一箱陈旧泛黄的契据账本,恭敬呈上,“大人请看,陶府资财原为祖上所遗,府中账本也都尽可交于大人查验,每笔收支皆清楚明白。所谓家父贪墨之利,相较之下不过寥寥,家父又怎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自毁前程、玷污清名?民女斗胆,望大人明查!”
车内男人不语,只玩味轻笑,单手复叩起窗橼,不知信是不信。
“如你所言,倒是本官冤了令尊?”
陶云珠忙伏下身:“民女并无此意,只是……”
“只是官府拿人只看实证,陶小姐若不服,大可击鼓登闻。”
裴晏挑眉,目光先扫过地上环肥燕瘦,妆容艳丽的二女,最终停在遮得严严实实的陶云珠身上——
“倒不必学那些下作手段……真当是谁,都配往本官榻上塞人?”
陶云珠脸色一僵,面颊顿时胀红。
她行事再大胆,到底尚未出阁,大庭广众下被人当面揭破羞辱,自不可能厚颜当什么都未听到。
还有前面那句,鸣登闻鼓,乃是冤情无处诉之人越级上告之举。此次徐州官员案,裴晏为主审。如今案情未明,罪责未断,正是陈情救父的紧要关头。
陶云珠岂敢状告主官,倒反天罡?
且不说裴晏身为天子近臣、皇亲贵胄,即便无此身份,她这般行事,也无异于自寻死路。
“民女不敢……”
“是吗?”
裴晏淡淡瞥她一眼:“本官看,陶小姐倒没什么不敢……”
陶云珠指尖掐入掌心,未想到对方如此难缠,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还请大人恕罪,但以上所述绝无造假欺瞒,大人尽可将账册带回细细查验!”
“不必了。”
裴晏再次启口,音色更冷:“本官若要查账,自会封府去查,不劳贵府拦路来奉。传扬出去,旁人倒以为裴某这差当得别有用心了……”
陶云珠眼皮猛地一跳,这话中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对方是不想同他们这些罪官家眷扯上关系,落人口实。
她正欲再开口,车帷却已落下。
显然纵她再辩,这位巡按使大人也豪无转圜的意思。
这时,方才勒马的侍卫开口:“今日未治尔等拦驾之罪,已是大人宽宏。诸位请回吧,我家大人的行程,不是你等耽误得起的……”
3. 第 3 章
回程路上,天色渐晚,山道间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陶云珠一行走至半路,雨势骤然大作。雨点如注落下,打在车篷发出沉闷声响。山道愈发湿滑,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车轮不时打滑。
管家隔着雨幕,在另一架车上扯着嗓子喊:“小姐,前头就是夫人陪嫁的庄子了,今晚不如先在庄中住下?”
“嗯,山路难行,莫着急赶路了。”陶云珠坐在车中,望着窗外如墨的雨幕,心中一时如这天色,不见光亮。
此番寻人已见,事却未竟。
想及狱中父亲,陶云珠不禁心下酸涩,不知父亲此刻是否安好?又是否受刑?这案子,最后又会审成什么结果?
一路雨势未减,众人无奈,只得暂宿于一里之外的郊庄。幼时,因这山中风景秀丽,又毗邻龙华寺,陶云珠常随母亲来此小住。但从三年前母亲过世后,为免睹物思人,她再未来过。
故而这庄子虽在她名下,平日里却鲜有人居,所幸仍收拾得干净整洁。
“把西厢房全收拾出来。”她踏入院内,吩咐下仆:“再去地窖取一坛青梅酒......”
“小姐……”
“去取吧。”
陶云珠年纪虽小,但少时失恃,掌家多年,身上自有一派说一不二的威严,管家见她坚决,也不敢再违逆。
她平日甚少饮酒,但从今夜走进庄子,只觉连日来的疲惫一同袭上,浑身力气都被人抽干,有些话又无法与旁人诉,胸口实在闷得厉害。
入夜,雨势未歇。
陶云珠坐在窗前独饮,豪无睡意。心中念着父亲之事,白日里那道声音又浮在脑际。
她不求将父亲摘得一干二净,只求个消息灵通,保住家人性命。
她确信父亲并未贪墨,但一地官员,多被捆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愿被捆,就上不了这条船。
并非只有贪了,才是有罪。
大梁律例便是如此,若数目巨大,凡知情者,皆按有罪论处。果真细查起来,父亲对这些事,究竟知晓多少?又有多少包庇罪责?她也尚不明朗……
饮酒后,身上燥热,脑子亦有些昏沉,陶云珠不喜带着酒气入睡,便命人备水沐浴。
热水蒸腾的雾气弥漫四周,身体一寸寸浸在水中。须臾,人清醒了些,睡意也消散不少。但许是心事太重,即便此刻身子沉进浴桶,心还是静不下来。
沐浴出来,陶云珠着了中衣,正要睡下,贴身侍女白芨忽匆匆来报。
“小姐,外面有人求宿。”
陶云珠怔住,瞬间没了睡意,心底那一丝莫名的预感愈发强烈:“何人?”
白芨面色郑重,趋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小姐,是白日那位巡按史裴大人,还有他的护卫随从。他们从龙华寺返程,半路雨势太大,这方圆十几里只有我们一处庄子……”
陶云珠深吸口气,胸腔微微起伏,强自镇定下来:“速请裴大人去东厢上房安置,必不可有丝毫疏慢。”
“是!”
白芨利落应下。
夜色愈沉,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多时,廊下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交谈声。
陶云珠早难以坐定,循着动静,推开了窗缝,便见一行人在管家引领下,正往东厢去。
走在正中的男子身披墨色大氅,身量极高,约有八尺,形容冷厉英挺、轮廓锋利,于人群中极为显眼,周身气场更是令人过目难忘。男子似有所感,倏地停步,目如鹰隼般侧首朝陶云珠所在方向投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陶云珠虽并无窥视之意,但还是莫名地生出尴尬之感,一时心跳如鼓,本能地想要避开。
转念却又想到,是对方前来借宿,自己才是此间主人,又不甘示弱,硬生生迎了上去。
只是一眼,双方皆已猜出彼此身份,亦都没想到,白日未曾真正会面的二人,会在此情形下隔窗相遇。男子外氅被雨水打湿,衣袂随雨丝飘动,立于廊下,未再前行。
陶云珠只好出门行礼。
其实路很近,不过十几丈。
昏黄灯光洒落,如笼轻纱,衬得女子肌肤赛雪,蛾眉曼睩,便道句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犹不足万一。陶云珠五官生得极明艳,然气质却是清冷的。
此刻未带面纱,一阵山风拂来,带着丝丝寒意,吹起她额前一缕碎发。乘着月色,恍惚间,堂下所有人俱有一瞬的失神。
“未想大人今日能莅临寒舍,仓促之间,招待多有不周,还望大人见谅。”待及近前,陶云珠微作福身。
裴晏颔首,目光似不经意在她身上稍顿停留。
片刻后道:“陶小姐请便,是本官叨扰了。”
言罢,男人提步直行,转身入了东厢。
陶云珠欠身,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念渐定。
戌时。
夜色浓稠,雨还未停,雨滴砸落青瓦,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晦暗月影中泛出幽冷的光。
陶云珠举了把伞,踩过院中石板小径上的浅洼,很快,便到了裴晏所居的东厢门口。
那位白日里见过的锦衣侍从,正笔直立在门前,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听见动静,先是一愣,旋即露出惊诧之色,目光锁定在她身上。
“烦请通传一声,陶行令之女求见大人。”陶云珠开口报上身份。
对方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疑惑,但人在屋檐下,还是礼貌应了一声,转头进了屋内。
不多时,便又出来:“陶小姐请……”
夜风穿过回廊,吹得廊下灯笼左右摇晃,门扇打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即又被关上。
屋内烛火摇曳,昏黄光线下,裴晏正坐于窗前,手中捧着一卷书册。见人进来,放在了一旁,微微挑眉。
“有事?”
“回大人,民女今夜冒昧前来,是想同大人谏明陶家心意!”
陶云珠垂首,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
“哦?”
裴晏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大人初临徐州,想必对这方水土的人情世故、官场诸事,尚有诸多未知。民女随父就任此地多年,对官场人、事也略知一二。大人查案时,若有需查证的消息、或不便出面的地方,而陶家又能做到的,必当全力以赴!”
说至此处,陶云珠稍顿了顿,又道:“若能与家父相见,民女也定会劝他向大人坦诚一切。总之,但要大人开口,陶家上下定当为大人所驱。只求将来判罚时,大人能念在陶家戴罪立功的份上,留家父一命……”
“你在和本官谈条件?”裴晏唇角勾起笑,语气分明含了嘲讽。
陶云珠忙低下头:“民女不敢……”
此人对她已有偏见,她一时把握不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怕哪句得罪了对方。
“想为本官做事的人很多,陶小姐不会以为……你在其中很稀奇吧?”
陶云珠怔住,摇头。
裴晏上下打量她一眼,此女确实貌美,方才廊下初见,难得令他亦生出惊艳之感。不过,徐州官眷的身份也足够令人厌恶。
屋内蓦地安静。
裴晏未再开口,却也没提让她离开。
陶云珠立在原地,一时不敢说也不敢走,心中不由思索起后面的话,究竟该不该说?若说了,此人又会作何反应?
对方显然对她刚才的提议并不感兴趣。
的确,再三求上门的罪官家眷数不胜数,她不过其中之一,又有何稀奇?对方凭什么要答应她?
静了几息后,她复又忐忑道:“大人,陶家确无特别之处。但有一点,大人只要派人到城中略加询问便可知晓,家父曾为百姓做过许多实事,绝非只知为己敛财的贪禄之辈!正因如此,他在官场中亦树敌众多……”
“陶小姐。”
裴晏出言将她打断,一时不知此女是真当其父蒙冤受辱?还是故意装得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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冕堂皇?
“做过实事不代表为官清白,这个道理,应该不需本官再重复一遍,你还有别的要说吗?”
陶云珠脸色微白,心猛地又跳。
她还不能走,却也不敢在这点上多作申辩,于是勉强镇定下来道:“大人……素闻当今圣上爱惜人才,去岁,家中幼弟首次参加县试,便一举得魁,成了整个江宁府年纪最小的秀才。他素有神童之名,今岁才十三,若家父一旦被定罪,他会学业仕途尽毁……”
话落,又主动停下,见裴晏这次未再有打断之意,方才继续道:
“他今尚在浙江一地书院读书,民女不知徐州的消息还能瞒他多久?若家父罪责深重,女眷或许还可保住性命,男丁却会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充军。陶氏有族人在边境为官,民女曾听闻过那些人的悲惨境遇……他们不得升迁,只能做战场上的死卒,能活过一年已是万幸,像幼弟这样未及弱冠的,大都撑不了几个月,便会命丧疆场……”
说完这些,她再次看向裴晏:“民女并非无视律法,只希望大人能给家父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陶家世代忠良,家父为官多载亦有官声,即便有错,也绝非罪大恶极之徒,请大人明鉴!”
房间里唯有烛火噼啪声,和窗外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裴晏静静听完,眼神始终盯在她的脸上,深邃难测,令人捉摸不透。
陶云珠心下忐忑,却也不敢唐突,只能安静等待。
少倾,男人终于起身缓步走至窗前,他背对着陶云珠,似在凝望窗外雨景,又似在思索什么。
一室寂静。
良久,裴晏转过身,平静看向她道:“令尊若果能戴罪立功,本官会考虑一二。”
陶云珠忙福身拜谢:“民女替父亲及陶家上下谢过大人恩典!陶府也定会全力协助大人查案。”
说罢,她自知该走,但踟蹰片刻,再三思量,还是有一事终究没忍住问出口:“大人,不知民女可否到狱中,一探家父?”
裴晏看着她,没说话。
屋中再次静谧得下来,时间静静流淌,一息,又一息。
不知站了多久,陶云珠只觉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不禁有些后怕惹怒这位大人,方才说的话也不作数了,再不敢多言。
裴晏冷笑了下,此女胆色还真有些‘大’的过分了。十二岁的秀才确实聪慧少见,他刚不过因知陛下最惜少才,方松动一二,此女倒顺杆攀上,敢与他讨价还价了?
看来,是他今日脾气太好,才让她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看来,本官方才说的太多了……”
“不,是民女多嘴!民女这便告辞!”陶云珠一时羞赧懊恨,忙行礼告退。
她当然知晓,这位巡按使大人今晚已是很给面子,自己再提要求,多少有些得寸进尺之嫌了。
陶云珠今日所见的两位锦衣侍从,确是裴晏贴身侍卫,一个名乘风一个名破雾,自小从国公府起,便跟在裴晏的身边。
待人离开,一直守在门外的乘风破雾才得令入内。
“交代下去,明日卯时启程,一刻不得误。”裴晏坐于案前,安排下行程。
“是!”
乘风领命,抬眼见自家主人神色淡然,不禁挠头,问出心中疑惑:“大人,陶家三番五次上门陈情,难道这陶姑娘的父亲,真是清白的?”
“清白?”
裴晏唇角讥诮,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通判与知州同掌州事,兵民、钱谷、粮运等紧要事务皆过其手。陶行令主管钱粮多年,难道不知这徐州粮款账目早对不上?怎么,如今东窗事发,倒想起独善其身了?”
说完,忽将手中书卷重重摔在案上:“豺狼叼肉,鬣狗舔血,不过一丘之貉……”
乘风恍然大悟,重重点头称是。
破雾亦陷入沉思。
徐州城内一片静谧,唯有更夫敲打的梆声在街巷间回荡。
裴晏目中寒色愈浓……
4. 第 4 章
次日一早。
陶云珠起时,东厢已然空寂,不见一人。她问了管家陶贵才知,裴晏一行竟早在天还未亮时,便整装上路,折返回城。
“小姐,此人行事雷厉风行,御下极严,看得出虽出身权贵,却并不贪图享受。”陶贵话语间,颇有赞赏之意。
“罢了……”
人既已走,多说无用,索性陶云珠也想通了一点,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对方若有需要,自会寻她。
她得了应承,倒不好再贸然上门叨扰,否则非但于事无补,反易招人厌烦。
陶云珠先同桃夭玉瑶一同用了早饭,又命人妥善处置庄子诸事,将一应物什归置整齐,另从庄中取了些鲜蔬瓜果,后才携仆乘车折返。
归家后。
陶云珠每日于府中静候裴晏消息,亦暗中查探案情近况,但不知是官府有意封锁,还是她寻的门路不对,始终未有大的进展。
这日。
陶云珠刚用过早膳,便有丫鬟来报,说玉瑶姑娘求见。
她一时微怔,忆起上月前,父亲自扬州购回桃夭玉瑶二女,因暂无合适的安置之所,便将她们先置于别院。
再后来,她带二人见了裴晏,结果当场被奚落一通。彼时,她走投无路出此下策,二女愿意听她调派,任劳任怨,可见也有几分义气在,总归陶家还养得起两口人,她便未再多扰,只让下人按以前照料就是,不过最近忙着父亲的事,暂时忘了还有这桩。
其实,她和二女并不相熟,但经上次一遭,陶云珠对这两位瘦马出身的女子颇有改观,许是因着身份经历,二人都颇有眼色。
今这位玉瑶姑娘特从别院赶来找她,想必也不是为了闲谈。
“请人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丫鬟便引了一弱柳扶风的女子款步入内,正是玉瑶。
只见其一袭淡青色的罗裙,步履孱孱,只是神情透着几分急切。此女颜色是清丽的,不过今日眼下多了乌青,人也比上次见面削瘦几分,像是多日都未睡好的样子。
她走近前,福了福身:“陶小姐。”
“坐吧,无需客气。”
陶云珠今日也穿得素雅,但她生得明艳灼灼,眉梢饶丽,偏天生带一副清冷又贞静的气质,坐在一处,更显娇秾。
“玉瑶知今日有些冒昧,只是自上次后,一直未再听得陶大人消息,一时心下难安,故才前来求问。不知可有玉瑶出得上力的?若有,但求小姐直言相告!”
倒没有绕弯子。
陶云珠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长相清丽素雅,举止透着沉静,比起说是风月中人,倒更似一株淡雅的玉兰花,和其名字正配。
一时间,她心中不禁好奇,此女怎会对父亲之事如此上心?她与对方素少交流,便是父亲,应也与这玉瑶未见过几回?
“玉瑶姑娘的心意,云珠领了。”
陶云珠浅笑,相较于对方的殷切,并不十分热络:“只是此案复杂,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非一时半刻能有对策……上次得你们襄助,已是万分感谢,姑娘这番心意太重,云珠倒有些受之不起了……”
玉瑶闻言,微微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但似是料到陶云珠会有此般回应,稍顿片刻后,语气又变得坚定。
“陶小姐,事到如今,有一事实不相瞒,当初陶大人前去扬州,属意的本只有桃夭妹妹,而玉瑶,原本是被一盐商看上……”
陶行令当时目的明确,欲购身形丰满或具风情之女子。玉瑶外形虽也出众,但扬州瘦马本就品类繁多,以满足不同客户之需,这倒也无可厚非。
陶云珠不禁怔了怔,她虽知二女来历,倒不知其中细节。
但见玉瑶神色凝重,继续缓缓言道:“那盐商富甲一方、家财累万,加之能操持盐引生意者,于官场多有倚仗。是以,其在瘦马这个行当也算颇有势力。但论及此人的斑斑劣迹、声名恶劣,实在罄竹难书……他买入瘦马,除攀附权贵外,还常留作自己消遣。那些被他留下的女子,多遭受过非人的折磨,最后无一不是疾病缠身、命丧黄泉!玉瑶曾有一要好的姐妹就是被此人买去,后没两年,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
陶云珠震动不已,玉瑶的话却并未停歇:“我心中害怕极了,想到自己可能被此人买走,重蹈姐妹的覆辙,曾多次求妈妈不要将我卖与他,绝食、下跪、我甚至许诺妈妈,只要不将我卖给他,我定百倍千倍地努力,苦练技艺,吸引出价更高的主顾将我买走,只求她能留下我……”
说到此处,玉瑶忽地惨然一笑,眼中满是凄凉之色:“可妈妈只道,说不定是被送人呢?让我莫要多想。还说若那盐商将我转手送人,我便有了大好前程,毕竟盐商所赠之人,必是贵人中的贵人。到那时,怕是还得我念着她的好,姐妹们见了我,也得道一句苟富贵勿相忘……其实我心里都明白,那盐商出手阔绰又是常客,妈妈根本不愿得为我罪他。在她眼里,只要能得富贵,哪儿还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可玉瑶实在不敢赌,那段日子,我每天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被人虐杀残害、鲜血淋漓的样子。”
玉瑶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似又陷入了那段痛苦的回忆。但旋即,似是想起什么,又渐渐平静下来,眼中也浮现出些许感激之色,继续道:
“就在被带走的前一日,我站在船边的夹板上,望着滔滔江水,心灰意冷。只觉余生已然残破不堪,不如干脆一死了之,还能得个清白,也可从这痛苦的煎熬中解脱出来,就在我想要跳下去的时候,船舱里出来了一个人,是陶大人……”
“他许是在宴席上饮了酒,出来散酒气的,见我站在危险处,便出言提醒。我忙擦掉眼泪,回身谢过他。本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却不想他瞧出我神色有异,竟停下了脚步,问我缘何在此哭泣,可是自伤身世?我摇了摇头,只道像我们这样的身世,早已坦然接受,若还为此顾影自怜,又怎能活到今日……”
“陶大人又问,可有需要他帮忙的?”
玉瑶忆至此处,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我当时愣住了,根本没有想过眼前的这个男人会追问,我其实识得他,知道大人是桃夭的买主,只是当时并不知大人身份。但以我风月场中多年识人的眼光来看,大人不似此地中人,他看我们的眼神,没有情欲只有审视,我想,他买桃夭应当并不是买给自己的。可我,究竟该不该将自己的困境告知于他呢?”
“那个当下,我迟疑了,也在猜想这人是什么身份?又是否可靠?那盐商也是有些背景的,对方指明了要我,如果我告诉眼前的这个人,他会为我说话吗?会愿意为了我一介微末之人,得罪那个盐商吗?他的身份地位,又能否从那盐商的虎口中夺人?况且,即便我说了,他就一定会帮我吗?或许他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但,终究是生的意志更强大,我不想被那盐商买走,决定将自己的恐惧一五一十托出。大人听完只问了我的名字,便转身离开了。”
到这里,玉瑶没有说的是,她细细盯着这个人,心中描摹起他的画像,他看着似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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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中年,也一定也有了儿女,但面相却堪称同龄人中的美男子,比她见过的大部分男人都要英俊,而且,他看起来不像个坏人。
或许是因为这点,又或许是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总之,她告诉了对方,便是要死,告诉眼前这个男人再死,也没什么……
等她说完,本以为男人还会多问她几句,但对方只问了她的名字就走了。她一时心中忐忑,不知对方是顾及面子所以问了一句才走?还是真的会帮她?
“那夜,我抱着行李躺在床上,眼睛一刻都没有阖上过。第二天,我就会被带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没那么想死了……”
“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妈妈便告诉我,我不用跟那盐商走了,另有位大人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下那刻自己的心情,峰回路转?死里逃生?更多是觉得,难以置信,我竟然真的得救了?”
然后,
她就见到了那个买她的人。
是他,那个昨晚问了她名字的男人。
这个人只同她说了三句话,却救了她一条命。可是,男人既没要她的感谢,也没找她炫耀半句。从扬州回程的路上,一开始,陶行令甚至没找她说过话。
就像,他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回徐州时,因我不知原委,断断续续才从桃夭口中得知,原来大人是徐州的父母官,那位盐商要在两淮江宁一带拿盐引,根本不敢得罪大人,当时大人在席间提出要我的时候,对方吓得半个不字都不敢多说。”
桃夭因早就被陶行令定下,才得以在当晚宴席见证了这一幕。桃夭在和她讲述时,好不爽快,故也说得栩栩如生,仿佛恨不得玉瑶也能在场看到,这位陶大人真是狠狠替他们出了口恶气,打了那盐商的脸!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她每天满脑子都是在游船甲板上,看见这位陶大人的情形。
从扬州到徐州走了多久,这一幕就在她心里萦绕了多久……
“也是回来的路上,我才得知,大人明面上并不是我们的买主,交办手续的事宜都是他同行的一人主要出面,他只挑人。”
“所以,哪怕一路大人并没和我还有桃夭说过几句话,也不管别人这么说,我们都认定大人是个好人!等到了徐州,大人也只告诉我们,不会让我们在这里久待,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我们就会有别的去处,但他可以确定,去的不会是要我们命的地方。”
彼时玉瑶闻言,不知是被失落还是什么别的说不清的情绪缠绕,一连几天都辗转难眠,睡不好觉。
桃夭开始也有一些失望,她也觉得这位陶大人除了年纪大了点,别的俱无可挑剔。但她心性开阔,很快又觉得,徐州气候与扬州差异不小,她还是更喜欢南边的天气,如果再走,能去个和扬州不远的地方就好了?
结果,就在二人还在猜想下一个去处会是哪里时?就传来了陶大人被下狱的消息……
陶行令对她们不错,既然都是被送人,那陶大人的女儿为了救陶大人,有意将她们转送他人,也无不可。
只是没想到,被那位不近女色的巡按使拒绝了。
想到这儿,玉瑶突然回神看向眼前少女。陶云珠听得认真,她再迟钝,也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
“陶小姐,玉瑶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承蒙陶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大人身陷囹圄,只要能救出大人,小姐但有要求,玉瑶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玉瑶躬身一拜,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5. 第 5 章
同为女子,陶云珠自然看得出玉瑶对父亲的微妙情意。
但且不说她还没有再将二女送给谁的念头,即便有了,今日听罢玉瑶这一番话,反倒让她不知该不该这么做了……
“玉瑶姑娘,闻你此言,云珠和陶家上下感激不已。只是事情并无新的进展,也暂时无需姑娘援手,还望你宽心,云珠在此再谢过姑娘心意。”
玉瑶神色紧绷,又忍不住追问:“那可否,允准家眷进狱中探望?”
陶云珠轻轻摇头。
玉瑶闻言,一时怔忡,不禁担心起来陶行令在狱中的安危,担心他这次还能否平安无事?但自己一介女流,又身份微贱,除了被送来送去,想不到还能做些什么,只好失神告退。
陶云珠心中也有不忍,她当然不是毫无谋算。但事以密成,言以泄败。她不可能因谁的三两句话,就轻易将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全盘托出。
不过玉瑶的话,确实令她想起了另一桩事。
江宁布政使,董世沼。
她也是案发后,才从管家陶贵处得知,这是父亲第二次安置瘦马。
第一次,是几年前。
不同于这次,还不知父亲要将二女送至何处?上次的瘦马,人正在董世沼府上。但父亲与此人有私交的事,她之前从未听父亲提过,还是事发后,才从这件事上窥得一二。
但此番除了徐州,听闻江宁也起了不小的震荡,甚至可能,徐州只是引子?董世沼是否置身事外?自己又到底是否该在这个人身上想想办法,借助对方的力量来营救父亲?
陶云珠亦觉迷茫。
官场中事,她所知有限,只怕自己贸然行事,反而害了父亲,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见上父亲一面。但那位巡按使大人已拒绝了她的请托,她一时不知,是该再寻说辞说服他?还是另寻转机、多方下注?
再有。
裴晏此人,靠得住吗?
……
玉瑶离开后,陶云珠一直在正厅坐了许久。
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召来下人,换了身不起眼的素灰斗篷,趁着朦胧月色出了府……
父亲入狱后,她一直有意疏远其他涉案官员的家眷,除了签判张觉。此人是父亲在徐州官场为数不多的好友,事发后,也被下入狱中。
签判属佐官,负责协州府长官处理政务,所有公文都要过手,一旦出事,自然难逃罪责。如今的张府门前,也同陶府一般朱门紧闭,不复往日热闹。
张觉而立之年,其妻余氏还要比其小上两岁,与陶云珠年纪相差不大太多。此刻,余氏一身素麻衣裳靠在榻上,神色比二人上次见时,还憔悴不少。
“咳咳……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若有不周处,还望你多见谅。”
夫人何来此言?今日实是我冒昧,深夜还来扰您静养……”
堂中烛火摇曳,幽微光影在二人脸上明灭不定。
余氏微叹一声,轻摇了摇头:“无妨,陶大人与我家老爷一向交好,今日你我两家又境遇相同,只是这案子太过复杂,怕非我等内宅女眷轻易可以斡旋……”
陶云珠深吸一口气:“夫人,父亲和张大人素来清正,云珠不信他们会犯下这等事。”
“我也不愿信,他为官以来,连乡中故旧的赠礼都不敢收分毫,又岂敢觊觎赈灾的官粮?”
但说着,余氏眼中又闪过一丝灰暗,“可我总觉得他心里藏了事……事发前有一阵子,他整日整日地睡不好觉,我问他,也不肯多说……”
陶云珠稍讶,一时陷入沉思。
她还记得,那日裴晏曾言,不会无凭无据随意关押官员,难不成,他手里真有证据指向父亲贪墨?
但与张觉不同,即便被拿前夜,父亲与她家中用餐时,仍神色自若,不见异常。她努力试图回想起父亲事发前的异样,却毫无头绪。
父亲素性沉稳,喜怒从不形于色。十五年里,她仅见过父亲有两次明显的情绪起落,一次是为母亲病逝,另一次,是父亲的老师廉旬自尽。
稍顿片刻,余氏又道:“此次京城来人,除了那位巡按使,还有位冯公公,他乃太后近侍,与那裴晏并非一派。”
陶云珠心思一动,“我仅知道有位冯姓宦官,却不知其背景。夫人可知,这冯公公为人如何?”
“听闻此人亦非善与之辈。他出身微寒,与裴晏这等皇室宗亲不同,虽愿受人攀附,却也不是银钱能轻易买通的。”
“夫人的意思是,能与他通上消息?”
“倒也未曾……”
余氏委婉道:“也是传言,冯公公一心为太后效力,但偏偏遇上裴晏,此人身份尊崇只听皇帝调遣,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听闻做事更是独断狠辣,心思周密,不依循常理。到徐州后,冯公公一直难以插得进手,但又不甘被晾在一旁,正想寻机介入。我还未与他真正搭上关系,也在思量,要不要这么做……”
冯公公虽不如那裴晏势大,但以往代皇家巡察时,都会秉承太后的宽仁之名,起码在地方上评价还算不错。
余氏手里,又正好有门路。
“夫人,不瞒您说,我已求至裴大人跟前……”
余氏微惊,面上闪过诧异之色。
陶云珠定神继续道:“然探监之请,已遭拒绝。此人脾性,我实难揣度,亦不知其品行是否可靠……”
余氏沉吟片刻,似在斟酌言辞,后才缓缓道:“我对此人所知甚少,方才所言,也只是京中传闻,多是说其于官场行事,狠辣周密,向无余地,绝不容人走那旁门左道……”
陶云珠身形微怔,不由忆起与裴晏相见那日情形。
细想下,其当日所言虽似有应承之意,却又并未作出任何具体的承诺,那之后,也未再传来过只言片语。
难道真是自己天真轻信?
别人不过与她虚与委蛇,说说官话,她竟深信不疑当真了?
她究竟该不该再等下去?
堂内烛火游弋,一时如陶云珠纷乱心绪。
余氏见状,又宽慰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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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莫过于忧心。此人位高权重,你又年纪尚轻,他或许见你不晓官场中事,才未多理会。”
“夫人,今对方音信杳然,云珠实难料知能否得讯……若日后,夫人与冯公公牵得上线,允您探视张大人,还望夫人相告一二,不知可否?”她不由坐直身形,神情恳切。
陶云珠的心绪,余氏也能体会一二,见她焦急模样,也点头道:“好,我应你。如今你我两家同病同怜,及时互通消息,也或为彼此助力。”
月光透过疏枝,洒下碎影,又凭添几分萧索。
不久,张府复归于静谧。
……
这日,裴晏处理完手头公务,难得偷闲在庭院中踱步。
侍卫乘风在一旁候着,见裴晏神色稍霁,不禁上前开口:“大人,近日徐州城内倒是出了些趣事。”
裴晏抬眸,瞥他一眼,“近来公务太少?倒让你有闲心留意起市井之事。”
乘风挠挠头,笑:“并非属下多事,只是这事与陶家有关,想着大人或许会感兴趣。”
裴晏脚步顿住,“陶家?他们又有何事?”
“大人,您前几日不是问,陶家可有再上门探问消息?”乘风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依属下看,陶小姐最近怕是自顾不暇,没心情上门了。”
“什么意思?”裴晏眉头轻拧。
乘风忙细细禀道:“近日外面都在议论,说不久前,陶家小姐被未婚夫家退了婚事,听闻是忌惮陶行令入狱一事,怕影响自家公子前程,特地大老远从山东派人来退的亲……”
裴晏负手而立,闻言一时面色微沉,周身气息亦冷了几分。
“山东?”
“是的,对方正是山东布政使司参政韩璁的小儿子。”
“此事你从何处听说?”
“属下找州里衙役问的消息,退婚书需在官府备案,应是不假。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那韩家实在薄情,陶家小姐正遇难关,又遭此变故,着实可怜。”乘风一脸愤懑,显然对韩家的做法颇为不齿。
裴晏沉默良久,沉声道:“你去仔细查一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莫要听了些传言就信以为真。”
“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乘风立即领命,匆匆离去。
等人走后,方才一直沉默的破雾犹豫片刻,却是言道:“大人,陶家的事,可要再找那位陶小姐前来相谈?”
裴晏闻言,却是未答。
未答是,
也未答不是。
破雾摸不准是否说错了话,一时不敢轻易再提。
就在此时,忽有下人匆忙来报,道徐州知州曾显鸣递帖,邀裴晏过府一聚。
裴晏听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本官还尚未寻他,他倒先找上门了?”
下仆见状,小心翼翼问:“大人,可要回绝?”
裴晏却摆摆手,眼神锐利,“无妨,有人设宴,焉能不去?也该会会这位狡兔三窟的知州大人了……”
下仆道了声“是”,便忙退下。
6. 第 6 章
曾府位于徐州城一处闹中取静之地,从外瞧去,大门略显古旧,门头上的匾额字迹清正古朴,不见丝毫奢靡之气。
裴晏抵府时,曾显鸣正等在门口亲迎。二人上次见面,还是裴晏初到徐州,曾显鸣率下属在官邸相迎。但自裴晏监管州政后,他已暂被停职,人也不得迈出徐州城半步,只能于府中静候传唤。
曾显鸣今日未穿官服,未戴官帽,脸上不见丝毫郁色。虽年逾半百,却体态微丰,面色红润,一身布衣葛履,面容随和,乍看仿似乡野老农之态,全无一地大员之威。
须知,知州乃一州官员之首,统御通判及诸佐官,权重位尊,实权不小。
曾显鸣笑迎上前,拱手作揖:“裴大人拨冗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还望大人勿嫌简陋。”
裴晏耐人寻味地笑了笑:“还以为曾知州会在徐州最好的酒楼——荟春楼设宴款待,没想到,曾知州如此检朴,倒叫本官受教了。”
“不敢,不敢。”
曾显鸣面露憨厚之色,轻叹一声道:“今徐州吏治这般乱象,老夫难辞其咎,实在是愧对百姓,无颜四处行走。且这月俸微薄,若至荟春楼宴请大人,只怕内子又要唠叨。更有那荟春楼掌柜善于逢迎,恐不收老夫饭资,如此一来,于公于私皆有不妥……倒不如家中做的便饭,老夫厨下手艺尚可,最擅些家常风味,裴大人不妨赏脸一尝?”
“却之不恭。”
说罢,二人抬步有说有笑,一同入了府内。
裴晏初至曾显鸣府上,一路抬眼望去,只觉得以知州五品官位来看,这府邸占地实不算大,确实建得朴素。
不止园林庭院稍显窄仄,无过分雕琢之态,厅堂陈设,也偏重简单实用,其间布置规整,桌椅虽非名贵材质,却处处洁净如新,一尘不染,可见主家是个好洁之人。
曾显鸣请裴晏上座,自己侧坐相陪,待裴晏点头,方命人起菜。起初几道冷菜,摆盘不算多精致,入口却有乡野清新之味。
“看来曾知州府上庖厨,胜过本官衙邸良多。”裴晏不吝赞赏。
曾显鸣大笑:“裴大人盛赞,只是这厨子老夫用了多年,惜难割爱大人。若大人不弃,可日后常临,老夫定让厨下多备几道大人喜爱之食,随时恭候。”
身后侍卫乘风破雾不由听得面面相觑,心中暗道,这曾显鸣还真是与徐州其他大小官员不同,起码,对着自家大人的谄媚之态少了一些。
裴晏表情淡淡:“正好,本官亦无夺人所好的习惯。”
“承蒙大人不嫌陋舍寒酸。”曾显鸣倾身拱手,姿态略摆低了些。
酒过三巡,终于到了正题。
曾显鸣神色微敛,面露惭色,正色严言道:“说来,徐州官场有如今乱象,皆因老夫驭下无方,年事渐高,力不从心,才致蠹虫滋生,养下这许多汲汲营营的贪禄之辈。幸朝廷圣明,遣裴大人匡正风气,老夫方能稍赎其罪,否则只怕万死难辞一咎,更无颜面对朝廷的栽培啊!”
“曾大人主政徐州十二载,官场诸事想必了如指掌,日后本官查案,还要曾大人不吝赐教……”
曾显鸣则谦道:“此乃老夫分内之事,万不敢说赐教。裴大人简在帝心,我等地方小员,还要仰赖大人在陛下面前……”
话未说完,却被裴晏打断。
只见男人似笑非笑,倏道:“那曾大人自己,可还有事未与本官交代?”
曾显鸣身形一顿,旋即抚须轻松笑道:“裴大人说笑了,老夫人就在此处,随时听从朝廷调派,是缉拿下狱还是要我这条老命,都但凭巡按使大人一言,又岂敢有瞒呢?”
裴晏晃动酒杯,毫不客气应下:“曾知州明白最好。”
曾显鸣老神定定,也未反驳。
这时,一道鸭馔端上了桌。
“此鸭味美绝伦,食过之人无不称叹,裴大人定要好好尝尝,万勿错过。”
“哦?”
裴晏闻言挑眉:“本官素不喜鸭馔,不过既曾大人盛荐,倒要一试了。”
“哈哈应当不会叫大人失望。”
见他尝过一口后,曾显鸣神采奕奕问,“如何?”
“果真鲜嫩,倒更胜过本官在京中所食,不知有何妙法?”裴晏似随口一问。
曾显鸣却是大笑道:“此菜原是从董布政府上流传而出,老夫今日也是借花献佛,卖弄了……”
“董布政?江宁布政使司董世沼?”
“正是。”
说罢,曾显鸣抚须又道:“裴大人有所不知,此菜名作‘瓮中填鸭’,至于好吃的秘诀,就在这个名字上。”
“填鸭本官倒曾听过,这‘瓮中填鸭’却还是头次听闻,不知曾知州,可否一解疑惑?”裴晏慢悠悠道。
“裴大人折煞老夫了,不过是些土法……”
曾显鸣嘴上谦虚,眼睛却微微眯着,露出得意之色:“要制此鸭,当先取一酒坛去底,纳活鸭于其中。再用泥封坛口,仅露鸭首,困其四肢,使其在坛中不得动弹。每日以油脂、饭食饲之,最后只需坛后凿一孔隙,以通排泄。一周后开坛,鸭子便会肥大可食,鸭肉也嫩如豆腐一般。此菜原为董布政心爱之肴,董府还好以鸭汤炖豆腐,亦是珍馐。吾等只是学得皮毛,他日大人若至董府,定尝其更妙之味…”
此言一出,身后侍奉的乘风破雾二人,俱听得满脸惊骇。
这般残忍的对一只鸭子,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便是从京城出来、和主子去过不少地方、自诩也见过不少世面的二人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此人竟还恍若习以为常的侃侃而谈,简直惊悚。
裴晏却是面不改色,未接这话,反问:“哦?看来曾知州与董布政走得颇近?”
曾显鸣笑笑,只答:“董布政乃老夫上官,自是要常打交道。”
裴晏心下明了,曾显鸣今日提及董士沼,并非是不过脑子随意一提,他亦不点破。
“江宁官场,倒上下和睦。”
裴晏意味深长一句,话落似又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开口,“那依曾知州看,陶行令和董士沼关系又如何?”
这次,曾显鸣并未立答,而是捋须沉吟片刻后,才道:“陶通判私交,老夫不甚知,料想应是寻常上下属……说来,不知这陶通判大人审得如何了,其可曾认罪?可有老实交代罪状?”
裴晏唇角微勾,却不答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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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知州以为呢?”
“唉,老夫年纪大了,猜不透这些后辈的想法……老夫若早知他想什么,也不会让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必定早拉住他,令他悬崖勒马,只是这时候再说这些,为时晚矣。”
一顿宴席,二人你来我往,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处处藏锋。
……
归府途中。
马车内,乘风忍不住义愤填膺:“大人,方才席间那道瓮中填鸭,实在是奢靡残忍之极。连豪奢云集的京中,都未听人传过此等吃法,亏这些地方官员想的出来?当真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破雾亦附和道:“是啊大人。那位曾知州表面上一副和善之态,谈及此食,却毫无悲悯不忍之意,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人。”
裴晏冷笑:“填鸭不过其中之一,董士沼最爱的那道名菜‘活叫驴’,曾知州还未给我们端上见识……”
“活叫驴?”乘风与破雾异口同声,满脸惊愕。
这名字,
一听就不寻常。
“若想炮制此菜,厨中需先畜养活驴,每欲食之,就从驴身最肥腴之处现行割取,后以烙铁为驴止血,下次再吃,再割……”
乘风与破雾听的彻底愣住,呆立当场,好半晌说不出话。
这…这简直比刚才的填鸭还要残忍百倍?鸭子好歹不用被现割鸭肉。
乘风不禁喃喃道:“大人,这等吃法,简直听得人头皮发麻,浑身不适。那位董布政莫不是心理扭曲,患有隐疾不成?”
裴晏撑头嘲讽一笑:“只怕这江宁有隐疾的,可不止董士沼一个……”
待至归府,天已全黑。
马车停下,众侍从列队护驾,确认四周安全无虞,才有专人递上轿凳。
下车前,只听裴晏蓦道一声。
“去请陶小姐过府。”
破雾怔了怔,下意识看了眼外面天色,不由思忖,自己白日想的果然没错……只是,大人怎挑了个晚上?不知那陶小姐会不会误会什么?他心中虽有疑虑但也不敢表露,应了声“是”,便忙退下。
等裴晏的人抵达陶府。
天已至酉时。
陶云珠望着窗外伸手不见五指暮色,听是裴晏相邀,无奈苦笑。对方是吃准她有求于人,哪怕是三更半夜,也不得不前往。
父亲如今正被羁押,裴晏是主审,二人本理当避讳。
若她白天出入对方府邸,一来引人注目,二来易被人联想到案情上,无端惹来非议,怕是于裴晏名声有损;可若换成夜里,便不幸被人撞见,也多会往桃色之事上想,指摘她一闺阁女子不知自重,于裴晏,不过是添了桩风流韵事,并无什么打紧。
但为了父亲,她已顾不得这些……
早从那晚在陶家庄她主动找上裴晏起,这点就已经被她自己舍弃,对方寻她时,恐也不会再顾忌她的所谓女子闺誉……
“烦请回禀裴大人,我稍后便到。”
只是出门前,陶云珠特意换了身黑色衣裙,她素不喜暗色,当初一时兴起做了这套夜行衣似的衣裳还一直未上身过,今日穿它,倒正便宜。
……
7. 第 7 章
陶云珠到时,已是戌时,夜色正浓。
待轿子落停,她在侍卫带引下,从后门入了府。
各地都有专门供朝廷御史下榻的府邸。这巡按府从外看,广袤恢宏气势非凡,内里亦有乾坤,最重要是离州府衙门不远,既可办公断案、屯驻卫队,又能供使者一行起居。
听闻上一任巡按使来徐州时,也便曾居此地。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彼时陶父还未至徐州任上。
几经辗转,陶云珠被带至一处门庭清静的书斋前,外门门匾上书“不二”两字,笔力遒劲。早前见过的两位侍卫,一人引她于门外等候,一人则入内通禀。
此时她才知晓,这二人乃是裴晏自京城镇国公府带来的亲信,话多些的那个叫乘风,沉稳的那个叫破雾。
陶云珠今日只带了白芨青叶,但两个丫鬟一入府便被带至了别处,未跟在她身边。
正思忖间,门开了。
有侍卫出来,示意她进去。
陶云珠颔首入内,环视一圈后,却未在正厅见到裴晏身影。
待侧转过身,才见裴晏正站在左侧里厅的书案前,在挥毫书写什么。她看过去的时候,裴晏也正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裴晏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番,明显皱了皱眉。
陶云珠心中一紧,忙福身行礼。
姿态端庄,挑不出错。
裴晏眉头未展,须臾后只嗤笑了一声,应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陶云珠顿觉有些尴尬,头也不自觉垂低了几分。
幸得裴晏未在此事上纠缠,先是用眼神示意她近前,而后径直开口道。
“可了解曾显鸣?”
陶云珠微愣,答道:“父亲曾提及一二。
“说来听听。”裴晏今日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陶云珠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道:“圆滑、谨慎、审时度势。”
裴晏闻言哼笑,重新总结:“老奸巨猾、深藏不露、擅在形势不利于己方时急流勇退?”
陶云珠微微诧异,这人倒比自己点得更直白透彻。
裴晏搁笔,目光再次在陶云珠身上扫过。刚见面时,他见她一身黑衣黑裙,穿的跟个探子似的,自然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一时间暗觉可笑。
上次见面,怎不见她这般提防?
大晚上沐浴后的香气未散便跑来他的屋子,他裴晏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并非清心寡欲,若他真心有不轨,还需等到今日?
且她难道不知,自己肤白胜雪,穿成这般反更惹眼吗?
罢了,懒得与她计较。
陶云珠浑然不知裴晏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着案情,当他在思考什么,于是主动问:“大人可是已见过曾知州?
裴晏心不在焉地随意嗯了一声。
陶云珠却又接着问道:“不知民女,可有能帮得上大人的地方?”
裴晏见她一脸认真,似乎真很想出一份力,便问了个他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此人有什么缺点?”
陶云珠眸色微深,似在回忆什么。
裴晏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片刻后,陶云珠抬头:“其夫人很善妒,这些年,听闻处置过府上不少侍婢。民女曾至曾府做客,识得一婢名芍药,后闻其疯癫,被曾夫人卖走。然事发前几日,民女见她时,她尚神志清明,举止稳重。”
裴晏挑眉:“我问的不是内宅之事。”
陶云珠点点头,恭敬说道:“是,大人。民女只是想说,曾大人深谙官场之道,却弹压不住他的夫人。是因其夫人及岳丈一家,知晓他诸多隐秘。听闻曾大人妻弟久居徐州奉县,行事荒唐,恶行累累,只不过当地的官员,皆不敢拿问。”
裴晏突然认真地看着陶云珠,目光锐利,仿佛要将她这个人看穿。
几息后,倏开口:“陶小姐可是等这一刻许久了?”
陶云珠摇头,解释:“民女与曾家并无私仇,只是恰巧知道这一桩事。”
“哦?本官还道,陶小姐是有备而来……”裴晏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戏谑。
陶云珠闻言垂首,露出一截白皙颈段,她今日未施粉黛,反倒更显天生丽质。
裴晏目光移开,似是不愿再看她,转而换了个话题。
“说说董世沼。”
陶云珠神色一怔,略思忖后才道:“民女只知董大人现任江宁布政使司,然徐州与江宁相隔甚远,民女对董布政,不甚了解。”
“令尊未曾提过?”
“未曾。”
“有趣,董世沼身为令尊上官,按常理,应有诸多往来才是,陶小姐真未听过?”
“禀大人,董布政远在江宁,民女深居闺阁,确实知晓不多,也未听父亲有提起过。”陶云珠微微福身,再次恭敬道。
裴晏看着她,没有说话,只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气氛也有些微妙。陶云珠身体渐僵,不知裴晏对她的回答是否满意,也不知接下来他还会问些什么?
裴晏在上首坐下,指节轻轻叩起桌案。
“砰——砰——”
一起一落间,书房的静谧,让这道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未过多久,裴晏终于开口:“陶小姐这么不诚实,让本官很难办。”
陶云珠猛地抬头:“大人……”
裴晏摆手止停:“想好了再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十分漫长。陶云珠手脚冰凉立在原地,一时间心里无数个念头千回百转,第一次真正在此人面前,有了后怕之感。
是不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大人恕罪,民女迄今只见过董布政一次。一年前,他曾至徐州探访民情,彼时徐州官场上下严阵以待,宴上均携家眷相迎,民女在席间远远见到过他一眼,但也仅此而已。董布政…官高位重,素有积威,所到之处前呼后拥,众眷无人敢私下议论,民女亦不敢轻易置噱,家父作为下官,与董布政或有交集,但私下从未与民女提过,民女确实不知……”
“是吗?”
裴晏哂笑:“看来,陶小姐空有一颗救父的拳拳之心,所知却太少,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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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本官什么忙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没什么利用和交换的价值吗?陶云珠一时不知对方究竟何意,是想从她嘴里问到什么?前面又因何笃定她没说实话?
关于董士沼,她确所知不多,唯一知晓的那件,她尚未打定主意能不能讲?但她并不认为,此事于裴晏有多大用处。
“民女愚钝,还请大人明示,民女或当知晓些什么?”她莫名大起胆子,问道。
裴晏笑:“陶小姐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
“民女不敢……”
陶云珠话落,裴晏忽地起身一步步行至她身前,又在离她只有一寸的地方站定,静静打量起她。
男人比她高出许多,这样近的距离,他的下颌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陶云珠不敢动,只是因太过紧张,呼吸明显急促了些。陶家出事前,她从未同男子离得这样近过,这是第一次。
“是吗?那初次见面时,陶小姐欲送本官的瘦马,是从何处来呢?陶家上次的瘦马,又送到哪里去了呢?”裴晏开口时,气息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划过,扑来的热气令陶云珠一阵酥麻,最后那句更是听得她浑身颤栗。
她本能想要扭过头,却险些撞上裴晏的下巴,她不由双目怔住,咬唇一时顿住。
“大人……”
“看来陶小姐是知道了?”
其实,眼前男人生得是极好的,凤眼狭长,眉目锋利,气质更有龙章凤姿之风采,是她见过最合‘积石有玉,列松如翠’这句话的男子。
但这不影响,陶云珠在看到他时,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害怕和惊忧的边缘徘徊,就如此刻。
裴晏这才退后半步,目光盯在她的脸上意味深长道:“陶小姐下次再来,最好是真的有诚意。”
陶云珠恍若未觉,既想辩解,却又无可辩解。父亲确曾给董士沼府上送过瘦马,看来他已然查到了。那自己一次次的表露还有隐藏,在此人眼中,恐怕就像在看小儿把戏一般吧?
对方既都知道,她还有什么筹码呢?
曾显鸣的漏洞,估计对方也早就查出,甚至,说不定已拿到了那位知州大人的错处,开始不过拿此人试问,真正的意图,一直在董士沼身上……
问她,不过是诈她。
而她,与他相比,堪称天真大意,什么都没摸清就急惶惶地撞了上来,成了那条迫不及待咬钩的鱼。
但细想,对方能领皇命出巡代查百官,自非等闲之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拿捏人心更是不在话下。
还有方才的话,便是在下逐客令了。
“民女谨记大人,教诲今日先行告退。”陶云珠未再纠缠,欠身退出了屋内。
待人离开。
屋中,裴晏的身形顿住,昏昧烛光下,女子的馨香淡淡于鼻间萦绕,他不知怎地,脑中难得孟浪地浮起了一句并不合时宜的诗——‘红袖添香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
今日初五,秋分。
更深露重,月冷星疏。
裴晏抬头望着窗外弦月,一时间,目色晦暗不明。
8. 第 8 章
陶云珠回府时,管家正一人侯在前院,见人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
从自家小姐深夜被叫出府,陶贵这颗心便忐忑难安,可出门前,对方下令只准贴身侍婢跟随,他再担心,也只能一早侯在内门等候,中间几次都快定不住,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陶云珠脸色沉凝,见到陶贵只点了点头,身后两个婢子也是规行矩步、战战兢兢,连素来活泼的青叶也吓着了似的,只顾仓皇赶路。
陶贵心里咯噔一下。
府内灯火昏黄,寂静无声,仿佛也被这压抑的气氛笼罩。
“小姐出门前没用晚饭,这会儿可要吃点东西,我让厨房煨了燕窝……”陶贵试探着上前。
“不用了陶管家,你先去忙,我去父亲书房看看。”陶云珠未曾停步,说完只径直往前走。
“是……”
陶贵见人神色虽沉,但行止还算如常,这才放下心,又叮咛几句退下。
“你们也下去吧。”陶云珠转身又道。
白芨和青叶对视一眼,面露担忧之色,但也不敢多言,只得福了福身,“是小姐。”
家里刚出事时,她每日忙着往外跑,或上下打点,或四处探听风声,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父亲的书房,她很久没进过了。
陶云珠轻轻推开门,一股陈旧的书纸味扑面而来,虽陈设依旧,却显得格外冷清。
她走到书桌前,望着桌上的砚台,还有残留的墨渍,一时失神。
今晚与裴晏的对话,让她意识到一个致命问题,父亲出事后她只一心忙着求人,但对整桩案子,还有案子里牵扯的人究竟了解多少?便不说旁人,单说父亲的事,她就真全然清楚吗?可如今见不到父亲,她只能另寻法子。
陶云珠一面思索,一面仔细翻起桌上的书籍文稿。然半个时辰过去,除了些官场公文和诗词文稿,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更别提与董士沼相关的蛛丝马迹……
陶云珠不禁皱眉,难道除了瘦马一事,再无旁的?
她的目光又扫向占地更大的书架,上面都是父亲从各地收藏来的孤本珍籍,平日连父亲的书童都碰不得,每本都是父亲亲自放置整理,除了年份长的书页稍有些发黄,其它都被晾晒、打理的很好。
只是这阵子父亲不在,书房锁着,有的难免落了灰。
她走到书架前,开始一本本耐心翻看起来。突然,她的手停在了一本有些陈旧的书册上。书的封皮普通,与其他书册并无二致,但越翻到后面,陶云珠的目色越深。
书架上的其他书,都是按类放置,这本并不是山河志类,却被与其他山河类的书籍放在了一处,父亲向来严谨,有时甚至到了自苛的程度,不可能会犯如此低陋的错误,尤其,这本书页右下角的磨损极高,显然是父亲经常翻看……
陶云珠不由郑重起来,开始一页页认真看起来,但第一遍翻下来,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她又开始翻第二遍,就在倒数几页快要翻完她准备合上书时,就在她怀疑是自己多想了的时候,陶云珠突然发现,这本书的最后两页之间夹着一张字条,因纸条太薄又紧贴书页,第一次竟是被她忽略了过去。她心头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将其抽出,却发现上面只有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捐监,江宁。
不是捐监,徐州;
而是捐监,江宁。
陶云珠愣住,捐监并不是什么不能提及的事,相反,在江宁一度颇为盛行。
国子监为本朝最高学府,按惯例,唯有贡生或荫生具备入监学习的资格。贡生是凭借自身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获得国子监入学机会的学子;荫生则不同,他们是凭借父祖的官位权势,得以取得入监资格的官僚世家子弟。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便是捐监。这些人通过纳粟报捐,可入国子监为监生。简单说,就是花钱买一个最高学府的学生身份。正常情况下,朝廷官方并不怎么开这个口子,但前些年经朝廷允准,江宁包括徐州,确实出过不少捐监的事迹。
江宁布政使司下辖江宁、通州、海州、扬州、镇江、淮安六府,并徐州直隶州一。董士沼身为江宁布政使、一省大员,捐监要事自在其重点掌控之中。
但这样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被父亲写进了字条,还放到了一本毫无瓜葛的藏本内?
以旁人,或许还可说偶然,但以父亲的风格,绝不可能做半件没用的事,所以,这上面的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字条又是留给她的吗?
父亲想说什么?
陶云珠的心口怦怦直跳,虽她现在还猜不到答案,但她直觉这个字条被放在这里,绝非偶然;上面的内容,也绝非父亲闲来信笔。只可惜,之后她翻遍整个书房,也再无其他发现。
陶云珠将纸条收起,一个人思忖片刻后,叫人去唤父亲的书童冬林到偏厅等候。
之后才锁好门,从书房离开。
不多时,人便匆匆赶来,见到陶云珠后从容行礼:“见过小姐,不知小姐找冬林过来有什么吩咐?”
陶行令下狱后,冬林也被遣了差事,他是家生子,故还能住在府中。只是主子突然不在,他这个伺候笔墨的书童没了活计,只能干些不太要紧的活,亲眼见着府上一片阴云惨淡,大小姐每日殚精竭虑,冬林也觉得日子难熬。
故今晚突然被召,也令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冬林说话声音还算正常,只是眼神中透露出了星许紧张。
陶云珠看他一眼,并未绕弯子:“你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可曾听过与江宁布政使司董士沼有关的事?或者,可知父亲与他私下有什么往来?”
冬林瞳色微变,面上却肃然道,“小姐,小的只是个书童,对老爷官场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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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知晓。”
陶云珠却直直看着他:“冬林,我知你素来忠心,只要是父亲不让你泄露的事,即便对我和阿弟,你也从不多说半个字。但如今父亲身陷险境,你若真的忠心,就不该再隐瞒下去。我亦不瞒你,今日我在父亲书房找到了一些线索,是与江宁还有董士沼有关。你若还知道什么,请务必如实告诉我,或许生死攸关之际,能救父亲一命……”
听至此处,冬林身体微微一震,
却没有立即开口。
陶云珠也不逼问他,只坐在上首,静静等着。
停了片刻,冬林似经历一番挣扎,终于还是低下头,开口道:“小姐,此事关系重大,一直以来小的并不敢多说,还望小姐勿怪。”
陶云珠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责怪:“父亲一向信任你,我信父亲看人的眼光,这次如果不是为了父亲,官场上的事我不会多问。”
冬林忙颔首礼过,方才继续道:“小姐猜得没错,老爷与董大人的确私下曾有往来,上次秘密会面大约是在一年前,董大人来徐州的时候。当日老爷只带了小的一人,并吩咐我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董大人的人也一样守在外围。小的虽未听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还记得老爷出来时,脸色十分凝重,并特意叮嘱小的勿将当晚的事透露出去。”
“那次会面……难道与我在宴会上见到董士沼是同一时间?”陶云珠反应迅速。
“是!”
“那后来呢,你可见父亲有什么异常举动?”
冬林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很认真想了想才道:“异常算不上,但后来老爷的确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还有就是,这件事后不久,老爷还曾派我去江宁送过一封信,但具体内容小人并不知道。”
“去江宁,送信?”
陶云珠凝眉,“你可还记得是送给谁?”
冬林躬身:“小的不知,老爷只让小的将信送到江宁的一个客栈,交给一个叫‘林伯’的人,小人将信送到后,便返回了徐州。”
林伯?
此人又是谁?
让冬林去送,显然是这封信十分重要,地址在客栈,恐怕也是为了不泄露对方身份。再看时间,事情几乎是与父亲密见董士沼发生在前后脚。那么信里的内容,会与董士沼有关吗?
陶云珠不由陷入沉思,事情如今的走向,已经比她一开始时想得更复杂。
“冬林,你今日所言切不可再对他人提起。之后我或许还会找你,你等我消息,今日先下去吧。”
“是。”
冬林离开后,厅中,陶云珠一时思绪万千。今晚的线索都指明,她要找的那个谜底也许就在江宁。但前去江宁的路途遥远,她身为女子,孤身前往必然多有不便。可若随从众多,万一被那位裴大人知晓,恐又会横生枝节。
她要走,最好避开此人。
9. 第 9 章
深夜,陶云珠披衣坐于圈椅,一个人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桌上是封刚拟好的信。
收信人是阿弟,子阶。
那日她对裴晏说,不愿让阿弟知晓父亲出事,其实是假。
她很清楚,陶家荣辱,不仅系于父亲,系于她,也系于子阶。纵再担心,她没资格剥夺任何一人知情的权利。
子阶明年就要十四,已不算小。
陶云珠以为,该让他知道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男子顶天立地于世间,不该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能坚强,子阶也该可以。
但她也会告诉他,
若问自己的建议,不要在这时回来。
她可以无视规矩,上下打点,甚至是以示弱之姿,借瘦马之色求到主审官裴晏的面前示好。
同样的事,他却不能做。
风口浪尖,陶家不能全部卷入泥沼,要留一个干净的人,站在岸上,关键时刻或存一线生机。
每个人,都需为这个家各司其职。
至于那日对裴晏所说……
不过为激起男子的怜弱惜才。
她足够“柔弱”,
阿弟又是天才。
只是此人并非初出茅庐,手段甚至有几分老辣,几次照面下来,陶云珠直觉自己的招数似被对方看穿,但又不知其为何未直接捅破。
好像欣赏她的难堪,能让他愉悦一样?
就如前后两次见面……
男人每次都会敲打她,
但又会见她。
或许她这张脸在其中也起到几分用处,对方亦有男子的劣根性,不过见她美貌,顺手调戏一番罢了?
可一旦涉及利益,人人又都慎重起来。
从不轻易松口。
与父亲有利益关系的,就是董世沼了。裴晏最后点给她的,也是此人。
但正因如此,
她更应避开裴晏行事。
……
这段时间,陶云珠对外告病。
但为掩人口舌,还是让陶贵照往常一样办事出门,外人看,以为是陶云珠一个闺阁女子,到底有撑不住的时候。
虽陶家上门的客人很少,但有些样子,不得不装。
这日。
陶云珠用过晚食,正要歇息,外间忽有下人来报,说玉瑶姑娘有事求见,但奇怪的是,大晚上的,对方不仅独自一人前来,听说还背了个包裹,眼下就等在院内。
陶云珠微诧,想起二人上次见面时的对话,她以为,她讲得够清楚了?不过玉瑶的性情,也确实不像三言两语会被人劝退的。
“请她进来吧……”
“是。”
玉瑶今日衣着朴素,进门便先行了一大礼,而后道:“多谢小姐愿意相见,不嫌玉瑶深夜打搅……”
陶云珠饮了口茶,示意人落座:“玉瑶姑娘不必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并未有太多周旋。
这几天,玉瑶不是第一次来找她,前两次她称病未见,今日之所以见了,正是因其身后背的包裹。
如果她猜的没错,这包裹里装的,恐怕是行李。
玉瑶神色难得略有局促,犹豫了几瞬才又开口,显然是自己也觉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有些许冒犯:“玉瑶唐突,敢问小姐近日可是要南下江宁?”
陶云珠轻蹙了蹙眉,语气倒还平稳,只是话间隐隐透着压迫:“谁说的我要出门?”
“还请小姐勿怪,此事是玉瑶一人揣测……”
“哦?”这次,陶云珠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审视起来。
“几日前,玉瑶曾登门拜访,因小姐身体不适未能得见,彼时,我便觉察府上气氛有些异常。直到昨日,我再次到府,恰好撞见了小姐的贴身侍婢青叶姑娘抱衣而过,其中除当下时令的衣裳,竟还有棉麻外袍、厚绒披风。但玉瑶见小姐平日多着绸缎,鲜少着麻类材质,便忆起之前随大人乘船来徐州时,曾有船家告知,因绸缎易沾水汽,若是路途遥远,最好外面再披上一层棉麻隔挡,方是最好,厚绒披风,更是除冬日天冷外,只有江面风大时才用得到……故玉瑶便心下猜疑,小姐或许是将远行,且走得是水路……”
陶云珠挑眉,静等下文。
玉瑶见其不语,继续又道:“为证猜想,我又暗中跟随陶管家去了码头,记下与他对话的船夫与船只。后向货郎打听,得知此船常跑扬州,但玉瑶听闻府上在扬州一无亲眷,二无庄铺,反倒是江宁,这个节骨眼上,能有望帮陶大人一把的上官皆在那里,所以玉瑶斗胆揣测,小姐此番南下,也许是为了陶大人?这样一来,路程也正好合得上!江宁不临运河,通常都是先下扬州,再由瓜洲渡换船渡江,转至江宁……”
短短一席话,却让陶云珠凝目良久。
上次相见,她只觉此女外表看似柔弱,实则性格刚强,或许还对父亲有意,但今日再见,却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只凭借一晃而过的衣物就能发现这许多细节,更难得是心思敏锐,行动力强,的确是个聪明人。
“玉瑶自知厚颜,但若玉瑶猜对了,可否恳请小姐允玉瑶同往?”女子说话时,纤柔外表下,却又有抵不住的坚毅。
“玉瑶姑娘细察善思,做事亦不失章法,只是这一路行途凶险,你缘何执意同去?”陶云珠目光一错不错盯在她身上,并未轻易就答应。
她决定去江宁的事,陶府上下也无几个人知道。
“玉瑶自知逾举,但昔日若非大人相救,玉瑶想必早已魂归命断,死在了那奸恶盐商之手,断无今日…”
说到这儿,玉瑶神色不由怅惘:“想必小姐已猜到玉瑶心意,人之一生匆匆如隙,若不在来得及争取时,为自己想做之事争上一回,将来便是去了地下,心中也不得安宁……不瞒小姐,我在扬州时,曾有三五相熟的姐妹,如今正流落至江宁几位官员府上为妾,或能闻些隐秘消息。若小姐不嫌玉瑶累赘,愿带玉瑶同去,玉瑶定然竭尽全力,或许能帮小姐打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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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有用的线索,助小姐一臂之力?”
说完,又趋前一步,恳切道:“小姐,今大人蒙冤入狱,玉瑶虽为一介弱质女流,却也不干袖手旁观,愿尽绵薄之力,求小姐成全!”
这个时候,旁人躲还来不及,对方连她去江宁后要如何安排行程?见什么人查什么事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便主动冒险,提出同行,甚至这番话,未尝没有向她展现能力的意思在……
她能否相信眼前女子呢?
说到底,陶云珠自己也还是个未出闺阁的少女,许多事也是第一次做、第一次一个人扛。青叶白芨虽然可靠,但自小与她一处,见的并未比她多,更未真正见过外面的险恶世道。管家陶贵倒是一直被父亲带在身边,见多识广,但他需要留在府中安定人心,迷惑外人,这次远行,她确实缺一个角度与她不同,能力更为全面的帮手……
她内心其实已倾向于带上此女,只是有一点,仍存疑虑。
思忖片刻,陶云珠问:“桃夭每日与你起居一处朝夕相见,今你若与我同去,至少有一个月不在,她岂不生疑?玉瑶姑娘想必能明白,此事极为隐秘,凡一处处理不当,恐徒生变故,云珠不敢轻易去赌。”
玉瑶忙果断回道:“请小姐放心,我已告知桃夭近日打算去淮安访亲。玉瑶少时孤苦,虽早流落扬州,但确有一姨母嫁于淮安,此事姐妹皆知。桃夭信我,还嘱我好生与小姐请辞,早去早回。”
陶云珠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刚才不过反复观其言、思其行,再以求证。正路行不通时,或可剑走偏锋,玉瑶方才所说的昔日姐妹,未可知能否派上用场……
如今于她,但求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既如此,同去无妨,只是此行路远隐蔽,一路上务必听我之令,小心行事,切不可莽撞。”陶云珠此时再开口,语气中已含了关切之意。
玉瑶眼中闪过欣喜,忙又福身道:“多谢小姐,玉瑶定听从小姐,谨慎行事,不负所托。”
“这个包裹是?”
“玉瑶来之前,提前收拾好了行李。”
陶云珠道:“你今日先在府上住下,五日后寅时三刻出发。”
“好!”
玉瑶重重点头。
这时,管家陶贵匆匆赶来,见到玉瑶,有几分惊讶,陶云珠干脆与陶贵说了此事,正好听听他的意见。
“小姐,您此去江宁,我原也是放不下心的,一来小姐从未去过此地,二来青叶白芨两个小丫头府里的大小事是没问题,但外面的事,到底见得经得太少。玉瑶姑娘自幼被挑中为瘦马,大小官员、商人、军户,皆曾见过听过,眼界是更宽些……如她言行如小姐所说,应是个机慧之人,或能助力一二,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到得紧要处,小姐不妨提防一二,路上亦多察其为人行事……”陶贵斟酌半晌,也表示赞同,只是不忘叮嘱陶云珠多留个心眼。
陶云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与你所想一致。”
……
10. 第 10 章
是夜。
裴晏听审回来,命侍卫去取了陶行令的案卷。
御史督查地方向来都是雷霆手段,凡下狱者,招有招的待遇,不招有不招的办法,还没他裴晏撬不开的嘴。
但这次倒叫他在江宁遇到个硬骨头。
陶行令一小小六品官,不仅嘴硬,身骨也够硬,人在牢里这月,虽被打了个半死,却未吐口说一个字。
既不认罪,也不喊冤。
裴晏明白,陶行令是在等,等一桩能让他开口的事,或一个能让他开口的人……
但无所谓。
只要人不死,索性晾上一晾。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乘风破雾领命,不多时便捧着几摞卷宗回来,置于案头。
烛火发出暖黄的光。
书室幽寂,无人打扰,裴晏眼前却不时闪过一道婀娜身影。
几炷香过去。
裴晏突然抬首问:“叫你盯的人怎么样了?”
破雾眼观鼻,鼻观心,躬身仔细答道:“回大人,那日陶小姐回府后便没再出过门,据称是染了风寒,不见外客。但其府上管家近日曾去过码头,问的,是到江宁的船……”
“呵,胆子倒不小。”
裴晏阖上案卷,并不意外,一下便听出陶云珠装病的目的。
“船哪日发?”
“三日后。属下还发现,陶小姐曾带至大人面前的两位瘦马,有一位前两天带着包袱进了陶府后,便再未出来。”
裴晏闻言,脸色微变。
冷了几分。
堂堂官家小姐,整日带一瘦马在身旁,前因后果稍加联系,不难猜出用意。
不过拿当初对他的手段,再对一次别的人。
看来她很清楚,美色是种手段。
可如果被觊觎的是她自己,她还会用这种手段吗?还是,她已经在用了?
“还真是高看她了……”
裴晏唇角勾起讥讽,话落,又许久未语。
破雾觉出主子说这话时并不大高兴,头不由垂得更低。
但一旁乘风却没明白里面的机锋,莽直问道:“难道陶小姐要远赴江宁?可待罪家眷,不是不能出徐州?大人,可要属下将人拦下?”
……
破雾一脸黑线,无语万分。
乘风被裴晏一眄,“不必。”
徐州不过是开胃菜,裴晏此行目的,本就在江宁。陶女不该离开徐州,但离开了,反倒成了一个可被拿捏的把柄。
况且,她这一走,反叫裴晏确定了,陶行令被捉拿前,定还留了什么。
陶云珠不知,从她遇到裴晏那刻,就已经被他算计。
当然,这中间也不是没有意外。刚莫名的动气,便在裴晏意料之外。
“将去江宁的行程,改至三日后……”
裴晏叩上案卷,眸色幽暗,说罢摆袍大步出了书房。
“是大人!”
破雾眼疾手快应下,乘风跟在后面,却暗自挠头想,三日后,不正和陶家是一天……
……
平日里,陶府出行都是找相熟的牙行预定客船,可此次事关重大,陶云珠担心行踪泄露,便让管家提前打探好了发船时间,直接和船家订了舱。
未几时,陶府一处角门悄然推开,灯笼投下的暗红光影中,映出十几道人影。
此时的徐州城还沉浸在酣睡中,街道上寂静无人,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打梆声和缓缓行过的车轮声。
天未亮时,陶贵便早早备好了车和一应细软。
这时,向陶云珠禀道:“小姐,马车已在西角门备好,冬林也按您的吩咐,扮作了账房先生在前头车上。这次找的船手姓陈,说是常年跑徐扬线,经验丰富,这一路上该是稳妥的,小姐到了地方,定叫人及时报信!”
陶云珠由两个侍婢搀着,边走边听着管家陶贵出发前的交代。
她听后点了点头:“辛苦贵叔,帮我守好府邸。”
“小姐放心,有陶贵在,必让小姐回来时,看到一个和您走之前一样的陶府!”
车内,玉瑶和陶云珠坐在一侧,望着渐行渐远的陶府,不由问出了在她心里藏了好几日的问题。
“小姐,玉瑶斗胆求教,此行去江宁,除了找大人昔日同僚斡旋,可还有别的线索?”
“你对这案子知道多少?”陶云珠并未直接回答。
“玉瑶只知,因去岁水灾,大量农田村屿被淹,导致粮食歉收,州县灾民骤增。朝廷下令赈灾,开仓后却发现本该满着的官粮粮仓,全部是空的,徐州众多官员因此被缉拿下狱,包括大人……大人虽分管钱粮,可他到任徐州不过三载,统协全州的曾知州,却已在知州任上十二余载。这点,京城来的主审官应也知晓,可听闻曾知州只被暂停了职,等候传唤,为何不将就此人一并拿了?明明他在徐州做官,比大人还久……”
的确,徐州的百姓中流传有一句话,铁打的知州,流水的通判。
若论根基深厚,父亲怕不及此人万一。这也是为什么,那日裴晏问及曾显鸣的弱点时,还特意同她说了句——
“以为她等今天很久了……”
但如果她猜的没错,下一个,就是曾显鸣了。
“此人嫌疑再大,但如今正管着钱粮的是父亲,一旦出事,父亲会第一个被问责。说灾粮是在曾显鸣或其他人手里没的,需得有证据。”陶云珠平静解答。
“难道证据在江宁?”玉瑶沉凝问。
“不确定。”
陶云珠说罢,又摇头,“我们碰不到案件的核心,又见不到父亲。如今只能从父亲留下的线索入手。出事前,父亲曾在江宁寄出一封信,我想知道收信人是谁?和案子是否有关?父亲曾提到的捐监?又有什么问题?”
更重要的是。
上次和裴晏的对话,让她确信,对方的督查不会只到徐州为止,所以她也不能囿于一州之地。
她要拿到有用的线索,才能真正和对方谈条件。
……
车马碾过街巷,一路行得十分小心。
没多久,陶云珠一行便到了码头。
只见江面上停泊着大小不一的船只,桅杆林立,在朦胧天色中影影绰绰,如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早市的挑夫们扛着沉甸甸的米袋穿梭其间,他们的吆喝声、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还有船娘的吆喝声混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充满了烟火气。
待确认好船所在位置,冬林才过来禀道:“小姐,前面的广顺号就是我们定的船了。”
青叶还有些小孩子气,难得出门,看到什么都新奇不已:“小姐小姐,这船好大呀!”
向来沉稳的白芨,也难得露出了笑。
陶云珠仰头打量着眼前船只。这船身上下双层,是艘大客船,但比起寻常的商船,外观多了几分奢华。
她们此行低调,原本欲订一小船,但小船人少查起来容易,但大船背后的商号经营多年,多有势力,打点也更到位,所以真上了路,小船查得反而比大船严格。
故几番商议下,陶家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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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大船。
上去时,船头立着个络腮胡汉子,虎背熊腰,见众人近前,忙抱拳行礼,声若洪钟:“小老儿陈大,做这行多年,保准沿途无人盘问。还望几位放心,这一路有我陈大,定保各位周全。”
陈大是负责维护船上秩序的,其实就是船家请的打手头目,与船手是兄弟两个。因陶贵提前打点过,故对陶云珠一行颇为客气。
陶云珠一行女眷都带了面纱,出面的事都交给了冬林,冬林与对方简单寒暄几句,便带众人上了船。
她们订的是最贵的客舱,在二层。
陶云珠选了里面一间靠窗的舱室,和玉瑶的挨着,船内布置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整洁。之后,船上又陆陆续续登上不少客人,才终于启程。
船上时间过得慢。
陶云珠在舱内坐了不久,便觉有些憋闷,于是带了青叶白芨还有玉瑶,四人一同去了船头的甲板透风。
船身缓缓驶出码头,沿着大运河的泗水段南下。此时的河面上,已有不少船只往来,渔夫撑着小船在河中撒网捕鱼,两岸的村落有炊烟袅袅升起,还可以看见农夫们扛着农具走向田间……
陶云珠站在船头,心情许久没有这样宁静。
白芨怕她着凉,取出一条白色的细绒披风,正要给陶云珠系上。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串厚重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
“敢问姑娘,是哪里人氏?”
陶云珠回身,微蹙了蹙眉,眼前男子着华丽锦袍,系白玉腰带,一身金玉奢豪之气,年纪不大,长相秀致白净,举手投足却透着一股公子哥的纨绔。
陶云珠以纱遮面,男人看不清她样貌,但此刻盯着她的眼神里,分明有轻佻之意。
陶云珠不欲理会,带人掉头便走。
男子却不依不饶,复又上前纠缠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想同姑娘认识一下,不如这样,在下先作介绍,吾姓杜,乃江宁人士,国子监监生,此次是放假回乡,不知姑娘你……”
“哪来的登徒子?”
青叶忍不住张口将人打断,怒冲冲道:“谁关心你这些?若再敢跟着我家小姐,小心将你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白芨则和青叶互相打起配合,一人在前大骂,一人带陶云珠离开。
男子许是没想到眼前丫鬟口舌如此伶俐跋扈,被骂得乖觉几分,没再敢拦人,只是嘴上道:“一个小娘子嘴巴恁地厉害做什么,本公子又没有恶意……”
青叶直接一个大大的白眼。
玉瑶跟在后面,一路直到回舱后,才诧异道:“真是世风日下,国子监监生中竟也出了搭讪这般轻浮的浪荡子……还好青叶姑娘胆大嘴利,及时将那人呵退,只是这几天,小姐出舱恐需小心留意些……”
陶云珠摘下面纱,净过手,淡淡喝了口茶才道:“如今的国子监,也未必是什么清高之地……”
想到这里,她又道:“对了白芨,你将那人形容说与冬林,叫他去向陈大打听看看,能不能知道对方身份……”
“是小姐!”
玉瑶闻言,有些不明所以道:“小姐叫冬林去打听,是想?”
“船上的日子还久,多打听些消息,对我们也是种保护……”说完,陶云珠放下茶盏,“方才男子,虽行事冒犯,却脑子简单,不像有真才实学之人?”
“小姐是说……”
二人目光对上,玉瑶瞬间明白。
她怀疑,这人的监生身份不是萌荫,便是纳捐……
11. 第 11 章
很快冬林回来,说起了同陈大探来的消息。
原来,这位杜公子名杜万豪,出身江宁望族,是当地鼎鼎有名的纨绔子弟,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因家中疏于管教养成了顽劣的性子,少时斗鸡打狗,长大便成了秦楼楚馆的常客,学业自然荒废。几年前,杜家想办法给其捐了个监生,听说如今正在国子监的分院就读。
果然。
“小姐想从此人身上套到什么?不如让玉瑶前去一试!”
玉瑶听后,自告奋勇道。
却被陶云珠止住:“这种人我们不好主动招惹,况且捐监并非小事,此人再纨绔也知轻重,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们套知。”
“那此事要揭过吗?”
陶云珠听出了玉瑶话里的遗憾,的确,他们本就欲查访捐监之事,错过了这一个,下一个什么时候遇到还未可知,江宁人生地不熟,比在徐州更难行走。
但对方是贯于花丛行走之人,让玉瑶去,不难想她要应对什么。几番接触下来,她对玉瑶也生出了欣赏怜惜,已经无法做到当初将她带给裴晏时的果决。
“我再想想……”
陶云珠坐在舱内,望着窗外的运河陷入思索,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接近此人。
玉瑶见状,也不好再言,又待了片刻,借口出了舱室。
其实,在出来前,她什么都想好了,只要能救陶大人,她什么都不怕,但她也知道陶云珠的担心。对方是承了她的情,所以才不愿无底线利用她,哪怕她并不介意。
人与人,总是接触越深,顾念越多。
玉瑶坐在船边,神思游走。
舱内,陶云珠唤来了冬林,问他:“这船上可有卖酒的地方?”
“应该有,我去问问,不知小姐需要多少?”冬林拱手道。
“先买五坛来。”
“小姐?”
冬林愣怔开口,说完,又将后半句咽了回去。五坛可不少,足够几个大男人好好喝一顿了,故他一时好奇,小姐要那么多酒做什么?但也未敢置噱。
冬林是陶行令的书童,不比青叶白芨从小在陶云珠跟前长大,但她素知其稳重,这几日也印证了这点。
“白日那位杜公子,我想从他嘴里套取关于捐监的秘辛,但还未找到合适的人去做。酒后吐真言,你先把酒买来,至于如何让他开口,再从长计议。”
冬林闻言正色:“是,小的这就去办!”
人走后。
陶云珠正准备叫白芨伺候盥洗,突然,舱门外,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还有男女对话的声音,听起来,像玉瑶和冬林的声音。
陶云珠神情正肃,忙示意白芨开了门。
门外,只见玉瑶整个人正面白如纸地倚在柱上,发丝微乱,眼神游离,脸上写满了惊慌,脚步则虚浮得像随时都会倒下。
旁边是刚出去的冬林。
“怎么回事?”
陶云珠走上前。
冬林忙让开一条路,解释道:“小的刚出来,就遇上了玉瑶姑娘,也正疑惑发生了什么事?”
“先回去再说吧。”
“是。”
进屋后,白芨青叶一人倒水,一人帮玉瑶梳发,玉瑶的发鬓上都是汗,陶云珠握住她的手,竟是一片冰凉。
“不急着说,你先缓缓。”
玉瑶感恩地点点头。
陶云珠算了下时间,距离二人分开,不过半刻,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却能将机敏的玉瑶吓得如丢了魂,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杜公子……
玉瑶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稳住情绪,说话时,极力抑着颤抖:“小姐,我方才遇到了那个人,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差点将我买走的那个富商!”
陶云珠的脸色瞬时沉了下去。
她当然记得这个人,据玉瑶所言,被此人买回去的瘦马,每一个都逃不脱被凌虐、惨死的结局,可谓是劣迹斑斑,恶行累累。玉瑶当初能逃过一劫,实属万幸。
“他不仅认出了我,还知道大人下狱的事!想来,他本就记恨大人当初从他手中截下我,方才在船上撞见时,我本想转身逃开,可他竟有胆当着那么多人将我拦下,还以同我叙旧为由,直接将我拽走!
说话时,玉瑶仍心有余悸,眼眶泛红:“此人还说…那姓裴的巡按使心狠手辣,最恨贪官,栽在他手里的,没几个能活着出来,让我不如趁早脱身跟了他……我当时害怕极了,只想赶紧逃离,便伪装顺从,才择机夺路而逃。”
陶云珠这才注意到,玉瑶的左手腕有一圈高高的红肿,应是被那人拽走时留的印子,可见对方力气之大。
“此事怪我,没多叫几个人护你,青叶,去传我的话,从我们的人里再挑几个身强力壮且可靠的家丁,负责近身保护玉瑶姑娘!若她遇到任何危险或麻烦,定要全力保护!”
“多谢小姐……是我自己乱跑,那人又胆大包天,百无禁忌,这几日我便不出门了。”
如今都在一条船上,玉瑶只要出门,便还有可能再遇到那富商,她实在怕了。
想到这儿,陶云珠不禁问:“你可知其此行要去何处?”
“当时情急,我并未问……”玉瑶愣了下,才艰难吐口。
以玉瑶聪慧细致,遇上旁人她必能处理妥当,但偏偏是这个人。当下她除了逃走,已然顾不上别的。
但陶云珠以为,既已经遇到人,对方还对父亲存有敌意,最好探问清楚。
“玉瑶姑娘,我欲描一幅此人画像,你今日可否口述?”
“小姐,玉瑶习过画,由我自己来罢!”
玉瑶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忙点头应。说完便振作起来,准备亲手作画。毕竟只有她见过对方,画起来也更准、更快。
“也好……”
陶云珠并无他意,只是担心宵小之辈趁机作祟,想提前做以应对。
意外地,画作好后,陶云珠看到的并不是一个脑满肠肥或奇形怪状的男人,而只是个普通到扔到人堆里可能都辨认不出的男人,唯一的特征,便是右耳垂有一颗黑痣。
“冬林,你拿着画去找陈大打听一下,看能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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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人行程?若还有别的消息,也不要漏下……”
“是,小姐!”
陶云珠让冬林转托陈大,是知这些人常年跑船,三教九流都打交道,船上有一半都是他们的熟脸,不是熟脸的,打听起来也不难。
这几日,玉瑶蜷缩在舱内半步也不敢踏出。眼瞧着人都瘦了一大圈,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病倒,船上缺医少药,若真病了要遭不少罪。
不久,事情有了回音。
“小姐,据陈大说,此人名金袭。此行同我们一样,去的也是江宁,同在瓜洲渡换船……”冬林答话时,神情略有踌躇,他知晓前因后,对此人同样深恶痛绝。
陶云珠沉吟。
离船抵达江宁,估计还要半月,就算其间玉瑶都躲在舱内不出门,但换船时,所有人都要下船接受检查,到时,还是一样暴露。
况且,有的人你越躲,他越嚣张,拿准你是怕了他。但做错事的明明另有其人,凭什么要无辜者自苦?若今日迈不过这道坎,来日,心结只怕会越扎越深。
这时,冬林上前道:“小姐,您嘱咐买给杜公子的那几坛酒,还在小的那里放着。”
陶云珠闻言,抬眼看他。
冬林不是话多的性子,突然提到那位杜公子,恐怕别有用意。
冬林低了低身子,继续道:“小姐,小的后来又打听到,那位杜公子的舅父乃江宁地方官员高洪,也是董士沼心腹,因有这层关系在,他行事才敢这般放肆不羁。金袭一个盐商,如今敢对玉瑶姑娘落井下石,但到了此人面前,只能做小伏低。”
末了,又补充了句:“起码,现下是这样。
江宁局势不稳,董士沼今日能只手遮天,又焉知来日?在京城来的督察史面前,他就像面对杜公子的金袭。
“你是想说,驱虎吞狼?”
“是小姐,若一路无事发生自然最好;但若那金袭敢来蛮缠,单私自离开徐州一事,就会成为我们的软肋。杜公子是这船上唯一可压制这人的势力,彼时,或可借势?”
陶云珠虽也嫉恶如仇,但如今陶家自身难保,并不会对那叫金袭的富商有所行动,只是如果按玉瑶所言,对方对父亲心存忌恨,甚至有意报复,她们就不得不防了。
再有,捐监的事还一直拖着未打探。
这个做法,不是不可行。但这样一来,就要有个人去和那位杜公子交际。
“小姐若信得过冬林,冬林愿前去一试!”
陶云珠凝眉,在冬林身上盯了半晌,“如此,你需得换一身份。”
这话,便是同意了的意思。
喝酒套话,确实男人和男人做起来更便宜行事。但出门前,冬林扮的是账房先生,如果要接近杜公子,就不能再用这个身份了,双方地位,需得匹配。
“这样罢,你扮作玉瑶兄长,我假作与你们是中途遇上,因聊得投缘,决定一同结伴来江宁访亲。”
冬林在她面前,多有拘谨,一时半刻也转换不来,干脆和玉瑶称为兄妹倒更像几分,这样一来,她的身份也多了层遮掩。
12. 第 12 章
杜万豪这样的纨绔子弟,平日里习惯了被人奉承,接近起来并不算难。尤其船上的日子烦闷无聊,本就少了消遣。
冬林书童出身,昔日跟在陶行令身边见过最多的,就是各种进士举子、达官显贵。在真正的读书人面前也不露怯,何况是个半瓶子水晃荡的草包。
船上就这么大,杜万豪野惯了的性子,舱内根本拘不住他,每日不是四处闲晃,就是与人打牌做赌,想‘偶遇’他,太轻而易举。
冬林扮作士子,蓄意做了一局,也算和杜万豪搭上了话。
但社交场内常年混迹之人,接近容易,亲近难。每次见了,杜公子表面待人热情,一副呼朋唤友状,可要让他坐下喝酒,特别是喝多,却比想象中要难。纵冬林为人圆滑,处事练达,极有眼色,但认识时间毕竟太短,双方交情还远没到了不设防的程度上。
几番交际下来,脸混熟了,但那五坛子酒却迟迟没能用上。此人虽是个喜好作乐、不学无术的纨绔,但确如陶云珠所料,重要的事上知晓轻重。知道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喝的酒不喝。
如此,倒让冬林更谨慎了。
陶云珠几人乘坐的广顺号,从徐州一路南下需途经邳州、宿豫、扬州等地。
这日,船过淮安时,因过闸补给,停靠岸边。
但只停半日,晨起时停,过了午时便走。有想散心的客人,可趁隙下船到淮河府一逛。不过多数人并未走远,只在岸边茶寮饭肆稍作松快。
因之前风波,未免再惹人瞩目,陶云珠等人并未下船,只派了冬林下去采买些耗用快的日常物资,还有新鲜吃食。
船舱内,陶云珠和玉瑶坐在一处喝茶,望着外面景象,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船上行的久了,每日看见的除了水,就是水,难免疲惫。难得见这么多讨生活的人生龙活虎、朝气十足地涌在陆上,有种久违的人烟气,倒栩栩生动。
玉瑶目光却渐从外面转回,落在了眼前女子身上。
陶云珠本就肤白,五官又生得极明艳,今日一席雪白杭绸交领,外罩水蓝色云肩,静静端坐那处,更如雪堆的一般,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眼神不舍落在别处。
陶云珠察觉到视线,回眸对上,见人似有些神思不属,关心道:“可是有心事?”
玉瑶回神,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许久未下船,有些闷得慌。”
陶云珠犹豫了下,问:“想下去走走吗?”
因怕再遇上那富商,玉瑶已多日未出过舱门,陶云珠留在船上也是怕其一个人待久了,会胡思乱想。
“玉瑶无事,小姐不必担心。”说罢,又道,“对了小姐,不知冬林那里可有进展?”
陶云珠眼睫轻垂,“还在推进……”
“此人防心很重?”
“依冬林所言,看似口无遮拦嬉皮笑脸,正经事上,却不好叫他开口。”
“富家子弟中不少这样的人,行事或许不羁,嘴风上却严……”
话落,二人皆沉默下来。
片刻后,玉瑶起身辞行:“小姐,玉瑶今日头有些胀晕,想去船上走走,吹吹风。”
“去吧。”
陶云珠点点头,“你身子弱,别吹得太久,以免入了寒气。”
玉瑶欠身:“谢小姐珍重……”
珍重二字,用在此处略重了些,但玉瑶一向多礼,陶云珠也未多在意,只叫人跟紧未再像上次落单。
她昨夜眠浅,中间醒了几次,睡得不好。想趁船停时回榻上小憩几刻,待送走客,便回了内室。
外面,杜万豪正倚在船舷边,身旁簇拥着几个小厮,手里把玩着把纸扇,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
这船他不知坐过多少次,淮安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好玩的地方自是有,但半天远远不够,去了玩不尽兴,反倒扫了兴致。岸边的商铺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他瞧不上眼,也懒得下去,便令仆从找了几个口技伶人解闷,听了会儿嫌无趣,干脆叫人散了,只站在船上扫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过客,还有各式商船。
这时,玉瑶正从二楼舱门走出。
她未戴幂蓠,身段纤细轻盈,行步如金莲浅移,颇有几分西施捧心的神韵,惹人驻足。
只见她迎着风,盈盈立于船头,因衣裳单薄,被风一吹轮廓毕现,曲线窈窕。
身后,几个陶府的家丁神色都有些不对,只因玉瑶所站位置太过瞩目,只要有人出入船舱,必定能够看见。
“玉瑶姑娘,这里风有些大,您身体弱,可否要换处地方?”一人踟蹰道。
“无妨,我站一会儿便回去。”玉瑶语气从容,却很坚定。
杜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
但他除了眼神跟随着玉瑶,眉心皱了皱,未见有欲色流露,更没有上前,反倒像在回忆什么。
陶府的人小心提防一圈,不见异常,刚放下心来,就见不远处,画上的那个男人正带着仆人从岸上走来,准备登船。
众人瞬间正色。
玉瑶是第一个看见的,也知金袭看见了她。但她不仅没像上次那样躲开,反而稳稳站在原地,目光坦然大方地与金袭对视,仿佛正等着他主动过来一般。
金袭脚步顿了顿,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但见这次玉瑶身后多了几名随从,明白了原是有人壮胆。
不知想到什么,男人脸上又堆起那副惯有的笑眯眯的神情,撩起袍子,径直朝玉瑶走了过来。
口中不忘虚伪道:“几日不见,玉瑶姑娘可清减不少。”
陶府的人见状,忙警惕护在玉瑶身前,眼神不善地看向对面:“站住!再敢往前,休怪我等不客气!”
金袭闲步定住,脸色却不见畏惧,只说道:“某不过同玉瑶姑娘叙叙旧,敢问几位是?”
众人冷冷看他,并未回话。站在最前的那个,只转身看向玉瑶,问:“姑娘可要回去?”
玉瑶却是神色平静,一反常态道。
“不用,我与金老爷,的确是有旧要续……”
闻言,金袭的川字纹不由往上抬了抬:“哦巧了,那玉瑶姑娘可要借一步说话?”
玉瑶颔首,对跟着她的几人又道:“我不往远去,去去便回,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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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
离这里不过几步路,且此刻船上人来人往,众人不知玉瑶意图,只好将话都隐下,道了声“是”后,紧紧用眼神跟好,又抽派了一人去向陶云珠禀报。
玉瑶主动先走过去,所站的位置,恰好正对着斜倚在船舷边的杜公子。
金袭跟在后面,眼中难得闪过一丝兴味,半笑不笑道:“还以为你会一直躲着我呢……”
玉瑶转身回视,虽四肢紧紧绷着,血液都要凝固,面上却毫不露怯。
“有人做了那么多亏心事都没躲起来,我又有什么好躲?倒是你,怎么还敢再来同我说话?就不怕我伺机报复,捅你一刀?”
金袭听了,仰头大笑起来,笑完,眼中又透起一丝意味深长:“如今陶行令自身都难保,你跟着他,不过一条丧家之犬,以为我还会像当初在扬州时,对你们那般退让不成?”
玉瑶不语,静静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金袭摊开双手,脸上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你说呢?玉瑶姑娘?当初你死活都不肯跟我,让陶行令当着众人驳了我的面子,打了我的脸,那就等着瞧吧……”
玉瑶心中,蓦地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金袭既敢直接对着她说出来,显然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以此人卑劣,说不准真有什么下作手段……
但她已走到了这步,不能回头。
玉瑶神色渐定,毫无预兆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刻薄挑衅的话。
“是吗?我只是不明白,你一个断子绝孙的男人,要那么多女人又有什么用?”
这话犹如一柄利刃,直直插入金袭的要害处。他后院女人无数,却无生育的能力。
果然,男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几乎是在玉瑶这话出口那瞬,直接狠狠一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玉瑶被这股力量带倒,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
陶家的人见状,立刻上前。一人将玉瑶挡在身后,剩下的则将金袭团团围住,对面也不甘示弱,一拥上前,双方很快势同水火,互成包围之势。
杜公子离得不远不近,早盯起了二人,没成想还有这一出。本欲出手搭救,但见那女子有人相护,便一时未上前去。
但几人所站位置太过惹眼,人数众多,一时间路人也停下侧目。
客舱的门打开,陶云珠带着人快步穿过人群,很快便走到了玉瑶身侧。
她蹲下身,缓缓将玉瑶从地上扶起。
玉瑶晃了一晃,才站稳。
对上陶云珠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歉然垂首。
原本作壁上观、正冷眼瞧着这边动静的杜公子目光同时定住,落在了陶云珠身上。这时再看,只觉得阳光下,另一女子脸上那道红肿掌印,格外清晰刺目。
猛猛扇了几下纸扇后,他又收扇,甩了甩袖,示意众仆拨开人群,在一众船客热烈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走到了二人身侧,挡在前面道——
“我杜某平生,最看不惯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光天化日下,我看你很嚣张啊?”
一时间,人群中沸声涌动。
13. 第 13 章
陶云珠怔住,看向来人。
金袭并不知这位杜某身份,但见其衣着华贵,派头不凡,心中隐约猜到此人或许有些来头,不想得罪,于是姿态稍放软了些。
“公子有所不知,此女出言辱我在先,打人不对,但我方才是一时气急,才动了手……我只问她,是否承认?”
闻言,众人的目光一下又都移到了玉瑶身上,等着求证。
玉瑶发鬓被打的有些乱,脸上指印未消,此刻低垂着眼,神情凄惶,惹人生怜。
众目睽睽下,她眼眶红了红,竟承认了:“是,我的确辱骂了他……”
杜公子愣了下,陶云珠也目色微深看向玉瑶。
但玉瑶盯着男人,接着又道:“此人三番五次胁迫于我,我以为卑鄙二字,并未骂错他……”
话落,人群中再度掀起窃窃私语声。
胁迫?还是三番五次?
那确实卑鄙。
也没骂错。
围观船客中,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义愤填膺高喊。
“骂得好!”
“就是!”
“该骂!”
金袭的眼神沉得几欲结冰,却不可能真在众人面前转述玉瑶的话。
这个贱人。
金袭在心底暗骂。
玉瑶心中却在冷笑。
只是无辜又憎恶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气吗?很气吧。
可她觉得还不够解气。
金袭这时也反应过来,虽不知玉瑶目的何在,但她今日行为动作一反常态,怕是早有预谋摆自己一道。思及此,男人反笑了,只言道:“既你不肯好好承认,还反作诬陷,金某也不怕见官,那便等衙门的人来了再说……”
玉瑶眉心微皱,不知想到了什么。
陶云珠见其神色,心莫名跟着沉了一下。
这时,下面的吵嚷声又起。如果扯上衙门,船恐怕要晚走。在场都是着急赶路的人,自然不愿意行程被耽误,于是又有人劝说,也没必要将事闹大。
“要报官就下船,莫要耽搁众人……”
“就是,真闹到官府不都一起丢人!”
”话说回来,刚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哪个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官府来了也是本无头帐啊!”
杜公子不耐烦扫了眼众人,压过七嘴八舌的声音,用扇子指了指金袭,开口:
“谁真谁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动手打人在先是事实,便进了衙门,也是先治你个逞凶之罪。”
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陶云珠不禁看向杜万豪。
人看着虽吊儿郎当,说的话却都在点上。
难怪绊住冬林许久。
冬林此刻站在一旁,形容复杂。
这些时日,他虽没有套出杜公子的话,其身边下人的话却套了不少。也因此得知此人作为秦楼楚馆常客,泡在脂粉堆里的花花公子,对女子,尤其是弱势的女子,骨子里多一分同情。人虽有些轻浮浪荡,但最大的弱点,也是容易对女人心软。
眼下,他怎么还会看不出?那日玉瑶同自己问起关于杜公子的事,根本不是闲谈,而是为今日的局。
金袭不认识杜公子,但在场有人认识。再见金袭的衣着打扮,便知他不过一商人。孰轻孰重,自有掂量,最后自然是倒向了亲舅舅乃江宁大员的杜公子。
于是跟着附和道:“对啊,且不说人家一个弱女子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就算真是难听了点,能让人冒着被打的风险也要把这话说出口,你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这就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但一边是楚楚可怜的玉瑶,一边是打人后被杜公子怒斥的金袭,众人会倒向谁,不言而喻。
人群中声讨金袭、叫他赔礼道歉的声音开始变多。男人平凡的脸上,却一丝变化也无,只嘴角微翘,像在无声嘲讽、等待着什么。
这时,杜公子的眼神不由朝陶云珠瞥过几眼,陶云珠亦颔首领情,表示感谢。
杜公子受宠若惊,也觉自己今日颇威风,不自觉挺了挺胸膛,正欲送佛送到西,彻底将事摆平。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喝斥声。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官府办事,散开散开!”
“所有人把路引拿出来,准备查验!”
一时间,船上众人皆面露讶色,动作却不敢慢了,三三两两地陆续挪开步子,给中间的官差让出一条路来。
船客中有不少是常年往返此路的行商,熟知淮安以往并无查验路引的惯例,此刻,不由在下面交头接耳起来。
陶云珠也暗自一惊,她手中持的是个假路引,应付一下粗略的盘查应该不成问题。可来之前分明听船家言之凿凿,说他们这条船极少被查,除非是撞上了不得的大事。
看来很不巧,今天出了事,就是不知与他们是否有关?
陶云珠示意冬林去取路引,自己和其他人一起留在舱外等待。
官差来势汹汹,没头没脑、二话不说便突然就要查人,寻常人难免戚戚然。在场众人中,唯有那杜公子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手中扇子摇个不停,丝毫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官差见状,正要发怒,就见其下人凑到为首官差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报上了杜公子的身份。对方一听,态度果然立时恭谦不少,遣开周围众人后,单独上前与杜公子说了几句。杜公子这才微微点头,让下人将路引拿出来给其查验。
这一幕被陶云珠尽收眼底,但面上只不动声色掠过。
待查到陶云珠一行,那官差见陶云珠虽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周身气质出尘,举止间自有一股不凡之气;一旁的玉瑶亦是身若扶柳、姿容清丽,进退有据,只是脸上有道明显的掌印,一时多看了几眼。
又看了看路引,也未瞧出什么破绽,于是查完便转身离开了。
船上的行人不少,一个个查下来,眨眼就过了一炷香工夫。
但也不见查出什么不对。
众人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以松一口气了。不想,待全部查验完毕后,那官差脸色陡沉,只带了两人回去交差,其余人等都被留了在原地,继续看守。
这时候,不免有人小心翼翼上前,试图和留下的官差套个近乎,打探下消息,却被人一声呵斥,只得悻悻退回。
陶云珠见此情形,明白事情恐怕还没有结束,面色不由沉重了起来。
就在她出神时,衣袖忽被人扯了一下,回头,是玉瑶正在冲她眨眼睛,显然是有话要说。
官差只严令不让人下船,但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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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制船上人的行动。
陶云珠会意,和玉瑶一同回到了船舱。为避免人偷听,特意命白芨青叶守在门口。
一进内室,玉瑶便对着陶云珠行了个大礼,说着便要跪下。陶云珠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拦住,目光深邃地看向玉瑶,缓缓道:“看来,今日之事是你有意而为?”
从船抵达淮安,玉瑶主动提出要出门时,陶云珠心中便生了怀疑,但并不确定,直到刚才……
玉瑶低了低身子,声音含了惭愧:“是,我也知道瞒不过小姐。”
陶云珠眉头微拧:“为何这么做?”
玉瑶却有些恍然道:“小姐,事情走到这步,也已和我预想不同。或许小姐已猜到一些,当从冬林口中得知,他虽接近了杜公子,却未能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时,玉瑶心里便想,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只是我们时间有限,若再无法套到消息,一旦下了船,大家分道扬镳,就再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想,不如让玉瑶去接近杜公子……但我清楚,小姐你知晓玉瑶对陶大人的心意后,心中有所顾忌,不愿再利用我,定不会同意我的计划,我便想到了先斩后奏,自行行事。我知此举冒进,有违与小姐约定,小姐若怪罪,玉瑶绝不辩解……”
顿了顿,又继续道:“那日我找到冬林,从他嘴里旁敲侧击得知了些关于杜公子的事情,后根据此人易对女人心软的弱点,制定了这个计划。原本,我想的是遇到金袭后,顺势设计让他调戏于我,再被杜公子看见、救下,这样,我便可顺理成章地接近对方……
但没想到,那金袭今日同样有些反常,不仅未像上次那样对我动手动脚,说些下流污秽之语,反而郑重其事、语焉不详地让我等着瞧。我当时便已察觉不对,但已经走到这步,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我调整了计划,故意刺激金袭,引他打了我。杜公子看见后,果然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唯一的变数,也最让我后怕的,是我发现……
杜公子的确被吸引了注意,但他的注意力都在小姐你的身上。我的自以为是,或许给小姐惹来了更大的麻烦……”说到这儿,玉瑶已然满脸懊恼,自责不已。
陶云珠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你为了陶家,愿意以身涉险,这份心意云珠记在心里;但你不和所有人商量私自行动,有两不妥,第一,会让大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陷入到不安中,不知该怎么帮你;第二,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告知别人,不如干脆分开,全部按自己的意愿来,岂不更好?你想要这样吗?”
玉瑶忙摇头。
“既然如此,你向我保证,今日的事再没有下次,否则我只能送姑娘回徐州了……”
玉瑶忙摇头:“玉瑶发誓,从今往后绝不会再自作主张,若背此言,任凭小姐处置!”
见玉瑶神情郑重,陶云珠这才点点头。
“好,既如此木已成舟,再自责或互相指责都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面,继续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事。”
这时,玉瑶也想起了叫陶云珠单独说话的目的,忙道:“小姐,我叫你来是有另一桩事,金袭此人心胸狭隘,品性卑劣,我担心他方才对我说的那些话,不只是发泄那么简单,也许他真在暗中使了什么手段……”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14. 第 14 章
陶云珠眸色一凛,对玉瑶道:“我们现在便去找杜公子。”
今日在船上和官差有过交谈,可能知道官府为何查验路引的,只有此人。
“好!”
玉瑶立刻会意,却又顿住:“小姐,不如我和冬林先去?”
她本能地觉得,不该再让陶云珠和对方有接触。再者,今日受那位杜公子‘恩惠’的是自己,陶云珠不出面,完全合乎情理。
陶云珠知玉瑶想法,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观此人今日言行,品行应当不坏,若她一直顾虑重重,束手束脚,说不准真要错过打探消息的良机。捐监之事,她想趁此机会探探此人口风。
“玉瑶,不必为我多虑。”
玉瑶想说什么,但话在嘴边终还是咽了下去,只好点点头。
三人以道谢为名,同行来到了杜公子住处。
见到来人,对方一时瞠目,先看了眼冬林,又好奇望向二女,没想到三人竟认识:“莫非……”
冬林开口:“杜公子,此为舍妹,此为路上与我们结伴的舍妹闺友。”
想起这事冬林确曾提过,杜公子拍拍脑门,一脸恍然大悟状:“这不是巧了嘛!来人,上爷最好的茶明前龙井来!”
说罢,不忘朝陶云珠问:“还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陶云珠微顿:“萧县云氏。”
“云姑娘!”
杜万豪当场便唤了一声,似还想攀谈。
冬林见状,忙打了个岔,“听闻此茶每岁只有二十天可得,千金难求,那今日林某就借杜公子的光,也尝尝这明前龙井了!”冬林也化名林姓,言谈间倒比杜公子更像个文人。
杜公子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尽管喝,别说今日,便到了江宁几位有事也尽管来找我杜某,杜某这人别的讲究不多,就是讲义气!”
“公子豪气。”冬林拱手。
陶云珠这时才仔细打量了番此人长相,面开堂阔,五官俊美,肤色比寻常男子白,气色也颇好,看不出是女色中人。
但也未再细看。
倒是此人,见她落座仍未摘面纱,只露出一双曼妙倩目和白皙额头,半试探半询问道:“云姑娘可要尝尝这茶?”
话音落,冬林玉瑶二人皆停住了动作。
玉瑶刚想开口,下一刻,陶云珠已解开了面纱,淡淡饮了一饮道:“好茶。”
房间内,一阵寂静。
杜公子的眼神在陶云珠脸上定了几定,才恍惚回过神,也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次重复道:“好茶!好茶!”
说完这句,竟是半晌无话不再聒噪。
消停了好一会儿。
白芨青叶站在后面,看得清楚,那杜公子的茶杯分明是平着端起、平着放下,递在嘴边时也是平着的,怕心思根本没在茶上。
此际,冬林声音突然隐隐含了担忧道:“杜公子,我见那官差还未走,不知是出了何事?要等多久才能让我们开船?”
玉瑶在旁附和:“那官差凶悍,实在让人不敢上前探问……”
陶云珠眼神一动,也看过去。
只见杜公子摆摆手,人难得稳重了几分道:“毋需担心。官府来人,是收到了检举,说我们的船上藏有罪官家眷,与你我无关。刚才已查过一遍,最多拖上半天,再来拨人查上两遍,要还查不到,那就是他们消息有误……敢拖个没完,我杜某人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
陶云珠和玉瑶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一凉。她们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举报的人,就是金袭,这便是他报复的手段!陶行令虽尚未定罪,但几乎是按有罪在关押,这期间,陶云珠作为家眷不得随意离开徐州。而金袭根本不认识陶云珠,他所说的家眷,显然更可能是玉瑶。或许,他以为陶行令买了玉瑶是给自己纳妾,所以才说了罪官家眷……
“还是杜公子消息灵通……”玉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是捧场。
杜万豪却又道:“林姑娘谬赞,不知几位可是急着去江宁?”
“杜公子何意?”
陶云珠闻言抬眸。
对方忙道:“云姑娘莫要误会,杜某没别的意思,只是某在淮安有些朋友,几位如果心急赶路,杜某可帮忙疏通关系,让你们与我一起换乘别的客船先走……”
官府若真有决心查第二遍、第三遍,必不会再像刚才那样草草了事。假路引再逼真,也是假的,况且还有金袭这个不定时炸弹,如果能分船先行离开,倒是个办法。
三人对视一眼,不禁都有些意动。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杜公子……”
陶云珠话没说完,就听男人道:“不麻烦不麻烦,打个招呼的事,云姑娘可是有意向?”
“不知可换什么船?”
“大小船都有,只看云姑娘喜好,你要喜大船平稳,我便叫他们去找大船,你若嫌人多拥挤,再小一点也没问题!杜某从国子监返乡常年走这条路,各方关系熟的很,云姑娘只管安心选你喜欢的,其他的都包在杜某身上!”
一番话,说得义薄云天。
冬林的头却有几分大,来之前,陶管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护好小姐,结果船才过淮安,就让小姐被个纨绔少爷盯了上。他知杜公子品性不坏,只是要不是他太没本事,迟迟套不出话,今日何至于让小姐亲自出面?
“姐姐意下如何?”陶云珠看向玉瑶,又看了眼冬林。
二人明白她意思,都点了点头。
陶云珠方才道:“那便有劳杜公子了……”
“公子费心。”玉瑶亦礼貌微笑。
“两位姑娘客气,承蒙几位信得过杜某,某一定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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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的漂亮,你们只需收拾好行李,等我消息即可!”
“对了,公子方才提到国子监,不知公子在京城几年了?”陶云珠仿佛不经意一问。
“有五年了……”
说及此,杜万豪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国子监学制一般为三年,只有底子薄弱的学子才会多留几年。
那此人捐监便是五年前。
陶云珠想。
“某少时不大努力,才学稀疏。但如今已然悔悟,在书院时也是孜孜不倦废寝忘食,近日是因书院有授衣假,放假归乡,才有所松懈……”
陶云珠笑笑:“杜公子有此决心,来日必能蟾宫折桂!”
男人闻言,眸色不由振奋,“某定当不负云姑娘勉励!”
-
另一边,官差李岿正将搜查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淮安府的知州刘屴。
刘屴听后,沉思良久,长叹一口气道:“本官前日刚接到消息,那尊京城来的大佛正在前往江宁,差不多这两日就该路过淮安了……”
下属闻言,心领神会:“听说这位裴大人难缠的很,徐州被他清理了不少人……但得他看重的,也爬升极快!”
“所以说,这危机亦是机啊!若能做出点事,在此人面前露一露脸,对我们总是有益无害!可这么短的时间,也来不及做什么大事。那条船上,要果真藏了徐州陶行令的官眷,被我给扣下,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功劳。既能让裴大人看到我们淮安官员刚正不阿、不与官场同僚沆瀣一气的风气,又能显示治下清明,办事严谨的作派!他邳州、宿豫放过去的,到了我这里却要现出原形,岂不令裴大人印象深刻?但前提是拿到人,没人,这事就不好办了……”
“大人,不如先找出那匿名检举之人,让他亲自指认?”
李岿认真思考了一番后道:“只是,既查过一遍路引没发现问题……万一被揭发后,那帮人咬死了不认,再或者真是有人胡乱举报,到时候就不好带到裴大人面前了。”
一句话,事情到底没有查实。
官府的心里也没底。
刘屴思索片刻,忽道:“这样,你先让人以过闸出了问题为由,把那艘船拦下,不许放行,再把检举那人找出来!等裴大人来了,再将此事报于他,看他要怎么查?如果他要派自己的人查,那便正好,查的到查不到都同我们无关;如果他交给我们来查,便让那检举之人去指认。”
如此一来,抓到人便他是刘屴的功劳;抓不到人,便那检举的人谎报消息,怪不到他刘屴头上!
说完,刘屴自觉这个法子越想越高明,不禁有些洋洋得意。
对面也连忙谄媚道:“大人高见!属下这就去办!”
若陶行令家眷果真来了淮安……
他李岿势必要捉到人,亲自送到那裴晏面前!
15. 第 15 章 “呵,有趣”
裴晏在京城长大,对南方湿潮的气候并不适应。尤其这个季节的江面上,一连几日阴雨霏霏,连被衾都透着湿冷,心情也自然难以明媚。
路途中,每地奉承的官员没一个得到他的好脸色,但仍趋之若鹜、赴之不及。
只因众人皆知,这位既是勋贵皇亲、又乃天子近臣,上达天听,权柄极大,俯视众臣若蝼蚁,好之,可令其生,恶之,也可令其死。
宁被踩了脸,也不可怠慢。
江面平阔,水势不缓,船停的地方越多,自然行得越慢。
裴晏的船,一路停过邳州多地,每到一处都有各州府主官奉上当地稀宝,再备歌舞宴饮,美人美酒,以求博其一笑;聪明些的,还知以政事作投名状,博一番存在感,他冷眼静观,早已厌烦。
淮安知州刘屴自以为聪明。
但不过是其中之一。
是故,当这日裴晏的船抵达淮安时,他连船都未下,只召了人进来,倚在案后揉了揉眉心,语气极冷道:“说。”
刘屴好歹一五品大员,此刻站在下首,第一次气都提到了嗓子眼,满脸小心翼翼答:“下官刘屴,恭迎巡按史大人,下官知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本不该前来搅扰大人歇息。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怕不尽快禀明会延误良机……下官今日接获举报,称徐州罪官陶行令的家眷无令私自逃离徐州,现已遁至淮安。那举报之人此刻便在下官府衙,但下官尚未及仔细盘问,便得知大人驾临,于是赶忙前来禀报!”
话落,就在刘屴忐忑是否选错了时机时,意外地,裴晏眉峰挑起,似乎起了兴致。
“哦?举报者何人?他所说的陶行令家眷又指谁?”
刘屴连忙答道:“回大人,举报之人是个盐商,名叫金袭。他指认逃到淮安的是陶行令的小妾。”
裴晏闻言,不禁讥诮一笑。
从陶行令捉拿下狱,其亲属家眷便悉数在案,倒不曾听过还有什么小妾?倒是其女携瘦马所乘之船,确应抵达淮安了。
但他并未挑明,只淡声道:“既如此,奉本官之命,去拿人便是,若确有其事,本官自会处置……”
“是!大人!”
刘屴心中大喜,立刻精神抖擞,“下官这就去办!”说罢,便匆匆出了船舱。
刘屴一心想在裴晏面前邀功,之前派出不少人马去查,没费太大周章就查到举报之人正是金袭,并将人押至了府衙。
为保此事无疑,还将人威胁了一番,称检举需有证据,若其敢空口无凭胡乱捏造,必会严惩不贷,责以笞刑。金袭初时匿名举报,本是图一时之爽,不想卷入其中太深,但经玉瑶今日一番设计两方已撕破了脸,也没了再隐藏的必要,他本就报复心极重,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下便道愿意指认。
只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刘屴按下。
指认是要指认的。
但得是裴晏来了,他方才能带人去指认。不然,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可就说不清了。
回去后,刘屴特命了心腹带人去早已被他封锁的广顺号上去查,去之前,还特意拉来金袭又问了一遍话。
“你如何能确定那女子就是陶行令的小妾?可有其他凭证?”刘屴也没见过陶行令的小妾,眼下要行动了,脑子里又转过一个弯儿来,不由怀疑金袭一个盐商,是怎么见过一个官员小妾的?
金袭连忙接道:“不瞒大人,此女名玉瑶曾为扬州瘦马,原本小人欲购其入府,后被陶行令蛮横抢走,故才知晓……”
刘屴听后,心中虽略有些疑虑,但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只再下了一句通牒:“好,既然你如此肯定,那便随本官的人一同去船上指认。若是你所言属实,本官自会论功行赏;若是你胆敢欺瞒本官,胡乱检举,休怪本知州不客气!”
“请大人放心,小人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定当如实指认!”
“那便最好!”
刘屴一甩袖,才吩咐来下属李岿,“你多带些人,即刻领此人到船上去指认,切记,一个不许漏!”
“是!”
李岿领命带了一众官差,才气势汹汹杀去了船上。
谁知,李岿带领众官差在船上细细搜寻一番后,却遍寻不见金袭口中之人。
金袭见状,亦是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绝无可能!分明白日里还在,船上众人皆可作证,那个被我掴了一巴掌后找来一个杜姓男子出头的女子就是,还有与她同行的那个蒙着面纱、身形气质非同一般的女子,绝不可能有错!李大人,她们定是藏匿起来了,还请您再带人细细搜寻!”
闻言,李岿却心头猛地一震,暗叫不妙。
从白天到现在,这条船上只放走过一次人,还是被他放走的……就在半个时辰前,那位杜公子匆匆找到了他,称家中有急事,要尽快赶回江宁,路上不能耽误,和他商量想要换一条船先走。
他当时念及此人背景,心中有意攀附,便未多作思量,一口应了下来,压根没想过这位杜公子会和陶行令的家眷扯上关系,更别提替那些人打掩护……
李岿越想越恼,只恨自己疏忽大意,但人是他放走的,也只能自速速去追,幸而当时他多留了个心眼儿,让人送了那杜公子一程,记下了他们所换船只,才不至于眼下还要大海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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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般寻!
刘屴得悉此事,气得差点破口大骂,人在他的手上被发现了、又跑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没发现过。
裴晏那边还在等着,要是被对方知道,自己大晚上跑去邀功邀了个这样的结果出来,以此人收拾大小官员就如砍瓜切菜的狠厉手段,他是真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收拾,只能先拖一刻是一刻,尽快加派人马去找!
正琢磨着找什么借口先拖过这一阵,头绪还不见影时,就见裴晏身边的贴身侍卫正带了数十人人疾步赶来。
刘屴忙上前迎。
破雾脸上面露不悦,只说道:“刘知州,你可知你耽搁了多久?我家大人有令,如果刘知州找个人是这种速度的话,便不辛苦你了,船在哪里?我们帮你去找!”
“是是是!”
刘屴急得一头汗,却又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相告:“破雾大人,并非是本官有意拖延,实在是那陶行令的家眷太过狡猾,这些人察觉不妙,竟设法全部遁下船逃了。我等正在全力缉拿,还望大人给些时间,能帮忙在裴大人面前美言一二。”
破雾闻言,却是皱眉。
陶小姐他见过,也知她此行带了十几名家丁乘船私往江宁,要说她一人趁官差不备逃走还有些可能,但要她带着那么多人不留痕迹消失,绝无可能。
虽然不清楚主子刚才为何会突然让他带人来寻?人找到会怎么样?找不到又会怎么样?但他知道,主子派他出来,就是重视这件事。
他心思机敏,瞧一眼刘屴及其属下神色,便知此事另有隐情,当即严词诘问。这才得知原委。原来陶小姐是借了一位杜公子的势,不知用何手段说动了对方,竟让人心甘情愿带着她们换船先行离去了……
破雾一面增派人手全力搜寻陶家等人的踪迹,一面又亲自上船求证探问了一圈,才急忙回去禀报。
“大人,此人名杜万豪,人称杜公子,乃江宁大员高洪子侄,其家族在江宁一带颇有威势,无人敢惹。据船上人证所说,此人白日曾在船上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依外貌描述,被救女子虽是陶家那位瘦马,但此人的行动还有眼神一直跟随陶小姐,似乎是对陶小姐情有独钟……”
“呵,有趣。”
裴晏一句话,说得面无表情。
破雾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竟隐隐动了怒气。他跟在裴晏身边多年,听得分明,那“有趣”二字虽语调平静,音色却冷得很。
破雾心头一紧,忙道:“主子,属下已增派人手搜寻,务必不让人逃脱。”
“再增人手,开了船的也全部拦下,一艘艘仔细地查……”
“是!”